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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六章 兄弟相煎,蘇秦助燕公平內亂

小國中山夾在趙、燕、齊三個大國之間,北鄰桓山。桓山北、西兩面廣袤千里的山地、草場原是北胡代國的地盤,後為趙襄子所滅,代國亦成為趙國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將公子范將大帳紮在桓山東部的鴻上塞,八萬趙軍屯紮於桓山以東的廣大地區,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為制約中山,鋒芒直逼北至濁鹿、南至樂徐長約數百里的燕國邊境。剛入而立之年的燕軍主將子之毫不示弱,引軍六萬沿易水下寨,將中軍大帳設在距鴻上塞不足百里的龍兌,與趙軍遙相抗衡。

這日向晚時分,一行十餘騎飛也似的馳往鴻上塞。

將近關門時,馳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國長公子姬魚勒住馬頭,轉對緊跟上來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實在弄不明白,趙范為何定要本公親來?」

季青搖頭道:「微臣也不清楚,想是他有大事欲與主公商議。」

武成君皺下眉頭:「依你之見,他不會對本公有所圖謀吧?」

季青再次搖頭:「哪能呢!奉陽君若謀大事,還要仰仗主公之力。這是一個連環結,對誰都有好處。眼下好戲尚未開場,公子范斷然不會對主公不利。」

武成君沉思有頃,兩腿微微用力,催動胯下戰馬徐徐向前走去。不一會兒,眾騎馳至關門,季青下馬,守關軍尉迎上前來。季青從袖中摸出一張令牌,軍尉驗過,報與關將。

關將急迎出來,與武成君、季青一一見過禮,引他們匆匆走向中軍大帳。

一身甲衣的公子范聞報迎出,攜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帳,分賓主坐下。公子范輕輕擊掌,旁邊轉出兩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隻大碗,滿滿地斟上代地烈酒。

公子范呵呵笑道:「到此胡地,只得依照胡人習俗,拿大碗喝了!」兩手捧起酒碗,沖武成君拱手,「來來來,武成君,」轉向季青,「還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將以薄酒一碗,權為兩位接風!」

武成君掃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魚謝大將軍款待!」

眾人飲畢,季青起身,搬過酒罈,為公子范斟上,然後自斟一碗,舉酒道:「在下久聞大將軍神威,今日得見,甚是敬服。在下今借大將軍美酒,回敬大將軍一碗!」言訖,一飲而盡。

公子范哈哈笑道:「季子是個爽快人!好,本將飲了!」舉碗飲下。

季青再度斟滿,沖公子范抱拳道:「昨夜亥時,聽聞大將軍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啟程趕至。敢問大將軍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公子范亦抱拳道:「好吧,既然季子有問,本將也就直話直說。相國大人應公子之請,特從晉陽徵調車騎兩萬馳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將所料的是,代地貧困,糧草原本不濟,今又增兵兩萬,無疑是雪上加霜。不瞞公子,本將麾下八萬將士,糧草已經不繼。本將雖已急報相國,要求增撥,可遠水不解近渴。本將——」略頓一下,「本將聽聞武陽城中多有積蓄,這想——」打住話頭,目視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變:「敢問大將軍可需多少糧草?」

「一萬石粟米足矣。」

「一萬石?」武成君略驚。

「怎麼,公子捨不得了?」公子范神色微凜,半笑不笑。

「不不不。」武成君一邊否認,一邊急拿眼睛望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過來。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聲,沖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趙、燕世代睦鄰而居,燕國有難,大將軍勞苦遠征,這點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願以粟米一萬五千石、馬草一千車犒勞,還望大將軍不棄。」

季青此言一出,莫說是武成君,縱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應過來,連聲笑道:「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過——」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話,直說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請。」

「說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擺擺手,「有來有往才見公平。」

「我家主公愛馬如癡,代地出良駒,大將軍能否賣與我們一些代地良馬?」

「什麼賣不賣的,本將這裡軍馬有的是,公子需要幾匹,盡可開口。」

「兩千匹。」

「兩千匹?」公子范亦吃一驚,愣怔有頃,撓頭道,「這——」

「大將軍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暫時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證,兩千匹軍馬如數奉還不說,另外附送燕馬五百匹,權作利酬。」

「好!」公子范聞聽此話,拍案定奪,「還是季子爽快,這事兒定了!」

「還有一事,」季青的語氣不急不緩,「大將軍可否想過糧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過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趙兩國各陳大軍於邊境,雖未交兵,卻勢如水火,武成君縱使願出這些糧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個難題。

「大將軍,您看這樣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邊邑重鎮濁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設有糧庫,有庫糧萬石,馬草五百車。近日我們再往此處送糧五千石,馬草五百車,湊足所說之數,然後稟報大將軍,大將軍派兵襲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馬,只要大將軍兵至,就會棄城而走,大將軍一可唾手而得邊邑重鎮,捷報軍功,二可得到上述糧草,豈不是好?」

公子范連連點頭,轉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這——」武成君遲疑一下,目視季青,見他神態篤定,只好點頭,「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轉對季青:「軍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將軍將軍馬備好之後,會有一個名叫頭刺子的馬販前來接收,大將軍只需將軍馬交與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錘定音,「就這麼辦!」

一出關門,武成君憋不住,將季青叫到一邊,責備他道:「這麼多糧草,你怎能一口應承下來?還有,濁鹿是我邊邑重鎮,人口不下萬戶,就這麼拱手送與趙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釋?」

「做大事者,不記小失。」季青低聲答道,「季青這麼做,為的是主公大謀。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屯於龍兌,距武陽不足百里。有子之大軍在側,主公如何大圖?趙軍雖然陳兵邊境,名義上卻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國。子之按兵不動,趙軍自也無理出擊。主公若是主動捨棄濁鹿,公子范貪功貪餉,必出兵攻取,主公此時再向子之將軍求救,子之必來救援,燕、趙亦必開戰。燕、趙開戰,薊城必虛,主公若是趁機起兵——」

不消季青再說,武成君已是明白過來,連連點頭,翻身上馬,揚鞭狂飆而去。

翌日晚亥時,年過六旬、一身疲憊的燕文公在老內臣的攙扶下緩步走進甘棠宮。

甘棠宮是燕宮裡的正宮,燕國夫人姬雪聽到聲音,急與貼身侍女春梅迎出宮門,緊趨幾步替下內臣,一邊一個,扶文公步入正寢,動作輕柔地為文公寬衣。

在老態龍鍾的燕文公面前,虛年二十三歲的姬雪顯得青春靚麗,充滿活力。七年歲月仍然無法修改一個事實——姬雪是這個宮城中最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眼睛仍然像在洛陽時那樣又大又亮,她的彎眉仍然時時凝起,眉宇間仍然掛著絲絲道道的哀愁。

然而,細心之人仍會發現一些改變:她眼神裡的真情不見了,她眉宇間的天真無存了,她俏臉上的笑容失蹤了。姬雪似是換了個人,溫柔中透出冰冷,善意裡現出機敏,就像一隻流離失所、在荒野裡獨步的流浪貓。

文公的衣服尚未寬畢,老內臣趨進,小聲稟道:「君上,殿下求見。」

燕文公眉頭略皺,面色不悅,頭也不抬地問道:「這麼晚了,他來何事?」

老內臣遲疑一下,聲音更低:「老奴觀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沉思有頃,自己動手,重又穿戴衣冠,轉對老內臣道:「好吧,讓他前廳覲見。」

老內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聲,輕輕搖頭。姬雪也不說話,輕輕扶他走向寢宮外面的前廳。將近門口時,姬雪鬆開手,退後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處了。」

燕文公回揖一禮:「有勞夫人了。」走出寢門,在廳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蘇在老內臣的陪同下急步趨入,跪地叩道:「兒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緩緩問道:「蘇兒,夜已深了,何事這麼急切?」

太子蘇見旁邊站著老內臣和兩個侍寢的宮女,遲疑一下,欲言又止。老內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擺擺手,對太子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太子蘇再次遲疑一下,起身趨前一步,在文公耳邊低語幾句。

燕文公臉色漸變,開始喘氣,兩眼緊盯子蘇,一字一頓:「此事當真?」

太子蘇從袖中摸出一隻令牌和一道密折,雙手呈與文公,小聲稟道:「這是逆賊出入趙軍大營的令牌,其中備細,兒臣盡已寫在密折裡了。」

燕文公拆開密折,細細讀過,面色越來越差,許久方才抬起頭來:「你……你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太子蘇面呈得意之色,掃視左右一眼,小聲稟道:「回稟公父,子魚的貼身侍衛裡有兒臣的眼線,他的一舉一動盡在兒臣掌握之中。據兒臣所知,子魚近年在武陽等地招兵買馬,集結甲士萬餘,良馬數千匹,欲謀大事。此番暗結趙人,資助趙人軍糧一萬五千石……」

太子蘇尚未說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氣,不一會兒,兩眼一黑,口吐鮮血,慘叫一聲,歪倒於地。太子蘇萬未料到有此變故,大驚失色,哭叫道:「公——公父——」

老內臣也是傻了,正自驚愕,姬雪已從內寢衝出,幾步撲到燕文公身前,將他抱在懷裡,捏住人中,急叫:「君上——」轉對老內臣,「快,召太醫!」

老內臣這也反應過來,沖臉色煞白的宮女道:「快,召太醫!」

當兩名宮女領著在宮中當值的太醫急趕過來時,燕文公已經緩過氣來,睜眼一看,見眼中盈淚的姬雪將自己緊緊抱在懷裡,淚水亦出。

太醫跪在地上,按住文公脈搏,把握一陣,長吁一氣,正欲說話,文公擺手,對仍舊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蘇道:「你……去吧!」

太子蘇見文公的目光盯著他,知是對他說的,打個驚怔,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回到東宮,太子蘇顯得十分煩躁,在廳中來回踱步。

踱有一會兒,太子蘇眉頭一橫,伏案疾書一封,加上璽印,大聲叫道:「來人!」

東宮內宰應聲走進:「臣在!」

「召姬噲來!」

不一會兒,長公孫姬噲走進,叩道:「兒臣叩見!」

姬噲剛過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宮人及朝臣喜愛,包括老燕公也對他頗為讚許。太子蘇掃他一眼,緩緩問道:「聽說你與子之將軍相處甚篤,可有此事?」

「是啊。」姬噲應道,「子之與兒臣頗能相處,時常教習兒臣騎射之術和用兵方略。」

「如此甚好。」太子蘇將密函交予姬噲,「你連夜出發,繞過武陽,務於明日傍黑之前將此信交付子之將軍!記住,事關重大,萬不可為外人所知!」

「兒臣謹聽吩咐!」

姬噲收好信,別過父親,領上幾名僕從,叫開薊城南門,星夜馳往龍兌。

薊城距龍兌走大道六百里,因要繞過武陽,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噲等人快馬加鞭,於翌日申時終於趕至龍兌,被子之迎入中軍大帳。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歷的第三子,自幼聰敏,文功武略無所不愛,尤喜兵法戰陣,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計的一個,深得文公器重。由於子蘇、子魚兄弟不和,子魚雖通兵法,文公卻不敢將兵權擅交予他,因而於三年前封子之為上將軍,統制三軍。

子之年過三十,與太子同輩,從輩分上講是姬噲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將他作晚輩看待,甚是關愛。雙方見過禮,分別落席,子之知姬噲有事,先開口道:「看公孫面色,此番不像是為騎射而來。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將?」

