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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第二章 孫臏龐涓聯合作戰

是年臘月,楚威王聽信上柱國昭陽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為由(六年前的伐宋因由是宋公偃逐兄篡位),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黃氏、項氏、蒍(wěi)氏、成氏等王親大族中諸元老、執珪及柱國大人廷議伐宋。令尹景捨等堅決反對,威王卻一意孤行,當廷頒詔,封昭陽為主將,點南陽郡守景合為副將,將兵十萬伐宋。

景合是景捨長子,自幼喜歡兵事,甚有勇力,多年來一直鎮守楚國重地方城,是楚軍中為數不多的驍將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卻被點為副將,爵晉柱國。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滿身披掛地前往令尹府拜別景捨。

景捨臉上卻無一絲喜氣。景合進來時,景捨坐於幾前,面無血色,兩隻老眼淒然凝視跪在面前的景合,全身絲紋不動,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您……這是怎麼了?」

景捨仍舊死盯他看。

有頃,景捨終於活轉過來,顫抖著兩手從几案上端起一隻酒爵:「合兒,來,這一爵算是為父與你訣別的!」

「訣別?」景合似是未聽明白,「父尹,您是說——」

「合兒,」景捨緩緩說道,「為父預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見無日了!」言訖,老淚縱橫。

兒子出征,老父卻說出這般不祥之語,景合怔了,驚愣半晌,方才顫聲問道:「父尹何說此話?」

景捨諄諄叮囑:「興不義之師,無端伐宋,未戰已自理屈。若是不出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龐涓救宋。就黃池、朝歌二戰觀之,龐涓用兵,你與昭陽斷非對手!」

「這……」景合辯道,「父尹別是高看龐涓了。黃池之戰,龐涓勝在僥倖,朝歌之戰,龐涓勝在突襲。依孩兒觀之,龐涓亦非三頭六臂之人,只要小心應對,想他——」

景捨心裡一沉,長歎一聲:「唉,合兒,為父只能將話說至此處,信與不信,由你自己決斷。」略頓一下,搖頭又歎一聲,「老了,為父老了!」

遠處響起昭陽點兵的鼓聲。

景合稍作猶豫,叩道:「孩兒謝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請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連拜三拜,緩緩端起酒爵,一飲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廳門,正要遠去,景捨的聲音又傳出來:「合兒!」

景合頓住步子,轉身進來,望著景捨。

「為父再說一句,」景捨緩緩叮嚀,「昭氏點你為副將,未必是好意,你須小心為上!」

「合兒知了!」景合點下頭,對景捨又拜三拜,轉身大步走出。

昭陽、景合從郢都點兵五萬悄悄北上,沿淮水東下,再經壽春、下蔡北上,與應命而來的壽春、下蔡、項城等地駐軍合兵十萬,直插睢水。

景合與長子景翠,正引左軍將士穿越邊境,逼向宋之符離塞,忽然接到昭陽傳令,要部隊就地屯紮,景合入中軍議事。

景合趕至中軍,見昭陽正在吩咐隨軍使臣,安排他們將楚王的討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國。

景合暗暗佩服昭陽。討宋檄文拖至此時發出,稱得上是記陰招兒。這邊列國剛一接到檄文,那邊已是兵臨城下,說不準已經拿下彭城了。

待眾使臣走後,昭陽望著景合,開門見山道:「景將軍,本將召你來,是要將軍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頭一怔,口中卻道:「末將但聽軍令!」

「今夜人定時分,你引軍三萬,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於陘山要塞。此地離陘山五百餘里,晝伏夜行,三日後當至。」

聞聽此言,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與昭陽在一起,父親的擔憂就可避免。再說,宛城、方城、陘山一帶,原本就是他的地盤,他去陘山,正是如龍歸淵。

想至此處,景合忙道:「末將得令!」

昭陽陡然問道:「將軍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沉思有頃,抬眼望著昭陽:「防備魏人襲我陘山、方城。」

昭陽連連搖頭,斂神正色:「不是防備,是進擊。本將早已盤算好了,此番伐宋,龐涓必將出兵援助。待龐涓兵出大梁,將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長驅直入,直搗大梁。龐涓聞訊,必緊急回撤。將軍一經探實,即可撤離大梁,沿睢水東進,在襄陵、承匡一線佈陣候他。本將亦從彭城撤回,你我合擊龐涓於睢陽、襄陵一線,活擒龐涓!」

如此部署,的確是合擊龐涓的絕妙策劃。但對景合來說,無疑是場滅頂之災,因為他的數萬人馬幾乎全在魏境作戰,假定真的能夠堵住龐涓,那麼,前有龐涓,後有前來救援的大梁魏軍,前後夾擊,風險幾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捨臨別之言,景合心中不免一顫,但於此時,他也不便說出什麼,只得沉臉應道:「末將遵命!只是……如此遠途奔襲,末將僅有三萬部卒……」

「景將軍放心,本將已經安排妥當。陘山守軍八千全部予你。這且不說,本將已密令城父、苦縣、長平、陳、上蔡、方城、葉城等地各調兩千精銳前去陘山。待你到時,另有三萬人馬候你調用。」

聽到昭陽交予自己兵馬六萬,景合心中略有所安,點頭應道:「末將謹聽將軍之命!」

「記住,」昭陽沉聲叮囑,「龐涓用兵奇詭,將軍此行務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蹤。無論何人,洩密者斬!」

「末將得令!」

一騎飛馳入逢澤之畔的魏軍轅門。衛士驗過令牌,揮手放行。

騎手在大帳前下馬,急急步入帳中,見龐涓獨坐案前,趨前幾步,跪地叩道:「報大將軍,陘山細作密報!」雙手呈上密報,轉身退出。

龐涓展開密報,細讀有頃,陡吃一驚,急步走到大沙盤前,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彭城、陘山。龐涓取出兩支箭頭,將一支寫著「昭陽」的插於睢水,箭頭指向宋國東部重鎮彭城,將另一支寫著「景合」的插於陘山,箭頭直指大梁。

龐涓盯住沙盤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邊,聚焦於越國陪都琅琊和齊國南長城一線。上面早有兩支箭牌,一支寫著「無疆」,插於琅琊,箭頭指向齊都臨淄,另一支寫著「田忌」,插於齊國南長城,箭頭指向琅琊。

龐涓的目光輪換投向上述幾處地方,眉頭一會兒收緊,一會兒舒展,然後再次收緊,正對沙盤並膝坐下,雙目閉合,漸入定境。

中軍參軍走入,張口欲報,猛然看到龐涓正在凝神苦思,硬生生地將吐到喉嚨口的「報」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帳,守在帳門之外。

約有半個時辰,龐涓睜開眼睛,緩緩起身,再次盯向沙盤,臉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將沙盤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於帳外的參軍看到,不失時機地急走進來:「報,宮中來人,傳大將軍覲見!」

龐涓精神抖擻,略一點頭:「備車!」

魏宮御書房裡,魏惠王端坐幾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孫臏、白虎侍坐。惠王將楚王的伐宋檄文與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併遞予太子申,太子申緩緩展開,翻看一下,傳給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沒看,轉手遞給朱威。朱威細細讀過,傳示孫臏、白虎。看到眾人均已傳看完畢,毗人過來,從白虎手中接過兩道檄文,雙手呈予惠王。

魏惠王將之並排擺在几上,對毗人道:「龐愛卿呢?」

毗人應道:「回稟陛下,臣已使人召請,想必已在路……」聽到外面台階上的腳步聲,知是宮人引龐涓來了,趕忙改口,「陛下,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請!」

毗人大聲唱道:「陛下有旨,請武安君覲見!」

龐涓急步走入,跪下叩道:「微臣遲來,請陛下恕罪!」

「愛卿請起!」魏惠王朝他擺手。

龐涓謝過,起身走至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指著面前的檄書:「龐愛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過去,拿過檄文呈給龐涓。龐涓展開,略略一看,隨手還給毗人。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諸臣一眼,「你們也都看過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為名,使昭陽為將,興大兵伐宋。宋公與寡人素來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視不管,不合於義。若是出兵救他,就要與楚人開戰。戰與不戰,事關重大,寡人不敢擅斷,特請諸位議決。」言訖,目光投向龐涓,充滿期待。

見陛下如此,又涉及戰事,諸臣的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投射過去。

「啟稟陛下,」龐涓輕輕咳嗽一聲,語氣平淡,「微臣剛得密報,昭陽共出大軍十萬,親領七萬直撲符離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眾三萬潛至陘山,觀我動靜。」略頓一頓,聲音略略提高,「陘山離大梁不足三百里,車騎一日可到,即使步軍,急行軍也不過兩日。陘山原有守軍八千,景合又糾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軍,再得兵馬兩萬餘人,幾處相加,陘山一線,楚人當有兵馬六萬,戰車逾千乘。」

龐涓未言戰與不戰,只將局勢這麼平平一說,眾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氣,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說是救宋,單是景合的六萬兵馬直壓過來——

廳中鴉雀無聲,氣氛凝滯。

「這……」沉吟片刻,魏惠王問道,「龐愛卿可有應策?」

龐涓並不作答,顧自說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賈之利,盡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陳兵陘山,不在伐我,而在掩護昭陽奪占彭城。彭城盛產五穀,富甲天下,為泗上膏腴之地,素有糧倉之稱。這且不說,彭城扼守泗上咽喉,東可威逼齊、魯,西可控制衛國,進逼三晉,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昭陽如果奪占該城——」目視魏王,打住不說了。

宋國一直是魏惠王心上的寶貝疙瘩,不久前好不容易才從齊國手中討回監護權,哪裡容得他人爭奪?

