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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五章 初論合縱,蘇秦趙國碰壁

在趙國都城邯鄲的東南隅有一處萬畝見方的水澤,水面浩瀚,名曰洪澤,距宮城三里左右。澤邊有座土山,趙室先君在土山上築一別宮,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陽春,正是萬物復甦、乍暖還寒時節。趙肅侯興致勃發,在宦者令鞏澤的陪伴下移駕洪波台賞春觀波。不料剛剛住下,未及賞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鞏澤一份密報。鞏澤見是趙、燕邊境發來的急報,立即稟報肅侯。肅侯拆開一看,面色立變,復將密報遞予鞏澤。

鞏澤細細讀完,思忖一會兒,小聲問道:「君上,臣實在看不明白,趙、燕一向睦鄰,中山近日也無異動,相國大人為何頻調大兵,陳於代地?六萬大軍,不是小數呢!」

肅侯眉頭緊皺,面色冷凝,有頃,緩緩說道:「不只這個。近來他與燕國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斷。看樣子,趙成沉不住了。」

「君上?」

肅侯閉眼又是一番長思,冷笑一聲,微微睜眼:「召太醫!」

「臣領旨!」

洪波台上森嚴壁壘。

一隊甲士護衛一輛八駟大車自西馳來,在台前停下。趙肅侯三弟、相國奉陽君趙成跳下車子,擺手止住從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階。肅侯八弟公子范下階迎入,導引奉陽君直趨肅侯寢宮。

肅侯躺在龍榻上,面色通紅,兩眼緊閉,手臂微微痙攣。幾個太醫表情嚴肅地跪在榻前,一個中年太醫將包著冰塊的裹帶敷在肅侯額頭,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太醫聚精會神地將手搭在肅侯脈搏上。肅侯四弟、安陽君公子刻跪於榻前,神色緊張地望著老太醫。

過有一會兒,老太醫鬆開肅侯手腕,步至外廳。安陽君緊跟出來,正欲問話,見公子范引奉陽君急步走入,趕忙拱手相迎。

奉陽君顧不上回禮,照頭問道:「四弟,君兄怎麼了?」

安陽君搖搖頭道:「聽說君兄病倒,小弟這也是剛到。」

「這——」奉陽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還是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轉向老太醫,「快說,君上何病?」

「回稟相國,」老太醫拱手揖道,「君上脈相虛浮,六經不調,寒熱相生,時迷時醒,據老臣所知,當是厥陰症。」

「厥陰症?」奉陽君眉頭微皺,「何為厥陰症?」

安陽君解釋道:「厥陰症就是傷寒。」

奉陽君白了老太醫一眼:「傷寒就是傷寒,什麼厥陰厥陽的,故弄玄虛!」

「老臣知罪。」

奉陽君急問:「此病……沒有大礙吧?」

「若在七日之內退去高熱,當無大礙。」

「嗯,」奉陽君面色陰鬱,微微點頭,「知道了,快開方子去。」

老太醫應聲「喏」,起身至一旁几案上寫方。就在此時,鞏澤從內室走出,朝奉陽君、安陽君揖道:「兩位大人,君上有請!」

公子范見肅侯沒有宣他,臉色一沉,不無尷尬地走出殿門,揚長而去。奉陽君、安陽君跟著鞏澤趨入內室,在肅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見君兄,祝君兄龍體安康!」

趙肅侯朝二人苦笑一下,顫著兩手,指指旁邊席位:「二位賢弟,請坐!」

二人卻不動彈,互望一眼,仍舊跪叩於地。

趙肅侯轉對鞏澤:「宣雍兒!」

不一會兒,鞏澤領著年僅十歲的太子雍緊步趨入。

太子雍幾步撲至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趙肅侯伸手撫摸太子雍的腦袋,緩緩說道:「雍兒,來,給二位公叔跪下。」

趙雍起身,朝奉陽君、安陽君跪下,叩道:「雍兒叩見兩位公叔。」

安陽君伸手扶起趙雍:「雍兒免禮。」

「兩位賢弟,」趙肅侯望著兩個弟弟,再次苦笑一聲,緩緩說道,「寡人這身子原跟鐵板似的,誰知這……說不行可就不行了,唉,此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福禍』啊!」

奉陽君叩道:「君兄只不過是一時之恙,萬不可存此念想。」

「唉,」肅侯又歎一聲,「謝賢弟吉言了。兩位賢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曉。今召兩位賢弟來,是有要事相托。」

奉陽君、安陽君再拜於地:「臣弟聽旨。」

趙肅侯輕輕咳嗽一聲:「看來,寡人此病一時三刻是好不了的。寡人忖思,待過幾日,暫由雍兒臨朝,煩勞兩位賢弟操持。」不及二人回話,將目光望向奉陽君,「三弟。」

奉陽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領旨!」

趙肅侯將頭轉向安陽君:「宮中諸事,這也拜託四弟了。」

安陽君泣拜:「臣弟領旨!」

「你們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辭,走下洪波台。

奉陽君別過安陽君,快馬加鞭趕回府中,邊脫朝服邊朝後一步跟進的家宰申孫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諸位大人來府議事。」

「小人遵命。」申孫口中應過,腿卻不動,「啟稟主公,有貴客到訪。」

「來者何人?」

申孫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數聲,奉陽君急道:「哦,是季子,快請!」

申孫出去,不一會兒,外面走進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見相國!」

奉陽君拱手揖道:「季子免禮,坐。」

季青再拜謝過,起身於客位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封密信,雙手呈上:「主公親書一封,請相國惠閱。」

奉陽君接過書信,拆開信封,細細讀過。

季青忖其讀完,接道:「在下臨行之際,主公再三叮囑,要在下懇請相國,再加兵馬於代,越多越好!」

奉陽君沉思良久,點頭道:「本府知道了。你可轉告公子,本府許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大功告成之時莫忘承諾。」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轉達相國金言!」

趙肅侯病重、托國於稚子一事,早被秦國黑雕探知明白,飛馬報知秦宮。惠文公急召公孫衍、樗裡疾、司馬錯、甘茂諸臣進宮,同時召請與趙人有過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議趙宮劇變。

「諸位愛卿,」惠文公開門見山,「幾日前趙語突發惡疾,太子雍臨朝主政,國事盡托於奉陽君與安陽君——」頓住話頭,目光掃過眾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趙國者,莫過於公叔了,還是由公叔說吧。」

「君上說啥?公叔聽不清,請君上大聲!」自不問朝事之後,僅只幾年工夫,嬴虔似是蒼老許多,耳朵也背了,傾身湊上前來,大聲問道。

望著公叔的花白頭髮,惠文公心裡一酸,趨身向前,在他耳邊大聲道:「趙語生病了,太子主政,國事盡托於奉陽君,駟兒這想聽聽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說趙語他……病了?」沉思有頃,連連點頭,「嗯,好好好,此人生病,晉陽可得矣!」

「請問公叔,如何可得?」

「十幾年前敬侯駕崩,趙語繼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趙成謀逆。趙成見公子渫不足以成事,於舉事前倒戈,向趙語洩漏趙渫之謀。趙渫得知事洩,倉促亡鄭,不久被人追殺。經這麼一倒騰,趙成非但無過,反倒有功,被趙語封為奉陽君,拜為相國,權傾朝野。趙成在趙一手遮天,早生謀位之心,今日天賜良機,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趙宮必生內亂。趙宮內亂,我則有機可乘矣。」

「嗯,」公孫衍應聲附和,「微臣贊同太傅所言。若得晉陽,我們就可在河東紮下根基,北逼趙、燕,西迫義渠,南壓魏之河東。」

「唉,」嬴虔望著惠文公長歎一聲,「君上,說起晉陽,歷代先君,從穆公到孝公,都曾伐過。遠的不說,單自先君獻公以來,秦、趙在此已經血戰三場,我雖兩勝,城卻未拔。」

惠文公抬起頭來,不無堅定地掃視眾臣一眼,語調雖緩,卻是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諸位愛卿可有妙計?」

眾人陷入深思。

有頃,公孫衍抬頭:「臣有一計,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頭望向他,「愛卿請講!」

「據微臣探知,燕公長子公子魚屯兵於下都武陽,圖謀大位。近年來,奉陽君暗結公子魚,以圍逼中山為借口,調大軍六萬,兵分兩路,一路屯於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戲山,直逼武陽,欲助公子魚奪太子之位。趙人陳大兵於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覺,燕公親使大將子之領兵六萬,分兵拒之,以備不測。」

司馬錯不解了:「敢問大良造,奉陽君為何欲助公子魚奪位?」

「公子魚一旦執掌燕柄,定會舉國聽命於奉陽君。奉陽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進而逼宮。」

「此言差矣!」司馬錯駁道,「奉陽君既然權傾朝野,官員任免、邊塞防務必決於他。此人若想逼宮,直接調兵圍攻邯鄲就是,何須借助燕人?」

公孫衍卻不睬他,只將目光轉向惠文公,緩緩說道:「君上,既然趙侯龍體——」打住不說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樗裡疾:「嗯,公孫愛卿所言甚是,秦、趙一衣帶水,休戚與共。趙侯龍體有恙,寡人自當問安才是。」轉向樗裡疾,「樗裡愛卿,你準備一下,問聘邯鄲,代寡人向趙侯請安!」

樗裡疾似也心領神會:「微臣領旨!」

在宮中太醫的「全力搶救」下,肅侯終於挺過頭七日,性命雖是無虞,卻是不見康復,時而「盜汗,胸悶,咳痰」,龍體日見消瘦。太醫幾番診視後,斷為「癆症」,不讓見風,只讓在內宮靜養。太子趙雍與生母田夫人(齊王田因齊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裡,半步不離肅侯。

又過十餘日,肅侯病情「略有好轉」,吩咐廷尉肥義、宦者令鞏澤安排趙雍臨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鐘聲響起,太子雍誠惶誠恐地在鞏澤陪伴下登臨主位。趙雍從龍位上俯視下去,竟見偌大的信宮裡只跪著安陽君公子刻、廷尉肥義、中大夫樓緩、御史等十幾個朝臣。

這日該是大朝,按理說中大夫以上朝臣均應上朝,少說當有三四十人。趙雍心頭一沉,正不知說什麼為好,站在身後的鞏澤輕咳一聲。這是事先排演好的,趙雍也就學著肅侯的聲音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平身。」

眾卿謝過,起身回到各自席前,並膝下來。

趙雍掃視一眼,見朝堂上二十餘個空位擺在那兒,臉上終是掛不住,轉向鞏澤大聲問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傳諭眾卿了嗎?」