姬噲從袖中摸出子蘇密函,遞予子之:「家父要在下將此書親手呈予將軍。」

「哦,是殿下的密函。」子之趕忙接過,拆看一時,神色大驚,眉頭冷凝,有頃,合上書信,閉目冥思。

看到子之的表情,姬噲急問:「將軍,可有大事?」

子之睜開眼睛,多少有些驚訝地望著姬噲:「信中所寫之事,公孫難道一絲兒不知?」

姬噲搖頭。

「唉,」子之長歎一聲,「不瞞公孫,國難當頭了!」

姬噲驚問:「將軍快說,是何國難?」

「武成君在武陽招兵買馬,已募勇士萬餘,良馬數千匹,勾結趙人,圖謀犯上!趙人以中山國為由,大兵壓境,欲助武成君謀逆!」

「武成君?」姬噲驚道,「你說伯父欲謀逆?」

子之點頭。

「伯父為何謀逆?」

「與殿下爭太子之位!」

姬噲沉默一陣,抬頭問道:「家父要將軍做什麼?」

子之將信遞給姬噲:「公孫自己看吧!」

姬噲接過信,匆匆看過,驚道:「家父要將軍調頭圍攻武陽?」

「唉!」子之長歎一聲,「大敵壓境,自己人倒先打起來了!」

姬噲急問:「將軍做何打算?」

「唉,」子之復歎一聲,「一個是殿下,一個是長公子,哪一個都是末將主公,末將又能怎麼辦?」沉思有頃,抬頭望向姬噲,「公孫這就回去,轉呈殿下,就說殿下所請,末將實難從命!末將受命於君上,唯聽君上旨意。莫說是趙人在側,即使沒有趙人,若無君上虎符,末將也不敢擅動一兵一卒!至於前方情勢,你可轉呈殿下,有末將在,濁鹿斷不會失,武成君的一萬五千石軍糧,趙人連一粒兒也拿不去!」

子之先國後家,又以君上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噲點頭稱善,歇過一宿,於翌日晨起動身返回薊城。

子之使探馬暗訪濁鹿,果有車馬由武陽源源不斷地朝那裡運糧。子之令副將引右軍兩萬在濁鹿西側四十里開外的咽喉之地紮下營帳,嚴密佈防,同時傳令中軍大帳朝濁鹿方向移動三十里,與右軍遙相呼應,形成掎角。

姬噲回宮,將子之所言一五一十詳細稟過,諫道:「君父,大敵當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來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個娃娃家,懂個什麼?」

姬噲正欲再諫,太子蘇沒好氣地衝他擺擺手:「噲兒,你走這一來回,想也累了,回房歇息去吧!」

見話頭已被截死,姬噲只好告退。

姬噲前腳剛走,太子蘇就沖內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惡,公父讓他治兵,他卻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麼濁鹿不濁鹿,武陽之亂才是根本!」

「殿下,」內宰趨前一步,「臣以為,要讓子之平亂,也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內宰話中有話:「殿下何不前去為他討來虎符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宮若能拿到虎符,何需求他?用虎符誅殺子魚,公父斷不肯做。子魚也正是看準這一點,方才有恃無恐。」

「在臣看來,」內宰壓低聲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卻也不難。」

太子蘇眼睛大睜:「有何良策,快說!」

「殿下,燕宮內外,君上最聽誰的話呢?」

「你是說——」太子蘇愣怔半晌,一下子醒悟過來,將拳擊在案上,不無懊悔地說,「咦,本宮怎就忘了她呢?」

離宮城不遠的偏僻處有一家小客棧,門楣上的三個墨字「老燕人」吸引了正在沿街尋求宿處的蘇秦。他停住車子,走上前去。

一位老丈聽到響聲,迎出來,躬身揖道:「老朽見過客官。」

蘇秦拱手還禮:「晚生蘇秦見過掌櫃。」朝店中望幾眼,「請問掌櫃的,您這客棧可有空房?」

「有有有,」老丈連聲說道,「我這是老店,陳設破舊,方位偏僻,前幾年生意還行,近兩年生意不好,從年頭到年尾,從未客滿過。蘇子若不嫌棄,可以進來看看。」

聽到老丈如此自曝家醜,蘇秦甚是感喟,將韁繩遞予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這兒。」

老丈扭頭喊來小二,讓他將軺車趕至後院,轉對蘇秦道:「蘇子,店中請。」

蘇秦點點頭,隨老丈走進客棧。

老丈領他走至一處小院,推開門道:「蘇子請看,這進院子中你眼否?」

蘇秦走進院中,巡視一圈,見院落雖然不大,卻是乾淨整潔,連連點頭:「不錯,就這兒了。」略頓一下,「請問老丈,店錢怎麼算法?」

「一日三枚銅板,飯錢另計。」

聽見只有三枚銅板,蘇秦點點頭,將手伸入袖中,摸了幾下,卻只摸到幾枚銅板,心頭一沉,尷尬一笑:「晚生將錢放在包裹裡了。」

老丈看在眼裡,憨厚說道:「錢是小事,蘇子儘管住下,何時要走,再結店錢不遲。」

蘇秦忙拱手道:「謝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謝,前面一進院裡傳出爭執聲,接著聽到有人朝外搬東西。老丈見小二卸完馬,提著蘇秦的包裹走進,吩咐他道:「小二,待蘇子安頓下來,引他去前面用膳。」朝蘇秦拱拱手,走向那進院子。

蘇秦安頓已畢,隨小二走至前面,見兩個士子模樣的人已將幾箱行李搬至院中,其中一人正在與老丈清算房錢,另一人候在一邊。

算完房錢,二人卻不急走,反而盯住蘇秦上下打量。蘇秦覺得奇怪,正欲說話,其中一個年歲稍長的拱手揖道:「這位仁兄,可是來燕謀仕的?」

蘇秦還一揖道:「在下是洛陽人蘇秦,初來乍到,還請兩位仁兄關照。」

那士子苦笑一聲,不無哀怨地搖頭歎道:「唉,到這份上了,還關什麼照呀!在下奉勸仁兄,不要在此浪費時光,趁早走路吧!」

「哦?」蘇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瞞仁兄,」那士子指著另一人,「我們是兄弟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術,可知陰陽變化,此番赴燕,本想在燕宮謀個差使,不想苦候數月,莫說得見君上,竟是連宮門之內是何模樣也是一無所知。」

「怎麼,燕國不願納士?」蘇秦驚問。

那士子尚未說話,他的弟弟咳嗽一聲,惟妙惟肖地學起宮門衛士逐客的聲音:「君上有旨,概不會客——」

先前說話那人再次苦笑一聲,不再說話。

「原來如此。」蘇秦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兩位仁兄欲至何處?」

那人輕歎一聲:「身上沒有銅板,遠的地方去不成了,聽說武陽廣招賢才,想去那兒混口飯吃。」

「武陽?」蘇秦打個驚愣,「你們要去投奔武成君?」

他的弟弟興奮地說:「當然!武成君在武陽招賢納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個月原說去投的,我哥死活不肯,這不,熬到今日,他也無話可說,只好走這一條路了。我說仁兄,你若願去武陽,我們正好結個伴兒。」

「謝仁兄好意了!」蘇秦朝他們兄弟抱抱拳,微微笑道,「在下既來此城,無論如何,總也得瞧瞧宮門之內是何模樣吧。」

兄弟二人連連搖頭,拱手別過,一人背起一個包裹,沿著大街蹣跚遠去。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趕至宮城,遠遠望見紅漆大門兩側各站八名持戟衛士。蘇秦走近,早有兩名衛士持戟攔住。蘇秦躬身揖禮,從袖中摸出早已寫好的拜帖,遞予衛士。衛士看也不看,遞還過來,大聲唱報。一個門尉聞聲從耳房走出,打量蘇秦一眼,拖長聲音道:「來者何人?」

蘇秦揖道:「洛陽士子蘇秦。」雙手呈遞名帖。

門尉接過名帖,一邊審視,一邊問道:「你來此處,欲見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國事,求見燕公。」

門尉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將名帖遞還過來,再次拖長聲音:「君上有旨,概不見客!」一個轉身,禮也不回,逕自走入耳房。

蘇秦尋思有頃,沿宮城轉至旁邊幾門,逐一問去,果如兩個士子所言,門尉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見客!」

蘇秦連遭幾番搶白,只得悻悻地回到店中,關上房門,思考該從何處入手。

燕文公的確不能見客。

明光宮正殿裡,文公靜靜地躺在榻上,兩眼緊閉,面色黃中泛白,全身一動不動,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輕聲哼起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這首燕人悼念徵人的民謠,是她不久前從一個老宮女口中學來的。此時姬雪不知想起什麼,信口哼唱起來。曲調原本哀傷,又經姬雪反覆吟唱,更見悲涼。文公聽有一陣,兩行濁淚從眼角里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纖手,緊緊捏住。文公用力太大,姬雪感到疼痛,強自忍住,任他捏一會兒,方才柔聲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識到什麼,將手鬆開,睜開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著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聲音更加輕柔:「君上,您……您哭了?」說著,將手抽出,用絲絹輕輕抹去他眼角里的淚水。

文公苦笑一聲:「夫人唱得真好。」

姬雪應道:「是君上的心腸好。」轉對春梅,「君上醒了,傳藥。」

兩名宮女端著托盤一前一後進來,一個托盤裡放一碗湯藥,另一個托盤裡放一碗蜜水。春梅接過,姬雪取來湯匙,舀出一匙,親口品嚐一下,輕聲道:「君上,臣妾嘗過了,不算太苦,冷熱也正好。」

文公卻擺手讓她端下。

姬雪端起藥碗,懇求道:「君上,您……您就看在雪兒面上,閉眼喝下吧。」

「唉,」文公長歎一聲,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種湯藥也不濟事。」

姬雪淚水流出,緩緩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勸,老內臣走進來,站在門口咳嗽一聲,輕聲叫道:「夫人。」

姬雪抬頭望去,見老內臣衝她連打手勢,似有急事。姬雪怔了下,放下藥碗,起身走過去。老內臣在她耳邊低語數句,姬雪怔道:「這——」看一眼君上,猶豫不決。

老內臣又打手勢,要她馬上出去。姬雪無奈,只好跟他出去。一出殿門,老內臣就急急說道:「夫人快去,殿下就在前面偏殿裡候您。」

聽到是殿下,姬雪心頭一沉,頓住步子,冷冷地望著老內臣:「本宮與殿下向來無涉,他尋本宮何事?」

「老奴也不知道,」老內臣應道,「不過,看殿下那樣子,像是有天大的事。老奴以為,無論發生何事,夫人還是過去一趟為好。」

姬雪略一思忖,跟在老內臣後面走向偏殿。

一進殿門,太子蘇就急迎上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拜,泣不成聲:「母后——」

看到這個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的當朝太子叩頭喊她母后,姬雪心裡一揪,面上窘急,叫道:「殿下,你……快快請起!」

太子蘇聲淚俱下:「母后,您要發發慈悲,救救燕國啊!」

姬雪驚道:「燕……燕國怎麼了?」

「母后,子魚在武陽蓄意謀反,就要打進薊城來了!」

「這……」姬雪花容失色,「子魚他……這不可能!」

「千真萬確呀,母后!」太子蘇急了,「子魚在武陽擁兵數萬,今又暗結趙人,不日就要兵犯薊城,殺來逼宮了!」

姬雪漸漸回過神來,冷冷地望著太子蘇:「殿下,子魚真要打來,本宮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母后,」太子蘇納地再拜,「兒臣懇求母后向公父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協防薊城,否則,薊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說……虎符?」

「對對對,是虎符!兒臣已去求過子之將軍,子之定要兒臣拿出公父的虎符,否則,他不肯出兵。」

「這——」姬雪遲疑有頃,終於尋到一個托辭,緩緩說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預政事,行兵征伐是國家大事,殿下自當面稟君上,如何能讓一個後宮女子開口?」言訖,轉身就朝門外走。

太子蘇卻如瘋了一般,撲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裙角,磕頭如搗蒜,號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腳道,「你……你……你這像什麼話,快起來!」

太子蘇越發瘋狂,兩手死死抱住她的腿,一股勁兒叩頭,扯著嗓子道:「母后,您要是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應,我答應。你起來……快起來!」

太子蘇喜極而泣,鬆開兩手,再拜道:「兒臣……兒臣叩謝母后!」

姬雪哪裡肯聽他又在說些什麼,閃身奪路出門,飛也似的朝正殿逃去。將近殿門時,姬雪頓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時,調勻呼吸,穩住心神,這才進門,趨至文公榻前。

文公睜開眼睛,說道:「夫人,你好像有事?」

姬雪面色緋紅,囁嚅道:「沒……沒什麼。」

「說吧,」文公平靜地望著她,「沒什麼大不了的。」

姬雪穩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蘇兒?」文公打個驚怔,掙扎一下,急坐起來,兩眼緊盯住她,「他召你做什麼?」