果然,龐涓的話音剛落,惠王的臉色已成鐵青,陡然將拳擂於几上,從牙縫中擠道:「哼,楚蠻子休想!」

眾人皆是一怔。誰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勢必做出非理性決斷。

白虎望一眼朱威,朱威正欲進言,魏惠王已經緩過神來,臉色恢復正常,目不轉睛地望著龐涓:「龐愛卿,你說的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應對,寡人甚想聽聽愛卿之見。」

「依微臣之見,與其將宋地讓予楚人,不如陛下得之。」

眾人見他這般胃腸,再吃一驚。身為宋人的惠施儘管沉穩如是,仍不免打個驚戰,睜開兩眼,斜睨龐涓一下,又緩緩合上。

魏惠王卻是聽得入心,身子前傾:「楚有大軍十萬,愛卿可有勝算?」

「回稟陛下,」龐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陽起大軍五萬伐宋睢陽,田忌將兵四萬救之,兩軍會於碭山,昭陽大敗,折兵兩萬,退出宋境。田忌引大軍七萬伐我,微臣卻以疲兵三萬破之。陛下,軍不在眾,在將。勝不在勢,在謀。昭陽有勇無謀,微臣一人尚不懼他,何況還有孫監軍在此。」

魏惠王連連點頭:「聽愛卿此言,寡人甚慰!」

「陛下放心,」龐涓又道,「只要微臣與孫監軍聯手,莫說昭陽有大軍十萬,縱使他再加十萬,也不足懼。」

眾人聽到龐涓言語托大,無不面面相覷。

朱威看一眼惠施、太子申,見二人均不言語,拱手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雖說武安君、孫監軍善於用兵,我可一戰,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據微臣所知,自古迄今,國無所儲而開戰者,鮮矣。陛下新近頒詔與民休息,去歲唯有支項,少有進項。三軍雖有屯耕,卻也只是發端,要見成效,亦在兩年之後。就眼下而言,三軍日常供養尚有緊缺,何能支付大戰之用?」

朱威所言,亦為實情。魏惠王微微點頭,略略一頓,轉向太子申:「申兒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兒臣贊同上卿所言,不宜與楚開戰。」

魏惠王臉色陰鬱,緩緩轉向惠施:「惠愛卿,你說呢?」

作為宋人,家鄉遭難,宋向魏求救,龐涓卻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鯨吞這塊肥肉,惠施自是難以表態,只是如往常一樣,兩眼微閉,正襟端坐,一語不發。

見惠王執意垂詢,惠施不好再撐,微微睜眼,拱手奏道:「陛下,軍旅之事,當問孫監軍。」

惠施之言使龐涓心裡咯登一沉。顯然,在惠施心中,孫臏的地位已經高於他龐涓了。這且不說,若是真的依著孫臏,按照他的秉性,勢必反對出兵。

經惠施這一提示,魏惠王打個驚愣,似也想起孫臏這個大才,轉頭望過來:「孫愛卿,適才你都聽到了,龐愛卿言戰,朱愛卿言不戰,在寡人聽來,皆有道理。」微微拱手,「戰與不戰,寡人實難決斷,全聽愛卿你的了。」

見魏惠王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禮,龐涓心中又是一沉,睜大兩眼盯牢孫臏。

孫臏抱拳還出一禮,緩緩說道:「微臣謝陛下抬愛!微臣以為,伐國在義。楚軍伐宋,名為討逆,實為取利,是不義之師。陛下應天順勢,征伐不義,是伸張正義,此其外也。宋為我東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將威脅我東南邊陲,陛下助宋,是防患於未然,從長遠來說,於國家有利,此其內也。」

孫臏之言大出眾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覷,龐涓卻是驚喜交加,順口接道:「陛下,孫監軍所言,正是微臣擔憂之處。楚地如此廣博,楚王仍是貪心不足,可見其志絕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謀我,後患無窮!」

魏惠王再無猶豫,朗聲說道:「嗯,兩位愛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頓一下,掃視眾人,「諸位愛卿,寡人意決,舉國節衣縮食,興師伐楚!」

眾臣皆道:「陛下聖斷!」

龐涓略略一想,起身徑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請,望陛下恩准!」

「愛卿請講!」

龐涓奏道:「此番伐楚,事關重大。為了確保勝算,微臣懇請陛下拜孫監軍為主將,微臣願為副將。」

「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遲疑。

「陛下不可!」孫臏亦急起身,在龐涓身邊跪叩,「臨陣換將是用兵大忌。微臣懇請陛下拜武安君為主將,微臣願為副將!」

「兩位愛卿不必謙讓,」魏惠王擺擺手,捋鬚說道,「寡人意決,兩位愛卿聽旨!」

龐涓、孫臏叩道:「微臣接旨!」

「封龐涓為伐楚主將,孫臏為監軍,公子卬為副將,發三軍六萬,解救宋圍!」

龐涓、孫臏拜道:「微臣領旨!」

退朝之後,眾人走出宮門。

就在邁下台階時,走在最後的龐涓輕聲叫住孫臏:「孫兄!」

孫臏收住步子,回望龐涓:「賢弟?」

龐涓略等一時,看到眾人走遠,方才深揖一禮:「在下謝孫兄了!」

孫臏驚訝道:「賢弟,謝字從何說起?」

「方纔廷議之時,賢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謝一聲,也是該的。」

孫臏斂神正色:「賢弟說到哪裡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義,賢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臏主張救宋,非助賢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謝?」

「好好好,」龐涓乾笑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謝了。順便問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薦兄為主將,兄何故推托?」

「三軍皆服賢弟,唯有賢弟做主將,方可救宋。」

「唉,」龐涓卻出一聲長歎,「孫兄有所不知,你這輕輕一推,卻將賢弟一番苦心,一併推走了!」

「哦?」孫臏怔道,「敢問賢弟是何苦心?」

「涓雖不才,在魏也算打過兩場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孫兄初來乍到,雖說腹藏經綸大略,卻無軍功。無功而居高位,受重賞,從長遠來看,恐於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機,涓薦孫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戰,必擒昭陽。孫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聽到龐涓如此為他著想,孫臏心中一熱,深深一揖:「賢弟美意,臏心領了。你我既為兄弟,自當患難與共,福禍俱當。賢弟做主將,亦等於臏做主將。賢弟建大功,自就是臏建大功,賢弟何分彼此?」

龐涓忙還一揖:「孫兄所言,實為涓心底之語。話雖如此,在孫兄面前,涓做主將,終是忐忑。孫兄,你看這樣如何?此番出救宋國,對外涓為主將,兄為副將;對內兄為主將,涓為副將。」

「賢弟此言差矣,」孫臏正色道,「掛帥出征,是國之大事,豈有讓來讓去,明暗虛實之理?陛下既已晉封賢弟為將,賢弟當行主將職分,莫再推辭。」

龐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多說了。不過,這樣也好,此番與楚戰,敵強我弱,昭陽也是悍將,若是成功,孫兄之功也不為小;萬一失利,孫兄不在主將之位,自也有個迴旋餘地,凡有過錯,涓自承當就是!」

見龐涓說來說去,始終離不開個人利害,此時又將話語說到這個分上,孫臏心裡一沉,再也不吱一聲。

「好了,好了,」龐涓似已覺出孫臏所想,抬頭笑道,「孫兄不在乎功過是非,涓說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孫兄已有良謀。」

孫臏趁機轉過話題:「臏觀賢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不瞞孫兄,」龐涓應道,「楚人不比齊人,昭陽不比田忌,與楚人戰,涓雖有把握,卻也不敢大意。幸有孫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覺無懼!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請孫兄前往大營,共商出兵方略。」

孫臏點頭笑道:「主將有令,臏安敢不從?」

龐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階,招來車馬,兩人同車馳入大梁城南的中軍大帳。

進帳之後,龐涓徑領孫臏至沙盤前面,伸手揭開罩子,手拿竹杖指點形勢:「孫兄請看,符離塞上有宋國守軍八千,或可阻擋楚人兩日進程。符離塞距彭城僅有百里,急行軍一日可到。彭城位於泗水、丹水交接處,為宋腑臟所在,楚若佔之,既可制宋,又可脅迫齊、魯。魯國弱小,不敢妄動。齊國自顧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馬五萬,戰車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陽有兵馬一萬五千、彭城一萬、符離塞八千、碭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佈於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將周圍城邑的兵馬悉數調去,彭城兵馬也不過兩萬。以兩萬對七萬,無異於以卵擊石!」

孫臏點頭。

龐涓揮杖再道:「孫兄再看,這是陘山。陘山是要塞,昭陽在此經營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是我南部一塊腫瘤。景合三萬大軍晝伏夜行,潛往此處,必有圖謀。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將趁我援宋之際,襲擾大梁。」略頓一下,眼望孫臏,「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孫兄可有退敵妙策?」

「請問賢弟作何部署?」

龐涓呵呵笑道:「孫兄不肯先說,愚弟只好露醜了。」將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擬引兵四萬,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進,奇襲符離塞,截斷昭陽歸路。宋軍見援軍到來,必死守彭城。昭陽前不克彭城,後無退路,向東是齊境,齊必防備,向西是睢陽,宋偃必死戰。昭陽無路可走,只能回師與我決戰。我有睢水,又有符離要塞,可抵數萬大軍。昭陽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糧草接濟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將竹杖指向陘山,「兄可引兵二萬,屯於安陵。景合聞我大軍援宋,必涉洧水襲擾大梁。待景合軍出,兄可沿洧水一線斷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斷然難攻。楚人反觀後路被抄,必無戰心,兄只需以逸待勞,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擊潰景合。至於昭陽,自有涓去收拾!」

孫臏盯視沙盤,沉思良久,眉頭微皺。

龐涓看在眼裡,心中忐忑,小聲問道:「孫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處?」

孫臏抬頭望向龐涓:「如果與楚決戰,就敵我情勢而言,賢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龐涓聽出孫臏話音,急道:「究竟何處不妥,孫兄直說就是!」