鞏澤躬身奏道:「回稟殿下,下官昨日已經傳諭中大夫以上諸臣了!」

趙雍陰黑著臉轉向安陽君,佯作不懂的樣子,指著奉陽君的首席空位問道:「四叔公,今日雍兒首日臨朝,三叔公何以不來?」

安陽君拱手奏道:「回稟殿下,微臣不知。」

趙雍將目光轉向廷尉肥義,又轉向中大夫樓緩,二人亦無應聲。

正自冷場,御史起身叩道:「啟奏殿下,相國昨日偶感風寒,臥病在榻,無法上朝,特托微臣奏報殿下。」

「其他眾卿呢?」趙雍將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他們也都風寒了?」

御史不再做聲。

趙雍正欲再問,樓緩拱手奏道:「回稟殿下,既然是相國大人貴體有恙,眾卿必是探視去了。」

趙雍臉色紅漲,正欲責怪,站在他身後的鞏澤急用膝蓋輕輕頂下他的後背。趙雍會意,忍住火氣,屏息有頃,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公有恙,眾卿當去探視。廷尉?」

肥義跨前一步:「微臣在。」

「退朝之後,本宮也去探望三叔公,由你安排吧。」

「微臣遵命。」

趙雍抬頭望向眾臣:「君父龍體欠安,本宮暫代君父臨政,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樓緩拱手啟奏:「啟奏殿下,秦國使臣樗裡疾來朝,在殿外候見。」

趙雍微微點頭:「宣秦使上朝。」

樗裡疾走上朝堂,叩道:「秦公特使樗裡疾叩見殿下!」

趙雍擺手:「秦使免禮。」

「謝殿下隆恩!」樗裡疾再拜,「秦公聽聞趙侯龍體欠安,特備薄禮一份,使微臣前來問聘,恭祝趙侯早日康復,萬壽無疆!」雙手呈上禮單,鞏澤接過,呈予趙雍。

趙雍掃過一眼,將禮單置於几上,抬頭望向樗裡疾:「趙雍代君父謝秦公美意,順祝秦公萬安。」

「微臣定將殿下吉言轉呈君上。秦公還有一請,望殿下垂聽!」

「特使請講。」

「秦、趙一衣帶水,唇齒相依,和則俱興,爭則俱傷。今暴魏失道,龐涓肆虐,鄰邦無不以虎狼視之。秦公欲與趙室睦鄰盟誓,共伐無道之魏,懇請殿下恩准!」

趙雍思忖有頃,目光轉向安陽君。安陽君朝奉陽君的空位努一努嘴,趙雍會意,轉對樗裡疾道:「秦、趙睦鄰結盟,當是趙國幸事,本宮可以定下。共伐強魏一事,關乎趙國安危,本宮稚嫩,不能擅專,請秦使暫回館驛安歇,待本宮朝議過後,稟過相國,奏明君父,再行決斷。」

看到趙雍小小年紀,初次臨朝,竟能應對得體,樗裡疾大是驚異,免不得朝他多看幾眼,伏身再拜:「微臣恭候佳音!」

奉陽君府的龐大客廳裡,文武百官及抬著禮物的僕從進進出出,申孫笑容可掬,點頭哈腰地站在廳門處迎來送往。

將近午時,府中客人漸少。申孫伸個懶腰,正欲尋個地方坐下稍歇,河間令申寶使人抬著一個大禮箱走進院中。申孫哈腰再迎上去,剛要揖禮,卻見申寶撲通一聲跪下,在地上朝他連拜數拜。申孫大吃一驚,飛身上前扶起,急道:「申大人,這這這……主公不在此處,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禮?」

申寶起身,朝申孫再掬一躬,一本正經地說:「家老客氣了!天下申門無二姓,下官聽聞家老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老必是打申地來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兒在此斗膽攀親,與家老也算是同門同宗了。按照申門輩分,下官當是孫輩,孫輩見了祖輩,莫說是個響頭,縱使三拜九叩,也是該的。」

申孫呵呵笑道:「不瞞大人,自申國絕祠,申氏一門四散五裂,滿天下都是了。不究咋說,但凡姓申的,見面就是親人。不久前,韓相申不害過世,在下還使人前往弔唁呢。」

申寶揖道:「家老能認下官,是下官福分。」從袖中摸出禮單,雙手呈上,「聽聞相國貴體有恙,下官甚是憂慮,昨夜一宵未眠,今兒一大早,在下四處採辦這點薄禮,不成敬意,只盼相國大人能夠早日康復。」

申孫接過禮單,略掃一眼,心頭一怔,抬眼瞟向禮箱。申寶忙站起來,走至箱前,打開箱蓋,現出六排金塊,每排六鎰,總共三十六鎰。

申孫斂起笑臉,臉色微沉,轉對申寶,不溫不火道:「說吧,一家子的,你送如此厚禮,想是有所求了。」

申寶賠笑道:「家老有問,下官不敢有瞞。下官家廟、雙親盡在晉陽,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下官甚想調回晉陽,一來為國盡職,二來也好全個孝道。下官不才,這點私念,還望家老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我說你個申大人哪!」申孫面色稍懈,重現一笑,攤開兩手道,「晉陽是趙國根基,君上陪都,豈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再說,以大人之才,河間令已是足任,大人此來,一張口就是晉陽令,豈不是讓主公為難嗎?」

申寶從袖中再次摸出一隻錦盒,雙手呈上。

申孫接過,打開錦盒,見是一隻工藝考究的玉碗,望著申寶笑道:「嗯,是個寶物!哪兒來的?」

申寶低聲道:「此為下官祖傳之物,特意孝敬家老大人。」

「呵呵呵,」申孫臉上浮出淺笑,將錦盒合上,遞還過去,「既為申大人鎮宅之寶,在下不敢奪愛。」

申寶急了,兩腿一彎,跪地又叩:「家老若是不受,下官就不起了!」

「唉,」申孫收起錦盒,出一歎道,「申大人如此相逼,在下就不好駁面了。不過——」將錦盒納入袖中,彎腰扶起申寶,「大人所求之事,在下雖可盡力,但成與不成,還要看大人造化。」

申寶連連拱手:「是是是,這個自然。下官謝家老栽培!」

申寶走後,申孫又候一時,看到再無客人,吩咐僕從清點禮品和禮金,安排入庫,親手整出一個清單,納入袖中,抬腿走向後花園。

後花園的東北角有片竹林,竹林裡隱著一處密宅,宅邊是個荷花池,只是眼下時令不到,荷葉尚未露頭,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門楣上是奉陽君親筆題寫的三個大字——聽雨閣。

這兒安靜、空暢,既是奉陽君的書齋,也是他私會友人之所。

廳堂正中,奉陽君閉目端坐,公子范、左師、司徒、趙宮內史等七八個朝中重臣侍坐於側,皆在垂聽御史講述朝堂之事。

御史講得繪聲繪色,眾人無不喜形於色。待御史收住話頭,公子范情不自禁,對奉陽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沒人了!」

眾臣皆笑起來。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極是,朝中百官,沒有不聽主公的。」

見眾人止住笑,奉陽君輕輕咳嗽一聲,掃眾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陽君沒說什麼?」

「回稟主公,」御史拱手道,「殿下詢問主公為何不來上朝,安陽君說,」略頓一下,輕咳一聲,學舌安陽君,「『回稟殿下,微臣不知。』」

因他學得極像,眾人復笑起來。

奉陽君再次擺手,探身急問:「後來呢?」

御史搖頭:「後來就不再吱聲了。微臣見朝堂冷場,這才稟報主公偶感風寒,貴體欠安之事,殿下當即吩咐肥義前去安排,說要親來探視主公。」

「哦?」奉陽君怔了下,探身問道,「殿下何時前來探視?」

「微臣不知,想是後晌吧。」

奉陽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來看看更好。」轉對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滿,燕公已派大將子之引三軍六萬阻我,我想再調晉陽守軍兩萬協防代郡,鎮住燕人。待會兒殿下前來,我就向他討要虎符,八弟親走一趟晉陽,不知意下如何?」

「舍弟謹聽三兄。」

「還有,」奉陽君從袖中摸出一道諭旨,遞給公子范,「到代郡之後,你可傳我口諭,暫攝主將之位,節制三軍。待大事成日,趙國大將軍之職就由八弟繼任!」

聽到奉陽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沙啞,跪地叩道:「微臣領旨!」

奉陽君親手將他扶起:「八弟快起!」轉向旁側的一個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顯然是特意從洪波台趕來的,見奉陽君問他,忙拱手道:「回主公的話,君上高燒未癒,這又患上癆症,聽太醫說,至少還要靜養三月。癆症甚是嬌氣,看那樣子,下官在想,君上怕是走不下洪波台了。」

「三個月?」奉陽君捋鬚有頃,點頭道,「嗯,能有這點時間,也就夠了。」轉對眾人,「諸位愛卿,爾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務要謹小慎微,靜候本公旨意,不可擅發議論,不許捅出亂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報。」

眾臣叩道:「微臣領旨!」

眾人退出,奉陽君又坐一時,緩步走出戶外,對著荷花池裡零星散佈的殘枝敗葉凝視有頃,開始活動拳腳。

申孫打遠處走來。

奉陽君見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腳,問道:「客人都來齊了?」

申孫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個賬簿,雙手呈上:「回稟主公,下大夫不說,中大夫以上大人計二十四員,這是禮單。」

奉陽君接過禮單,一邊翻閱,一邊說道:「你去擬個條陳,凡上此單之人,可視原職大小,晉爵一級。沒有實職的,補他實缺。」

「老奴已擬好了。」申孫從袖中又摸一塊絲帛,雙手呈上。

奉陽君接過,看也未看,順手納入袖中,仍舊翻那賬簿。

翻至最後,奉陽君的目光突然凝住,轉向申孫:「金三十六鎰?這個申寶是誰?為何送此大禮?」

「回主公的話,此人原系肥義手下參將,見主公勢盛,於去年托司徒門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見主公有恙,藉機再表忠誠而已。」

「嗯,」奉陽君點下頭,「我想起來了。好像已經升他什麼令了?」

「河間令。」

「對對對,是河間令。他幹得如何?」

「老奴探過了。河間原本盜匪叢生,僅此一年,聽說已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

「哦?」奉陽君大是驚歎,「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聖明。」申孫忙道,「此人不但是個人才,對主公更是忠誠不貳。依奴才之見,可否讓他駐守晉陽?」

「晉陽?」奉陽君微微皺眉,「河間不過一個縣邑,晉陽卻是邊疆大郡,統轄四縣八邑。若用此人,總得有個說法。再說,萬一有失,豈不誤了本公大事?」

申孫眼珠兒一轉:「正是因為晉陽是大郡,主公更須倚重可靠之人。」湊近一步,聲音壓低,「晉陽守丞趙豹向來不服主公,申寶若去——」

「好吧,」奉陽君約略一想,點頭允道,「先使他到晉陽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績,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寶,要他多睜只眼,不可與趙豹硬爭,只要做到心中有數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孫的話音剛落,前堂主事飛也似的跑來,跪地稟道:「報,殿……殿下來了!」