「君上,」姬雪想了一想,索性直說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討要虎符,說是——」

不待她將話說完,文公隨即擺手止住:「不要說了,只要是他來,就不會有別的事兒。實話說吧,只要寡人一口氣尚在,虎符就不能交予子蘇。」

姬雪倒是驚訝了:「子蘇貴為太子,君上百年之後,莫說是虎符,縱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他與晚一日予他,結果還不是一樣?」

「唉,」文公長歎一聲,「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國就有一場血光之災!」

聽文公講出此話,姬雪這也覺得事關重大,略想一下,道:「臣妾聽殿下講,子魚今在武陽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萬一他先引兵打來,燕國豈不是照樣有一場血光之災?」

文公低下頭去,不知過有多久,再次長歎一聲:「唉,夫人,這也正是寡人憂心之處。不瞞夫人,寡人心裡這苦,說予夫人吧,怕夫人憂慮,不說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在榻上,「您要覺著憋屈,就說出來吧!」

「思來想去,」文公捉過姬雪的纖手,甚是動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為寡人分憂了!」眼睛望著姬雪,老淚流出,復歎一聲,「唉,夫人,眼前骨肉相殘的悲劇萬一發生,就是寡人之過!」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說來話長了,」文公緩緩說道,「寡人與先夫人趙姬共育二子,是同胞雙胎。出生時子魚在先,立為長子,子蘇在後,立為次子。二人雖為雙胎,秉性卻是迥異。子魚尚武,子蘇尚文。按照燕室慣例,寡人當立子魚為太子。」

文公咳嗽一聲,姬雪端過一杯開水,遞至文公唇邊:「君上為何未立子魚?」

文公輕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這孩子自幼習武,總愛打打殺殺,說話也直,不像子蘇,知書達理,言語乖巧,將寡人之心慢慢佔去了。雙胎十六歲那年,寡人一時心血來潮,不顧群臣反對,孤意立子蘇為太子。子魚認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陽為封地。趙姬也認為寡人有負子魚,為他懇請。寡人心中有愧,也就應承下來,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時,再次問道:「子魚為何請求武陽為封地呢?」

「武陽就如趙國的晉陽,是燕國故都,又稱下都。在燕國,除薊城之外,數武陽城最大,土地肥沃,糧草豐盈,人口眾多,內通薊城,外接齊、趙、中山,是樞紐之地。若是謀逆,進可攻薊城,退可背依中山、趙、齊,割城自據!」

「如此說來,子魚謀武陽是有遠圖的。」

「是的,」文公點頭道,「趙姬故去之後,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訓誡過他,不想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懟,不來朝見不說,又暗結趙人,欲謀大……大逆!」

「君上許是多慮了,依臣妾看來,子魚是個直人,想他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唉,」文公長歎一聲,「他原本不會。可……可……可這幾年來,他受謀臣季青蠱惑,漸漸變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韋之子。兄弟內爭,朝臣一分為二,或支持子蘇,或支持子魚。寡人立子蘇,支持子魚的朝臣強力反對,尤以司徒季韋為甚,屢次進諫,見寡人不聽,憤而辭官,鬱鬱而終。季青葬過父親,變賣家產,遣散家人,隻身投往武陽,誓助子魚奪回太子之位,以酬其父夙願。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韜略,手段毒辣,是個狠角兒,子魚受他蒙蔽,對他言聽計從。」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時,勸慰道:「君上既立子蘇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子魚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懲罰。君上莫要自責,有傷龍體。」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還不在這裡。」

姬雪驚道:「除去此事,難道君上還有心病?」

文公沉默許久,黯然神傷:「近些年來,寡人細細審來,季韋許是對的,寡人,唉,也許真的是所選非賢哪。」

姬雪更加震驚:「君上是說……殿下?」

文公反問她道:「夫人覺得蘇兒如何?」

自入燕宮,姬雪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太子蘇,因為太子蘇早晚見她,眼珠兒總是直的,總是朝她身上四處亂瞄,讓姬雪甚不舒服。剛才之舉,姬雪更是心有餘悸,然而,此時文公問起來,姬雪卻也不好多說什麼,順口搪塞道:「看起來還好。臣妾與殿下素不往來,偶爾見面,他也是母后長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許多,聽他叫得親熱,就耳根發燙,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的語氣毋庸置疑,「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實在……實在是……進退維谷了。」

「天之道,順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經盡心,未來之事,就隨天意斷吧。」

文公點點頭,深情地望著她:「夫人……唉,不說也罷。」

「君上有話,還是說出來吧。」

「唉,」文公歎道,「寡人老了,力不從心了。要是再年輕幾年,能與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親自調教,何來今日這些煩惱?」

姬雪臉色羞紅,淚水流出,將頭輕輕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蘇秦早早起床,趕到外面轉悠。

儘管在表面上他顯得若無其事,內心卻是焦急。無論如何節儉,一日至少也得吃上兩餐,幾日下來,囊中已無一文。小喜兒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銅幣,在邯鄲時雖未花去多少,但來薊城這一路上,卻是開支甚巨。一要趕路,二要養馬,三要住店,根本無法節儉,因而在趕至薊城時,囊中已剩無幾。他對老丈說錢在囊裡,無非是個托辭。好在老丈為人厚實,沒有讓他預付店錢,否則,一場尷尬是脫不了的。

眼下急務是盡快見到姬雪。包袱中羞澀倒在其次,情勢危急才是真章。聽到賈舍人說起燕國內爭,他的心裡就起一種預感,姬雪需要他,燕國需要他,他必須出面制止這場紛爭。燕國一旦內亂,受到傷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國百姓也將遭難。

再往大處說,無論武成君成與不成,燕必與趙交惡,這就直接影響到合縱方略的整體實施。

將近午時,蘇秦仍在大街上徜徉。這幾日來,他考慮過進宮求見的各種途徑,竟是沒有一條可以走通。燕公臥病在榻,謝絕一切訪客,也不上朝,莫說是他,縱使朝中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國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見姬雪,因各門守尉俱已識他,壓根兒不信。

依據蘇秦推斷,燕公之病就是眼下武陽的亂局。如何解此亂局,在他來說卻是小事一樁。然而,如果見不上燕公,再好的對策也是無用。

蘇秦又走一時,肚中再次鳴叫起來。蘇秦知道已到午飯時辰,抬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商販或在用餐,或在準備用餐,遠處有慈母在扯著嗓子喚子吃飯。趕街的路人開始朝兩邊的飯館裡鑽,小吃攤位上飯菜飄香,四處都是吞嚥聲。

望著這一切,蘇秦嚥下口水,往回走去。不一時回到「老燕人」客棧,廳裡已有幾位食客,面前擺滿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嚥。

老丈靜靜坐在櫃前,見蘇秦進來,也不說話,拿眼盯他一下。蘇秦給他個微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群食客,逕直走過飯廳,回至自己的小院。

蘇秦關上院門,倚門閉目一陣,走進屋子,舀出一瓢涼水,咕咕幾聲灌下,至榻上坐下,閉目養氣。

過有一個時辰,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敲門。

蘇秦一怔,睜開眼睛,緩緩起身,打開門,見是小二。

小二揖道:「蘇爺,掌櫃有請。」

蘇秦心裡一沉,閃過咸陽的那個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觀老丈方纔的眼神,想是已經看破端倪,擔心我付不起店錢了。」

這樣想著,蘇秦的臉色陡陰,淡淡說道:「那日住店時,你家掌櫃親口說過,店錢在離店時打總兒結清,你這——」

不及他將話說完,小二撲哧一笑:「蘇爺想到哪兒去了,我家掌櫃不是來討店錢的。」

蘇秦心裡一怔,也覺得自己唐突了,尷尬一笑,不好再問什麼,順手帶上房門,隨小二走進廳中。

幾個食客已走。老丈端坐於一張几案後面,案上擺著四大盤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壺老酒和兩隻斟滿酒的精銅酒爵。

蘇秦心裡忐忑,躬身揖道:「蘇秦見過老丈。」

老丈也不動身,拱手還過一禮:「老朽有擾蘇子了。」指著對面席位,「蘇子請坐!」

蘇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說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蘇子坐下再說。」

蘇秦走至對面,並膝坐下,兩眼望著老丈。

「是這樣,」老丈緩緩說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壽,活足一個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裡高興,略備幾盞小菜,一壇薄酒,以示慶賀。蘇子是貴人,老朽冒昧,欲請蘇子共飲一爵,討個吉祥,還望蘇子賞光!」

蘇秦的直覺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說出此話的真實用意,當下心裡一酸,眼眶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卻似沒有看見,指著面前的酒爵笑道:「這兩隻銅爵可不一般,全是宮裡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祭祖上墳,老朽捨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來恭請蘇子了!」端起一爵,「蘇子,請!」

見老丈一臉慈愛,滿懷真誠,蘇秦似也平靜下來,端起酒爵,拱手賀道:「晚生恭賀老丈,祝老丈壽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盡。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連連夾菜,放在蘇秦前面的盤子裡,笑道:「這些小菜是老朽親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風味,請蘇子品嚐。」

蘇秦夾起幾塊,分別嘗過,讚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間佳餚!」

「謝蘇子褒獎。」老丈說著,再次為蘇秦夾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談甚篤。

酒罈將要見底時,老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推至蘇秦身邊:「蘇子早晚出門,腰中不可無銅。這只袋子,暫請蘇子拿去。」

「老丈,」蘇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復推過來,呵呵笑道,「不就是幾枚銅幣嗎?」

蘇秦凝視老人,見他情真意篤,毫無取笑之意,甚是感動,跪地謝道:「老丈在上,請受晚生一拜!」連拜三拜,「老丈大恩,蘇秦他日必將厚報!」

「蘇子快快請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蘇秦,「蘇子是貴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說,區區小錢,蘇子不棄也就是了,談何厚報?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幾枚銅幣在老朽身邊並無多大用處,蘇子拿去,卻能暫緩燃眉之急。」

蘇秦真正被這位老燕人感動了,將錢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義,晚生見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衝他點點頭,舉爵道:「為蘇子前程得意,干!」

蘇秦亦舉爵道:「謝老丈厚愛!」

二人飲盡,又喝幾爵,蘇秦緩緩放下酒爵,兩眼望著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當講否?」

「蘇子請講。」

「晚生與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棧,老丈見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頓,請吃請喝不說,又解囊相贈,實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賓客,為何獨對晚生有此偏愛?」

「蘇子既然問起,」老丈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老朽也就照實說了。老朽在此開店三十五年,來往士子見得多了,眼力也就出來了。不瞞蘇子,打一見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是幹大事的。」

蘇秦亦笑一聲:「老丈這是高看蘇秦了。」

「不過,老朽不求厚報,也不是不求回報。」老丈斂起笑容,瞇眼望著蘇秦。

「這個自然。」蘇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凜,但此時已無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請講。」

「他日得意,求蘇子莫要忘記燕人。」老丈一臉嚴肅,字字懇切。

聽到老燕人說出的竟是此話,蘇秦心中甚是震撼,顫聲應道:「晚生記下了。」

「記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蘇子此來,可是欲見君上?」

「唉——」蘇秦長歎一聲,臉上現出無奈。

「欲見君上,倒也不難。」

蘇秦眼睛大睜,不無驚異地盯著老丈。

老丈緩緩說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喚袁豹,眼下就在宮中當差,是太子殿前軍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壽,他說好要回來的,但在兩個時辰前,卻又捎來口信,說是今日申時,他要護送太子殿下、燕國夫人前往太廟,怕是回不來了。老朽在想,蘇子若至宮城東門守候,或可謁見殿下。若是見到殿下,或可謁見君上了。」

「燕國夫人?」蘇秦既驚且喜。

「是的,」老丈點頭應道,「君上龍體欠安,夫人欲去太廟,說是為君上祈福。」

蘇秦拱手道:「謝老丈指點!」

吃完飯後,蘇秦辭別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時,見申時將至,動身前往燕宮。

蘇秦在東門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宮門洞開,一隊衛士湧出宮門,開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時,大隊甲士走出宮門,隊伍中間,旌旗獵獵,兩輛公輦轔轔而行。公輦前面,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得得而行,馬上一人手執長槍,虎背熊腰,兩眼冷峻地望著前方。

