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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第三章 琅琊台論劍,張儀的無間道

張儀出門,在院中轉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張儀走至大門,見到仍然有人把守,乾脆踅回院中,逕去後花園裡,在林蔭道上來回踱步。二人見了,也就遠遠站在能夠看到他的地方。

張儀一邊踱步,一邊將近日來的前後經過細細回想一遍,越想越覺得自己荒唐。最緊要的是對不住荊生。荊生如此仗義,在陘山救出自己不說,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復。這且不說,他已看出,肉鋪裡並不缺少賬房,必是荊生知他囊中窘迫,讓他暫做幾日賬爺,好有借口資助他些盤費。荊生如此待己,自己卻是逞能,首日就職即去酗酒,又於酒醉之後,生出此等荒唐事來。唉,照理說,這一家也是大戶,香女真也不錯,可——如此強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個過程絲毫不顧當事人的意願,縱使常人也難忍受,何況是他張儀?再說,此等事情若是被人傳揚出去,再為龐涓所知,還不讓他笑掉大牙?蘇兄、孫兄若是問起,他又如何解釋得清?

張儀越想越是懊悔,長歎一聲,將頭緩緩靠在一棵樹上。如今人為刀俎,自己為魚肉,而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後「掙」出來的,真叫他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裡。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關鍵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幹出一番大業,這還未及展翅,卻又被這小女子纏上。若是她一直糾纏不休,此生豈不窩囊?

張儀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離開此地!」苦思有頃,心底陡然劃過一道靈光,「有了!」

心中有了盤算,張儀神清氣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個極是雅致的院落。僕從見他過來,無不鞠躬叫他「姑爺」,他也笑臉相迎,朝他們或點頭,或拱手,態度大變。

早有婢女告訴香女,香女急迎出來,揖道:「夫君,您回來了?」

張儀朗聲道:「回來了。」

看到張儀與一個時辰前判若兩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處憋悶,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張儀笑道:「這陣兒不憋悶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說此地習俗不可分離,在下就不出去了。請問姑娘——」

不待張儀說完,香女即打斷他的話,斂神說道:「請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張儀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結親了,就該換個稱謂。你說在下該如何稱呼你才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著他:「應稱娘子!」

「這……」張儀臉上一熱,「這個稱呼還不習慣,在下一時叫不順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願意,當下接道,「請問香女,會弈棋否?」

香女搖頭,模樣甚是窘迫。

「那……」張儀眼珠兒一轉,「會彈琴否?」

香女又是搖頭,亦愈加尷尬,垂頭喃聲道:「夫君若是喜歡這些,奴家……奴家日後尋人學去。」

張儀朗聲笑道:「學就不必了!琴、棋、詩、畫、蠶、紡、織、繡,皆是中原女子閨中所習,在下以為你也會的,這才隨便問問。你且說說,你喜歡什麼?」

香女略一遲疑:「劍。」

「哦,」張儀似也來勁了,「愛劍好哇,在下也曾是個劍癡。」

「真的?」香女又驚又喜,急忙跪下,閉眼對天暗禱幾句,轉對張儀,「沒想到夫君也是愛劍之人!」

張儀笑道:「你沒想到的事情多著呢。」

香女極是歎服,點頭道:「夫君說的是。夫君是神人,這個奴家早就看出來了。」

「哦?」張儀心裡一怔,隨口問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香女撲哧一笑:「奴家什麼都看出來了。」抽出身上寶劍,遞給張儀,「不說這個,夫君,你說你也會劍,我們這就耍耍。」

張儀心頭咯登一下,也不好再說什麼,接過劍,掂在手中閃了幾閃,遞還香女:「此為女子之劍,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劍。香女接過,雙手呈予張儀:「夫君,此柄當是丈夫之劍。」

張儀接過,抽出一看,但見劍氣逼人,伸手一彈,錚然作響,知是劍中絕品,上等吳鉤,脫口讚道:「好一柄吳鉤!」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劍。幾年前,阿爹花巨資聘請吳地最好的劍師鑄出這對雌雄雙劍,均可削鐵如泥,吹發立斷,堪比干將、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劍,這柄雄劍,是阿爹特意為夫君備下的!」

張儀臉上一熱,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劍當有好耍,在下舞給你看!」

張儀紮下架勢,略一運氣,舞出一路他自幼學會的劍法。

香女看有一時,笑道:「夫君,你的這路劍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儀收住劍,望著香女:「怎麼,不好看麼?」

「夫君這劍,好看是好看,卻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來,待在下看看!」

香女將雌劍舞出一路,果是攻勢凌厲,劍氣逼人。

張儀早有疑問,趁勢問道:「此劍舞得極是怪異,敢問是何劍法?」

「家傳劍法,奴家自幼習之。」

「家傳劍法?」張儀問道,「敢問是何劍法?」

「這……」香女遲疑有頃,「夫君實在要問,奴家也只得說明。此劍名喚公孫劍法,招招奪命,尤其適合近戰。」

「公孫劍法?」張儀思忖有頃,搖頭道,「在下未曾聽說。不過,劍為近戰之器,無論何種套路,只要適合近戰,俱是上等劍術。敢問香女,你這家傳劍術,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這個自然。奴家既為夫君之人,這路劍法自也屬於夫君!」擺出架勢,「來,夫君,你我可習公孫夫妻劍,一旦練成,雙劍合璧,威力無窮!」

張儀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練此劍吧!」

張儀拿穩劍,擺開架式。香女走前幾步,手把手將他糾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真還習練起來,從上午一直練到下午。香女教得盡心,張儀練得用心,及至天黑時分,竟能初步領悟公孫劍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樣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畢,熄燈睡去。張儀躺到榻上,換上裡衣,自取一套被褥蓋了。香女愣怔半晌,見張儀如此,欲說什麼,終是嬌羞,也取一套被褥蓋了。

許是習劍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夢鄉。

及至三更,張儀睜開眼睛,細聽香女呼吸均勻,知她睡得正熟。將手碰她,也渾然不覺。張儀竊喜,悄悄起來,翻身下榻,取過深衣穿上,走至門邊。

細聽門外,並無任何聲響。張儀悄悄拔下門閂,稍一用力,門竟開了。張儀大喜,自忖今日這番功夫沒有白費,那位長者必是以為他已回心轉意,對他不再設防了。

張儀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至榻邊,再觀香女,見她仍在熟睡,鼻中發出輕微而又悅耳的小小鼾聲。張儀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別過,轉身再至門邊,打開房門,再從外面將門扣死。

張儀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無聲息,天上殘月朦朧。張儀隱於暗處,朝光亮處扔了一個石塊,見無任何反應,知是沒有設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準的一處偏門,拉開門閂,躥出門去。

出門之後,張儀先是一溜小跑,後是撒腿狂奔,不一會兒,就已拐過幾處街道,看看身後,仍無一人追來。

張儀放下心來,隱入暗處,思忖有頃,看準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處,伸手敲門。

張儀連敲數聲,裡面傳出喊聲:「誰呀?」

張儀聽出是男僕的聲音,又敲幾下,壓低聲音:「快開門,是我!」

男僕走過來,打開房門,見是張儀,驚道:「帳——」

不及他喊出來,張儀就已伸手摀住他的嘴巴,閃身進來,順手掩上房門,噓道:「別出聲,快,屋裡去!」

二人摸進屋中。男僕欲點油燈,被張儀止住。男僕見他如此這般,只好壓低聲音:「前日不見賬爺回來,小的正自著急,胖夥計跑來說,賬爺擂台取勝,喜結姻親,已被公孫氏招為姑爺了。小的聽聞此信,當真為賬爺高興,不想賬爺半夜三更——」

張儀陡然想起香女傳他的公孫劍法,擺手止住他:「莫說這個了,賬爺問你,公孫氏是何人?」

男僕怔道:「賬爺已是他家姑爺,如何連這個也不知道?」

張儀沉聲責道:「若是知道,賬爺問你何用?」

男僕忙道:「小的知錯。回稟賬爺,公孫氏是巨商大賈,宛、葉諸地無人不知。」

「曉得了。」張儀點下頭,順口又問,「荊掌櫃在嗎?」

「小的不知。聽人說,掌櫃這幾日出遠門了。」

「這……」張儀怔道,「這可如何是好?」

「賬爺,您有何事,盡可吩咐小的。」

「好吧,」張儀也是急了,「賬爺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辦法?」

男僕笑道:「賬爺貴為公孫家姑爺,想去何處,何人敢阻?」

張儀眼珠兒一轉:「實話告訴你吧,賬爺在公孫家闖下大禍,姑爺此番是做不成了。賬爺此來,是想逃出一條命去,本想求荊掌櫃幫忙,不想他——」長歎一聲,「唉,不想他竟出遠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男僕斂神沉思有頃,抬頭說道:「賬爺放心,掌櫃有恩於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賬爺,賬爺有難,小的縱使粉身碎骨,也與賬爺同當!」

張儀極是感動,拱手道:「在下先謝過了!」

「賬爺要謝,就謝掌櫃吧!」男僕二話不說,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賬爺穿上這個,扮作車伕,晨起時,小的用掌櫃的馬車送你出城。守門軍卒若是盤查,小的就說去接掌櫃,那些軍卒大多識得掌櫃的軺車,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張儀當下收拾行李,脫下身上衣服,將男僕拿出的車伕服飾換上,又將自己原來的衣服塞進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時,天已大亮,遂與男僕驅車徑至城門。守城的查過,揮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張儀拿出包裹,換過自己的服飾,朝男僕揖道:「在下謝你了。」

