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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二章 假瘋魔,孫臏毀兵書

孫臏刑後不過旬日,白虎派往衛地楚丘的府尉回來覆命,說栗守丞早於一年前受讒免職,攜家拖口,回老家宋國去了。府尉尋到府中一個老差役,說栗將軍在時,身邊不曾有過名叫劉清的侍從。

一切確證無疑,孫臏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來想去,孫臏初來大梁,與他人並無仇怨,何人會去害他?

白虎決心查個水落石出。白虎斷定,孫臏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於是吩咐府尉,不得將此事洩於任何人,同時組織更多捕卒,秘查那個下巴有疤痕的假劉清。只要尋出此人,一切謎團就可迎刃而解。

再說苟仔,自打見過孫臏之後,就一直幽居在家宰龐蔥為他安置的一進偏僻小院裡。苟仔本是粗人,愛動不愛靜,且又放蕩慣了,哪裡幽居得久?初時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頗能守住。過有二十餘日,婢女似是被他玩得膩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馬起來。

這日後晌,苟仔摸出孫臏贈予他的十金「辛苦費」,與婢女在院中翻來覆去地倒騰著玩。婢女不曾見過這麼多金子,對他撫愛有加,讚不絕口。苟仔對婢女誇口道:「這點金子算個什麼,待我拿來百金你看!」婢女自是激他。

苟仔一則興來,二則手癢,當下取來冠帶遮了疤臉,袖上十金,悄出院門。小院位於後花園處,後花園中有個暗門,原是方便園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查得清楚,悄悄打開暗門,溜至街上,逕奔賭館而去。

賭館、妓院、客棧等公眾場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標。苟仔一到賭館,剛一取下冠帶,現出疤痕,就被守在此處的便衣捕卒一眼認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則這是賭場,二則此人身體壯實,看樣子是個習武之人,擔心拿他不住,反誤大事。欲待回去稟報,又怕此人走脫,正自計謀,苟仔卻是來得快,輸得也快,不消半個時辰,已將袖中十金盡數輸掉,又因心中有鬼,連聲抱怨也不敢出,一臉黑喪著轉身離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誤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兒。」

捕卒想定,遠遠跟在苟仔後面。苟仔因是在逃之人,不敢在街上多走,逕至一條偏街,沒入一道暗門。捕卒抬眼看那圍牆,但見牆高院大,是大戶人家。急走上前,輕推暗門,卻被那人閂上。正巧有位消閒的老人走過,捕卒一問,陡吃一驚,原來此處暗門裡不是別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後花園。

捕卒謝過老人,急急趕回司徒府,將所見一五一十地稟報白虎。

白虎驚呆了,目光有點發怔,良久方問:「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不無肯定地說:「大人放心,小人這雙眼睛,亮著呢!」

白虎又愣一時,緩緩說道:「你先在府中守著,哪兒也不許去,也不可對任何人講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急步走出府門,見天色迎黑,叫上車馬直馳武安君府。龐蔥迎出,帶他直入客廳,安排他坐下,自去書房稟報龐涓。

不一會兒,龐涓急步走來,未至客廳,聲音已傳進來:「小弟,許久不見,是哪陣風兒吹你來了?」

白虎起身,抱拳應道:「小弟剛巧路過這裡,思念大哥,順道進來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與你嫂子說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歡小起兒,定要大哥尋個好天氣,說是過去望他。」

「謝大嫂了!」白虎略頓一下,轉過話題,「孫將軍如何?」

「唉,」龐涓歎道,「大哥換過幾個醫師,日日換藥,外敷內用,孫兄傷口上的紅腫只是不消。大哥愁壞了,正尋思再換醫師呢!」

白虎不無焦急,點頭道:「嗯,大哥憂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於行刑,而是死於刑後膿瘡。好在孫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孫將軍這陣兒如何?小弟既已來了,也想望望他去。」

「孫兄習慣日落而息,這陣兒定是睡下了。」龐涓截過話頭,「小弟若是無事,大哥陪你隨便走走。待會兒酒食上來,咱兄弟喝上幾爵如何?」

「這敢情好!」白虎笑道。

龐涓吩咐龐蔥安排酒食,自與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著院中小路轉有一時,眼見將至後花園處,龐涓卻頓住步子,拐向另一條小徑。

白虎笑道:「大哥的後花園,小弟也是久未來了,何不進去走走?」

龐涓當即攔住,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滿目蕭殺,花園裡最是傷感,小弟還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說什麼,跟隨龐涓沿另一條小路轉回客廳。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賬房處,忽見一人興高采烈地走出賬房,後面送出一個聲音:「苟仔,家老說了,只能予你五金,若是再賭,分文沒有!」

苟仔回頭大叫:「叫喚個啥,爺曉得了!」

苟仔話音落地,剛走幾步,迎頭碰到龐涓、白虎。

苟仔見是龐涓,驚惶失措,結巴道:「大……大將軍!」

天雖蒼黑,但在西天餘光的映射下,苟仔臉上的那道疤痕仍見分明。龐涓、白虎皆是一震,龐涓虎起臉來,衝他罵道:「還不快滾!」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聲,垂頭沿著白虎他們走過來的小徑急急溜去。

白虎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徑的盡頭。

龐涓叫道:「小弟!」

白虎似是沒有聽見。

龐涓提高聲音:「小弟!」

白虎打個激靈:「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誰?」

「一個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備好了!」

白虎頓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龐涓略怔一下,回揖道:「小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強留了!」

龐涓將白虎送至府門,早有車馬候著。

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來拜訪!」

龐涓回禮道:「小弟慢走!」

望著白虎的車馬漸走漸遠,龐涓臉色一沉,急至後花園,來到苟仔的小院,卻已不見苟仔。詢問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說他拿上金子,從後花園的偏門溜出去了。

龐涓忖思有頃,召來龐蔥:「蔥弟,苟仔哪兒去了?」

龐蔥撓頭道:「蔥弟不知。迎黑時,賬房找我,說他急支十金。十金是筆大數,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考慮再三,就讓賬房暫先支他五金,待稟過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龐涓怒道,「這個畜生,還真是活膩味了!」

「大哥?」龐蔥不解地望著龐涓。

「蔥弟有所不知,」龐涓解釋道,「此人本是左軍司庫,因癡迷賭博,私賣糧草,犯下不赦死罪。軍中事發,此人跑至大哥帳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愛惜人才,念他屢立戰功,這才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藏他在此思過,欲待軍中風頭過時,另外委他一個差使,使他戴罪立功。誰想這畜生不思悔改,賭病又犯,還敢支錢去賭,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龐蔥追悔起來,「都怪蔥弟疏忽,不曾問他一問,這就支錢了!」

「此事與蔥弟無關!」龐涓安慰他道,「只是——這畜生如此拋頭露面,卻於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軍中享有盛譽,若是三軍將士知曉大哥包庇、窩藏貪犯,憑大哥長一千張口,也是解釋不清。三軍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號令?」

聽聞此話,龐蔥自也感到事大,急問:「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龐涓對龐蔥耳語一番,龐蔥連連點頭。

白虎脫身,急急回到司徒府中,召來府尉及眾捕卒,囑道:「畫中之人已現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時正在賭館!你們馬上前去,務必生擒此人!」

府尉領命,急帶數十捕卒,一陣風似的捲至那家賭館,將之圍個水洩不通。府尉帶人闖入賭場,場中賭徒不知發生何事,各尋角落,瑟瑟發抖。

府尉尋不到苟仔,叫出掌櫃,出示畫像,問道:「你可認識此人?」

掌櫃看一眼畫像,點頭道:「回稟官爺,此人喚作疤臉,館中之人俱認得的。後晌疤臉輸掉十金,方才又持五金來,卻待要賭,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問:「何人叫他走的?」

掌櫃略略一想:「好幾個人,站在門外,因天色蒼黑,在下看不清楚。」

「幾時走的?」

「剛剛走的。」掌櫃指著几案上的一隻茶碗,「官爺請看,他的茶水尚是溫的。」

府尉留下兩人守在館中,急領眾人分路尋去。眼下已到人定時分,大街上杳無一人,黑漆一團。眾捕卒打上火把,四處尋找。

府尉領人尋至一個拐角處,有人驚叫:「報,疤臉在這兒!」

眾人急奔過去。

在火把的輝映下,苟仔歪倒在牆角,喉管被人割斷,兩眼驚恐地大睜著,鮮血從他的喉管裡汩汩流淌。眾人搜尋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物證。

府尉吩咐眾人將苟仔的屍首拿草蓆捲過,抬回司徒府,向白虎稟報前後經過,要他驗看。

白虎跌坐於地,驚怔有頃,擺手道:「不用看了,去吧!」

顯然,這是白虎最不願看到的事實。望著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長歎一聲,兩眼盈滿淚水,喃喃說道:「龐大哥,恩公,你……你……怎能這樣?」

孫臏所住的小院子,也在武安君府的後花園裡,與苟仔所住的小院子正隔一個數十丈見方的荷花池。陳軫喜愛釣魚,這個池子原是一個魚塘,為討好瑞蓮,龐涓改種各色蓮花,一到夏日,千荷竟艷,風景獨好。

眼下卻是冬日,蓮池裡滿是枯荷殘葉,甚是落寞。晨起時分,龐涓、龐蔥、范廚與一個五十來歲的醫師沿著蓮池旁的一條石徑快步走進小院。

龐涓趨至孫臏榻前,關切地問道:「孫兄,今日感覺如何?」

孫臏點頭笑道:「疼痛略輕些,謝賢弟掛念。」

龐涓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孫臏坐起,輕歎一聲:「唉,都是庸醫害人。眼見已是兩個來月,孫兄的傷口非但不見好轉,反倒生出膿瘡來。涓弟想想氣惱,前日將他責打三十大板,發軍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廚尋來一人,說是宋國名醫,專治跌打損傷,涓弟打算換他一試,此來說予孫兄。」

孫臏再次點頭:「謝賢弟費心。」

龐涓轉對老醫師:「喂,老先生,孫將軍的傷情,你須小心伺候。」

老醫師掀開被子,揭去繃帶,將傷口查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稟將軍,孫將軍的瘡傷已是潰爛——」

不及老醫師說完,龐涓即截住話頭:「你們這幫庸醫,上來就是這句話。若不潰爛,要你等何用?本將問你,此傷你能醫否?」

「草民盡力而為。」

「什麼盡力而為?」龐涓怒道,「你既願治,說明你有把握。本將與你講定,若是傷口癒合,本將賞你十金。若有差池,本將就拿你的兩隻膝蓋償還孫將軍!」

老醫師嚇得兩腿發顫,連連叩道:「將軍,草……草民……」

龐涓兩眼一瞪:「怎麼,你敢不應?」

「草民……」

龐涓回頭沖范廚道:「范廚,孫將軍的膳食,每餐不少於四菜一湯,你須葷素搭配,軟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閃失!」

范廚叩道:「小人領命!」

龐涓安排已畢,轉向孫臏抱拳道:「孫兄好自養傷,涓弟公事在身,急要出去一趟。」

孫臏拱手還禮:「賢弟只管前去,臏之傷勢,一時急切不得。」

「孫兄保重,涓弟告辭。」

「賢弟慢走。」

龐涓辭過孫臏,與龐蔥一道回至前院,早有車馬過來。龐涓跳上車馬,逕投司徒府去。

白虎聞報,略略一怔,迎出府門,揖道:「什麼風將大哥吹來了?」

這是昨晚白虎拜訪龐涓時,龐涓曾經說過的話。龐涓心裡咯登一聲,面上卻出一笑,抱拳還禮道:「小弟昨晚登門,大哥本已備好酒菜,小弟卻是匆匆離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過此處,順道過來探視。」