無需再問,蘇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軍尉袁豹。

衛隊走出宮門不久,蘇秦看得分明,就像當年在洛陽一樣,從街道上斜刺裡衝出,不及眾人反應,已經跪在大街中央,叩拜於地,大聲自報家門:「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太子殿下!」

袁豹大驚,縱馬急衝上前,大喝一聲:「快,拿下此人!」

眾衛士一齊圍攏過來,早有兩名甲士上前,將蘇秦的兩隻胳膊分彆扭住。袁豹環視四周,看到再無異常,緩出一氣,回馬馳至太子駕前,大聲稟道:「啟稟殿下,有人攔駕!」

這場驚變突如其來,太子蘇以為是公子魚派來的刺客,嚇得魂飛魄散,在車中如篩糠一般,顫聲問道:「可是刺……刺客?」

「回稟殿下,」袁豹朗聲說道,「攔駕之人自稱是洛陽人蘇秦,聲言求見殿下!」

聽到不是刺客,太子蘇總算回過神來,掀開車簾,大聲喝道:「什麼蘇秦?就地杖殺!」

「殿下,」袁豹略一遲疑,輕聲奏道,「末將察看此人,似無惡意。是否——」

太子蘇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話頭:「驚擾國後就是死罪,還不快拉下去!」

「末將遵旨!」袁豹轉過身來,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陽人蘇秦驚擾國後車輦,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殺!」

眾甲士正欲行杖,蘇秦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燕國無目乎!燕有大難,洛陽人蘇秦千里奔救,卻遭殺身,燕國無目乎?」

太子蘇怒道:「大膽狂徒,死到臨頭,還敢恃狂,行刑!」

話音未落,後面車駕裡陡然飄出姬雪聲音:「慢!」

姬雪的聲音雖然柔和,穿透力卻強,眾甲士正欲行杖,聞聲止住。

姬雪緩緩說道:「把攔駕之人帶到這裡。」

袁豹聽得明白,即令衛士將蘇秦扭至車前。

姬雪輕輕撥開車簾,見攔車之人果是蘇秦,心中一陣狂跳,將手捂在胸前。好一陣兒,她壓住心跳,放下珠簾,顫聲說道:「攔駕之人,你說你是洛陽人蘇秦?」

分別七年,蘇秦再次聽到姬雪聲音,雖然激動萬分,卻也只能強自忍住,沉聲說道:「啟稟燕國夫人,草民正是洛陽人蘇秦。」

又頓一時,姬雪輕聲說道:「袁將軍,鬆開此人。」

「末將遵旨!」袁豹應過,回身下令眾衛士放開蘇秦。

蘇秦跪下,叩道:「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夫人,恭祝夫人萬安!」

姬雪顫聲道:「蘇子免禮。」

太子蘇看到袁豹將蘇秦放了,一時不明所以,跳下車輦,急對姬雪道:「啟稟母后,這個狂徒攔阻母后大駕,已犯死罪,為何將其放掉?」

姬雪這也恢復鎮靜,淡淡說道:「殿下,此人是洛陽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蘇似也明白過來,眼珠兒一轉,態度大變,轉對蘇秦深揖一禮:「姬蘇不知蘇子是母后的家鄉名士,得罪之處,望蘇子包涵!」

蘇秦朝他叩拜:「草民謝殿下不殺之恩!」

太子蘇親手將他扶起:「蘇子請起。」

蘇秦再拜起身。

太子蘇不無慇勤地說:「姬蘇與母后欲去太廟,蘇子可否隨駕同往?」

蘇秦拱手道:「謝殿下抬愛。」

太子蘇為討好姬雪,邀請蘇秦與自己同輦,傳旨繼續前行。不消半個時辰,一行人馬趕至太廟,姬雪、太子蘇在太廟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慣例獻祭,為燕文公祈壽。

祭祀已畢,太廟令叩道:「請國後、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蘇起身步入偏殿,分別落席。剛剛坐下,太子蘇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兒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尷尬,姬雪對此早有準備,大聲叫道:「來人!」

太子蘇無奈,急急起身,端坐於席。

老內臣急走進來:「老奴在!」

姬雪朗聲吩咐:「有請蘇子!」

「夫人有旨,有請蘇子!」

頃刻之間,蘇秦走進,伏地叩道:「草民叩見燕國夫人,叩見太子殿下!」

姬雪擺手道:「蘇子免禮。」手指旁邊的客位,「蘇子請坐。」

「謝夫人賜座!」蘇秦再拜,起身坐於客位。

姬雪將蘇秦細細打量一番,緩緩問道:「請問蘇子,這些年來何處去了?」

「回稟夫人,」蘇秦拱手答道,「草民與好友張儀同往雲夢山中,拜鬼谷先生為師,修習數載,於前年秋日出山。」

「張儀?」太子蘇大是震驚,兩眼大睜,一眨不眨地盯住蘇秦,「可是那個助楚王一舉滅掉越國大軍二十餘萬的那個張儀?」

「正是此人。」蘇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輕聲笑道,「本宮也曾聽說此事,真沒想到張儀能有這個出息。」

太子蘇更為驚詫:「聽母后此話,難道認識張儀?」

姬雪微微點頭:「曾經見過他幾面。」轉身復對蘇秦,「聽聞蘇子去年曾至秦國,可有此事?」

蘇秦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是草民一時糊塗,欲助秦公一統天下。」

「什麼?」太子蘇簡直是目瞪口呆了,「蘇子欲助秦公一統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轉對太子蘇:「殿下方才不是詢問所托之事嗎?今有蘇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蘇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好半天,方才愣過神來,半是懇請半是譏諷道:「姬蘇懇請蘇子,一統天下可否暫緩一步,先來救救燕國!」

蘇秦微微點頭,明知故問:「請問殿下,燕國怎麼了?」

太子蘇急道:「姬蘇得報,公子魚在武陽招兵買馬,陰結趙軍,欲裡應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聞報,氣結而病。公子魚聽聞君上病重,氣焰愈加囂張,不日就要起兵薊城,燕國……燕國大難不日即至。」

蘇秦微微一笑:「在蘇秦看來,武陽之亂,不過區區小事。」

太子蘇震驚道:「什麼?武陽之亂若是小事,何為大事?」

「回稟殿下,燕國大事,在於朝無賢才,國無長策!」

太子蘇正要抗辯,姬雪擺擺手道:「時辰不早了,蘇子且回館驛,待本宮回過君上,另擇時日向蘇子請教。」

蘇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辭!」

三月初一這日,古城晉陽再遭沙塵襲擊。

翌日後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又被一層厚厚的沙塵籠罩,不見天光。在晉陽正西門的城門樓上,全身甲衣的晉陽都尉申寶與十幾個親隨守伏在門樓城垛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城外。

不遠處傳來守夜更夫的梆聲,連響五下,略頓一頓,又響五下,形成有規律的節奏。

站在身邊的一個親隨湊過來,小聲說道:「將軍,交五更了!」

「聽到了。」申寶不耐煩地回他一句,兩眼仍舊牢牢盯住遠方。

又候一時,見仍無動靜,申寶有些急了,轉向那名傳話的親隨:「你吃準了,可是今夜五更?」

那親隨急道:「回稟將軍,小人聽准了。樗裡大人親口說,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為號。」不無驚喜地手指遠處,「將軍請看——」

果然,遠處亮起三堆火光。

申寶抽出寶劍,不無威嚴地轉過身來,小聲命令:「點火!」

幾名手持火把的親隨急急走到早已準備妥當的柴垛前,不多時,城垛上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不一會兒,遠處的塵霧裡湧出無數秦軍,多得就如螞蟻一般,悄無聲息地逼近西門。

申寶看得分明,壓住內心激動,小聲命令:「快,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一個親隨轉過身去,正要下樓傳令,陡然間僵在那兒,目瞪口呆。

申寶急道:「秦人就到城門口了,你還愣著幹嗎?」

話音未落,樓下竟然傳來放吊橋及開城門的聲音。

申寶正自驚異,背後又飄來渾厚但卻冷冰的嗓音:「不勞申將軍,城門已經開了。」

申寶急急回頭,見一身戎裝的晉陽守丞趙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後,四周更有數不盡的趙兵,個個張弓搭箭,蓄勢待發。

「趙……趙將軍!」申寶一下子傻了,語無倫次。

趙豹冷冷地望著他:「拿下逆賊!」

眾兵士上前,將申寶及所有親隨盡皆拿下。

眼見秦兵先鋒中已有數百人衝過吊橋,湧進城門洞,趙豹冷冷一笑,朗聲命令:「將士們,起吊橋,關門打狗!」

一群趙兵發聲喊,合力拉動吊橋的滑輪。吊橋陡然飛起,橋上秦兵猝不及防,紛紛掉入寬近三丈的護城河裡。與此同時,城上火光四起,萬弩齊發,可憐那剛剛過橋的數百秦兵,頃刻間就在陣陣慘叫聲中化為陰世之鬼。

司馬錯大驚,急令鳴金收兵。

與此同時,晉陽東門開啟,兩騎衝出,快馬加鞭,逕朝邯鄲馳去。

中大夫樓緩得到急報,急稟安陽君:「稟報太師,晉陽急報!」

安陽君匆匆看過,急道:「快,備車,洪波台!」

子之朝濁鹿秘密駐防的事,迅速為武成君所知。

子魚急召季青:「子之陡然增兵濁鹿,季子可知此事?」

季青點頭。

「你可速將此事告知趙人,要他們暫——」

「回稟主公,已經晚了!」

「季子,你……此話何意?」

「主公,」季青緩緩說道,「微臣早已使人通報公子范,他要的糧秣已備妥當,沒準這陣兒趙軍已在奔襲濁鹿的途中了。」

「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驚失色,「趙人不知防備,必吃大虧,萬一問罪,叫本公如何解釋?」

「微臣要的就是這個!」季青陰笑一聲,「公子范若吃大虧,自然不肯罷休。趙、燕交兵,必有一場熱鬧,主公若在此時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問,果有探馬來報:「報,趙人夜襲濁鹿,被子之將軍打退!」

武成君急問:「情勢如何?」

「趙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將軍也退守濁鹿。」

「趙人共來多少兵馬?」季青問道。

「一萬。」

「再探!」

探馬應喏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轉對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為濁鹿唾手可得,僅使一萬人來取,萬未料到遭此痛擊。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軍復仇,主公此時不起兵,更待何時?」

「這——」

「主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武成君沉思有頃,面色漸漸堅毅:「好吧,你去傳令!」

明光宮裡,姬雪緩緩走至文公榻前,將手撫在文公額頭,輕聲問道:「君上,今日感覺如何?」

文公苦笑一聲,輕輕搖頭:「心頭就如壓著一個鉛塊,頭也疼得厲害。」

「君上勿憂,」姬雪微微一笑,聲音更柔,「臣妾在太廟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簽。聽卜師解釋,君上之疾,不日將愈。」

「唉,」文公長歎一聲,「夫人,你不要寬慰寡人了。寡人之病,寡人自知,一時三刻是好不了的。」

姬雪撲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一聲,方才止住,說道:「臣妾前往太廟,途中遇到一樁奇事,方才想起,一時忍俊不禁,竟就笑出來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全被勾起,心情也好起來,歪頭望著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發笑?」

「臣妾剛出宮城,就有一人衝至街心攔駕。」

文公驚道:「何人攔駕?可否驚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歲孩童。」略頓一下,「那人跪在地上,說是求見殿下。殿下見他衝撞臣妾,就要拿他問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問之,此人自稱是雲夢山鬼谷子弟子,魏國大將軍龐涓、楚國客卿張儀皆是他的師弟。臣妾上下打量,見他貌不驚人,衣冠陳舊,形容舉止似也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龐涓、張儀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稱與他們同門,豈不是妄言托大嗎?君上,現在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麼樣的鳥兒都有。君上見多識廣,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見她言語輕鬆,也放下心來,「此事聽來倒也好笑。後來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來欲試此人才華,二來也想打壓一下此人氣勢,就以燕國之事問之。不料此人出口說道,『燕有大疾。』臣妾以為,君上龍體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說出此語,也算平常,隨口應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龍體欠安之事?』此人應聲回道,『非也,君上無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卻說君上無疾,豈不是亂言誑語麼?臣妾本欲責罰此人,因其所言也還吉利,後又佔下吉卦,一時高興,也就打發他去了。現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學舌。」

