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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第一章 鬼谷子說天下,二子破情關下山

孫臏下山之後的頭幾日裡,鬼谷四子的草舍裡更見冷清。蘇秦、張儀都如換了個人,一連數日,要麼抱頭大睡,要麼並膝呆坐,要麼進山閒逛,誰也不想看書,嘴巴上如同貼了封條,連走路都是低垂腦袋,腳步拖沓,狀如落魄失魂。

如此這般連過了七日,張儀終是憋不住,於一日午後推開蘇秦房門。蘇秦正在席上閉目打坐,聽聲響知是張儀,眼皮不抬,依舊端坐如初。

張儀凝視蘇秦一陣,見他仍無動靜,重重咳嗽一聲,開始他的習慣動作,繞對手兜圈子。通常情況下,兜三圈也就夠了,這日卻是不同,張儀不停地兜,邊兜邊將兩眼鎖住蘇秦,步伐走得極慢,好像對方是個怪物。

蘇秦依舊端坐不動。

不知兜有多少個圈子,張儀終又強忍下來,拔腿走出門去,順手拉上房門。張儀在外面的草坪上埋頭又轉一會兒,看樣子實在憋悶,猛然邁開大步,噌噌幾下再次走到蘇秦門前,「通」的一聲將門踹開,逕直走到蘇秦跟前,動作誇張地並膝坐下,從喉嚨深處重重咳嗽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蘇兄,我們還是說句話吧!」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張儀,嘴巴未張,眼神卻在告訴他:「說什麼呢?」

張儀嘿然一笑:「你說孫兄他——走就走吧,還勾魂,看把蘇兄整得遠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殭屍!」

蘇秦復將眼睛閉上,身子卻動了動,屁股朝後挪有一寸。

張儀看在眼裡,撲哧笑道:「說是殭屍,有點屈了,改稱活肉吧,這個確切點,蘇兄畢竟能動,只是沒有精氣神而已!」

蘇秦再度睜開眼睛,回應一句:「是說你自己吧。」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算是說我自己吧!無論如何,只要蘇兄能開金口就成。」

「賢弟有話,這就說吧。」蘇秦淡淡說道。

「我想說的是,」張儀提高聲音,「這個天下真有意思!」

蘇秦斜他一眼:「賢弟何出此言?」

「龐涓那廝還沒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夢也未料到,僅只一年,就他肚裡那點貨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將,蔭妻乘龍,大紅大紫呢!」

蘇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還以為賢弟說出什麼駭世之語呢,不想卻是這個。」

「再觀孫兄,」張儀也不與他強辯,顧自說道,「尚未出山,呵,瞧這威勢!太子親臨,重金禮聘,前簇後擁,車馬塞道!」

蘇秦埋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說說看,」張儀激動起來,「你我與他二人一同進谷,不是吹的,無論哪一點,總也不比他們差吧!」

蘇秦輕歎一聲,悶在那裡。

「我說蘇兄,」張儀將聲音提高幾分,幾乎是在嚷了,「隨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

蘇秦抬起頭來:「你說會是什麼樣子?」

張儀放聲長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喲!」

蘇秦再度埋下頭去,沉默半晌,方才說道:「依賢弟看來,難道我輩皆已成器?」

張儀哈哈又笑數聲,方才說道:「蘇兄何能用此『難道』二字?依龐涓之才竟然橫掃列國,孫兄之才遠勝龐涓,天下何人可敵?在這谷中,閉眼想想,你我二人縱使不濟,也不至於遜色於孫兄吧。」

「賢弟之才,自在孫兄之上。」

「蘇兄莫要謙遜,你我既已結義,就要說心裡話。蘇兄,你摸摸心窩,當初來這谷中,可為終老於山林?」

蘇秦一驚,抬頭望著張儀:「賢弟是說——」

「以在下之見,我們也當尋個機緣,下山大幹一番!」

蘇秦正欲說話,有聲音從門外傳來,不及扭頭,童子已是閃進房門,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師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驚,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師弟見過大師兄!」

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童子已經變聲,長得跟張儀差不多高了,言談舉止也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氣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驚的樣子,童子呵呵笑出兩聲,擺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們不必多禮。」見二人坐下來,眼睛瞟向他們,「說呀,師兄在候回話呢。」

見童子盯過來,張儀只好揖道:「回大師兄,是在下說的。」略頓一頓,「我跟蘇兄連悶數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來得正好。」