奉陽君一怔,急對申孫道:「去,迎殿下入堂,一刻過後,帶他前去寢宮!」

申孫領命而去。

一刻過後,在申孫引領下,廷尉肥義陪太子雍徑去奉陽君寢宮,進門就見奉陽君斜躺在床榻上,頭上纏一白巾,榻前放著一隻藥碗,碗中是半碗湯藥。

申孫唱道:「殿下駕到!」

太子雍、肥義走進,房中眾僕跪地迎候。奉陽君吃力地撐起一隻胳膊,看那樣子是要下榻行禮。

太子雍急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陽君欠身拱手,苦笑一聲:「雍兒,三叔公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奉陽君道:「聽聞三叔公貴體欠安,雍兒急壞了,下朝即來探看。三叔公,這陣兒您好些了吧?」

奉陽君再次苦笑一聲:「謝殿下惦念。些微風寒,不礙大事。」

太子雍泣淚道:「君父臥榻不起,雍兒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公和四叔公,誰想三叔公您也——」

奉陽君神色微凜,故作不知:「聽殿下語氣,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淚水,點頭道:「秦使樗裡疾來朝,欲與我結盟伐魏。結盟伐國,均是大事,雍兒不知如何應對,還望三叔公定奪。」

「哦?」奉陽君佯作不知,驚訝道,「秦人又來結盟伐魏了,安陽君可有應策?」

太子雍搖頭道:「雍兒詢問四叔公,四叔公說,典章禮儀、宮中諸事、柴米油鹽可以問他,邦交伐國、外邑吏員任免,當問三叔公。」

奉陽君心中不禁一顫,因為太子雍此話,無疑是在向他申明權限。他雖為相國,卻只掌管趙國外政,趙國內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馬三府,由安陽君直接轄制,趙肅侯始終不讓他插手。近年來司徒雖說投在他的門下,然而,若無安陽君封印,他連一車糧米也不敢動用,否則,就是謀逆之罪。

奉陽君迅速鎮定下來,輕歎一聲:「唉,君兄讓我與你四叔公共輔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公竟然推個一乾二淨,自己去圖清閒。」

太子雍長揖至地:「國中大事,有勞三叔公了。」

「唉,」奉陽君又歎一聲,「如此看來,也只有三叔公勉為其難了。」伸手摸碗,太子雍順手端起,捧至奉陽君手中。

奉陽君輕啜幾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公說,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敵,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幾年來,中山招兵買馬,屯糧積草,暗結魏、齊,擾我邊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將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啊!」

太子雍面呈憂慮:「三叔公意下如何?」

「魏、齊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擠對趙、燕。三叔公以為,殿下可許秦人睦鄰,暫解西北邊患,而後調晉陽守軍入代,威服中山!」

肥義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腳尖。太子雍假作不知,當即允道:「就依三叔公。」

「只是,」奉陽君遲疑一下,「調防邊地守軍必驗虎符,虎符又是君上親掌。眼下軍情緊急,君上卻——」

太子雍點頭道:「三叔公勿憂。既然軍情緊急,雍兒回去即奏請君父,討來虎符,交與三叔公就是。」

「如此甚好。」奉陽君長出一氣,從枕下摸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還有,這是一些吏員的職缺調防,也請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過名單,細細審看一陣,微微一笑,將單子放下:「此為三叔公職內之事,不必奏請,自去辦理就是。若需雍兒印鑒,三叔公可使人至信宮加蓋。」

奉陽君沒有料到太子雍如此爽快地答應了他的所有請求,稍稍一怔,欠身謝道:「老臣謹聽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公身體不適,雍兒就不多擾了。」

奉陽君再欠一下身子:「殿下慢走。」

返宮途中,肥義兩腿夾馬,緊趕幾步,與太子車乘並齊,大聲問道:「殿下,晉陽守軍怎能擅自調離呢?」

趙雍掃一眼肥義:「為何不能調離?」

「殿下!」肥義急道,「晉陽為河東重鎮,趙國根基,斷不可失啊!」

「豈有此理!」趙雍瞪他一眼,「三叔公久治國事,難道連這點道理也不知嗎?」

「哼,什麼久治國事!」肥義不服,強自辯道,「相國此舉根本就是包藏禍心!殿下看出來沒,奉陽君他……壓根兒就是裝病!」

趙雍似是沒有聽見,反問肥義:「你認識一個叫申寶的人嗎?」

「認識。」肥義應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將手下做參軍!」

「哦?」趙雍似是對他大感興趣,「講講此人。」

「十足小人一個!」肥義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只要給他金子,連親娘老子他都敢賣!不過,此人真也是個精怪,見在微臣身邊沒有奔頭,暗中去舔奉陽君家宰申孫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當上河間令了。怎麼,殿下問他何事?」

趙雍心中咯登一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說道:「此人又陞官了,晉陽都尉。」

肥義一下子呆了,大睜兩眼望向趙雍,正欲詢問,趙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你若是不放心此人,可以安排幾個人,看看他都幹些什麼。」

回宮時天色已暗。肥義召來手下軍尉,要他領人喬裝改扮,暗中盯住申寶。

申寶在邯鄲有處宅院。軍尉幾人扮作閒散人等,將那宅院四處守定。沒過多久,宅門洞開,一輛軺車駛出院門,一溜煙而去。因在城中,馬車走得不快,軍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與另外兩人緊跟而去。

軺車連拐幾個彎,在一家客棧前停下。三人上前,見匾額上寫的是「夜來香客棧」,裡面燈火輝煌,甚是熱鬧。軍尉又留一人在外,與一人跟進去時,已不見申寶。

小二迎上,笑著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枚趙國刀幣,塞給小二,悄聲問道:「方纔那人何處去了?」

小二接過刀幣,探他一眼,悄聲問道:「客官問的可是申爺?」

軍尉點頭。

「請隨我來。」

小二引軍尉步入後院,拐過一個彎,指著一進院子,悄聲道:「客官要找申爺,可進那個院裡。小人告辭。」

軍尉點點頭,見小二走遠,指牆角對從人道:「你守在這兒,有人進來就咳嗽一聲。」言訖,躡手躡腳地走近小院,在門口停下。

房門緊關。軍尉抬眼四顧,見旁有矮牆,縱身一躍,飛身上去,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沿屋頂移至小院,望見客廳裡燈光明亮,申寶與一人相對而坐,各舉酒爵。旁又站一人,顯然是那人的僕從。

那人舉爵賀道:「在下恭賀申大人榮升晉陽都尉!」

申寶亦舉爵道:「若不是特使大人解囊相贈,在下何來今日?」

聽到「特使」二字,軍尉陡然意識到那人是秦國特使樗裡疾,大吃一驚,屏住呼吸,伏在瓦上,側耳細聽。

樗裡疾笑道:「申大人客氣了。以申大人之才,晉陽都尉一職,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請秦公,封大人為河東郡守,統領河東防務。」

申寶眼睛睜圓,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學淺,難當大任。」

樗裡疾起身,親手扶他:「申大人不必客氣。大人之才,莫說是在下,縱使秦公,也早聽說了。在下此來,也是慕名求請啊!」

申寶又拜幾拜:「謝秦公抬愛!謝上大夫提攜!」

通往邯鄲的鄉野小道上,風塵僕僕的蘇秦邁開大步,邊走邊啃乾糧。蘇秦連啃幾口,從身上摘下一個葫蘆,打開塞子,咕嚕咕嚕又灌幾口涼水,將塞子復又塞上。

蘇秦突然頓住腳步,蹲下身去,脫下小喜兒為他做的最後一雙布鞋,拿在手裡端詳一陣,見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搖搖頭,「啪」的一聲甩到旁邊草叢裡,從背囊裡取下一雙草鞋穿上,試走幾步,邁開大步繼續前行。

走有幾個時辰,蘇秦拐入一條大道,行人漸多起來。蘇秦抬頭望去,見遠方現出一道城牆和一座甚是雄偉的城門,知是邯鄲已到,咧嘴笑了。

蘇秦加快腳程,不消半個時辰,已抵達邯鄲南門。門大開,等候進城的人排成長龍,等待守卒盤查。因去年曾經來過這兒,蘇秦熟門熟路,不費任何周折就已通過盤查,信步走在邯鄲的大街上。

蘇秦沿街走向趙宮方向,將近宮城時,蘇秦放慢腳步,兩眼瞄向兩旁的客棧,希望能尋到一家便宜點的。

正在此時,一個賣燒餅的挑擔照面走來,邊走邊唱:「賣燒餅嘍,正宗鄭記燒餅,香脆麻辣,一個銅板兩隻,不好吃退錢!」

燒餅的香味兒吸住了蘇秦。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從袖中摸出一枚銅板:「賣燒餅的,來兩隻。」

賣燒餅的接過銅板,拿出兩隻燒餅。蘇秦顯然餓壞了,轉身就是一口。不料剛走幾步,賣燒餅的朝他大叫:「官家,請留步!」

蘇秦聽出是在叫他,頓住步子,回頭望他。賣燒餅的急步趕上,將銅板遞還給他:「官家,錢錯了!你這錢是周幣,小的只收趙幣!」

經他這一提醒,蘇秦方才想起自到趙國後,尚未兌換錢幣。周幣與趙幣都是鏟錢,但重量不一,外形略有差異,若不細看,識不出來。

蘇秦賠笑道:「賣燒餅的,在下是周人,剛至此地,身上只有周幣,沒有趙幣。」

賣燒餅的急道:「掌櫃交代,小人賣餅,只收趙幣,不收其他錢,客官這是周幣,不是趙幣,小人這餅不賣了!」

蘇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個大缺口的燒餅:「這——」

賣燒餅的打眼一看,頓足叫道:「這……這可咋辦?小人這餅都是有數的,小人這般回去,還不讓掌櫃罵死?你這客官,快賠小人燒餅!」

蘇秦略略一想,將那只未咬的燒餅還他,又從袋中摸出一枚周錢,賠笑道:「夥計,這餅我已咬過一口,不好還你。我這賠給你兩枚周錢,你把這錢拿回去,保管你家掌櫃誇你!」

賣燒餅的卻哭起來,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周錢,我只要趙幣!」

顯然這是個剛入行的夥計。蘇秦苦笑一下,見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發尷尬,正自苦思擺脫之計,有人從袖中摸出一枚趙幣遞予賣燒餅的:「小伙子,我這枚是趙幣,替這位客官付你。」

賣燒餅的接過一看,連連打揖:「小人謝官家了,謝官家了!」

蘇秦抬頭一看,見是賈舍人,又驚又喜:「賈兄!」

賈舍人揖道:「舍人見過蘇子。」

蘇秦忙還一禮,不無興奮道:「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賈兄。」

「在下候你多時了!」賈舍人呵呵樂道,「不瞞蘇子,你一踏進南門,在下就覺得像,只是蘇子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認,又不忍錯過,只好跟在後面。若不是遇到這樁事兒,在下真還吃不準呢。」

蘇秦審視一眼自己的破舊衣冠,笑道:「賈兄也以衣冠取人?」

賈舍人大笑起來:「既然是人,能無衣冠乎!」

「咦!」蘇秦似是想起什麼,收住笑容,「賈兄方才說,賈兄在此候有多時了,在下愚鈍,敢問此話何解?」

賈舍人避而不答,笑問:「蘇子可有歇腳之處?」

「在下剛至邯鄲,尚未尋到可意店家。」

賈舍人手指前方:「在下寄身豐雲客棧,房舍還算寬綽。蘇子若不嫌棄,權且與在下同住如何?」

蘇秦正因囊中羞澀而為下榻之處犯愁,連忙揖道:「承蒙賈兄關照,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賈舍人還一揖道:「蘇子,請!」

