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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一章 道破天機,惠文公逼殺蘇秦

蘇秦於初冬時分趕到咸陽,轉眼已是兩個來月。眼見大年將至,秦宮仍無音訊,莫說是蘇秦,縱使竹遠,也坐不住了。

這日晨起,竹遠吩咐下人備好車馬,逕出咸陽東門,朝東南方的終南山方向馳去。及至午時,竹遠趕至山下,尋個客棧寄下軺車,挑選一匹好馬,備好鞍具,翻身騎上,馳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積雪未化,竹遠歷盡辛苦,方於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過寒泉子後,竹遠將蘇秦赴秦及其才學大略講過,不無疑慮道:「先生,照理說,蘇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遲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見,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頃,抬頭問道:「蘇秦可曾議政?」

竹遠點頭。

「他是如何議政的?」

「蘇子一到咸陽,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講起他,弟子讓他第二日開壇議政。議政時,蘇子果是不同凡響,站得高,看得遠,縱論天下,認為大勢趨統,列國必歸於秦,同時聲稱,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輔秦。」

「哦?」寒泉子眉頭微微皺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掃列國,帝臨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領袖諸侯;下策也稱邦策,可使秦偏安關中,高枕無憂。」

「唉,」寒泉子輕歎一聲,「這個蘇秦,真也是聰明過頭了!」

竹遠驚道:「先生?」

寒泉子緩緩說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國紛起稱王,多是佔個名義,實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說,」竹遠恍然悟道,「蘇子不該將秦公心中所想一語道破。」

寒泉子又歎一聲:「是呀。莫說是蘇秦,縱使老朽,也只能是點到即止。在秦公心裡,天下一統是長久國策,只可做,不可說!」

竹遠緊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蘇子。若是不讓他議政,當無此事了。」

寒泉子閉上雙目,凝神再入冥思,許久之後,睜開眼睛:「一切皆是定數,是秦不該得到蘇子。」

竹遠急了:「弟子苦守幾年,只為求訪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蘇子,這——」思忖有頃,「弟子這就再向秦公舉薦,讓他務必留用蘇子。」

寒泉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修長,既為定數,又何必勉強呢?」

竹遠一下子怔在那兒。

「還有,你回去之後,可以告訴蘇子,讓他速離咸陽,否則,或招殺身之禍。」

竹遠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書房裡,眼睛半睜半閉,內臣垂頭守在一邊。

有頃,惠文公蹦出一句:「這些日來,那個蘇秦在做什麼?」

「稟報君上,」內臣應道,「有時誦讀,有時在街頭轉悠。不過,旬日之前,蘇秦兩次出城。」

「哦?」惠文公急睜眼睛,「幹什麼去了?」

「據黑雕台稟報,此人或至田間地頭,或至村落農家,與村民談天說地,問些收成、納糧、服役諸事,並未出位。臣以為是瑣事,也就沒有驚動君上。」

「唉,」惠文公思忖有頃,點頭歎道,「此人確係大才,寡人是該會他一面了。」又頓許久,「宣大良造覲見!」

「臣領旨!」

不消半個時辰,公孫衍叩見。

見過禮,君臣相對而坐,惠文公直入主題,笑道:「前番愛卿、上大夫力薦蘇秦,寡人原說會一會他,不想這陣兒忙於瑣事,竟將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時,陡然想起這檔子事兒,怕再忘記,這才急召愛卿。」

公孫衍心裡咯登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幾年下來,公孫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龐涓、孫臏橫空而出,列國情勢一年一變,三年大變,一如亂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墮五里霧中。許多變化,即使才氣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為大良造,卻又在列國大張旗鼓地全力求賢,說明對他有所不滿。公孫衍雖無能力完全看透時事,自知之明卻是有的。剛開始,公孫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悶。然而,自會蘇秦之後,公孫衍大是折服,決意讓賢,欲與蘇子並肩合力,輔助秦公作成一番人生大業。誰想風雲突變,秦公不見蘇秦不說,這又指派樗裡疾使魏謀取孫臏,真正讓他捉摸不透。

見公孫衍沒有應答,只在那兒發呆,惠文公笑道:「愛卿,你這是怎麼了?」

公孫衍回過神來,急拱手道:「微臣謹聽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再笑一聲:「這些年來,士子街上人來人往,寡人都讓列國士子搞昏頭了。蘇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會一會他,偏巧樗裡愛卿不在,只好煩請愛卿安排一下。」

「微臣領旨。」略頓一下,公孫衍似是想起什麼,「微臣這就去請蘇子進宮覲見。」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似蘇子這般大才,寡人自當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勞動蘇子貴體?」

公孫衍聽出秦公語帶風涼,心頭一寒:「君上之意是——」

惠文公呵呵笑道:「聽說士子街上鬧出個論政壇,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見識一番,只無機緣。今有蘇子在,寡人就想兩事並作一事,請蘇子再開一壇,一則見識一下何為論政壇,二則洗耳恭聽蘇子高論,與蘇子並天下士子共議時政,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微臣以為不妥。」

「有何不妥?」

「士子街上魚龍混雜,君上公然拋頭露面,無異於以身涉險,萬一有所差池,微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幾聲,「愛卿過慮了!昔日文王訪賢,不惜躬身渭水河邊。寡人訪賢,不過在自家門口走動幾步,就有差池了?」

公孫衍遲疑有頃:「君上定要如此,微臣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還請君上定奪。」

「聽說論政壇是在申時開壇,那就明日申時吧。」惠文公不容商議,斷然說道,「你可吩咐壇主,要他搞得熱鬧些。寡人在朝中悶得久了,也想聽聽野外聲音。」

「微臣遵旨!」

公孫衍告退後,一頭霧水地走出宮門,略一思索,向右拐至士子街,在街頭站有一時,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遠,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宮門前,跳進軺車打道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請帖邀壇主議事。

隨御史前來的不是竹遠,卻是賈舍人。

公孫衍迎出府門,遠遠看見,不及見禮,迎頭急問:「竹先生呢?」

賈舍人一怔,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話,竹先生回終南山去了。」

公孫衍大驚,愣怔一時,方才說道:「這可糟了!」

賈舍人望一眼御史,轉向公孫衍:「怎麼了?」

「明日申時,君上欲去論政壇與蘇子議政。」

「與蘇子議政?」賈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這是好事!蘇子已候數月,士子街上更是議論紛紛,眾士子見蘇子不用,論政壇不開,以為賢路閉塞,一些性急的已離咸陽,轉投他處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請君上,另改時日?」

公孫衍搖頭:「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賈舍人低頭略想一時,斷然說道:「竹先生臨走時,將壇中諸事交予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論政壇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孫衍也沒有更好辦法,只得點頭道:「既有此說,明日議政之事,煩請賈先生暫代壇主。」

賈舍人拱手道:「大良造若無他事,草民告辭。」

公孫衍亦拱手道:「賈先生慢走。」

賈舍人回身,剛跳上車,公孫衍叫道:「慢!」

賈舍人復跳下車,眼望公孫衍:「大良造還有何事?」

公孫衍話中有話:「君上有旨,明日論政,要搞熱鬧一些!」

「大良造盡可放心。」賈舍人頷首笑道,「士子街上久未論政,眾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賈舍人快馬加鞭,趕回士子街,急急來到運來客棧。

見是賈舍人,蘇秦拱手道:「哦,是賈兄呀,請!」

賈舍人並未進門,一臉喜氣地拱手賀道:「恭賀蘇兄,喜事來了!」

蘇秦怔道:「喜從何來?」

「明日申時,君上躬身士子街,親聽蘇兄論政!」

「君上躬身?」蘇秦似吃一驚,想了下,抬頭問道,「仍在論政壇?」

賈舍人鄭重點頭:「是大良造親口交代在下的。大良造還說,君上特別吩咐,明日申時論政,要搞熱鬧一些。君上這是多慮了。君上躬身士子街親聽士子論政,此事在論政壇是頭一遭,想不熱鬧都難!」

蘇秦思忖許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開壇費。

賈舍人見了,攔住笑道:「此番論政,免收三金。」

蘇秦怔了:「論政壇不能因在下壞了規矩。」

「蘇兄放心,」賈舍人呵呵笑道,「君上親聽,開壇費用當由官府支出。再說,如此盛事,也不是誰想聽就能聽的,在下可賣號牌,虧不了!」

「既如此,蘇秦謝賈兄了!」

賈舍人不無關切道:「君上親聽,蘇兄當仔細準備才是,在下也要回去精心佈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萬不可出了差錯!」

「有勞賈兄!」

翌日,剛交未時,士子街頭就有鑼者邊敲邊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訊,論政壇再次開壇嘍,開壇人仍然是洛陽士子蘇秦!此番論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親聽,在論政壇尚屬首次,欲旁聽者,可持三十圜錢至論政壇登記領牌,憑號牌入場!」

眾士子奔走相告,議論紛紛。有人不無激動地叫道:「諸位士子,你們快聽,蘇子重新開壇,秦公親聽論政,破天荒哪!」

有人接道:「天哪,領牌就要三十圜錢,可不是小數!」

「三十圜錢算什麼?能睹秦公風采,這點小錢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長歎一聲,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可惜在下囊中羞澀,沒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從袖中摸出三十圜錢:「仁兄切莫傷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錢,快去領牌。去得遲了,只怕拿錢也買不到了!」