「張師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側各顯出一個淺淺酒窩,「這幾日,你們存心下山,卻又不好向先生張口,可是為這事兒嗎?」

張儀略略一怔,點頭。

「兩位師弟過慮了。」童子的酒窩加深加大,聲音卻不無揶揄,「鬼谷之中,既沒有安門,也沒有上鎖;先生既未硬請兩位上山,自然也就不會扯住兩位袍角,不讓你們下山。兩位師弟想走,隨時都可上路,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軟不硬幾句話,把張儀噎了個上不來氣:「這……」

「大師兄,」蘇秦抱拳解圍,「在下和張師弟並無此意。前幾日孫兄下山,我們二人都很難過。方才念及此事,張師弟有所感喟,僅此而已。」

「是嗎?」童子轉望張儀,「孫臏出山,張師弟是何感喟,可否說予師兄聽聽?」

張儀略想一下:「飛龍在天。」

童子笑道:「聽這話音,張師弟這是困龍在山了。」

張儀又被噎個半死,憑他伶牙俐齒,竟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秦只好再度解圍:「大師兄,師弟有惑。」

童子兩戰皆勝,轉過頭來,笑呵呵地望著蘇秦。

蘇秦問道:「以大師兄之見,龐兄、孫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當然算了!」

「這……」蘇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張師弟呢?」

童子連連搖頭。

「大師兄,」張儀急了,質問過來,「你憑什麼說他們成器,而我們未成?」

「就憑這個,」童子手指二人,「他們二人已經下山,你們二人仍舊待在此地。」

「師兄此話不公!」張儀大聲抗辯,「他們下山,是因為他們想下山。我們不下山,是因為我們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擺擺手,呵呵又笑幾聲,「本師兄來到此處,不是與你辯論的。要想知道成器與否,你們最好去問先生。」

話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兩位師弟,請吧。」

蘇秦、張儀皆是怔了。

張儀囁嚅道:「去……去哪兒?」

童子呵呵笑道:「去問先生呀。」

兩人自然不敢為這事兒去見先生,因而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裡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在開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見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面。童子徑走過去,在先生身後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住玉蟬兒並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著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見到榮華富貴了。」

見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裡還敢說話,個個將頭埋下,惶然失措的樣子,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谷子不無慈愛地微微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將頭垂得更低。

「怎麼不說話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們的內心,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不敢吭聲。

「回稟先生,」童子插進來道,「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制止。

「張師弟,」童子呵呵笑道,「心裡有話,該在這裡說才是。方纔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於孫臏和龐涓嗎?你不是認定你們二人已經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囁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點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確有感懷。」

「張儀,」鬼谷子轉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谷之中,用不著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道:「是。」

「再說,」鬼谷子接著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成器。」

蘇秦一怔:「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點頭:「不是尚未,是遠未。」

張儀不服了,抬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為何說他們已經成器,而我們遠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過來,「你想知道原因,老朽這就說予你聽。老朽問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張儀應道:「我們既習口舌之學,自當以口舌之辯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辯才有高有低,老朽再問,你二人辯才如何?」

張儀不假思索:「巧設機辯,無理亦勝三分。」

鬼谷子搖頭:「此辯可以說人,不可以說家。」

「那……」張儀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圓其說,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搖頭:「此辯可以說家,不可以說國。」

張儀急了,抓耳撓腮,有頃,侃侃陳辭:「察言觀色,趨吉避凶,擇善者而說之,擇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搖頭:「此辯可以說國,不可以說天下。」

張儀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問二人:「你二人還有何辯?」

張儀、蘇秦皆是搖頭。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連聲,「還要再問答案嗎?」

蘇秦、張儀又是搖頭。

「你們嘴上不問,心裡卻是不服,」鬼谷子依舊微微笑著,慢悠悠道,「老朽這就告訴你們。器有大小,術有專攻。龐涓、孫臏所習,皆為兵學。兵學之要在於應對天下戰爭。天下戰爭,皆可具體為事,是以兵學亦稱事學,有戰即事來,戰畢即事去。口舌之辯卻是不同。口為心之窗,舌為心之聲,口舌之要在於應對天下人心。善於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萬變,根本沒有規矩方圓可循。」

蘇秦聽得入迷,急不可待地問:「請問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應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語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為玉帛;言語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屍累萬,血流成河。」

