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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三章 聽一曲絕響,蘇秦悟治世長策

自蘇秦走後,論政壇再未開過,士子街上現出焦躁情緒,眾士子陸續打點行李,紛紛起程往投他處。秦宮也不加挽留,往日喧囂的士子街漸漸冷清起來。

過完正月十五,竹遠見秦公仍無反應,即刻吩咐賈舍人收拾行李,準備回終南山去。其實也沒什麼行李,除去幾身可供換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簡,是他們幾年來從咸陽或列國士子那兒收集來的,打算運進山裡供初入道者習讀賞析。

因竹簡太多,他們叫來兩輛馬車,這陣兒都已停在院中。竹遠看看一大堆竹簡,又看看兩輛馬車,估算仍舊裝不下,再說,即使能裝下,搬至寒泉也不是易事,於是蹲下挑選。賈舍人將師兄挑出來的竹簡一捆接一捆搬到車上,裝滿一車,擺放齊整,再用麻繩扎牢。

賈舍人捆紮一會兒,抬頭望向竹遠,若有所思道:「師兄,我們尚未為君上覓到大賢,這就回去,先生豈不責備?」

竹遠仍在挑選竹簡,頭也不抬,長歎道:「唉,該來的,已是來過了。」

話音尚未落地,門口一個渾厚的聲音接道:「不該走的,這就想一走了之?」

竹遠、賈舍人猛吃一驚,抬頭見是惠文公、樗裡疾站在門口,跪下叩道:「草民叩見君上!」

惠文公急走過來,扶起他們,微笑道:「兩位先生免禮。」

竹遠、賈舍人謝過,拱手立於一旁。

惠文公掃一眼裝得滿滿的軺車,又看看地上待裝的竹簡和另一輛空著的軺車,轉過頭望向竹遠、賈舍人:「兩位真要一走了之嗎?」

竹遠、賈舍人互望一眼,點頭。

「唉,」惠文公輕歎一聲,「嬴駟此來,本想懇請兩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兩位卻要走了。」

竹遠一怔,目不轉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尋訪蘇子,請他再至咸陽。」

竹遠、賈舍人極是震驚,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轉頭望向樗裡疾,見他更是一頭霧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兩位一定在想,蘇子送上門來,寡人棄而不用,蘇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卻要費力去追,這不是扔掉皮襖找皮襖,沒事兒找事兒嗎?」

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斂起笑容,長歎一聲:「唉,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蘇子,而是蘇子與寡人之間,緣分未到啊!」

惠文公對蘇秦態度的反覆不定,使樗裡疾、竹遠、賈舍人三人均如墮雲霧,目不轉睛地望著惠文公。

惠文公掃視他們一眼:「聽聞鄒人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蘇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過是想挫其銳氣,勵其心志,以俟大用。」

這真是個漂亮的托辭。三人互望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顧自又歎一聲,「誰想蘇子竟是急性之人,說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聽聞蘇子離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請,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願。後使樗裡愛卿再尋,得知蘇子已離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蘇子所獻帝策雖說過於急切,治國卻是大才。寡人欲請二位辛苦一趟,設法請回蘇子,可對他說,寡人願以國事相托!」

竹遠慢慢將目光移向賈舍人,舍人點頭。

竹遠抱拳道:「君上遠慮,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蘇子,當是蘇子之幸。清明將至,草民欲回寒泉為師祖掃墓,尋訪蘇子之事交由舍人去辦,君上以為妥否?」

惠文公轉向賈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說,有勞賈先生了。」

賈舍人回揖道:「舍人願效微勞。」

二月陽春,天氣回暖,草木萋萋。

軒裡村北頭的蘇家打穀場邊,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及鄰家的幾個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幾個秸草垛邊捉迷藏。該天順兒藏時,他飛步跑向旁邊的窩棚,準備鑽入窩棚的草堆裡去。不料剛到門口,阿黑竄出,本待撕咬,見是天順兒,趕忙搖搖尾巴,橫在他前面。天順兒繞過它,又要進門,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褲角,復繞回來,將身子堵於門口,橫豎不讓他進去。眼看留給他躲藏的時間所剩無幾,天順兒一急,用力推開阿黑,衝進門裡。

然而,就在此時,天順兒陡然住腳,似是驚呆了。

在草棚靠牆角的一堆乾草旁邊,頭髮蓬鬆、面色青黃的蘇秦像一尊塑像一樣端坐於地,背對著他,手捧竹簡,正在苦讀。許是讀得過於入神,門口發生的一幕他竟沒有任何察覺。

一陣困意襲來,蘇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簡差一點從手中滑落。蘇秦穩住身子,順手抄起放在旁邊的一把錐子,「噌」的一聲刺入大腿。見那錐子直紮下去,天順兒急急閉眼。待他再次睜開眼睛,見蘇秦已將錐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簡又在攻讀。天順兒朝下一看,蘇秦的腳踝上鮮血流淌。細看那隻腳踝,上面凝著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說,他的黑色褲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過看不出而已。

天順兒顧不上躲藏,掉頭撒腿就跑。幾個孩子剛好尋到門口,見他出來,歡叫著正要撲上去抓他,天順兒卻將他們一把推開,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門口時,天順兒又驚又乍地喊叫。

「天順兒,你叫個啥哩?」正在院中篩米的蘇姚氏晃動篩子,頭也不抬地問。

「奶奶,仲叔他……他……」天順兒跑到椿樹下面,倚在樹上,大口喘氣。

「你仲叔咋哩?」蘇姚氏不由一驚,放下篩子,抬頭望向天順兒。

「仲叔他……他用錐子扎……扎大腿哩!」天順兒連喘帶說。

「天順兒,你胡說個啥?」正在房中做針線活的蘇厲妻聞聲趕出,半是風涼地說道,「你仲叔精著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說,還要人天天將好吃的送到口邊,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順兒急了,「我哪敢胡說呀!這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仲叔拿錐子——」學蘇秦的樣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就是一下,血順腿流,腳……腳脖子上一道道的淨是血印子!」

蘇姚氏打個驚愣,啥話也顧不上說,扔下篩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著個大肚子的蘇代妻亦走出來,見蘇姚氏慌成那樣,急問蘇厲妻:「大嫂,這是咋哩?」

「還能咋哩?」蘇厲妻朝院門外剜一眼,「娘的寶貝兒子拿錐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蘇代妻驚道,「這……這……二哥咋成這樣了呢?」

