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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四章 計中計,張儀助楚威王滅越

在張儀慫恿下,越王無疆棄齊就楚,氣勢如虹,親率舟、陸二十一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沿江水而上,渡過溳水,直逼漢水。前三個月中,越人因有舟師的運糧船數百艘,兵精糧足,有恃無恐,一心強渡漢水,擒獲內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則以屈武的十一萬大軍沿漢水一線築起堅壘,依地勢擺出一字長蛇陣,晝夜警惕,無論越人舟船於何處搶灘,均遭到迎頭痛擊。

越人連攻數月,損兵數萬,折將十數員,卻無尺寸突破。眼見秋日將至,越人糧草不繼,無疆使阮應龍率舟師出夏口運糧,卻發現夏口已為楚人所佔。夏口為漢水入江水處,地勢狹窄,宛如瓶頸。昭陽親駐夏口,擺兵三萬,沉船打樁阻斷江底,又在江水下攔起數道鐵鏈,鐵鏈上掛滿銅刺、漁網,岸上備下鐵蒺藜、連弩及油松、硫黃、乾柴等易燃之物,專候越人舟師。阮應龍急了,棄船登陸,強攻夏口,欲在控制兩岸後,拆除江上障礙。楚人佔據地利,越人連攻數日,再次折兵萬餘,毀船十數艘,無功而返。

直到此時,無疆方才意識到中了楚人的誘敵之計,急急引軍撤退,卻是遲了,昭陽早沿溳水東岸擺下銅牆鐵壁。無疆連攻數日,眼見無法突破,只好鳴金收兵,苦思破圍良策。

看到越人攻勢漸緩,轉為守勢,楚威王傳旨,使屈武分兵五萬,東渡漢水,屯於大洪山、京山一線,阻斷越人的北上之路,將越人完全包圍在溳水、漢水、雲夢澤、大洪山之間方圓不過兩百里的荒蠻區域。除南面為沼澤遍野、一望無際又無法行舟的雲夢澤外,東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無疆見狀,憂心楚人乘勢攻襲,也擺出決戰姿態,將越人兵分三處,呈鼎足之勢據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過去,冬日降臨,楚人仍是只守不攻,似有將越人困死之意。

初時,越人不以為然。然而,隨著冬日降臨,越人的噩夢也就開始了。越人伐楚時正值四五月份,著的多是春秋裝,未備冬服。

越人久據東南沿海,即使冬日,氣候也相對溫濕,不似雲夢澤邊,陰冷不說,進入臘月之後,竟是連下數日大雪。北風呼嘯,大雪紛揚,越人缺衣少食,漢水裡雖有大魚,越人卻也未帶漁具。兵士們原還能在雲夢澤裡摸些小魚小蝦度日,當澤上結下一層薄冰時,最後的食糧也算斷了。

無疆無奈,只得傳旨三軍在兩百里範圍內自行覓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說是飛禽走獸,蛇蚓魚鱉,即使塊莖、草根也未能倖免。到後來,連樹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個冬季下來,在草木吐芽,天氣轉暖之前,楚人未費一兵一卒,越人就已自行減員數萬,士氣低迷,墳塚處處,吳歌越調,聲聲悲哀。

越王無疆看在眼裡,聽在耳裡,疼在心裡。這日後晌,無疆悶悶地坐在中軍帳裡,兩眼微閉,似入冥思。迎黑時分,一名侍從端上一鍋肉湯,裡面有一根馬骨頭,另一衛士端進一個托盤,上面是一小塊馬肉。二人在幾前跪下,分別將湯、肉擺在几上。

無疆微微睜開眼睛,掃一眼二人,輕道:「撤下。」

二人面面相覷,正欲說話,司劍吏走進來,跪下叩道:「大王,倫國師不行了。」

無疆大驚,轉對兩位侍衛:「快,端上它們,隨我去看倫國師!」

司劍吏與兩位侍從陪著無疆走向國師倫奇的軍帳。

帳外軍士見是越王,急入稟報,不一會兒,賁成、阮應龍及幾員戰將走出營帳,在外叩迎,無疆將他們一一扶起,步入帳中,坐在倫奇榻前。

倫奇果是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睜眼見是無疆,倫奇掙扎幾下欲見禮,被無疆按住。倫奇眼中滾出淚水,聲音小得幾乎無法聽到:「微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無疆示意,侍從端來肉湯,無疆親手舀過一勺,送入倫奇口中:「倫愛卿,來,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倫奇微微啟口,輕啜一下,謝道:「謝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微臣喝不下了。」

無疆放下湯勺,淚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眾卿,也害了越國臣民啊!」

倫奇重重吸入一氣,輕歎一聲:「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責。」

無疆握住倫奇的手道:「倫愛卿,你說,寡人眼下該往哪兒走?」

「學先王勾踐,與楚人議和,俯首稱臣,然後再……臥……臥薪嘗膽。」倫奇的聲音越來越弱。

無疆神色微凜,沉思有頃:「寡人聽到了,倫愛卿,你好好休息。」緩緩起身,走出帳外,轉對司劍吏,「召上大夫呂棕大帳覲見!」

呂棕聞詔,急急走進大帳,叩道:「微臣叩見大王!」

無疆掃他一眼:「張子仍無音訊?」

呂棕的聲音微微發顫:「微臣前後派出十幾撥人與張子聯絡,多為楚人所擄,返回來的也未尋到張子。」

「事急矣,」無疆急切說道,「你可作為寡人特使,動身前往楚營,明與楚人議和,暗中聯絡張子,看他是何主意?」從几案上取過一封書信,「若是得見張子,你將此信轉呈於他,另外告訴他,就說寡人口諭,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為侯,領荊地兩千里。」