張儀急問:「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運。」

二人陷入苦思,有頃,蘇秦抬頭:「這……弟子愚笨,還請先生詳解。」

「所謂命運,」鬼谷子開解道,「可分三類,一是個人命運,二是邦國命運,三是天下命運。把握一人命運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國命運者,可入一國之心,服一國;把握天下命運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蘇秦埋頭又想一時,仍是不解:「請問先生,三類命運是一樣的嗎?」

鬼谷子連連擺手:「要是一樣,就不是難事了。這麼說吧,就一人而言,所處環境是命,所逢機遇是運;就邦國而言,周邊環境是命,所逢天時是運;就天下而言,所處天時是命,天下大勢是運。《周易》之所以占往察來,是因其演繹的是命運的生息轉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張儀問道:「請問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時運?」

「審時度勢!」鬼谷子一字一頓,「換言之,審天下之時,度天下之勢。」

張儀追問:「何為天下時勢?」

「所謂天下之時,就是天下大勢的運動趨向。所謂天下之勢,就是推動天下大勢的各種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風向是時,因風而動的潮流是勢。把握時勢,就是弄潮。天下時勢,撲朔迷離,神鬼莫測,瞬息萬變。聖人知時識勢,因時用勢,因而治世。奸賊逆時生勢,因而亂世。」

鬼谷子高瞻遠矚地道出這番宏論,蘇秦聽得呆了,好半天,方才問道:「請問先生,如何做到知時識勢,因時用勢?」

「明日晨起,」鬼谷子緩緩起身,「你們可隨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裡,你們就都知道了!」轉對玉蟬兒,「蟬兒,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蟬兒起身,攙上鬼谷子的胳膊,緩緩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蘇秦、張儀一前一後,雙雙耷拉著腦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個下午,蘇秦一直躺在榻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真像一具殭屍,只有兩隻大腳丫子無意識地碰來碰去。

迎黑時分,張儀推門進來,在屋中轉有不知幾圈,終於停住步子,長歎一聲:「唉,蘇兄你說,學問這東西,還有個底嗎?鬼谷裡用功四年,本以為熬到頭了,讓先生這麼一說,呵,原來這只是個開端!」

蘇秦依舊將兩眼盯在天花板上,毫無反應。

「唉!」張儀發出一聲更長的歎息,「夏蟲不知秋草,張儀服了!」

又悶一時,張儀將腳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張儀真正服了!」

溪邊小路上,玉蟬兒攙著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著玉蟬兒:「蟬兒,你心裡好像有話要說。」

玉蟬兒亦回一笑:「回稟先生,蟬兒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舊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龐涓下山,先生沒說什麼,聽任他去了。今年孫臏下山,先生仍舊沒說什麼,又聽任他去了。張儀、蘇秦想下山,先生為何卻要說出這番話來攔阻?」

「方纔老朽已經說了,龐、孫二人只是謀事,蘇、張二人卻要謀心,蟬兒難道沒聽明白?」

「這是先生故意說予蘇秦、張儀聽的。兵學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國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僅是謀事之說,斷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視玉蟬兒,點頭讚道:「蟬兒,你能想至此處,實令為師欣慰。」走到溪邊一塊巨石上,目視溪水,沉吟良久,長歎一聲,「唉,隨巢子說得不錯,天下不能再亂下去,而要結束這場亂象,必須經由大智慧之人。」

玉蟬兒眼睛大睜:「先生是說蘇秦、張儀?」

鬼谷子點頭。

「就他倆——」玉蟬兒不無疑惑地望著鬼谷子,「能行嗎?」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歎,「眼下還不行,這也是老朽攔阻他們的原由。可時運所推,此二人責無旁貸。」

玉蟬兒心頭一震,沉思許久,抬頭又問:「依先生之見,天下亂象,當如何收拾?」

鬼谷子長吸一氣,又緩緩吐出,目視遠方:「天下混亂,皆因勢生。勢眾必相沖,勢亂必相混。亂勢沖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亂象,使世道安泰,當從根本著手,驅使亂勢歸一,一統山河。」

「如何方使亂勢歸一呢?」

「蟬兒所問,正是蘇、張二人欲做之事。」

玉蟬兒驚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蘇秦、張儀他們……有嗎?」

「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緩緩說道,「不過,依老朽觀之,二人雖無中流砥柱之力,卻有兩件寶物甚是可貴,一是浩然正氣,二是智慧過人。有此二寶,當可引領眾勢了。」