文公忽地一聲從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誰?現在何處?」

「君上萬不可驚動身子。」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問明白,此人姓蘇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陽人,現在宮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棧居住。」

「蘇秦?」文公眼睛大睜,「可是那個向秦公獻帝策欲一統天下的蘇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驚,「臣妾問過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似已全然不見:「愛妃,速召此人入宮!嗯,不可走漏風聲,讓他前去——」略略一頓,老眼珠子一轉,「前去寡人書齋!」

姬雪笑著提示道:「君上這龍體——」

「哦,」文公也笑起來,「是了,寡人這還病著呢。這樣吧,傳他前來明光宮,就在榻前覲見!」

「臣妾領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門口,轉身走出,剛至前面客廳,猛然看到太子蘇正在廳裡來回轉悠,見她出來,急趨過來,撲通一聲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

「母后,」太子蘇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緩緩走到席前坐下,擺手道:「殿下請起,是何大事,你說吧。」

太子蘇起身,也在席前坐下,拱手道:「啟稟母后,兒臣得報,趙軍一萬昨日襲我邊邑重鎮濁鹿,被子之將軍擊退。趙軍主將趙范大怒,命令大軍連夜拔營,向我邊境移動七十里,子之將軍也令燕軍將士兵不卸甲,馬不離鞍,晝夜戒備,兩國大戰一觸即發!武成君見時機成熟,在武陽殺豬宰牛,誓師伐薊,檄文已擬好了,說是朝有奸賊,欲清君側!這且不說,據兒臣所知,薊城裡面有他許多內應,即使宮中,也有他的耳目,兒臣一舉一動,皆在他的監視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蘇急道,「眼下已是緊要關頭,母后必須奏請君上,討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回守薊城,剿滅亂臣賊子!」

姬雪心頭一怔:「若是調回子之大軍,何人迎擊趙人?」

「母后,」太子蘇隨口應道,「趙人若打過來,我們大不了割城獻地;子魚若打過來,君上、母后還有兒臣,我們……我們是必死無疑啊,母后!」

面對祖宗留下來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說出如此不疼不癢之語,實讓姬雪心寒。姬雪忽又聯想到文公所說的選人非賢一句,不無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說道:「殿下,君上病情剛有好轉,不可驚動!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說了!」

太子蘇一急,故伎重演,起身倒地而拜,兩手扯住她的裙帶,聲淚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慍怒,猛然站起身子,用力扯回裙帶,厲聲喝道:「來人!」

太子蘇完全被姬雪的威嚴震懾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內臣聞聲急進:「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東宮歇息!」姬雪冷冷說道。

老內臣上前一步,轉對太子蘇揖道,「夫人有旨,請殿下回東宮歇息。殿下,請!」

太子蘇抹把淚,爬起來悻悻走出。

見他走遠,姬雪轉對老內臣道:「你速去老燕人客棧,請蘇子馬上入宮!」

「老奴遵命!」

從太廟回來,蘇秦不知姬雪何時捎來音訊,哪兒也不敢去,一直守在店中。將近午時,一人拉著一匹黑馬急走過來,看到門楣上的「老燕人」三字,那人拿袖子擦把汗水,見老丈正在院裡磨礪一支矛頭,拱手道:「請問老丈,此店可否有位姓蘇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頭,起身拱手:「客官要尋的可叫蘇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打量他幾眼,返身回店,走至蘇秦房前,敲門叫道:「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聞聲走出,見是一個陌生壯漢,拱手道:「在下蘇秦見過壯士。」

那人打揖回禮,也無多話,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遞於蘇秦:「在下從邯鄲來,有位姓賈的先生有急信託在下捎與先生。」

蘇秦接信揖道:「壯士辛苦了!」

蘇秦正在看信,街上再次傳來馬蹄聲,一輛車馬急馳而至,停在店門外。

老丈迎上。

老內臣從車上走下,揖道:「請問老丈,從洛陽來的蘇子可在此處?」

老丈不無興奮地沖蘇秦叫道:「蘇子,宮中來人尋你!」

蘇秦也早看出是內宰,迎上揖道:「洛陽人蘇秦見過內宰。」

老內臣還過一揖:「蘇子,夫人有請。」

蘇秦轉對壯漢:「壯士稍坐,在下有點急事,需進宮一趟,回來再與壯士說話!」轉對老丈,「煩請老丈做幾道好菜,為壯士洗塵。」

見老丈應下,蘇秦迅即登上軺車,隨老內臣急入宮中。

姬雪面色焦灼,正在宮中來回走動。

老內臣趨步進來,小聲奏道:「啟稟夫人,蘇子來了。」

姬雪長出一口氣,穩定一下慌亂的情緒,款步走至席位,緩緩坐下:「有請蘇子。」

蘇秦趨進,叩拜於地:「蘇秦叩見燕國夫人。」

「蘇子免禮!看茶。」

蘇秦謝過,起身坐於客位,宮女端上香茶。

姬雪凝視蘇秦,有頃,拱手說道:「國有大事,君上今又龍體欠安,本宮一個弱女子,實在無力應對,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擾蘇子,還望蘇子不吝賜教。」

因有老內臣在場,蘇秦只好一語雙關:「蘇秦是特意為燕國來的,蘇秦願為燕國,願為夫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姬雪微微點頭,顫聲應道:「姬雪謝蘇子了!」

「聽夫人說國有大事,請問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將趙燕交兵、子魚引軍殺奔薊城一事約略講述一遍,不無憂慮地望著蘇秦:「蘇子,大體就是這些,眼下事急,子魚大軍恐怕離薊城已經不遠了。」

蘇秦問道:「請問夫人,子魚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搖頭歎道,「子魚、子蘇都是君上骨血,今日勢成水火,君上左右為難。不瞞蘇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這事。假使叛亂的不是子魚,君上斷不會讓情勢發展到這個地步。」

蘇秦再問:「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復歎一聲,「本宮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旨意?蘇子,燕國本是弱國,東有胡人,北有戎狄,南有強齊,西……蘇子這也看到了,眼下趙國八萬大軍已經壓境。蘇子,燕國勢弱,不能自亂哪!」

聽聞此言,蘇秦甚是感動,起身叩道:「蘇秦謹遵夫人旨意。」

姬雪窘道:「蘇子,本宮哪……哪……哪來旨意?」

蘇秦再拜:「夫人方才說,燕國不能亂,就是旨意。」

姬雪既驚且喜:「蘇子已有應對之策了?」

「夫人放心,」蘇秦鄭重點頭,「若治天下之亂,蘇秦不敢誇口;若治燕國眼前之亂,於蘇秦倒是不難。」

姬雪長出一口氣,將手捂在心上:「有蘇子此話,本宮這也放心了。」

話音剛落,一宮人飛奔進來,叩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啟……啟稟夫……夫人,叛……叛軍已至郊區,就要打……打到城……城下了!」

有蘇秦在側,姬雪全然無懼,神色如常地轉向老內臣,緩緩說道:「傳殿下、薊城令本宮議事!」

老內臣應道:「老奴領旨!」

曠野上,旌旗獵獵,車輪滾滾,戰馬嘶鳴,近兩萬人馬分成左中右三軍從武陽方向直撲過來。

早有探馬報知薊城令,幾座城門同時關閉,護城河上的吊橋也隨之吊起。

大軍在南城門外一箭之地停下,依照事先的編排擺開陣勢。全副武裝、手執長槍的武成君威風凜凜地站在中間一輛戰車上,炯炯有神的目光緊緊盯在高高的城門樓上。在他兩側,分別站著季青及十幾員戰將。

凝視片刻,武成君將頭轉向季青。

季青朗聲喝道:「諸位將軍,主公姬魚身為君上長子,當立太子。公子姬蘇以陰術媚上,蠱惑君上,謀得太子之位。姬蘇身為太子,不體恤民生,專權跋扈,排除異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國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已成燕國公敵。主公秉承天意,興正義之師,討伐逆賊,清理君側!」

十幾員戰將齊聲吼道:「我等誓死跟從主公,剷除奸賊,清理君側!」

季青拔出寶劍:「人生在世,莫過於建功立業。諸位將軍,這個機會,近在眼前!你們各領人馬,按預先約定,殺入薊城。誰先登城,即記頭功!」

眾將齊聲喝道:「末將得令!」

眾將各領人馬,分別馳去。

頃刻之間,鼓聲四響,殺聲震天,武陽叛軍爭先恐後,分別殺向外城諸門。

薊城進入緊急狀態,鑼聲齊鳴,喊聲四起,眾多青壯紛紛拿起武器,湧向四面城門。

老燕人客棧裡,老丈正與那壯士對飲,大街上突然人聲鼎沸,亂作一團。不消一刻,小二急急進來,報說武陽叛軍正在攻城。

老丈放下酒碗,走至店中翻騰一陣,尋出一桿丈八槍桿,拿抹布拭去塵土,將方纔磨得錚亮的矛頭安上,拿釘子釘牢。壯士走過來,拿起舞動幾下,脫口讚道:「好槍!」

「聽你此話,」老丈接過槍,不無自豪道,「壯士算是識貨之人。不瞞壯士,此槍是老朽祖傳家寶,槍頭為精銅所鑄,槍纓是胡地馬鬃,槍桿是南國上等紫檀,在燕地,似此等寶貝,唯有宮中甲士才配。」

小二驚道:「掌櫃的,您擦拭此槍,難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拿槍走至院中,舞弄幾下,對小二道:「小二,你守好店門,老朽守城門去。」

壯士拿起酒罈,咕咕一氣喝乾,從几案上拿起寶劍,掛在腰間,沖小二抱拳道:「小二,替我守好那馬。」轉對老丈呵呵笑道,「老丈真是爽快人,走,晚生陪你!」

東宮裡亂作一團,幾十輛馬車上堆滿物品,七八個宮妃、十幾個小公子、小公主爭先恐後地奔向馬車,有幾個不願走的,蹲在一邊抹淚。眾臣僕及宮人你呼我叫著向大車上扛運貴重物什。

殿外,數十名甲士豎槍般立於地上,軍尉袁豹手執長槍,昂首挺立於隊列前面,目光冷峻地望著這群在驚惶中醜態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門外傳來鼓聲及衝殺聲。太子蘇急步走出殿門,飛身躍上王輦,對袁豹道:「袁將軍,快走!」

袁豹一動不動,眾軍士亦然。

太子蘇急了,提高聲音:「袁豹,你耳朵聾了!」

袁豹朗聲問道:「請問殿下,欲至何處?」

「你——」太子蘇氣怒交加,吼道,「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走北門,去造陽!」

「殿下,」袁豹單膝跪地,「叛軍兵臨城下,君上仍在宮中,殿下卻……棄城遠走,萬萬不可啊!」

太子蘇厲聲喝罵道:「叫你走你就走,囉唆什麼?」

袁豹苦苦哀求:「薊城危在旦夕,君上龍體欠安,殿下,您要一走,軍心必散,薊城必破啊!」

太子蘇臉色烏青,呼地拔出寶劍:「袁豹,你……你敢抗旨嗎?」

袁豹脖子一橫,冷冷說道:「殿下要殺便殺,末將不當逃兵!」

眾甲士一齊跪下,異口同聲:「我等誓死不當逃兵,願從袁將軍守衛薊城,與叛軍決一死戰!」

太子蘇掃一眼眾軍士,聲嘶力竭地吼道:「來人!」

死一般寂靜,場上竟無一人應聲。

太子蘇驚得呆了,握劍之手開始顫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凝視眾人:「你……你們……想謀逆嗎?」

袁豹朗聲回道:「末將不敢!」

眾軍士亦齊聲和道:「我等不敢!」

太子蘇本無縛雞之力,沒有眾軍士護持,自是哪裡也走不了。看到眾軍士如此抗命不從,他真正急了,站在車上正自不知所指,殿外傳來馬蹄聲,姬噲引領一隊甲士匆匆進來,看到這個陣勢,完全呆了。