「哼!」蘇厲妻恨道,「都是讓娘寵壞了,偏心佬!」略頓一下,「妹子你說,好端端的地讓他賣了,賣給誰都中,他偏又賣給姓劉的裡正!你知道不,那塊地他只賣三十金,似這等便宜事兒,只有傻蛋才幹得出來,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讓他氣成個癱子!這且不說,我聽說,他用那三十金換來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到處顯擺。還有那個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錢幣買回來的!你說說看,哪條狗能值一袋錢?不瞞你說,自打知道這樁事兒我就窩心,早晚見到阿黑,我……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個畜生宰掉不可!」

聽到要宰阿黑,天順兒急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滾滾滾!」蘇厲妻衝他劈頭罵道,「你個小東西,知道個屁!好好跟你阿大學犁地去,種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樣,敗家破財不說,還得拿錐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順兒吃她一罵,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來悄悄溜出院門。

蘇厲妻的話倒讓蘇代妻想起那把錐子,不由泣道:「二哥這樣子,都怪我了!」

蘇厲妻愣了下:「傻妹子,他這樣子,咋能怪你哩?」

「前幾日娘說她的錐子鈍,不好使了,向我要錐子。是我把錐子借給娘,娘又借給二哥用了。這……這不是我害了二哥?」蘇代妻依舊在抹眼淚。

蘇厲妻怔了下,撲哧笑道:「好了,好了,這都啥時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準能聽見。娃子見娘傷心,也要傷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這時候傷心,不是美事呢!」

經她這一說,蘇代妻止住哭泣,驚道:「嫂子,你說的可是當真?」

「嫂子哪能騙你?來來來,讓嫂子聽聽,娃子在忙啥哩?」蘇厲妻一邊說,一邊嘻嘻笑著將耳朵湊到蘇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騰呢!」蘇代妻破涕為笑。

蘇厲妻聽有一時,抬起頭來呵呵樂道:「嗯,妹子說的是,他是在踢騰呢。這小子看來是個小頑皮!」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麼,「咦,麻姑為妹子算出來的是哪個日子?」

蘇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過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蘇厲妻讚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瞞你說,天順兒與你那個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後差不過三日,地順兒就更神了,與她算的是一絲不差,差只差在時辰上!」

「嗯,」蘇代妻贊同道,「大嫂說的是!這幾日當家的要我哪兒也不許去,只在床榻上躺著,娘卻要我在院裡走動走動,我不知道該咋辦了!」

蘇厲妻笑道:「老三懂個屁,這事兒得聽娘的!」

蘇代妻嗯了聲,也笑起來。妯娌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情來,一句一句地鑽進正在自家屋簷下納鞋底子的小喜兒耳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過門後一無所出也還好說,這連男人到底是啥樣兒也沒見過,小喜兒的委屈就不打一處來,兩手也漸漸僵在那兒,頭埋下去,淚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瞼。

天順兒溜出院門,在門外愣怔一會兒,拔腿再次跑向村北的打穀場,剛到場邊,見地順兒、妞妞幾個正候在草棚門口,伸脖子朝門內張望。阿黑在門口晃尾巴,見他跑來,飛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說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兒,天順兒鼻子一酸,彎腰撫摸阿黑,阿黑將條尾巴越發搖得歡實。

天順兒正要起身,忽見地順兒幾個齜牙咧嘴地朝門外退去,不一會兒,就見蘇姚氏手中拿著那只嚇人的錐子,抹淚走出房門。

蘇姚氏在門口立有一陣,拿袖子擦去淚水,顫巍巍地走向天順兒,同時朝地順兒幾個招手,地順兒等忙跟過來。蘇姚氏朝他們逐個掃一眼,歎口氣道:「唉,天順兒,還有你們幾個,打這陣兒開始,誰也不許再進草棚。」

天順兒幾個點頭。

「也不許在這場地上玩。村子地方大哩,你們哪兒不能玩去?」

聽到不讓在打穀場裡玩,幾個小孩誰也不說話了。

「聽到了嗎?」蘇姚氏晃動一下手中的錐子。

看到那尖尖的帶著血絲的錐子,幾個孩子異口同聲:「聽到了!」

軒裡村的蘇秦早已是洛陽城郭、鄉野的話題。出奔六年回來,析產賣地、高車赴秦後又落荒而歸之事,更成為鄉間茶坊的談資。此番又拿錐子扎大腿,經過蘇厲妻的張揚,就如一陣風兒般迅速傳遍周圍鄉邑。

古城河南邑位於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這日後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個老茶坊裡,一群閒人圍坐在坊中大廳,邊品茶邊聽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約四十來歲,個頭精瘦,兩手比劃,眉飛色舞:「諸位聽了,這年頭當真是啥個奇事都有。你們聽說不,伊水東有個伊裡邑,伊裡邑北有個軒裡村,村中有戶姓蘇的,喚作蘇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話:「說恁細幹啥,不就是軒裡蘇家的那個二愣子嗎?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來說!」

那人咂咂舌頭,不再吱聲。

瘦男人壓住他的話頭,品口茶,掃視眾人一眼:「你們誰還知道?」

「知道啥哩?」門外走來一人,劈頭問道。

眾人回身一看,是附近一個闊少,趕忙起身揖禮。精瘦男人也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風把陸少爺吹到這處貧寒地方來了!」

陸少爺呵呵一笑,擺手道:「免禮了,免禮了!坐坐坐!」撩起錦袍,揀了顯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你方才說啥來著?」

眾人皆坐下來,瘦男人揖道:「回少爺的話,小人在說,軒裡村蘇家那個二小子,讀書讀瘋了!」

「哦?」陸少爺大感興趣,趨身問道,「是咋個瘋的?」

「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陸少爺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啪」的一聲擺在几案上,對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兒本少爺請客,人人有份,這是茶錢!」

小二收過銅錢,為他沏上一壺茶。眾人再次揖禮,陸少爺回過禮,再將目光轉向瘦男人:「說下去,那小子咋個瘋了?」

瘦男人這才呷一口,不無誇張地打手勢道:「呵,要問咋個瘋的,少爺聽我細細道來。蘇家二小子,名喚蘇秦,打小就是個怪人,整日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為他娶房媳婦,這小子呢,剛拜完堂,還沒入洞房,人卻尋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數年,去年總算回到家裡,蘇老漢以為他回心轉意,滿心歡喜,分家析產,誰想他拿到地契,一轉手就將自己名下的十五畝田產賣了。聽說是賣給裡正劉家,得金三十。各位聽聽,那地是周天子賞賜蘇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產,那小子卻只賣出三十金,只有二愣子才幹得出來。這小子用三十金置買高車大馬、裘衣錦裳,風光無限地前往秦國,結果呢,前後不過三個來月,高車大馬不見了,裘衣錦裳不見了,那小子穿著老秦人的黑棉襖,背了個破行李卷兒打道回門,把個蘇老漢氣得當場中風,這不,成個癱子了。」連連搖頭,長歎一聲,「唉,人哪!」