那士子接過三十圜錢,連連拱手:「謝仁兄了!謝仁兄了!」轉身急步走向英雄居。

申時將至時,士子街上果然趕來數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門前,一側各立甲士十名。

眾士子手持所領號牌依序進場,眾甲士驗過號牌,搜過身,放他們步入。

論政壇上,一切照舊,只是座位有變,中間擺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兩個空座。按照公孫衍的佈置,壇中不設評判席,凡持牌士子均於論壇前面的空場上席地而坐。

申時正,一聲鑼響,代壇主賈舍人從側室走出,沖眾士子大聲宣佈:「諸位士子,申時已到,論政壇開壇!」

話音剛落,門外一陣喧鬧,然後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內臣高聲唱宣:「君上駕到!」

眾士子紛紛扭身,沿中間讓出一條兩步寬的通道,跪叩於地。

賈舍人急走幾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賈舍人並列國士子,叩見君上!」

惠文公面帶微笑,沿通道走進院中,逕至主位,落座,擺手道:「賈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賈舍人及眾士子齊聲叩道:「謝君上!」

緊接著,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孫衍走上前去,見過禮,於左首兩個空位上分別落座。眾士子紛紛復位,席坐於地。

又是一聲鑼響,賈舍人唱道:「有請開壇人,洛陽士子蘇秦!」

側門響動,蘇秦趨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君上!」

惠文公細細審視蘇秦,好一會兒,微微一笑:「蘇子請起!」手指右側客位,「請坐!」

蘇秦再拜道:「謝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就座。

賈舍人趨前幾步,坐於蘇秦下首。

惠文公撇開蘇秦,目光不無虔誠地掃向在場的所有士子,連連拱手,揖道:「光臨偏僻,諸位士子,嬴駟聽說,你們來自四面八方,還有從吳越、燕地而來,可謂是不遠萬里了。嬴駟還聽說,你們俱是飽學之士,各懷絕技,你們如此看重嬴駟,嬴駟早該會會諸位,謝謝諸位的盛情,」苦笑一聲,再揖一禮,「可是,你們有所不知,秦地雖偏,雜事卻是不少。一來冗務纏身,二來內憂外患不絕,嬴駟日日窮於應酬,未得片刻閒暇,實在是身不由己啊!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處,嬴駟在此真誠道歉,望大家見諒!」言訖,起身朝眾人抱拳拱手,長揖至地。

惠文公這一舉止雖為客套,卻也動人,在場士子無不改坐為跪,叩頭至地,有幾人甚至涕泣出聲。

「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眾士子亦改跪為坐,目光齊射過來。

惠文公轉過身來,朝蘇秦拱手揖道:「嬴駟久聞蘇子大名,早欲請教,原因也就不消說了。嬴駟此來,一是來見見諸位士子,二也是為聆聽蘇子高論。」

蘇秦拱手回揖道:「君上百忙之身,能撥冗前來,草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孫衍,微微笑道:「聽公孫愛卿說,蘇子前番論政,有治秦長策欲教嬴駟,嬴駟洗耳以聞。」

「蘇秦信口開河,妄言議政,不意驚擾君上,心中惶恐!」

「蘇子不必自謙。」惠文公再笑一聲,「嬴駟此來正是要聽蘇子高論的,何談驚擾二字?嬴駟不才,請蘇子賜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蘇秦決定放棄旁敲側擊,而是開門見山,直抒胸臆,當下抱拳道:「君上虛懷若谷,蘇秦不勝感懷。蘇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問君上願聽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歸一,當稱帝策;中策可使諸侯臣服,當稱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當稱邦策。」

惠文公臉上仍舊微微含笑:「嬴駟願聞上策。」

「上策實乃治亂之道。」蘇秦侃侃而談,「古之治亂,無非王、霸兩業。古時王業,也即商湯、周武所行之道,無不是弔民伐罪,取無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業,也即齊桓、晉文之道,無不是結聯諸侯,攘外安內,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問:「今之治亂呢?」

「蘇秦以為,時過境遷,古之治亂之道並不適合今日亂局。今之治亂,唯有一途可走:大爭滅國,天下為一。」

惠文公臉上仍舊掛著笑意:「嬴駟願聞其詳。」

「自平王東遷始,周天子名存實亡,形同虛設,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實際。自三家分晉始,列國紛爭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為明日黃花。蘇秦以為,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為分治。分治則散,散則亂,亂則爭,爭則不治。因而,若要治理當今天下,需從源頭做起,使天下歸一。只要天下歸一,只要列國消失,就能做到車同軌,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過各級吏員上行下達,使人民安居樂業。」

「蘇子所言,當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轉過話鋒,「如此妙境,照蘇子所言,當是千古帝業,可與嬴駟有關?」

蘇秦抱拳道:「以蘇秦觀之,成此大業者,非君上莫屬!」

「哦?」惠文公假作一驚,「蘇子此言從何說起?」

「回稟君上,」蘇秦不明就裡,侃侃應道,「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縱觀天下,諸侯雖眾,有此實力者不過三家——秦、楚、齊而已。齊背海而戰,富而失勇;楚大而無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國強,法度嚴整,四塞皆險,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大業不成,當無天理。」

惠文公依舊微笑:「呵呵呵,聞聽蘇子之言,嬴駟大是振奮!依蘇子之見,嬴駟當如何實施帝策?」

蘇秦胸有成竹:「帝業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蘇秦以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稱王正名;第二步,遠交近攻;第三步,一掃天下。」

惠文公心頭陡然一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只是眼睛圓睜,身子趨前,緩緩說道:「願聞其詳。」

蘇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已入並王時代,時至今日,與周天子並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稱王,可視為笑談,但楚、魏、齊三國稱王,卻是不爭之實。戰國三強,齊、楚均已稱王,唯秦仍是公國。以王國之實,披公國之名,氣勢上已損三分。君上若是稱王,秦則名實相符。此時,君上以王命征伐,遠交近攻,蠶食、鯨吞周邊諸鄰,俟時機成熟,即可一掃天下,成就帝業。」

聽至此處,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孫衍亦相視一眼,彼此點頭,表情頗是振奮。

惠文公卻將笑容收斂,沉思有頃,抬頭逼視蘇秦:「聽蘇子之言,寡人如聞天書,眼界大開。只是——」略頓一頓,「蘇子盡言秦之所長,可知秦之所短乎?」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蘇秦心頭一沉,揖道:「請君上指點!」

惠文公不看蘇秦,卻將目光掃向眾士子:「依蘇子所言,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國之實力首在軍力,軍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去除老弱幼稚,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可征男丁不過九十萬。秦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秦舉國征丁,也不過能征三十萬人。即使這三十萬,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為西北邊陲,以抗禦戎狄;二為河西故地,以安撫舊民;三為商於谷地,以接濟貧困。照此算來,秦可征之丁,僅二十萬眾。以二十萬之眾,守土尚嫌不足,豈能遠圖?」

惠文公有理有據,自述己短,眾士子心服口服,無不點頭稱是。蘇秦心中卻是一凜,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情,與他近日調查出入甚遠。

「此為人力,」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再看財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強,其實不然。就寡人所知,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制,財力大長,但從根本上講,應該說是剛剛脫貧,民眾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個別家室或達富足,但國庫依舊空虛。」

眾士子皆現詫異之色,蘇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裡,輕咳一聲,苦笑一聲,做出個手勢:「諸位或許不信,以為寡人不說實話,是在故意裝窮叫苦。諸位士子,人皆有虛榮之心,你們中有誰願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為獎勵耕織,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稅制仍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國依據新法,取消隸農,許其拓荒種地,隸農因無所積累,國家非但無收,反得接濟他們,對其十年不納糧,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擁護新法,皆因於此。」頓住話頭,看一眼眾人,做出個苦相,「不瞞諸位,寡人庫中,存錢不過萬金,儲糧不過百萬石,」扭頭望向嬴虔,「公叔執掌國庫多年,嬴駟所說,可有虛言?」

嬴虔點頭稱是。

「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聲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話,自揭家底,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一下,寡人並無虛言。」轉向蘇秦,「這點財力,應對荒年尚嫌不足,何堪遠圖?」

眾士子皆是歎服。

蘇秦這時也覺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對國情瞭如指掌,如數家珍,蘇秦慚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蘇秦今日方知個中曲折。沒有細流,何來江河?庶民不富,談何國強?商君變法若此,當是亙古未有之大手筆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蘇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頓住話頭,掃視場上眾人一眼,長歎一聲,「唉,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國民力不足,財力尷尬,嬴駟縱有一統天下之心,力從何來?」

蘇秦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面現疑惑,不知君上意圖何在。

惠文公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嬴駟前面所述,皆為外因。蘇子有所不知的,還有一因。」

蘇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義正詞嚴:「周室雖微,可天下仍為大周之天下,列國仍為大周之屬臣。大周天子,楚、魏、齊、宋可以不認,韓、趙、燕、中山諸國可以不認,嬴駟不敢不認。因為秦室與周室同宗同源,本為一家,在嬴駟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絕祠,嬴駟縱使有力,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於不忠不義之地?」