白虎亦還一笑:「謝大哥掛念!」伸手禮讓,「大哥,府中請!」

龐涓將馬韁遞給門人,與白虎一道走進客堂,依賓主之位坐下。

龐涓笑問:「聽說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麼?」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掛齒。」

「弟妹可好?」

「還好,謝大哥掛念。」

「小白起呢?上次見他,觀他虎頭虎腦,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靈勁兒,小傢伙將來必有出息!」

「謝大哥金言。」

「說到小起兒,大哥此來,原也有個想法。」

「大哥盡可直言。」

「說起此事,倒也有趣!」龐涓呵呵笑出幾聲,「你嫂子成婚數載,迄今仍無生養,想是急了,夢中也想抱個兒子。前些時日,她不知從何處聽來一方,說是只要認個義子,有個誘引,準能生個胖兒子出來。你嫂子大喜,回來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認義子之事,自也是聽她的。大哥想到小起兒,正欲說話,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說認小起兒作義子。大哥自是同意,此來想與小弟商議。若是小弟成全,大哥這就辦個儀式,使人迎接小起兒,邀他至府小住幾日,一則圖個熱鬧,二則閒暇之時,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腳功夫。」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榮幸,自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賤內,擇日將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龐涓喜道,「不要擇日了,就明日吧!」

「小弟聽大哥的。」白虎轉過話題,刻意問道,「孫將軍傷情如何?」

「唉,」龐涓長歎一聲,「傷勢仍不見輕。方才大哥又換一個疾醫,看那樣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轉。」

白虎別有用意地抱拳說道:「孫兄遭此大難,幸有大哥照顧,當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唉,」龐涓重重歎道,「若不是大哥下書,孫兄就不會來至此處,也就不會遭此大難。不瞞小弟,這些日來,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慚愧。近日大哥思來想去,仍覺此事蹊蹺。大哥素知孫兄,寧死不肯相信他是謀逆之人。大哥斷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請小弟徹查此事,能還孫兄一個清白。」

說至此處,龐涓竟是哽咽起來,以袖拭淚。

看到龐涓仍在表演,白虎心頭泛出一陣惡寒,淡淡說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職責。大哥有何線索,可否提供小弟?」

龐涓搖頭道:「這倒沒有。大哥做事,向來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邊瑣事。小弟可有線索?」

白虎也是搖頭。

龐涓起身揖道:「孫兄之事,大哥拜託小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專候小起兒。」

白虎也起身揖道:「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與賤內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龐涓之後,白虎回到府中,悶頭思想多時,仍未理出頭緒。及至後晌,白虎心中靈光一閃,駕車直驅相國府。

家宰領白虎走至後花園中的一進小院,扭身徑去。院中一溜兒擺著幾十個陶盆,盆中栽著各式各樣的樹木花卉,個個青枝綠葉,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兒。惠施如同老園丁,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走至近前,揖道:「下官白虎見過相國。」

惠施依舊蹲在那兒,一邊侍弄花盆,一邊朝他笑笑:「老朽這樣子,就不見禮了。你有何事,說吧。」

白虎將孫臏受害一事從頭至尾講述一遍,本以為惠施會有激烈反應,未料他只是微微皺下眉頭,兩手仍在侍弄,口中說道:「此事還有何人知曉?」

白虎搖頭道:「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國您了。」

「那個府尉呢?」

「應該不知細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並未解釋因由。」

「這就好。」惠施略略點頭,「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聲張,你知我知,到此為止了。」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從頭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為,武安君顛倒黑白,賊喊捉賊,如此陷害孫監軍,相國為何不讓懲治?」

惠施繼續擺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無實據。孫臏之罪又系陛下欽定,陛下本非聖主,武安君更是陛下愛婿,縱使查出實據,你我又能如何?」頓有一時,起身將花盆移到架上,「這且不說,即使司徒查清此事,龐涓受懲,孫臏冤案得雪,於國於家益處何在?如此爭來斗去,國家元氣勢必大傷。這些年來,魏國麻煩已夠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孫監軍豈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長歎一聲,擺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運,皆由天定。孫監軍遭此大劫,想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該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為司徒,主管刑獄,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點頭讚道,「聽此言語,倒還真是白圭後人!我觀孫臏,命不該絕,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幫他,可酌情處置。」

白虎思忖有頃,揖道:「相國高瞻遠矚,下官敬服!」

翌日卯時,白虎與綺漪帶上小白起,如約來到武安君府。龐涓、瑞蓮雙雙迎出府門,龐涓樂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徑至堂中。

說笑一時,龐蔥進來,稟報家廟佈置已畢,可行拜禮。眾人來到家廟,龐涓、瑞蓮雙雙跪下,拜過龐衡的靈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龐涓、瑞蓮面前,跪在地上,連拜幾拜,叩道:「義子白起叩拜義父、義母!」

龐涓望向瑞蓮。

瑞蓮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將一隻早已備好的金鎖掛在他的脖子上,順手將他抱在懷中,連親幾口,抱至龐涓身邊。

龐涓笑容可掬,雙手接過:「來,乖兒子,親親義父,要親三下喲!」言訖,鼓出腮幫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親龐涓。龐涓臉上滿是胡楂,白起親得重,眉頭緊皺,一臉苦相。

龐涓哈哈大笑幾聲,順手將他遞給瑞蓮:「乖兒子,上當了吧。來來來,把餘下的兩親轉給你義母,她臉上軟和!」

眾人皆笑起來。

白起如法去親瑞蓮,結結實實地連親五下,喜得瑞蓮抱在懷裡,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說笑,龐蔥急至,小聲稟道:「大哥,殿下與梅公主駕到。」

瑞蓮一聽梅姐來了,急忙放下白起,與龐涓等走出家廟,迎出府門。不一會兒,龐涓與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蓮攜瑞梅之手走在後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剛一坐下,白虎一家進來,叩拜於地。

白虎叩道:「微臣白虎攜家眷叩見殿下!叩見公主!」

太子申抬手道:「愛卿請起!」

白虎再叩道:「謝殿下!」

瑞蓮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白司徒,這是白夫人。」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復走過來,「這是小白起兒,蓮妹今日認作義子了。」

瑞梅抱過小白起,笑道:「真是個乖孩子!」

白起轉問瑞蓮:「義母,我該叫她什麼?」

瑞蓮笑道:「叫阿姨!」

「阿姨!」白虎叫一聲,在她臉上輕親一口。

瑞梅臉色緋紅,亦親他一口,笑道:「這孩子真是靈透。」

白虎朝眾人一揖:「你們敘話吧,白虎告辭了。」

龐涓揖道:「小弟慢走,大哥不遠送了。」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後退出。

白起追出兩步:「阿爹,娘——」

綺漪含淚道:「起兒,你在義父家玩,待過幾日,娘來接你,哦!」

白起含淚點頭,目送他們遠去。

龐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為何而來。

白起夫婦走後,龐涓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來,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孫兄?」

太子申點頭:「孫將軍可好?」

龐涓淚出,哽咽道:「回稟殿下,孫兄他——唉,都有兩個月了,傷口仍未痊癒,真是急人!」

聽聞此話,瑞梅只在一邊垂淚。

太子申望她一眼,轉對龐涓:「梅妹此來,實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龐涓抹把淚水:「孫兄若是見到殿下、梅姐,不知會有多開心呢!」

太子申站起來,對梅公主道:「梅妹,這就去吧!」

龐涓帶著一行幾人,一路走向後花園,來到孫臏所住的那進小院。龐涓先一步走進房中,對孫臏道:「孫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來了!」

聽到殿下和梅公主前來,孫臏大是震驚,欲動身子,傷口卻是一陣劇疼,額上汗出。龐涓見狀,趕忙上前扶住:「孫兄莫動!」

說話間,太子申、梅公主、蓮公主抱著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孫臏以手連叩榻前几案,泣淚道:「罪人孫臏叩見殿下!叩見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孫將軍免禮!」

孫臏再叩:「謝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淚:「孫將軍,你……受苦了!」

孫臏泣道:「是罪臣罪有應得!」

「唉,」太子申長歎一聲,「不說這個了,梅妹有話問你!」起身轉對龐涓夫婦,「龐愛卿,蓮妹,我們出去走走!」

龐涓抱過白起,與太子申、蓮公主一道走出。見幾人走遠,房中再無他人,梅公主撲到孫臏榻前,泣不成聲:「孫將軍——」

孫臏輕輕閉上眼睛,淚水順眼角流出。

哭有一時,瑞梅泣道:「孫將軍,瑞梅……瑞梅總算見到您了……孫將軍——」將頭埋在榻邊,再發悲聲。

孫臏拿衣袖抹去淚水,斂起心神,緩緩說道:「殿下方才說,公主有話欲問罪人,罪人孫臏洗耳恭聽。」

梅公主卻不說話,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孫臏的聲音漸漸變冷:「公主貴為千金之軀,莫要哭壞玉體。此地齷齪,公主若是無話,就請走吧!」

瑞梅哽咽道:「孫將軍——」

孫臏的音調越發陰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對不住陛下,對不住殿下,尤其對不住公主您!」

瑞梅止住哭聲,抬頭凝視孫臏,語氣堅定:「孫將軍,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孫臏態度更是堅定:「公主錯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殺我一家,我欲復仇,是極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條道上,陛下饒我不死,已是大恩。您快走吧,罪人孫臏懇求您了!」

瑞梅睜圓一雙淚眼,久久地凝視孫臏,一字一頓:「將軍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認定將軍了。將軍生,瑞梅陪你;將軍死,瑞梅……也陪你!」

孫臏心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許久,喃聲說道:「梅姑娘——」

聽到孫臏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至榻邊,將頭深深埋入孫臏懷中,聲音哽咽:「先生——」

小院外面,瑞蓮已引白起遠去,唯有龐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邊的一行柳樹下漫步。春節早過,氣候雖寒,極能感知春日的柳樹卻已綻出嫩嫩的芽尖。

踱有一時,太子申歎道:「唉,梅妹清高孤傲,難得知音。遇到孫子,梅妹引為知己,誰知結局竟是這般?」

龐涓亦出一聲長歎:「殿下,孫兄蒙難,微臣心如刀割。孫兄與微臣親如手足,梅公主又與蓮兒姐妹情深,殿下放心,微臣必竭心盡力,照料孫兄。只是這門親事——」

「哦?」太子申略略一頓,望著龐涓,「愛卿有何顧慮?」

龐涓又歎一聲:「唉,微臣亦知梅公主心繫孫兄,但孫兄已成廢人,莫說父王不肯,縱使父王願意,梅公主貴為千金,卻要下嫁一個廢人,豈不委屈?」

太子申連連搖頭:「愛卿知蓮,卻不知梅。梅妹一旦認定孫子,莫說他是廢人,縱使一堆枯骨,必也是義無反顧的!」

「唉,」龐涓由衷歎道,「大丈夫有此艷福,不枉此生矣!」又思一時,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聲輕歎,「果是如此,微臣真為孫兄高興!」

太子申卻是話中有話:「龐愛卿,種瓜者得瓜,種豆者得豆。孫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許他?」

武安君府位於大梁東街。東方屬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該街多為貴人所居,一街兩行是清一色的高門大院,淨是府衙。

在東街與魏王宮之間另外有條大街,名喚東市,長約二里許,甚是寬敞,一街兩行店舖林立,燈紅酒綠,主要為達官顯貴和魏王宮廷提供服務。在東市東端有一家店舖,門額上寫著「羅氏皮貨行」幾字,門前豎一木牌,上寫:「整店鬻讓」。