「賈兄,請!」

二人徑投豐雲客棧,賈舍人引蘇秦走入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蘇秦的住室,召來小二,要來幾盤小菜,一壇陳酒,倒滿兩爵,舉爵道:「蘇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爵,為蘇子接風。」

蘇秦執爵於手,卻不舉爵,問舍人道:「在下方纔所問,賈兄尚未回復呢。」

「不瞞蘇子,」賈舍人放下酒爵,緩緩說道,「自蘇子走後,秦公甚是懊悔,特使在下趕赴洛陽尋訪蘇子。旬日之前,在下尋至軒裡,見到令弟蘇代,他說蘇子前一日剛走。在下問詢蘇子去向,聞知你奔邯鄲來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蘇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車馬,走的是大道,自是無緣碰上。在下只好快馬加鞭,先至邯鄲,尋下這家客棧,日日守在南門口,果真守到蘇子了。」

蘇秦舉起酒爵:「有勞賈兄了。」

賈舍人亦舉爵道:「蘇子,為蘇子接風。」

二人飲畢,蘇秦放下酒爵,望著賈舍人:「看這樣子,賈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陽?」

賈舍人重重點頭:「是秦公之意。秦公要在下務必尋到蘇子,請蘇子再去咸陽。秦公再三明言,欲舉國相托,以成蘇兄壯志。」

蘇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說,賈兄怕是白跑一趟了。」

賈舍人略怔:「哦?蘇子不願再去咸陽?」

蘇秦點頭。

賈舍人小酌一杯,輕聲歎道:「唉,錯失蘇子,當是秦公終生之憾。」

蘇秦又是一笑:「秦公若用蘇秦,亦當是蘇秦終生之憾。」

賈舍人驚問:「蘇子何出此言?」

蘇秦搬起酒罈倒滿兩爵,舉爵道:「在下與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何能共謀?」

賈舍人愈加迷茫:「蘇子志在一統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統天下,緣何卻說志不同、道不合呢?」

「賈兄有所不知,」蘇秦緩緩說道,「秦公之志只在一統,蘇秦之志,一統不過是個開啟。」

「此話怎解?」

「不瞞賈兄,」蘇秦小啜一口,眼光從賈舍人身上移開,轉向戶外,「說秦失利之後,在下冥思數月,總算悟出一條治亂正道。」

賈舍人兩眼大睜:「請問蘇子正道何在?」

蘇秦收回目光,轉望賈舍人:「賈兄可否先答在下幾問?」

「蘇子請問。」

「百家之學,皆為治亂。敢問賈兄,諸子皆欲治亂,目的何在?」

賈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歸太平聖道。」

蘇秦點頭:「再問賈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賈舍人略略一怔:「蘇子在咸陽時不是講過這個嗎?天下相安之道,唯有兩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

「是的!」蘇秦再次點頭,「在下還說過,諸侯各懷私慾,難以相安,若要治亂,天下唯有一統。」

「蘇子之論,舍人深以為是。」

「謝賈兄支持。再問賈兄,天下七強,終將歸於誰家?」

「以蘇子在咸陽所論,天下或歸於秦!」

「正是!」蘇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確說過,未來天下,必將是齊、楚、秦三國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終得鹿者必將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國歸秦,四海一統,請問賈兄,這個天下真能相安嗎?太平聖道真能普施人間嗎?」

「這——」賈舍人答不上來,垂下頭去。顯然,數月不見,蘇秦的思考又進一步了。

「唉,」蘇秦眼望舍人,長歎一聲,「現在想來,在下在咸陽時所論,實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標而不治本。標治而本不治,天下縱使一統,又有何益?」

「敢問蘇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賈舍人抬頭問道。

蘇秦凝視面前的几案,聲音低沉而堅定:「天下不治,在於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於慾念橫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亂象。治亂不過是個手段,治心才是務本正道。若是我等只為治亂而治亂,只以強力統一天下,縱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會更亂。」

「蘇子所言甚是,」賈舍人沉思有頃,點頭道,「天下若是只以強弱論之,這個世界真也是永無寧日。」

「是的,」蘇秦附和道,「眼下諸侯逞強紛爭,互不相讓,天下若要一統,必恃強力。以在下眼界觀天下大勢,有此強力一統天下者非秦莫屬。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陽數月,在下細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無悲憫,唯以強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統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強之國,毫無悲憫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一統又有何益?」

賈舍人垂頭再入冥思,過了一會兒,抬頭望向蘇秦:「看來,蘇子是要摒棄一統帝策,走諸侯相安之路了。」

蘇秦點頭。

「只是,」賈舍人稍加遲疑,接道,「一如蘇子所言,諸侯各懷私慾,難以相安,蘇子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彼此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呢?」

「合縱。」

「合縱?」賈舍人一怔,「何為合縱?」

「賈兄請看,」蘇秦抬眼一掄,將几案上的碗碟盡數收起,在几案一端的兩側各擺一隻大碗,邊擺邊說,「這是齊國,在東面,背後是海;這是秦國,在西面,背後是戎狄,」搬起酒罈擺在几案的另一端,「這一大片是楚國,在南面,有這麼大,佔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盞小碟,依序擺在酒罈的北面,夾在兩個大碗之間,又在其中間隙散佈些許泡棗,指著它們,「從這兒到這兒,依次是韓、魏、趙三晉,這盞碟子是燕,越國本在這兒,現在都在這只壇裡;北方諸胡、西方諸戎、南方諸夷、泗上諸侯、中山、義渠等,皆小而軟弱,難成氣候。」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案上的陣勢,好久方才抬頭,「賈兄可否看出名堂?」

賈舍人睜大眼睛,湊前一陣,又仰後一陣,仍是不得其解,搖頭道:「這是天下勢圖,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為合縱,還請蘇子指點。」

「既然賈兄謙讓,在下只好班門弄斧了。」蘇秦望著几案又審一時,侃侃說道,「方今天下,成敗只以強弱論之。強大則盛,盛必欺人;弱小則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數以千計,沒有一例是以弱欺強、以小凌大的。」蘇秦手指几案:「賈兄看這天下大勢,齊、秦、楚三國,就如三隻猛虎,各抱地勢,伏臥於東、西、南三方;三隻猛虎中間是韓、趙、魏三晉,三晉猶如三隻餓狼,犬牙交錯,你撕我咬;唯獨燕國偏安於東北一隅。」

賈舍人又看一陣,仍是一頭霧水地望向蘇秦。

蘇秦又是一笑,緩緩說道:「天下若要長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亂。治亂之道唯有兩途,一是一統,二是諸侯相安。一統可謂是以暴治暴,以亂治亂,雖易成功,卻是治表,不能持久。諸侯相安雖難實現,卻是治本,一旦實現,或可長治久安。」

賈舍人顯然是更想知道答案:「這與合縱何干?」

「賈兄若是細審此圖,」蘇秦望著勢圖,指點三晉,「不難看出天下樞紐所在。天下樞紐何在?在於三晉。賈兄細想,近百年來,天下紛爭雖頻,多在中原,所謂中原逐鹿是也。何為中原?中原也即三晉,也就是這三盞小碟子,或這三隻餓狼。三晉或與秦爭,或與齊爭,或與楚爭,或窩裡鬥,自與自爭——」

「蘇子是說,」賈舍人恍然開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縱就是三晉合一。」

「正是。」蘇秦重重點頭,「天下如局,縱橫皆為局路。古來規制,東西為橫,南北為縱。韓、魏、趙三晉橫貫南北,區分東西,堪為天下樞紐。三晉三分,就如一隻隻孤狼,任由周邊三虎欺凌。三晉縱親,三狼成群,縱使惡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賈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晉縱親,秦不敢東犯,齊不敢西趨,楚不敢北向,秦、齊遠隔三晉,欲爭不能。楚地雖大,然北是三晉,東北是齊,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動刀兵。大國皆息刀兵,可無爭矣。」

「合縱還應包括燕國。」蘇秦補充道,「三晉合一,外加燕國,其勢天下無敵,秦、楚、齊必不妄動。大國不妄動,小國不起爭,天下紛亂可解,雖分實合。天下合,可無爭,天下無爭,人心可以始治矣。」

「如何治心,蘇子可有考慮?」

「是的,」蘇秦緩緩說道,「自周至趙,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這個難題。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慾橫溢,若讓天下人皆如先聖老聃所言的絕欲棄智,回至遠古三聖的真人時代,已無可能;依在下之見,仲尼的仁義禮制,墨翟的天下兼愛,楊朱的人人為我,皆是治心之道,雖說途徑不一,卻是同歸一處,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惡,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歡殺戮,智者不喜歡殺戮,即使諸侯,也沒有幾人真心願意殺戮;喜歡殺戮的只有禽獸,禽獸殺戮是因為禽獸要交配,要獵食。人不是禽獸,因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恥,人要穿衣裳,人不會當眾媾合。人有畏懼之心,人畏懼天,畏懼孤獨。畏懼天,就會遵循天道;畏懼孤獨,就會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無征伐,就無殺戮,就無爭執,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說至此處頓下,有頃,苦笑一聲,「在下胡說這些,賈兄是否覺得可笑,是否覺得在下是異想天開呢?」

賈舍人沉思良久,改坐為跪,沖蘇秦行三拜大禮:「蘇子在上,請受舍人三拜!」

蘇秦驚道:「賈兄,你……這是為何?」

賈舍人拜過三拜,方才說道:「非舍人拜蘇子,是舍人代天下蒼生誠拜蘇子。無論蘇子能否成此大業,這顆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蘇秦起身,繞過几案,朝賈舍人對拜三拜,不無感動道:「有賈兄鼎持,蘇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賈舍人起身,坐下,朝蘇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蘇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會鼎持!」略頓一頓,「蘇子既來邯鄲,舍人敢問,合縱大業,可是從趙始起?」

「正是。」蘇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來,一向恃強,今有龐涓、惠施諸賢,國勢復盛,不宜首倡。韓處楚、秦、魏、齊四強之間,形勢尷尬,無力首倡,三晉之中,唯趙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鄲。」

「嗯,」賈舍人點頭道,「蘇子能夠把握大勢,從高處著眼,小處入手,合縱或能成功。敢問蘇子,舍人不才,可有幫忙之處?」

「謝賈兄了。」蘇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難鳴呢!在下初來乍到,途中聽聞趙侯病了,可有此事?」

賈舍人將趙宮形勢及近日聽聞悉數講予蘇秦。蘇秦冥思有頃,抬頭笑道:「真是說來就來,在下今日就要麻煩賈兄了。」

「蘇子但講無妨。」

「依眼下情勢,賈兄可知何人能夠接近趙侯?」

賈舍人不假思索:「安陽君。」

「好。」蘇秦拱手道,「煩請賈兄設法將在下已到邯鄲之事透與安陽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進宮門,屏退左右,趨至肅侯病榻,叩道:「兒臣叩見君父。」