太子蘇又驚又喜,急道:「噲兒,快來!」

姬噲趨前,緩緩跪下:「兒臣叩見殿下!」

太子蘇手指眾軍士:「這群逆賊公然抗旨,快,下了他們的武器!」

不待姬噲動手,袁豹已將長槍朝前面一扔,叩在地上。眾甲士看到,也紛紛將槍放在地上。

姬噲不解地望著太子蘇:「這……這是怎麼回事?」

正在此時,西城門、東城門也傳來擊鼓聲。

太子蘇不及解釋,急道:「噲兒,莫說這個了,快走,開北門,暫去造陽!」

姬噲叩在地上,遲遲沒有動身。

太子蘇急了,叫道:「噲兒?」

姬噲緩緩說道:「啟稟君父,北門走不通了。據兒臣所知,外城八門盡被叛軍圍死!」

太子蘇如聞驚雷,撲通一聲跌在車上。

姬噲起身,掃一眼眾人:「你們守在這兒幹什麼?快將物什搬回去!」

眾人未及反應,一輛馬車在殿外停下,老內臣跳下車來,緩緩走進殿門,掃視一眼,心中已是明白,卻不點破,朗聲宣道:「殿下,夫人口諭!」

太子蘇驚魂未定,下車叩道:「兒臣聽旨!」

老內臣一字一頓:「請殿下前往甘棠宮議事!」

老內臣走後,姬雪引領蘇秦走往前殿,分賓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與另外一個貼身宮女。春梅打個眼色,與宮女一道識趣地走到殿門處,遠遠地守在門口。看到身邊並無他人,姬雪的一顆心咚咚狂跳,萬語千言竟是堵在嗓子眼,只將兩眼久久凝視蘇秦。蘇秦亦無一語,回以同樣熱烈的眼神。

二人對視許久,還是姬雪打破沉默,不無感歎地說:「蘇子,姬雪萬未想到此生還能再見到你,且在此時!不瞞蘇子,這些日來,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燕室內外交困,君上臥榻不起,雪兒……雪兒真是度日如年啊!」

聽到姬雪自稱雪兒,蘇秦心頭一顫,全身如同過電一般,不無體貼地小聲說道:「公主看起來瘦了。」

「真的嗎?」見蘇秦也改口稱她公主,姬雪也似回到從前,天真一笑,「天哪,雪兒一定難看死了。」

蘇秦這也回過神來,撲哧一笑:「難看?公主要是難看,天下還有好看的人嗎?」

姬雪也笑起來:「蘇子怕是在哄雪兒開心的吧。」

「公主,」蘇秦抬起兩眼,不無深情地望著姬雪,「蘇秦有件心事,這些年來一直記在心頭。」

姬雪似已猜出他要說什麼,聲音輕而顫動:「能說與雪兒聽聽嗎?」

蘇秦伸手入懷,摸索有頃,方從貼身內衣裡拿出那塊絲帕,雙手呈予姬雪:「公主,您還記得此物嗎?」

姬雪接過,看到絲帕早已泛黃,上面斑斑點點,印滿痕跡,原先的香味蕩然無存,散發出獨特的男人體味。姬雪不無激動地將之捧至唇邊,淚水流出。

蘇秦緩緩跪下,輕聲說道:「公主,這些年來,在失去信心的時候,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在需要力量的時候,在遇到誘惑的時候,蘇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這塊絲帕。」

姬雪盡力克制自己不哭出來,聲音小得不能再小:「請問蘇子,不過是個絲帕而已,你為何定要掏出它來?」

蘇秦的聲音多少有些哽咽:「因為——因為絲帕上面,印著公主的淚痕。」

聽聞此言,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動雙肩,嗚嗚抽泣起來。抽有一陣,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內室。不一會兒,姬雪返身回來,懷抱一個錦盒。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緩緩說道:「謝蘇子看重了。雪兒這裡也有一件寶物,請蘇子賞鑒。」言訖,將錦盒推至蘇秦跟前。

看到如此華美的錦盒,蘇秦甚是詫異,望著它一動不動。

姬雪柔聲道:「蘇子,請打開它。」

蘇秦打開錦盒,取出一物,見上面包裹一層又一層的錦緞。蘇秦已知它是何物了,拆解錦緞的兩手開始顫動。

終於,蘇秦從層層錦緞中看到了他當年一刀一刀削出的木劍。在這華麗的錦盒與錦緞的襯托下,在姬雪花一樣的容顏與鮮亮的衣飾的襯托下,在宮殿及殿中所有奢華物什的襯托下,這柄木劍顯得醜陋不堪,簡直是慘不忍睹了。

看有一時,蘇秦伏地叩道:「如此醜陋之物,公主不棄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禮遇?」

姬雪緩緩說道:「在雪兒眼裡,這座宮殿裡真正貴重的,唯有此物了。」又頓一時,聲音更緩,「不瞞蘇子,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雪兒都能背誦出來。」

蘇秦再拜於地,泣道:「謝公主厚愛。」

姬雪也自埋頭哽咽。

好一會兒,姬雪似是陡然意識到什麼,抬起頭來,輕輕拭去淚水,沖蘇秦燦爛一笑:「好了,蘇子,既然兩件物什於你於我都是寶貝,我們還是各自收起吧。」將絲帕遞與蘇秦,自己則小心翼翼地用錦緞包起木劍,裝入盒中。

蘇秦亦收起絲帕,起身坐於自己席位。

姬雪將盒子放在一側,似是換了個人,微微笑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不瞞蘇子,雪兒一眼看到蘇子,就知蘇子必成大器。今日一見,果真如此!」略頓一下,調皮地歪頭望著蘇秦,「不過,雪兒很想知道一事,蘇子的結巴哪兒去了?」

蘇秦正襟端坐,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回稟公主,進雲夢山之後,蘇秦的結巴被恩師鬼谷先生相中,將它收走了。」

「真是奇事!」姬雪兩眼大睜,「不過,蘇子結巴起來,當真好聽。不瞞蘇子,這些年來,在雪兒耳邊迴響的總是蘇子的結巴聲,今日這……突然不結巴了,雪兒真還有點不太適應。」

蘇秦撲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也相……相……相中蘇……蘇秦的結……結巴,蘇……蘇秦這……這就結……結……結巴與你。」

姬雪手指蘇秦,笑著學道:「蘇……蘇……蘇……蘇子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手指對方,開懷暢笑。

笑有一時,姬雪似是想起什麼,斂住笑,不無關切地趨身問道:「請問蘇子,雨兒可在?」

蘇秦抱拳道:「在下正欲稟報公主,雨公主易名玉蟬兒,是在下師姐,隨先生在谷中修習醫道,已有大成。」

「哦?」姬雪喜極而泣,急問,「雨兒她……快,快說說她。」

蘇秦正襟端坐,緩緩道起玉蟬兒,講她如何修道,如何學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對雁彈琴思念姬雪等,聽得姬雪泣淚交流。正自傷懷,老內臣回來,在門外咳嗽一聲,趨入稟道:「啟稟夫人,殿下和薊城令在外候見。」

姬雪抹去淚水,穩穩心神,緩緩點頭:「宣!」

老內臣朗聲唱道:「宣殿下、薊城令覲見!」

一陣緊一陣的戰鼓聲隱隱傳入明光宮裡,燕文公聽有一時,感覺不對,忽從榻上坐起:「來人!」

宮正急進來道:「臣在!」

「夫人呢?」

「回稟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宮與眾臣議事!」

燕文公甚是狐疑:「甘棠宮?與眾臣議事?所議何事?」

宮正的嘴巴剛張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問:「所議何事,快說!」

宮正跪地叩道:「是宮外之事,夫人恐君上憂心,暫時不讓微臣稟報。」

文公心頭一沉:「是子魚來了?」

「是的。」宮正壓低聲音,「長公子引大軍數萬打來了,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兩道濃眉緊緊地擰在一起,眉宇間現出殺氣,側身下榻,似乎根本沒有生病一樣:「更衣!」。

宮正看到,驚道:「君上!」打個愣怔,轉對宮女:「快,為君上更衣!」

甘棠宮前殿裡,太子蘇、薊城令褚敏叩伏於地。

儘管是深宮,遠處的戰鼓聲和衝殺聲仍然衝破重重障礙,時隱時現地傳入殿中。從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判斷,叛軍隨時都可能攻入城中。公子蘇面色蒼白,蘇秦看到,他的兩條腿肚兒在不住打顫。

姬雪一臉沉靜,似乎外面的所有衝殺聲與戰鼓聲全都與她無關。

姬雪微抬右手,語氣平和:「殿下,褚愛卿,免禮了。」指著旁邊早已放好的席位,「坐吧。」

太子蘇、薊城令謝過,起身坐下。

姬雪望一眼蘇秦,見他點頭,緩緩地將臉轉向薊城令,輕啟朱唇,語氣不急不緩:「本宮為一介女流,依慣例不得干政。然而,國難當頭,君上龍體欠安,殿下——」斜倪太子蘇一眼,「殿下顧念骨血情義,難以獨斷,本宮只好行無奈之舉,召集兩位前來,在此共商大計!褚愛卿,你且說說大體情勢。」

姬雪超乎尋常的鎮靜與得體的應對,莫說是太子蘇與褚敏,縱使蘇秦,也被她震撼了,衝她微微點頭。

褚敏拱手道:「回稟夫人,據微臣所知,武陽叛軍集三萬之眾,攻城器械一應俱備,配有塔樓、連弩,來勢兇猛!」

太子蘇越發忙亂,顫聲問道:「不是說只……只有兩萬人嗎?」

「回稟殿下,」褚敏轉對太子蘇,「叛軍原有二萬眾,近日又將武陽周邊數邑可征男丁強行徵調,因而多出萬餘。」

姬雪心頭微震,目視蘇秦,見他兩眼微閉,似聽非聽,似乎這些不過是數字而已。

南門外傳來更緊的鼓聲和衝殺聲。

太子蘇本能地一顫,望向姬雪:「母后,叛軍是……是……是否已經打進來了?」

姬雪沒有理睬他,將視線轉向褚敏。

褚敏應道:「回殿下的話,微臣已經摸清,叛軍擂鼓並非真要攻城,不過是虛張聲勢,驚擾軍心。」

姬雪怔道:「此是為何?」

「回夫人的話,據微臣探明,薊城之內尚有叛軍數百,約於午夜三更襲擊東門,與城外叛軍裡應外合。眼下叛軍佯攻南、北、西三門,唯獨不攻東門,其意在此。」

姬雪一驚,目視蘇秦,見他仍舊安然自若。

姬雪輕聲問道:「蘇子?」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褚敏:「請問將軍,城內共有多少守軍?」

「回蘇子的話,」褚敏拱手道,「城中原有守軍兩萬,月前因防禦趙人,子之將軍抽走一萬有餘,現有守軍不足八千。另有宮衛三千,不屬末將調度。」

蘇秦點頭道:「假若調撥兩千宮衛交由將軍,將軍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顯然未弄明白,遲疑有頃:「這——」

蘇秦略顯驚疑:「聽將軍之意,難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將不敢擔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將敢立軍令狀!」

「蘇子,」太子蘇神色驚恐,「可……三日之後,我們……我們又該如何?」

蘇秦衝他微微抱拳:「殿下放心,蘇秦斷定,三日之內,叛軍必潰!」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無不面面相覷,目光不約而同地射向蘇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蘇秦:「蘇子是說,三日之內,叛軍必潰?」

「正是!」蘇秦的語氣異常肯定。

太子蘇急問:「叛軍為何必潰?」

不及蘇秦回答,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因為有寡人的六萬大軍!」

眾人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見燕文公在宮正攙扶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如一棵千年老松一般傲然挺立。

眾人急急起身,叩拜於地。

燕文公此時病態全無,甩開宮正,大步走來,在主位上坐下,攤開手道:「夫人,諸位愛卿,請坐。」

眾人謝過,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一眼太子蘇、褚敏,緩緩說道:「太子,褚愛卿,你們去吧,薊城守備,都在等著你們呢!詔告將士們,就說寡人有旨,誰也不許後退一步!」