「敢問賢弟,此番出征,賢弟是想解救宋圍,還是想與楚人決戰?」

「這……」龐涓略怔一下,「當然是解救宋圍!」

「若是解救宋圍,賢弟這麼部署,或能取勝,卻不為上策。」

「哦?」龐涓驚道,「請孫兄詳解!」

孫臏指著睢水:「賢弟請看,昭陽用兵謹慎,必於符離塞、睢水一線設防,賢弟長途奔襲,萬一洩密,就難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賢弟如願控制睢水,將昭陽大軍困於睢水以北,也難以在短期內將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國之士,一旦受困,反會堅其死志,傷亡必大,此其三也。楚軍受困,楚王必竭力營救,楚國援軍旬日可至,賢弟若是不能速決,必將腹背受敵,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賢弟數萬大軍遠離本土作戰,若是不能速決,我庫無積粟,即使最終戰勝,也傷國家根本!」

孫臏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龐涓聽得傻了,愣怔半晌,點頭道:「孫兄所言甚是。依孫兄之見,何為上策?」

孫臏眼望沙盤:「請問賢弟,對楚人來說,距我邊界三百里之內,何處最是緊要?」

龐涓略略一想,將竹杖指向項城、宛城:「這兩處地方,項城、宛城。項城為楚輜重所在,北方諸郡所產粟米,皆存於此,城中有大倉十二,儲庫糧三百萬擔,宛城所冶之鐵,也多存於此,為昭陽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備守軍一萬八千,三倍於其他城邑。至於宛城,是楚國冶鐵重地,眼下鐵貴於銅,宛城之重,不下於韓國宜陽,楚國因而築方城護之。」

孫臏將目光從項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項城,審視有頃,手指項城:「就是此處!」

龐涓似是不解:「請孫兄詳言。」

孫臏侃侃說道:「賢弟可引大軍四萬,對外誆稱六萬,大張旗鼓地引軍援宋,兵發睢陽。將近睢陽時,賢弟可偃旗息鼓,急轉南下,繞過苦縣,直奔項城。昭陽萬想不到我會突襲項城,項城精銳或調往宋境,或調往陘山,守備必為老弱,不堪一擊。賢弟可四下圍攻,大造聲勢,項城危急,必向昭陽、景合求救。昭陽不捨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項城勢危,一定回援,此時——」

龐涓陡然明白過來,不無興奮地朗聲接道:「孫兄可趁機奪占陘山要塞,去除這個腫瘤。景合聞陘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項城,景合見陘山已失,只好回頭再奔項城,涓於途中伏兵擊之,孫兄再於後面夾攻,景合之眾必潰。昭陽聞景合有失,項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圍不戰自解矣!」

「賢弟所言甚是。」孫臏連連點頭,「宋軍聞我出兵,必會死戰。楚軍聞我襲其糧草重地,軍心必亂。待景合兵敗,昭陽倉促回救之時,我或可一舉而下項城,據城以守,或可回軍守住陘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與楚抗衡。此時攻守易勢,楚人疲於奔命,我則以逸待勞,勝負不戰可判矣!」

龐涓擊案叫道:「孫兄好計謀,伐楚籌謀,就此定了!」

經過三日苦戰,昭陽終於攻克符離塞,驅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數日,宋公已經詔令周圍十幾個城邑棄守,兵卒調防彭城。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紛紛攜帶細軟、家丁入彭城避難,公子皮再得將士一萬餘人不說,更添蒼頭數萬,聲勢大振。

攻克符離塞後,昭陽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宋城十餘座,同時分兵警戒碭山、睢陽宋軍,親率主力於第二日傍黑兵臨彭城。

昭陽將彭城團團圍住,下令楚軍四面攻打。昭陽連攻數日,一度打破南門,又被宋人拚死頂上。昭陽正在苦思破城之計,探馬報說魏人援宋,龐涓親率大軍六萬開赴睢陽。

昭陽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繼續攻城,一面分兵一萬增援符離塞。

與此同時,在陘山要塞的將軍府中,景合正與景翠及幾員副將商議軍務,一名軍尉急急走入,大聲報道:「報,魏將龐涓率軍五萬,已於昨日辰時開往睢陽!」

「昨日辰時?」景合急問,「何人為副將?先鋒是誰?」

「回稟將軍,副將、先鋒俱是公子卬。另有監軍一人,名喚孫臏。」

「孫臏?」景合一怔,抬頭望向眾位將軍,「你們可知此人?」

眾將皆是搖頭:「末將不知。」

景合思忖有頃,轉對軍尉道:「再探!」

「是!」

軍尉走後,景翠問道:「父帥,魏人已經動窩,我們也該出征了吧?」

景合捋鬚有頃,正欲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一名參將走進:「報,荊先生求見!」

景合轉對諸將:「荊先生來了,你們先回營帳,待命出征!」

聽到「荊先生」三字,諸將皆是滿面喜色,應諾出帳。

景合轉對參將:「有請荊先生!」

參將領命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人,年約四十,著裝儒雅,一進門就跪地叩道:「草民荊生叩見將軍!」

景合欠欠身子:「荊先生免禮!」手指客位,「先生請坐!」

荊生謝過,起身坐下。

景合笑問:「公孫先生可好?」

荊生拱手揖道:「回將軍的話,公孫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來玉璧一雙,以謝將軍!」從袖中摸出一隻精美禮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開,果是一雙玉璧,精美絕倫,微微笑道:「既是公孫先生大禮,在下卻之不恭,這就收了。」將禮盒合上,遞予景翠,轉對荊生,「不瞞先生,這些日子東奔西走,將士們都饞壞了,方才本將還在念叨你呢!貨都帶來了?」

「回將軍的話,」荊生點頭道,「草民接到將軍命令,連夜宰殺,先送三十車來,餘下三十車,兩日後送到。」

景合樂不合口:「好好好,難為先生了!」轉對參將,「荊先生從葉城一路趕來,想是累壞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將遵命!」

荊生看出景合軍務在身,拱手辭道:「景將軍,草民告辭!」

景合送至帳外,復進帳中,對景翠道:「將三十車鮮肉分發三軍,讓將士們飽餐三日,待龐涓兵至睢陽,再行出征!」

「末將得令!」

走出將軍府門,參將正引荊生前往驛館,遠遠看到守關的軍尉領著十幾名關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來。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別個,卻是張儀。

自於宿胥口外與蘇秦別後,張儀繞道韓境,因盤費短缺,在韓都新鄭滯留十數日,設法掙到幾個布幣,才又出城南下。張儀欲過方城,由宛、穰入郢,謁見楚王。而方城東西長約百餘里,中間並無關卡,要想取道宛城,必過陘山要塞。張儀無奈,只好復入魏地,由魏入楚,於昨日晚間趕至陘山。由於天色過晚,關門已閉,張儀與眾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開關,竟被楚人無端扣押,身上錢財也被悉數沒收。

張儀並不惜財,但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那一金卻是難以割捨,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讓他們將其歸還。

軍尉聽得心煩,將槍尖頂住他的後背:「你這奸細,要是再嚷一聲,老子捅了你!」

張儀見他凶狠,不再吱聲。荊生見過關行人均被押送過來,就如犯人一般,轉對參將道:「請問將軍,他們犯下何事了?」

參將掃過眾人一眼,輕聲說道:「沒犯什麼事,不過是些路人。近幾日將軍頒令,凡是過關人等,許進不許出,暫時扣押關內,待過幾日,自會全部放行。」

荊生點點頭,與參將候於一側,讓軍尉押著眾人先過。

張儀看到參將,見他衣著,知是管事的,眼珠兒一轉,突然一個轉身,斜刺裡跑到參將跟前,大聲嚷道:「將軍,請管束你的部下!」手指軍尉,「那廝搶走在下金子,請將軍為在下做主!」

軍尉急走過來,正要去拖張儀,被參將止住。

參將望向軍尉,冷冷問道:「你拿走這位客官的金子了?」

軍尉勾下頭去,輕聲辯道:「回將軍的話,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攜帶魏幣,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細,暫時將其沒收,待拷問明白,再作處置!」

張儀聽得明白,再次嚷道:「將軍,此人搜查包裹,單選貴重之物查驗,分明是謀財,請將軍明鑒!」

荊生看一眼軍尉,知他是個老關吏,心中早已明白,轉對張儀道:「請問客官,軍爺沒收你多少金子?」

張儀應道:「只有一塊!」

荊生當下從袖中摸出兩塊金子,遞過來道:「客官請看,在下這裡予你兩塊,權抵你的一塊如何?」

張儀冷笑一聲,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謝了。在下只想討要在下的一塊金子,莫說你是兩塊,縱使十塊,在下斷也不換!」轉對參將,「聽聞楚人善於治軍,這塊金子,還望將軍為在下做主!」

參將轉望軍尉:「客人的金子呢?」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塊金子,雙手呈予參將:「就是這塊,請將軍查驗!」

參將接過,反覆查看,並不見稀奇,遞還給張儀,笑道:「客人請看,可是這塊金子?」

張儀驗過,點頭道:「正是!」

「既是你的,可以歸你了!」

張儀納入袖中,朝參將拱手:「謝將軍了!」復轉身走進那隊人中。

軍尉恨恨地瞪張儀一眼,拱手別過參將,押上隊伍繼續前行。

荊生望著張儀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據,一口一聲在下,定非尋常人物。且此人不顧死活,一心討要那塊金子,想是另有緣故!那軍尉恨他入骨——」

想到此處,荊生陡然打個驚愣,略想一下,轉對參將拱手道:「將軍,在下暫不去館驛了。眼下尚早,在下想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貨了。」

參將亦拱手道:「荊掌櫃既如此說,在下就不陪了。」從腰中摸出一隻令牌,「這幾日查得緊,你拿上這個,就無人阻你了。待事兒辦完,你可自去驛館,在下都已安排妥了。」

荊生接過令牌,謝過參將,到卸貨的地方查看一圈,尋人問出扣押過往行人的院落,急趕過去,果見門口戒備森嚴,滿院子都是過關路人。眾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發生何事,個個面呈憂容,但沒有誰敢吱一聲。

荊生向守衛出示令牌,邁步走進院子,在裡面尋找一圈,不見張儀影子。荊生拉過一名兵士,悄悄塞給他幾枚步幣。兵士藏過銅子,順手指指最裡面的一間屋子:「想是被關進那兒了!」