此言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責蘇秦。

蘇秦面色羞紅,表情尷尬,垂首不知所措。

現場鴉雀無聲,眾人表情皆是驚訝。

惠文公轉頭掃射眾士子一眼,凜然說道:「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幾年來,中原列國紛紛稱王,唯嬴駟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於此。」目光移至蘇秦身上,「因而,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卻非治秦良藥,一則嬴駟羽毛未豐,氣候未成,無力實施。二則嬴駟本為庸人,難以忘本,無心實施。」

蘇秦沉默無語。

「好了,」見場上氣氛做足,惠文公音調有所和緩,嘴角微綻一笑,「今日嬴駟有幸聽聞蘇子高論,獲益匪淺。眼下時辰已遲,嬴駟尚有雜務,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待嬴駟忙過眼前一時,擇日再來此地,與眾位及蘇子談地說天。」

蘇秦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叩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緩緩起身,內臣唱道:「君上起駕回宮!」

眾士子紛紛起身,再次閃開通道,紛紛於兩側跪下,齊聲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掃視眾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於地的蘇秦,輕歎一聲,緊隨而去。場上士子看到眾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處站著賈舍人,靜靜地望著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賈舍人迎住竹遠,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輕歎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

蘇秦抬起頭來,木然望著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雲,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於此處。」略略一頓,將話說得又明一些,「走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歎一聲,逕去房中。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雲壓頂,朔風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挪回客棧。

是日黃昏,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一片潔白。

在運來客棧的獨門小院裡,蘇秦癡癡地坐在客廳裡,兩眼凝視著窗外的老槐樹。將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那支曾經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積起一層厚雪。

蘇秦正在望著老槐樹發怔,門外響起敲門聲。

蘇秦心中一動,開門一看,卻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禮,笑道:「請問蘇子,此處住得可好?」

蘇秦還過一揖,賠上一聲乾笑:「還好,謝掌櫃關照。」

店家又是一笑:「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餘,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飯菜、日用均在小店賒欠。小店本小利薄,蘇子,你看這——」

蘇秦心頭一寒,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前來逐客了,也就斂起笑容,淡淡說道:「掌櫃莫要客氣,住店自然要付店錢。麻煩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準備,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遞給蘇秦:「在下已經算好,請蘇子過目。」

蘇秦接過竹片,掃瞄一眼,驚道:「在下僅住兩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這許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蘇子的話,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本店斷不會多收一圜錢。蘇子是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按照本店規矩,當算三個滿月,店錢為一十二金。蘇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掃費、洗衣費、茶水費、洗浴熱水費、養馬費、草料費、馬棚費、軺車費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總兒當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蘇秦心頭火起,臉色紫漲:「似你這等算法,豈不是黑店了嗎?」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負盛譽,不曾黑過一客,蘇子何出此語?」

「好,我且問你,店錢每月四金,可你講好減去一金的,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腦門,笑道:「噢,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確有此事!這樣吧,本店減去一金,蘇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蘇秦氣結,「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算作三月,加起來也不過九金。」

「蘇子別是誤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確說過減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個月,並不是每月都減一金。」

蘇秦冷笑一聲:「在下總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裡!」

「這——」店家臉上掛不住了,微笑換作乾笑,「一事歸一事,蘇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餘多少,在下明日一併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明日付也成。蘇子歇著,在下告辭。」

店家走後,蘇秦關上房門,臉色煞青,在廳中連走幾個回,打開包裹,拿出錢袋,摸來找去,竟然只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過四五枚銅板,一時愣在那兒,思忖有頃,屈指算道:「賣田共得三十金,還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車馬八金,開壇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谷關置換一金……」

蘇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這麼多了。蘇秦起身又踱了幾個來回,彎下腰去,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自語道:「如此算賬,真太氣人。店錢自應包括清掃費、熱水費等,至於養馬費,當真是第一次聽說,軺車存放也要收費,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眼下只由聽他擺佈了。也罷,先生這軺車想是值些錢,待我明日將它賣了,還他就是。」

翌日晨起,蘇秦起床,見雪止了,趕到後院套上車馬,逕往集市。店家擔心他偷偷溜掉,使人遠遠跟在後面。蘇秦瞥見,猶如吞下一隻蒼蠅,只盼速速尋個買主,還上他的黑錢,離開這處傷心之地。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過一日就到年關了,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卸下馬匹,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上面早已寫有「鬻車」二字。不一會兒,果有幾人圍攏過來,照著軺車東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審看車軸。

蘇秦裘衣錦裳,卻在這兒賣車,面子上也覺過不去,因而並不睬他,顧自微閉兩眼,站於一側。審有一時,鑽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積雪,問蘇秦道:「先生這輛車子,要賣多少錢?」

蘇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

那人再次鑽進車下,仔細察看一番,搖頭道:「是老車了,你修過不久吧。」

蘇秦點頭。

那人再將身上的雪拍掉,輕歎一聲:「唉,這位官人,不瞞你說,似你這車,又舊又破,裝飾也差,少說用過百年,車軸上還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車軸若是不好,車子就是一堆廢料。」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急切問道:「依你之見,當值幾金?」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

蘇秦驚道:「才四金?不說這車,單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

那人笑道:「不瞞官人,這輛車子本值六金,因是修過,扣除二金,軸兒有傷,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車上有點裝飾,多加一金。」

車馬屬於富貴人家,原本超越蘇秦的知識,那人這又講得頭頭是道,蘇秦完全蒙了,悶頭苦想一會兒,半是嘟噥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則不會賣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賣車賣馬的,都是急等錢用。如若不然,有車有馬多好,誰願步行呢?」

「八金如何?」蘇秦討價了。

那人聳聳肩,逕直走了。

眼見圍觀的幾人紛紛離去,蘇秦急了,大聲叫道:「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來。其他幾人見了,復圍攏來。

蘇秦笑道:「在下連馬奉送,只要一十二金。」

那人走到馬跟前,察看牙口,讚道:「嗯,馬倒不錯,可值五金。」

蘇秦急道:「先生,在下減你一金,十一金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搖頭:「依你這車馬,在下出九金已是多了。不瞞先生,在下早有車馬。眼下是年關,大家都在置辦年貨,忙活過年,沒有誰願意買車。在下觀你氣色,想是急等錢用,實意幫你個忙。先生若是不賣,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蘇秦想想沒有退路,只好咬牙道:「好吧,九金就九金!」

那人從衣袖裡摸出一個錢袋,數出九金,遞到蘇秦手中。

蘇秦接過,看了車馬一眼,轉身急去。

蘇秦前腳離開,身後幾人就歡叫起來。沒過多久,那個買車人就在原地大聲吆喝:「快來看哪,大周天子軺車,百分之百赤銅,百年古董,起價三十金,快來看哪!」

蘇秦聽得面燥耳熱,心中就如刀扎。顯然,那人是欺他自己不懂貨色,將好貨賤賣了。想想也是,單是軺車上的赤銅,若是化成銅水,不知能鑄多少圜錢?蘇秦想想氣惱,卻也無理由返回交涉,只好撒開兩腿,又羞又惱地逃離集市。

回到客棧,蘇秦尚未把氣喘勻,就已聽到敲門聲。蘇秦開門,果是店家那張笑臉。

店家打一揖道:「蘇子將車馬賣了?」

蘇秦也不答話,從袋中摸出九金,又將原來的三金拿出,一併兒擺在几上。

店家掃過一眼,笑著問道:「蘇子,這才一十二金,尚差兩金呢?」

蘇秦心中憎惡,從牙縫中擠道:「就這些了!」

店家的臉上依舊掛著笑,但笑中已帶譏諷:「蘇子是幹大事業的,區區二金,蘇子想必不會賴賬吧!」

蘇秦心底泛起一陣噁心,從旁取出那兩套從未穿過的士子服,冷冷說道:「這兩套服飾是在洛陽新做的,連我身上這套共是八金。除去身上這套,單這兩套,一套是春秋裝,另一套是夏裝,少說當值四金,我從未穿過,以此抵你二金如何?」

店家瞧一眼兩套衣服,微笑中略帶鄙夷:「蘇子衣冠是量身定制的,於在下何用?再說,這些衣冠只合貴人穿用,在下身賤,哪裡有福消受?退一步說,縱使能用,似此衣冠,在下在咸陽僅花一金即可買到,如何能值二金?」

蘇秦怒極,將身上裘衣刷地脫下,扔在几案上:「加上這個,總該夠了吧?」

店家望一眼蘇秦,忖出他身上確無他物了,這才長歎一聲,顯出無奈的樣子:「唉,也罷,得饒人處且饒人。念蘇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與你計較長短了。你可以走了,蘇先生。」

蘇秦背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樹上,一隻小鳥飛來,在院中蹦跳幾下,飛落於吳秦吊死的那根大樹枝上,喳喳連叫幾聲,蹬落一團雪花。

通過與蘇秦在論政壇公開議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蘇秦的「帝策」影響,卻又陷入另一重煩惱。