「微臣遵旨。」

在內方山深處的湫淳別宮裡,張儀正在陪威王對弈,內臣急進:「啟稟陛下,越王使上大夫呂棕前來議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議和來了?人在何處?」

「在宮外候旨。」

張儀推局,拱手道:「陛下招待貴客,微臣告退。」

「愛卿見外了,」威王呵呵笑道,「與越人議和,愛卿當是好手,怎能避讓呢?」

「陛下當真要與越人議和?」

「這……」

「陛下,」張儀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堅果指日可吃,微臣觀陛下心思,斷不肯議和。既然陛下不肯議和,微臣在此就有不便,還是避讓為好。」

楚威王豁然開朗:「好好好,愛卿自去就是。」轉對內臣,「傳越使覲見!」

見內臣領旨出去,張儀眼望威王:「待會兒越使來了,敢問陛下如何應對?」

威王覺出張儀話中有話,問道:「愛卿之意如何?」

張儀起身走至威王身邊,在他耳邊低語有頃。

威王先是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好一出苦肉計,寡人依你就是!」凝神醞釀一時,怫然變色,猛力將棋局掀翻,大聲喝叫,「來人,轟他出去!」

張儀也如戲子一般臉色煞白,在威王前面跪下叩道:「微臣告退!」

張儀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宮門。早有兩個持戟力士候在門外,押送他緩緩走出殿門。

別宮建在山上,宮門距殿門尚有數十丈高,幾百級台階。呂棕在內臣的引領下拾階而上,遠遠望到張儀被兩個持戟甲士押送著走下台階,大吃一驚,頓步望向內臣:「請問大人,此人為何被人押送出來?」

內臣也怔一下:「這……在下也是不知。」

呂棕佯作不識,再次問道:「敢問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話,」內臣望著張儀,「此人是客卿張儀,方才奉旨與陛下對弈。」轉身拱手,「特使大人,請!」

呂棕心裡打著小鼓,跟在內臣後面登上台階,迎著張儀三人走去。

走到近旁,見張儀一直哭喪著臉埋頭走下,呂棕咳嗽一聲,頓住步子。張儀自也頓住步子,見是呂棕,望著他連連搖頭,長歎一聲,埋頭繼續走去。

呂棕心中發毛,跟內臣走上台階,趨入宮中,叩道:「越使呂棕叩見大王。」

楚威王滿面怒容,喘著粗氣,手指對面的客席:「越使免禮。」

呂棕謝過,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看到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處散落,尚未說話,楚王已沖內臣罵道:「你眼瞎了,還不快點收拾,讓客人恥笑?」

內臣急急跪在地上,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幾下粗氣,抬頭轉對呂棕,竭力平下氣來,抱拳說道:「寡人久聞呂子大名,今日始見,就讓呂子見笑了!」

呂棕亦抱拳道:「不才呂棕謝大王抬愛。敢問大王因何震怒?」

「還不是因為那個不識趣的張儀?」威王的火氣立時又被勾上來,指著殿外責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拜他客卿,封他職爵,賞他金銀美女。今日寡人煩悶,使人請他弈棋解悶,誰知此人不識好歹,非但不為寡人解悶,反來添堵!」

呂棕賠笑道:「哦,敢問大王,張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視呂棕,怒道,「寡人正要詢問呂子你呢!幾十年來,楚、越兩國睦鄰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繼大統以來,未曾得罪過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發檄文,又不下戰書,陡起大軍二十餘萬,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燒殺奸搶,無惡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復演當年吳禍。寡人與無疆勢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張儀這廝不知得到無疆什麼好處,竟然吃裡扒外,拐彎抹角地力勸寡人與越人議和,還要寡人割昭關以西二十城予越人,你說這……這這這……這不是擺明與寡人作對嗎?」

呂棕本為議和而來,聽聞此言,面色煞白,兩膝微微顫動,連聲音也走調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迅速變過臉色,態度和緩,拱手道,「呂子此來,可有教寡人之處?」

呂棕穩住心神,亦還一揖:「我家大王誤信讒言,失禮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呂棕懇請大王,願與大王睦鄰而居,永結盟好!」

「哼,這陣兒追悔已是遲了!」楚威王陡然變色,「特使大人,寡人請你轉告無疆,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敢來,就當在疆場上一決高低。他來這裡,還沒有決戰呢,就作孬種,莫說是寡人,即使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談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請問呂子還有何事?」