荊生暗吃一驚,急步走向那間屋子,果見房門緊閉,側耳一聽,裡面傳出沉悶的擊打聲。荊生急急敲門,好一會兒,房門閃開一道細縫,一隻腦袋從裡面伸出。荊生一看,正是那名軍尉。

軍尉這也認出荊生,陡吃一驚:「是你——」

荊生不及他做出反應,用力一推,閃身進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線昏暗,張儀兩手被反綁,口中堵上一塊棉布,已被打得皮開肉綻,人事不省。幾名兵士手拿棍棒候立於側,見有外人來,顯得不知所措。

軍尉知他來路,以為是專門查他來的,早已魂不附體,返身關上房門,小聲辯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國奸細,在下正……正在拷問!」

荊生冷冷看他一眼,從袖中緩緩摸出一隻袋子,啪地一聲扔在地上:「軍爺犯不上為這區區一塊金子費力拷問了!這點小錢,算是在下慰勞諸位的,軍爺與諸位……」手指幾位正在行兇的兵士,「拿去買杯酒喝。」

軍尉望望錢袋,又望望荊生,竟是怔在那兒。

荊生手指張儀:「此人與在下有些糾葛,軍爺若是不想招惹麻煩,就請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時分,將此人送至館驛,在下只在那兒候等。」

軍尉哪裡還敢多話,只管頻頻點頭。荊生盯住他又看幾眼,拉開房門,大踏步出去。

人定時分,那軍尉果然帶人將張儀悄悄抬進驛館。

夜半時分,荊生正在為張儀敷傷,見他悠悠醒來,長出一口氣道:「客官總算醒了!」

張儀懵懵懂懂地覺出眼前的原是白晝所見之人,回首細想這日發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無感動地輕歎一聲,脫口問道:「在下與先生非親非故,先生為何要救在下?」

荊生笑道:「因為我想知道,客官為何只在意那一塊金子?」

張儀摸摸袖口,見到金子仍在,亦笑一聲:「看來,先生是個好奇人了!」

翌日晨起,荊生使人將張儀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馬車,別過前來送行的參將等人,與卸完貨的三十輛牛車一道馳出軍營,轔轔馳往葉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馬車顛簸不已,張儀遍體是傷,疼得齜牙咧嘴,強自忍住。荊生看在眼裡,停下車子,使人抱來六床被褥墊在車內,將張儀重新抬上,命令御手緩緩行駛。張儀疼痛果然減輕,笑對荊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荊生搖搖頭,又點點頭。

張儀異道:「先生為何先搖頭,後點頭。」

荊生笑道:「要想知道這個,你得先說那塊金子!」

張儀亦笑起來,遂將秦人奪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細述一遍。又見荊生這般仗義,張儀也就不加隱瞞,將赴洛陽學藝及進雲夢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併說了。張儀本就口若懸河,這又路途漫長,時間從容,自是講得詳盡,聽得荊生張口結舌,愣怔半日,方才驚道:「如此說來,魏國大將軍龐涓是張子師弟?」

「正是。」

荊生連連揖道:「失敬,失敬!」

張儀苦笑一聲,輕輕歎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時,龐涓那廝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卻封侯拜將,風光無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幹出一番大業,誰料剛入楚地,竟就無緣無故地挨上這頓狠揍!」

荊生笑道:「說起這個,在下倒要恭賀張子。不瞞張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遲些,只怕張子眼下已被他們扔到荒坡上,讓那野狗吃了。」

張儀驚道:「在下與他們無怨無仇,為何要置在下於死地?」

「因為張子不該不依不饒,堅持討要那塊金子,更不該將此事訴諸參將。」

「這……」張儀急道,「我就不信,楚國難道沒有王法,容許此等惡人為非作歹?」

「唉,」荊生歎道,「楚地關卡俱是肥差,關吏多是王親國戚,世族貴胄,尋常百姓根本沾不上邊!這些蛀蟲個個貪得無厭,雁過都要拔毛,何況是過關百姓?張子與他們較力,能夠不死,已是洪福了!」

張儀朝荊生拱手揖道:「這麼說來,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說這個了。」荊生笑道,「張子欲至何處,可否告訴在下?」

「欲去郢都求見楚王。」

「張子大志,在下敬仰。不過,郢都遠在數千里之外,張子眼下這樣——」

張儀輕歎一聲:「唉,聽天由命吧!」

「這樣吧,」荊生略一思忖,「在下在葉城有些生意,張子若是不棄,可在城中小住幾日,待傷勢好些,再上路不遲。」

「如此甚好,只是——這麼麻煩先生,實叫在下過意不去。」

荊生順口接道:「張子若是真的過意不去,可幫在下做點小事。」

張儀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當為先生效力。敢問先生,欲讓在下去做何事?」

「張子會算賬否?」

「數術之學,在下少時即知。」

「如此甚好。」荊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個賬爺,有勞張子幫忙幾日。」

聽到只是要他幫忙做幾日賬爺,張儀呵呵一笑,慨然允道:「小事一樁,就此定了!」

陘山要塞裡,主將景合安排數萬將士酒肉三日,估算魏軍已至睢陽,遂於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馬守衛陘山,親點大軍五萬五千拔寨起營,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幾匹探馬風一般馳來,於黑暗中尋到景合,為首軍尉急急稟道:「報,魏國大軍並未開往睢陽!」

景合大驚:「魏人哪兒去了?」

「回稟將軍,魏軍沿睢水進至睢陽西南,距睢陽三十里處突然南拐,行進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樣子,想是襲奔苦縣去了!」

「襲奔苦縣?」景合一怔,思忖一陣,抬頭問道,「魏軍全都去了?」

「回稟將軍,一個不剩,全都去了!事發陡然,下官命人繼續追蹤,親來稟報將軍!」

景合思索有頃,傳令停渡。

打前鋒的景翠急馳過來,正欲問個分明,又有兩匹探馬馳來,報說龐涓大軍繞過苦縣,逕奔西南去了!

景合猛地一拍腦袋:「不好,龐涓襲奔項城去了!」

聽到魏軍遠襲項城,景翠大驚,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氣,將長槍連連敲在車幫上,怒道:「打的什麼屁仗?昭陽那廝連龐涓要去何處都推不出,還說什麼襲奔大梁,合擊龐涓?」

景翠急道:「項城是我輜重所在,眼下守軍不足萬人,父帥——」

景合略頓一下,捋鬚說道:「龐涓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軍回撤。」沉思有頃,冷冷一笑,「哼,龐涓如此膽大妄為,遠襲項城,定是不知我有大軍六萬埋伏於此。敵變我變,項城萬不可失!傳我軍令,回師南下,襲奔項城,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末將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裡,在大軍拔寨遠征之後,陘山要塞空空蕩蕩,守關兵士絕大部分躺在營帳裡睡覺,少數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槍昏昏欲睡。

突然,遠處幾騎馳至關前,守值的兵士聽聞聲響,乍然一驚,持槍喝道:「來者何人?」

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將軍手下軍尉,此來傳送景將軍急令,快開關門!」

幾位兵士揉揉眼睛,點亮火把,果見對方是楚軍軍尉打扮,再無疑心,嘟噥兩句走下城樓,打開關門,放下吊橋。

幾人馳上吊橋,走進關門,拔刀逼住幾名兵士。其中一人打聲忽哨,伏於近處的兵士齊湧過來,發聲喊,衝入關中,將守值的兵士盡皆綁了。大隊魏人衝進,可歎八千楚人多數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塗地成了魏人俘虜。

輕取陘山要塞之後,孫臏立刻傳令眾將士在關外燃起數堆大火,擂鼓吶喊。

景合大軍由洧水斜刺裡朝東南方向插往項城,剛過召陵,忽聞西北方向隱隱傳來戰鼓、吶喊聲,回首望去,但見陘山方向火光沖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應過來,驚呼中了龐涓的調虎離山之計,急令回師馳援陘山。

數萬大軍急急回馳,於午時趕至陘山,卻見關門前並無搏殺痕跡,唯有無數火堆依舊在風中明滅。城牆之上靜悄悄的,似無一人。護城河上吊橋吊起,城門緊閉。景合大是驚異,抬頭望去,仍然不見異常。

景合喝令開門,城樓上緩緩現出一人,卻是孫臏。孫臏擺手,無數魏旗從牆上升起,在關塞各處隨風飄揚。各處城牆的垛口處陡然冒出無數魏人,個個張弓搭箭,躍躍欲射。

景合驚退數十步,在一箭之外駐馬,正欲下令攻打,項城方向快馬馳來,說龐涓數萬大軍正在四下攻城。

景合此時方才明白景捨的臨別贈言,對景翠喟然歎道:「唉,與龐涓作對,悔不該啊!」

景翠急問:「父帥,眼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陘山已失,項城若再不保,有何顏面去見陛下?」

「孩兒這就引軍殺回項城!」

景合思忖有頃,緩緩說道:「翠兒,你帶五百軍士速去彭城,向昭陽將軍申明情勢,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帥,讓別人去吧,翠兒只想與父帥在一起!」

景合斷然喝道:「去吧,此事沒有商量!你可告訴昭陽,就說為父說的,項城若失,縱使他攻下彭城,亦是過大於功!」

景翠泣淚道:「孩兒遵命!」

景翠引五百軍別過景合,絕塵而去。

望著景翠漸去漸遠,景合轉對副將:「傳令,後隊變前隊,兵發項城,與龐涓決戰!」

景合的五萬大軍再次調頭,排成一字長蛇陣,前後拖拉十數里,向項城急急進發。大軍再次越過召陵時,景合遠遠聽到項城方向隱約傳來戰鼓聲,催動部眾加快腳步,向穎水方向急插。前軍剛至穎水,忽聽鼓聲大作,魏軍的三千虎賁從左右兩側的叢林中分段殺出,個個如猛虎下山,餓狼撲食,不消一刻,竟將整條長蛇攔腰截為數段。