二人領命,起身告退。

看到他們走遠,文公轉過身子,沖蘇秦拱手道:「你是蘇子吧?寡人本與夫人講妥,約蘇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變化。」

「草民謝君上厚愛!」蘇秦拱手還禮,「《易》有六十四卦,卦卦離不開一個變字,此所謂『剛柔相推,變在其中』也!」

「蘇子所言甚是。」文公點頭道,「聽聞蘇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這也算是『變在其中』了。」

「草民賤軀能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裡窩了一事,插言道:「本宮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蘇子。」

蘇秦轉向姬雪,拱手道:「夫人請講。」

「蘇子並不知曉君上欲調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為何卻說叛軍三日之內必潰?」

蘇秦微微一笑:「因為蘇秦料定,三日之內趙軍必撤。趙軍若撤,子之大軍有何理由空守邊地?」

蘇秦此言一出,莫說是姬雪,縱使燕文公也是一驚:「蘇子為何判斷趙軍必撤?」

「回稟君上,」蘇秦侃侃言道,「蘇秦剛從趙地來,自是知趙。君上之憂,趙室亦然。奉陽君趙成位輕權重,陰結武成君,欲助子魚執掌燕宮,再借燕人之力逼宮趙侯。為達此目的,奉陽君以制約中山為由請調趙軍入代,致使晉陽空虛,予秦以可乘之機。蘇秦料定,秦人必伐晉陽,趙侯亦必借此機去除奉陽君,趙軍亦必撤離代郡,馳援晉陽。沒有趙軍作盾,武陽叛軍就如無本之木,失淵之魚,不戰自潰。」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似是不可置信:「蘇子,這個推斷不會有誤吧?」

「回夫人的話,三日之內,當見分曉。」

蘇秦的話音尚未落定,老內臣手持軍報急步趨入:「稟報君上,子之將軍急報!」

燕文公接過急報,匆匆閱過,神色大悅,沖蘇秦道:「蘇子果是神算,趙國已起變故。昨夜子時,趙軍主將公子范被廷尉肥義擒拿,趙軍連夜開拔,馳援晉陽。子之大軍現已兵分兩路,一路襲取武陽,一路馳援薊城。」

姬雪長長吁出一氣,不無欽佩地望向蘇秦。

二人的目光一碰,姬雪陡然間意識到什麼,旋即低下頭去,起身揖道:「君上,蘇子,你們商談國事,臣妾告退。」言訖,款款退去。

夜幕降臨,南城門外的叛軍大帳裡火燭齊明。武成君端坐於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幾位將軍正在聽令。

季青匆匆走進,在武成君耳邊低語一陣。武成君大驚,手中令箭「啪」的一聲掉落於地。眾將不知發生何事,面面相覷。

季青抬頭,朝眾將擺擺手道:「諸位將軍,你們先到帳外候命!」

見眾將退出大帳,季青長歎一聲:「唉,主公,武陽被抄,子之大軍回援,我們……沒有退路了!」

武成君愣怔有頃,抬頭望著季青:「季……季子,本公全無主意了,你快想個萬全之策!」

季青輕歎一聲:「唉,叛亂名分已定,主公進退無路,依微臣之計,眼下只有一路:魚死網破!」

武成君的臉色由白變青,再由青變紫,終於點頭道:「說吧,如何魚死網破?」

「趕在子之大軍之前攻進薊城。只要控制薊城,拿住君上,子之大軍就會乖乖聽命於主公!」

「好!」武成君把心一橫,震幾道,「既然橫豎是死,就依季子之計,魚死網破!」

季青朝外擊掌,眾將軍急趨進來。

季青輕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諸位將軍,經過一日攻戰,薊城軍心已渙,鬥志已潰,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與主公議定,今夜三更,以東門鼓聲為號,強攻薊城。南、西、北三方諸門,原來擬定的佯攻方案,改為實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諸位將軍,誰先攻入宮城,拿住奸賊,本公記他首功,賞千金,封大將軍!」

眾將互望一眼,單膝跪地,齊道:「末將領命!」

是夜,將近三更時分,東城門外的曠野上,大批叛軍在夜幕掩護下黑壓壓地逼向城門,距一箭之地頓住。

梆聲響過三更,所有叛軍的目光無不緊緊盯住城門。忽然,城門上下火燭齊明,殺聲震天,慘叫連連。不用再問,武成君知道裡應外合之事已洩,臉色陡變,眼中冒出火來,奪過鼓槌,親自擂鼓。俄頃之間,鼓聲貫耳,眾叛軍發聲喊,各持登城器械,衝向城門。

城牆上燈火通明,亂箭齊發。眾叛軍冒著箭雨衝過護城河,攻至城下,搭起雲梯,爭先恐後地向城牆上攀爬。數百人馬擠在城門外,抬起一根早已備好的巨木撞向城門。城上滾木礌石齊下,叛軍死傷滿地,號叫連連。

與此同時,西、北、南諸門叛軍聽到東城門的鼓聲,也向城門發起猛攻。

甘棠宮本為宮闈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說在此論政了。此前姬雪召諸人入宮議政,皆因情勢所逼。燕公問政,自然不宜再待在此處,遂邀蘇秦前往明光宮,在書房裡分賓主坐下,繼續攀談。

宮外傳來戰鼓聲和吶喊聲,一陣緊似一陣。

二人剛剛坐下,太子蘇不無惶恐地急走進來,叩拜於地:「君父,叛軍就……就要打進來了!」

看到他的那副惶恐樣,燕文公眉頭微皺,冷冷說道:「不是還沒有打進來嗎?」

蘇秦要來筆墨,伏案疾書一陣,呈與燕文公。文公看過,點點頭,遞還過來。蘇秦將書信遞予太子蘇,拱手道:「殿下,速將此書轉呈薊城令,或可遏止叛軍攻勢。」

燕文公補充一句:「你可轉告薊城令,就說這是寡人旨意!」

目送太子蘇走遠,蘇秦轉過身來,對文公道:「君上打算如何處置長公子?」

燕文公眉頭緊皺,半晌,從牙縫裡擠道:「繩之以法!」

「君上,」蘇秦緩緩說道,「長公子雖說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弒子嗎?」

「唉,」燕文公不無痛苦地閉上眼睛,長歎一聲,「自大周始立,列國宮禍屢起不絕,唯燕室秩序井然,不想竟在寡人這裡出此逆子。若不嚴懲,後世必會起而傚尤,遺患無窮!」

蘇秦思慮有頃,跪地求道:「長公子走到這條路上,自是死罪。不過,方才夫人講出一言,倒讓草民甚是歎喟。夫人說:『燕國不能亂!』燕有此亂,已傷根本,君上若是誅殺長公子,長公子黨徒必然驚懼,或畏誅潛逃,或聚眾相抗,燕國再度流血不說,武陽臣民之中,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再說,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為本,難道不能做出別種選擇嗎?」

聽聞蘇秦一番話,燕文公倒吸一口涼氣,連連點頭道:「蘇子所慮甚是。依蘇子之見,寡人該當如何?」

「君上可發一道明旨,赦免長公子之罪,讓他面壁思過,重新做人。長公子的所有屬眾,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點頭道:「就依蘇子!」

蘇秦再拜,叩道:「草民代長公子、代武陽燕人叩謝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蘇領過旨,急步走出,召來袁豹,要他火速將蘇秦手書呈與褚敏。袁豹得令,叫上十幾名甲士,躍馬挺槍,馳往東門。

因叛軍主力集中於東城門處,這裡的戰鬥最是慘烈。城上城下火燭齊明,武成君親自督陣,螞蟻般的叛軍沿城牆豎起無數雲梯。

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老丈與壯士各自把守一個城垛。一個叛軍從城垛後面探出頭來,老丈挺槍搠去,那人眼快,將頭閃過,伸手抓牢槍頭。老丈年邁,且又戰鬥多時,體力顯然不支,與那叛軍僵持不下。跟著上來幾名叛軍,其中一人挺槍直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閃,被那人一槍刺透胸口,大叫一聲,口吐鮮血,當即倒地。那叛軍未及拔出槍來,正在另一城垛後面搏殺的壯士看得分明,猛喝一聲,揚手甩出一柄飛刀,正中那人咽喉。緊接著,嗖嗖幾把飛刀連出,刀刀中喉,衝上城來的叛軍皆被壯漢飛刀射殺。壯漢急衝過來,抱起老丈,見他已是氣絕。

更多叛軍從垛口處冒出來。壯漢的飛刀用完,從死去的叛軍手中奪過老丈寶槍,抖了幾抖,轉身走向垛口,迎向眾叛軍。

與此同時,袁豹匆匆登上城門樓,見褚敏正在城頭上擂鼓,叫道:「褚將軍,君上急旨!」

褚敏將鼓槌遞給候在一側的鼓手,接過書信,拆開看過,遞給袁豹:「速抄此書,傳令全城守軍,依書中所言向城下喊話!」

袁豹正在抄寫,抬頭望見不遠處叛軍登上城頭,正自著急,褚敏提槍衝上。袁豹趕忙抄寫數份,交與手下親兵,讓他們速下城樓,馳向其他城門,自己也拿一份,伏在城垛後面,扯開嗓子向城下喊道:「城下的將士們,趙國大軍撤走,子之將軍已經襲占武陽,不出一個時辰就可抵達此地,你們無路可走了,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城下的將士們,你們受騙上當了!趁時間來得及,趕快逃命去吧!……君上有旨,武陽燕人聽旨,儘管你們聽信蠱惑,謀逆作亂,寡人仍然原諒你們,因為你們是燕人,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們只要放下武器,誠意悔過,寡人既往不咎……」

他這一喊,其他將士也都放下兵器,跟著叫喊起來。正在攻城的叛軍紛紛停住,開始傾聽。有頃,眾叛軍七嘴八舌:「君上說的對,我們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殺燕人啊!」「娘的,上當了!」「弟兄們,君上大軍來了,快逃命吧……」

眾叛軍紛紛扔下武器,朝黑暗裡四散奔去。

黎明時分,數百名不願捨棄武成君的軍士聚集在大帳周圍。帳中,武成君端坐幾前,兩手抱起一罈老酒仰脖狂飲,季青與五個將軍齊齊跪在地上。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眾將軍一齊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遲了!」

武成君似是沒有聽見,依舊抱著酒罈,揚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奪過酒罈,摔在地上:「主公,你難道真要在此等死?」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聲,搖頭道:「季子,武陽已失,你說,本公能走哪兒?」瞇起醉眼掃向眾將軍,提高聲音,「諸位將軍,你們說,本公還能走往哪兒?」

季青應道:「齊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臨淄!」

五位將軍齊道:「我等誓死保護主公,殺奔臨淄!」

武成君正待說話,帳外傳來腳步聲,參軍稟道:「報,君上使臣到!」

季青忽地起身,朝幾位將軍略一示意。眾人起身,退至兩側,手按劍柄,如臨大敵。武成君朝季青點點頭,季青朝參軍道:「宣他進來!」

老內臣昂首走進,身後跟著袁豹。

進帳之後,袁豹手按劍柄,冷眼環視一周,立於老內臣一側。

老內臣頓住步子,朗聲說道:「君上口諭,武成君聽旨!」

武成君愣怔一下,猛然起身,叩拜於地:「兒臣接旨!」

老內臣輕輕咳嗽一下,朗聲說道:「君上口諭,魚兒,你好糊塗!你和蘇兒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鬧成這樣,真讓寡人痛心!魚兒,陰雲過去了,一切也都過去了。你的過失,寡人予以寬恕。你的從屬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寬恕。魚兒,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麼也不想,只想看看你。昨兒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你們的母后,她就站在寡人榻邊,淚水汪汪,對寡人說,魚兒呢,臣妾的魚兒哪兒去了?魚兒,明日是你母后的祭日,不要再鬧了,回來吧,寡人在明光宮裡候你!你的父親,姬閔。」

老內臣傳完旨,拿袖子抹淚。

武成君慟哭失聲,將頭死命地朝地上猛磕,號哭道:「公父……母后……兒臣來了!兒臣這就來了!」

老內臣哽咽道:「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龍體尚未康復,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著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聲,拭把淚水,起身朝老內臣深揖一禮:「內宰稍候片刻。」言訖,轉身走進帳後內室。