「這——」

楚威王作勢起身:「呂子若無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轉對內臣,「送客!」

呂棕走出殿門,悵然若失地步下台階,剛剛拐出守衛甲士的視線,就有聲音從旁傳來:「呂大人。」

呂棕扭頭一看,見是荊生,大喜道:「荊先生!」

荊生噓出一聲,輕道:「呂大人不可吱聲,快隨我走。」

呂棕跟隨荊生七彎八拐,走進一處院落。

荊生讓呂棕留步,自己進去,不一會兒,張儀大步迎出,朝呂棕深鞠一躬,不無欣喜地說:「在下張儀見過呂大人。」

呂棕亦還一禮:「呂棕見過客卿。」

張儀輕聲道:「呂大人,此地不是說話處,廳中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就座已畢,呂棕拱手道:「大王未得張子音訊,甚是焦慮,特使在下以議和為名,尋機聯絡,不想真還巧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在下使人聯絡大王,不想昭陽那廝防守甚密,嘗試多次,三位壯士事洩自殺,兩位壯士無功而返。今日之事,呂大人想也看到了。」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稟報大王。大王有密書一封,還請張子惠閱。」從襟下密囊中摸出一塊絲帛,遞與張儀。

張儀拆開看完,將書置於几上,沉思有頃,長歎一聲:「唉,不瞞呂大人,大王所求,著實讓在下為難啊!」

呂棕急道:「大王還有一言,望張子考慮。」

「在下願聞其詳。」

「大王親口告訴在下,只要張子助大王滅楚成功,大王即封張子為侯,領荊地兩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萬死不足以報。只是——」張儀拱手謝過,「眼下時機尚不成熟,還望呂大人轉奏大王,再候一些時日,待在下——」

「敢問張子有何為難之處?」

「唉,」張儀又歎一聲,「呂大人有所不知,在下買通太子殿下,得見楚王,本欲尋機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陽那廝不知從何處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當即奏報楚王,楚王震怒,逼問在下,虧得在下臨機應變,矢口否認,反誣昭陽,昭陽也拿不出實證,好歹矇混過關,保全一命。不過,自此之後,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將在下視作弄臣,於煩悶之時召去弈棋聊天,遇有軍務大事,只與昭陽、屈武兩位柱國謀議,莫說是在下,即使殿下也不讓參知。不僅如此,昭陽更對在下心存芥蒂,」壓低聲音,「不瞞呂兄,院裡院外,這會兒沒準就有他的耳目呢。」

「這可如何是好?」呂棕急得跺腳。

「哦?」張儀探身問道,「敢問呂大人因何急切?」

「唉,」呂棕歎道,「事情緊急,在下也就瞞不得張子了。軍中早已斷糧,大王那兒一日也耽擱不起了。」

張儀佯吃一驚:「這……怎麼可能呢?大王難道不知『兵馬未動,糧秣先行』這一用兵常理嗎?」

呂棕再歎一聲:「唉,去年伐楚之時,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軍過快,輜重未及趕上,這陣兒又被昭陽絕去後路,斷糧已有一冬了。」

張儀表情憂慮,陷入長思,有頃,抬頭亦歎一聲:「唉,在下被封死音訊,此等大事,竟是一絲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張子請講。」

「大王當是英主,賁成熟知兵法,阮將軍也不是尋常之輩,倫國師更是老成持重,當初伐楚之時,為何沒有兵分兩路,使舟路沿江水襲奔郢都,使陸路強攻漢水。若此,楚人必遭兩面夾擊,漢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漢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荊人群龍無首,當不戰自敗矣。」

「原本也是這個計劃,後來大王聽說楚王駕臨內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都是往事了,不說也罷。」

「那……即使強渡漢水,大王也該派駐重兵駐守夏口,確保糧秣無虞才是。」

呂棕低下頭去,半晌無語,末了又是一聲長歎:「唉,說什麼都是遲了。請問張子,眼下可有權宜之計?」

張儀再次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向呂棕:「既然這樣了,在下就勸大王暫時退兵。」

呂棕連連搖頭:「不瞞張子,楚人完全截斷退路,十幾萬大軍外無救兵,內無糧草,早已陷入絕地,縱使想退,也無退路啊!」

「眼下看來,大王若要取楚,時機未到;若要退兵,倒是不難。」

呂棕兩眼放光:「哦,張子有何良策?」

張儀尋到一塊木板,拿筆在上面畫出形勢圖,拿筆頭指圖:「呂大人請看,這是溳水,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餘里,東西僅三十餘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徑,名喚羊腸峽,長不過四十里,甚是險要。大王可引領大軍從此處填平溳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兩端谷口,不消兩個時辰,大軍即可橫穿陪尾山,突出重圍。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溳水一線設防,山東或無兵馬。大王只要衝破眼前防線,即可長驅東下,沿坻琪山北側退向昭關。過去昭關,就是大王地界了。」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果是妙計,只是——」話頭頓住,面呈難色。

「呂大人有何顧慮?」

「如此險要之地,楚人必設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呂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將景翠與在下甚厚,在下可說服他網開一面,讓出一條通路。」

「太好了!」呂棕又驚又喜,旋即又現憂色,「我等雖可脫身,卻置景將軍於不義之地,如何是好?」

「你說得是。」張儀沉思片刻,抬頭道,「這樣吧,你讓大王組織精銳,全力拚殺,景將軍再使老弱守於谷口,兩軍交接,勝負立判,景將軍佯作敗退,陛下責怪時也好有個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將軍那兒——」

張儀似知呂棕欲說什麼,微微笑道:「呂大人大可不必為景將軍操心。昭、景兩家素有怨恨,前番與魏戰,昭陽借龐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將軍百戰逃生,與昭陽結下殺父之仇。此番昭陽一心建功,景將軍自也不肯讓他得逞。」