景合大驚,急令退軍,卻見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處。一晝夜下來,楚兵往返奔襲兩百餘里,早已疲憊不堪,此時更是猝不及防,不及列陣,局勢已經失控,將不見兵,兵不見將,人自為戰,四散奔逃。

景合無奈,只好催動戰車,躍槍拚殺。龐涓在遠處看得真切,引領眾將士急攏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不消半個時辰,景合身邊的親隨全部戰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數箭,跌下戰車。眼見魏兵越圍越多,景合眼睛一閉,揮劍自刎。

楚軍逃兵正自潰退,又遭尾隨而至的孫臏率部攔截,降者無數。可歎五萬大軍,竟在短短的三個時辰裡作鳥獸散,消失殆盡。

及至天晚,龐涓、孫臏會師一處,清點下來,共斬首楚軍一萬餘,傷其數千,俘獲近兩萬,余皆散去。魏人死傷幾處累加起來,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軍覆沒的噩耗傳出,長平、昆陽、鄢等十餘城池的守軍盡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佔之,前鋒直指方城,威逼葉、宛,龐涓親率大軍復圍項城,孫臏亦兵回陘山,與龐涓互為犄角。

為逼使昭陽從彭城撤軍,龐涓對項城依舊採用圍而不攻的戰法,每日只令軍士擂鼓吶喊,作勢攻城,嚇唬守軍。項城令難辨真假,接連向昭陽求助,同時快馬急報郢都,向陛下告急。

龐涓奇兵明襲項城,暗取陘山,在短短兩日之間,以六萬對六萬,將景合大軍一口「吞食」,著實讓昭陽心驚膽戰。思前想後,昭陽深悔自己一時心貪,竟然聽信陳軫之言,偷雞不成反蝕米,彭城未得,連失陘山十餘城邑不說,更又折兵六萬。景合戰死,昭陽連個替罪的也尋不出,若是再失項城,他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處,昭陽長歎一聲,傳令撤軍。

有鑒於景合急兵冒進,全軍覆沒的教訓,昭陽不再長途奔襲,傳令報仇心切的景翠斷後,所有部屬經符離塞緩緩南撤,由苦縣、城父一線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自東而西進逼項城。龐涓聞昭陽回撤,亦不戀戰,從容西撤,與孫臏合兵一處,背依陘山,沿召陵、長平、鄢城一線設立營寨,與昭陽對壘。

張儀隨荊生來到葉城,在荊先生安排的一處院落裡住下。這些日來陘山方向戰事不斷,荊生事務繁忙,顧不上陪他,暫時安排一男一女兩名僕從日夜侍奉,又請疾醫定時換藥。張儀受的多是皮外傷,加之他在鬼谷練就了獨特的吐納養息之法,不消旬日,傷勢大體痊癒。

這日晨起,張儀感覺甚好,要男僕陪同他前往探看荊先生的鋪子。走至葉城最繁華的街道,遠遠望見一溜兒鋪面,男僕指道:「賬爺,前面就是咱家的鋪面。」

張儀近前幾步,抬眼望去,果是壯觀,高大的門楣上懸著一個巨大的匾額,上寫「公孫肉林」四字。鋪面上一溜兒擺著一條長約十數丈的肉案,案面上空晃蕩著無數肉鉤,鉤上懸掛著各色鮮肉,一半是畜養的,有豬、羊、牛、馬、驢、騾、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豬、野羊、虎、豹、熊、狼、狽、獾、蛇、龜、鱉及各色禽鳥,當真是人間奇味,應有盡有。

張儀看有一時,由衷歎道:「生意做到此處,算是極致了!」

男僕不無自豪地說:「賬爺說的是,在葉城,這樣的鋪子再尋不出第二家來!」

張儀點頭道:「莫說是葉城,縱然是在少梁、洛陽、大梁、新鄭,在下也未見過如此齊整的肉鋪。」略頓一頓,「你去問一聲,荊先生在否?」

男僕走近鋪面,鋪面上一個賣肉的胖夥計顯然與他相熟,二人嘀咕幾句,胖夥計隨手從一隻肉鉤上取下一條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剛宰一頭公鹿,你讓賬爺嘗嘗野味,」略掂一掂,「嗯,剛好三斤三兩,夠賬爺吃了。」又從案下取出一碗血,「這碗鹿血也是鮮的,一併讓賬爺喝下。」轉對旁邊一個記賬的老頭兒,「鹿肉三斤三兩,鹿血一碗,記掌櫃賬上!」

張儀好奇,上前一步,指著那條鹿肉:「請問夥計,你還沒有過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兩?」

那胖夥計將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從旁邊拿過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來稱。」

張儀接過秤,將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兩,略怔一下,指著鹿肉笑道:「別是夥計事先稱好了,掛在這裡唬人。」

胖夥計顯然著惱了,眼珠兒一瞪,大聲說道:「客官看好!」將這塊鹿肉擺於案上,隨手舉刀剁成兩段,兩手分別拿起一塊,各掂幾掂,將左手中的扔到案上,「這是一斤八兩八錢,餘下這塊,小的就不說了!」

張儀哪裡肯信,當下過秤一看,果是一斤八兩八錢,大是驚奇,朝胖夥計連連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夥計不無得意地望著張儀:「不是吹的,若無這個本事,哪敢來公孫肉林混飯吃!」指著鉤上的條條鮮肉,「全是剛宰殺的鮮肉,客官隨便挑,看上哪一條,只管說來。小人只過手,不過秤,若是短去客官半兩,小人分文不收!」

張儀不是來買肉的,正不知說什麼才好,男僕攔住話頭,斜了胖夥計一眼:「你瞎吹什麼,見了賬爺,還不進禮?」

胖夥計這才省悟眼前的這位就是男僕口中的賬爺,大是尷尬,連連鞠躬:「小人不知賬爺大駕光臨,失禮了,失禮了!」

張儀亦還一禮,從旁邊一個缺口處踱入鋪內,拿過案上的刀具,望著夥計道:「你讓在下長見識了!來來來,在下今日拜師求藝,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過秤如何?」

胖夥計更是尷尬,搓著雙手連退數步:「這這這……如何能成?賬爺是金貴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賬爺?」

張儀正自堅持,早有人報知荊生,荊生急急走出,朝張儀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光臨,失迎,失迎!」

張儀回揖一禮,朗聲說道:「公孫肉林賬房張儀見過掌櫃!」

荊生見張儀這般說話,知他已是痊癒,呵呵笑出幾聲,將他細細端詳一番,點頭道:「嗯,觀張子氣色,傷勢似是好了!」

張儀笑道:「這些日來,頓頓吃肉,無所事事,縱使一具骷髏,也養出精氣神了!」

眾人皆笑起來。

荊生伸手禮讓道:「張子,請裡廂說話。」

張儀隨荊生走進鋪後,但見房舍相連,廊柱交錯,似有無數進院落。荊生領他連進幾個門檻,轉入其中一進,回身笑道:「張子,賬房到了。」

几案上席坐一老一少兩個模樣斯文的人,正在那兒理賬,見他們進來,趕忙叩迎。

荊生指著張儀:「這是新來的賬爺,從明日始,你二人皆聽新賬爺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應聲喏,朝張儀叩道:「謹聽賬爺吩咐!」

張儀朝二人微微一笑,點點頭,算是應下。

荊生陪他將整個院子參觀一遍,回身揖道:「張子傷勢初癒,就不多勞了。待明日晨起,張子歇足精神,再來熟悉賬務,其他諸事,容後再說。」

張儀辭別荊生,走出鋪子,卻不急著回去,要僕從陪他隨便走走。及至天黑,張儀已將葉城所有街道盡皆造訪一遍,甚至連四方城門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張儀早早起床,換過乾淨衣物,興致盎然地趕至肉鋪。

荊生不在。

張儀走進賬房,兩個賬房早已候著,見過禮,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賬冊,一疊兒摞在幾前。看到高高的賬冊,張儀眉頭緊皺,輕歎一聲,指著賬冊道:「說吧,一本一本來。」

老賬房打開賬冊,一冊接一冊地向他稟報,宗宗細賬,講得一絲兒不漏,聽得張儀頭皮發脹,連打哈欠。

老賬房看出張儀累了,放下賬冊,叩道:「賬爺,已是午時,我們後晌再稟如何?」

張儀連連點頭:「好好好,午時既至,我們就該弄點吃的。」

老賬房湊前一步:「賬爺,您首日上任,當是大喜。如蒙不棄,我二人就請賬爺小酌一杯,一來為賬爺賀喜,二來也求賬爺日後護佑。」

聽到喝酒,張儀豪情勃發,應聲笑道:「什麼護不護佑的,喝酒就是喝酒!這樣吧,你們既叫在下賬爺,就由在下請客。只是在下初來乍到,何處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們點個地方,我們這就前去,喝它個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點頭道:「謝賬爺了。若論酒好菜好,葉城裡只有一處地方,就是東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張儀樂道,「這名兒不錯,就是此處了。」

三人出得店門,說說笑笑,不一時就已走到東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裡食客並不多,到處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樓上,尋個僻靜席案坐下,小二跑上來,望著張儀嘻嘻笑道:「這位爺,您可是肉鋪裡新來的賬爺?小的聽說你了!」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知他們是常客,小二準是猜出來的,也不點破,呵呵一笑:「呵,你小子挺能耐的。」

「當然,」小二湊前一步,小聲稟道,「不瞞賬爺,在這城裡,莫說是賬爺您,即使從城門樓上飛進來一隻蜻蜓,小的也一準兒知道它落向誰家。」眼睛望向兩位賬房,「兩位爺,小的說得對否?」

老賬房笑罵道:「去去去,就你嘴貧!賬爺初次來,有何好酒好菜,還不快點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兒,賬爺一句話,日後有你吃的苦頭!」

「爺說的是,」小二嘻嘻又是兩聲,轉對張儀,「賬爺,天氣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壺熱酒,賬爺預熱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衝你小子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來!」略頓一下,「嗯,菜要八盤,四冷四熱,酒嘛,可有十年陳的?」