男僕依舊說道:「賬爺要謝,就謝掌櫃吧!」

「你說的是!」張儀連連點頭,「待荊掌櫃回來,煩請代謝一聲,就說魏人張儀記住他的恩情,來日加倍奉還!」

「小人一定捎到。」男僕稍作遲疑,問道,「敢問賬爺,要是掌櫃回來,問起賬爺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訴掌櫃,就說賬爺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僕驚道,「越地遠在數千里之外,賬爺僅憑兩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張儀長歎一聲,「能有什麼辦法呢?在下既已淪落至此,走到何時,就算何時了。」

「賬爺,」男僕垂頭又想一陣,決然說道,「這樣吧,掌櫃這輛車子,你自拿去,待掌櫃回來,小的將此事稟報予他。小的眼力雖笨,卻也看得出來,掌櫃對賬爺甚是看重,知道車子是賬爺借去,想必不會生氣。」

張儀連連搖頭:「這事如何能成?」

男僕勸道:「賬爺不必在意。小的跟隨掌櫃多年,知他不重金錢,唯重情義。看賬爺這樣,必不會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發達,賬爺若是仍能記起今日車馬之贈,不忘掌櫃就是。」

「也罷,」張儀點頭道,「此車可算在下暫時借用,掌櫃之情,他日必報!」

男僕又從袋裡摸出幾十塊銅幣:「小的貧寒,沒有錢財,這點布幣是小的口中省下來的,賬爺若不嫌棄,也請帶上,權作途中飯資。」

張儀接過銅幣,握住男僕之手,用力一捏,讚道:「真是義僕!好,這些銅幣,在下收了!」

男僕朝張儀揖道:「賬爺,時辰不早了,趁天氣晴好,趕路要緊!」

張儀朝男僕回揖一禮,跳上車子,揚鞭而去。

張儀快馬加鞭,急馳半日,於午時左右趕至舞陽。

舞陽已被魏軍奪占,為防楚人,魏兵關閉四門,盤查極嚴。張儀聽聞此事,繞過城門,正東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驅馳二十餘里,張儀感到肚中飢餓,再看那馬,也似疲累。他放慢車速,兩眼瞄向路邊,走不多時,望見前面有一客棧。張儀大喜,催馬過去。聞得車馬聲響,早有小廝迎出,接過馬韁,將車趕入後院馬廄。

張儀大步跨入店內,打眼一看,店中並無他人,只有一位頭戴氈帽的白衣後生席坐幾前,顯然也是食客。

張儀餓極了,尋個席位坐下,沖櫃檯邊的小二朗聲叫道:「小二,來客人嘍!」

小二瞧他一眼,動也未動。

張儀一則擺脫了危機,二則又有飯吃,心情正好,不以為意地又衝小二大聲叫道:「小二,聽好了,來四碟小菜,一罈老酒——」話剛出口,似又想起什麼,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會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幾前的白衣後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張儀聽見,朝對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種氣,你就過來,在下與你一人一壇,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後生原本側身坐著,聽完此話,乾脆斜給他一個背脊。恰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張儀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數下,自語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緣何也有那種香味?」摳摳鼻子,「嗯,想是這鼻子受驚了!」

那後生聽得真切,撲哧又是一笑。

張儀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過來,在下與你嘮嘮!」

白衣後生依舊絲紋未動,也不睬他。張儀被晾在這兒,正欲發話,小二從裡面出來,端著滿滿一托盤菜餚,一碟又一碟地擺在後生几案上,轉身離去。

張儀肚中正饑,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見小二復提一罈老酒,再次走到後生跟前,將罈子放下,擺好兩隻酒爵,撕開壇口封條,斟滿酒,返身復站於櫃檯邊上。

又候一時,張儀見小二依舊不動,真正急了,大聲叫道:「小二,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他,似是沒有聽見。

張儀急了,震幾大叫:「小二,聾了嗎?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沒有反應。

張儀正自震怒,白衣後生將頭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輕聲說道:「這位仁兄,還是省點力氣吧,小二是聾子,聽不到。」

張儀急道:「那……掌櫃呢?」

「掌櫃出去了。」

小二是個聾子,掌櫃又不在店中,看這樣子,自己的菜餚一時半晌難以做出。欲待離去,一路上不知何處才有客棧,加之肚中實在飢餓難耐。

張儀正自無奈,那後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請你小酌一爵如何?」

張儀瞧瞧後生几案上的滿桌菜餚和老酒,眼珠兒一轉,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點下這麼多菜,想也吃不完。這樣吧,這案酒菜,錢由我出,算是我請你的!」

張儀這樣說著,心裡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後生對面大大咧咧地並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後生亦端起酒爵,抬起頭來,望著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剎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為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於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著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塊銅幣,」撲哧一笑,將酒爵緩緩舉至唇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干!」

張儀哪裡幹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聲掉落於地。

香女從地上揀起酒爵,倒酒沖了沖,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麼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內,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張儀驚道:「這麼說來,你……你一直跟在身後?」

香女搖頭道:「不是身後,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麼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於身後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歎一聲,舉起酒爵,「說的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僕從套上一輛駟馬大車候於店外。二人跳上車去,御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嶇,峰迴路轉,只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面,越看越是驚異,抬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確切一點,夫君欲去琅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麼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幹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沉思有頃,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後所言嗎?」

香女搖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

張儀一怔,抬頭望著香女,實是惶惑,一字一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撲哧一笑,歪頭望著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谷,一陣疾馳之後,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著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於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隱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著「碴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別無選擇,只好跟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坎,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裡面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著二十幾個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著香女步入大廳,一進廳門,不禁目瞪口呆,因為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點頭,和藹地望著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回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一邊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緊跟過去,跪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於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來,若是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必也無心加害於我。

這樣想定,張儀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國人氏,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遊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長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懷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為鬼谷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為何卻要明珠投暗,遠去蠻夷之邦,遊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眾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只管講來。」

張儀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忖知長者必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拱手道:「晚生以為,未來天下,或歸於楚,或歸於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志輔助楚王成此帝業。就楚國眼下而言,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為屏障,以大海為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聽聞此言,長者兩眼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也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疼得張儀差一點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含笑說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為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一時語塞,竟是怔了。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於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几許,爪有幾多,爪長几許,威於何處,弱於何方——」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大吃一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親一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見長者目光仍在緊緊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連連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致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言訖,緩緩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長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進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看到錦緞下面,香女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採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又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士子,你又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士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只好緊閉兩眼,一步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已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士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麼?」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一把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張儀急了,追前幾步,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睜眼看到自己正在緊緊摟抱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張儀頓覺羞紅滿面,尷尬不已。許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過來,見此情景,臉色緋紅,一頭蹭進他的懷裡,喃聲顫道:「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竟然發現,自己的肢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急步趨前。香女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點頭,緩緩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志,老朽歎服。賢婿胸懷天下,為天下而謀楚,為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

張儀拱手道:「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長者呵呵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為伯(ba,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復戰於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琅琊,以大海為依托,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復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國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回,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爭霸之心。諸咎之亂後,越人三弒其君,太子搜不敢為君,躲於丹坑,越人點燃艾蒿薰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顓(zhuān)。無顓為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賁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賁成奔越。賁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為上將軍。賁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自得賁成,野心勃起,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聽到此處,張儀撲哧一笑:「呵,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麼,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琅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道,「除賁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奇,二是阮應龍。倫奇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無疆拜他為國師,對他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於甬東漁家,外號海蛟,極通水性,精於舟戰,無疆拜他為甬東舟師主帥。賁成本欲引越兵伐楚,倫奇、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行伐齊,以踐先王之志。賁成拗不過眾人,方與越王一道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閉目陷入深思,有頃,抬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於何處?」

「無疆與其兄長無顓判若兩人。在內,天賦異秉,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眾,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賁成、倫奇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於何處?」

「在內,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癡。」

張儀大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爭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精通劍術,癡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癡,耳目必為所障。」

聽至此處,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歎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隨我來!」言訖,頭前走去。

張儀略略一怔,與香女一併起身,緊隨於後。

二人跟著長者,左拐右轉,不一時,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著一排几案,案上供著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間的靈牌上,上面赫然寫著「公孫雄」三字。

看到這個名字,張儀頓有所悟,再目視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緩緩跪下。

「賢婿,」長者跨前一步,跪於中間,對張儀道,「你也跪下吧!」

張儀怔了下,也走上前,在長者另一側跪下。三人各拜幾拜,長者抬頭望著靈位,緩緩說道:「賢婿可知公孫雄否?」

張儀點頭應道:「聽說過他。當年越王勾踐將吳王夫差困於姑蘇台,吳國大夫公孫雄肉袒膝行,到越王面前為吳王求和。」

「是的,」長者淚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孫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鮮血滴染重重石階,見者莫不淚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踐視而不見,斷然不從。先祖不忍再見吳王,逕至太湖邊上,剖腹自殺。吳王自焚於姑蘇台後,先祖長子、次子,就是旁邊兩位,公孫贊、公孫策,為報國恨家仇,密謀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護甚密,二人壯志未酬,舉家受誅。再邊上一位,就是先祖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聞訊倉皇出逃。曾祖隱姓埋名,以屠狗為業,經營幾代,在楚治下產業。及至老朽,幾經輾轉,尋至此山,秘密營建此寨,招賢納士,結交豪傑,圖謀雪恥復國。只是——幾十年來,始終未得機緣。今遇賢婿,實乃蒼天有眼吶!」

聽聞此話,張儀納頭拜道:「晚生不知前輩是英雄後人,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賢婿莫要自責。老朽不問賢婿是否情願,即按吳人習俗,強擇為婿,已是失禮在先。老朽膝下並無子嗣,唯此一女,名喚公孫燕,乳名燕子,因生來體香,老朽喚她香女,還望賢婿不棄。」