富家少爺打扮的公子華喝叫停車,與一名隨從大步走進店中。

店家見是買主,急迎上來,揖道:「這位爺,請!」

公子華還過一揖,指著木牌道:「掌櫃欲鬻此店?」

「是是是,」店家連連點頭,「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經營皮貨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這個小店,只好鬻讓了。」

公子華打量一下店舖:「掌櫃欲讓多少金子?」

店家指著鋪面:「本店有面鋪三間,院子一進十間,按眼下市值,當值七十金;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為燕、趙、中山等地上乘選料,進價即值七十金,打總兒一百四十金。因在下急於鬻讓,公子出百二十金即可。」

公子華進店巡視一圈,又讓隨從點過皮貨,見掌櫃說的一絲不差,拱手道:「掌櫃此店照說可值百二十金,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貨進入淡季,大半年賣不動不說,還需花錢照料。」

掌櫃點頭道:「公子說出此話,已是行家。你出個數吧!」

公子華伸出一個指頭:「此數如何?」

掌櫃點頭:「公子實意想要,就此數吧。」

公子華讓僕從取出箱子,點過百金,付與店家。店家陪僕從前往相關府衙,換過契約,乘車馬徑回中山。

公子華親手寫下「秦氏皮貨」四字,使人做成匾額,將「羅氏皮貨行」幾字換下,又使人將店舖整修一新,召來鑼鼓敲打一番,算是開張。

離皮貨行百步遠處,拐有一條小街,是東市菜市場,魚蝦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滿目。

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大廚師範廚提著個大籃子,在各個攤點上東逛西蕩,摸摸這個,瞧瞧那個,一條錢袋子懸在屁股後面晃來吊去。

幾個衣著襤褸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廚走至一家賣乾貨的攤前,看中擺在攤前的一筐干棗,想買一些回去為孫臏燉湯喝。范廚蹲下,正在認真挑選。一個孩子掏出剪刀,動作麻利地將系袋子的繩子剪斷,提上錢袋撒腿就跑。

范廚感覺有異,順手一摸,大吃一驚,回頭見是一個孩子提著他的錢袋猛跑,大叫道:「偷錢嘍,小偷偷錢嘍,抓小偷啊!」起身狂追不捨。

范廚正自追趕,路邊卻又總是冒出另外一些或賣花或賣其他物什的半大孩子,東擋西堵,待范廚一一閃過,小偷已在一箭地開外。

范廚大喊大叫地追入一條胡同,再也不見蹤影。范廚來回察看幾趟,眼見無望,蹲在地上傷心悲泣。恰在此時,公子華從胡同一端慢慢走來,見他這般模樣,蹲下問道:「請問仁兄,為何這般傷心?」

「唉,」范廚長歎一聲,「公子有所不知,小人剛至市上,正欲買菜,錢袋卻被小偷竊去。眼下小人身無一文,這……如何買菜?菜若買不回去,主人一家飯食又將如何安置?」

公子華佯吃一驚:「哦,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將實情講與在下?」

「唉,」范廚哭喪臉又歎一聲,「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錢財,盡在那只袋中。小人為主人一家主廚,所有菜蔬,家老均使小人購買。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尚未購得一物,錢袋卻被偷走。若是買不到菜,小人回去,如何向家老交代?」

公子華問道:「請問仁兄,袋裡共有多少金子?」

「共是二百九十八個魏幣,約合三金。」

「若是無此三金,仁兄將會如何?」

范廚泣道:「丟這麼多錢,家老必從小人工錢裡扣除。小人每月工錢只有五十幣,需六月方能還清。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這……這六個月光景,小人可拿什麼養活他們?」

「若是如此,」公子華起身說道,「仁兄且隨我來!」

范廚不無驚異地望著他:「公子能幫小人抓到小偷?」

「小偷是抓不到了,」公子華笑了笑,「不過,這點小錢在下倒是不缺。」

范廚半信半疑地望著公子華,兩腿並不移動。

「怎麼,仁兄信不過在下?」

范廚似也回過神來,急道:「信得過,信得過!」

范廚忐忑不安地跟著公子華走至東市大街,拐進秦氏皮貨店裡。范廚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舖,知他是個巨商,心中更是忐忑。公子華吩咐下人取出三金,遞與范廚手中。看到明晃晃的金子,范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時怔了。

公子華笑道:「仁兄愣個什麼,還不快去買菜?」

「這……」范廚以為是在夢中,「這這這……這三金真就送與小人了?」

公子華呵呵笑道:「區區三金,何足掛齒?仁兄只管拿去,權當交個朋友。」

范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首道:「請問恩公如何稱呼?」

公子華扶起他:「仁兄請起,在下姓秦,叫在下秦爺即可。」

范廚泣淚道:「小人姓范,因會做些小菜,人稱范廚。三金算是小人暫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錢,一定奉還!」

公子華笑道:「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莫提歸還二字。」

范廚又跪下來,叩道:「恩公但有用小人處,盡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華笑著點頭,「這話本少爺倒是愛聽。本少爺剛來此處,今日算交范兄一個朋友。今後范兄但有難處,盡可來此尋我。」

范廚哽咽道:「范廚記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開始,堅持一冬的魏國冬訓總算告一段落。龐涓將各地守丞及負責冬訓的將官召至逢澤大帳,具表列報,獎有功,罰不力,一連忙活幾日,方才驅車趕回大梁。

回到府中,龐涓聽完龐蔥稟報,心頭忽然一動,動身前往後花園,看望孫臏。

剛出書房,龐涓看到小白起正在一棵大樹下聚精會神地觀看什麼。龐涓好奇心起,悄悄走至白起身後,見他毫無察覺,仍在埋頭觀察。

龐涓拍拍白起的腦袋:「好兒子,你蹲這兒看什麼呢?」

白起見是龐涓,跪地叩道:「回稟義父,孩兒正在觀看螞蟻排軍演陣。」

龐涓興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見成千上萬隻小螞蟻紛紛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樹爬去。看有一會兒,龐涓笑道:「兒子,可知螞蟻演的是何軍陣?」

「回稟義父,是一字長蛇陣。」

「好!」龐涓思忖有頃,「假設你是我方將軍,這些螞蟻排成一字長蛇陣與你對壘,你將如何應對?」

白起考慮片刻:「襲其巢穴,斷其後路,殺他個片甲不留!」

「哦?」龐涓呵呵一樂,「兒子如何襲其巢穴,殺他個片甲不留?」

「義父稍待片刻。」白起跑進旁邊一處屋子,不一刻兒,提起一壺熱水出來,徐徐澆進地上的螞蟻洞中,再從洞口沿蟻陣澆之。

見白起澆畢,龐涓將他一把抱起,不無滿意地拍拍他的小腦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隨義父看望孫伯父去!」

龐涓抱著白起走進孫臏的小院子,敘話一時,將白起拉到榻前:「乖兒子,來,給孫伯父磕個頭!」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長子、武安君義子白起叩見孫伯父!」

孫臏笑道:「小白起,快快請起。」

龐涓見白起如此明事,亦由衷高興,笑對孫臏道:「白起是涓弟義子,自也是孫兄義子,望孫兄能以義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於地:「孫義父在上,請受孩兒一拜。」言訖,連拜三拜。

孫臏樂不可支,連連點頭:「好好好,孫義父認下你了!」

龐涓掀開衿被,一邊細細察看孫臏的傷勢,一邊問道:「孫兄,近日感覺如何?」

孫臏點頭讚道:「嗯,這位醫師醫術甚高,膿水盡化去了。醫師說,若是順利,再過一月,當可痊癒!」

「好!」龐涓扭身叫道,「醫師何在?」

正在耳房煎藥的醫師聞聲趕至,叩見龐涓。龐涓衝他滿意地點點頭:「孫將軍傷情好轉,皆是先生之功,本將暫先犒賞五金,待孫將軍完全康復,自會再行賞你。」

醫師叩道:「草民謝大將軍恩賜!」

龐涓拍拍白起的小腦袋:「兒子,你帶醫師前去賬房,著令支取五金。」

白起答應一聲,引醫師徑出院門。

孫臏凝視龐涓,心中甚是感動,輕歎一聲,哽咽道:「唉,臏至大梁,本欲助賢弟一臂之力,不想卻成賢弟累贅,每每思之,心中甚是愧疚。」

龐涓跪於地上,淚如雨下:「孫兄遭此大難,皆是涓弟之過。不瞞孫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難忍,恨不能以身相替,歸還孫兄兩隻膝蓋。」

孫臏越加感動,又歎一聲:「唉,臏已成為廢人,賢弟大恩,臏只能來世相報了。」

龐涓略頓一下,以袖抹去淚水,抬頭望著孫臏:「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為何要將孫兄的『賓』字改為『臏』字?涓弟早就說過,『臏』字不是佳語,真就應驗了!」

「此事與先生無關。」孫臏說道,「今日想來,是臏命中該有這場劫難!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機,卻又不好明說,因而改此臏字,以使臏有所警示。不想臏生性愚鈍,終未領悟,方才招致此禍。」

「唉,」龐涓長歎一聲,「說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賢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視魏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業。昔日在鬼谷之時,涓弟一心貪戀山外機會,學業未成即倉促下山。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盡全力施展,卻總感到力不從心,這才盛邀孫兄下山。邀兄之時,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聯手,或可有所成就。萬未料到,涓弟此舉,反倒害了孫兄!」

孫臏長歎一聲:「唉,賢弟,時也,運也;運也,命也。臏生於戎馬世家,親歷殺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鉅子指點迷津,臏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臏雖說不及賢弟,卻也算是盡心、努力。一朝下山,臏本欲有所作為,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頓一頓,又歎一聲,「唉,賢弟,不說也罷!」

「孫兄過謙了。」龐涓由衷讚道,「項城之戰,涓弟已知孫兄功力。前番對弈,孫兄氣勢如虹,更令涓弟望塵莫及。涓弟弈後自思,一年不見,孫兄功力突飛猛進,定與《孫子兵法》有關。唉,可惜涓弟求成過急,與此寶書失之交臂,終為憾事!」

「賢弟莫急。」孫臏勸慰道,「臏自至魏,早有心將此寶書傳於賢弟,只是忙於瑣事,未得機緣。今臏已成廢人,此書縱在胸中,也是無用。待臏傷勢略好,必將胸中所記,盡數寫出,以供賢弟參悟。」

龐涓聞言,叩拜於地:「孫兄果能如此,則是涓弟造化!」

孫臏急道:「賢弟快快請起!」見龐涓起身,又道,「賢弟可備竹簡、筆墨於此,待臏感覺好時,即於榻上默寫。」

「有勞孫兄了。」

第二日,龐蔥使人送來竹簡、筆墨等物,龐涓親選一名略識文字、頗有靈氣的婢女貼身侍奉。孫臏仍不能動,醫師不讓他有任何勞作,但孫臏感念龐涓之恩,堅持書寫。醫師無奈,只好使人做出一個木架,支在榻上,讓孫臏坐起,婢女侍候筆墨,慢慢書寫。

寫字極是費力,孫臏每寫一字,就要強忍劇痛,忙活一個上午,也只寫完兩片竹簡,不過數十字。及至中午,龐涓聽說孫臏已寫出個開端,急來觀看。

看到孫臏握筆艱難,額上汗出,龐涓甚是過意不去,掏出絲絹,輕輕拭去孫臏額上汗珠,泣道:「孫兄——」

「唉,」孫臏長歎一聲,「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鑽心。這有兩個時辰了,方才抄錄這麼幾片。」