「嗯,」呂棕再無疑慮了,「若是此說,倒是可行!敢問張子,何時突圍方為適宜?」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明日午夜,就在子時吧。」

呂棕連連拱手:「在下代大王謝過張子,謝過景將軍了!」

「呂大人不必客氣。」張儀亦拱手道,「大王聽信在下之言,方才掉頭伐楚。今有這個結局,實非在下所願。呂大人回去之後,務請轉呈大王,就說在下心中有愧,懇請大王寬諒!」

「是天不助越,張子不必自責。」

張儀埋頭又想一陣,拱手道:「呂大人,此地凶險,在下就不久留了。」轉對荊生,「荊兄,你送呂大人回去,千萬小心!」

荊生應道:「老奴遵命!」

呂棕拱手別過張儀,隨荊生走出院門。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遠處的陰暗處果有一條黑影輕輕躥出,悄悄尾隨身後。黑影跟有一程,見呂棕與荊生拱手作別,步入越國使臣歇腳處,適才轉過身子,一溜煙似的跑入一個院落。

院內廳中,秦國上卿陳軫端坐於席,兩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她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獨舞,幾個樂伎絲管齊鳴,全神貫注地為伊娜伴奏。

觀賞一時,陳軫眉頭緊皺,陡然叫道:「停!」

眾人停下,詫異的目光無不投向陳軫。舞至興處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兒。

陳軫轉對幾個樂伎:「改奏楚調。」

幾個樂伎改奏楚樂。

陳軫轉對伊娜:「去,換上紗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調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臍舞。」

伊娜愣怔片刻,轉入內室更衣。恰在此時,跟蹤荊生的黑雕急趨進來。陳軫揮退樂工,黑雕將整個過程詳述一遍。

陳軫不假思索,轉對黑雕道:「多放幾個人,盯牢張儀、荊生等人,不可驚動他們!」

黑雕領命而去。

陳軫陰陰一笑,自語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尋思破綻,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不無得意地輕敲几案,脆聲喝叫,「伊娜、樂工,歌舞起奏!」

中軍帳裡,無疆聽完呂棕詳陳,長思有頃,歎道:「唉,不瞞愛卿,這些日來,張子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別是張子居心不良,刻意誘騙寡人。今日看來,是寡人誤會張子了!」

「大王說得是。」呂棕附和道,「微臣心裡原也存有這個想法,今見張子,方知誤解了。」

無疆又歎一聲:「唉,張子說得有理,此番伐楚失利,過失全在寡人。當初若依阮將軍之言,兵分兩路,前後夾擊,郢都早破。即使不分兩路,寡人也該使重兵據守夏口。唉,都怪寡人過於自負,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後路,方有今日之敗。」

呂棕勸道:「大王不必自責。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再來復仇不遲。」

「呂愛卿,張子既然定於明日子夜突圍,時辰也不多了,你去召請賁將軍、阮將軍進帳聽令。」

「微臣領旨。」

見呂棕退出帳外,無疆輕叩几案,司劍吏走進。

無疆望他一眼,從腰中解下越王劍,又從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璽,遞與他手,拍手召來四位貼身侍衛,久久凝視五人,緩緩說道:「你等五人皆是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諸位聽旨!」

見越王如此凝重,司劍吏與四位劍士面面相覷,跪地叩道:「微臣候旨!」

「依你們五人之力,楚人無人可擋。你們馬上動身,向北突圍,尋隙殺入大洪山,經桐柏山東下返越。三個月之內,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若是寡人有所不測,你五人當同心協力,輔立太子為王,承繼越祠。凡不服者,皆以此劍斬之!」

司劍吏與四劍士泣道:「我等誓死守護大王,與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長歎一聲,「寡人與社稷,不能兩顧了!」

五人再拜相泣,只不肯離去。正在此時,帳外傳來馬蹄聲,越王知是賁成他們到了,急道:「寡人將社稷交付你們,你們——」猛一揮手,「還不快走?」

五人泣淚,再拜數拜,起身離去。

不一會兒,呂棕領著賁成、阮應龍走進。

看到二人各穿麻服,無疆知道倫奇沒了,泣道:「國師幾時走的!」

「剛剛走的。」阮應龍泣應。

「走了也好。」無疆抹去淚水,轉向賁成、阮應龍,「兩位愛卿,眼下能走路的還有多少?」

「十三萬三千人。」賁成應道。

「馬呢?」

「二千九百匹。」

無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將馬全部宰殺,讓將士們吃飽肚子,吃不下的,帶在身上,殺回家去!」

賁成怔了下,望向阮應龍。

阮應龍也是一愣。這是僅存的戰馬,二人本欲用它們保護越王,率先衝出重圍的。

「去吧,」無疆毋庸置疑,「傳令三軍,今夜吃飽喝足,明日睡上一日,養足精神,迎黑時分,向陪尾山進擊!」

賁成、阮應龍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馬肉的十幾萬越人悄悄拔起營帳,向陪尾山進發。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將早已拆下的船板丟入河水,鋪成數條通路,眾將士井然有序,踏過溳水。因聲響過大,不久即為楚人察覺,戰鼓齊鳴,人喊馬嘶。