張儀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公孫蛭抬頭望向公孫雄的靈位,沉聲禱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孫蛭自知人事,家恨國仇,不敢有一日忘卻。之所以夙願未償,皆因機緣未到。今得賢婿,又聞賢婿大志,蛭知復國雪恥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兩手,一手撫摸張儀,一手撫摸香女,「賢婿,香女,來,你們行將圖謀大事,在此一併叩拜,祈求列祖列宗護佑你們壯志得酬,夫妻和合!」

言訖,公孫蛭後退一步。香女扯一下張儀,二人互相靠攏,面對一長排靈位,從公孫雄開始,挨個叩拜。

叩拜已畢,公孫蛭又道:「賢婿,請至前廳敘話。」又是頭前走去。

三人來到前廳,公孫蛭又在主位坐下。張儀進來,正自遲疑,香女扯他一把,雙雙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張儀亦叩道:「晚生叩見前輩!」

香女以肘頂他,小聲道:「叫岳丈!」

張儀臉上一熱,再拜三拜,垂頭道:「晚生張儀叩見岳……岳丈大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賢婿請起。」

二人坐下,公孫蛭緩緩說道:「老朽在楚多少經營一些產業。賢婿欲謀大事,老朽別無他物,唯有薄財千金,或對賢婿有用。」

「千金?」張儀不無驚異地望向香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孫蛭卻似沒有看見,語速依舊不緊不慢:「另有勇士百名,俱習公孫劍法,皆能以一敵百,堪稱一流高手,老朽也一併予你。」

張儀陡然想起香女所舞之劍,奇道:「何為公孫劍法?」

「就是同歸於盡之術。公孫後人為報國仇,特創此種劍術,伺機刺殺越王。凡習此劍者,俱是死國之士,賢婿即使讓他們赴湯履刃,他們也必不眨一眼!」

張儀倒吸一口冷氣,拱手揖道:「小婿謝岳丈大人!」

「賢婿不忙致謝,」公孫蛭擺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帶。」

張儀急道:「何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你認識他呢。」輕輕擊掌。不一會兒,門外走進一人,張儀抬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因為來人不是別個,卻是荊生!

荊生走到公孫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荊生叩見先生!」

公孫蛭指向張儀:「你的朋友來了。」

荊生轉向張儀,亦拜三拜:「荊生叩見姑爺!」

張儀打個驚愣,前面發生的一切,也都在這瞬間明朗過來。

「唉,」回想起這些日來的種種奇遇,張儀長歎一聲,不無歎服地朝荊生拱手揖道,「荊掌櫃設得好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在下服了!」

荊生不無尷尬地回一揖道:「荊生若有得罪處,還望姑爺多多包涵。」

張儀搖搖頭,拱手再揖:「荊掌櫃何來得罪之說?荊掌櫃大恩,在下早已銘刻於心,就在昨夜,還在睡夢中念叨如何報恩呢。」

聽聞此言,荊生伏身叩道:「姑爺莫要取笑,荊生已知罪了!」

「好了,好了,」公孫蛭呵呵笑出兩聲,「一切都已過去。荊生,你準備一下,帶人跟從姑爺、小燕子前往琅琊,凡事唯聽姑爺吩咐。」

「荊生領命!」

「賢婿,」公孫蛭轉對張儀,「老朽老了,不堪驅馳。荊生跟從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雖生長於荊,卻是越人,熟悉越國,當可助你一臂之力。」

張儀揖道:「謝岳丈大人!」

眼見越國大軍如螻蟻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圍方圓十幾里處,幾乎全是越人營帳,齊威王極是震恐,一面徵集各邑守軍、蒼頭約十萬眾前往南長城一線守防,一面擺駕田忌府,求拜田忌掛帥出征。

自蒙羞於龐涓之後,田忌顏面盡失,辭去一切軍職,賦閒在家,日日種菜釣魚。齊威王苦求多時,田忌只是不肯,最終表示他可出任副將,但須太子辟疆做主將,上大夫田嬰負責輜重,齊威王當下准允。

田忌剛一上任,主將辟疆、上大夫田嬰就急不可待地陪他巡視長城防務。

初春的海邊,乍暖還寒。離琅琊山不遠處,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齊長城自此向西,綿延一百餘里,每隔一丈,就有一個垛口,每個垛口後面各伏五名齊兵。

烽火台上,一個軍尉正引十幾個兵士在一個垛口上趕裝機械連弩。連弩剛剛裝好,眾人正自測試,主將辟疆、副將田忌、上大夫田嬰及幾位參將巡視過來。軍尉瞥見,忙領眾軍卒跪候於一側。辟疆等在烽火台上停下腳步,田忌看到連弩,走前一步,轉問軍尉:「此弩可發矢多少?」

軍尉應道:「回稟將軍,此弩可連發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走近連弩,細審一番,回身從一個兵卒手中取出一隻盾牌,遞給軍尉,手指牆下一百步處:「將此盾牌插於一百步處,試試此弩!」

軍尉接過盾牌,交給一名兵士。兵士繫條繩索,飛身下牆,將盾牌插於田忌所指之地。軍尉見那個兵士尋處躲了,指揮操弩兵士將連弩裝滿長矢,瞄準盾牌,只聽嗖嗖一連十響,十矢於眨眼間先後射出,唯一矢脫靶,餘下九矢盡扎於盾牌之上。兵士急跑過去,取過盾牌,吊上牆城。田忌接過,觀那盾牌,竟如刺蝟一般,九塊利箭均是沒矢而入。

眾人無不驚歎。

辟疆連連點頭,轉對身邊參將:「好!吩咐工匠趕造連弩,每一垛口可配連弩一隻,利矢二百支!」

田嬰亦道:「嗯,越人精於技擊,勇蠻敢死,因而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強弓勁弩,據守長城,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縱使他有千軍萬馬,也是枉死!」

參將應道:「末將遵命!」

田忌微微一笑,轉對辟疆:「殿下,越人未必這麼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們射死!」

辟疆、田嬰俱是一怔。

田忌望著不遠處的琅琊,緩緩說道:「據微臣所知,越人真正厲害的是其舟師。舟師游弋於大海之上,可隨時隨處登陸。如果我們只在此處守備,就與守株待兔一般無二。」手指大海,「我東臨大海,海岸綿長,越人舟師若是船載陸師由他處登陸,而我卻將重兵空守於此,越人豈不長驅直入?」

辟疆、田嬰聞言大驚,面面相覷。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晉,皆勇蠻善戰,輕生樂死,極難對付。昔日勾踐三戰晉師,三敗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踐遂霸天下。後來勾踐伐我失利,霸業受阻,齊、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踐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恥。不想天不假年,勾踐因病歸天,越勢方衰。無疆總結勾踐失利教訓,近年來大力擴建甬東水師,目的唯有一個,就是由海路伐我。據微臣所知,無疆此番伐我,共引大軍二十一萬,其中甬東水師就佔十萬!」略頓一頓,「越人若是水陸並進,我將陷入一場苦戰,防不勝防啊。」

辟疆震驚:「若是如此,如何是好?」

田忌搖搖頭,半晌方道:「眼下尚無良策,唯有奏報陛下,詔告臣民,各城邑協防,全民皆戰,並於沿海緊要處設置哨探,越人從哪兒登陸,就從哪兒截擊!」

「這……「辟疆急道,「要是這麼打仗,豈不是讓他們耗垮了嗎?」

田忌點頭道:「這也正是微臣憂慮之處!不過,我是在家門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誰先耗垮呢!」

琅琊半島狀如龜頭,緊靠齊國南長城腳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踐伐齊失利,引兵東下,屯大兵於龜頭,在此興建陪都,名喚琅琊,另遷越人十萬移居於此,準備伐齊。齊公不敢怠慢,亦引大兵數萬與他對壘,並在琅琊城北三十里處構築長城。勾踐大業未成身先死,幾任越王圖謀伐齊復仇,均將此城定為越國正都。諸咎之亂後,越勢大衰,都城南移會稽,此處重新淪為陪都,日漸沒落,直至無疆繼位。

經過十幾年治理,無疆看到國勢日強,復將都城回遷琅琊,借助龜頭的突起地勢,用巨石修築一個高三十二仞、周邊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後,無疆甚是喜愛,旋即從琅琊宮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聽風聲濤聲,觀潮起潮落。與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幾名如夫人、宮娥之外,就是數十名超一流的劍士。

這日上午,與往常一樣,越王無疆端坐於能夠俯瞰大海的擊劍廳中,觀摩眾劍士擊劍。陪坐的是國師倫奇、上將軍賁成、上大夫呂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場的是位黑衣劍士。他走到台上,擺出一個姿勢。音樂聲起,黑衣劍士緩緩舞動手中寶劍。音樂由慢而快,劍士手中的寶劍亦由慢而快,不一時,但見劍光,不見人影。眾人齊聲喝彩。

黑衣劍士舞完一曲,亮相。

無疆緩緩鼓掌:「好好好,舞得好啊!」眼睛瞄向眾劍士,「諸位劍士,誰可勝之?」

話音剛落,一名藍衣劍士應聲而出。

二人見過禮,擺勢互繞幾圈,各顯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噹噹,殺得不可開交。兩人斗有數十回合,藍衣劍士尋個破綻,一劍刺中黑衣劍士胸部,黑衣劍士連一聲慘叫也未發出,一個翻身,倒地而死。