龐涓哽咽道:「孫兄,欲速則不達,孫兄萬不可著急,眼下當以養傷為重,待傷好之後再抄不遲!」

孫臏又歎一聲:「唉,今日看來,臏真的成個廢人了!」

龐涓擦把淚水,勸道:「孫兄萬不可說出此話!廢不廢,斷不是肢體所能限定。許多人肢體健全,卻是飽食終日,與廢人一般無二。孫兄肢體雖殘,智謀卻高,天下諸事,無所不曉,哪能與廢人等同?」

孫臏苦笑一聲:「廢不廢,臏心中自有比較,賢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說話間,范廚提著飯盒走進來,見龐涓在,急叩拜道:「小人叩見大將軍!」

龐涓看他一眼:「呈上飯菜!」

范廚遞上飯菜,擺在几上,龐涓打開,望見只有兩菜一湯,勃然怒道:「大膽奴才,孫將軍所供飯食當是四菜一湯,為何少去兩菜?來人,將范廚拉下,領杖二十!」

在院中候命的龐蔥領著兩名僕從急進門去,上前扭住范廚。

孫臏急道:「賢弟,此事不怪范廚,是臏專門交代的。臏四體不勤,肚中不饑,有此兩菜一湯,已是足矣!」

龐涓依舊怒道:「身為奴才,私減菜餚,理該責罰。孫兄既有交代,可減十杖,拉出去領杖!」

龐蔥使人將范廚拉出。孫臏見了,顧自垂下頭去,不再言語。

龐涓親手將兩菜一湯放入托盤,端至榻上:「孫兄,請用餐!」

孫臏卻將飯菜一把推開:「賢弟,你還是端走吧!」

龐涓驚道:「孫兄?」

「唉,」孫臏輕歎一聲,「范廚因臏而受責罰,叫臏如何吃得下去?」

龐涓急叫:「來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訴家老,就說孫將軍求情,范廚十杖權且寄下!」

奴婢應聲喏,急急走出。

翌日傍黑,范廚手提一隻精緻的漆木飯盒徑至秦氏皮貨行裡,夥計見是范廚,將他迎入店中。

范廚揖道:「恩公在否?」

話音未落,公子華從內院走出,驚喜地說:「哦,范兄來了,裡屋請!」

范廚隨公子華走進內院,放下飯盒,跪在地上,從盒中取出四碟小菜,拿出一隻小酒壺,擺在几面上,叩道:「恩公在上,小人別無他物,親炒幾碟小菜,聊備一壺薄酒,特請恩公品嚐!」

公子華扶他起來:「范兄請起,既有好酒,你我一道暢飲如何?」

范廚遲疑一下,稟道:「此酒只能恩公品嚐,小人不敢!」

公子華正自驚異,范廚半跪於地,拿出酒壺。

尚未倒酒,屋中就已酒香四溢,公子華脫口讚道:「好酒!」

范廚不無自豪地說:「此為小人家酒,恩公縱使走遍大梁,斷也喝不到的!」

「哦?」公子華笑道,「如此說來,本少爺口福真還不淺呢!」

「不瞞公子,」范廚倒好酒,緩緩說道,「小人祖代皆為大梁酒工,所釀美酒是宮廷御品。在下曾祖一生為宮室釀酒,先祖承繼曾祖之業,釀酒三十餘年,於五十年前仙去。此酒為曾祖生前私釀,家中僅此一壇,已藏百二十年,非金錢所能買也。」

公子華驚道:「本少爺飲酒無數,逾百年陳釀,當真是第一次喝上!」

「莫說恩公,即使當今陛下,也未曾喝過!」

「難道你家主公也不曾喝過?」

范廚頗為自豪:「小人身賤人微,卻不可奪志。若非知己,任他是公子王孫,想聞此酒,小人也是不允!不瞞恩公,迄今為止,在此世上,得飲此酒者僅有五人!」

「哦?」公子華大感興趣,「是哪五人,范兄說來聽聽!」

「第一個是曾祖。曾祖一生品酒無數,唯獨此酒未品一口。封壇之後,曾祖即在院中挖出一窖,將酒罈藏於窖中。每至年關,曾祖必沐浴薰香,親下窖中,隔壇聞酒。曾祖走後,先祖含淚開壇,取出一爵,緩緩倒入曾祖口中,自己卻滴酒未沾,再次將壇封好!」

「第二人是誰?」公子華驚問。

「第二人是先祖。」范廚緩緩說道,似在陳述一個故事,「先祖亦如曾祖,每至年關必沐浴薰香,隔壇聞酒,儀式甚是隆重。先祖故去時,先父再開此壇,倒滿一爵,含淚倒入先祖口中。第三人自是先父,為他斟酒的正是小人!」

公子華幾乎被震驚了:「如此說來,三位品酒之人,均已故去!」

「是的!」范廚含淚點頭。

「敢問范兄,第四人是誰?」公子華的興趣越發濃了。

「先父故去之後,小人本來不欲開壇,可在昨日,小人祭過先祖,將壇私開了。小人打出一壺,獻與一人。」

公子華大是驚異:「昨日?獻與何人了?」

「孫將軍。」

公子華眼睛大睜:「可是孫臏?」

「正是!」范廚說道,「數月以來,孫將軍一切食用皆由小人打點。小人本為下人,終老一生,無非是為達官顯貴忙活,挨的是主人的板子,聽的是主人的吆喝,稍有不慎,就有殺頭之禍,生活如牛馬一般。自從遇到孫將軍,小人方知,小人原來也是一個人!」遂將昨日之事詳細說來。

公子華聽得感動,連連點頭:「嗯,應該為孫將軍開壇!」

「是的,」范廚淚出,從壺中倒出一爵,跪在地上,呈獻公子華,「小人再次開壇,則是今日。恩公在上,請飲此爵!」

公子華生於貴門,長於宮廷,何曾聽過這般小人故事?一個小小臣工,一個侍候人的下等廚子,竟有這般經歷,又懷如此俠腸,當真讓他感歎!公子華眼含熱淚,亦跪下來,朝酒爵連拜三拜,雙手接過,舉爵道:「如此人間佳釀,本少爺得聞酒香,已是大幸,何況飲乎?」

見公子華如此敬重,范廚淚水再出,泣道:「恩公請飲!」

公子華一飲而盡,果是直沁肺腑。

范廚拿起酒壺,正欲再倒,公子華拱手謝道:「美物不可多用,一爵足矣!」

范廚亦不堅持,放下酒爵,再拜道:「小人謝恩公品酒!」

公子華回過禮,眼望范廚,話入正題:「方纔聽范兄提及孫將軍,本少爺倒是想起一事。」

「恩公請講。」

「不久前,一位友人托本少爺捎帶書信一封,說是呈與孫將軍。本少爺四處打探孫將軍,得知將軍已遭不幸,又被接入君侯府中。侯門府深,此信自也無法送達。時間一久,若不是范兄提起,本少爺差點忘了此事!」

「孫將軍一日三餐,皆為小人所送。這點小事,恩公盡可包在小人身上!」

「謝范兄了。」公子華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遞予范廚,「此信是友人私托,還請范兄小心為上,最好於無人時親呈孫將軍。孫將軍現為罪人,萬一事洩,累及仁兄,也叫本少爺心中惶恐。」

范廚雙手接過:「恩公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孫臏榻前,婢女跪於一側研墨,孫臏右手執筆,在竹簡上一筆一畫地認真書寫。

范廚手提飯盒,走進院子,小聲稟道:「孫將軍,歇會兒吧,午飯來了!」

孫臏拱手道:「有勞范兄!」

婢女拿走木板、竹簡及其他用品,候立於一側。范廚突然一拍腦門:「對了,將軍愛吃鹹蛋,小人卻忘帶了!」轉對婢女,「姑娘,鹹蛋就在案板上,你腿腳快,速去拿來。」

婢女答應一聲,碎步離去。

范廚走至院中,四顧無人,急回房中,從袖中摸出公子華的書信,跪下稟道:「有人托小人捎一書信與將軍,務請將軍無人時拆看。」

孫臏大吃一驚,凝視范廚,見他如此鄭重,知非尋常書信,伸手接過,放入枕下,拱手道:「謝范兄了。」

范廚見到恩公所托之事已經辦妥,這才取出飯菜,擺於幾前。不一刻,婢女拿著兩隻鹹蛋回來,呈與孫臏。

孫臏用完餐,范廚拿上餐器,自回灶房。

孫臏轉對婢女道:「姑娘,我想打個小盹,你也累了,關上房門,到偏房歇去。」

婢女答應一聲,退出門外,關上房門,卻不敢去偏房歇息,只在院門外候立。

孫臏從枕下取出書信,啟開讀之:

驚聞將軍蒙冤,在下心如刀絞。經多方查證,在下竊知,誣陷將軍者,武安君是也。事出突兀,在下驚愕之餘,急告將軍,望將軍小心為上。

望春樓對局人木雨虧

孫臏讀畢,急將信函合上,閉眼沉思許久,自語道:「不可能!」頓有一時,再次搖頭,「此事斷無可能!」

又過一陣兒,孫臏再次拿過信函,細讀一遍,再閉眼睛思忖有頃,恍然悟道:「嗯,我明白了。秦人所欲者,魏也;秦人所懼者,我和賢弟也!眼下看來,我受陷害,或是此人所為!前番此人約我對弈,若非陛下點破,我仍不知是計。今番他又寫來此書,必是再行離間之計,好使我兄弟反目,以利秦人。且罷,待賢弟來時,我當言及此事,讓他有所提防才是。」

孫臏想定,將信復置於枕下,安心睡去。

及至傍黑,龐涓回府,因是惦念《孫子兵法》,匆匆用過晚膳,急與龐蔥趕至小院,於孫臏榻前坐下,將被子掀開,細細察看孫臏傷勢,輕聲問道:「孫兄,今日感覺如何?」

孫臏點頭道:「好多了,只是癢得鑽心。」

龐涓呵呵笑道:「癢是好事。只要發癢,就說明傷口在癒合了。看這樣子,不消多久,孫兄就能下炕了。」

「是該下炕了!」孫臏亦很高興,「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憋屈得很。再說,坐在榻上寫字,真還不行,一個時辰也寫不出幾行。」

龐涓從几案上取過竹簡,掃過幾眼,讚道:「孫兄坐在榻上,也能寫出如此好字,實令涓弟歎服。寫完幾篇了?」

「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孫臏陡然想起書函的事,將手伸入枕下,摸到書信,正欲拿出,卻見龐涓扭頭望向婢女:「今日范廚共送幾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湯。」

「嗯,報上名來。」

「四菜是青菜、豆腐、臘肉、鹹魚,一湯是薺菜蛋湯,外加兩隻鹹蛋。」

龐涓眉頭一皺,眼睛一橫,轉向龐蔥:「蔥弟,召范廚來。」

龐蔥轉身,正欲離開,孫臏心頭一凜,急問:「賢弟,召范廚何事?」

龐涓怒道:「本府雖窮,參、茸之物不是沒有。孫兄傷勢正在癒合,營養最是關鍵。這些菜餚皆是尋常百姓盤中之物,這廝卻做來與孫兄吃,豈不找打?」

孫臏笑道:「賢弟,此事與范廚無關。這些菜餚均是臏所喜食,菜譜也是臏親筆書寫,范廚不過奉命做出而已。賢弟要責,責臏好了。」

「若是這麼說,涓弟暫先饒過這廝。」

孫臏低頭思忖:「看來,書信之事真還不能告訴賢弟。他若知曉,必要追查書信出處,豈不害了范廚?」這麼想著,摸到書信的右手也抽出來。

龐涓卻未注意,掃一眼几案上孫臏寫就的竹簡,笑道:「孫兄,涓弟實在憋不住了,這些竹簡,暫先拿回去拜讀。」言訖,動手將竹簡悉數納入袖中。

孫臏亦復一笑:「賢弟盡可拿去,只是——」

「孫兄直言。」

「這些均為臏之記憶,草率之間,尚不確切。臏之本意,是想全部寫出,細加斟酌,待確認無誤之後,打總兒交付賢弟。」

「嗯,如此也好。」龐涓連連點頭,復從袖中掏出竹簡,「涓弟暫先放下,待孫兄寫畢,打總兒拜讀更好!」

自認龐涓夫婦做義父義母后,小白起時常受邀到武安君府寄住,往往一住就是數日。綺漪過于思子時,就使老家宰接他回來。龐涓多不在家,瑞蓮孤苦難耐,最樂於小白起陪在身邊。每當家人來接,瑞蓮總是依依惜別,臨出門還要再三叮嚀他早日歸來,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去串個親戚。