「有有有,」小二迭聲應道。

「那就先來一壇。」

「一壇?」小二眼珠兒圓睜,「賬爺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這就去拿!」

不一刻兒,小二親手端著四盤冷菜,擺在几上,嘻嘻笑道:「賬爺請看,冷菜來了,熱菜稍候片刻,」見僕從搬一罈老酒走來,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兩聲,「十年陳一壇,請賬爺驗看封條。」

張儀呵呵笑道:「不用驗了,只要賬爺一過口,差缺一日,也是識得的!」言畢,親手倒滿三爵,遞予兩位賬房,自己亦端一爵,「來來來,兩位同仁,在下許久不曾暢飲,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舉爵齊飲。飲有一時,客人漸次增多,樓下大廳裡熱鬧起來。小二端上熱菜,三人正自品嚐,店門處忽又湧進十幾個兵士,個個神情沮喪,甲衣破損,衣冠不整,還有幾個掛綵的,雖然只是輕傷,看起來卻也狼狽。

這群士兵進得大廳,各選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張儀順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許多兵士,像是一下子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三五成群地走著,有錢的走進客棧,沒錢的就在路邊攤位上買來麵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邊發怔的。

張儀看有一時,問兩位賬房道:「他們是哪兒來的?」

兩位面面相覷,也是不知。

張儀大聲叫道:「小二,過來!」

小二小跑著過來,嘻嘻笑道:「賬爺,您召小的?」

「方纔聽你說,城門樓裡飛入一隻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誰家,不會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賬爺說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嗎?」

張儀將嘴努一努那些兵士:「這些人是打哪兒來的?」

小二湊上嘴巴,小聲說道:「賬爺有所不知,景將軍吃敗仗了,魏國大軍佔去陘山、昆陽、舞陽,說是要來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聲音更小,「這些都是運氣好的,那些運氣差的,這當兒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烏鴉啄呢!」

張儀驚道:「那……景將軍呢?」

小二壓低聲音:「據小的所知,景將軍以身殉國了!乖乖,那個龐涓當真了得,景將軍鎮守宛、葉多年,將這一百多里長的方城守得就跟鐵桶相似,十幾年來哪曾吃過敗仗,此番遇上龐涓,乖乖,六萬大軍,說沒就沒了!」吐吐舌頭,「不瞞賬爺,兩年前小的還在尋思何時能到沙場上建個功名,這下不想了!」

張儀聽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麼,伸手在袖中摸來摸去,尋有一陣,抬頭望向老賬房,苦笑一聲:「有布幣否?」

老賬房趕忙摸出幾塊銅子,雙手呈上。張儀接過,擺在几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這個賞你了!」

小二收起來,鞠一躬道:「小的謝賬爺了!賬爺還想聽什麼,小的知無不言。」

張儀笑道:「賬爺還想聽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頓一下,「不過,你真想幫幫賬爺,眼下倒是有個小忙。」

小二趕忙伸過頭來:「請賬爺吩咐!」

「拿幾個空碗碟來,賬爺排個用場。」

小二答應一聲,不一刻,端來一托盤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張儀身邊,嘻嘻笑道:「賬爺,這些夠否?」

張儀擺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張儀扭身背向酒席,將空碗碟拿過來,像個孩子似的在面前移來挪去,擺成一個形狀,望著它怔怔發呆。

張儀的怪異舉止使兩位賬房愣怔在那兒,望著他的後背面面相覷。有頃,老賬房起身,緩緩繞到張儀前面,望著他所擺出的空碗碟,正欲說話,張儀頭也不抬:「拿箸子來!」

老賬房一聽,趕忙遞過幾根箸子。張儀接過,將箸子擺在空碗碟之間,反覆擺弄,使它們互為聯結,又是怔怔地望著它們,竟如癡呆一般。

老賬房急了,示意小賬房過來。二人站在旁邊,望有一時,皆不明所以。老賬房眉頭緊皺,欲對小賬房說句什麼,張儀的眼光陡然掃向一隻隻空碗碟,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琅琊、彭城、項城、陘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卻襲項城……」陡然,張儀心頭似是一道亮光劃過,擊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賬房看到機會,急問:「賬爺,何事妙哉?」

張儀看一眼兩位賬房,哈哈笑道:「孫兄妙哉!」

老賬房一怔:「孫兄?哪個孫兄?」

張儀卻不睬他,再次斂神聚目於這堆碗箸,凝思一時,順手取過一隻最大的空碗,放在較遠的地方,望著整個場面,一邊呆思,一邊伸手:「拿酒來!」

老賬房示意小賬房,小賬房趕忙端過張儀的酒爵,斟滿酒,雙手呈給張儀。張儀放在唇邊,輕啜幾下,雙目微閉,漸入冥思。

老賬房閱人無數,卻未曾見過這般人物,一時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張儀二目圓睜,「啪」的一聲將拳頭擂在膝上,大聲叫道:「妙哉!妙哉!」

兩位賬房互望一眼,老賬房問道:「賬爺又有何事妙哉?」

張儀望著二人,哈哈大笑數聲,扭身轉過來,將爵中酒一氣飲下:「老酒妙哉!來來來,兩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賬房見張儀恢復如初,轉身坐下,舉爵笑道:「喝酒,喝酒,賬爺,請!」

三人又喝幾爵,老賬房正欲倒酒,見酒罈已空,大聲叫道:「小二,上酒來!」

小二急跑過來:「賬爺,要上多少?」

老賬房道:「再來一壇!」

「一壇?」小二又是一驚,望向張儀,「賬爺,這十年陳是本店的招牌,雖說爽口,後勁卻大,賬爺三人喝一罈已是海量,這又再來一壇,小的只怕……」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哈哈笑道:「看這樣子,兩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對手了,」轉對小二,「小二,不是一壇,是兩壇。撤下酒爵,換大碗來!」

小二咂咂舌頭,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小二領著僕從,搬來兩壇十年陳酒,將爵撤去,換作三隻大碗。

小二倒滿,正欲離去,張儀叫道:「小子,趁賬爺還沒喝醉,問你一事!」

「小的謹聽賬爺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遠?」

「這……」小二撓撓頭道,「小的委實不知。」

張儀將頭轉向老賬房:「仁兄可知?」

老賬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閩粵,北到琅琊,南北數千里,不知賬爺欲至何處?」

「是了,是了,」張儀拍拍腦袋,「是在下錯了。在下問你,從此處到琅琊,有幾多路程?」

「陸路二千三百里,水路兩千八百里。」

張儀哈哈大笑,舉碗道:「好好好,這點路程,並不算遠!」一飲而下,將碗底翻轉過來,示給二人,「來來來,兩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乾為敬!」

三隻大碗交錯,不消一個時辰,兩罈老酒已壇壇見底。兩位賬房顯然不敵,老賬房醉臥地上,呼呼大睡,小賬房又吐又瀉,連上數趟茅房,被小二安頓一邊歇了。張儀嘿嘿笑過兩聲,扳過老賬房,見他睡得呼呼直響,這才站起身來,得勝一般端起最後一碗,一飲而下,輕邁腳步,走下樓梯。

張儀步入大街,經冷風一吹,腳步竟是踉蹌,暢聲自語道:「好酒好酒,當真是十年老陳!」一步幾擺地憑感覺走向肉鋪。

一路行來,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見一人。

張儀正自納悶,遠遠看到肉鋪的胖夥計迎面走來。張儀一喜,揚手叫道:「喂,胖夥計!」

胖夥計見是張儀,走前幾步,揖道:「小的見過賬爺。」

張儀笑道:「你不在鋪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夥計湊前一步:「賬爺有所不知,葉城後晌有大事,掌櫃的吩咐鋪子暫關半日。」

張儀陡然想到酒樓裡那些兵士,趕忙問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夥計連連搖頭,指著前面,「前街有人擺擂,大家都觀擂去了!」

「觀擂?」張儀大是驚奇,「是何擂台?」

「當然是比武的擂台了!」胖夥計笑道,「賬爺,小的聽說,誰若得勝,獎品貴重得緊,是稀世之寶哩!」

「稀世之寶?」張儀哈哈笑道,「小小葉城,何來稀世之寶?」眼珠兒一轉,「胖夥計,你且說說,是何寶貝?」

「這……」胖夥計連連搖頭,「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個明白呢!」

「好好好,」張儀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夥計,「既是稀世之寶,也領賬爺瞧瞧!」

為衛護鐵都宛城,楚國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東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構築一道長城,總長約三百餘里。長城遠望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長駐守軍兩萬餘人。葉城的城牆與方城相連,因而這裡成為方城守軍的中心生活區與訓練地,統歸原南陽郡守景合管轄。

葉城中心有個鼓樓,鼓樓前面是可納數萬人的點兵廣場,廣場四周有四條大道直通東西南北四門。鼓樓上有人晝夜守值,一旦望到長城烽煙,守值人員就會擂響鼓樓上的大鼓,葉城頓時進入緊急狀態,兵士們則從四面八方擁向廣場,在將軍點卯過後,由四方城門奔赴方城。

廣場中心,背靠鼓樓的地方,搭著一個木結構擂台。擂台甚是粗糙,顯然是緊急搭建起來的。擂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場所。

張儀、胖夥計趕到時,台前的點兵場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說也有數千人,無數雙眼睛都在緊盯擂台。

台上,兩個壯士正在角力。

張儀擠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剛盯上台去,就見一個壯漢被另一個扔下台來,台下人群爆出喝彩聲。

得勝之人正自得意,左邊有人復跳上去,不消數合,將得勝之人打倒在地,踹下台去。張儀看有不到半個時辰,台上竟似走馬燈般連換六個擂主。

最後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壯如鐵塔,自從霸住擂台,凡是攻擂者,往往是僅只一回合,就被他摜下台去,引來陣陣喝彩。

張儀醉眼惺忪,眼皮瞇成兩道細縫,緊盯台上那人。胖夥計用肘輕輕碰他一下:「賬爺,小的敢打賭,擂主必是此人了!」

張儀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頭早已發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時,台上那漢忽地脫下衣服,在凜冽的寒風裡現出上身肌肉,拍著胸脯叫道:「哪位壯士上來一試?」