藍衣劍士作勢亮相,眾劍士齊出一聲喝彩,無疆震幾大叫:「好劍,好劍!」

倫奇擺手,候於一側的幾名軍卒跑步過去,將黑衣劍士的屍體拖走,另有兵士拿過拖把,將地上的污血擦淨。

無疆又望一眼眾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皂衣劍士應聲而出,只三回合,就將藍衣劍士刺倒於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後,藍衣劍士被拖走,皂衣劍士得勝亮相。接著挑戰的是紫衣劍士,不過兩回合,竟被皂衣劍士削斷拿劍的胳膊。紫衣劍士用左手拾起寶劍,大叫一聲,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劍士連勝二人,再次擺勢亮相。

又有一名青衣劍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戰,無疆卻是看得興起,抽出寶劍,用手指略彈幾彈,呵呵笑出幾聲。

眾劍士知道越王要出戰了,無不面面相覷。皂衣劍士跪於地上,朝無疆連拜三拜。無疆將劍插回鞘中,緩緩站起,抬手示意,但聽嗖嗖兩聲,他身後飄出兩位侍服美女,於眨眼間脫去王袍,摘下王冠,現出一身緊身劍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邁入廳中,大手一揮,樂手再次奏起劍樂。

越王走至皂衣劍士前面:「壯士請起!」

皂衣劍士再拜謝過,起身拿劍,擺出姿勢。

無疆扭頭轉向眾劍士,連點三人,面對那位青衣劍士,笑道:「來來來,還有你們三人,都上來,寡人陪你們練練!」

三位劍士不敢怠慢,一齊站起身來,朝越王連拜數拜,各自抽劍。

無疆笑道:「你們四人,就一起上吧!」

四人圍著無疆,開始轉圈。無疆兩眼瞇起,手按劍柄,目光微閉,兩腳微微移動,在音樂奏至酣暢之處時,陡然出劍,但見白光幾閃,只聽彭彭嚓嚓幾聲,四隻寶劍全被削斷,四位劍士卻是安然無恙。

音樂戛然而止。眾劍士驚異之餘,無不喝彩。

四劍士納地拜道:「謝大王劍下留情!」

無疆哈哈大笑,親手將四人扶起:「壯士請起!」走回几案,轉對候立於側的司劍吏,「四位壯士各賞三十金,其他壯士各賞十金!」略頓一下,「方纔三位殉身劍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禮厚葬,有家室者撫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賦役!」

眾劍士正在叩地謝恩,一名軍尉急奔上台,跪地叩道:「報,阮將軍覲見!」

無疆大喜,急道:「快請!」轉對眾劍士,「你們退下!」

眾劍士拜退。

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甬東舟師主帥阮應龍跨步登台,走至無疆跟前叩道:「末將叩見大王!」

無疆笑瞇瞇地望著他,手指旁邊席位:「阮將軍免禮!請坐!」

阮應龍走至席前,並膝坐下。

無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幾時到的?」

「末將剛到。」

「這麼說來,舟師全到齊了?」

「回稟大王,」阮應龍點頭道,「大越舟師全到齊了,共有戰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載五百將士的大船百艘,可載二百將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載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為糧草船隻。」

「好!」無疆掃眾臣一眼,「諸位愛卿,陸師、舟師全到齊了,如何伐齊,還請諸位議一議!」略頓一下,眼睛瞄向上將軍賁成,「上將軍,你是主將,可先說說!」

「回稟大王,」賁成拱手道,「微臣以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長城,吸引齊軍注意;另一路借道魯境,沿泰山南側秘密西插,繞過平陰長城,從長城背後由西而東,夾擊齊軍;另一路為舟師,從海路進攻,也繞過長城,由安陵附近淺灘登陸,由東向西夾擊齊軍,將齊三軍分割包圍於長城一線,迫其投降!」

「很好,」無疆點點頭,轉向阮應龍,「阮將軍,你是副將,也說說!」

阮應龍拱手說道:「回稟大王,末將以為,對付齊人,當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

「哦?」無疆身體前傾,「請愛卿詳言!」

阮應龍侃侃言道:「齊有長城,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且有重兵設防,是以末將贊成賁將軍所言,以佯攻為主。我舟師雄霸天下,齊幾無舟師可與我戰,而海岸綿長,防不勝防。大王請看,」隨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簡單畫出東萊半島的海岸線,手指渤海灣,「我舟師只要繞過東萊半島,直插這兒,就是萊州灣,在濟水灣登陸,不消一日功夫,就可直插臨淄。齊軍大部分在南長城一線與我陸師對峙,臨淄必虛,我以實搗虛,戰必勝!」

無疆兩眼凝視阮應龍畫出的圖案,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有理。」望向倫奇、上大夫呂棕,沉思有頃,「賁愛卿主張以陸師為主,舟師為輔,兵分三路,前後夾擊齊長城,殲滅齊軍主力;阮愛卿主張以舟師為主,陸師為輔,由海路直逼臨淄,使齊人防不勝防。兩位愛卿意下如何?」

呂棕拱手應道:「近百年來,齊賴以拒我的正是這道長城。微臣贊同賁將軍所言,南北夾攻,使長城形同虛設。長城一旦無存,齊欲不降,難矣!」

無疆轉向倫奇:「國師意下如何?」

「回稟大王,」倫奇應道,「老臣以為,阮將軍所言揚我所長,攻敵所短,當是制齊上策!」

無疆閉目沉思有頃,抬頭說道:「好,就依阮將軍所言!」掃一眼眾臣,「諸位聽旨!」

眾臣皆出席叩道:「微臣候旨!」

無疆朗聲說道:「寡人意決,此番伐齊,賁愛卿、阮愛卿兵分兩路,以舟師十萬為主攻,沿海路直取臨淄;陸師十一萬為輔攻,南北合擊,包剿長城,擊垮齊軍主力,報先王徐州之辱!」

眾臣齊道:「微臣領旨!」

無疆望向倫奇:「老愛卿,依你之見,何日起兵為宜?」

倫奇屈指略略一算:「三日後起兵為宜!」

無疆點頭道:「好,就這樣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時起兵!」

「大王,微臣以為不可!」阮應龍急道。

無疆望向阮應龍:「請愛卿詳言!」

「微臣夜觀天象,三日之後海上必起大風,不宜出航!」

「這……」無疆眉頭一怔,「以愛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後。」

「好,」無疆大手一揮,「就這麼定了,旬日之後,待大風起過,大軍祭旗伐齊!」略頓一下,「諸位愛卿,分頭備戰去吧!」

上大夫呂棕信步走下琅琊台。僕從遠遠看見,趕忙駕車過來,候於道旁。呂棕跨下最後一階,正欲走向自己的軺車,一旁有人叫道:「呂大人留步!」

呂棕扭頭一看,見是荊生,不無驚喜:「荊先生!」

荊生走前兩步,揖道:「草民荊生見過呂大人!」

呂棕亦回一揖,呵呵笑道:「好多年沒有見你,聽人說,你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荊生笑道:「托呂大人的福,生意還好。」

呂棕直入主題:「荊先生是百忙之人,無事不登門喲。說吧,先生不遠千里來此荒蠻之地,所為何事?」

「呂大人開門見山,草民也就不繞彎了。與草民同來的另有二人,甚想見大人一面,望大人賞臉!」

「哦?」呂棕怔道,「何人欲見在下?」

荊生近前一步,悄聲道:「一個是我家姑娘,另一個是我家姑爺。」

「好好好,」呂棕呵呵笑道,「燕子姑娘登門,在下請還請不到呢!人在哪兒,快帶我去。」

荊生指著旁邊一輛車子:「呂大人,請!」

呂棕朝自己的車伕揚手道:「你先回吧,告訴夫人,就說本公有事,晚些時回去。」

呂棕與荊生馳至附近一家客棧,進入一個十分雅致的越式院落。

聽到腳步聲響,張儀、香女迎出。荊生指著二人,介紹道:「呂大人,這位是姑爺,張子,這位是燕姑娘。」

張儀、香女同時揖道:「張儀(公孫燕)見過呂大人!」

呂棕回一揖:「呂棕見過姑爺、姑娘!」

荊生伸手禮讓:「呂大人,請!」

呂棕點點頭,與張儀、香女一道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了。

呂棕望著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還好,謝呂大人掛念。」從几案下取出一隻錦盒,「臨行之際,家父特別叮嚀晚輩,要晚輩將這個呈送大人。」兩手呈上,「請大人笑納。」

呂棕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現出一雙乳玉環珮,質地純美,工藝精良。呂棕是識貨之人,旋即合上錦盒,揖道:「如此貴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為家父心意,呂大人不必客氣。」轉望荊生,荊生走到一側,搬過一隻禮箱,擺在呂棕面前。香女手指禮箱,微微笑道:「也請呂大人高抬貴手,打開此箱。」

呂棕打開箱子,見是滿滿一箱黃金。

香女瞄一眼張儀,張儀會意,拱手道:「呂大人,此為黃金一百,是在下與夫人的共同心意,禮薄情重,也望大人不棄!」

「這……」呂棕遲疑一下,「既是姑爺、姑娘大禮,呂棕就不客氣了!」緩緩合上箱蓋,「聽聞姑爺是中原名士,此番光臨偏僻,可有驅用呂棕之處?」

張儀抱拳道:「呂大人真是爽快!不瞞大人,在下在中原時,聽聞大王天賦異相,甚想一睹為快,還望大人成全!」

「天賦異相?」呂棕略感詫異,「敢問姑爺,大王有何異相?」

「聽中原士子說,大王身高兩丈,臂長如猿,大耳垂肩,雙目如鈴,聲若驚雷,面若赤銅,力拔楊柳,劍遏飛雲——」

張儀未及說完,呂棕已是笑得說不出話來,香女、荊生似也沒有料到張儀會出此語,竟是一怔,面面相覷。

呂棕笑過一陣,指著張儀道:「這這這……這樣的傳聞,姑爺竟也信了?」

「哦?」張儀故作一怔,「難道傳聞有不實之處?」

呂棕笑著搖頭:「不瞞姑爺,在下跟從大王多年,未曾見過大王是這般模樣。」

張儀急問:「敢問大人,大王是何模樣?」

呂棕笑道:「不瞞姑爺,大王就跟你我一樣,音容笑貌,俱是尋常,何來姑爺所說的那般異相?」

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呂棕:「這……不可能吧?」

呂棕不無肯定地再次搖頭,又是一番大笑。

張儀思慮有頃,抬頭道:「呂大人,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下聽到這些傳聞,本也不信,與那幫士子爭執,他們反笑在下孤陋寡聞。在下賭氣,不辭勞苦跋涉千里,為的就是一睹大王風采,望呂大人成全。」