這日也是如此,瑞蓮剛一張口,小白起就滿口應下,二人商定兩日後返回。

這邊也是母子天性,幾日不見,如隔三秋,一見面就摟作一團。親熱一時,小白起推開綺漪,急不可待地拿出龐涓特別為他定制的紅纓槍道:「娘,看孩兒舞給你看!」

白起走至空場,將一桿小槍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風響。

轉眼兩日將過,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場中練過一陣槍法,即向綺漪辭別,說要去義父家。綺漪捨不得,不欲他去。白起跪下,三拜後說道:「娘,好男兒自當言而有信,孩兒既已答應義母,自當前去履約,否則就是失信。待孩兒前去拜過義母,向她稟明娘親思子之心,然後辭別義母,再回來陪娘如何?」

聽到白起說出此話,綺漪暗吃一驚,點頭讚許。看到兒子小小年紀已這般懂事,白虎心中一動,對白起道:「起兒,來,隨為父前去一處地方。」

白起點點頭,跟在父親後面,逕直來到宗祠。父子二人跪在列祖列宗靈前,拜過幾拜,白虎指向白圭的靈位:「起兒,你可知這一靈位是誰?」

「回稟父親,是先祖父。」

「給先祖父叩頭。」

白起面對白圭靈位連拜數拜,抬頭望著白虎。

白虎凝視兒子,猶豫許久,似是下定決心,神色莊嚴地問道:「起兒,回答為父,你姓啥名誰?」

白起又驚又疑:「回稟父親,兒子姓白名起。」

「此名從何而來?」

白起指著白圭的靈位:「是先祖父為兒子起的。」

「先祖父為何取此『起』字?」

「起者,開始走也;起者,自己走也!」白起背誦起母親自幼教給他的句子。

「很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腦袋,「你再回答為父,今年幾歲了?」

白起越發怔愣:「回稟父親,白起年方七歲。」

白虎重重點頭:「起兒,你年已七歲,該做大事了。」

聽到父親要他做大事,白起激動異常:「回稟父親,白起年已七歲,能做大事了,父親但有吩咐,起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白虎表情越發嚴肅,「為父托你去做一件大事。」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你到義父家中,設法見到孫伯父,將此物轉呈於他。」

白起望著錦囊:「請問父親,此是何物?」

「這是大人的緊要之物,你呈與孫伯父時,萬不可使他人知曉!」

「也不告訴義父?」

「是的。」白虎鄭重點頭,「不只是你義父,即使你的娘親,也不可告訴。還有,自今而後,你須記住為父之言,對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說什麼,哪怕是把刀槍架在脖子上,你都不可洩露半點!」

白起思考一會兒,鄭重接過錦囊,跪地叩道:「父親放心,白起已經七歲了!」

白虎拍拍兒子的頭:「好兒子,為父信任你!」

白起將錦囊貼身藏起,與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瑞蓮早已候在門外,一見他來,自是一番親熱。白起花費一個上午陪伴義母,及至後晌,瑞蓮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後花園裡玩耍,尋機轉入孫臏小院。

白起一蹦一跳地跑進院中時,孫臏伏在榻上,正在一筆一畫書寫。

白起走在榻前,跪地叩道:「白起叩見義父。」

孫臏放下筆,慈愛地笑道:「起兒,快快請起。」

白起再次叩道:「白起謝義父。」

孫臏拍拍他的腦袋:「起兒,這幾日不見你來,義父還在念你呢!」

「回稟義父,娘親思念小起,要孩兒回家幾日,今日方來。」

「好好好,你來就好!再過幾日,待義父傷勢好了,就到院子外面陪你玩去。」

「謝義父。」白起把眼睛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望著她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嗎?」

婢女驚道:「少爺,使不得呀!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爺是貴體,做不得!」

白起纏住鬧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為義父研墨!」

婢女無奈,只得望向孫臏。

孫臏笑道:「姑娘,你就讓他研吧,這孩子靈透呢。」

婢女猶豫一下,將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興奮地接過干墨,一本正經地研磨。孫臏見他研得有模有樣,高興地讚道:「小起兒,你研得真好。」

白起抬頭笑道:「謝義父誇獎。」轉又對婢女,「姐姐,你給我做只柳哨好嗎?」

婢女為難道:「如何去做柳哨?」

「這個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邊折一條柳枝回來,我教姐姐如何做柳哨。」

婢女笑道:「這敢情好。」說罷走出屋子。

聽她走遠,白起察知院中並無他人,趕忙跪下,從最裡層衣服裡摸出錦囊,雙手遞予孫臏:「家父要白起將此錦囊親手呈予義父,不可使外人知曉!」

想到白虎曾經承諾為自己洗雪冤情,孫臏略怔一下,接過錦囊,拍拍白起的腦袋:「起兒,你小小年紀就如此精靈,將來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道:「謝義父誇獎!」

是日夜間,孫臏趕走僕從,撥亮油燈,拆開錦囊,細細讀之:

孫將軍,在下查實,捎信之人名喚苟仔,為武安君所使。在下欲捕此人,武安君察覺,先一步殺之滅口。武安君為將軍師弟,更為在下恩公。然事實如此,不容在下不信。另,縱觀朝中,力可影響陛下、加害將軍者,非武安君莫屬。鑒於此案通天,在下力微,愛莫能助,只能訴諸實情,望將軍速圖脫身之計。閱後焚之,切切。

白虎

孫臏讀畢,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愣過神來,急從枕下取出范廚送來的書信,兩相比較,內容竟是出奇一致。

孫臏再三看過,將兩信置於燈上,盡皆焚之。

孫臏躺回榻上,閉上眼睛,任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淌出眼瞼。

翌日晨起,老醫師早早來到院中,為孫臏換藥。

醫師解開縛帶,高興地說:「恭喜孫將軍,傷口癒合,已結痂了。」

孫臏點頭。

老醫師換過藥,重新包好縛帶,一臉喜氣,顧自說道:「有痂說明已生新皮。將軍,不出七日,此痂當脫,新皮自出,將軍此傷,也就痊癒了。」

孫臏並不接話,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醫師覺得奇怪,打眼望向孫臏,見他兩眼浮腫,想是失眠了,不無關切道:「將軍昨夜是否未睡?」

孫臏再次點頭。

老醫師想了一下:「許是這傷口癒合,將軍癢得難受,這才失眠的?」

孫臏搖頭。

老醫師一怔,望著他道:「既然不是這個,將軍為何睡不去呢?」

孫臏輕歎一聲:「唉,外傷雖愈,內傷卻是加劇了!」

「內傷?」老醫師摸不著頭腦了,「什麼內傷?草民摸摸脈看。」

老醫師摸過脈相,察過舌苔,折騰半晌:「將軍脈相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內傷。」

孫臏苦笑一聲:「晚生內傷,晚生自知。請問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醫師搖頭道:「結痂期間,將軍更不能亂動。膝為緊要關節,稍一活動,痂必脫落。再生新痂,又需時日了。」

「謝先生了。」

醫師走後,婢女侍奉他洗梳,老男僕拿來便器,剛出完恭,范廚那邊就又送來飯食。

孫臏無心吃飯,隨便劃拉幾口,打發范廚走了。

婢女看看時辰,準備好竹簡,悄無聲息地開始研墨。孫臏看一眼榻邊堆放得甚是齊整的竹簡,問道:「姑娘,共寫多少片了?」

婢女稟道:「回將軍的話,奴婢昨日數過,已寫五十片了。」

孫臏點點頭道:「昨夜頭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寫了。姑娘先忙別的去,我若有事,再喚你來。」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無他人,孫臏閉上眼睛,將這些年來與龐涓共同度過的日子盤點一遍,從宿胥口相遇,到大梁歷險,再到鬼谷數年,龐涓為人雖說狠辣,倒也是個爽快之人,更是視他為好友,也算是有恩有義,未曾有過欺瞞。只這兩年,龐涓竟是變了。

「唉,」孫臏思忖有頃,長歎一聲,「必是好勝之心害了師弟!谷中之時,師弟處處與我爭鋒,今日見我遠勝於他,心自變了。」

孫臏坐在榻上,任思緒海闊天空,信馬由韁,眼前接連浮出孫機、孫操、孫安、栗平、隨巢子前輩、先生、玉蟬兒、大師兄、蘇秦和張儀等人,越想越是傷感。

胡思亂想一陣,孫臏悲從中來,禁不住滾下淚來。

傷心一會兒,孫臏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寫的「望將軍速圖脫身之計」,陡然打個驚愣,顧自歎道:「眼下看來,我的價值,只在這部兵書。一旦兵書寫成,師弟既生此心,必不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廢人,且又身在虎穴,師弟若要殺我,就如捻死一隻螞蟻……」想至此處,淚水再出,「唉,眼下淪入這般境地,叫我如何脫身?」

又怔一時,孫臏的思緒再次回到鬼谷,記起臨別之時鬼谷子曾對他諄諄告誡:「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將『賓』字改為『臏』字,以使你有所進取……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下心眼……」

孫臏眼中淚出,喃喃自語:「先生,您將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領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請先生教我脫身之計。」

語至此處,孫臏靈機一動,陡然想起一事,自語道:「對了,臨別之時,先生付我錦囊一個,囑我於緊要時啟之。眼下當是緊要之時,何不啟之?」

孫臏想定,噌噌幾下脫去身上衣物,撕破內中夾層,從中取出一個錦囊。孫臏手拿錦囊,望空禱告一番,小心翼翼地拆開,裡面現出一片絲帛,上面別無言辭,唯有一個大大的「風」字,且沒有居中書寫,而是略偏右下。

孫臏凝視絲帛,良久不得其解。孫臏將絲帛收起,閉目凝神,進入冥思。

有頃,孫臏睜開眼睛,拿出絲帛,擺在面前,看過一時,口中自語道:「這個『風』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絹僅此一字,視其大小,甚是尷尬,若加一字,無處可加,若是不加,先生為何又不居中書寫?」又審一時,心底陡然劃過一道亮光,「此『風』當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麼呢?