陸少爺怔了下:「聽這半晌,那小子沒瘋呀!」

「沒瘋?」瘦男人瞪眼說道,「有好房子不住,娶來新媳婦不睡,整日裡跟一條黑狗住在露著天的草棚裡,臉也不洗,衣也不換,一個月來從不出門,要麼傻坐,要麼自說自話,一眼看上去,頭髮亂蓬蓬,鬍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這且不說,我剛聽說,他還拿鐵錐子扎大腿,扎得兩腿血淋淋的,少爺你說,他這不叫瘋叫啥?」

陸少爺急問:「他為啥拿錐子扎大腿?」

瘦男人順口應道:「聽說是他在捧讀竹簡,讀得困了,就拿錐子扎。」

「嗯,」陸少爺連連點頭,「這故事好。待會兒回到家裡,講給老頭子聽去。老頭子一天到晚逼我讀書,我要叫他看看,讀書讀成這個樣子,究竟有個啥好?」略頓一下,陡然想起什麼,拿眼掃一圈,「聽說這幾日茶坊裡來個琴手,他要彈琴,連牛羊都流眼淚,可有此事?」

瘦男人點頭。

「人呢?」陸少爺四處張望。

瘦男人朝門口處努努嘴,眾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兒。陸少爺抬眼一看,果見那裡蜷縮一個衣裳襤褸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動幾下,掙扎著站起身子。

見是一個老乞丐,陸少爺眉頭微皺,自語道:「我道是個體體面面的琴師呢,咋能是個討飯的?」轉頭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個琴師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點頭。

陸少爺眉頭再皺一下,張口叫道:「嗨,老傢伙,本少爺只顧聽這一樁奇事,差點將正事忘了。我家老頭子聽說你彈琴彈得神,叫本少爺請你府上彈幾曲,」從袖中摸出一把銅錢,揚手拋到老人跟前,「這是賞錢,你點好了!」

琴師似是沒有聽見,睬也不去睬他,更沒有看那一地的銅錢,只是佝僂起身子,吃力地站起來。瘦男人匆匆起身,趕過去扶住琴師。琴師看他一眼,彎腰拿起琴盒,抱在懷裡,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陸少爺急了,起身追上幾步:「老傢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師仍未睬他,顧自朝前走去。

陸少爺又追幾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爺賞你一金!不,三金!」

琴師仍舊沒有頓住步子。

陸少爺一怔,猛一跺腳,朝琴師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個老東西,不識抬舉!」

真還應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剛放亮,蘇代妻就摀住肚子哎喲起來。蘇代急了,急喊蘇姚氏。蘇姚氏也早聽到叫聲,走到門口了。

「代兒,快叫麻姑來,聽這聲音,是要生哩!」蘇姚氏吩咐道。

蘇代二話沒說,拔腿就向門外跑。蘇厲妻、小喜兒也都聞聲趕來,蘇姚氏吩咐小喜兒燒水煮飯,讓蘇厲妻與她守在屋裡,做些應急準備。蘇厲見眾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聽不得弟媳婦的呻吟,索性拿上農具,下田幹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風風火火地緊跟蘇代走進院子,進門就叫:「老姐兒哩!」

聽到麻姑的聲音,蘇姚氏鬆下一口氣,笑呵呵地迎出來:「是他嬸兒來了,快快快,屋子裡請!」

麻姑笑道:「不瞞老姐兒,天不亮時妹子做個好夢,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裡,正在思忖夢裡的美事兒,你家老三就上門來喊了。」嘴上說笑著,腳下竟是未停步子,噌噌幾下走進裡屋,來到蘇代妻的榻邊,摸摸她的肚子,又聽一陣,笑道:「是著哩,小傢伙這陣兒憋不住,這要鑽出來哩!」

聽到麻姑的聲音,眾人一下子輕鬆許多,蘇代妻的呻吟聲也低緩下來,衝她微微笑道:「麻姑,你一來,我就安心多了。」

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呵呵笑道:「好閨女,有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個放心!不瞞你說,這方圓十里,哪一家的後生小子、黃花閨女不是打麻姑這雙手裡來到世間的?」

眾人齊笑起來。

大家折騰半晌,小傢伙卻似並不著急,一直鬧到卯時,仍舊不肯露頭。蘇代妻也似倦了,呻吟聲高一聲低一聲,顯得有氣無力。

麻姑安撫她道:「好閨女呀,你莫要哼了,閉上眼睛,把力氣攢下來,待會兒生娃子用。」扭頭吩咐蘇厲妻,「蘇厲家的,你把水再熱一熱。」轉對蘇姚氏,「老姐兒,你去燒碗蛋湯,放十顆大棗,棗子要煮爛一點。」略頓一時,似是想起什麼,「咦,怎麼不見小喜兒呢?」

蘇厲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裡燒火呢。」

「叫她過來!」麻姑似在下命令。

蘇厲妻出門,不一會兒,引著小喜兒走進蘇代家的院子。

聽見腳步聲,麻姑迎出來,劈頭嗔道:「我說小喜兒呀,麻姑啥時候得罪你了,來這麼久,也不見你打個照面?」

小喜兒囁嚅道:「我……我……這不來了嘛。」

「來來來,閨女,讓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過小喜兒,將她上下打量一遍,衝她道,「張嘴,伸舌頭來。」

小喜兒不知所措,張嘴伸出舌頭,麻姑看看舌苔,怔道:「這是咋哩,二小子回來這麼久了,仍舊沒個動靜!」換過口吻,呵呵笑幾聲,「閨女呀,這兒沒有外人,對麻姑說說,你這肚子,啥時候用得上麻姑?」

此話自是戳在小喜兒的痛處,但眼下好事將近,她不好哭,也無法落淚,只好低下頭去,咬牙不語。

麻姑似也明白過來,罵蘇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閨女嫁他六七年,縱使一塊沙荒地,也該長出棵苗子來!」

「麻姑呀,」蘇厲妻呵呵一笑,陰陽怪氣道,「你可不能往小處瞧人。二妹子要麼不生,要生就是龍鳳胎!」

「這敢情好!」麻姑也笑起來。

小喜兒臉上實在掛不住,兩眼一濕,埋頭出門,一溜兒跑進自家院裡,伏在榻上,將被子蒙住頭,使足勁哭了個痛快。

在這當兒,蘇代妻大聲呻吟起來,羊水流出。麻姑、蘇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個時辰,終於聽到嬰兒的啼哭聲。