擺駕回宮之後,惠文公獨坐幾前,濃眉緊鎖,悶有好一陣兒,陡然將拳頭擂於几上,臉上現出殺氣,怒道:「什麼稱王正名?什麼遠交近攻?什麼一掃天下?寡人苦思數年,好不容易方才想定的秦國未來大政,竟被此人三言兩語,赤裸裸地擺在天下人面前!這個蘇秦,簡直是在找死!」忽一下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此人簡直就是鑽在寡人肚裡的蛔蟲,若不除之,不知要壞多少大事!」

又踱幾個來回,惠文公回至幾前坐下,叫道:「來人!」

內臣急進:「臣在!」

「通知黑雕,讓這個人徹底消失!」

「臣領旨!」

內臣退至門口,轉身正要離開,惠文公又道:「慢!」

內臣頓住步子,回望過來。

惠文公放緩聲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剛好在這日後晌,使魏車隊返回,浩浩蕩蕩地駛入咸陽東門。

將至秦宮時,樗裡疾吩咐公子華:「你先進宮向君上覆命,我去一趟士子街,看看蘇子在否。」

公子華笑道:「都到家了,早晚都是覆命,也不急在這一時。聽上大夫念叨一路,想這蘇秦本領了得,小華也去會一會他。」

樗裡疾笑笑,二人同乘一車,馳至運來客棧,在門外停下,急入店中,直奔蘇秦住處,連敲幾聲,未見回應。

店家過來,見是公子華,趕忙叩拜於地:「草民叩見公子爺!」

公子華指著蘇秦的院子:「蘇子可在?」

店家見公子華如此關注蘇秦,暗暗叫苦,囁嚅道:「蘇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華見店家言語吞吐,神色微凜,「他怎麼走的?」

「這……」店家越發支吾,「蘇子盤費用盡,無錢再住下去,今日晨起,前去集市賣了車馬,空身走了。」

公子華冷笑一聲,正欲問話,樗裡疾止住他,轉問店家:「可知蘇子投往何處去了?」

店家搖頭。樗裡疾朝公子華努努嘴,兩人走出客棧,逕去英雄居。不一會兒,公子華從英雄居裡出來,打聲忽哨,立時跟來數人,直奔運來客棧。

店家見公子華陰臉復來,又見幾人面上皆有殺氣,神色大變,不待問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結巴道:「公……公子爺,蘇……蘇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華冷冷地望著他:「說吧,還有什麼?」

御書房裡,惠文公在廳中閉目端坐,眉頭緊皺,仍在琢磨蘇秦之事。

陡然,惠文公睜開眼睛,從几案下摸過一片竹簡,在正面寫個「殺」字,在反面寫個「赦」,拿過來端詳一陣,拋向空中。竹簡在空中翻轉幾下落地,在地上彈一下,不動了。

惠文公沒有去看竹簡,而是慢慢閉上眼睛。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啟開,四處搜索那片竹簡,見它彈落於牆根處,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現出一個冷森的「殺」字。

「唉,」惠文公眼中現出一絲失望,不無惋惜地輕歎一聲,「蘇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

惠文公正自嗟歎,內臣急進:「稟報君上,上大夫、公子華使魏歸來,在外候見。」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覲見!」

樗裡疾、公子華雙雙進門,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擺手:「兩位愛卿,平身!」

樗裡疾、公子華謝過,起身坐下。

惠文公問道:「此行可有佳音?」

樗裡疾搖頭道:「正如君上所言,龐涓果然不容孫臏,誣其謀逆,魏王不辨真假,輕信龐涓,判孫臏斬刑,龐涓及眾卿求情,魏王改判臏刑,面上黥字,使孫臏成為廢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果,面上並未現出異樣,沉默許久,方才問道:「孫臏可知是龐涓害他?」

樗裡疾再次搖頭:「孫臏非但不知,反過來感激龐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後,龐涓又將孫臏接入府中,悉心照顧,無微不至。龐涓此舉驚動魏國朝野,聞者無不感動,均言龐涓是有情有義之人。」

惠文公微微點頭:「這個龐涓,玩陰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頓住話頭,眉頭漸次擰在一起。

「君上?」樗裡疾看得清楚,趨身問道。

「這樣一來,情勢倒是更糟了。」

樗裡疾驚問:「為何更糟了?」

「愛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緩緩說道,「孫臏若不受刑,孫、龐尚有一爭。二人相爭,或利於我。如今孫臏成為廢人,必無爭心。龐涓又有養護之恩,孫臏心存感激,必思報答。孫臏形體受損,智慧卻是未損分毫。龐涓本是虎將,再有孫臏點撥,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孫臏之智、龐涓之力合為一體,必是無往而不勝了!」

經惠文公這麼一分析,樗裡疾、公子華無不驚駭,面面相覷一陣,樗裡疾急切說道:「微臣真未想到這一層,這——」

惠文公沉思一會兒,抬頭望著樗裡疾:「樗裡愛卿,你可設法使孫臏知曉真相。以孫臏之智,若是知曉真相,必有應策,至少不會為龐涓所用。若無孫臏,龐涓就是一頭猛獸,雖能張牙舞爪,卻也不足為懼。」

「君上妙計!」樗裡疾大是歎服,連連點頭,轉過話鋒,「只是——微臣連番使魏,前次使公孫衍出走,此番又使孫臏受害,魏人早對微臣防範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說話,公子華已經主動請纓:「君上,小華願往!」

「嗯,」惠文公當下允准,「小華倒是合適人選,此事可以定下。」轉向樗裡疾,「還有什麼?」

「君上,」樗裡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孫臏對弈,交談中得知,鬼谷子收弟子四人,分別是龐涓、孫臏、張儀、蘇秦。孫、龐習兵學,蘇、張習謀學。聽孫臏話音,鬼谷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蘇秦,稱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趕回,正是因為此事。君上,龐涓已死心於魏,孫臏又成廢人,蘇子——」

「這麼說來,」惠文公大驚失色,「連張儀之才也不及蘇秦?」

「想是如此。」樗裡疾點頭應道,「自始至終,孫臏從未提及張儀,微臣初交孫臏,亦不便細問。」

惠文公閉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頭望向樗裡疾:「樗裡愛卿,你速去召請蘇秦,宣他馬上覲見。」

「晚了,」樗裡疾輕歎一聲,「微臣回來時,順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蘇子,店家說,蘇子已經走了!」

「走了?」惠文公大是震驚,「幾時走的?」

「今日前晌。」

惠文公陷入深思,過有一會兒,突然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兩手一攤:「此人要走,就讓他走吧。樗裡愛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幾日。小華留步。」

樗裡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

就在退出時,樗裡疾無意中掃到牆根處的竹簡,見上面赫然現出一個「殺」字,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

惠文公怔道:「愛卿?」

樗裡疾穩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緩緩起身,走向門口,目送他走遠,踅回來,凝視公子華:「小華,你剛回來,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華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華結實著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頓一頓,下定決心,「蘇秦離開咸陽,必經函谷東去。你選幾個精幹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公子華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過神來:「斬殺蘇子?聽上大夫說,蘇子是大才!」

「什麼大才?」惠文公橫他一眼,「譁眾取寵之徒,留他是個禍害!」

「這……」公子華似是沒想明白。

「莫要多問,奉詔就是!」

見惠文公語氣果決,不容置疑,公子華不好再說什麼,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望著公子華退出房門,漸漸遠去,惠文公緩緩走到牆根,揀起那片竹簡,復回幾前坐下,將竹簡反過來,望著背後的「赦」字,長歎一聲,閉上眼去。

公子華不無狐疑地走出宮門,叫過車馬,逕朝黑雕台馳去。

剛剛拐過一彎,就見樗裡疾的車馬橫在街角,樗裡疾站在車前,似在候他。

公子華停下車馬,衝他叫道:「上大夫為何守於此處?」

「恭候公子。」

「候我?」公子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跳下車子走過來,小聲道,「可為蘇秦?」

樗裡疾點頭:「若是在下沒有猜錯,君上留下公子,必是要公子追殺蘇子。」

公子華驚道:「上大夫何以知之?」

「唉,」樗裡疾輕歎一聲,「在下退出時,無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簡,上寫一個『殺』字。在下斷定,那字是君上特別寫給蘇子的。在下由此判斷,君上早知蘇子之才,擔心他出關之後,為列國所用,從而遺患明日,方才決定殺他。」

公子華急道:「君上既知蘇子是大才,為何不用?」

樗裡疾沉思良久,搖頭道:「在下也是不知。依君上之智,不用蘇子,想必另有緣由。」

公子華亦點頭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君上謀事,看得遠,不用蘇子,必是另有緣由。只是——」略頓一下,「蘇子既是大才,卻要殺他,叫在下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公子,為的就是告訴公子這個。莫說是公子無法下手,即使君上,也並未真下決心。」

「哦?」公子華大睜兩眼,「君上未下決心?」

「是的。」樗裡疾鄭重點頭,「竹簡正面寫著『殺』字,背後必是『赦』字。竹簡現於牆角,必是君上無法決斷,這才寫下竹籤,聽從天意,不想卻是『殺』字在上。」

聽樗裡疾講出這個細節,公子華似也察覺到了,沉思有頃,點頭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殺蘇子了。」