孫臏再次入冥思,靈機又是一動:「是了!我受刑身殘,久居床榻,當是病人。病人得『風』,當是此字了!」迅即取過筆來,在「風」字上加上一個「」頭,再視此字,剛好寫滿絲帛,點頭道:「風者,『瘋』也!」

孫臏悟出先生的錦囊授計,擊打火石,點燃油燈,將錦囊、絲帛一併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謝先生教弟子脫身之計。」

及至傍黑,龐涓急來,趨至榻邊,不無焦慮地說:「涓弟剛回府中,聽聞孫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趕來。孫兄怎麼了?」

孫臏微皺眉頭,苦笑一聲:「謝賢弟掛念。昨日夜半,臏夢中醒來,頭疼欲裂,竟是難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龐涓不假思索,朗聲應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節變換,孫兄體弱,想是受到風寒侵襲。待涓弟召個醫師,為孫兄診治!」

「賢弟大可不必!」孫臏連連搖頭,做出個笑,「今日觀之,已無大礙。午後辰光,臏已熟睡一個時辰,頭疼略減一些,今夜若是無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龐涓見孫臏神情輕鬆,知無大礙,轉過話頭,「聽說孫兄傷口結痂,數日之內將會痊癒,涓弟甚慰。待孫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為孫兄慶賀!」

「臏是罪人,不便太過鋪張!」

「對對對,」龐涓迭聲道,「孫兄所慮極是。這樣吧,涓弟只請殿下與梅公主如何?」

「謝賢弟厚愛。」

龐涓將目光轉向几上的竹簡,拿過幾片,匆匆讀過,轉頭問道:「孫兄,寫好幾篇了?」

「此書共有一十三篇,臏寫十餘日了,僅成八篇,甚是慚愧!」

龐涓放下竹簡,笑道:「孫兄不可急切,慢慢寫來就是。」

「賢弟放心,」孫臏應道,「待臏傷癒之時,即可下榻。餘下篇目,不消數日,當可一揮而就。」

「有勞孫兄了!」

接後幾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親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澤別宮。龐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剛一回府,龐涓就與龐蔥匆匆趕赴孫臏小院,見孫臏兩手抱頭,端坐榻上,表情甚是痛楚。

龐涓大驚,急問:「孫兄,你……這是怎麼了?」

孫臏一語不發,有頃,指指腦袋,再次閉目。

龐涓看看几案上的竹簡,見仍未多出一片,眉頭微皺,退出小院,回到自己書房,使龐蔥召來範廚、醫師、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詢問。

婢女稟道:「這幾日來,孫將軍日日都嚷頭疼,有時疼得抱頭捶胸,未曾寫下一字。」

龐涓轉向范廚:「孫將軍飲食如何?」

范廚叩道:「回稟主公,孫將軍飯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湯,孫將軍吃不過一半,只此幾日,孫將軍每頓幾乎全都吃光。小人無奈,只好加大供量。」

龐涓凝住眉頭,在屋中連踱幾個來回,停住步子,問老醫師道:「孫將軍傷情如何?」

醫師叩道:「回稟大將軍,孫將軍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當落。昨日後晌,孫將軍已經試著下榻,以兩手撐地移動數步。照醫理上說,孫將軍外傷已是痊癒。」

「孫將軍何以頭疼?」

「草民只醫外傷,頭疼屬於內傷,草民醫術膚淺,看不出病因。」

「嗯,」龐涓點頭道,「這也有理。」

老醫師又道:「孫將軍既已痊癒,請問大將軍,草民是否可以回鄉探望老母?」

「你可以走了!」龐涓點點頭,轉對龐蔥,「老先生醫治孫將軍有功,再賞五金!」

老醫師連拜幾拜:「謝大將軍重賞!」

龐蔥吩咐范廚、婢女領他前去賬房,支取五金,見他們走遠,轉對龐涓道:「大哥,孫將軍確實是突患頭疼,前日小弟就說為他請個醫生,孫將軍想是怕添麻煩,只說無事。小弟去問醫師,他說單從脈相上看,並無大礙,小弟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龐涓略想一下,對龐蔥道:「再觀一夜,若是明日孫將軍依然頭疼,就請醫師診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廚提著飯盒走進小院,見孫臏獨自坐在院中,兩眼發直,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什麼。

范廚放下飯盒,小聲叫道:「孫將軍,早飯來了!」

孫臏似乎沒有聽見,顧自喃喃自語。范廚又叫一聲,孫臏突然驚叫一聲,兩手抱頭,倒於地上,昏迷不醒。范廚大驚,扔下飯盒,急捏人中,孫臏依舊不醒。范廚急了,取來一碗涼水,當頭澆下。

孫臏受激,打個驚愣,兩眼不無驚懼地盯住范廚,大叫:「你是何人?」

范廚說道:「孫將軍,小人是范廚,你不認識了?」伸手攙住他,欲扶他回屋子裡去。

孫臏猛地縮回手來,以手撐地,恐懼地後退幾步,聲音尖厲:「何方妖魔,敢來害我!」

范廚感覺不對,急跪於地:「孫將軍,小人是范廚呀,就是天天為您送飯的范廚,您怎麼連小人也識不出了?」

「哈哈哈哈,」孫臏放聲大笑數聲,「我乃天神下凡,身邊有八萬天兵天將,你個小小妖魔,何能害我?哈哈哈哈!」一邊大笑,一邊以手撐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門內,將門關上,從裡面頂牢。

范廚陡然意識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廚一氣跑到龐涓的正院裡,滿院子大叫:「不好了,大將軍!不好了——」

龐蔥急急出來,厲聲喝道:「范廚,大將軍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覺,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廚打個驚愣,叩地掌嘴:「小人該死,小人一時著急,方才大叫!」

「有何大事?」

范廚手指後花園:「孫將軍瘋了!」

「瘋了?」龐蔥大驚,「如何瘋的?」

「回稟家老,小人不知。方才小人為將軍送飯,看到將軍竟是瘋了!」

龐蔥不及說話,拔腿就朝後花園跑。范廚見了,急急起身,緊跟於後。二人轉過牆角,剛至後花園,遠遠就見小院子裡濃煙滾滾。

龐蔥急道:「不好,孫將軍放火了!」

兩人撒腿狂奔,衝進院子,猛力撞門。

連撞幾下,門閂被撞斷,二人跨進門檻,但見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簡,不管是寫字的還是沒有寫字的,盡在火中燃燒。孫臏坐在火邊,兩手仍在不停地朝火堆裡扔物什,一邊拋扔,一邊大叫:「天氣好冷喲,快來烤火喲,天氣好冷喲——」

龐蔥大驚,一個箭步衝上去,從火中搶出剛燒起來的幾片竹簡,甩到院中,用腳踩滅火苗,灼得他齜牙咧嘴。孫臏卻視若不見,只是一股勁地向火中拋扔東西,連床上的被子、枕頭也統統扔進火中,濃煙熗得龐蔥、范廚眼淚直流,孫臏卻是不無興奮地拍手大叫:「快來烤火喲,天氣好冷喲——」

龐蔥跺腳道:「快,快拖他出去!」

兩人冒著煙霧,一人架起一隻胳膊,將孫臏死死拖到院中。早有僕從望見濃煙,紛紛跑來,各拿器盆,從蓮池裡打水將火撲滅。

看到火光撲滅,龐蔥長吁一氣,對范廚道:「你守在這裡,我去叫主公回來!」

龐蔥驅車趕往宮中,使人傳話給龐涓。龐涓正好退朝,聞聽此事,急馳回來,匆匆趕至小院,見龐府上下數十人盡皆圍在這裡。孫臏坐在院中,目光呆滯,兩手揮舞,望空叫道:「各路神仙、四海龍王、六甲六丁,妖魔鬼怪犯我疆域,天王差我下凡擒拿,爾等均需聽我調遣,若有抗令,定斬不饒!」兩手作敲鼓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將點兵,東海龍王聽令,本將命你領蝦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聽令,本將命你領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華山蛇精聽令,本將命你領蛇兵三千,帶上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龐涓眉頭緊皺,走上前去,大聲叫道:「孫兄!」

孫臏並不睬他,兩手揮舞,顧自擂鼓,口中叫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龐涓陡然變過臉色,大吼一聲:「孫臏,你可認識本將?」

孫臏停止擊鼓,眼睛一瞪,目視龐涓,有頃喝道:「何人叫陣,速速報上名姓,本將不殺無名之輩!」

龐涓大叫:「你可認識龐涓?」

孫臏喝道:「什麼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將一槍!」口中發出「咚咚」鼓聲,兩手向空亂舞,似在拿槍拚殺。

龐涓眉頭一挑,退後一步,召來範廚:「聽說是你最先看到孫將軍發瘋的?」

范廚跪下,淚如雨下:「回稟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樣送飯,開門卻見將軍坐於院中,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小人叫他吃飯,他只是不應,小人又叫,孫將軍卻大叫一聲,昏絕於地。小人驚恐萬狀,忙捏人中,將軍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澆他冷水。將軍醒來,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嚇壞了,急忙出去喊人。待小人與家老趕至此地,孫將軍已在屋中放火。再後來,大家就都看到了!」

龐涓看到飯盒仍在旁邊,眼珠兒一轉,走過去拿過飯盒,從中取出一隻烙餅和兩隻雞蛋,放到孫臏前面:「烙餅來了,請孫兄用餐!」

孫臏正在擂鼓,聽到聲音,扭頭看到烙餅和雞蛋,一手抓餅,一手抓牢兩隻雞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王送我兩件寶物,妖魔鬼怪,哪個前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擂越快,突然大叫,「好個魔頭,膽敢背後偷襲本將,吃我一彈!」將一隻雞蛋奮力甩向背後的范廚,正中范廚胸部。

范廚驚叫一聲,連退數步。孫臏繼而又將麵餅甩出,麵餅旋轉著飛過眾人頭頂,飄過院牆,嚇得站在那裡看熱鬧的兩個婢女尖聲驚叫。看到手中只剩一個雞蛋,孫臏將之從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轉到左手,眼睛四下亂轉,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哪個還敢送死?」

圍觀的僕從無不驚懼後退。

龐涓掃一眼眾人,吼道:「你們在此幹什麼?還不快滾!」

眾人驚懼,四散走了。

龐涓將信將疑地凝視孫臏,有頃,眉頭微皺,大步離去。龐涓剛剛回到客廳,龐蔥就跟過來,手中拿著幾片燒損的竹簡,遞與龐涓。

龐涓細細審看,沉思有頃,搖頭道:「蔥弟,你看出來沒,孫兄這是裝瘋。」

龐蔥驚道:「裝瘋?」

龐涓點點頭,歎道:「唉,你說孫兄這,這是何苦來著。」

龐蔥心頭仍是懵懂,愣有半晌,問道:「大哥如何知道孫將軍是裝瘋?」

龐涓將手中幾片竹簡扔在幾上:「就是此物。若是真瘋,孫兄斷不去毀掉這些竹簡。」

龐蔥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孫將軍是專門燒燬竹簡的!小弟親眼看到,他大聲叫冷,並將房中能燃之物盡皆燒去,不是小弟撲救及時,房子怕也被他燒了。」

「唉,」龐涓輕歎一聲,「蔥弟,你是實誠之人,如何識得孫兄?只可惜,孫兄此番聰明過頭,將這出苦肉計演得過分了,反倒露出破綻。」

「苦肉計?」龐蔥似不明白,大睜兩眼望著龐涓,「大哥,何為苦肉計?」

「你聽說過壯士斷臂之事嗎?」龐涓問道。

龐蔥搖頭。

龐涓苦笑一下:「蔥弟,今日看來,你得多讀些史書才是。大丈夫立於世間,當幹大事。你這整日守在府裡,難道真要做一輩子家老不成?」

龐蔥臉上一熱,撓頭道:「大哥責得是。只是蔥弟愚笨,少不讀書,今已早過冠年,縱使想讀,怕也趕不及了。再說,大哥從早到晚忙活於外,府中諸事,也得有人照管。」

「這倒也是。」龐涓點點頭,長歎一聲,「唉,只是——這也委屈蔥弟了。依蔥弟才氣,到軍中做個偏將,為三軍管個庫糧,也是該的。」

龐蔥笑道:「謝大哥提拔。只是蔥弟沒此福分,啥都沒有想過,只想在大哥府上,為大哥守好這份家業。大哥能將這份家業交與蔥弟,已是高看蔥弟了。」略頓一下,抬眼望著龐涓,「這壯士斷臂,大哥還沒講呢?」