趙肅侯一忽身從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兒,來,坐在榻邊。」

太子雍謝過,起身坐在榻前。

「雍兒,」肅侯不無慈愛地撫摸著太子雍的頭,「見過三叔公了?」

太子雍仰臉望著肅侯,輕輕「嗯」出一聲。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裝病。兒臣求問朝政之事,說秦公派使臣約盟伐魏,兒臣不敢擅專,請他定奪。」

「他怎麼說?」

「三叔公說,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請調晉陽守軍兩萬駐防代郡,並討要虎符。兒臣已按君父所囑,准允他了。」

「他還說些什麼?」

「三叔公拿出一個清單,上面淨是吏員的職缺升降,要兒臣審准。兒臣大體上掃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過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沒有上朝也沒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兒臣二話沒說,也按君父所囑,照準他了。」

趙肅侯微微點頭。

「不過,」太子雍想了一會兒,小聲說道,「名單上最後一人是河間令申寶,三叔公突然越級升任他為晉陽都尉,兒臣甚感詫異,詢問肥義,得知申寶原為肥義手下參軍,去年升任河間令,此番又升晉陽都尉,連躍數級,簡直就是青雲直上。」

趙肅侯閉上眼去,濃眉緊鎖,有頃,睜眼望著太子雍,笑問:「你如何看待此事?」

「兒臣心中嘀咕,覺得其中或有隱情,安排肥義將軍暗查。」

「哦,他可查出什麼?」

太子雍從袖中摸出一個密折,遞予肅侯。

肅侯看過,輕輕拍了拍太子雍的腦袋,讚道:「好雍兒,只幾日不見,你就長高了。衝你這個頭,寡人在這榻上,也能安睡一時呢。」

「謝君父褒獎。」

「寡人聽說,洛陽有個叫蘇秦的士子已來我邦,眼下就在邯鄲。雍兒可知此人?」

連如此細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驚,同時也由衷敬服,微微點頭:「嗯,兒臣年前曾聽肥義提過此人,說他是個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晉獻帝策,欲掃平列國,一統天下,所幸未為秦公所用。」

「你可尋空會一會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

「兒臣領旨。」

豐雲客棧裡,蘇秦正在與賈舍人敘談趙宮情勢,店家走來,揖道:「有擾二位了。請問,哪一位是蘇先生?」

蘇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

「有位客官尋你。」

蘇秦在邯鄲並無熟人,此時有人來尋,不用問就知何事。蘇秦瞟賈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蘇兄快去,好事這就上門了。」

蘇秦抱拳道:「賈兄稍候,在下去去就來。」

賈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蘇秦隨店家走至門口,一身貴族打扮的肥義趨前問道:「先生可是洛陽蘇子?」

蘇秦回道:「正是在下。」

肥義瞇起眼睛,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嗯,果是有些氣度。」略一抱拳,「在下肥義見過蘇子。」

蘇秦早已摸清趙宮內情,自然知道肥義是誰,卻也不去點破,抱拳回道:「洛陽蘇秦見過肥子。」

肥義避至一邊,側身指向街上的車駕:「我家主公久聞蘇子大名,欲請蘇子前去品茗,請蘇子賞光。」

蘇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從命!」

蘇秦跳上車,肥義揚鞭,車馬急馳而去。不一會兒,車駕停在一扇朱門前面。蘇秦細看門上匾額,上面寫著「風雅園」三字。聽見聲響,有人迎出,趕走車馬。肥義引領蘇秦直入大門,走進一進小院,推開一扇紅門,回身朝蘇秦道:「蘇子稍候片刻。」言訖進門,不一會兒,復至門口,「蘇子,主公有請。」

蘇秦趨入,見廳中端坐一個半大少年,觀其衣著,知是太子了,急拜於地,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義一般,圓睜大眼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頷首,指著旁邊席位:「蘇子免禮,請坐。」

「謝殿下賜坐!」蘇秦謝過,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見他雖然年幼,儀態卻是非凡,斷非尋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趙雍久聞蘇子大名,得知蘇子光臨邯鄲,特使肥義將軍冒昧相邀,有擾蘇子,還望蘇子寬諒。」

蘇秦抱拳還禮:「殿下為草民勞動貴體,草民不勝惶恐。」

「趙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問蘇子。」

「殿下請講,草民知無不言。」

「敢問蘇子,天下列國,何國最強?」

「趙國。」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順口答道。

「痛快!」肥義一拍大腿,大聲接道,「此話肥義愛聽!」

太子雍卻是眉頭微皺,略略一頓,抬頭又問:「再問蘇子,天下列國,何國最弱?」

「趙國。」蘇秦依舊是不假思索,回答得乾脆利落。

肥義不解,勃然變色道:「請問蘇子,趙國既然最強,為何又是最弱?」

「回將軍的話,」蘇秦衝他微微抱拳,「強有強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釋。」

太子雍卻是興味盎然,身軀前傾:「趙雍願聞其詳。」

「回稟殿下,」蘇秦抱拳,侃侃說道,「趙方圓兩千里,人口四百萬,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間,可集甲士數十萬眾,更有良馬強弩、善技勇士無數。國勢如此之強,假使趙人同仇,將士樂死,列國誰可御之?蘇秦據此使用最強一詞,當不為過。」

肥義連連點頭:「嗯,此為實情。」

「然而,」蘇秦話鋒一轉,「趙土貧瘠,既無齊、楚漁鹽之利,又無燕、韓銅鐵之藏,更無秦國關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艱難,何談國庫積蓄?國無積蓄,何能久戰?這且不說,趙四塞無險可守,四鄰無友皆敵,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圖存尚且乏力,何談開疆拓土?在下據此使用最弱一詞,當不——」

不及蘇秦說完,肥義憤然打斷他道:「照蘇子說來,趙國豈不是連那老燕國也不如了,簡直是信口雌——」見太子雍瞪他,強力憋住,將臉埋向一邊,不看蘇秦。

太子雍回望蘇秦:「蘇子,說下去。」

「在下方纔所述尚是外傷,趙國之痛更在內傷。」

太子雍兩眼放光:「請問蘇子,趙之內傷何在?」

「三軍之中,衝鋒陷陣者眾,智勇之將鮮有;朝堂之上,采祿食邑者眾,大賢之才難覓;宮牆之內,終年碌碌忙忙,治國長策不見——」蘇秦陡然打住不說,目視太子雍、肥義。

蘇秦所言,句句屬實,直擊趙國要害,縱使肥義,也聽得傻了,愣在那兒,再無一句反駁話語,睜大兩眼直盯蘇秦。

「殿下,」蘇秦見時機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敗存亡唯以強弱論之。趙國如此之弱,情勢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見之臣重君輕,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濟,趙國前景,蘇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從驚悚中醒來,趨身問道:「蘇子既已診出趙之大傷,可有救治良方?」

蘇秦滿懷信心地點頭:「回殿下的話,有傷自然有治。」

「蘇子請講。」

「合縱。」

「合縱?」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頃,探身再道,「趙雍稚嫩,還請蘇子細細講來。」

這日午後,一場沙塵暴悄然襲向趙國陪都、位於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鎮晉陽。一眼望去,風裹塵埃,不見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餘輛車馬在漫天飛塵中緩緩駛入晉陽東門。太原郡守兼晉陽守丞趙豹聞訊迎出府門,接到公子范等,見過禮,攜手入府。

公子范從袖中摸出虎符,擺於几上。趙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與之並排。兩塊虎符完美地合為一體。趙豹見到毫無破綻,跪地拜過虎符,起身揖道:「末將謹聽公子!」

公子范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朗聲宣道:「趙豹聽旨:殿下有諭,擢升河間令申寶為晉陽都尉,協防晉陽守備。調撥晉陽步騎兩萬,星夜趕赴代郡。」

趙豹再拜道:「末將遵旨!」

公子范召申寶上前見過趙豹,趙豹亦使人召來將軍韓舉,吩咐他道:「韓將軍,你點兵兩萬,隨公子遠征代郡!」

兩個時辰過後,韓舉引領晉陽精銳步騎兩萬,在暮靄中兵出東門,連夜進發。

第二日晨起,東門剛開,又有幾騎飛馬入城,直馳郡守府求見趙豹,為首一人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趙豹。趙豹看過,臉色微變,有頃,冷冷一笑,安排來人歇息,爾後使人召來申寶,引他視察城防。

趙豹引申寶沿晉陽城牆巡視一周,走至西門,指著厚實而高大的城牆、深深的壕溝及各類防禦工事,頗有感慨地對申寶道:「申將軍,三十年來,秦人可是三打晉陽啊!」

申寶恭維道:「將軍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來?」

「唉,」趙豹緩緩搖頭,「不瞞申將軍,晉陽四縣八邑,方圓數百里,僅有步騎五萬,殿下一舉調走兩萬,本將心裡,上下撲騰啊!」

「哦?」申寶奇問,「趙將軍有何擔憂?」

「唉,」趙豹又是一聲長歎,意味深長地望著申寶,「申將軍有所不知,在下鎮守晉陽多年,深知秦人無時不在覬覦此城。晉陽為河東第一堅城,城高池深,是趙之根基所繫,萬一有失,趙豹有何顏面再見趙人?」

「將軍放心,」申寶笑道,「在下臨行之時,相國大人親口交代,秦人已與我盟誓伐魏,絕不會攻打晉陽。」

「哦?」趙豹假作驚訝,繼而點頭道,「相國既有此話,本將略有安慰。不過,無論秦人盟誓與否,城防衛戍必須加強。申將軍,你看這樣如何,你初來乍到,形勢不熟,暫時接管西門城防,其餘各門,由本將督查。」

申寶面現不快,本欲發作,又想起申孫要他不可生事之語,也就不好再說什麼,點頭應道:「末將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寶思忖有頃,伏案寫就一封密函,召來親隨僕從,吩咐他道:「你速回邯鄲,將此密函呈送樗裡大人!」

親隨收起密函,朗聲應道:「小人遵命!」

洪波台中,太子雍緩緩奏道:「雍兒已奉旨會過蘇子了。」

「哦!」趙肅侯從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點頭,「雍兒見過不少狂人,從未見過似他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趙肅侯的笑容漸漸斂起。

「雍兒以為,只怕吳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兒何出此言?」

「吳起、商鞅之才,不過強一國而已。蘇子之才,卻可平息天下紛爭。」

「是嗎?」趙肅侯想是受到震動,身子前傾,「他能平息天下紛爭,倒是夠狂的。你問沒問他,天下紛爭,如何平息?」

「合縱。」

「何為合縱?」

「照蘇子的話說,叫做合縱制衡,也就是說,眾弱相合,與大國抗衡。具體來說,就是三晉結盟合一,東御齊,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國皆有所忌,不敢妄動刀兵。三國不動,強不凌弱,天下紛爭可解也。」