「難決之事,方聽天意。君上既聽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殺蘇子。公子真要做成此事,君上若是追悔,公子豈不是——」樗裡疾望著他,頓住不說了。

「這……」公子華垂下頭去,思忖有頃,抬頭望著樗裡疾,「依上大夫之計,在下該當如何行事?」

「請問公子,君上是如何下旨的?」

「君上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斬殺。』」

「呵呵呵,」樗裡疾笑道,「君上既有旨意,公子不可違抗。然而,君上並未要公子提蘇子首級回報,只說要公子追上蘇子,就地斬殺,至於公子是追上,還是追不上——」言及此處,打住話頭,別有用心地看著公子華。

公子華豁然開朗,抱拳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樗裡疾亦抱拳道:「祝公子順利。」

風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銀白。

瑞雪兆豐年。對於老秦人來說,大雪封年,當是好兆頭。但對身上僅有幾枚圜錢的蘇秦來說,這場大雪卻無疑是場滅頂之災。蘇秦倉皇逃出運來客棧,尋到一家飯店,將僅有的幾枚圜錢全部換作饅頭,塞進包囊,邁開大步徑出咸陽。

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蘇秦僅著兩件內衣,在這冰天雪地裡,自是經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陽東門之後,蘇秦撒開兩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東疾走。

蘇秦只有一個希望,就是拼盡全力趕至小秦村。蘇秦自信,只要能活著趕到那裡,獨臂大哥就一定會幫他。因身無分文,蘇秦不敢歇店,身上衣著又單薄,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蘇秦連走一日一夜,趕路三百餘里,終於來到武成。

武成離小秦村不過三十來里。蘇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擱,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蘇秦認不出路,正自猶疑,恰好遇到一個路人,指給他寧秦方向。蘇秦謝過,逕投寧秦而去。

這是一條官道,本來能行大車的。但從武成到寧秦,已經開始進入山區,山路七繞八拐不說,更有大坡深谷,一不小心就會跌入谷中。

走有十幾里,夜幕降臨。風總算歇住,雪卻越下越大。不消兩個時辰,路上積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來很是吃力,蘇秦的步子越邁越慢,漸漸是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跋涉。步速慢下來,身上也就冷起來。後晌趕路那陣一度被汗水打濕的衣服,此時貼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蘇秦的最後一隻饅頭早已啃完。日夜不停趕路,耗費體力不說,肚裡不能無貨。連走數百里雪路,縱使鐵打的身子也難熬住,何況蘇秦又冷又餓。

因是年關,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蘇秦飢寒交迫,疲憊不堪,費盡力氣爬到一個坡頂,估算一下路程,少說仍有十幾里。眼下於他,莫說十幾里,即使一里,也是遙遠。

蘇秦走至路邊,掬過兩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樹,欲折下用作拄杖,誰想連折幾下,那小樹竟是韌性十足,寧折不斷。蘇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氣,輕歎一聲,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幾步,面前現出一塊空場,場邊似有一處房舍。

顯然,這是一家專為過路行人準備的簡易客棧。蘇秦細細一看,裡面竟有亮光。

蘇秦遲疑有頃,緩緩挪至門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輕輕敲門。

裡面傳來嘟噥聲:「誰呀,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安生?」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現出一道細縫,一個圓圓的腦袋從縫中伸出。

蘇秦一見,陡吃一驚,因那腦袋竟與運來客棧的店家不僅相似,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蘇秦本能地後退一步,打個驚愣,未及說話,那人已將蘇秦上下打量個遍,又是一聲嘟噥:「官人要吃飯嗎?」

蘇秦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摸摸空無一文的袖袋。

店家審看蘇秦幾眼,見他衣著單薄,點頭道:「裡廂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說完,扭身踅回屋中,逕去灶間,揭開鍋蓋,摸出兩隻新蒸的饅頭,又從火爐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頭湯,一併端到廳中,抬頭一看,竟然不見一人。

店家一怔,朝門口一望,見門口仍然留著那道縫,大聲責道:「官人,快點進來,你將冷氣全都灌進這屋裡來了!」

門外卻無應聲。

店家走到店門處,但見白雪飄飄,並不見一個人影。店家一怔,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時,自言自語,「莫不是活見鬼了?」關上房門,踅回來,又怔一時,點頭道,「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誰會這般趕路?還有,那人衣著甚單,臉色烏青,一言不發——」

想至是鬼,店家嚇得兩腿發顫,禁不住打個寒噤,回身拿棍子頂住房門,剛要轉身,外面傳來馬嘶聲。不一會兒,幾騎馳近。店家正在驚愣,七八個騎手已在門外停下,有人下馬,上前敲門。店家思忖有頃,將棍子移開,拿在手中,緩緩打開房門。

敲門人正是公子華。

回到黑雕台後,公子華選出二十幾騎精幹人員,又使精於畫技的黑雕畫出蘇秦之像,方才領著眾人一路追出咸陽東門。因有樗裡疾的分析,公子華心中有數,一路上風聲大,雨點小,表面上搞得緊緊張張,實際上卻是能拖則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華就會踟躕不前,分析半晌,方才確定方向,領大家繼續追蹤。趕至戲、武成等城邑時,公子華又組織眾人進城查找各處客棧,折騰好幾個時辰,同時分派人手,要他們沿其他幾處岔道按圖索驥,仔細搜尋,自己只帶幾騎追向寧秦。

店家見是官騎,鬆口氣,迎出來揖道:「官人可要歇腳?」

公子華一邊搓手頓腳,一邊點頭問道:「有吃的嗎?」

「有有有!」店家忙道,「有熱包子,有牛肉湯!」

「好咧!」公子華轉頭對眾人道,「大家歇歇腳,喝完熱湯再趕路不遲。」

眾人紛紛下馬,將馬拴於附近樹上,拍著手走進店中。店家抱出幾捆乾草,分開放在每匹馬跟前,走回店裡,掩上房門,挑亮燈,笑道:「各位官爺,今兒是年夜,草民備有牛肉湯、饅頭、牛肉、包子、水餃,還有老酒。」

公子華吩咐道:「每人一碗牛肉湯,兩個熱包子,再來五斤牛肉,兩罈老酒。」

「好咧!」

店家答應一聲,不一會兒,端出所點菜餚,拿出兩罈老酒,倒上。眾人狼吞虎嚥,吃有一時,公子華從懷中摸出一塊羊皮,擺在几上,轉對店家:「請問掌櫃,你可見到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門口所站之人,心裡一急,口中結巴道:「見……見過!」

「哦?」公子華心頭一顫,「他在哪兒?」

「走……走了!」

「何時走的?」

「有……有半個時辰!」

眾人大喜,起身就欲出門,公子華笑道:「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條孤路,諒他走不到哪兒去!大家吃足喝好,務必活擒那廝回來!」

眾人復又坐下,將剩下的酒肉吃完,付過飯錢,抹嘴出門。

雪下得更大了。

眾人上馬,冒著雪花又追十幾里,不見一個人影,地上更無一隻腳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處,公子華頓住腳步,細察有頃,隱隱看到有一行剛被大雪埋下的腳印通向村子,急站起來,左右思忖,方指著官道對眾人道:「你們沿路追去,想他走不遠了!這條岔道盡頭有個村子,我去看看就來。」

幾人應聲喏,拍馬沿官道馳去。公子華跳上馬,行不過二里,將到小秦村時,果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公子華勒住馬頭,遠遠地望著那團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已經走不動了。沒走幾步,影子腳下一滑,倒在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連試幾次,未能爬起。公子華正自揪心,影子移動了,是慢慢地向前爬行。

爬有一時,影子終於爬至村頭一戶人家,扶住門框,吃力地站起來,似是在用最後一絲力氣打門。

有狗狂吠起來。

聽到狗叫,那團影子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公子華正要策馬上前,狗叫得更加厲害。不一會兒,院中現出亮光。

望見亮光,公子華吁出一氣,撥轉馬頭,追趕眾騎手去了。

除夕之夜。

老秦人有年終守歲的習俗,身體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雞叫,等候趕早拜年的客人。

獨臂漢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圍坐在堂房的爐火周圍聽老丈講笑話,時不時爆出一陣哄堂大笑。老秦人講吉利,年夜守歲時,不能說喪氣話,只能說吉利話,最好是講笑話。笑聲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嚴肅的人,在大年夜裡,也往往會幽默幾句。

老丈正在講述自己年輕時進山打獵,夜裡誤將一頭花豹當驢騎了。這事兒一聽就是編的,老丈卻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說原要將它騎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頭花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緊緊地抓住花豹的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沒命地轉圈子,最後竟將自己轉暈了。他跳下來時,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轉。他趁它轉圈,趕緊逃出林子。老丈講得煞有介事,有驚無險,聽得眾人唏噓不已,開懷暢笑。