話音落處,那漢朝擂台上猛地連跺三腳,力道之大,竟將擂台震得劇烈抖動。觀眾齊聲喝彩道:「好壯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漢將拳頭擂在胸上,沿著台沿邊走邊跺腳,將檯子震得嘩嘩直響,聲如洪鐘:「哪位壯士上來一試?」

眾人皆為他的威勢所震,無不後退數步,面面相覷。

張儀原與胖夥計站在最前面,後人這麼一退,竟將他倆孤孤地拋在台邊。胖夥計見狀,急退幾步,張儀卻是渾然不覺,仍拿兩隻惺忪的醉眼望著那漢。

胖夥計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賬爺,退後一些!」

張儀卻是猛然一掙,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回頭生氣地盯他一眼:「退什麼退?」

觀眾皆被他的醉樣引笑了,起哄道:「這位壯士,不退就上台呀!」

張儀當真挽挽袖子,作勢上台。眾人見他醉成那個樣子,越發哄笑。

張儀兩手扒住台沿,試著跳上台去,連試幾次,都未成功,引得觀眾更是起勁,即使台上的擂主亦張開大嘴,樂不可支。

張儀朝手心唾了幾口,運運氣,兩手按住台沿,朝上猛地一躥,剛剛爬到台沿,胳膊肘兒卻是一軟,身子一晃,竟又跌下台來。

眾人笑得更加厲害。

張儀從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檯子,轉對胖夥計道:「嗨,我說胖夥計,今兒賬爺喝高了點,來來來,且扶賬爺上去,看賬爺如……如何贏……贏他!」

胖夥計托住張儀的屁股,朝上一托,台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張儀的一隻手,輕輕一提,將他拖到台上。

張儀被壯漢拉到台上,身子連晃幾晃,總算穩住。

台下起哄道:「這位壯士,上前打呀,將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爺了!」

「姑爺?」張儀似是不明白,走到台邊,問胖夥計道,「賬爺問你,何為姑爺?」

胖夥計伸開兩手,朝他叫道:「賬爺,莫要問了,你要下來,這就下來,有小的接著你呢!」

張儀連連搖頭:「去去去,賬爺既……既然上來,哪……哪有下……下去之理。」退後兩步,擺開架勢,拿眼瞄向擂主。

那漢後退一步,卻不應戰,只將兩手袖起,兩眼望著他,呵呵直樂:「你是賬爺?」

「賬爺怎麼了?」

那漢哈哈笑道:「賬爺是做賬的,到這台上卻是為何?」

「廢……廢話少……少說,賬爺既然上來,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漢又是幾聲長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運氣,全身筋骨格格直響,「說吧,你想怎樣下台?」

張儀擺個姿勢,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壯漢:「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說!你想如何下台,在下隨……隨你!」

壯漢復笑起來:「還是隨你吧,免得大夥兒說在下欺負你了!」

張儀微睜一雙醉眼斜看一下壯漢,朝台下拱手道:「諸位聽……聽到了嗎?擂主方才說,他……他要隨……隨在下,好好好,隨在下就隨在……在下!」轉向那漢,「我們比試三場,誰贏兩場,算是擂主,若是連輸兩場,就自己下台!」

那漢看一眼張儀的醉樣,權當是逗樂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張儀又道:「第一場,比……比力氣!」

那漢聽說是比力氣,當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這力氣怎個比法?」

「擲物吧,誰擲得遠,自是誰的力氣大,你看如何?」

那漢笑道:「這個自然,擲物就擲物!說吧,擲什麼?」

張儀從袖中摸了半晌,終於摸出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從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擲這個!」

眾人見是擲一根羽毛,哄笑更響。

壯漢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卻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頭皮:「擲就擲!」

壯漢接過羽毛,朝空中拚力擲去。羽毛也怪,力氣用得越大,擲得過高,愈是擲不遠。那根羽毛經他這麼一擲,非但沒有遠去,反倒在他的掌風帶動下,連飄幾飄,落在自己腳下。眾人見那羽毛又飄回來,更是一番哄笑。

張儀走過去,趔趄一下,撿起羽毛,朝空中輕輕一拋,拿扇子一揮,一陣勁風拂去,羽毛飄飄蕩蕩,竟是落在一丈開外。

張儀回身,朝壯漢連連抱拳:「謝仁……仁兄承……承讓!」

那漢嚷道:「你小子使詐,再比!」

張儀吃力地點頭:「這……這個自……自然,說……說好比……比試三場,三……三局兩勝!力氣比過了,下一局比……比什麼呢?」抓耳撓腮,似在尋思如何比試。

壯漢擔心再上他的套,張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剛才一樣,實打!」

張儀略一思忖,點頭道:「這個自然,打擂台,當然是要實打的。在下問你,若是實打,如何論斷輸贏?」

「誰到台下,誰就算輸!」

「這就是說,無論打與不打,只要到台下,就算輸了?」

那漢想也不想:「這個自然。」

張儀不假思索道:「何時算是開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開始了。」

張儀醉態可掬,撓撓頭皮:「這個是了,在下喝多了。」

看到張儀醉成這個樣子,觀眾無不哄笑。

那漢看看張儀,露出一身肌肉,擺出個姿勢:「在下知你喝多了,讓你三十拳。絕不還手,若是三十招之內,你將在下打到台下,就算在下輸了!」

張儀連連拱手:「在下謝過了!」略頓一頓,搖頭說道,「不過,『算輸』不能是輸。打輸才是輸。」

那漢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輸!」

張儀又道:「『就算是打輸』亦不能是輸,打輸才是真輸。」

那漢被他弄蒙了,氣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個『算』字,真打真輸!」

「這就是了!」張儀擺出架式,邁起醉步,繞他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看得眾人皆將心懸在嗓子眼裡。

那漢更是急得上火:「你這賬爺,快出拳呀!」

張儀卻是打個趔趄,停住步子,歪頭望著那漢。

那漢急道:「為何不打了?」

張儀瞧瞧檯子,搖搖頭,不屑地說:「把你打下這台,算不得本事。」

那漢怒道:「若依你說,如何才算本事?」

雖是冷天,張儀卻似內中燥熱,復從袖中摸出羽扇,連扇幾扇,慢悠悠道:「我且問你,將人由高處打到低處難呢,還是將人由低處打到高處難?」

「這還用問,當然是由低處打到高處難!」

張儀指著擂台:「你要在下將你從這個台上打到台下,既然不難,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為何要打?」

「那……」那漢怔道,「依你之見,如何才算本事?」

「將你從台下打到台上,方算本事。」

那漢被張儀這麼七纏八繞,如墜雲裡霧裡,整個暈頭了:「好好好,我讓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該我打你了!」

張儀兩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來打吧!」

那漢怔道:「你且說說,我該如何打你才見本事?」

張儀指著擂台:「當然也是將在下由台下打到台上!」

那漢走到台沿,伸頭瞧瞧檯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張儀的塊頭,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們這就下去!」

「一言為定!」張儀的酒勁顯然又上來一些,身子連晃幾下,用力穩住,手指台下道,「是……是你先下呢,還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漢煩了,大聲嚷道:「連這你也饒舌!」縱身一躍,身子已是穩穩落於台下。那台足有一丈來高,眾人見他落地連晃也不晃,乾淨利落,無不喝彩。

張儀依舊站在台上,眼睛望著那漢,將頭連搖數搖。

那漢急了:「搖什麼頭,下來呀!」

「下去?」張儀似是不解,「在下為何下去?」

「咦?」那漢愣了,「你不下來,讓我如何打你上台?」

「唉,」張儀又是一番搖頭,輕歎一聲,「你這人真是,比試三局,你已連輸兩局,還在嚷嚷打人!」

那漢怒道:「還沒打呢,哪個輸了?」

張儀瞇縫兩眼:「你我是在打擂台,在下在這台上,你呢,在這台下,」睜眼掃一下觀眾,「諸位說說,我們二人,是哪一個輸了?」

觀眾至此方才明白,歡聲鵲起。那人怒極,卻待上台理論,擂台左側早已轉出兩個管事人,舉手對觀眾道:「諸位看客,今日擂台比武,結果已出!」轉對張儀,揖道,「姑爺,請!」

「姑爺?」張儀酒勁又上一些,愣怔一下,點點頭,「好好好,姑爺就姑爺!來來來,給姑爺上酒!」

張儀喝得實在太多,這又站在台上鬧騰許久,酒勁全上來了,身子一軟,歪倒於地,於昏昏沉沉中被人抬進一輛馬車,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轔轔而去。

張儀再醒來時,已是翌日凌晨。

聽到外面雞叫,張儀探頭望向窗子,卻見四周黑乎乎的,並不見他看慣了的那扇窗子。張儀正自驚異,猛然發現自己一絲未掛,當下怔道:「咦,平日睡覺都穿衣服來著,昨兒竟……也罷,想是喝多了。」

張儀正自思忖,忽聞一股異香,連嗅幾下,又是一怔:「何來香氣撲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驚,因為所有的被褥質地柔軟,全然不同於往日所蓋。

張儀睜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處於一個陌生房間,躺在一架又寬又大的木榻上。張儀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繩,摸到的卻是一隻軟乎乎的胳膊,掀開被子一看,與他同塌而眠的竟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

張儀驚叫一聲,本能地摸過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厲聲責道:「你是何人?為何睡於此處?」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這一吵嚷,也醒轉了,見張儀這副吃驚模樣,撲哧一笑,光身子坐起來道:「夫君,你總算醒了。」

「夫君?」張儀大驚,後退一步,「何來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愛開玩笑,昨兒吉日良宵,夫君與奴家拜堂成親,共結鴛鴦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卻來打趣!」

張儀倒吸一口涼氣。細細回想昨日之事,始才意識到那場擂台原是招親的。所謂的稀世之寶,當是眼前這個女子。所謂姑爺,當是楚人稱呼,自己一時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里糊塗中打敗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處,張儀輕歎一聲,轉對那女子,「姑娘,你錯看人了!」