「這……」呂棕撓撓頭皮,「若是為此引見大王,遭眾人恥笑不說,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責罵。」

「嗯,「張儀點頭道,「大人說的也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見?」

呂棕垂頭沉思有頃,搖頭道:「不瞞姑爺,眼下大軍征伐在即,大王日理萬機,哪有閒心召見姑爺?」

「這……」張儀起身,在廳中連轉幾圈,回至幾前坐下,「在下性直,務真,此番專為拜見大王而來,若是不見大王一面,回至中原,那班士子再問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頓一頓,朝呂棕又是一揖,「呂大人,在下既然來了,萬不可空手而回。此事於大王是小事一樁,於在下卻是關係重大,還望大人成全。」

呂棕見張儀這般執著,又瞄一眼那只禮箱,遲疑有頃,拱手道:「姑爺真要想見大王,在下倒有一計。」

張儀大喜:「大人請講!」

「姑爺知劍否?」

張儀點點頭:「略知一二。」

「大王嗜劍如命,姑爺若是與大王談劍,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張儀喜道,「你就對大王說,中原第一劍士張儀求見。」

「第一劍士?」呂棕大驚,轉向香女、荊生,見二人也是不無驚愕地怔在那兒,遂抱拳道,「姑爺,這——」

張儀微微一笑,抱拳還禮道:「呂大人,難道您信不過在下?」

「好吧,」呂棕點頭道,「姑爺定要這麼說,在下遵命就是。」

呂棕拱手作別。

張儀努下嘴,荊生搬上箱子,與張儀、香女一道送呂棕出來,將箱子搬上軺車,扶呂棕上車。呂棕回身,再次拱手別過,轔轔而去。

看到軺車走遠,香女急轉身來,花容失色,對張儀道:「夫君,你如何敢在無疆面前自稱中原第一劍士?」

張儀笑道:「不這樣說,他怎肯見我?」

「夫君,」香女急得淚水流出,「可你這麼說,是不想活命了!」

張儀哈哈大笑數聲,伸出舌頭,指著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這個,在下就會毫髮無損。」

香女大怔。

翌日午後,呂棕急趕過來,喜滋滋道:「姑爺,事兒辦妥了。大王聽聞姑爺是中原第一劍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趕來召請呢!」

香女臉色煞白,上前急扯張儀衣角。

張儀卻不睬她,朝呂棕拱手道:「謝大人了!」袍角一提,率先走出門去,踏上呂棕的軺車,轉頭對香女,「你哪兒也不要去,只在此處候著,待我見過大王,觀他是何異相,就趕回來。」

香女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圓睜兩眼,望著馬車轔轔遠去。有頃,香女忽然意識到什麼,四顧不見荊生,急叫:「荊叔——」

琅琊台上佈滿越兵,槍刀林立,氣氛森嚴,彩旗飄飄。

呂棕與張儀踏上一級又一級石階,一步步地走向台頂,向東拐入擊劍廳,遠遠望見越王無疆端坐於主位,國師倫奇、上將軍賁成、副將阮應龍侍坐,數十名劍士分為幾排,席坐於擊劍廳的另一端。無疆身著劍服,早已擺出與中原高手一決高下的架勢。上將軍賁成、舟師主帥阮應龍也是身穿劍服,面色持重,如臨大敵。唯有國師倫奇依舊是一身素袍,表情釋然。

呂棕與張儀走至廳外。呂棕示意,張儀止步。

呂棕進廳,跪地叩道:「啟奏大王,中原劍士張儀求見!」

無疆抬手:「宣張儀覲見!」

張儀走入擊劍廳,至廳中間站下,拱手道:「中原劍士張儀見過大王!」

跪在地下的呂棕急了,扯一下張儀袍角,小聲道:「張子,快拜大王!」

張儀卻似沒有聽見,依舊昂首挺立於廳。

賁成、阮應龍見張儀無禮,正欲喝叫,無疆卻是微微一笑,拱手還過一揖:「越國劍士無疆見過張子!」手指旁邊客席,「張子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徐徐走至越王身邊客位,席地坐下,雙目微閉,現出在猴望尖打坐時修來的本領,氣沉丹田,靜若臥兔,勢若山頂懸石。

無疆見他現出這般功夫,內中陡然一震,瞇起眼睛,將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勁敵,拱手讚道:「好氣度!」略頓一頓,「張子光臨越地,可有教我之處?」

張儀拱手還禮:「聽聞大王好劍,張儀慕名而來。」

聽到劍字,無疆喜道:「無疆有緣得會中原第一劍士,實乃此生大幸!敢問張子,用劍之時,以何制勝?」

張儀雙唇微動:「不動則已,動則十步無生。不行則已,行則千里無阻。」

眾人聞言大駭,皆將目光轉向劍廳,估算距離。劍廳雖大,方圓不過二十步。如果張儀站在中央,前後左右無非十步。若是十步無生,這個廳中竟是無一處可躲。

無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張子之劍當是天下無雙了!」略略一頓,「敢問張子,動與不動,可有玄妙?」

「並無玄妙,後發先至而已。」

越人劍術,無不強調先發制人,此人用劍,卻是後發而先至,所有劍士盡皆傻了。即使賁成、阮應龍這樣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覷。試想,倘若劍術真的練至這般境界,誰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劍?

張儀睜開眼睛,環視眾人一眼,見他們面現懼色,微微一笑,轉對無疆道:「張儀聽聞大王劍術高深,甚想與大王切磋。」

無疆面色微變,觀張子衣著,並無劍服,觀他身上,亦無佩劍,眉頭一動,拱手說道:「張子千里趕赴越地,一路勞頓,請回館驛暫歇三日。待三日過後,張子可穿好劍服,再來此處,無疆定向張子討教。」

張儀回揖一禮:「一言為定!」一個轉身,虎虎生風,大步離廳。

張儀走下台階,遠遠望見香女、荊生正於百步之外引頸觀望。

張儀急步上前,香女早已飛步過來,一頭撲入他的懷中,泣道:「夫君——」

荊生望一眼附近的越兵,急道:「姑爺,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回客棧再說!」

三人上車,趕至客棧,張儀將面見無疆的經過概要講述一遍,指著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對荊生道:「荊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試,越王卻以在下未穿劍服為由,將比劍時辰推至三日之後。在下在想,既然越王嫌棄這套衣冠,就請荊兄為在下趕置一套像樣的劍服。」

香女驚道:「夫君,你……還要比劍?」

「呵呵呵,」張儀點頭笑道,「既已答應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荊生遲疑一下,轉向張儀道:「姑爺,請聽荊生一言。」

「請講。」

「無疆劍術甚精,據荊生所知,吳越之地能與他匹敵的唯有一人,就是賁成。他之所以敬服賁成,拜他為上將軍,皆因於此。主公早欲刺殺無疆,也因此人劍術高超,身邊更有賁成、阮應龍及眾多一流劍士,是以遲遲未動。」

張儀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謂公孫劍法,原是為此來著。」

「是的,」荊生點頭道,「公孫劍法俱是死招,無論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對手。越王無疆今日之所以未與姑爺當場比劍,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這話是了。」張儀連連點頭,「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誰都有求生之心。」轉對香女,「如此看來,咱家的公孫劍法甚好,你我這就抓緊時間,速速習練,屆時比武,興許在下還能勝他一招半式。」

香女泣道:「夫君,你……莫說是練三日,縱使習練三年,也不是無疆對手。」

張儀又是一笑:「好了,好了,既然練也無用,就不練了。」走到裡屋,取出一把琴來,「來來來,你不是一路嚷著要學琴麼,趁還有三日,在下教你習琴。」

香女兩眼大睜,怔在那兒。

只此幾日,她與張儀之間竟然完全逆轉,張儀的每一個舉止,任她多麼聰敏,也是看不明白。

在張儀緩步下台之後,整個擊劍廳裡異常寧靜,沒有誰再出言。所有劍士,包括倫奇、賁成、阮應龍、呂棕等,皆將目光投向無疆。

無疆沉思有頃,轉對眾劍士:「諸位劍士,你們回去認真習練,三日之後,隨寡人與他一決高下!」

眾劍士應喏而退。

無疆轉向幾位重臣:「方纔這個張子,諸位愛卿可有品評?」

阮應龍跨前一步:「回稟大王,末將以為,此人言語托大,劍術未必了得。末將不才,定在十招之內取此人腦袋!」

無疆白他一眼,將目光轉向賁成:「賁愛卿,你觀此人如何?」

賁成應道:「觀此人氣色,想是有些手段。觀此人指掌舉止,又不似習劍之人。微臣以為,此人要麼是個絕頂高手,要麼就是不通劍道。」

無疆深以為然,轉對眾人:「今日就此為止,諸位去吧,寡人這要沐浴齋戒了。」

在場諸人誰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敵,無疆才會沐浴齋戒,因而皆是一怔,互望一眼,拜辭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時,倫奇叫住阮應龍:「阮將軍留步!」