眾人正在大笑,聽到外面狗在大叫,老丈頓住話頭,秋果故作一驚,望著老丈道:「阿爺,別是那只花豹這陣兒暈到咱家門口了吧?」

眾人復笑起來。

狗又大叫,老丈側耳聽了聽,搖頭道:「不是花豹!想是誰家弄錯時辰,這陣兒拜早年來了!」

秋果笑道:「這還早咧,阿爺就想收人家的頭!」

聽到狗仍然在叫,獨臂漢子站起身來,打開房門。秋果一見,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面,走到院門前,打開柴扉,卻什麼也未見到。秋果又望一時,仍然不見人影,正欲回頭,狗已衝到外面,圍著倒在地上的蘇秦狂吠。秋果朝地下一看,竟是一個雪人躺在地上,大叫道:「阿大,快,是個雪人!」

獨臂漢子急趕過來,俯身一看,驚叫道:「蘇官人!」

蘇秦一聲不應。

獨臂漢子伸手一擋鼻子,見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一把!」伸出獨臂,將蘇秦一把拉起,自己蹲於地上。秋果將蘇秦扶上去,獨臂漢子背起蘇秦,急急走進院子。

秋果關上柴扉,亦跟進來。

蘇秦悠悠醒來時,已是後半夜。蘇秦感覺身上暖融融的,睜眼一看,見自己躺在一個熟悉的炕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旁邊幾前擺著一碗薑湯,上面還在冒熱氣。

不一會兒,房門打開,秋果推門進來,端進來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開被子,拉出他的一條腿,抓一把雪,按在上面輕輕搓揉。

蘇秦的眼中滾出淚花,望著她,微弱地叫道:「姑娘。」

聽到聲音,秋果興奮地叫道:「官人總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薑湯,可就是撬不開嘴!」

秋果說著,扶蘇秦坐起來,端過薑湯,一匙一匙地餵他,同時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官人醒了!」

外面傳來踏雪聲,不一會兒,獨臂漢子推門進來。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謝秦兄了。」

獨臂漢子呵呵樂道:「官人醒過來就好。虧了小囡,是她尋到你的。要是她不開門,趕這陣兒,官人怕是沒了!」

蘇秦轉向秋果:「謝姑娘救命大恩!」

秋果羞澀一笑:「官人,喝薑湯。」

一碗薑湯喝下,蘇秦感覺身上好多了。正在此時,老丈端著一碗稀粥也走進來。蘇秦掙扎一下,欲揖禮,兩手卻不能動。

老丈擺手止住他:「官人莫動,你這是連凍帶餓,暈倒了,不打緊兒。唉,你這孩子,大雪天裡,就穿這麼點衣服,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是經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讓肚皮裡有點軟貨,趕明兒後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讓小囡先用雪搓,否則,你身上這層皮,怕就保不住了。」

蘇秦哽咽道:「謝……謝老丈了!」

除夕之夜,公子華與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寧秦,第二日又尋至函谷關,自然是一無所獲。公子華安排兩人留在函谷關,要他們拿畫像認人,自己與另外幾人返回咸陽,稍事休整,提上一個包裹進宮復旨。

聽說公子華覲見,惠文公急迎出來,不及見禮,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時,表情略有釋然,緩緩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有尋到蘇子?」

公子華點點頭,神情沮喪:「都是臣弟無能!」

「屋裡說吧!」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進屋中,撲通一聲跪下,再欲請罪,惠文公擺擺手:「起來吧!」

公子華起身坐下,將如何追蹤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說道:「……出咸陽時,蘇子衣著單薄,身無分文。這幾日風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蘇秦身為名士,斷不肯乞食。過武成後,臣弟趕至路邊一店,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臣弟急追過去,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想是山路崎嶇,坡大溝深,蘇秦滑入谷中,凍死野外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輕歎一聲,緩緩說道:「也好。蘇子是死是活,聽從天意吧!」略頓一下,眼睛望向公子華帶的包裹,「此為何物?」

「是蘇秦的衣冠。」公子華打開包裹,擺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點頭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頓一下,似是想起什麼,抬頭望向公子華,「咦,他的衣冠為何在你這兒?」

「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

「黑心店家?」

公子華點點頭,語氣頗是傷感:「蘇秦欠下他的店錢,賣車賣馬,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臣弟覺得可疑,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這才知他是黑心。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這且不說,他又加收各類費用,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軺車停放等,他也另算費用。臣弟細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逼得蘇子賣車鬻馬,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

「是哪一家客棧?」

「運來客棧。」

「運來客棧?」惠文公眉頭皺起,思忖有頃,「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華點頭應道,「臣弟審知,吳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錢,被逼無奈,方才尋死去了。」拿出一個奏折,「這是他的供詞。這是店中小二的供詞。」

惠文公震幾怒道:「哼,寡人這兒求賢納士,連關稅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賺足店錢、飯錢尚嫌不夠,還要黑心昧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略略一頓,「按照秦法,似這黑心商家,該當何罪?」

「此為不良商家,這又逼死人命,當處腰斬!」

「好!就將此人腰斬示眾!」

「這……」公子華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見臣弟審得緊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說是老太后的遠房侄孫——」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覺得棘手,眉頭緊皺,思忖有頃,斷然說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處沒他的所有錢財,將他遷到商於谷地,給他一個漏風的破房子,讓他閉門思過。」

「老太后那兒,如何交代?」

「饒他一條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領旨!」

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陰處仍舊是片片銀白。

這日晨起,獨臂漢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門,為蘇秦送行。蘇秦的體力已完全恢復,褐衣藍襟,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遠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個老秦人。

獨臂漢子提著蘇秦的包裹走出大門,端詳蘇秦一陣,點頭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這身打扮,真就是個老秦人了。」

蘇秦不無尷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兩膝,朝老丈跪下,拜過三拜,叩道:「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老丈救命大恩,蘇秦來日必報!」

老丈走前一步,將蘇秦緩緩扶起:「官人說出此話,就是見外了。莫說是官人,縱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在家門口。」

獨臂漢子接道:「是啊,蘇官人,你若是看得起這個獨臂秦兄,早晚遇到難處,只管來尋就是!」

蘇秦朝他深揖一禮:「秦兄厚義,蘇秦記下了!」

獨臂漢子還過禮,將包裹遞予蘇秦。

蘇秦斜掛在背上,朝幾個女人一一揖過,卻不見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沖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興高采烈地背著一個小包裹走出院門,不無羞怯地走到蘇秦身邊,單薄的身體使人望而生憐。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體尚在恢復,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讓她隨你去吧。」

蘇秦驚道:「老丈,此事萬萬不可!」

老丈怔道:「蘇子可是嫌棄小囡?」

蘇秦深揖一禮:「老丈,容蘇秦一言。」

「官人請講。」

「老丈一家厚情,蘇秦沒齒不忘。蘇秦既認獨臂兄為兄,小囡便是蘇秦之女。如今蘇秦顛沛流離,豈可讓小囡隨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蘇秦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蘇秦必視如己出,不使她受半點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蘇秦,點頭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強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轉向秋果,「小果,官人答應三年之後再來接你,你願意等嗎?」

秋果眼噙淚花,點頭。

蘇秦再揖一禮:「蘇秦一諾既出,斷不食言!」

獨臂漢子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一點乾糧和些許碎銀,官人路上好用。」

蘇秦接過,又是一揖:「謝秦兄了!」朝眾人再次揖首,「謝諸位了!蘇秦告辭!」

眾人依依不捨,送至官道,望著他漸去漸遠,成為一個黑點。

公子華尋蘇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於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嗇鬼遇到一隻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寧願毀之也不願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過來說,若是寶器自行碰毀了,心裡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裡,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後,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覆驗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著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裡,如何啃雪為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於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系列場景,心裡一揪,潸然淚出。

一連幾日,惠文公心裡壓了這事兒,茶飯不香。鬼谷諸子中,龐涓死心於魏,張儀矢志於楚,孫臏成為廢人,唯有蘇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貨上門,若是真就這樣死了,豈不——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裡又是一揪。

不用蘇秦,真的就對嗎?若用蘇秦,真的就錯了嗎?惠文公復坐下來,進入冥思。

說實在的,幾個月來,蘇秦已經讓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難啊,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竹遠不可說,公孫衍不可說,樗裡疾不可說,小華不可說,所有臣子皆不可說,即使終日守在身邊的內臣,也不可說。

唯一可說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處,惠文公起身,與內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見過老內宰,讓他守住大門,自己獨坐於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劃過。蘇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卻可行。自己既已通過論政壇消去負面影響,為何不能退卻一步,以尊士為名留他於宮中,派他一個閒職,明不用,暗用,只俟時機成熟,再由暗轉明,與他牽手,共成大業?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中陡地打個驚愣。是的,似蘇子這般大才,當是千古之遇。幾年來自己苦苦尋覓,苦苦守候,為的不就是他嗎?他來了,他也展示了才華,可——

再細想想,幾個月來,蘇秦沒有不到的地方。蘇秦初來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論政,若要論政,就必須談論天下。蘇秦所談,亦為列國士子所談,只是蘇秦看得更高,望得更遠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靈前,跪下祈道:「君父,駟兒無能,錯過一個大才。蘇子……蘇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頓住,又怔一時,嗖的一聲起身,疾步走向房門,一把拉開,走至門外,沖內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覲見!」