一直在大椿樹下來回踱步的蘇代聽到啼哭,驚喜交集,三步並作兩步走進自家院中,正欲進屋,差一點撞到從內室走出來的蘇厲妻。

蘇代趕忙止住步,心裡一急,話也說不好了:「大嫂,生沒?」

蘇厲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還能沒生?」

蘇代木訥地撓撓頭,尷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問,是跟小弟一樣呢還是跟他娘一樣?」

蘇厲妻撲哧一笑:「就說是男娃女娃得了,這還拐彎抹角哩!跟你說吧,大嫂早說是個官人,還能有錯?」

蘇代拱手,長揖至地:「謝大嫂了!」揖畢,不無興奮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氣跑到蘇虎榻前,跪下急道:「阿大,喜了,是個男娃兒!」

蘇虎咧嘴笑幾聲:「聽出來了!那哭聲一出,阿大就知道是個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幾聲,「代兒,告訴你娘,給你媳婦多打幾隻蛋,將那只不生蛋的母雞也殺了,燉給她喝!」

自中風以來,這是蘇虎首次現出笑臉。

望著阿大開心的樣子,蘇代聲音哽咽,點頭道:「代兒記下了。阿大,娃兒等著您給取名字呢!」

蘇虎呵呵一樂,笑道:「阿大早想好了,天順了,地順了,這個娃子就叫年順兒吧!」

蘇代念叨幾聲:「年順兒?年順兒!」樂得直搓手,「嗯,這名兒中!」

蘇代妻雖把娃子生下來,奶水卻未趕上。年順兒噙住奶頭,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鬧起來。

小喜兒伏在榻上,年順兒每哭一聲,小喜兒的肩膀就跟著抽動一下。年順兒越哭聲音越高,小喜兒終於忍受不住,擦去淚水,掀開門簾,走出院子,探看幾下,拐入灶房。

蘇姚氏按麻姑所囑,正在灶房裡為蘇代妻煮紅棗湯,再用煮好的清湯燉蛋。煮棗不能用急火,蘇姚氏就將灶膛裡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煙卻多起來,整個灶房煙霧騰騰,嗆得她淚水直流,連聲咳嗽。

小喜兒卻是不顧濃煙,一步一步挪進灶中,紅著眼圈怔怔地望著蘇姚氏。

蘇姚氏揉揉眼,抬頭見是小喜兒,放下一把柴火,吃驚地望著她:「小喜兒?」

小喜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失聲哭道:「娘——」

蘇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兒的心事,伸手撫摸小喜兒的頭髮,長歎一聲:「唉!」

小喜兒將頭埋在蘇姚氏的膝頭,嗚嗚咽咽地抽泣一陣,抬頭求道:「娘,我……我想生個娃娃,生個娃娃……」

「唉,」蘇姚氏又歎一聲,淚水亦流出來,「閨女,你起來。」

小喜兒卻不動彈,抬起淚眼望著婆婆。

蘇姚氏站起身子,從案板下取過一隻籃子,遞給小喜兒:「這只籃子你拿去,趕天黑時,秦兒的飯仍由你送。」

小喜兒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見我。」

蘇姚氏又歎一聲:「唉,娘也沒有別的法子。」略頓一頓,鼓勵她,「他要責怪,你就說,是娘讓你送的。喜兒呀,你苦,秦兒也苦。你要知道,他的傷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秦兒是個知情知義的人,眼下正在難處,你對他好,他會記上的。」

小喜兒含淚點頭。

太陽落下山去,天色蒼黑。

蘇秦在草棚裡來回走動,步子越來越快。阿黑蹲在地上,兩眼直盯著他,黑黑的狗頭隨著蘇秦的走動而來回扭動。

走有一刻,蘇秦的步子陡然間緩慢下來,走至鋪上,並膝坐下,輕聲叫道:「阿黑。」

聽到叫聲,阿黑忙站起來,擺著尾巴走過來。

蘇秦伸手拍拍它的腦袋:「阿黑,來,坐下,聽我說話。」

阿黑聽話地在蘇秦的對面蹲坐,兩隻眼睛盯住蘇秦。

「阿黑,」蘇秦緩緩說道,「先生說,『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這些日子我反覆研讀,再三思索,說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闔之道,你說,秦公為何棄而不用?」

阿黑似是知道蘇秦正在對它說話,口中發出嗚嗚聲。

小喜兒走到草棚外面,正欲進屋,突然聽到裡面傳出蘇秦在與人說話,大吃一驚,閃於門側。

「唉,」蘇秦長歎一聲,「你是說,你也沒弄明白?什麼?你已弄明白了,你是說君心難測?是的,君心難測。我觀秦公所作所為,知其胸有大志。君王大志,莫過於一統四海,君臨天下。我以一統之策說之,理應正中下懷才是,不想卻是一敗再敗,是何道理?」

阿黑「嗚嗚」連叫兩聲。

「什麼?」蘇秦吃驚地盯住阿黑,「你是說,我說錯了,秦公沒有一統天下之心?」思忖有頃,發出一聲長笑,「謬哉,謬哉!我觀天下久矣,楚、魏、齊三王或無此心,列國之君或無此心,唯獨秦公,此心必矣!」

也幾乎是在同時,蘇秦心中一道閃光劃過,眼睛連眨數下,連聲重複:「唯獨秦公,此心必矣!是的,此心必矣!此心必矣……」聲音越說越慢,而後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有頃,蘇秦猛然睜開眼睛,幾乎是從地上彈起,長笑數聲:「哈哈哈哈,我得之矣!我得之矣!阿黑,我得之矣!」

看到蘇秦如此興奮,阿黑跟在他的身邊狂搖尾巴,口中嚶嚶直叫。

蘇秦仍然興奮不已,繼續說道:「秦公之心,必在併吞天下。先聖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陡然怔在那兒,有頃,重複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也就是說,『將欲張之,必故歙之。』」

蘇秦突然如撥雲見日,一拳擂在牆上:「將欲張之,必故歙之!蘇秦哪蘇秦,你的智慧哪裡去了?先聖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秦公吞併天下之心,豈可讓你大白於天下?」

蘇秦苦思數月,一朝得之,半是興奮,半是懊悔自己在秦的蠢行,將頭連連撞在牆上,口中不斷重複:「蘇秦哪,蘇秦,你真是個蠢人,秦公之心,豈能容你大白於天下啊!」

小喜兒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兒,認定蘇秦瘋了,一把推開房門,抬腳闖進屋子,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蘇秦。