賁成顧不得許多,身先士卒,率數十劍士頭前殺去。那些楚人果如張儀所述,淨是老弱之輩,越人卻是精銳在前,個個奮勇。不消一刻,楚人丟下數百具屍體,倉皇遁去。阮應龍引兵在溳水東岸佈置防守,賁成則從俘虜口中探出羊腸峽谷口所在,引眾殺入谷中。

賁成使人察看,果如張儀所言,谷中並無伏兵。谷道時寬時狹,最窄處僅容五人通過,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長蛇,蜿蜒行進。黎明時分,前鋒已近東端谷口,後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時,楚將景翠似也「猛醒」過來,引領大軍撲殺。負責殿後的阮應龍一面加快組織部眾入谷,一面率眾迎上廝殺。景翠似是再次「不敵」,眼睜睜地看著阮應龍等且戰且退,鑽入谷中,而後引眾在谷外築壘。阮應龍亦使人於谷口築壘,兩軍對峙。

在前開路的賁成引眾率先衝出谷口,果然未見楚人。賁成大喜,即與眾劍士保護無疆,尋路東去。大軍呈一字長蛇形緊隨其後。

行不過一里,身後忽然傳來密集的戰鼓聲和衝殺聲,一彪軍從附近林中斜刺裡殺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將越人攔腰衝斷,死死封牢谷口。無疆大驚,頓住腳步,回首急視,遠遠望見晨曦中現出一面旗幟,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昭」字。

無疆大驚,返身就要殺回,卻被賁成、呂棕及眾劍士死死攔住。無疆細看過去,楚兵足有數萬之眾,顯然是有備而來。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衝不出那個狹小的谷口。

無疆忖知大勢已去,只好長歎一聲,在眾人的護衛下扭頭東去。無疆、賁成等護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並未追趕,遂頓住腳步,計點人數,見只衝出三千餘人。

前面現出一條岔道,無疆正與賁成、呂棕商議走向何處,一條岔道上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殺出,領頭一將,卻是屈丐。眾人不及商議,逕投另一條道而去。楚人斜刺裡追殺一陣,賁成分出人眾殿後,且戰且退。及至天黑,眾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計點,僅餘五百人眾。

又走一程,賁成看到前面有個村落,使人殺入,村中並無一人,亦無糧米。連續奔走數百里,無疆見眾人早已疲乏,傳令歇息。呂棕領人在村中四處尋覓,竟然找到一個藏糧地窖,使人挖出糧食,將各家各戶的鍋灶全用起來,眾人總算填飽肚子,人不卸甲,劍不離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軍殺至。賁成等人倉促應戰,率眾劍士保護無疆,從東南方殺出。

楚人追趕一陣,也自去了。

這一日甚是辛苦。無疆一行本欲沿江水東下,然而,無論他們走至哪兒,總是遭遇規模不等的楚人襲擊。賁成提議改走山路,無疆贊同,眾人向北拐入大別山,晝伏夜行,果是一路無阻。眼見將至東陵塞,無疆回視左右,見跟在身邊的僅有賁成、呂棕及十幾個劍士,且人人疲乏,個個饑困,步履越走越重,顯然無法再撐下去,又想到二十一萬大軍僅餘眼前幾人,禁不住潸然淚出。

眾人見越王流淚,紛紛叩拜於地。

無疆拿衣襟拭去淚水,長歎一聲:「唉,諸位勇士,是無疆害了你們哪!」

「大王——」眾人泣不成聲,連連叩頭。

無疆正欲說話,前方忽又傳來一陣異響,急抬頭望,見一隊楚人蜂擁而至。

眾人扭過頭來,無不瞠目結舌,因為前方數百步處,黑壓壓地站著無數楚卒。中間現一華蓋,華蓋下面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兩側各有一軍,將者分別是太子熊槐與客卿張儀。張儀身邊雖無楚卒,卻有數十褐衣劍士,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孫蛭、公孫燕和荊生。

楚人漸漸趨前。

無疆不退反進,引眾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遠時,雙方各停下來。

張儀依舊是赴越時的打扮,手持羽扇。張儀將羽扇輕搖幾下,因天氣不熱,這個動作就顯得分外扎眼。越王、賁成及眾劍士似乎對所有楚人都視而不見,獨將目光轉向張儀。

呂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張儀,驚道:「張……張子……你……」

張儀袖起羽扇,在車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張儀見過大王!見過賁將軍!見過呂大人!」

賁成如夢初醒,持劍怒道:「張儀,越國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連設毒計,陷害我們?」

張儀再揖一禮:「回賁將軍的話,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說是受儀所害呢?」

賁成氣結:「你你你……你真是個無恥之人!分明是你蠱惑大王棄齊伐楚,為何反說是越人自取其辱?」

「賁將軍息怒,」張儀又是一揖,侃侃說道,「容儀辯解一言。」

賁成怒道:「你……你這反覆無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劍!」仗劍正欲衝出,無疆伸手攔住,淡淡說道:「賁愛卿,他說得是,的確是寡人自取其辱!」轉向張儀,揖道,「張儀,無疆淪至此境,並不怪你。不過,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請張子指教。」

張儀回揖:「大王請講。」

「假使無疆不聽張子之言,一意伐齊,結局將會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過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齊人,而不是楚人。」