那女子卻是脈脈含情,望著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著呢,終身大事,斷然不會看錯。那些打擂的,奴家一個也未看上。只有見到夫君,奴家眼前這才豁亮,心裡知道,奴家這一生,生死都隨夫君了!」

張儀急道:「姑娘,在下與你素昧平生,莫說知心二字,姑娘甚至連在下姓啥名誰都不知道,何能輕托終身?」

「夫君此言差矣。」那女子笑道,「姓、名皆是他人所賜,當為身外之物,與奴家毫無關聯。與奴家關聯的只是夫君之人,至於夫君姓什麼,叫什麼,隨他去就是!」

見這女子如此說話,再想玉蟬兒山中所言,二人猶如天壤之別,張儀不由得苦笑一聲,奚落她道:「這麼說來,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這堆肉體,在下想什麼,做什麼,喜什麼,悲什麼,全與姑娘無關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那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卻說這些與奴家無關,不知此言從何說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這般伶牙俐齒,張儀心頭一驚,知是遇到對手了,凝思有頃,做出一個苦臉:「請問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談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說到這個,夫君盡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聽聞此言,張儀心中又是咯登一響,不再說話,只用兩手在榻邊摸來摸去,總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說話,顧自穿好衣服,尋到火石火繩,點亮油燈。

燈光下,張儀定睛一看,眼前豁然一亮,因為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絕色少女,雙目靈秀,全身更透一股英氣,較之玉蟬兒,別有一番情趣。

張儀怦然心動:「請問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話,」少女笑道,「於奴家來說,名、姓並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個名字,喚奴家香女就是。」

「香女?」張儀一邊尋思,一邊應酬,「聞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實。敢問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種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並無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體質特殊帶異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喚作香女。」

張儀眼睛瞄向房門,口中卻是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奇了!」說話間,人已走至門口,伸手拉開門閂,用力開門,卻見房門已從外面鎖牢。

張儀驚道:「這……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驚,定是家父使人將門鎖了。」

張儀這才意識到麻煩大了,倚在門上,苦思脫身之計。過有片刻,張儀緩步走回,離榻數步停下,輕聲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該叫奴家香女才是。」

張儀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應一聲,「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

「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說就是,切莫再說『求』字。」

「是這樣,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這要即刻動身,懇請姑娘放在下出去。」

香女遲疑道:「夫君,這……奴家……」

張儀一眼瞥到牆上斜掛一柄寶劍,眼珠兒連轉幾轉:「姑娘若是執意不從,在下……在下……在下……」飛步上去,取下寶劍,拔出來橫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這裡!」

香女驚叫一聲,飛撲上去,張儀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只覺手腕一軟,寶劍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將劍擲於地上,跪在張儀腳下,淚如雨下,哽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從?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個女兒,斷然不會放行。不瞞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從,非但鎖去房門,更在院中佈置多人守望。他們個個武功高絕,莫說是夫君,縱使一隻蜻蜓,也難飛出大門。」

「這……」張儀陡吃一驚,「令尊是誰?」

香女猶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不一會兒,天色大亮。張儀聽到門外鎖響,知是有人開門。張儀明知衝出去也是無用,索性在幾前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兩位婢女端水進來,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畢,轉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舊閉眼坐在那兒的張儀,溫言道:「夫君,天沒亮你就嚷著出門。門開了,你卻坐在這兒不動。走吧,奴家陪你外面走走。」

張儀睜開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驚。白晝下的香女跟燈光下的又是不同,膚色白裡透紅,兩眼大而有神,顧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胡服更襯得她體態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撲門而入的清新晨氣一沖,忽兒有,忽兒無,越發撩人。

張儀盯她看有一時,心中歎道:「唉,造化弄人,紅繩錯結。此女若是換作蟬兒,我與她兩情相悅,豈不是人生美事,何來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著看,自是嬌羞,由不得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夫君——」

張儀打個驚愣,自覺失態,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裡,在下出去走走。」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點頭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處候你就是。」

張儀走出房門,舉目四顧,但見高牆深宅,廊閣亭榭,奇花異石,畫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門大戶。不遠處站著兩個漢子,見他出來,趕忙鞠躬道:「姑爺早!」

張儀白他們一眼,也不答話,竟自走去。二人亦不生氣,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

院落很大,前後竟有十幾進房舍。張儀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虛。整個院子戒備甚嚴,大門處守有四個漢子,兩個偏門也都有人把守。左邊偏院是一處馬廄,裡面拴有二十幾匹好馬,更有軺車數輛。單看車上的裝飾,若不是大戶人家,斷無此等排場。院中僕從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見他過來,無不叩拜於地,聲聲「姑爺」,聽得張儀心中發毛。

走有小半個時辰,張儀已將整個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幾處院門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兩個漢子,無論他去何處,他們都是如影隨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後。

張儀無奈,只好循原路返回。

拐過最後一道牆角,張儀一眼望見香女在門前舞劍,陡吃一驚,隱於樹後。張儀自幼習劍,在鬼谷時,更有玉蟬兒、龐涓、孫臏、蘇秦等俱是愛劍之人,先生偶爾興發,也會拔劍起舞,因而張儀也算是頗通劍法,見多識廣。然而,此時此刻,張儀卻是傻了,因為香女所舞,與中原劍法大是迥異,從頭至尾並無一絲花招,式式殺氣逼人,招招取人死穴。

看有一時,張儀暗自驚道:「此等狠辣劍法,女子如何習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邊的婢女向她打手勢,知是張儀回來了,趕忙收勢。

張儀見了,也從樹後閃出,緩步上前。

香女將劍交給婢女,迎前幾步,揖道:「奴家迎遲,望夫君恕罪。」

張儀亦還一禮:「姑娘多禮了。」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請回房中歇息。」

張儀走進房中,復於幾前坐下。香女跟進,見張儀端坐於地,一句話不說,略一遲疑,在他對面並膝坐了。

張儀抱拳道:「儀有一言,不知姑娘愛聽否?」

香女笑道:「只要是夫君所言,奴家句句愛聽。」

張儀微微一笑:「依姑娘才貌,依姑娘家勢,天下好男兒自可隨意挑選,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學無所長,家無強勢,手無寸鐵,寄人籬下,處境尷尬,姑娘緣何……」頓住不說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間已答過了。也請夫君今後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許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願跟從!」

張儀苦笑一聲:「姑娘這是強人所難,硬逼在下了。」

香女聞言,淚水流出,哽咽道:「夫君何……何來此話。奴家設擂選夫,夫君力奪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醜陋,配不上夫……」打住話頭,顯然說不下去了。

張儀也覺此言唐突,急急道歉:「姑娘切莫傷心,是在下錯了。不是姑娘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願結親,實是——」長歎一聲,「唉,實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淚眼,誠摯地望著張儀:「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說予奴家?」

張儀連連搖頭,有頃,抬頭望向香女:「不瞞姑娘,在下實有大事在身,還望姑娘高抬貴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這樁大事,再來明媒正聘,迎娶姑娘如何?」

香女不無堅定地連連搖頭:「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習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諸於眾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棄婚,就等於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顏面再……再苟活於世?」

張儀聞聽此話,埋頭不語。

二人正自沉默,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家宰模樣的人走過來,哈腰候在門外,小聲稟道:「稟報姑爺、姑娘,老爺有請!」

張儀一怔,抬頭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稟老爺,就說我們馬上就到!」

家宰應過,轉身走了。

香女起身,對張儀揖道:「夫君,阿爹召請我們呢!」

張儀思忖有頃,意識到這一關非過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會會他呢!」

張儀跟著香女,左拐右轉,來到中間一處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門外,見二人來,引領他們走進廳中,前一步稟道:「回稟老爺,姑爺、姑娘望您來了!」

張儀抬頭一看,見客廳正中,一個黑漆茶几後面端坐一位年過花甲、鬚髮斑白的長者。看到長者的目光射過來,香女扯一把張儀,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點頭,將目光射向張儀。

張儀卻不彎膝,只將兩手微微一抱,打個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見張儀如此不敬,廳中諸人皆吃一驚。家宰輕輕咳嗽一聲,眼睛直射過來。站在家宰身後的兩個漢子面現慍容,兩眼怒視張儀。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張儀衣角,小聲說道:「夫君,快,叩見阿爹!」

張儀卻是硬著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將兩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長者。

長者亦以目光回射張儀。

兩人對峙良久,長者忽然微微一笑,點頭讚道:「嗯,小伙子,是個人物!」手指旁邊一個席位,「坐吧!」

眾人見長者並無半點震怒,皆出一口長氣。

張儀揖道:「謝老丈!」逕自過去,在幾前並膝坐下。

長者轉向香女:「香女,你也起來吧!」

香女起身,走至長者身邊,偎依他坐下。長者撫摸她的長髮,眼望張儀,似是越看越滿意,連連點頭:「嗯,上天賜福,老朽喜得賢婿,小女亦算終身有靠了!」

聽聞此言,張儀卻是哭笑不得,眉頭緊皺,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還望老丈垂聽。」

「賢婿請講。」

「此院憋悶,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請老丈恩准!」

長者垂下頭去,思索有頃,緩緩說道:「賢婿是自由之身,願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頓一頓,「只是——」

張儀心裡一沉,瞪眼望著長者。

「賢婿與小女新婚燕爾,依照此地習俗,三日之內,當夫唱婦隨,不可須臾分離。賢婿若欲出門,尚需徵得小女同意,與小女同行!」

「這……」張儀眼珠兒一轉,略略打個揖,「晚生謝過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辭了!」起身徑去。

張儀不拜岳丈,顯然是不認這門親事。眾人面面相覷,皆將目光轉向長者。長者朝張儀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邊的兩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滿腹委屈,將頭埋進長者懷中,泣道:「阿爹,他——」

「唉,」長者輕歎一聲,「去吧,你的夫君人地兩生,莫要讓他走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