望著不期而至的女人,蘇秦陡地怔了,方纔的狂喜讓她沖了個乾乾淨淨。

二人對視。

有頃,蘇秦平靜下來,回到現實中,望著她緩緩說道:「你……怎麼來了?」

看到蘇秦並無異樣,小喜兒一下子怔了,也在陡然間意識到自己過於魯莽,尷尬地結巴:「喜兒……喜兒……為夫君送……送飯。」

蘇秦冷冷地望著她:「我不是講過了,只讓娘送嗎?」

小喜兒漸也平穩下來:「娘……脫不開身,讓……讓喜兒來送。」

蘇秦冷冷說道:「拿回去吧,我不餓。」

小喜兒突然跪下,流淚乞求:「夫君——」

蘇秦不耐煩地擺手:「好了好了,飯留下來,快走吧。」

小喜兒卻似鐵了心,只不動身,泣道:「夫君——」

蘇秦皺皺眉頭:「說吧,還有何事?」

小喜兒連連叩頭,泣不成聲:「蘇代家的生……生……生了個娃娃。」

「哦,」蘇秦點頭,「知道了。」

小喜兒只將頭叩在地上,依然不肯動身。

蘇秦怔了下:「知道了,你該回去了。」

小喜兒再次叩頭,聲音越發哽咽:「夫……夫君,蘇……蘇代家的……生……生了個娃……娃娃。」

蘇秦猛然意識到小喜兒的言外之意,大是震驚。

思忖有頃,蘇秦眉頭一緊,點亮油燈,研好墨,拿起筆,尋來一片竹簡,伏在那兒寫字。寫有一時,蘇秦細看一遍,點點頭,遞與小喜兒:「你拿上這個,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兒接過竹片,因不識字,大睜兩眼望著它:「夫君,這是什麼?」

「是休書。」蘇秦淡淡說道,「你拿上它,明日趕回娘家,要你阿大為你另尋一戶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嗎?」

「夫君——」小喜兒慘叫一聲,昏絕於地。

夜深了。蘇家大院一片昏黑。

蘇姚氏卻沒有睡。蘇姚氏悄無聲息地守在蘇虎榻邊,兩隻耳朵機警地豎著,傾聽院子裡的動靜。蘇代家的奶水於後晌來了,小年順兒吃個盡飽,睡得甚是香甜。其他人等,也都沉入夢鄉。

「他大,」蘇姚氏推一把蘇虎,「這陣兒幾更了?」

「過三更了。」

「嗯,看這樣子,像是成事了。」蘇姚氏高興起來。

「唉,」蘇虎長歎一聲,「這個二小子,讓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兒不是沒心人。」蘇姚氏辯道,「前幾日聽說他拿錐子扎大腿,我嚇得要死,以為他瘋了,可進去一看,他在那兒唸書,看哪兒都是好好的。我問他為啥拿錐子扎腿,他說扎幾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說這個秦兒,整日呆在那屋裡,又沒個啥事,犯困了睡一會兒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踐,我咋想也想不通。」

「錐子呢?」

「讓我拿回來了。」

「這小子不見棺材不掉淚,都成這樣了,心還不死,仍在做那富貴夢,你說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兒好上了,興許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嗯,」蘇虎點頭,「小喜兒嫁到咱家,不究咋說,總得給人家個交代。我估摸著,這小子又不是神,憋這麼久,也該通點人性。要是這事兒成了,讓小喜兒有個喜,我縱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蘇姚氏正待回話,院裡傳來腳步聲。

蘇姚氏知是小喜兒回來了,屏住呼吸,用心傾聽。

腳步甚是沉重,似是一步一挪。

蘇姚氏一怔,看一眼蘇虎,見他也在豎耳聆聽,小聲道:「他大,你聽,咋走這麼慢呢?」

「別是傷著了吧?」蘇虎若有所思地說。

「去去去!」蘇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幾了,又不是個娃子,能受啥傷?」

「你想哪去了?」蘇虎白她一眼,辯解,「我是說她的那只跛腳。」

說話間,小喜兒已經挪回自家院中。蘇姚氏想想不放心,悄悄下榻,打開房門,走至小喜兒的院子。

院門開著,蘇姚氏伏在門口一聽,房中傳出悲泣聲,繼而是一陣撕帛聲。蘇姚氏正在思忖她為何撕帛,裡面再次傳來「匡當」一聲,顯然是啥硬物什翻倒於地了。蘇姚氏憑借直覺,陡然意識到什麼,急奔過去,用力推門,門並未上閂。蘇姚氏撲到裡屋,見小喜兒脖子上套著抹布,人已懸在樑上。

蘇姚氏急趨一步,一把抱起她的兩腿,顫聲驚叫:「閨女呀,你——」朝外大叫,帶著哭音,「快來人哪——」

蘇姚氏拼盡力氣托住小喜兒,蘇代、蘇厲、蘇厲妻等也都聽到叫聲,急衝過來,七手八腳將小喜兒救下。

由於蘇姚氏托得及時,小喜兒只不過憋個耳赤面紅,遠未絕氣,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塊竹片。

蘇代取過一看,是蘇秦寫給她的休書。

蘇姚氏將小喜兒扶到榻上躺下,再也不敢離去,當晚與小喜兒一道歇了。

蘇代、蘇厲見事鬧大了,只好走進堂屋,跪在蘇虎榻前,將小喜兒尋死一事扼要說了。蘇代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蘇秦的休書,擺在榻前几案上。

蘇虎看著休書,臉色烏青,大口喘氣。好一陣兒,蘇虎緩過氣來,閉上眼睛,老淚橫流:「唉,不把老子氣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蘇代遲疑一下,「二哥怕是——」