樗裡疾見宮人催得惶急,不知發生何事,匆匆趕往宮中,早有內臣迎著,引他徑去御書房。見過君臣之禮,樗裡疾落席時,方才注意到公子華也在侍坐。觀他神情,似也剛到。

惠文公掃射二人一眼,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寡人急召你們來,仍為蘇秦一事。」

樗裡疾暗吃一驚,以為是二人所謀已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華,見他也在大瞪兩眼看過來,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問道:「蘇子怎麼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裡疾,輕歎一聲,「樗裡愛卿,寡人聽聞蘇子盡賣車馬,典當衣裳,徒步離開咸陽,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蘇子所論雖說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蘇子離去之時,衣裳單薄,身無分文,又值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安危必不自保。寡人聽聞細情,特使小華追之,欲請他回來,予他一份事做。誰想,小華他們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未能尋到。」

樗裡疾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惠文公,心中卻在打鼓。

略頓一下,惠文公繼續說道:「樗裡愛卿,寡人推斷,蘇子處境,眼下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蘇子已因飢寒交迫而凍斃荒野,二是蘇子大難不死,獲救脫險。寡人特請愛卿來,是想讓愛卿訪查此事。若是蘇子脫險,愛卿務必請他再回咸陽,寡人必降階以迎,躬身謝罪,量才錄用。若是蘇子凍斃荒野,則是寡人之錯。愛卿可將蘇子屍骨運抵咸陽,寡人親為祭奠,以國士之禮隆重送葬,並至太廟銘記大過一次,以示警懲!」

樗裡疾起身,叩拜於地:「微臣代蘇子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轉向公子華:「小華,你準備一下,馬上趕赴大梁,設法讓孫臏得知真相。若是能將孫臏偷渡至秦,寡人記你大功!」

「臣弟遵旨!」

幾日之後,樗裡疾經過一番「訪查」,終於在裡正的引領下趕赴小秦村,逕至獨臂漢子門外。聽到聲響,老丈與獨臂漢子急迎出來,見裡正領著一個官人候立於外。老丈不知是何人,急朝裡正打揖,裡正道:「朝中上大夫樗裡大人有話問你。」

聽到是上大夫,老丈與獨臂漢子急忙叩拜於地:「草民叩見上大夫大人!」

樗裡疾上前扶起老丈,朝他打一揖道:「老人家,聽聞你家在大年夜裡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回揖道:「回稟大人,確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蘇名秦,東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數日。若是不出差錯,此時早過函谷關,該到澠池了。」

「哦?」樗裡疾現出失望之色,再次問道,「此人可曾留下什麼?」

老丈搖頭。

獨臂漢子朗聲接道:「蘇官人留下話說,三年之後,他會再來小秦村。」

「哦?」樗裡疾轉向獨臂漢子,急問,「他為何再來?」

獨臂漢子頗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裡疾似不明白,抬頭問道,「你家的小囡呢?」

獨臂漢子朝院中大聲叫道:「小囡,你出來一下!」

秋果應聲而出,伏在門框上,睜大兩眼,怯怯地望著這群生人,見眾人都在望她,臉上一紅,迅即隱身門後。

樗裡疾見是一個孩子,思忖有頃,轉向獨臂漢子:「他為何要來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話,」獨臂漢子指著在門口若隱若現的秋果,「蘇官人兩次遇難,皆為小囡所救。阿大說,小囡與蘇官人命中有緣,欲將小囡許配於他,蘇官人見小囡年紀尚小,說是推遲三年,再來迎娶。」

樗裡疾愣怔有頃,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賀你,也恭賀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後,蘇子前來迎娶之時,莫忘告訴本府一聲,讓本府也來喝碗喜酒!」

獨臂漢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話當真?」

「本府說話,自然當真!」樗裡疾將秋果又看一陣,見她真還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裡一動,手指秋果對獨臂漢子道,「本府欲讓秋果前去樂坊習練幾年,待蘇子三年過後迎娶之時,也好知書識禮,配得上蘇子。」

「好好好,」獨臂漢子不無激動地拉上秋果磕頭謝恩。

樗裡疾轉對裡正吩咐道:「此戶村民義救落難之人,當獲彰顯,著晉爵兩級,賞金三十。你可具表奏報,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轉呈君上御批。這位姑娘,直送樂坊!」

裡正揖道:「下官遵命!」

蘇家院子的織布機房裡,小喜兒正在織布機上埋頭織布,院中傳來說笑聲。

小喜兒聽出是兩個妯娌,大嫂和蘇代妻。時值午後,天氣晴好,她們正在院中挑選蠶繭。小喜兒抬頭望去,見大嫂正在撫摸蘇代妻隆起的肚皮,不無驚乍地笑道:「三妹子,瞧這樣子,這一回準是官人。」

蘇代妻心裡美滋滋的,口中笑問:「請問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見前不見後。瞧妹子這肚皮,見前不見後,必是官人哩。」

「啥叫見前不見後?」蘇代妻大瞪兩眼。

「就是只能從前面看,若是從後面看,就跟尋常人一樣,看不出懷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還能不是官人?」

「謝大嫂金言了。」

小喜兒聽著這話,心裡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時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個郎君,為人婦已過六載,迄今仍是處子之身,由不得傷悲起來,停下梭子,將頭埋在織布機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在機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聽不到織布機響,朝機房裡瞧一眼,見小喜兒正在傷心,忙站起來,走進屋裡。蘇代家的見了,也挺起肚子跟過來。小喜兒見二人過來,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兒一眼:「二妹子,歇會兒吧。」

小喜兒抬起頭來,和淚擠出一笑。

大嫂輕歎一聲:「瞧二妹子臉上的兩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兒的淚水立時又流下來,低頭不語。

蘇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時妹子聽到椿樹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來了。」

「我說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這兒織啥布哩?二弟連地都賣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沒準兒真能成事!前幾日嫂子去伊裡趕集,路上偏巧遇上司農大人巡視。司農大人在前面走,幾十個人跟在身後,連附近有鼻子有臉的人也靠不上邊兒。裡正平日裡有多神氣,可那日跟在後頭,單是那腰彎的,就跟一張弓似的。」頓了下,「嘖嘖嘖,人家司農大人那個氣勢,嫂子這陣兒想起來,心裡頭也是——」

蘇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當個大夫什麼的,二嫂可就苦盡甘來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當官,說不準比司農大人還要威風些呢。那時候,呵,二弟歸鄉,高頭大馬,青銅軺車,前呼後擁,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時候你不能只顧高興,忘記咱們是親妯娌呢!」

兩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兒破涕為笑,拿袖子拭去淚水,正欲再織,大嫂伸過手來,一把奪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機,到院中休息一時。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臥在院中椿樹下的阿黑忽地昂起頭來,兩耳豎起,繼而口中發出「嗚」的一聲,歡快地晃動尾巴,連叫數聲,「噌」一下竄出院門。

三人正自驚異,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滿臉鬍鬚、疲憊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門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連連發出歡快的叫聲。

三個女人立時呆了。

好一會兒,她們終於認出,門口站著的,竟然就是蘇秦!

看到蘇秦的這身行頭,大嫂最先反應過來,走到院裡,不無譏諷地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喲,話還沒有落地呢,人可就回來了!」

蘇秦避過大嫂鄙視的目光,埋著腦袋一聲不響地走進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樹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著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幾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蘇秦,聲音越發尖刻:「二弟喲,嫂子聽說你做下大官,可這身穿戴乍看起來像是一個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這是微服私訪呢!」扭頭轉向蘇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車大馬定在後面,你跟嫂子到村頭迎著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說著話,拔腿就要出門,蘇代妻看一眼蘇秦,遲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過頭來,「三妹子要說啥子哩?」

蘇代妻小聲說道:「二哥這陣兒回來,想是還沒吃飯呢。要不,咱先燒碗湯去?」

雖然分家了,但蘇家大院裡吃飯仍是一鍋,蘇姚氏總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飯燒湯皆由大嫂來定。大嫂斜蘇秦一眼,見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門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貴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家裡這黑窩窩兒,哪能入口?再說,灶膛裡柴早沒了,拿啥燒呢?」

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顧自埋頭不語。

小喜兒心中正自七上八下,聽見此話,淚水奪眶而出,本欲下機,既懼蘇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兒。

恰在此時,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蹦蹦跳跳地回來,見樹下坐著一個生人,猛地收住腳步,試探著走到跟前,觀察半日,方才認出是仲叔,歡叫道:「仲叔!」

兩個小的聽到喊聲,也認出來,撲上去就要親熱,大嫂厲聲喝道:「天順兒、地順兒,快點過來!」

三個孩子一聽,急退過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大嫂放緩聲音:「天順兒,仲叔的高車大馬就在村外,你領地順兒、妞妞到村頭望望,看這陣兒到了沒有?」