趙肅侯陷入深思,有頃,眉頭微動,點頭道:「嗯,能夠悟出此道,是個大才,可堪一用。傳旨安陽君,請他薦蘇子予奉陽君,就說是寡人舉薦,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遲疑,點頭道:「兒臣遵旨!」

奉陽君府中,申孫引領司徒沿小徑匆匆走進聽雨閣。聽雨閣裡早已坐滿朝臣,有司空、御史、內史、左師及附近郡縣的府尹等,奉陽君端坐於廳中主位。

申孫進門稟過,司徒趨前叩道:「下官叩見大人!」

奉陽君指著身邊一個空席:「坐吧。」見他坐下,微笑著責道,「丁大人,今日怎的遲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遲到半步。只是下官臨出門時,剛巧碰到從代郡一路馳回的軍尉,聽他稟報軍務,耽擱一刻,是以遲了。」

「哦?」奉陽君急問,「是何軍務,這也說說。」

「回稟相國,前日辰時,晉陽的兩萬軍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馬驟多,糧草吃緊,公子范使他回來催撥糧草。」

「嗯,你可直接上報安陽君,要他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兒可有音訊?」

「公子魚正在武陽招兵買馬,待機起事。」

「嗯,」奉陽君點頭道,「如此甚好。公子魚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聞聽此言,御史不無惶惑地望著奉陽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臥病榻,殿下乳臭未乾,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舉事良機。依下官愚見,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會群起響應,大人承繼大統當如探囊取物一般,為何卻在這裡捨近求遠,繞如此之大的彎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啊!」

「唉,」奉陽君看一眼御史,長歎一聲,「這樁事體真要如你等所說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舉事了,何待今日?」輕輕咳嗽一聲,「別的不說,單是君上一人,你們就沒吃透。」

「什麼君上?」御史爭辯,「當年若不是大人幫他,君上何能坐上龍位?這些年來,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戰,君上的龍位何能坐穩?再觀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諾諾,大小事體全無主張,皆求助於大人決斷,哪裡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御史此言一出,眾臣盡皆附和,一片喧嘩。

奉陽君重重咳嗽一聲,壓住眾人,搖頭歎道:「唉,你們這是只看表相,不明內中啊!別看趙語唯唯諾諾,行事卻是柔中帶刺,綿裡藏針。朝中諸事,你們也都看到了,別的不說,單說這幾年,趙語肯聽本公的都是何事?無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諸如邯鄲衛戍、宮城禁軍、糧草輜重、田畝賦稅,他何時聽過本公的?他將瑣事交予本公,卻將要害或交予安陽君,或握在自己手裡,所有這些,你們哪裡知道?」

經他這麼一說,眾臣也都低下頭去。

奉陽君抬眼緩緩掃過眾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陽君那兒可有動靜?」

「回稟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專程拜訪中大夫樓緩,聽他口氣,安陽君似是傾向於大人。」

「哦?」奉陽君眼睛大睜,「樓緩怎麼說?」

「樓緩對下官說,有一日,他與安陽君論及時局,安陽君閉目有頃,只說四個字,『老馬識途』。」

「老馬識途?」奉陽君思忖有頃,點頭道,「嗯,有意思!」

司徒卻是一頭霧水,抬頭問道:「敢問大人,『老馬識途』有何深意?」

奉陽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當年先君駕崩,趙語是太子,剛好出巡晉陽,長兄趙渫陰結幾位諸臣,矯詔謀位,其中有趙范、趙豹、安陽君和本公。趙渫本為太子,因其為人歹毒,舉止輕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廢去太子之位,改立趙語。本公知其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決定不跟他趟這一趟渾水。本公雖然這麼想,心裡卻不踏實,去找安陽君謀議,安陽君即以『老馬識途』作答!」

司徒仍舊不解,撓撓頭皮:「下官愚笨,請大人詳解。」

「你是夠笨的!」奉陽君望著他呵呵笑道,「『老馬識途』就是知時識勢。那年,安陽君既知公子渫難成大事,又見本公不從,當然是跟著本公轉了。他心裡這麼想,話卻不能明說,本公聽了,心中自是有數。果如其然,在本公設法穩住公子渫,暗請趙語回宮之後,安陽君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太子,然後才是趙豹。公子渫見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勢已去,倉皇逃出邯鄲,潛往鄭地去了。」

聽奉陽君講出這段往事,眾臣皆是一驚。

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樓緩本是安陽君的門人,此前對微臣頗有微詞,近日卻是親近起來。微臣認為,裡面定有深意!」

「嗯,」奉陽君微微點頭,「安陽君真要這麼說過,倒有意思。」轉向申孫,「申孫,你速備車,本公望望他去。」

奉陽君驅車馳至,安陽君躬身迎出府門,寒暄過後,攜其手直入後堂。二人分賓主坐定,奉陽君抬頭望向安陽君額角的白髮,似吃一驚:「幾日不見,四弟的額角就有白髮了。」

安陽君笑道:「額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個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陽君亦笑一聲,「國事家事一大堆兒,忙得我暈頭轉向,找不到北。這一陣兒剛說要歇口氣,君兄卻又躺倒了,你說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陽君順口應道,「國事家事打總兒壓在三哥頭上,真也難為三哥了!」

「嗨,說這些幹啥!」奉陽君苦笑一聲,抬頭道,「說起君兄,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沒有進宮看他。聽說四弟前日去過洪波台,可知君兄龍體如何?」

「不瞞三哥,」安陽君輕輕搖頭,「君兄龍體時好時壞。聽御醫說,傷寒雖有好轉,癆病卻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癆病難治。」略頓一下,長歎一聲,「唉,君兄也是,身子壯得原本就跟鐵打一般,誰想這……前後沒有幾日,說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見小弟,甚是傷感,再三叮囑小弟,要小弟多加保養。」意味雋永地又歎一聲,「唉,人生啊——」

「四弟,」奉陽君斂神正色,「保重身體固然要緊,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來,就是想與四弟講講此事的。」

「三兄請講。」

「聽四弟這麼說來,君兄之病恐怕撐不了多久。愚兄在想,萬一君兄……愚兄是說,萬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慮?」

安陽君沉思良久,反問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陽君輕歎一聲,「雍兒年幼不說,又生性懦弱,優柔寡斷,不足以處當今亂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兩眼直盯安陽君,「愚兄這裡存下一念,萬一山陵崩,為趙室社稷計,愚兄決定輔佐四弟承繼大統之位!」

「三哥!」安陽君趕忙拱起雙手推拒,「此事萬萬不可!」

「四弟不必過謙!」奉陽君加重語氣,「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繼大統,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說,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來慣制!」

「三兄抬愛,愚弟感激涕零。」安陽君再次推拒,「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雖然不才,卻有自知之明。若論才識,莫說是君兄,我們兄弟中,無論哪一個亦勝愚弟多矣!」

奉陽君身子趨前:「三弟之意是——」

「萬一山陵崩,四弟唯聽三兄吩咐。」

「謝四弟抬愛!」奉陽君面現喜色,連連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記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辭。」起身揖別。

安陽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後堂,剛要坐下,樓緩急急走進,在他耳邊如此這般低語一陣。

安陽君眉頭略皺,思忖有頃,點頭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樓緩不解地問,「君上這麼做,豈不是為虎添翼嗎?」

安陽君微微一笑:「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個虎呀。」

「大人是說,」樓緩似是仍不明白,兩眼望著安陽君,「相國不是隻虎?」

「要是隻虎,他還能活到今日?」

樓緩兩眼大睜,愣怔半晌,點頭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為何聽任他胡作非為?」

「君上在等時機。」

「時機?」

「是的,」安陽君點頭,「君上在等他變成一隻虎。」

樓緩若有所悟:「經大人這麼一說,君上將蘇秦薦與奉陽君,是另有深意了。」

安陽君微微一笑,問道:「你能說說君上有何深意?」

「驕其心志!」樓緩應道,「君上是想告訴他,君上身邊既無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陽君又是一笑,不再吱聲。

「大人,」樓緩又道,「奉陽君他……會起用蘇子嗎?」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隻虎了。」安陽君說完,轉過身去,緩步走向後側的書房。

奉陽君正在聽雨閣外面的草坪上舞劍,申孫急走過來,見主人興致正濃,哈腰候立於側。奉陽君又舞一時,收住步子,扭頭望向申孫:「何事?」

「洛陽士子蘇秦求見。」申孫雙手呈上蘇秦的拜帖。

「洛陽士子?蘇秦?」奉陽君連皺眉頭,「此人所為何事?」

申孫跨前一步,在奉陽君跟前低語數句,奉陽君打個驚怔,問道:「如此說來,此人是君上所薦?」

「正是。」申孫點頭,「據樓緩說,殿下已與肥義私底下會過蘇秦,以大賢之才薦與君上。君上未加考問,當即傳旨安陽君,要安陽君薦與主公,讓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陽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見,此人可是大器?」

「據小人所知,蘇秦師從雲夢山的鬼谷子,習遊說之術,去歲入秦,以帝策遊說秦公,欲助秦公一統天下,秦公棄而未用。」

「一統天下?」奉陽君嘿然笑道,「怪道趙語不用,似此狂妄之語只能騙騙趙雍那樣的毛頭娃娃。」

「主公,」申孫似已看出奉陽君心思,「那廝已在廳中等候多時,主公若是不見,小人打發他去就是。」

奉陽君略想一下,擺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薦,不見也得有個說辭。這樣吧,你去對他說,這些日來,本公因為國務煩心,厭惡人事。無論何人,但凡來言人事,一概不見,看他如何說話?」

申孫應聲喏,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來到前廳,一進門就拱手致歉:「讓蘇子久等了,實在抱歉。」

蘇秦亦忙起身還禮:「有勞家老了。」

申孫將拜帖遞還給蘇秦,略帶歉意道:「在下將蘇子求見之事稟報主公,主公說,如果蘇子是為談論人事而來,就請另擇時日。」

蘇秦一怔:「此是為何?」

申孫低聲解釋:「是這樣,近來君上龍體欠安,國中大小事體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從早至晚為國事煩心,是以厭倦談論人事。」

蘇秦沉思片刻,抬頭道:「煩請家老再去稟報相國,就說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孫大是驚奇:「不言人事,卻言何事?」

「鬼事。」

申孫遲疑有頃:「蘇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會兒,再至廳中,拱手讓道,「蘇子,主公有請。」

蘇秦亦拱手還禮:「家老先請。」

二人一前一後,步出前廳,沿林蔭小徑走入後花園,趨入聽雨閣中。

蘇秦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相國。」

奉陽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讓道:「蘇子免禮,請坐。」

蘇秦謝過,起身坐於客位。申孫示意,一個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陽君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說:「聽聞蘇子欲言鬼事,趙成願聞其詳。」

「是這樣,」蘇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趙,將近邯鄲時,天色向晚,放眼四顧,方圓竟無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廟,遂踅進去棲身。睡至夜半,草民忽聞人語,乍然驚醒。」