蘇虎睜開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風傳,二哥怕……怕是走火入魔,得上癔症了!」

蘇虎又喘幾下,連連點頭,扭頭轉向蘇厲:「厲兒!」

蘇厲應道:「在。」

「唉,」蘇虎長歎一聲,「看樣子,二小子真還就是這個病。趕天亮了,你到王城走一趟,尋個治癔症的醫師,不究咋說,有病就得治。」

「阿大放心,厲兒天亮就去。」

翌日晨起,蘇厲早早起床,拿上乾糧,出村徑投王城。

剛過伊水,蘇厲迎頭碰到從河南邑茶館一路趕來的琴師。琴師步履艱難,越走越慢,陡然間一個趔趄,栽倒於地。蘇厲急步上前,將琴師扶起。

琴師兩手顫抖,似是走不動了。蘇厲扶他坐到旁邊的河堤上,小聲問道:「老人家,您不要緊吧?」

琴師望他一眼,搖頭。

蘇厲從袋中掏出一張烙餅:「老人家,您想必是餓壞了,吃塊餅吧!」

琴師再次望他一眼,點點頭,用顫抖的手接過烙餅,吃力地咬上一口。蘇厲從腰中解下水葫蘆,打開塞子:「老人家,來,喝口水潤潤。」

琴師連喝幾口,感覺上好一些,朝他打一揖道:「年輕人,老朽謝你了。」

蘇厲回過一揖,見他已是老弱不堪,懷裡卻抱一個大盒,不無擔心地問:「老人家,您……您這是去哪兒?」

「老朽欲去軒裡,說是過去伊水就到了。」

蘇厲指著河對岸偏南一點的軒裡村:「老人家,您看,那個村就是軒裡。」

琴師望望那個村子,點頭道:「謝你了。」

蘇厲看看身後的伊水,又看看琴師:「老人家,這陣兒水淺,沒擺渡,水冷,我送你過河吧!」

琴師又打一揖,謝道:「年輕人,謝你了。」

琴師復啃幾口餅,喝幾口水,蘇厲拿過他的盒子,扶著他走下河堤,來到水邊。蘇厲脫去鞋子,挽起褲管,背上琴師,拿上琴盒,趟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雖冷,卻是極淺,最深處也不過沒膝。不一會兒,蘇厲已將琴師背過河去。

過河之後,蘇厲本欲返身而去,又實在放心不下老人,略想一下,軒裡村也就到了,乾脆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再去王城不遲。

這樣一想,蘇厲穿上鞋子,打一揖道:「老人家,您到誰家,晚輩送您去。」

琴師頗為感動,回一揖道:「老朽正要打問你呢。有個蘇士子,說是住在此村。」

軒裡村只他一家姓蘇,蘇厲聽出他問的必是蘇秦,拱手問道:「老人家說的可是蘇秦?」

琴師微微點頭。

「真碰巧了,蘇秦正是晚輩舍弟。」

琴師怔了下,喜道:「是碰巧了!聽說蘇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蘇厲略顯驚訝地望他一眼,點頭:「是哩。舍弟是生病了,晚輩這正打算去王城求請醫師呢。」

「是哪兒病了?」

蘇厲指指心,又指指頭:「想是這個不大好使了,估計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師笑了,「要是這病,你就不必尋了。老朽此來,為的就是診治士子!」

蘇厲又驚又喜,當即跪下,朝他連拜數拜:「晚輩替舍弟謝老人家了!」

「蘇士子現在何處?」

「就在村北打穀場邊的草棚裡。老人家,先到家裡喝口熱湯,再為他治病不遲。」

「不了。」琴師搖頭道,「老朽這對你說,欲治蘇士子之病,你得依從老朽一事。」

「老人家請講。」

「不可告訴家人,也不可告訴蘇士子,你只需指給老朽草棚在何處,這就夠了。」

蘇厲略怔一下,點點頭道:「就依老人家。」

窩棚裡,蘇秦席坐於地,冥思苦想。

一隻陶碗盛滿稀飯,碗上擺著兩隻饅頭和兩棵大蔥。饅頭、稀飯早已涼了。

阿黑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眼巴巴地望著那只饅頭。

蘇秦緩緩睜開眼睛:「阿黑!」

阿黑「嗚」地歡叫一聲,擺尾巴走到前面。

「蹲下。」

阿黑蹲坐下來。

「我對你說,我苦思數日,總算想明白了。說秦不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嗚嗚」兩聲,歪著腦袋望他。

「什麼?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這不是在對你說嗎?附耳過來,聽好!」

阿黑依舊歪頭望他。

「在鬼谷之時,先生曾說,治世始於治心,治心始於治亂。方今天下,治亂之道唯有兩途,或天下一統,或諸侯相安。天下諸侯各有欲心,使他們相安甚難,因而我與張儀之志,皆在一統。縱觀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國,我本想輔助秦公成此大業,咸陽一行卻讓我如夢初醒。阿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阿黑嗚嗚又是幾聲。

蘇秦站起來,在房中一邊踱步,一邊繼續嘮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國。商君之法過於嚴苛,不行教化之功,毫無悲憫之心。如此恃力恃強之邦,即使一統天下,亦必以強力治國。以強力治國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而人心不服,一統又有何益?」

阿黑搖搖尾巴,眼睛瞄向擺在碗上的饅頭,又是舔舌頭,又是流口水。蘇秦撿起一隻饅頭,扔給阿黑。阿黑「嗚」一聲噙住,興奮地沖蘇秦直甩尾巴。

蘇秦望著阿黑,苦笑一聲,搖頭道:「唉,你個貪嘴的阿黑啊,一統之路既走不通,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天下諸侯個個如你,一塊骨頭足以讓他們打成一團,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妥協、和解、和睦相處、彼此不爭呢?或至少讓他們暫先擱置爭議,放下刀槍,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共商未來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吞吃饅頭。

蘇秦輕歎一聲,搖搖頭,復坐下來,閉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來,繁星滿天,月牙斜照。

蘇秦正自冥思,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琴響,復歸靜寂。雖只一聲,蘇秦的身心已是一顫,急忙屏息聆聽。不一會兒,琴音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如顫如抖,如飄如緲,如絲如縷,似一股清涼之風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蘇秦耳朵微微顫動,整個身心完全被這飄渺的琴聲壟斷。

有頃,琴弦陡然一轉,如泣如訴,聲聲悲絕。

隨著時斷時續的琴音,蘇秦眼前漸漸浮出一幕幕鮮活場景。

——空曠的原野,乾裂的田園,呼嘯的北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藝人拖著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艱難地跋涉;

——黃土坡上,一個骨瘦如柴的婦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頭,一個半大的孩子領著幾個餓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處高坡上,盼望他們的娘親早點歸來;

——村頭,衣不遮體的一老一少挨門乞討,每到一家門前,他們就會跪下,不停磕頭;

——挺著大肚子的新婦望著靈堂上嶄新的丈夫牌位,哭昏於地;

——幾個老人推開一扇破門,從裡面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屍體;

——市場上,兩個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個婦人守在旁邊,一刻不停地抹淚;

——戰場上,屍體橫七豎八,無人掩埋,一群群的烏鴉低空盤旋,紛紛落在腐屍上,呱呱直叫,爭相搶食;