阮應龍頓住步子,轉望倫奇:「國師有何吩咐?」

「我大軍揚帆待發,此人卻登門比劍,用心頗為可疑!」

阮應龍略略一想,搖頭道:「想他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劍士,還能有何用心?」

「將軍請看,」倫奇分析道,「我伐齊在即,此人早不來,晚不來,恰在此時求見大王,必有機謀。還有,這幾日來,老朽感覺此地伏有殺氣,使人打探,果然發現有不明劍客出沒於此,行跡甚是可疑!」

阮應龍一怔:「國師是說——」

倫奇點頭:「老朽懷疑此人是齊人奸細,特來阻我大軍進程的。」

阮應龍倒吸一口涼氣,抬頭望向倫奇:「若是如此,末將宰了他去!」

倫奇搖頭道:「大王是個劍癡,既已約定三日後與他比劍,不見此人,大王如何肯依?再說,此人既然敢來,必有手段。萬一不慎,將軍豈不遭他暗算?」

「國師有何妙策?」

倫奇捋鬚有頃,對阮應龍耳語幾句,阮應龍點頭道:「嗯,如此甚好。任他劍術如何了得,也必擋不住萬弩齊射!」

「唉,」倫奇搖頭歎道,「這也是不得已之計,你須小心行事,萬不可傷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道。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劍,大王不敵,即可將他亂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逞強的膿包,自有大王處置。」

「下官遵命!」

接後連續三日,張儀未曾有一日摸劍,只在院中有說有笑地教導香女習琴。

無疆得報,更是詫異,越發認定張儀是劍道高手,既驚且喜。第四日晨起,無疆早早起床,準備已畢,使呂棕駕馭八駟王輦前往客棧,迎接張儀。

王輦到時,張儀正在廳中試穿劍服。劍服是荊生重金聘人精工趕製的,通體素白,用料考究,張儀穿在身上,果是英武逼人。

張儀對鏡自視一陣,轉對香女:「香女,你來看看,這套服飾合身不?」

見呂棕也在,香女欲說無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淚,又不敢顯示,只好略略點頭,別過臉去。

張儀轉對荊生,笑道:「荊兄,在下此去與大王切磋劍道,你陪夫人只在院中候在下回來。記住,哪兒也不許去!」

荊生點頭:「小人謹聽姑爺吩咐。」

張儀轉對呂棕拱手道:「呂大人,請吧!」

呂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爺,您的劍呢?」

「劍?」張儀兩手一攤,反問他道,「要劍何用?」

呂棕驚道:「您這不是去與大王比劍嗎?」

「比劍就一定帶劍嗎?」張儀微微一笑,又是一聲反問,打頭朝外走去。

呂棕不無狐疑地跟在身後,正欲上車,荊生追上一步,將呂棕拉到一邊,小聲道:「呂大人,姑爺此去,萬一有何不測,還望大人周旋。」

「荊先生,」呂棕苦笑一聲,搖頭道,「這事兒讓姑爺鬧大了,在下力微,實難周旋啊。」

「那……」荊生急了,「若有危情,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呂棕略想一下,點頭道:「這樣吧,你在台下,尋個隱蔽處候著。」轉身喝叫啟程。

在數百衛士的前簇後擁下,王輦轔轔而去。

張儀與呂棕再登琅琊台,遠遠看到越王身著藍色劍服端坐於席。越王身邊,一邊坐著倫奇,一邊坐著賁成。身後數步處,昂然挺立四名劍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藍緊身劍服。擊劍廳下首,依舊端坐數十名劍士,劍服五顏六色。

劍廳外面,阮應龍親領五十名弓弩手悄悄靠攏過來,各自尋出隱藏之處,張弩搭矢,目視劍廳。呂棕眼尖,遠遠瞥到,心頭陡然一沉,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若是真的萬弩齊發,任張儀是何等高手,也將無處逃遁。

張儀卻是茫然無知,或視而不見,顧自緩步入廳,拱手揖道:「中原劍士張儀見過大王!」

看到張儀氣沉神定,英武逼人,與三日之前判若兩人,越王脫口讚道:「好一個劍士!」

張儀再次拱手:「謝大王褒獎!」

越王輕輕擊掌,只聽嗖嗖幾聲,幾道光影閃過,身後四名劍士已如利箭般飄落廳中,在張儀四週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劍柄,目光如電。

見張儀依舊面不改色,兀自不動,越王點點頭,指著幾位劍士對張儀道:「張子,這幾位劍士是寡人的侍衛,雖說不才,在越國也算頂級劍手,聽聞張子是中原第一劍,皆想領教,還望張子不吝賜教,點到為止!」

「張儀領旨!」張儀拱拱手,身體未動,言語卻對四位劍士,「諸位劍士是一個一個上呢,還是四人齊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視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聽張子!」

張儀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齊上吧!」言訖,在廳中並膝坐下,眼睛微閉,瞧也不瞧四名劍士。

見此情景,四位劍士心下俱是一震,當下擺出架勢,抽出寶劍,如臨大敵。

說好比劍,竟然閉目端坐於中,赤手空拳,以一對四,且四人俱是一等高手,無疆縱使會盡天下劍客,何曾見過此等劍士?

愣怔有頃,無疆終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攔道:「慢!」

四位劍士各自後退一步,作勢站定,握劍之手俱出一層冷汗。

無疆目光射向張儀:「張子既來比劍,為何不見出劍?」

張儀朗聲應道:「張儀無劍!」

無疆大奇:「既是劍士,為何無劍?」

「張儀來越地比劍,自然不需帶劍!」

「這……」無疆越加不解,「張子身上無劍,如何比劍?」

張儀拱手道:「在中原之時,張儀聽聞吳越之人善鑄寶劍,大王更是藏劍無數,因而不曾帶劍,只想借大王好劍一用。」

無疆一怔,旋即爆出一聲長笑:「張子此言,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卻是借劍一用!」大聲叫道,「司劍吏何在?」

司劍吏應聲而出,在越王前面叩道:「微臣叩見大王!」

「為張子取劍!」

司劍吏應喏而去,不一會兒,手捧一隻劍盒走出。眾人僅看盒子,就知是一柄好劍。

無疆目視張儀:「張子請看,此劍可中意否?」

張儀拿眼角稍稍一掃,迅即搖頭:「此為庶人之劍。」

無疆一怔:「何為庶人之劍?」

「回稟大王,」張儀稟道,「就是怒目張牙者所佩之劍,可用於開腸破肚,刎頸割喉,張儀不屑用之。」

「哦?」無疆大怔,目視倫奇、賁成,二人亦是愣怔。

無疆略一思忖,轉對司劍吏道:「為張子換好劍!」

司劍吏抱劍退去,又過好一陣兒,抱出一隻紅木劍盒,打開層層錦緞,露出一柄寶劍,緩緩退去。

眾劍士一看,知是一柄極品寶劍,無不引頸觀望。賁成看那劍盒,知是越王勾踐賜給功臣文種的寶劍。後來文種即飲此劍自殺,越王因而名之曰「文種劍」,珍藏至今。無疆讓司劍吏拿出此劍,一是相當看重這個中原劍士,二也不乏炫耀之意。

無疆微閉雙目,斜視張儀一眼,目露得意之色:「請問張子,此劍可中意否?」

張儀微微睜眼,將寶劍從劍盒中取出,瞇眼細看一會兒,並未拔劍出鞘,而是將之復歸劍盒,嘴角現出一絲笑意:「此為卿大夫之劍。」

無疆愕然,眼睛睜大:「何為卿大夫之劍?」

張儀微閉雙眼:「回稟大王,就是錦衣玉食者所佩之劍,可用於炫耀撫弄,博取功名利祿,張儀何能用之?」

張儀此言無疑是意有所指,身為卿大夫的倫奇、賁成各現怒容,呂棕更是尷尬,又急又氣又無奈,輕敲几案警示張儀。

看到如此寶劍竟遭張儀輕蔑,周圍劍士俱是震怒,齊齊將目光投向無疆。

無疆陡然爆出一聲長笑,笑畢喝道:「再換劍來!」

司劍吏眼望無疆,用力比劃一下,無疆點頭。過有一刻,司劍吏指揮兩個力士抬出一隻精緻的檀木大箱,司劍吏當殿開鎖,從中取出一盒,對盒連拜幾拜,將之放到無疆几案上。無疆閉眼默禱幾句,親手打開劍盒,取出寶劍,細細看過,雙手遞予司劍吏。

除去張儀,廳中目光無不聚集在寶劍上。

呂棕知道,無疆抬出此劍,必是動了殺心。斜眼望向張儀,見他仍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心頭一顫,額上汗出,悄悄起身,從旁門轉出劍廳,飛步奔下台去。

遠遠看到呂棕臉色煞白,急奔下來,荊生情知不妙,迎上一步:「呂大人?」

呂棕跺腳道:「張子他——唉,我命休矣!」

香女櫻唇大張,芳容失色,愣怔半晌,方才問道:「呂大人,夫君他……究竟怎麼了?」

呂棕將台上情勢略略講過,又將阮應龍在廳外埋伏弓弩手的事一併說了,末了急道:「公孫姑娘,荊先生,眼下尚有時間,你們若是速離此地,或可逃得一命!」

不及聽完,香女已是蹲在地上,嗚嗚咽咽,淚滿香腮。

荊生稍稍穩住情緒,轉對呂棕:「呂大人,眼下可有補救之計?」

「唉,」呂棕長歎一聲,連連搖頭,「縱使神仙,怕也幫不上了!在下感念公孫先生大情,本想幫點小忙,不想卻是引火燒身,惹下這場滅頂之災!」

「呂大人且請回去,」荊生略一思忖,眉頭冷凝,緩緩說道,「就荊某所知,姑爺當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如此行事,必有道理。再說,萬一有所差錯,好漢做事好漢當,荊某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連累大人。」