奉陽君乍然驚問:「荒野之地,何人說話?」

「是啊,」蘇秦接道,「草民也覺奇怪,側耳細聽,出人語者原是廟中所供的兩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陽君松下一氣,點頭應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說說,他們所言何事?」

「他們似在爭執什麼,草民聽那話音,已辯許久了,該到木偶說話。木偶長笑一聲,語氣裡不無譏諷,『土兄,你扯遠了。你瞧我,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哪兒像你,橫看豎看不過一個土疙瘩,只需一場大水,就得變成一攤爛泥。』」

「嗯,」奉陽君再次點頭,「此話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聲,沉聲應道,『木兄此言差矣。縱使大水沖壞我身,我仍將是此地的一堆黃土。木兄卻是無本之木,大水一來,別無他途,唯有隨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終。況且世事無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場烈焰,木兄處境,實在不堪設想啊!』」

聽到此處,奉陽君打個驚怔,恍然明白過來,抬眼望向申孫,申孫的嘴巴掀動幾下,竟無一語出口。

蘇秦看在眼裡,拱手問道:「草民斗膽請問相國大人,木偶與土偶之言,孰長孰短?」

奉陽君沉思有頃:「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以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無本之木,不能久長啊!」

奉陽君又是一陣思忖,拱手說道:「蘇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趙成開眼界了。趙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覺困頓。蘇子若有閒暇,可於明日此時復來,趙成願聽宏論。」

蘇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孫送走蘇秦後急急返回,見奉陽君仍然坐在那兒,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於一側。

奉陽君頭也不抬,似是自語,也似是在對他說:「『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蘇秦此話,是喻本公無中樞之位,卻擁權自重,未來命運,就如這木偶呢!」

申孫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輕信!」

奉陽君斜他一眼:「你且說說,蘇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絕非無本之木。蘇秦在此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謀求錦衣玉食而已。」

奉陽君又思一時,點頭道:「嗯,這話也還在理。不過,蘇秦眨眼之間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見,還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個奇才。」

申孫眼珠兒一轉:「依小人觀之,蘇子言辭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會受他蠱惑,動搖心志,盡棄前功。」

奉陽君略顯遲疑:「只是,本公許他明日復來,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會要他來了。眼下百事待舉,本公哪有閒心聽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願聽他瞎扯,明日待他來時,小人自有打發。」

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道:「不妥。本公允諾見他,他又守約而來,本公若是不見,就是食言,這事兒張揚出去,讓外人如何看我?」

申孫眼珠兒又是一轉:「小人有一計,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聽他的蠱惑。」

「你且說來。」

申孫湊前一步,附耳低語有頃,奉陽君面上漸現笑意,點頭道:「嗯,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後,蘇秦如約前來,早有申孫候著,引他直入後花園的聽雨閣裡。奉陽君依舊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蘇秦見過禮,於客位坐下,申孫坐於對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蘇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國大人,昨日盡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膽言人事,可否?」

奉陽君雙目微閉,面帶微笑,點頭道:「請講。」

蘇秦咳嗽一聲,侃侃言道:「相國在趙,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決,可謂是一呼百應,春風得意。不過——」話鋒一轉,目視奉陽君,打住不說了。

奉陽君的臉上依舊掛著方纔的微笑:「請講。」

蘇秦再次咳嗽一聲:「蘇秦以為,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此為萬物之理。相國大人雖然位極人臣,卻有大患在側。」再次打住話頭,目視奉陽君。

奉陽君雙目微閉,微笑依然:「請講。」

蘇秦略顯詫異,轉望申孫。

申孫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有何大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收回目光,再次轉向奉陽君:「眼下趙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強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謀河東。秦謀河東,必謀晉陽。晉陽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觀察奉陽君。

奉陽君竟是絲毫兒未為所動,依舊面帶微笑,兩眼微閉。

蘇秦甚是惶惑,回視申孫,申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反問他道:「請問蘇子,晉陽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蘇秦哂笑道:「依家老見識,不會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吧!」

申孫面現尷尬,乾笑一聲,抱拳道:「在下愚笨,還望蘇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趙國大事盡決於相國大人。相國無視秦人野心,不僅將大軍屯於代郡,更將精兵兩萬調離晉陽。相國此番調動,必為秦人所知。秦人若於此時乘虛而入,晉陽或將不保。趙國臣民視晉陽為立國根脈,晉陽若是有失,國人必會怪罪相國大人。舉國怪罪大人,若是再無君上袒護,大人何能安枕?」

蘇秦一席話,申孫聽得冷汗直出,抬頭急望奉陽君,見他仍與方才一樣,方長吁出一口長氣,輕聲問道:「敢問蘇子,可有應策?」

蘇秦卻不睬他,依舊望著奉陽君:「依眼下趙之國力,西不足以抗秦,東不足以御齊。因而,蘇秦以為,趙之上策,不在圖謀中山,而在合縱,首合燕國,次合韓、魏。三晉若合,西可圖秦,東可御齊,南可抵楚。有此大勢,趙可高枕無憂。相國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將君上推入合縱主盟之位,上可保趙室萬世基業,下可保黎民安居樂業,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無虞,遠可流芳百世……」

蘇秦侃侃而談,講得動容,奉陽君卻如一根木頭般毫無觸動,依舊是雙目微閉,面呈微笑,表情木訥地望著蘇秦。

蘇秦雖覺奇怪,但仍說道:「如果相國大人有此願心,蘇秦不才,願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訖,目光不無期待地直射奉陽君。

候有一時,大出蘇秦意料的是,奉陽君口中吐出的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兩個字:「請講。」

蘇秦眉頭大皺,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國保重,蘇秦告辭。」逕自起身。

奉陽君卻是無動於衷,依然端坐於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申孫急了,伸手觸下奉陽君的衣袖,奉陽君打個驚愣,急急睜眼,見蘇秦作勢欲走,拱手揖道:「蘇子所言,如雷貫耳,趙成受教了。」

蘇秦還過一揖:「謝相國香茶。」

奉陽君卻是答非所問:「請講!」

蘇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轉向申孫。

申孫做出送客的動作,拱手笑道:「蘇子實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蘇秦退出,轉身離去,申孫略怔一下,急追上來,一直送至門口。

蘇秦埋頭走出府門,停下腳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請家老明示。」

申孫心知肚明,只好將話頭挑開:「蘇子是指方纔之事?」

「正是。」蘇秦納悶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國尚且動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國安危,相國卻無動於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蘇子有所不知,」申孫略顯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動心。昨日聽聞蘇子言辭,在下以為過於犀利,恐主公聽之,一則有傷主公貴體,二則恐於蘇子不利,因而力勸主公以棉絨塞耳。此計實為在下所出,不關主公之事,不敬之處,還望蘇子見諒。」

蘇秦聽畢,如雷貫耳,一時竟是呆在那兒,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仰天一聲長笑,朝申孫略略拱手,昂首闊步而去。

迎黑時分,一個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國驛館,對秦使樗裡疾耳語有頃。

樗裡疾大是驚疑,抬頭急問:「他幾時來的?」

「回大人的話,」黑衣人稟道,「已來半月了。」

「半月?」樗裡疾臉上一沉,橫眉責問,「你們是做什麼吃的,此人已來半月,為何現在才報?」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這些日來,眾弟兄將心思全都用在趙宮及奉陽君府、安陽君府裡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見他突然前去奉陽君府,今日復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蘇秦,急來稟報。」

樗裡疾面色稍懈:「起來吧。這麼說,也不能怪你。蘇秦住在何處?」

「豐雲客棧。與他同住的還有一人。」

「何人?」

「聽小二說,那人姓賈,也是從外地來的,比蘇秦早到幾日。」

「莫非是賈先生?」樗裡疾思忖一時,點頭對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備車,豐雲客棧!」

車子備好,樗裡疾剛欲出門,一個趙人匆匆趕至,嚷著要見特使大人。守衛稟過,樗裡疾傳他進來。

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進客堂,見到樗裡疾,躬身問道:「您是秦國特使樗裡大人嗎?」

樗裡疾道:「正是在下。壯士是——」

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將軍門下,奉將軍之命求見大人,有密信呈報。」從袖中摸出一信,雙手呈上。

樗裡疾匆匆閱畢,對那人道:「因事關機密,本使不再覆信了。你回去轉呈申將軍,就說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時分,在晉陽西門,舉火為號,風雨無阻。」

「小人領命!」

樗裡疾走到一處,拿出十金,遞給那人:「一路辛苦了,這個算是酒錢。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賞。」

那人叩地謝過,接過十金,匆匆離去。

樗裡疾見那人走遠,迅速走至案前,寫就一封密函,拿蠟封好,遞給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陽,將此密函轉呈君上。」

黑衣人將信揣好,略一點頭,逕出門去。

樗裡疾也走出館門,跳上軺車,催馬徑朝豐雲客棧馳去。

使樗裡疾始料不及的是,趙人不是魏人,在列國館驛裡早有肅侯安置的眼線。樗裡疾剛一出門,就有人飛身前往洪波台,將所見所聞報知鞏澤。鞏澤草擬一道密奏,面陳肅侯。肅侯讀過,思忖有頃,吩咐他將此密奏轉呈安陽君。

安陽君看到密奏,當即召來樓緩,將情勢大致說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趙豹,要他留意申寶,依計行事!」

樓緩應過,也從袖中摸出一封奏報,雙手呈上:「司徒府奏報,代郡兵馬陡增,公子范奏請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安陽君看也不看,擺手道:「拖它兩個月,你處理去吧。」

安陽君轉身就要離去,樓緩抬頭笑道:「啟稟主公,還有一件趣事。」

安陽君扭過頭來:「是何趣事?」

「是蘇秦的事!」

「哦?」安陽君饒有趣味地問,「蘇秦怎麼了?」

「昨日後晌,蘇秦遞拜帖求見,奉陽君本欲不見,又恐落下話柄,傳話說,若言人事不見。蘇秦稱他只言鬼事,得以見面。蘇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陽君眼前的尷尬處境,奉陽君聽出話音,以疲累為由,約他今日復見。今日後晌,蘇秦再去,奉陽君甚是熱情,約他面談半個時辰。蘇秦向他大談合縱方略,認為這是改變他眼前處境的上上之策。」

「他聽進去了嗎?」

樓緩搖頭道:「奉陽君根本沒有聽見。」

「哦?」安陽君一怔,「蘇秦與他面對面談有半個時辰,他怎麼可能聽不見呢?」

「因為奉陽君的兩隻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

安陽君又怔一時,方才反應過來,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塞耳去聽大賢,也虧他想出這等餿主意。」

「下官已經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孫的計謀。」

「唉,」安陽君又歎一聲,「身邊淨是小人,心卻比天高,趙成簡直是昏頭了。」

「主公,奉陽君不用蘇秦,蘇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觀之,此人堪為大才,對趙有用。三晉合縱,對趙更是有利無害,我們得設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道:「不必驚動他。就眼下情勢觀之,蘇子要想合縱三晉,絕不可能離開趙國。不過,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棧掌櫃,蘇子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下官遵命。」