無疆先是一怔,繼而微微點頭:「嗯,寡人信了。寡人還有一問,請教張子。」

「大王請講。」

「照張子之說,既然伐齊、伐楚結局都是一樣,張子為何不使齊人成此大功,而獨施惠於楚人呢?」

張儀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問,儀不得不答。在儀看來,方今天下,能夠掌握湛瀘的不是齊王,而是楚王,故儀助楚而不助齊。」

無疆低下頭去,沉思許久,抬頭又道:「你願助楚,助楚也就是了,為何卻又繞道琅琊,巧言利辭,謀陷寡人?」

「非儀謀陷大王,實大王自陷也。」

「此話怎講?」

「大王若是偏安於東南一隅,或可自保。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興師勞民,征伐無罪,以卵擊石,豈能無敗?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踐之天下,大王卻在刻舟求劍,一味追尋昔年勾踐稱霸之夢,是不知天時;大王離開吳越山地,轉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陽,是不明地利;大王無端興師,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佔,唯逞匹夫之勇,豈不是自取敗亡?」

無疆面色轉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於你。你既知必有此敗,卻又不諫,不是謀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儀一言。」張儀侃侃言道,「大王試想,去歲仲春,大王謀劃數年,盛氣凌人,集三軍二十一萬於琅琊,勢如張弓搭矢,不發不為盡興。當其時也,儀若勸大王收兵回越,苟安於東南一隅,大王願意聽嗎?如果不出張儀所料,大王必不肯聽,亦必興兵伐齊,而伐齊必敗。儀想,大王與其敗於齊,何如敗於楚呢?儀是以勸大王伐楚。」

「你——」無疆氣結,突然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呂棕,面目猙獰,伸手摸向腰間的寶劍。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眾人幾乎沒有看到無疆拔劍,也未看到他回劍入鞘,呂棕就已人頭落地了。

越王劍術之高,令在場者無不驚歎。楚王更是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兩員偏將閃出,擋在他的前面。數十名弓弩手彎弓搭箭,一齊瞄向越王。

張儀擺手,眾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極度警惕。

張儀再次轉向越王,深揖一禮:「儀有一言,還望大王垂聽。」

無疆亦不還禮,冷冷說道:「講。」

「大王雖說無緣於湛瀘,仍不失為一代劍士。大王若識時務,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儀願求請楚王,為大王在甬東覓一寶島,大王可在那兒與眾劍士修煉劍道。」

聞聽此言,楚威王亦分開戰將,跨前一步,深揖一禮,朗聲道:「熊商見過越王!熊商准允張子所請!」

「哈哈哈哈!」無疆陡然爆出一聲長笑,竟然不睬楚王,沖張儀抱拳道,「天既不容無疆,無疆何能苟活於世?無疆別無他願,只求死在張子劍下,還望張子成全!」

「這——」張儀面呈難色。

無疆又問:「難道無疆之首不配張子試劍嗎?」

「回稟大王,儀劍術不精,何能加刃於大王?」

「你——」無疆怔有一時,不無悲哀地長歎一聲,「唉,張子,寡人視你為高士,信你為知交,臨終求你一劍,竟不肯賜麼?」

張儀揖道:「大王既抱死志,儀只好從命。」

無疆還有一禮:「謝張子成全。」

「儀劍術雖然不精,卻願向大王推舉一位真正的劍士,或可稱大王心意。」言訖,張儀朝站在身邊的公孫蛭深揖一禮。

公孫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見過越王。」

望著這位從未謀面的老人,無疆略是一怔,問道:「你是何人?」

「公孫蛭!」

「公孫蛭?」無疆目視賁成及眾劍士,見他們亦是惶惑,只好轉向公孫蛭,「無疆孤陋寡聞,敢問老丈是何方高人?」

「大王不知草民,可知公孫雄否?」

「公孫雄?」無疆大怔,「你是——」

「草民乃公孫雄六世孫,今替先王雪恥來也!」言訖,公孫蛭朝前跨出數步。

無疆聞聽此言,又想一陣,似是明白過來,爆出一串長笑,亦跨前幾步,朝公孫蛭深揖一禮:「死在公孫雄後人劍下,無疆亦當瞑目!公孫先生既來雪恥,敢問是何雪法?」

「聽聞大王劍術高超,草民不才,願與大王一比高下!」

「此誠無疆之願也!公孫先生,請!」

無疆話音剛落,賁成急叩於地:「大王,請准允微臣先走一步!」眾劍士見狀,紛紛跪地拜求。

「諸位愛卿!」無疆將眾人一一扶起,自己席坐於地,點頭笑道,「好,生死跟前,你們願陪寡人,寡人甚慰!諸位愛卿,誰先出戰?」

即有三位劍士跨前,公孫蛭身後的劍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雙方飛身至場中心,互見過禮,各自拔劍擺勢,發聲喊,鬥成一團,但見劍影,不見人形,頃刻間,場上倒下五具屍體,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斷,以劍拄地,拱手作勢。

眾人視之,乃是公孫蛭手下劍士。

眾軍士上前,將屍體拖至一邊。第二輪開始,雙方再次各出三名劍士。因無疆的劍士連殺數陣,又走數日,體力早已不支,未及幾合,全都戰死。這邊剛剛戰死,無疆身後就又飛出三個劍士接戰,不一會兒,又全部戰死,公孫蛭這邊也戰死二人,僅餘一人,持劍亮相。