——村莊的空場上,裡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裡正一個接一個地念著名字,從人群中走出的幾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過花甲的老人;

……

就在蘇秦的心眼隨著悲憫、淒婉的琴音浮想聯翩時,琴聲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之後,戛然而止。

蘇秦陡然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開房門,衝到谷場上,沖曠野裡高喊,「先——生——」

四周靜寂無聲,彷彿這裡根本不存在琴聲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蘇秦要找什麼,「噌」地一下急躥出來,汪汪叫著,衝向一個方向。蘇秦緊緊跟在阿黑身後,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聲。蘇秦撒開兩腿,跟阿黑一陣猛跑,跑有一時,猛聽前面再次傳來「彭」的一聲弦響,繼而又是靜寂。

阿黑叫得更歡了。

蘇秦急奔過去,終於在幾里之外的伊水岸邊尋到琴師。

堤邊土坡頂上,琴師兩手撫琴,巍然端坐。

蘇秦放緩步子,在離琴師幾步遠處,跪下,拜過幾拜,輕聲叫道:「先生!」

琴師一動不動,也不回答。

「先生!」蘇秦又叫一聲,琴師仍舊端坐不動。

蘇秦起身,走前幾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蘇秦叩見!」

仍然沒有回復。

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兩眼緊閉,已經絕氣。方纔那聲沉悶的「彭」聲,是他用最後的生命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掛在西天。夜風拂來,並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大彎,俯瞰河谷,兩端望去,皆是寬敞而暢直,旁有兩棵老樹和幾束荊叢,實乃一處風水寶地。

蘇秦知道,這是琴師為自己尋到的最後安息之地,隨即回家,拿來一把鐵鏟,在坡上一鏟接一鏟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陰風習習。

蘇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許,方才爬上土坑,將琴師抱下,再將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擺在他面前,讓他永遠保持撫琴姿勢。

蘇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復跳上來,一鏟一鏟地培土。

及至東方發白,一座新墳堆突起於河坡。

蘇秦回到草棚,尋到一塊木板,研墨取筆,鄭重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墳頭。

做好這一切,蘇秦面對木牌,復跪下來,對琴師訴道:「先生,這是您選定之地,請安歇吧。」又跪一時,復拜幾拜,聲音哽咽,「先生,您的訴說,蘇秦已知。您所看見的,蘇秦也看見了。您所聽到的,蘇秦也聽到了。」

蘇秦再拜幾拜,慢慢站起,轉身走去。然而,蘇秦剛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風聲,接著是一聲更響的「啪噠」。阿黑似是看到什麼,狂吠起來。蘇秦一驚,回頭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塊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風拔起,遠遠擱在一邊。

見阿黑仍在狂吠,蘇秦喝住,不無驚異地走過去,拾起牌子,朝漸去漸遠的旋風深揖一禮:「先生,您不必過謙。蘇秦昨晚聽到的,堪稱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彈,也不過如此。」言訖,重新回到墳前,將牌子插回墳頭,再拜幾拜。

不及蘇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旋風再次襲向木牌。因蘇秦插得過深,木牌雖然未被拔起,卻被吹得歪向一側。蘇秦思忖有頃,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有根約雞蛋粗細的枯樹枝,過去拾起。

蘇秦手拿樹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兩端握牢,朝膝頭猛力一磕,只聽樹枝「卡嚓」一聲脆響,折成兩截。

蘇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撐木牌更合適一些。看著看著,蘇秦眼中閃出靈光,迅速起身,將折好的兩截樹枝合併在一起,再朝膝頭猛力磕去。許是用力過猛,蘇秦手捂膝頭,疼得齜牙咧嘴,手中的兩截樹枝卻依然如故。

蘇秦再怔一會兒,一陣狂喜,扔掉一截,只磕其中一截,樹枝再斷。蘇秦發瘋般四處搜尋,撿來一大堆粗細不等的枯樹枝,如法炮製,先單個折,再兩截合起來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最細的樹枝,只要合併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併到一定程度,即使用盡全力,竟也折它不斷。

蘇秦心中如同注進一束光亮,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盡在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單枝易折,孤掌難鳴,這是連三歲孩童都明白的常識。然而,就是這個常識,讓蘇秦於頃刻之間,悟得了治理天下之道。蘇秦不無興奮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樹枝,用力拋向空中。一段段枯樹枝隨著晨風飄落於墳前墳後。

蘇秦朝墳頭緩緩跪下,連磕幾個響頭:「謝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畢,蘇秦起身,「呸呸」幾聲朝手心連吐幾口唾沫,搓上幾搓,掄起鐵鏟將墳頭新土扒開,復將「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進去,再將新土細心堆起。

蘇秦看了一陣,甚覺滿意,復跪下來,再拜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會許您這塊牌子。既然您不想張揚,晚生這也遵從您的意思,將牌子埋入土中,讓它永遠陪您。」

蘇秦在墳頭又跪一時,起身,拍拍兩手,邁開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遠處的村落。

當蓬頭垢面的蘇秦容光煥發地走進村子時,阿黑在他身前蹦前跳後。一群孩子正在村邊玩耍,一個大孩子遠遠看到蘇秦過來,大喊一聲:「快跑快跑,瘋子來嘍!」

眾孩子見到蘇秦,作鳥獸散,唯有天順兒怔在那兒,怯生生地望著蘇秦。

阿黑跳到天順兒跟前,舔他,圍著他撒歡。天順兒卻不理它,只將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蘇秦。蘇秦走過來,蹲下,張開胳膊,小聲叫道:「天順兒!」

「仲叔。」天順兒走前一步,怯怯地輕叫一聲。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抱他起來:「天順兒,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個大孩子飛也似的跑向蘇家院落,邊跑邊叫:「不好嘍,瘋子把天順兒抱跑了!」地順兒、妞妞及另外兩個孩子則不怕他,跟在後面,不遠不近地保持距離。

蘇秦抱著天順兒還沒走到家裡,左鄰右舍早已圍上,沒有人說話,大家無不大睜兩眼,直盯盯地望著叔侄二人。正在院中修理農具的蘇厲、蘇代聞聲走出院門,未及說話,蘇厲妻就已從灶房裡衝出,看到蘇秦將天順兒抱在懷裡,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撲通一跪,不無驚恐地結巴道:「他……他仲叔,您別……天順兒,快……快下來!」

天順兒見娘這麼跪下,不知發生何事,從蘇秦懷中出溜下來,向娘走來。蘇厲妻一見,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出,將天順兒一把摟在懷裡,好像他剛從虎口裡脫險似的。