樗裡疾驅車來到豐雲客棧,從小二口中得知蘇秦尚未回來。

賈舍人聞報迎出,見是樗裡疾,拱手見禮。樗裡疾還過禮,二人走入堂中,分賓主坐下。

樗裡疾拱手致歉:「在下來邯鄲多日,卻是剛剛得知賈先生在此,是以來遲了,望賈先生見諒。」

賈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氣了。在下一來邯鄲,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國事在身,又無大事稟報,是以沒有登門相擾。在下失禮在先,要說抱歉,該當在下才是。」

樗裡疾笑道:「是賈先生客氣了。在下聽說賈先生尋到蘇子,且他就住此處,此來也想見見蘇子。」

「兩個時辰前,蘇子前往相國府會晤,尚未回來。上大夫欲見蘇子,看來還得小候一時。」賈舍人擺開茶具,沏好茶,在樗裡疾几上放上一杯。

樗裡疾謝過,端起茶杯,揭開蓋子小啜一口,讚道:「賈先生的茶真是與眾不同,已是人在邯鄲了,喝起來竟然還有一股終南山的味。」

賈舍人微微一笑:「謝上大夫褒揚。」

樗裡疾又啜一口,話入正題:「賈先生既然尋到蘇子,何時能夠帶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著他呢。」

賈舍人輕歎一聲:「唉,蘇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樗裡疾驚道,「此又為何?」

賈舍人將蘇秦的三晉合縱方略大約講述一遍。

樗裡疾聽畢,臉色大變,急道:「三晉若是合縱,秦國豈不大難臨頭了?賈先生,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讓蘇子改變主意,回咸陽去。」

賈舍人搖頭道:「恐怕蘇子是不會去的。」

樗裡疾顯得甚有自信:「這倒未必。公孫衍原也鐵心為魏室效忠,到後來還不是前往秦國去了?」

「那是公孫衍,不是蘇秦。」賈舍人的語氣毋庸置疑。

樗裡疾想了想,對賈舍人道:「賈先生,他願不願去是一回事,我們努力讓他去是另一回事。您看這樣好吧,待會兒蘇子回來,我們一道勸他,說服蘇子前往咸陽。蘇子若是不去,我們再生其他辦法。」

賈舍人不及應答,外面已傳來蘇秦與小二的對話聲。不一會兒,腳步聲已至門口,蘇秦推門進來。

樗裡疾起身,拱手致禮:「在下木雨虧見過蘇子。」

蘇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陽見面的事,抱拳還禮:「在下蘇秦見過木先生。」略頓一下,又補半句,「也見過上大夫大人。」

樗裡疾笑道:「聽聞蘇子在此,在下不請自來,冒昧打擾了。」

蘇秦亦笑一聲:「上大夫是貴客,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請坐!」

二人坐定,樗裡疾開門見山:「蘇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蘇子,不想蘇子先行別去。秦公聽說蘇子離去,特使公子華一路尋至函谷關,因大雪紛飛,竟是未能尋到蘇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訪,在下訪至小秦村,得知蘇子已出函谷了。」

蘇秦問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獨臂兄家?」

「正是。」樗裡疾笑道,「在下還見到了秋果姑娘。據獨臂兄說,秋果姑娘與蘇子甚是有緣,蘇子親口答應三年後上門迎娶,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蘇秦臉色微紅,點頭道,「不過,在下答應的是三年之後前來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兩番遭遇不濟,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當有回報。在下有心認秋果姑娘為義女,只是眼下處境尷尬,自身尚難保全,何能顧及他人?在下允諾三年之後前去接她,怕也把話說大了,聽起來倒像是個托辭。」

「原來如此。」樗裡疾似是一怔,斂住笑,微微點頭,「蘇子為人,實令在下欽敬。只是,老秦人處事實誠,既與蘇子有諾在先,必也會恭候蘇子光臨。說到此處,在下倒是有個想法。」說罷止住話頭,目視蘇秦。

「上大夫有話請講。」

樗裡疾侃侃言道:「縱觀天下,可棲大鵬者,秦也;胸懷天下者,秦公也。蘇子不遠千里趕赴趙地,無非是想成就人生偉業。秦公既有誠意重用蘇子,蘇子何不順勢與在下返回咸陽,成就一生輝煌?」

蘇秦苦笑一聲,抱拳謝道:「蘇秦與秋果姑娘有緣,與秦公卻是無緣,煩請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說蘇秦在此謝過秦公器重。」

「不瞞蘇子,」樗裡疾有點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趙國只是名義,尋訪蘇子才是實務。臨行之時,秦公特別叮囑在下,要在下不惜代價訪到蘇子。秦公承諾,只要蘇子願去咸陽,秦公必以國事相托。」

蘇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尋訪蘇秦只是名義,謀取晉陽方是實務吧。」

樗裡疾目瞪口呆:「蘇子,你……此話從何說起?」

蘇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驚慌,在下戲言,隨口說說而已。」

樗裡疾望一眼賈舍人,正色道:「在下懇請蘇子,既是戲言,且莫外傳。倘若趙人聽信蘇子之言,與秦交惡,由此引發一場刀兵之災,可就不是戲言了。」

「唉,」蘇秦長歎一聲,「在下縱使有意告知趙人,趙人無耳,何以聽之?」

樗裡疾奇道:「趙人無耳,此是何意?」

蘇秦搖頭苦笑道:「方纔在下如約去見相國大人,將個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相國大人卻如一段木頭,面上無一絲表情。蘇秦驚奇,詢問方知,相國大人早將兩隻耳朵裡塞滿棉絨了。」

樗裡疾聞言大怔,待回過神來,與賈舍人互望一眼,脫口笑道:「哈哈哈哈,蘇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獻策,趣聞軼事不知多少,但這塞耳聽賢之事,卻是蘇子獨遇了。」

「是啊,」蘇秦又是一聲苦笑,「千古奇事竟讓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話及此處,樗裡疾不失時機道:「在下有一言,還望蘇子垂聽。方才聽賈先生說,蘇子大志是合縱三晉。三晉之中,趙人無耳,魏人也未必有聰。公孫鞅在魏一無所施,在秦卻建蓋世奇功;公孫衍一心為魏效力,魏王卻將他視作反賊,頒布詔書四處緝拿。至於韓國,無論是內治外務,皆非建功之地。反觀秦國,東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險,進可攻,退可守,當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繼位,內整吏治,外謀邦交,天下人皆以為明主。依蘇子智慧,當能看出。蘇子是當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竊以為——」頓住話頭,拿眼掃視賈舍人。

「上大夫所言有理。」賈舍人接道,「秦公誠意重用蘇子,蘇子當可考慮重返秦地,一展抱負。」

蘇秦朝二人連連抱拳,斷然說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氣倔強,一旦認準大道,即使走到絕境,斷不回頭。兩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別無話語。」

樗裡疾愣怔良久,方才長歎一聲:「唉,人各有志,蘇子執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為憾了。」起身拱手,「時辰不早了,在下另有雜務,這就告辭。」

蘇秦、賈舍人起身,將樗裡疾送至門外,拱手作別,復回堂中。

二人悶坐一時,賈舍人道:「觀眼下情勢,蘇子若以趙國首倡合縱,恐怕得再候一些時日了。」

蘇秦點頭道:「賈兄所言甚是。不過,依在下觀之,這個日子不會久遠。」

「蘇子何以知之?」

「奉陽君身輕權重,此番又趁趙侯病重,欲謀大位。謀事在陰不在陽,今日趙人皆知奉陽君有謀位之心,他的大禍也就到了!眼見已是大禍臨頭,偏這傻子看不出來,在下好意勸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蘇秦又是一聲嗟歎。

賈舍人遲疑有頃,緩緩說道:「趙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陽君在朝又大權獨攬,謀位不是沒有可能。依在下觀之,即使趙侯知他謀位,怕也拿他沒有辦法。」

「不是沒有辦法,只是時機未到。」聽蘇秦的語氣,顯然已是十足把握。

「敢問蘇子,是何時機?」

「賈兄可知鄭莊公與公叔段之事否?」蘇秦望著賈舍人,「莊公繼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奪大位。幾番請制,莊公皆許之。段以為莊公軟弱可欺,開始明目張膽地招兵買馬,張揚謀反。莊公見段謀反之心國人皆知,認為時機成熟,興兵伐之,果然克段於鄢!」

「蘇子是說,趙侯也在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就是晉陽。」

「晉陽?」

「是的,秦人早已覬覦晉陽,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裡疾使趙,必為此事。奉陽君識不出玄妙,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兩萬大軍調往代郡。晉陽是趙根基,萬一有失,趙侯也就找到借口,奉陽君縱有百口,也難辯白了。」

賈舍人大是惶惑:「趙侯若想除掉奉陽君,只需喚他進宮,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斬殺了,何必這麼麻煩?」

蘇秦搖頭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當年趙語得立,奉陽君功不可沒。自任相國之後,奉陽君內外操勞,東征西戰,有功於國,這是趙人誰都看得見的。這且不說,趙成更是趙語的胞弟,若是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殘之事,叫史官如何記載?」

「即使如此,趙侯總也不至於拿晉陽去作賭注吧?」

「這就難說了。」蘇秦應道,「按照常理,趙侯既然識破此謀,當有準備。」略頓一下,「不過,在下仍有一點未看明白,就是奉陽君為何要將晉陽守軍調往代郡?雖說中山坐大,成為趙國腹中肌瘤,但奉陽君的眼下大事,並不是中山國啊。」

「蘇子若問這個,舍人倒知一二。」

「賈兄快講。」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兩個士子,與他們閒談,得知燕宮內訌,公子魚為爭太子大位,在武陽招兵買馬,欲舉大事。奉陽君調大兵於代郡,或與此事有關。」

蘇秦大驚,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那二人何在?」

「他們得知公子魚重金聘才,說要投奔他去,這陣兒想是走了。」

蘇秦又思一時,起身揖道:「賈兄,在下欲小別幾日,走一趟燕國。」

賈舍人怔道:「去燕國何事?」

「去幫一個人。」話未落地,人已進屋,開始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蘇秦已經弄出一個包裹,挽在肩上,出門欲找舍人作別,見他已備好軺車候在門外。

蘇秦怔道:「賈兄,這是——」

賈舍人笑道:「從這裡到薊城不下千里,蘇子僅憑兩條腿,要走多少時日?在下此馬正值壯年,可代腳力。」

蘇秦連連搖頭:「沒有軺車,賈兄如何出行?」

賈舍人笑道:「在下哪兒也不出行,只在此處候蘇子回來。這輛軺車算是在下暫時出借蘇子的。」

蘇秦拱手謝道:「既如此說,在下謝賈兄了!」從舍人手中接過馬韁,跳上車子,再次拱手與舍人作別。

賈舍人還過禮,順口問道:「蘇子此去,可要舍人做點什麼?」

蘇秦略略一想:「就請賈兄關注趙宮情勢,尤其是晉陽局勢。若有風吹草動,就設法告知在下。」

賈舍人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