天順兒一聽,歡叫一聲:「好咧!」領上弟妹如飛般跑出院門,邊跑邊叫,「接大車嘍!接仲叔的大車嘍!」

看到幾個孩子走遠,大嫂斜一眼蘇秦,鼻孔裡又哼一聲,沖蘇代妻道:「三妹子,咱這也到村頭迎車馬去!」不由分說,拉上蘇代妻就朝院門走去。

小喜兒鼻子一酸,伏在機杼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剛剛哭出兩聲,又怕蘇秦聽到,強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邊哽咽,一邊拉開機杼。不一會兒,院中再次響起「匡——匡——」的機杼聲,一聲接一聲,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小喜兒的兩行淚水也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剛剛織出來的新布上。

蘇秦如石塑般端坐於樹下,淚水從緊閉的眼眶裡擠出,滴落於地。阿黑識趣地蹲在他的腳邊,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該如何去討好眼前這個曾經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

自蘇秦走後,蘇虎得知他將分得的十幾畝上等好地賣給里正,精神一下子垮了,當下暈倒於地,後經大夫搶救,命雖揀回,卻落個半身不遂,終日偏癱在榻,莫說是做事,縱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嬰兒。公公得下此病,三個媳婦幫不上忙,兩個兒子又在忙活田里,蘇虎也就整個成了蘇姚氏的累贅。

伊水從軒裡村的西北邊流過,離村頭尚有二里來地,村上人浣紗洗衣,均要下到伊水裡。這幾日河水解凍,吃過午飯,蘇姚氏見天氣暖和,急忙端上一大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蘇姚氏別無選擇。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邊,用井中的溫水洗,蘇姚氏卻不敢去,因蘇虎的衣物實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將一盆髒衣物洗好,蘇姚氏已是兩手紅紫,感覺麻木了。蘇姚氏將手放在口邊,連哈幾下熱氣,又伸進懷裡暖和一陣,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幾個月下來,蘇姚氏又老許多,走路也都顫巍巍的,歇過兩歇,方才走到村頭。

看到三個孫兒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遠處張望,蘇姚氏頓住步子,大聲叫道:「天順兒,你們快下來,站那兒幹啥哩?」

天順兒應道:「奶奶,我們在望車馬呢!」

「傻孩子,尋尋常常的,哪來車馬?」

「是仲叔的車馬!」

「仲叔?」蘇姚氏一怔,「仲叔在哪兒?」

天順兒高興地說:「仲叔回來了,這陣兒在院子裡坐呢!娘說,仲叔還有高車大馬,要我們在這兒候著。」

蘇姚氏不及回話,急急忙忙端上衣盆,跌跌撞撞地趕往村裡。離家門尚有幾十步,阿黑已經竄出院門,不無興奮地朝她直搖尾巴。

蘇姚氏走進柴扉,並未看到蘇秦,只見一個老秦人坐在椿樹下面。蘇姚氏心頭一凜,轉眼環顧四周,仍舊不見蘇秦影子,唯有小喜兒在房中緊一聲慢一聲織布。

蘇姚氏大怔,如果是蘇秦,小喜兒怎會仍在織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誰?

蘇姚氏猛然想起,此人想是與蘇秦一道來的客人,心中卻又忐忑,走前幾步,大聲咳嗽一下:「噢,來客人了!」見那人依舊不說話,又近幾步,一直走到椿樹下面。

直到此時,蘇秦方才扭過頭來,淚水奪眶而出,改坐為跪,叩於地上:「娘——」

蘇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的一聲掉落於地,衣物散出。

好一陣兒,蘇姚氏終於反應過來,急走一步,抱住蘇秦的頭,哭道:「秦兒,我的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將頭伏進蘇姚氏懷裡,悲泣不絕。

小喜兒的機杼聲,也於此時更頻、更響了。

娘兒倆傷悲一時,蘇姚氏忽然推開蘇秦:「秦兒,你一定餓壞了,快,隨娘下灶房去,娘為你做碗好吃的。」

蘇姚氏轉過身去,顫巍巍地邁向灶房。蘇秦起身跟過去,在灶前坐下,為娘燒火。回視灶前,見木柴堆得滿滿的,何曾無柴?

蘇秦將水燒開,蘇姚氏打出幾隻荷包蛋,又熱過幾隻饅頭,一併擺在蘇秦面前:「秦兒,這就吃吧,哦!」

蘇秦端起一碗荷包蛋,遲遲不肯動箸。

蘇姚氏眼巴巴地望著兒子:「秦兒?」

蘇秦終於擠出一句:「阿大……可好?」

聽到這個,蘇姚氏淚水湧出,泣道:「兩個月前,你阿大到田里為你耕地,卻見別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裡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地賣了。看到你的簽字,你的阿大當場倒在地上,後來就——」

蘇秦驚道:「阿大他……怎麼了?」

蘇姚氏抹淚:「疾醫說,是中風了,右半身偏癱,動彈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於是死了沒埋。」

蘇秦的淚水流出來,望著陶碗愣怔一時,端起來,慢慢走出灶房,走向堂房。

蘇虎斜躺在裡間的炕上,朝牆處墊一床被子,使他看起來像是半坐著的樣子。蘇虎的身子雖癱,耳朵卻是不聾。蘇秦回來,他早聽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對話,也都灌在他的耳裡。見蘇秦走進,他扭頭別過臉去。

蘇秦掀開門簾,跨進房中,將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在蘇虎前面緩緩跪下,泣道:「阿大——」

蘇虎將臉背向他,一動不動。

不知過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涼了,蘇虎仍然沒有說話,蘇秦也一直跪在那兒。

終於,蘇虎輕歎一聲,緩緩扭過頭來,望著蘇秦:「你回來了!」

蘇秦將頭埋得更低。

「回來就好!」蘇虎又歎一聲。

蘇秦泣道:「阿大,是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

兩行老淚從蘇虎的眼中慢慢流出。

許久,他用一隻尚能活動的胳膊抹一把淚水,重複一句:「回來就好!」

蘇秦將頭重重地叩於地上,大放悲聲:「阿大——」

又一陣沉默之後,蘇虎掃他一眼,苦口婆心道:「秦兒,莊戶人就是莊戶人,要認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這樣浪蕩下去,何時是個頭呢?」

蘇秦將頭叩至地上,悶聲不出。不知何時,小喜兒竟也跟進來了,在蘇秦身後悄悄跪著。

「唉,」蘇虎長歎一聲,「至於那點地,賣就賣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終歸有一天,你能將它們再盤回來!」看一眼蘇秦,又掃一眼小喜兒,「還有,你這個媳婦兒,是個好女人,你不能這樣待她!」

聞聽此言,小喜兒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阿大——」

蘇秦將頭叩得更低。

「去吧!」蘇虎別過頭去。

蘇秦卻不動身,又過一時,喃喃說道:「阿大——」

蘇虎再度扭過頭來,望著蘇秦:「有啥話,你就說吧!」

「場邊那個窩棚,我想借用幾日,求阿大恩准。」

蘇虎的臉色立時陰沉下來,不無痛楚地閉上眼睛,許久,睜開眼睛:「秦兒,你真的要在一條道上走到黑?」

蘇秦埋著頭,只不應聲。

「你這脾氣,真是比我那頭老犍牛還強!」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

「唉,」蘇虎沉思良久,長歎一聲,「真要想用,你就用去吧!」

蘇秦重重叩下頭去:「謝阿大成全!」

蘇秦再拜幾拜,起身走出堂門,到院中拿過包裹,揣上娘為他熱過的饅頭,拔腳就朝村北的打穀場走去。阿黑不無興奮地跟在身後,跳上跳下,寸步不離。

蘇秦走到窩棚前,打開棚門,檢查一下房舍,見棚子四面進風,屋頂還有一個斗大的漏洞。一陣風過,屋頂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就像是春日裡飄飛的楊絮一般。

蘇秦當即動手,尋來稻草,三下五除二,不多時就將屋頂上的漏洞塞上,拿繩索、木棍固牢,又將窩棚巡視一圈,凡進風處盡皆塞上草秸,將破門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蘇秦已將一切整修妥當,查看一遍,頗為滿意,遂扣上房門,回到家中,進屋拿出前次回來時自己睡過的兩床被褥,用小喜兒的草蓆捲上,復至窩棚,尋到一個牆角,鋪上乾草,攤上草蓆,鋪出一個被窩。阿黑見了,自覺地臥伏於一邊守護。

蘇秦躺有一時,忽見阿黑歡叫一聲,搖尾巴跳到門口。不一會兒,房門吱呀一聲洞開,小喜兒推門進來。

蘇秦忽一下坐起,不無驚愕地望著她。

小喜兒端著一碗御寒的薑湯,遲疑一下,跛腳走過來,在他身邊跪下,將碗舉過頭頂,聲淚俱下,哽咽道:「家裡睡吧。家裡有熱炕,這個窩棚——喜——喜兒來睡!」

蘇秦心中一酸,伸手接過薑湯,定定心神,淡淡說道:「去吧,熱湯留下,熱炕頭你自睡去。記住,這個地方,你今後莫來。」

小喜兒半晌無語,愣怔許久,再拜幾拜,噙淚退出,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門。

戶外,天寒地凍,萬籟俱寂。

小喜兒靜靜地佇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凜冽的寒風吹打著。

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輪圓圓的明月高懸頭頂,冰冷的月光拋灑下來,寫意地映射在她的蒼白淚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