「說走題了。」龐涓這也苦笑一聲,「壯士斷臂講的是之前要離刺慶忌之事。當年吳國太子使專諸刺殺吳王僚,自己繼承王位,是為闔閭。吳王僚的長子慶忌逃至衛國,圖謀復仇。傳聞慶忌是吳國第一勇士,萬夫莫敵。闔閭與伍子胥選中劍客要離前往行刺。要離自斷右臂,殺掉家小,謊稱是闔閭所為,投奔慶忌。慶忌見他這般模樣,深信不疑,視為心腹,終為要離所刺。」

龐蔥點頭悟道:「苦肉計指的就是要離殺妻滅子,自斷右臂。」

「正是。」

龐蔥沒想明白,撓撓頭皮:「大哥說孫將軍裝瘋,為何也是苦肉計?」

龐涓輕歎一聲:「唉,蔥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時,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書,叫《吳起兵法》,而後又授孫兄一部兵書,喚《孫子兵法》。大哥已將《吳起兵法》傳與孫兄,孫兄也答應將《孫子兵法》傳與大哥。不想尚未傳授,孫兄卻又瞞著大哥,暗結齊、秦,終被陛下察覺。陛下本要斬他,大哥因與他八拜有交,情深意篤,朝廷之上捨死保全他的性命。陛下因念大哥往日功勞,改旨處他臏刑。行刑之後,大哥又將孫兄養在府中。旬日之前,孫兄記起前諾,要大哥備下筆墨竹簡,欲將《孫子兵法》抄錄予大哥。誰想僅僅抄個開端,他就——」

「孫將軍為何不願抄錄此書?」

「《孫子兵法》是世間孤本,天下寶書,先生授予孫兄後,即已焚之。若是孫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無人可敵。」

「蔥弟明白了,想是孫將軍嫉妒心起,不願將兵書授予大哥。」

龐涓點頭。

「那——」龐蔥仍有不解,「在谷中之時,先生為何不將此書一併授予大哥?」

「唉,」龐涓歎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執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勸,大哥只是不聽。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說來,」龐蔥怒道,「孫臏實在可惡!大哥如此待他,他卻不思報答,在此淨耍花花腸子!」

「唉,」龐涓復歎一聲,「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孫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請孫兄來此共享富貴,孫兄就不會受此皮肉之苦。前幾日大哥若是不予孫兄筆墨竹簡,要他抄寫兵書,孫兄也不會裝瘋弄傻,行此苦肉之計。」

「大哥你——」龐蔥跺腳道,「真叫個癡!」思忖有頃,眼珠兒一轉,「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蔥弟好了。此人既是裝瘋,我就不信,他能裝多久!」

「蔥弟不可胡來!」龐涓厲聲止住,「無論如何,他都是大哥義兄。大哥為人,寧可屈自己,斷不屈朋友!」

「可……可他不夠朋友!」

「孫兄不夠朋友,大哥不能不夠朋友!」

龐蔥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龐涓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蔥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說起來,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過小院?」

龐蔥想一會兒,搖頭道:「除范廚、婢女、老醫師、男侍之外,沒有人去過。對了,還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龐涓心中一凜,「他……人呢?」

「方纔見他在外面耍劍呢,蔥弟這去喊他。」

「我自己去吧。」龐涓急步走出,拐過牆角,遠遠望見小白起在空場上左右往來,手中木劍上下翻飛,呼呼風響,口中發出「嘿嘿嘿」的殺聲。

龐涓走近,輕輕鼓掌。

白起見是義父,收劍叩道:「白起叩見義父!」

龐涓誇道:「這路劍法你昨日剛學,今日就能舞得有聲有色,真讓義父高興。」

白起再叩:「謝義父誇獎。」

龐涓上前抱起白起:「兒子,孫義父的事,你聽說了嗎?」

白起不無傷心,連連點頭:「知道了。方纔我去看望孫義父,義父竟是連我也認不出了。我喊他義父,他竟拿樹枝打我,還說我是小妖魔。義父昨日還好端端的,今日竟是這樣,真是可憐。」

龐涓長歎一聲:「唉,乖兒子,你可知道,你的孫義父為何發瘋嗎?」

白起搖頭。

龐涓又歎一聲:「唉,說起此事,還怪兒子你呢。」

白起驚愕地抬頭望著龐涓:「怪我?」

「義父聽說,前幾日你到孫義父那兒,將什麼物什交予孫義父了?」

白起心頭一顫,耳邊立即響起父親白虎的聲音:「不僅是你義父,連你娘親都不能告訴,而且,從今以後,你須對此守口如瓶!」思忖有頃,連連搖頭,「那日我去為孫義父研墨,未曾送過他什麼。」

龐涓笑道:「乖兒子,你再想想,別人是否托你送過什麼物什?」

白起歪頭望著龐涓:「請問義父,誰會托我?」

「譬如說,你父親,你母親,或是你義母?」

白起又想一會兒,堅定地搖頭,有頃,眼睛一亮,不無興奮道:「義父,兒子想起來了!」

龐涓驚喜地說:「乖兒子,快說!」

「那日臨走之時,孩兒確將一物送予孫義父了。」

「哦?」龐涓急問,「是何寶貝?」

「一隻柳哨!是兒子親手做的!兒子送予孫義父,孫義父別提多高興了,兒子走出老遠,還聽到他在屋子裡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巴,吱吱個不停。

龐涓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將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轉過身去,低頭走開了。

白起急追幾步:「義父,柳哨可好聽呢,義父若是喜歡,孩兒這也做一隻送你。」

龐涓回過頭來,朝他笑道:「義父不喜歡柳哨,你這做了,還送孫義父去!」

孫臏陡然發瘋,倒是龐涓萬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龐涓哪兒也不曾去,只將自己關在書房,悶坐於席,凝神冥思這一變故。

無論如何,龐涓死也不相信孫臏是真瘋。最大的可能是,孫臏在知曉真相後,萬般無奈,佯瘋假癡。然而,孫臏又是如何知曉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這魏國,若是有人知曉真相,無外乎二人,一個是他龐涓,另一個就是白虎。

眼下的關鍵是,白虎究竟知曉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對,栗平!他會不會派人去衛國調查栗平?若是查出栗平那兒根本沒有那個叫劉清的報信人,白虎足可證明那封信是偽造的,孫臏純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稟報朱威,朱威亦必稟報相國,然後是陛下!還有——白虎是怎麼知道並追查苟仔的?唉,這個賭徒認起真來,竟是如此了得!

龐涓的神色緊張起來。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斷不能將真相告訴白虎。再說,即使告訴白虎真相,那時的白虎會不會依舊認他這個「恩公」呢?若是不認,他與白虎之間就是敵人,就是你死我活。想到過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於賭場,白虎又如何冒險救他於死牢,龐涓禁不住黯然神傷。

「唉,」龐涓輕歎一聲,「難道是我走得遠了?萬一孫兄……孫兄不是裝瘋,而是真的就此瘋了,倒也叫我於心不忍。無論如何,孫兄與我有恩有義,情同手足,因我而來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為廢人不說,又成一個瘋呆之人,我……」垂下頭去,有頃,連連搖頭,「不不不,斷不能生此婦人心腸!依孫臏修為,進谷之前尚且不懼生死,谷中數年,更是開悟天地之道,何能發瘋?如此瘋魔,必是假的。待我再尋計謀,戳穿他的把戲!」

龐涓正在思謀,院中傳來腳步聲。龐涓聽聲音知是瑞蓮與她的婢女,頓時計上心頭,端坐於席,面呈傷悲。

婢女敲門,龐涓沒有應聲。

瑞蓮擺擺手,逕自推開房門,走進廳中,見龐涓這副樣子,近前說道:「臣妾聽說夫君一整日都悶在書房裡,飯也不吃,心中甚是焦慮,這才過來看看。」

「謝夫人掛念,」龐涓指著旁邊的席位,「夫人請坐。」

瑞蓮席坐下來,不無憂心地望著龐涓:「夫君,你這茶飯不思,可為孫兄?」

「唉,」龐涓長歎一聲,潸然淚下,「想到孫兄,原本與涓情同手足,眼下卻成這般模樣,實讓涓不忍一睹啊!」

瑞蓮亦垂淚道:「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進宮,見梅姐仍在為孫兄傷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卻淒苦。孫兄已成這般模樣,梅姐仍是癡心不改。若是孫兄發瘋之事為她所知,不知梅姐如何傷心呢?」

「夫人掛心的是!」龐涓抹去淚水,抬頭望向瑞蓮,「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孫兄的瘋病,梅姐也許能治。」

瑞蓮不無驚喜,望向龐涓:「這敢情好!夫君快說,怎麼來治?」

「孫兄逢此大難,心中必窩怨氣。加之下肢傷殘,久臥病榻,怨氣無處發洩,必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錯亂。孫兄發病前連續頭疼數日,想是前兆。孫兄與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相勸,孫兄怨氣或可沖洩。怨氣沖洩,瘋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只是,」瑞蓮輕輕搖頭,「眼下孫兄這般模樣,梅姐若是見到,豈不傷心?」

「夫人,梅姐深愛孫兄,若是聽聞孫兄發病,卻又見不到人,豈不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即進宮去,言於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即帶她來。」

龐涓朝瑞蓮揖道:「涓代孫兄謝夫人了!」

翌日後晌,龐涓、龐蔥、瑞梅、瑞蓮四人急急走進孫臏的小院。

剛進院門,龐涓就大聲叫道:「孫兄,孫兄,梅公主看你來了!」

院中卻無應聲。

龐涓走進屋子,四處找尋,仍未見到孫臏。

龐涓急了,轉對龐蔥道:「孫將軍呢?」

龐蔥應道:「應該在院裡。小弟安排專人看護,不曾見他出去。」

「快找!」

龐蔥四處尋找,終於在堆放乾柴的角落裡發現孫臏,頭枕乾柴,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見,孫臏就已不成人形,披頭散髮,蓬頭垢臉,看起來真像一個流浪街頭的瘋子。

一見孫臏,梅公主就不顧一切地掙脫瑞蓮,只幾步撲到牆角,一把抱住他,「哇」的一聲放聲悲哭:「孫將軍——」

這正是龐涓想要看的效果。

瑞蓮急走上前,硬將瑞梅拉起。

龐涓跺腳大罵眾僕:「你們這群飯桶,如何能讓孫將軍睡在這裡?快,快將孫將軍抬回屋裡,放在榻上!」

龐蔥領著兩個男僕,七手八腳地將孫臏抬進屋中。

孫臏被他們折騰醒了,死命掙扎:「爾等魔頭,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將,能算什麼本領?」

眾僕從不由分說,將孫臏抬到榻上。

龐涓跟進去,叫道:「快,拿熱水來!」

僕從端來熱水。龐涓親自動手,拿方巾為孫臏洗臉。孫臏強力掙扎,不讓他洗。龐涓不由分說,一手將他按住,另一手將他面孔洗淨,按在榻上,蓋上棉被。

孫臏受制,瞪起一雙大眼不無驚懼地望著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頭。

龐涓撲通一聲跪於地上,放聲悲哭:「孫兄——」

孫臏的目光更加驚懼了,全身劇烈顫抖,不顧一切地縮至床榻最裡面的牆角。

瑞蓮使個眼色,龐蔥領眾僕退到院外。

龐涓泣不成聲:「孫兄,梅公主望你來了!」

梅公主走至榻邊,跪下,泣道:「孫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來了!」

孫臏仍是全身發抖,兩手捂眼,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快快走開,快快快快快快走開!」

龐涓站起,拉一把瑞蓮。二人退出,順手掩上房門。龐涓將耳朵貼在門上,專注地聽著房中動靜。

梅公主哭有一時,見孫臏仍在大叫魔頭,陡然停住哭泣,兩眼直視孫臏,和淚吟道:

淡淡一樹梅,

悄悄傲霜開。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徑來。

見孫臏全身仍在發抖,梅公主略頓一頓,再次吟道: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兩意化春風。

孫臏仍舊兩眼癡呆,驚懼地望著瑞梅,口中叫道:「魔頭,魔頭,爾等快快走開……」瑞梅急了,又哭一時,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蓮,花之貴也;秋有黃菊,花之隱也;冬有紅梅,花之藏也。富為花之衣,貴為花之冠,隱為花之情,藏為花之心。臏……臏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後,竟是泣不成聲,縱身一躍,撲到孫臏身上,卻被孫臏猛力一推,朝後跌倒。孫臏又向牆角縮縮身子,兩眼不無驚懼地盯著她,狂叫道:「魔頭!魔頭!你是大魔頭,快跑啊,大魔頭來嘍!快跑喲,大魔頭來嘍——」也幾乎是在同時,又一反驚懼模樣,橫眉怒目,順手抓起木枕,朝身後的牆上狂擂,口中響起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頭,本將哪裡怕你?本將是天神下凡,天王予我渾天寶杵,爾等魔頭速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慘叫一聲,昏絕於地。

龐涓聽得真切,破門而入,一把抱起梅公主,與瑞蓮急急走出。

孫臏爆出一聲長笑,敲起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將旗開得勝嘍,大魔頭被本將的渾天寶杵打死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聽到院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小院再次恢復寧靜,孫臏的擂鼓聲亦減弱下來,漸漸化作一聲低低的悲泣:「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

兩行淚水順著孫臏的兩頰緩緩滾落。

孫臏瘋後,龐涓下令,禁止所有僕從外出,連范廚買菜也受限制,只許他列出菜名,由龐蔥親自購置。

直到第三日,龐涓才取消禁令。范廚出得府門,尋到機會,悄悄趕至秦氏皮貨行,將事件首尾向「恩公」講述一遍,末了,泣不成聲道:「孫將軍就……就這樣瘋了!」

公子華自是心中有數,點頭問道:「孫將軍發病之時,膝上傷勢如何?」

「剛好痊癒。」

公子華愈加肯定,思忖有頃,又問道:「請問范兄,大梁城中可有專治瘋魔的醫師?」

范廚略想一下:「小人聽說只有兩人,都治癔病和瘋病。」

「你就說說他們。」

「一個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個年歲大一些,住在南街拐角處。」

「哦?」公子華問道,「他們中哪一個名氣更響?」

「當然是那個年歲大的。聽說那個中年人原是他的弟子,後來自立門戶了。」

「他姓什麼?」

「姓黃,聽說醫術了得,但凡瘋人,見他就老實了!怎麼,公子找他?」

公子華微微一笑:「此人要發財了!」

范廚走後,公子華迅速驅車趕至南街,遠遠望見拐角處掛著一個幌子,上面是一個大大的「醫」字。

公子華停下車子,走進醫館。

年約五旬的黃醫師聞聲迎出,公子華揖道:「是黃醫師嗎?」

黃醫師回揖一禮:「正是在下。」

公子華開門見山:「晚生聽聞先生專治瘋魔,特此求見。」

「士子請!」

黃醫師將公子華讓進客堂,分賓主坐下,自我介紹道:「老朽這門店連同醫術,俱是祖上所傳,老朽是第五代傳人。」

公子華抱拳道:「晚生久仰了!請問先生,診費如何?」

黃醫師亦抱拳道:「在大梁城之內,出診以次數計,每次五十幣,藥費另計。一般性瘋魔,三金包好。」

公子華稍稍怔了下:「先生這『三金包好』,又是何意?」

「是這樣,」黃醫師詳加解釋,「但凡瘋魔,老朽至多收三金,逾過此數瘋魔仍不痊癒者,老朽一銅不收,直至治癒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診費。」

「嗯,先生果是藝高!」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五金,擺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先生診看,這是定金。」

「這——」黃醫師不無驚訝地望著五塊金子,「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尋常,能否告訴老朽病人是誰?」

公子華起身走至黃醫師身邊,附耳低語有頃,退回去坐下。

黃醫師思忖有頃,搖頭道:「公子,你收起金子,請回去吧!」

公子華微微一笑,從袖中再出五金,擺在幾上:「先生,此十金仍為定金。待事成之後,在下另謝十金!」

黃醫師仍舊搖頭:「公子錯了,老朽不從,不關金子之事。黃門世代行醫,唯重醫德,未曾做過虛浮之事。若是貪圖這點金子,縱能瞞過眾人,瞞過大將軍,老朽醫德卻失,祭祀之時,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公子華拱手說道:「先生醫德,令人敬重。拋開金子不說,先生可知孫將軍否?」

「老朽不知。」

「不瞞先生,」公子華神色凝重,緩緩言道,「晚生這向先生交底了!孫將軍是天下名將孫武子的六世孫,先祖父孫機是衛國相國,陛下伐衛時,上將軍公子卬在平陽屠城,孫門舉家為衛室盡忠,獨孫將軍倖免於難。後來,孫將軍與大將軍龐涓結義進山,共拜鬼谷先生為師。大將軍學藝不精,各方面均不如孫將軍,因嫉成恨,在陛下面前陷害孫將軍,處孫將軍臏刑。孫將軍已成廢人,大將軍仍不放過,將其軟禁府中。孫將軍被逼無奈,只好裝瘋。若是先生診出孫將軍是在裝瘋,孫將軍勢必性命不保!孫氏一門,唯留孫將軍一人,而孫將軍生死,眼下繫於先生一言。先生,最大的醫德是救人危難,先生一言,既活孫將軍,又無損大將軍毫髮,晚生竊以為,如此兩全之事,非但無損於醫德,反倒是一樁功德,望先生三思。」

黃醫師沉思良久,抬頭看向公子華:「聽聞孫將軍是個好人,龐將軍也是個好人。他們之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更不關老朽事。不過,士子所言也不無道理。既然老朽一言可活孫將軍,又無損於龐將軍,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個解釋了。這樁事情,老朽可以應允。」

公子華拱手謝道:「晚生代孫將軍謝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雖說應允士子,可大將軍是否來請,也未可知。因而,士子先不忙謝,定金也請拿回。」

公子華再謝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駟馬難追。若是大將軍不請先生,十金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將軍來請,只要先生不去說破,晚生另有十金相報。」

黃醫師長吸一口氣,拱手道:「士子執意不肯,金子可以暫放老朽這裡,待事過之後,再行奉還。」

公子華起身告辭,黃醫師送至門外,望著車馬遠去的背影,搖頭長歎一聲,走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專治瘋病的那個中年醫師家裡也有人登門,被人連夜載至數百里外出診去了。

送走梅公主,龐涓再次悶坐於書房,苦苦思索。孫臏若是裝瘋,就必定得知內情了。內情唯有白虎有可能知曉,而在他的防範下,白虎從未單獨會見過孫臏。所有進入小院的人,也都是經過他嚴格挑選過的。范廚?也不可能。范廚既不認識白虎,也未聽說過他們有過任何接觸。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個七歲的孩子,縱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樣子卻是裝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這個表現,孫臏再有定力,縱使一個石人,也不可能不露破綻,但——

難道——難道孫臏真的瘋了?龐涓的眉頭越擰越緊。有頃,龐涓眉頭一動,忽然有了主意。瘋與不瘋,瞞不過醫師。孫臏若是裝瘋,裝得再像,也不可能瞞過專治瘋病的醫師。

想至此處,龐涓起身走到門外,使人召來龐蔥,輕歎一聲:「唉,蔥弟,今日看來,孫兄之病不像是裝的。孫兄甚不容易,今日落到這般地步,我這個當弟的越想越難受。無論如何,有病就得治。你去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專治瘋病的醫師?」

龐蔥應道:「蔥弟已經探過了。大梁城中,能治瘋病的共有兩個醫師,一個住在西街,一個住在南街。兩人中,唯南街的黃醫師醫術最高,說是五世祖傳,三金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龐涓凝眉思慮一陣,斷然說道:「既有兩人,就全都請來。」

龐蔥遲疑一下:「回稟大哥,西街那人今朝讓人接走,外地出診去了。說是到韓國什麼地方,看這樣子,三日五日斷然回不來。」

「好吧,既然這個黃醫師醫術最高,就去請他診治。」

龐蔥應過,急急出門。望著龐蔥的背影,龐涓苦笑一聲:「呵,倒也邪門了。我這想兩人會診,偏那一人就出診去了。」

不消半個時辰,龐蔥領黃醫師匆匆走進。龐涓見過禮,引他前往孫臏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遠遠聽到孫臏正在院中擂鼓,聲音有高有低,抑揚頓挫。

黃醫師示意,三人悄悄止住腳步。黃醫師側耳聆聽一時,抬腿進門。

見有人進來,孫臏情緒激動,大聲喊道:「魔頭來了,天兵天將快快列陣,聽本將號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黃醫師細細觀察一陣,問龐蔥道:「此人發病多久了?」

「前後有四日了。」

「發病之前,此人是不是連續頭疼,是不是狂吃猛飲?」

「正是。」

「發病之後,此人一直這樣嗎?」

「時好時壞,有時倒頭大睡。」

「嗯,」黃醫生不再多問,語氣肯定地點點頭,提高聲音,顯然是說與孫臏聽的,「這是瘋症無疑了。待老朽摸摸脈相。」

聽到黃醫師欲摸脈相,孫臏的鼓聲更急,兩條胳膊拚命揮舞,拳頭亂打。黃醫師無法近身,龐涓出手,狠勁扭住孫臏的兩隻胳膊。黃醫師伸手搭在脈上,摸索一陣,鬆開,眉頭擰緊。

龐涓急問:「黃先生,病情如何?」

黃醫生長歎一聲,語調沉重:「唉,此人所患,乃是失心瘋。」

「何為失心瘋?」

「回大將軍的話,」黃醫師侃侃言說,明是講給龐涓,實則說與孫臏,「人有二身,一為肉身,一為靈身。二身合一,方為常人。靈身又稱元神,一旦受驚,就會逸出肉身。靈肉分離,肉身無靈,就會失控,常人即成瘋人。靈身何時返回肉身,瘋症何時才得緩解。靈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會長期瘋癲。」

聽黃醫師講出這段宏大玄深的醫理,龐涓雖然聽得雲裡霧裡,卻也大是歎服,默然良久,點頭道:「黃醫師不愧是名醫,這失心瘋——」

黃醫師順口接道:「醫理上說,靈身受驚途徑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瘋症,可分四種,一為迷心瘋,二為亂心瘋,三為驚心瘋,四為失心瘋。」

「聽先生話音,」龐涓驚道,「難道失心瘋最是厲害?」

「正是。」黃醫生點頭,「通常瘋病,均是迷心瘋和亂心瘋。迷心瘋、亂心瘋可治,驚心瘋或可治,失心瘋不可治,因為失心瘋患者,元神受驚最甚,完全游離肉身,無處可寄。孫將軍之病,莫說是在下,縱使扁鵲在世,怕也難以救治。無論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瘋,此生也就沒了。」

「這——」龐涓目瞪口呆了。

「這樣吧,」黃醫師輕歎一聲,「老朽開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時服藥,病情或可有所緩解。但要根治,大將軍尚需另請高明。」言訖,當場開出一方,呈予龐蔥。

龐蔥接過藥方,目視龐涓。

龐涓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將出門時,扭頭道:「賞先生一金,送客!」

龐蔥拿出一金,遞與黃醫師,陪他走出小院,遠遠聽到孫臏的得勝鼓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