「唉,」呂棕又歎一聲,搖頭道,「連累不連累,不是你我說了算的。不過,眼下情勢,也只有這樣了。你們若不肯走,可在此處守候,在下這就上去看看。」

呂棕作別,匆匆上台。

見呂棕走遠,荊生急扯香女拐入一個偏僻處,打聲忽哨,旋即趕來五名劍士。荊生神色嚴肅地掃視眾人一眼:「今日事急,姑爺生死懸於一線,諸位各領部眾,聽我暗號,按事先安排,以迅雷之勢登台,先解決弓弩手,再控制越王,救出姑爺!」

五位壯士點點頭,俱自散去。

擊劍廳裡空氣凝滯,所有人都似屏了呼吸,目光寸步不離那柄寶劍。

有頃,賁成的目光轉向張儀。賁成知道,無疆抬出此劍,等於是亮了家底,說明他已忍無可忍,動下殺氣。賁成斜眼轉向倫奇,見倫奇的眼睛瞄向室外。賁成偷眼望去,暗吃一驚,因為數十名弓弩手正伏於暗處,數十支箭矢無不瞄向端坐於劍廳正中的張儀。賁成暗自佩服倫奇,同時也為張儀捏出一把冷汗。不知怎的,他開始佩服起這個劍士來。

司劍吏雙手捧劍,膝行至張儀身邊,將劍輕輕置於張儀膝前,而後緩緩退去。自始至終,司劍吏未出一聲。

無疆二目閉合,將臉微微轉向大海方向,耳朵豎起,似在傾聽遠處傳來的隱隱濤聲。

張儀不敢怠慢,抬手正正衣襟,調理好呼吸,緊閉雙目,口中唸唸有詞,陡然間二目圓睜,輕輕抽劍出鞘。

劍一出鞘,張儀就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急急穩住心神,伸出手指,微微彈之,寶劍錚然有聲。張儀細審劍柄,眼角瞥到「純鈞」二字,心頭一震,面上仍舊聲色未動。

無疆將頭緩緩轉過來,眼睛微微開啟兩道細縫,兩道寒光如利矢般射向張儀,聲音壓低,殺氣隱現:「請問張子,此劍如何?」

張儀臉上既無懼色,也不見驚喜,依舊靜如處子,如方才一樣將寶劍插回鞘中,讚歎道:「回稟大王,此為高士之劍!」

無疆面色陡變,眼睛圓睜,聲音似從牙縫裡迸出:「何為高士之劍?」

張儀微微閉眼,氣沉丹田,聲若洪鐘:「回稟大王,就是德才兼修者所佩之劍,可健身怡性,益壽延年,亦非張儀所用!」

如此寶劍竟也不堪此人使用,在場人眾均被激怒了。賁成一眼瞥去,見倫奇二目緊盯越王,知情勢緊急,眼珠兒一轉,不待越王發怒,先自震幾喝道:「大膽狂徒,你連越王劍也識不出,竟敢在此故作高深,妄稱第一劍士!」

一道亮光頓從張儀心頭劃過。

張儀知道,賁成說出此言,是在幫他,是在告訴他這就是傳聞天下的越王劍,而劍上刻有純鈞二字,說明越王劍就是純鈞,頓時心中有數,微微一笑,朝賁成拱手道:「回賁將軍的話,此劍名喚純鈞,本為吳王夫差珍藏,後為越王勾踐所得,因而也稱越王劍,在下此言實否?」

所有劍士皆是一驚。

天下劍士無不知純鈞,也無不知越王劍,卻鮮有人知曉此二劍本是一劍。聽聞張儀道出此事,眾劍士,即使無疆的四名侍衛,也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皆將目光射向越王。

無疆亦吃一驚,抬眼望向張儀,知此人確非尋常劍士。細心回味張儀的品評,無疆竟也覺得還算妥帖,至少沒有褻瀆之詞。思索有頃,無疆上浮的肝火稍稍平穩一些,示意司劍吏。司劍吏膝行上前,將張儀面前的純鈞抱走。

看到越王劍被司劍吏裝入箱中,使人抬走,無疆這才扭過頭來,對張儀微微一笑:「如此看來,寡人這兒已無張子可用之劍了。請問張子該用何劍,也讓寡人開開眼界。」

張儀拱手道:「回稟大王,人有人品,劍有劍品。張儀所用之劍,自非凡品!」

此言無疑是在宣稱越王寶劍也是凡品,無疆笑容斂起,面上慍色再起:「那就說說你的非凡之品吧!」

張儀侃侃說道:「天下十大名劍,鈍鈞排名第三,大王可知排名第二、第一的又是何劍?」

無疆嘿出一聲,冷冷說道:「這點常識寡人五歲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喚軒轅,排名第二的名喚湛瀘!」

張儀微微一笑:「大王可曾見過二劍?」

無疆愣怔有頃,突然像是換了個人,身子趨前,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張儀:「聽張子之言,難道見過?」

張儀又是一笑:「不瞞大王,張儀自幼喜劍,之所以歷盡艱辛,深入雲夢山求拜鬼谷先生,為的就是求此二劍!」

張儀此言一出,滿場皆驚,無疆更是目瞪口呆。

賁成似是最先反應過來,急急問道:「請問張子,聽聞魏國上將軍龐涓曾拜鬼谷子為師,你可認識此人?」

「回賁將軍的話,」張儀微微點頭,「此人是在下師弟,與在下同窗三年,跟隨先生學了點皮毛功夫。」

無疆突然起身,緩緩走到張儀跟前,拉過張儀的雙手審看半晌,不無誠意地問道:「敢問張子,這兩手可曾撫過二劍?」

張儀笑道:「回稟大王,張儀在谷中跟從先生六年,可謂是日日撫摸,時時習練,不敢有片刻懈怠!」

無疆握緊張儀之手,轉對眾人,朗聲說道:「今日比劍,到此為止,你們可以退去了!」

所有劍士盡皆退出。倫奇走到外面,示意阮應龍撤去弓弩手。

無疆親手扶起張儀:「張子請起,隨寡人劍室說話!」

「大王請!」

恰在此時,呂棕剛剛踏完數百級台階,正欲拐向擊劍廳,見眾劍士紛紛走出劍廳,正自錯愕,又見賁成也走出來,一臉釋然,趕忙前進一步,攔住他道:「怎麼回事?」

賁成將台上之事約略講述一遍,不無歎服地讚歎一句:「此人當真了得!」

呂棕打探明白,拔腿奔下台去,遠遠望見從樹叢後面閃出的荊生,不無興奮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爺,真正了不得!」

見他高興的樣子,荊生知道已無大礙,長出一口氣:「姑爺呢?」

「被大王請入劍廳了!」呂棕連喘幾口氣,「不瞞荊先生,呂棕隨大王十年有餘,至今尚未進過大王的劍廳呢!」

香女聞聲趕來,喜極而泣。

越王無疆的劍廳位於琅琊台最東側,極其隱秘。

張儀與無疆隨司劍吏七彎八拐,走下數十級台階,方才來到一處石巷。張儀一看,是一個死巷,並無門戶。正自驚異,司劍吏轉動一隻樞紐,一聲悶響過後,現出一扇石門,門後是一走廊。張儀幾人又走一程,司劍吏再次按動樞紐,面前再現一個石門。

無疆指著石門,抱拳道:「劍廳到了,張子請!」

張儀走進石門,看到一個巨大的廳堂。廳堂三丈見方,全部由巨石構造,靠東側是兩層窗子,各高半尺、寬三尺,全部由精銅構成,既可透光,又可觀海,縱使孩子也爬不進來。

廳堂四周的石壁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寶劍。司劍吏引領無疆、張儀觀看一周,向張儀逐個介紹寶劍的名稱和來歷。

轉有一圈,無疆長歎一聲:「不瞞張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劍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來,皆是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劍,寡人獨得其四,也算有所寬慰!」

「乖乖,」張儀心中一驚,忖道,「天下十大名劍,此人獨佔其四,當真了得!」面上卻作漫不經心狀,微微一笑,淡淡問道:「敢問大王都是何劍?」

無疆應道:「純鈞張子已見過了,另外三劍,是干將、莫邪和泰阿。」

張儀心中又是一驚,口中卻是撲哧一笑:「中原盛傳三劍失傳,不想卻在大王這裡!」

聽張儀說出此言,無疆甚是自豪:「不瞞張子,干將、莫邪為先祖所傳,泰阿卻是寡人歷時三載,親自訪得!」

「哦!」張儀掃視劍廳一圈,怔道,「好像它們不在此廳。」

「張子所言甚是。」無疆點頭,「四劍之中,寡人只將先王佩劍帶在身邊,以此勵志,另外三劍,皆藏於會稽山深處,秘不示人。不瞞張子,縱使倫愛卿、賁愛卿,也不知此事。今見張子是絕世高手,寡人這才言及它們!」