不一會兒,內室傳出「咚」的一聲悶響。

季青陡然明白,急步衝入內室,見武成君已經倒在地上,伏劍自盡。

季青從武成君手中取過寶劍,大叫一聲:「主公,季子來也!」亦朝脖子抹去。

剛過卯時,太子蘇一臉喜氣地大步跨入甘棠宮,人尚未到門口,聲音就飄進來:「母后!母后——」

守在宮門的春梅打個手勢,輕噓一聲,示意他不可聲張。

太子蘇頓住步子,小聲問道:「母后呢?」

春梅小聲應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蘇急道:「快去稟報母后,就說兒臣有要事求見!」

春梅掃他一眼,走進宮門,不一會兒,走出來道:「夫人有旨,問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蘇喜形於色,聲音發顫:「稟報母后,就說特大喜訊,逆賊子魚負罪自殺!」

春梅復走進去,不一會兒,從門內傳來春梅冷冷的聲音:「夫人有旨,喜訊是殿下一個人的,與夫人無關。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蘇大是尷尬,轉身悻悻走去。

一身甲衣的燕軍主將子之大步趨入明光宮正殿,至燕文公前倒地叩道:「末將叩見君上!」

燕文公擺手:「將軍免禮!」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對面席位上的蘇秦:「子之將軍,寡人向你引見一人,天下名士蘇秦。」

子之朝蘇秦拱手道:「蘇子大名,在下久仰了。」

蘇秦亦拱手道:「謝將軍美言!」

殿外傳來腳步聲,老內臣踉蹌走入,倒地泣道:「君上,長公子他——」

無需再問,燕文公已知發生何事了,緩緩閉上眼睛。

老內臣泣不成聲:「他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內臣的抽泣聲。

許久,燕文公緩緩睜開眼睛:「這個逆子,走了也好!」又頓一時,「他沒說什麼吧?」

「長公子說,公父……母后……兒臣來了!兒臣這就來了——」

兩行老淚滾出燕文公的眼瞼,許久,擺擺手,啞著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趙妃身邊,讓他們娘兒倆好好嘮嘮。還有,在趙妃舊宮的靈堂裡,為他設個牌位。」

「老奴遵旨!」

望著老內臣漸退漸遠,燕文公抬起頭來,以袖拭淚:「蘇子,子之,這樁事情算是結了,我們君臣,說說後面的事吧。」

子之、蘇秦互望一眼,一齊拱手道:「謹聽君上吩咐。」

燕文公轉向蘇子:「聽夫人說,蘇子曾言『寡人無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陽,蘇子卻說寡人無疾,想必燕國之疾指的必不是武陽之禍。子之是燕國棟樑,也是寡人賢侄,此處再無他人,燕國之疾何在,蘇子可否明言?」

「君上聖明!」蘇秦拱手道,「在蘇秦看來,燕國之疾,不在武陽之亂,在於國無長策。」

燕文公身子前傾:「寡人願聞其詳。」

「人之疾,無非寒熱失調;國之疾,無非內憂外患。燕國內有大憂,外有大患,卻無長策應對,蘇秦是以判斷燕有大疾。」

「請問蘇子,內憂何在?」

「中原列國皆在任賢用能,變法改制,唯有燕國因循守舊,任人唯親,致使朝綱不治,廷無能臣。蘇秦以為,燕之大疾在此。」

蘇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觸,抱拳附和道:「君上,蘇子所言甚是。末將以為,祖宗成法皆是舊制,早已不合燕國實情,是該變一變了。」

蘇秦出口即要變法改制,倒是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國偏居東北,自入列國以來,一直未受三晉、齊、楚、秦變法影響,例行祖宗成法,以貴族治國,以宗法斷事,致使燕國平庸者當朝,賢能者在野,遠遠落後於他國。關於如何變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經想過,一來因為此事涉及面過廣,一旦改制,恐生內亂,二來因為身邊缺少如公孫鞅、申不害之類鼎力推動之人,是以遲遲未能行施。今有蘇秦、子之,人力雖是備了,可自己——

想到此處,燕文公掃視二人一眼,苦笑一聲:「燕國是要改制,只是,寡人老了,這件大事,還是留待後人吧。」有頃,垂頭歎道,「唉,老了,寡人老了!」

蘇秦、子之面面相覷,誰也不再說話。

又過一時,燕文公抬起頭來,轉向蘇秦:「內憂暫不說了。蘇子,你再說說外患。」

蘇秦卻將眼睛望向子之,拱手推托道:「若論外患,子之將軍最是清楚了。」

子之見文公亦望過來,拱手應道:「回稟君上,我東有蠻胡,北有戎狄,西、南有趙與中山,南有強齊。除此之外,並無他患!」

燕文公轉向蘇秦:「燕國外患,可如子之將軍所言?」

蘇秦點頭:「正是。」轉向子之,「方纔所言諸患中,將軍可懼胡人或戎狄?」

子之堅定地搖頭:「胡人、戎狄不過是野毛子,雖有騷擾,不足為懼。」

「將軍可患中山?」

「中山一向懼趙親燕,並無大患。」

「將軍可患趙人?」

「也不懼他。」

「將軍可懼齊人?」

子之沉思有頃,低首不語。

「如此看來,」蘇秦又是一笑,「外來諸患中,將軍這是一無所懼了。」

「不不不,」子之連連搖頭,「就眼下而言,齊人尚不足懼,但就長遠來說,齊人是我大敵。」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連連點頭。

「將軍,」蘇秦話鋒微轉,「暫不說齊國,單說趙人來攻,將軍該當如何?」

「引軍拒之。」子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蘇秦再次點頭:「嗯,將軍這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再問將軍,假使將軍引軍拒趙,胡人趁機襲後,又該如何?」

「分兵拒之。」

「狄人再來呢?」

「這……這不可能!」子之顯然急了。

「子之將軍,」蘇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禍不單行,天底下沒有不可能之事。治國也好,將兵也罷,上上之策是防患於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

蘇秦所言是世間常理,子之垂頭不語了。

燕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蘇子方纔所說的國無長策,可在此處?」

「正是。」蘇秦轉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勢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強。燕國不懼東胡、北狄、中山諸國,皆因諸國勢小力弱。燕國不懼趙人,因趙、燕勢均力敵,抗兵相若。燕國暫時也不懼齊人,因齊西有三晉,北有強楚,眼下尚無餘力北圖。然而,這些皆是暫時之象,非未來遠景。聖君治國不求近安,求的是長策遠略。」

「蘇子所言甚是,」燕文公聽得興起,連連拱手,「蘇子有何長策,恭請賜教。」

「賜教不敢。」蘇秦亦還一禮,動情道,「草民以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國,唯以勢論。勢弱者圖存,勢強者爭雄。天下有大國者七,燕勢最弱。堪與燕勢比肩者,唯有趙、韓二國。除此二國,燕或與齊戰,或與魏戰,或與秦戰,或與楚戰,皆無勝率。燕國獨懼齊人,不懼秦、魏、楚三國者,是有趙國擋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聽至此處,燕文公似有所悟,點頭道:「聽蘇子之言,燕之長策當是結趙抗齊?」

蘇秦輕輕搖頭:「結趙抗齊是近策,不是遠策。」

燕文公略現驚異:「請蘇子教我。」

「結趙抗齊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齊患,卻不能解除遠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蘇秦認為,燕之長策,在於合縱。」

「合縱?」燕文公捋鬚沉思,「如何合之?」

「結盟趙國、韓國。」蘇秦沉聲應道,「燕、趙、韓三國勢力相當,若是單獨對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國合縱,擰成一股繩,結成鐵板一塊,試問君上,哪個大國膽敢輕舉妄動?」

蘇秦意在合縱三晉,此時故意不提魏國,是因為在燕文公眼裡,魏國仍是強勢大國,是不可能與他燕國站在一塊兒的。

燕文公、子之顯然聽進去了,互看一眼,點頭認同。

「然而,」蘇秦話鋒一轉,「燕國偏安無虞雖是長策,卻又非蘇秦遠圖。」

燕文公一怔,趨身問道:「敢問蘇子遠圖?」

「蘇秦遠圖,是尋覓一條強弱並存、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這倒新鮮,」燕文公大感興趣,「蘇子細細講來。」

「君上請看,」蘇秦侃侃而談,「燕人不懼東胡,不懼戎狄,不懼中山,因為比起燕來,這些邦國處於弱勢。然而,如果東胡、戎狄、中山結成縱親,形成鐵板一塊,燕敢不懼嗎?換言之,燕、趙、韓三國若是結成縱親,齊、楚、秦、魏諸強焉能不懼?四強皆懼,還敢輕啟戰端嗎?自古迄今,弱不惹強。強國不啟戰端,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皆無戰事,燕國何來外患?因而,蘇秦認為,合縱既是燕國長策,也是天下長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蘇秦拱手道:「蘇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長治久安,原是寡人夢中所想。今聽蘇子之言,或不是夢了。寡人有一懇請,不知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恭聽。」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燕國邦小勢微,蘇子若不嫌棄,就從這裡走起吧!」

老燕公此言甚是實在,蘇秦深為感動,起身叩道:「蘇秦叩謝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話,陡然看到老內臣在門外守候,示意他進來。

老內臣走進,稟道:「啟稟君上,殿下求見。」

「哦,蘇兒來了,」燕文公略略點頭,「今日是他母后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趙妃宮中。」見老內臣領旨而去,對蘇秦、子之苦笑一聲,「今日是先夫人趙妃祭日,寡人與她夫妻一場,得去望一望她,我們君臣之間,只好改個時辰再敘了。」望向子之,「子之,蘇子所議長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與蘇子可先議議。」

子之叩道:「末將領旨。」

趙妃生前住在錦華宮,離明光宮尚有一些距離。太子蘇興沖沖地跟著老內臣左拐右轉,不一會兒就已走至錦華宮前。太子蘇見是母后生前所居之處,心頭一震,正欲發問,老內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請!」

太子蘇望他一眼,不無猶疑地跨進宮門。

走入正殿,太子蘇的心頭又是一震,因為映入眼簾的不是別物,竟是生母趙妃的牌位。讓他更為吃驚的是,趙妃的牌位旁邊豎著另外一個牌位,上面赫然寫著姬魚的名字。

太子蘇臉色一沉,轉向老內臣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內臣揖道:「回稟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週年祭日。」

太子蘇手指另一個牌位,震怒道:「本宮是問,何人敢將逆賊的牌位擺在這兒!」

「是寡人。」身後傳來燕文公的聲音。

太子蘇回頭一看,神色有些驚亂,叩道:「公父——」

「姬蘇,」燕文公緩緩走進殿來,兩眼看也不看他,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淚水流出,幾乎是一字一頓,「你不可叫他逆賊!寡人希望你能明白一個事實:姬魚是你的兄長,按照規制,太子之位是他的!」

太子蘇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怔有頃,彎下身子,朝牌位慢慢跪下。

按照宮中繁冗的儀式行完祭禮,天色已近黃昏。

太子蘇別過燕文公,跳上車馬匆匆回到東宮。

這一日,太子蘇先受姬雪奚落,後遭文公斥責,心情糟透了,回到東宮,一肚子怨氣總算尋到洩處,將大廳中凡是近身的物什皆拿起來,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絕於耳。宮中嬪妃、宮娥等不知他為何事震怒,嚇得個個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正在這時,軍尉袁豹匆匆進來,看到地上一片狼藉,驚道:「殿下?」

太子蘇兩手舉簋,正要摔下去,扭頭見是袁豹站在門口,停下來,兩眼瞪著他道:「你有何事?」

袁豹略一遲疑,小聲稟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壽,末將——」

「滾滾滾!」太子蘇衝他叫道,「你這逆賊,早就該滾了,待在這裡扎眼!」

袁豹突遭一頓毫無來由的羞辱,臉色紫紅,怔有半晌,方才反應過來,急急退出。他的兩腳尚未邁出大門,太子蘇就又惡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好東西,再也不要回來了,滾得越遠越好!」

看到太子毫不顧念這些年來自己鞍前馬後的忠誠服役,袁豹眼中盈出淚水,抬腳朝地上猛力一跺,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