雙方又戰數場,無疆手下劍士無一退縮,全部赴難,公孫蛭手下的死士也陣亡八人,場上仍立三位。

該到賁成了。

賁成朝無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微臣先走一步!」

無疆衝他點頭,微微笑道:「賁愛卿,去吧。」

賁成緩緩起身,緩步入場。

雙方見過禮,三名褐衣劍士將他圍在中間,擺開架式。賁成與他們周旋幾圈,發聲喊,陡然出劍,但見一片劍光,一團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已呈品字形橫屍於地。

又有三名褐衣劍士飛出,眨眼間竟又橫屍於地。賁成微微冷笑,將劍入鞘,屹立於場。

無疆讚道:「賁愛卿,好劍法!」

眾褐衣劍士面面相覷,正欲再出,荊生擺手止住,朝公孫蛭拜過,飛身出來,沖賁成揖道:「在下荊生向賁將軍討教!」

賁成亦還禮道:「聽聞荊先生大名,賁成領教了!」

二人見過禮數,各擺架勢,開始出劍相鬥。賁成劍術原本高於荊生,但因此時身困力乏,又連戰數場,顯然不濟,二人你來我往數十合,竟然戰成平手。

又過數合,賁成奮起神威,一劍刺中荊生左腿,荊生反手一劍削斷賁成右手。賁成血流如注,寶劍脫落。雙方各退一步,荊生將賁成的劍揀起,遞還賁成。

賁成謝過,左手持劍,再次見禮,二人復戰,賁成失血過多,體力不支,荊生右腿重傷,行動不便。數合之後,荊生見賁成一劍刺來,竟是不避,挺身迎上,復一劍刺去。

兩劍各入對方胸部,二人緊緊貼在一起,同時倒地。

香女哭叫一聲:「荊叔——」正欲飛身撲出,卻被公孫蛭一把扯住衣襟。

眾兵士上前,將場地上的屍體盡數拖開。

看到場地清空,一直端坐於地的越王無疆緩緩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場中。

公孫蛭迎上去。

二人目光如電,相互凝視,一步一步走向對方,距五步,各自站定。

無疆朝公孫蛭揖道:「公孫先生,您是長者,請出劍吧。」

公孫蛭亦還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賤,不敢先出劍。大王請。」

無疆又揖一禮:「觀公孫先生麾下劍士,確是了得,無疆今日開眼界了!」

「謝大王褒獎!大王請!」公孫蛭退後三步。無疆亦退後三步。

這是一場頂級劍士之間的較量,全場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兩眼圓睜,不肯漏掉一絲細節。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張儀身上,緊張得全身發顫。

張儀緊攬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場中。

無疆與公孫蛭相對而立,各按劍柄,誰也沒有出劍,但站在最前排的軍士似已禁受不住他們身上的逼人劍氣,不自覺地退後數步。

一刻鐘過去了。

兩刻鐘過去了。

二人依舊屹立於地,猶如兩根木樁,誰也沒有移動半寸。

他們的較量,只在眼睛上。

周圍死一般的靜。

眾人越發緊張,全身汗毛盡豎起來。

又是一刻過去了。

場上眾人大多眼睛疲勞,心力用盡,有人竟已忘掉這是高手在角鬥,甚至有人打起哈欠。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無疆、公孫蛭陡然騰身飛起,如兩隻大鳥般掠過空中。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眾人抬眼看時,二人已換過位置,各自站在對方所立之處,且在空中旋身,相向屹立不動。

眾人驚愕,各睜大眼盯住二人,生怕錯過下一個回合。

公孫蛭與越王無疆之間,卻是再也沒有下一個回合了。

眾人又候一時,看到一股污血從無疆的口中湧出。再看公孫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識到什麼,慘叫一聲「阿爹——」飛身撲向公孫蛭。

張儀、楚威王、太子槐及眾將士也似明白過來,急趕過去,果見二人均已氣絕,兩柄寶劍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心窩上,至於他們是何時又如何出劍並插向對方心窩的,在場諸人沒有一個看得清楚,說得明白。

楚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這邊瞧瞧,又走到那邊看看,轉對張儀道:「他們就……就戰一合?」

「回稟陛下,」張儀神色木然,淡淡說道,「真正的高手,不會再戰二合!」俯身抱起昏絕於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來,摟緊張儀,淚如泉湧:「夫君——」

張儀拿袖管擦去她的淚花:「香女,阿爹、荊兄夙願得償,你該高興才是,哭個什麼?」

「夫君——」香女越發傷心,將頭深深埋入張儀懷中。

在越人悉數鑽入羊腸峽後,昭陽、屈武率軍將陪尾山四面圍住,兩端谷口更被堵死。眼見大勢已去,阮應龍飲劍自盡。越人群龍無首,又耐不住腹中飢餓,成群結隊地走出谷口,繳械降楚。

中軍大帳人來人往,昭陽端坐主位,神采飛揚地聽取眾將稟報戰果。就在此時,陳軫隨從眾將步入帳中,因未著甲衣,昭陽瞥見,吩咐眾將帳外等候,亦不起身,手指客位道:「軍帳之中,就不見禮了。上卿請坐!」