蘇秦望她一眼,神態自若地走過來,對蘇厲揖道:「大哥。」

蘇厲見他瘋病已好,回揖道:「二弟。」猛然想起昨日那個老人,「老人家呢?」

「老人家?」蘇秦聽出他指的是琴師,反問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蘇厲怔了下,只好說道:「是大哥背他過河來的。」

「謝大哥了。」蘇秦朝蘇厲再揖一禮,不無憂傷地緩緩說道,「老人家……走了。」

「二弟,」蘇厲急了,「你怎能讓人家走呢?他專為診治二弟而來,二弟病好了,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好好謝謝老人家。」

蘇秦低下頭去,默默走進院中。

蘇厲妻不無狐疑地掃一眼蘇秦,一手拉上天順兒,一手拉上地順兒,拐往別處去了。蘇代亦看出蘇秦似是完全好了,恢復正常了,急追兩步,興奮地說:「二哥,我得告訴你個喜事兒。」

蘇秦拱手賀道:「三弟喜得貴子,二哥恭賀了!」

蘇代頗是驚訝:「二哥,你……你啥都知道?」

「是的,」蘇秦微微一笑,「昨兒尚不知道,今兒啥都知道了。」

看到蘇秦癔症全除,蘇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門口直拿衣襟抹淚珠兒。

蘇秦走過去,跪地叩道:「娘——」

蘇姚氏淚出:「秦兒,你……總算回來了。」

「娘——」

蘇姚氏拉起他:「秦兒,快,望望你阿大去。」

蘇秦點點頭,走進堂屋,掀開門簾,來到蘇虎榻前,緩緩跪下。

一個多月未見,蘇虎越顯蒼老,兩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渾濁不堪,有些呆滯了。

蘇秦連拜數拜:「不孝子蘇秦叩見阿大!」

蘇虎將目光慢慢聚向蘇秦,微微點頭,轉對站在他身後的蘇姚氏:「燒鍋熱水,讓秦兒洗個澡。」

蘇姚氏「嗯」出一聲,抹淚走出。

蘇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關愛,心中一酸,眼圈頓時紅了,顫聲道:「阿大——」

蘇虎凝視蘇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臟六腑:「看樣子,你是又要走了。」

蘇秦遲疑一下,堅定地點頭。

蘇虎將臉埋向裡側,許久,在一聲沉重的歎息之後:「去哪兒?」

「邯鄲。」

又過好久,蘇虎再歎一聲:「唉,你的這股心勁兒,阿大拗你不過!」用那只尚能動彈的手吃力地伸進枕下,摸出一張地契,遞過來,「這是二十畝旱地,阿大無力種了,你拿去吧。」

蘇秦驚異的目光凝望父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蘇虎重複一句:「拿去吧!」

蘇秦雙手接過地契,小心將它折好,遞還父親,朝蘇虎又是三拜。

蘇虎驚訝地望向蘇秦:「秦兒,腰裡無銅,不可出行。邯鄲遠在千里之外,你兩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放心,」蘇秦堅毅地望著父親,「此番出去,秦兒兩手雖空,內中卻是實的。邯鄲再遠,只要秦兒有兩條腿,終能走到。」

蘇虎沉思半晌,將田契塞入枕下,微微點頭:「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暫先收著。不究何時,待你這片心死絕了,這點薄田仍歸你種。」

「阿大——」蘇秦聲音哽咽。

「唉,」蘇虎長歎一聲,「秦兒,阿大——」眼望蘇秦,欲言又止。

蘇秦大睜兩眼望著父親。

蘇虎苦笑一聲,搖頭:「算了,不說也罷。」

蘇秦知道,此番出去,極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阿大了,心中更是難過,淚水珠兒般滾出眼瞼,泣道:「阿大,您心裡有話,就說出來吧。秦兒帶在路上,早晚也好有個念想。」

「唉,」蘇虎輕輕搖頭,「秦兒,今兒五更,阿大又一次夢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著,緩緩走到阿大跟前,親手扶起阿大,連聲誇耀阿大,說阿大的莊稼種得好,你說,阿大這——」又是一聲苦笑。

蘇秦泣淚道:「阿大,秦兒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後,秦兒一定回來迎接阿大,陪阿大進宮,覲見周天子。」

「真是一個好夢啊。」蘇虎再次苦笑,眼中滾出兩行老淚,沉吟許久,點頭道,「秦兒,你……去吧。」

蘇秦走出阿大的房門,蘇代已將熱水備好,請他洗澡。

蘇秦洗過,跳出澡桶,換上原來那套雖然陳舊卻被小喜兒洗得乾乾淨淨的士子服,走進院子,見村裡的理髮師早已候在大椿樹下,顯然是不聲不響的蘇厲不知何時領進來的。

前後不到半個時辰,蘇秦上上下下全被打理得煥然一新。

蘇姚氏端上早飯,蘇秦匆匆吃完,備好乾糧,將鬼谷子臨別贈予的那捆竹簡及旅行物什翻找出來,整出一個包裹,復進堂屋別過蘇虎,又至院中別過蘇姚氏、蘇厲、蘇代等,謝過眾人,動身正欲出走,忽見小喜兒提著一隻搭袋,一跛一跛地從她住的小院子裡走出。

蘇秦想起尚未向她告別,略顯尷尬地望著她。

小喜兒跛到蘇秦跟前,撲通一聲跪下,垂下頭去,一句話不說,只將那只搭袋舉過頭頂。

蘇秦怔怔地望著搭袋。有頃,接過,打開一看,裡面是兩雙新做的布鞋和一個繡有龍鳳圖案的錢袋,內中放著一百多枚大周鏟幣。

蘇秦不無驚異地問道:「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小喜兒的聲音低得無法再低:「是小喜兒紡紗織布養蠶,一枚一枚攢下來的。」

望著這個只在名義上屬於自己的樸實女人,蘇秦心裡一陣酸楚,長歎一聲,解開包裹,將搭袋塞進裡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至院門時,蘇秦陡然扭頭,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小喜兒大聲說道:「你……聽著,蘇秦今生欠你的,來生還你!」扭頭又走幾步,復走回來,再次望著小喜兒,拍拍一直不離腳邊的阿黑,「還有,衝你做的這兩雙新鞋,衝你是個好女人,蘇秦認你了!聽著,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裡,早晚陪著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盡孝。」

小喜兒再拜幾拜,連連點頭,兩隻淚眼望著蘇秦在蘇厲、蘇代、阿黑三個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門外面,聽著他們雜亂的腳步聲漸去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