張儀揖道:「謝大王厚愛!」

無疆還禮道:「寡人聊備薄酒,欲與張子同席歡飲,還望張子賞光。」

「能與大王共席而飲,張儀不勝榮幸。」

二人走出劍廳,來到膳廳,早有僕從擺滿一席,皆是越地珍饈,海中奇鮮。無疆與張儀並肩而坐,斟滿一爵,端起來道:「寡人敬張子一爵。」

「謝大王隆恩!」張儀接過,端起一爵遞給無疆,「張儀亦敬大王一爵!」

二人舉爵,相視一笑,各自飲下。

無疆又斟一爵,雙手呈給張儀:「請張子再飲一爵。」

張儀沉思有頃,一飲而下,放下酒爵,望向無疆。

無疆笑道:「張子果是痛快!好,寡人亦飲一爵,聊陪張子!」

無疆自斟一爵,飲下,將空爵擺在張儀的空爵旁邊,再次斟滿,二人對飲。飲畢,無疆放下酒爵,拱手揖道:「張子,無疆一向爽直,不喜繞彎。今已酒過三爵,無疆有一不當之求,還望張子成全!」

聽到無疆不說寡人,改口無疆,張儀已知端底,抱拳揖道:「成全不敢,張儀謹聽大王吩咐!」

「聽聞張子言及軒轅、湛瀘二劍,無疆心甚慕之。軒轅劍當是令師鬼谷先生的鎮宅之物,無疆不敢妄念。無疆願以干將、莫邪、泰阿三劍,換取湛瀘一劍!」言訖,無疆轉坐為跪,連拜三拜,「無疆懇請張子言於令師,轉達無疆求劍癡情!」

張儀一怔,亦跪下對拜三拜:「這這這……大王真是一代劍癡啊!」

無疆起身:「愛劍而已!張子請坐!」

二人重新落座,又飲幾爵,無疆眼巴巴地望著張儀:「無疆所求,還望張子轉達!」

張儀搖頭。

「張子,」無疆眼珠兒一轉,「你可轉呈鬼谷先生,就說無疆額外奉送劍廳裡所藏的所有寶劍!」

張儀再次搖頭。

無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對張儀又是三拜:「無疆豁出去了,先王這把純鈞,也送予他,可否?」

張儀長歎一聲,再次轉坐為跪,對拜幾拜,又一次搖頭。

無疆臉上掛不住了,眉頭擰起,聲音冷顫:「請問張子,你家先生要什麼才肯交換?」

「大王有所不知,」張儀望著無疆,依舊平心靜氣,「莫說是大王所藏之劍,縱使大王將天下寶劍全部拿來,只怕也難換來湛瀘。」

無疆大驚:「這——」

張儀微微一笑:「大王莫驚,且聽張儀一言。」

無疆急道:「張子請講!」

張儀略頓一頓,沉聲問道:「大王欲得湛瀘,可知湛瀘?」

無疆一怔,搖頭:「請張子教我!」

「欲知湛瀘,須通劍道。大王如此愛劍,劍術了得,敢問大王可知劍道?」

「劍道?」無疆又是一怔,「請張子教我!」

「天有天道,劍有劍道。天下之劍,何止千萬?就劍道而論,卻是只有三劍。」

無疆大驚:「張子是說,天下只有三劍?」

「是的!」張儀心沉氣定,「第一劍名叫聖劍,第二劍名叫賢劍,第三劍,名叫俗劍!」

無疆大惑不解:「何為聖劍?」

張儀以手指天:「聖劍就是天下第一劍,又名天劍,也稱天道之劍,以道為背,以德為鋒,以陰陽為氣,以五行為柄,上可斷天光,下可絕地維。此劍為軒轅帝得之,人稱軒轅劍,傳至堯、舜、禹,歷時三帝,不翼而逝。」

無疆沉思有頃,若有所悟,微微點頭道:「嗯,無疆明白了。請問張子,何為賢劍?」

張儀以手指地:「賢劍就是天下第二劍,又叫地劍,也叫天子之劍,以萬民為背,以賢臣為鋒,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此劍為周武王得之,世稱湛瀘劍,傳遞十二世,至幽王時不翼而飛。」

無疆恍然大悟,急急說道:「無疆明白了!張子是說,軒轅、湛瀘均是無形之劍。有形之劍,皆是俗劍。」

「大王聖明!」張儀拱手賀道,「俗劍又叫人劍,以精鋼為鋒,以合金為背,以冷森為氣,上可斬頭顱,下可剁雙足,中可破腑臟。」

無疆連連點頭:「是是是,張子所言極是。」

張儀接道:「天道有常,劍道亦然。自三代以來,聖劍失,方出賢劍。賢劍失,方出俗劍。聖劍唯有道者得之,賢劍唯有德者得之,至於俗劍,凡有力者,皆可得。」

無疆不無歎服,拱手道:「聽張子之言,無疆茅塞頓開。無疆所藏,皆是俗劍。若要得到湛瀘,無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張儀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張儀也就不虛此行了。」

聽聞此言,無疆雄心勃起,將張儀拉起,不無感慨:「不瞞張子,威服天下,正是無疆所欲!張子想必也看到了,無疆徵調舟、陸三軍二十一萬,本為稱霸中原。今日看來,此志小了,無疆當傚法武王,掌握湛瀘,一統天下!」

「好!」張儀拱手道,「大王欲得湛瀘,張儀願效微勞!」

無疆揖道:「有張子在側,無疆大業可成矣!」

「說起此事,」張儀轉入正題,「張儀敢問大王,大軍結集於此,可為征伐齊地?」

「正是!」無疆不無自豪,「無疆欲分舟、陸兩路伐齊,張子意下如何?」

張儀沉思良久,重重搖頭:「避虛而擊實,捨本而求末,張儀竊以為不可。」

「哦?」無疆驚道,「張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張儀目視無疆,振振有辭,「大王必以三路攻齊,一路佯攻長城,一路繞至長城背後,截斷田忌退路,更有舟師由海路避實搗虛,直入臨淄。草民臆猜,敢問大王是否?」

無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抱拳問道:「如此絕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儀這裡,天下沒有絕密。」

無疆歎服:「是是是,無疆忘了,張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稱。」張儀應道,「儀竊以為,大王之策,不足以破齊。」

「請張子詳解。」

「大王請看,」張儀挪動盤碟,隨手擺出形勢圖,「此為長城,易守難攻,齊人更有強弓火弩守候。此為魯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插入,但據儀所知,齊人早有防備,齊公已經密晤魯公,兩國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專候大王兵馬。至於大王舟師,齊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臨淄一線,更是森嚴壁壘。舟師擅水戰,不習陸戰,齊人不下水,只在陸上等候,大王水師之優勢即告不存。」

張儀的分析入情入理,無疆聽得毛骨悚然,半晌講不出話。

「這且不說,」張儀不依不饒,繼續陳辭,「大王伐齊,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無疆急問。

「大王伐齊,出師無名,而齊人保家衛國,是為義戰,此其一也;齊地富饒,兵精糧足,又在家門口作戰,後顧無憂,而大王粟米卻要不遠千里以舟船運送,更有楚人在後,時刻擔心其乘虛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鄉而來,習水戰,不習陸戰,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戰力自失,此其三也。」

無疆長吸一氣,良久無語。

「大王,」張儀接道,「有此三弊,儀是以認為,大王伐齊為不智之舉。」

「唉,」無疆長歎一聲,「是倫奇誤我!以張子之見,無疆該當如何?」

「欲得湛瀘,大王可掉頭伐楚。」

無疆眼睛大睜:「伐楚?」

「是的!」張儀加強語氣,「楚地廣袤,楚民眾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萬,大王揮手之間,即可徵調大軍百萬。大王若以百萬雄師北伐中原,中原還不望風披靡?」

「這……」無疆不無憂慮,「張子所言雖有道理,但楚地廣袤,楚民眾多,無疆伐楚,實無勝算吶!」

張儀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懼楚呢?」

無疆多少有些尷尬:「不是懼他,是事發陡然,無疆愚鈍,一時未想明白,還望張子指點。」

「在儀看來,」張儀笑道,「不是越人懼楚,而是楚懼越人。」

「哦?」無疆大是驚異,「此話何解?」

「大王記得吳王闔閭嗎?闔閭僅以吳國之力,數萬之眾,一舉擊敗楚國數十萬大軍,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吳軍如此了得,卻為越人所破,越人豈不勝過吳人?大王今有吳越之眾,更有雄師二十一萬,遠非昔日闔閭所比,楚人何能不懼?」

經張儀這麼一比較,無疆不得不服,點頭道:「嗯,張子所言,句句真實。請問張子,如果伐楚,無疆可有幾成勝算?」

「不是幾成,而是完勝!」

「完勝?」無疆似是不信,目視張儀,「請張子詳解!」

「大王請聽!」張儀雙眉飛揚,「兩國相爭,得天時、地利、人和者勝。楚有景、昭、屈、斗、黃、項等八大世族,長期內爭,如一盤散沙。反觀越人,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如一隻拳頭。以拳頭對散沙,大王首奪人和。楚地多水鄉,越人習水戰。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難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難守。兩相比照,大王次佔地利。時下楚國重兵盡在西北,東北與中原對壘,楚軍精銳正與魏、宋死戰。據儀所知,魏將龐涓已奪陘山十數城池,斬首楚將景合以下將士六萬,逼攻項城;昭陽已從宋國撤軍,與魏短兵相接;依昭陽之才,遠非龐涓對手。若是不出張儀所料,此戰昭陽必敗。楚、魏交兵,昭陽兵敗,楚國元氣必喪,大王可得天時。大王盡佔天時、地利、人和,卻渾然不覺,仍在此處避虛搗實,坐失良機,張儀竊為大王惜之!」

無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張子之言如雷貫耳,寡人再無疑慮,改道伐楚!」轉對廳外,「來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國師、賁將軍、阮將軍、呂大夫即刻上殿議事!」

「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