陳軫席地坐下,微微拱手道:「將軍百忙之中,陳軫前來打擾,冒犯了!」

昭陽亦拱一下手:「上卿一向無事不登門,今日來此,必有大事。」

「嗯,」陳軫點下頭,「將軍神了。在下此來,真有兩件事情。」

「上卿請講。」

「一是道喜,二是報憂。」

「哦?」昭陽笑道,「敢問上卿,在下喜從何來,憂在何處?」

「將軍全殲越人,功莫大焉,陛下必有重賞,在下是以道喜。將軍功敗垂成,在下是以報憂。」

「功敗垂成?」昭陽一怔,「在下愚笨,請上卿明言。」

「將軍全殲越人,卻讓越王無疆走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無疆必為張儀所獲。請問將軍,得無疆與得越卒,何功為大?」

昭陽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撓頭道:「這——」思慮有頃,恨恨點頭,「嗯,上卿說的是,難怪張儀要在下放走無疆,原是要奪此頭功。」

「再問將軍,」陳軫顧自接道,「和魏滅越,謀出於何人?困越絕糧,圍而不打,計出於何人?」

「這——」昭陽臉色變了。

「還有,」陳軫緊追不放,「這一年之中,何人常伴陛下?殿下身邊,何人常隨左右?」

昭陽臉色大變。

「將軍再想,將軍奮鬥數年,究竟是為什麼?張儀棄越赴楚,建此奇功,難道只為這一區區客卿之位?」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冷汗直出,急抬頭道:「上卿有何妙計,快快教我。」

陳軫趨前,在昭陽耳邊私語有頃。

昭陽連連點頭:「嗯,上卿之計果是絕妙,在下這就動身,面奏陛下。」

陳軫退回原位,拱手道:「在下恭候佳音。」

陳軫辭後,昭陽一刻不敢耽擱,備車朝東疾馳,於翌日黃昏趕至龜峰山,聞報楚王已從東陵塞凱旋而歸,急迎上去。沒迎多遠,果見威王車隊轔轔而來,忙將車馬驅至道旁,跪叩於地。

楚威王聞報,停車,喜道:「昭愛卿免禮!快上車來,與寡人同輦!」

昭陽謝過,跳上王輦,將陪尾山戰事扼要講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圍不攻,以饅頭、米飯代替刀槍的新式戰法,迫使阮應龍自殺,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應細節,末了又道:「微臣已安排景將軍、屈將軍等撥糧十萬石,將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營,遷往一地,使他們彼此分開,以免作亂。」

這些措施皆是張儀戰前與他擬定好的,此時經昭陽之口說出,效果完全變了,所有功勞盡被他攬於一人之手。

「嗯,」威王讚歎有加,「愛卿如此處置,寡人甚慰。無疆逆天背道,自絕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殺一個,就少殺一個。經此一冬,這些越人定也餓壞了,你這麼安排,必能服心。」

「謝陛下褒獎。」昭陽抱拳謝過,輕聲問道,「敢問陛下,怎麼不見張子呢?」

「張愛卿在東陵塞籌備葬禮呢。」

「葬禮?什麼葬禮?」

威王將無疆之死約略說完,歎道:「唉,寡人原以為越王無疆是個莽漢,不想竟也是個明白人。寡人念他俠腸鐵骨,詔令張愛卿以王侯之禮厚葬。」

昭陽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據張愛卿說,無疆曾經提過兩個夙願,一是死於高手劍下,二是葬於大海深處。他的第一願已經實現,他的第二願,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陽想了下,問道:「陛下是想讓張子前往甬東?」

威王點頭。

昭陽長出一氣,再次抱拳道:「微臣也是為此急見陛下的。」

「哦?」威王略顯驚訝,「愛卿請講。」

「我雖殲滅越軍,只能說是功成一半。越地廣袤,越民蠻悍,無疆雖死,其子仍在。陛下雖服越人,其心未服,微臣恐其日後有變。」

「愛卿所言甚是,」威王聽到是這事,當下鬆了口氣,「不過,愛卿所慮,張子早已想到了。這幾日來,張子與寡人日日商議治越之事,計劃將越地一分為三,設江東郡、會稽郡、南越郡,同時厚葬越王,對越輕徭薄賦,以安撫越人。」

昭陽暗吃一驚:「陛下意下如何?」

「寡人深以為善,已經准允他了。怎麼,愛卿可有異議?」

「陛下聖斷,微臣並無異議,只是——微臣以為,眼下就將越地一分為三,不利於協調。微臣以為,陛下最好循序漸進,暫不分郡,先設會稽一郡,待越地徹底平復,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點頭讚道,「愛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禍亂。寡人准你所奏,暫設會稽一郡。」

「陛下聖明!敢問陛下欲使何人為會稽令?」

「以愛卿之見,可使何人?」

「非張子不可!」

威王不無讚許,連連點頭。

「陛下,眼下越人群龍無首,最易安撫,時不我待啊!」

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轉對內臣:「停車,召太子。」

不一會兒,站在王輦後面一輛戰車上的太子槐跳下戰車,急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兒臣叩見父王!」

「傳旨,在越地暫設會稽一郡,封張儀為會稽令,封景翠為守丞,刻日起兵,招撫越人!」

「兒臣領旨!」

旬日之後,在邾城一側的江水岸邊,一溜並排數十艘戰船,船上旗號林立,遠遠可見「會稽令」「張」「景」等字。

張儀、景翠別過前來送行的太子槐、昭陽、屈武等人,率大軍八萬,分舟、陸二路,浩浩蕩蕩地開往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