玉蟬兒驚訝地望著鬼谷子:「浩然正氣,張儀也有?」

「是的,」鬼谷子點頭,「就在他的精髓裡。不過,他的這股正氣,若無蘇秦,或難衝出。一如龐、孫,蘇、張二人亦當是相知相爭,相輔相成。」

聽聞鬼谷子這席話,玉蟬兒如撥雲見日,心底澄明,點頭道:「蘇、張二人果成此功,當是天下之福。」又頓一頓,抬頭望向鬼谷子,「只是,縱使蘇秦、張儀有所造化,能夠引領眾勢,這個紛亂天下……真能一統嗎?」

「應該能的。」鬼谷子鄭重點頭,「方今天下亂勢橫衝,亂象紛呈,皆是虛像。若以慧眼視之,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一統。」

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是說,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蘇秦、張儀如果出山,不過是順勢導勢而已。」

「正是。」鬼谷子緩緩說道,「亂勢橫衝,恰如江河橫流,若不導之,必將氾濫成災。蘇、張二人若能順勢利導,就可控制亂勢,使萬流歸川,至海為一。」

「蟬兒仍有一惑,」玉蟬兒思忖有頃,眼睛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實現一統,請問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國泰民安嗎?」

「唉,」鬼谷子仰望蒼天,長歎一聲,「老朽心願如此。有朝一日天下歸於一統,是否真能國泰民安,實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啊!」

翌日晨起,猴望尖頂,天高雲淡,寒意襲人。仙風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頂,蘇秦、張儀、玉蟬兒、童子四徒緊跟其後。

鬼谷子引領四人繞尖頂轉一圈,逕至崖前巨松下面,並膝坐在懸崖邊上。眾人紛紛在他兩側並膝坐了。師徒諸人放眼望去,但見遠山近谷,霞光輝映,林海楓浪,晨霧鎖谷,層巒疊嶂,群峰鹹伏。

諸人望了一陣,鬼谷子將頭轉向張儀,沉聲問道:「張儀,你可看到什麼?」

張儀應道:「回稟先生,弟子看到遠山了。」

「遠山如何?」

「層巒疊嶂,飛雲盤頂,若隱若現。」

鬼谷子將目光移向蘇秦:「蘇秦,你可看到什麼?」

蘇秦應道:「弟子看到崖下的深谷了。」

「深谷如何?」

「為晨霧所障,隱隱約約,弟子看不真切。」

鬼谷子轉向玉蟬兒:「蟬兒,你又看到什麼?」

玉蟬兒的眼睛半開半闔:「蟬兒看到遠山之巔有棵巨松,深谷之下有條小溪。」

鬼谷子點點頭,轉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麼了?」

童子二目全閉:「回稟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東西。」

鬼谷子微微一笑:「你小子倒是眼尖,說說都有什麼好玩的?」

童子依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蟬兒姐看到的那棵松樹上有白鶴三隻,一鶴口中銜魚,二鶴鼓翅伸嘴,欲爭搶之;谷底小溪邊有小鳥兩隻,正在歡叫跳躍;近旁草叢隱一青蛇,正引頸企盼,欲躍而啖之——」陡然頓住,神情凝滯。

張儀、蘇秦皆吃一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童子。

張儀注意到童子根本沒有睜眼,說話像在背書,如發現作弊似地嚷叫起來:「大師兄,沒有看到就是沒有看到,編什麼故事?」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依舊全神貫注,有頃,陡然叫道:「先生,蛇撲中了,小鳥正在撲騰呢!」

張儀大笑起來:「我說大師兄呀,你這越編越邪乎了。蛇在哪兒,也讓師弟看看!」

童子依舊閉眼,但伸手指向崖下一處地方:「就在那兒!」

張儀伸頭望去,依然是白雲鎖谷,莫說是小鳥,即使玉蟬兒所說的小溪,也不見蹤影,呵呵笑道:「崖下除去雲霧還是雲霧,哪來什麼蛇撲小鳥?」

鬼谷子不動聲色:「張儀,你是用什麼看的?」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谷子轉對玉蟬兒:「蟬兒,你是用什麼看的?」

玉蟬兒應道:「弟子是用直覺看的。」

鬼谷子轉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應道:「童子是用心看的。」

張儀、蘇秦看看玉蟬兒,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真正服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張儀:「張儀,這下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覺,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無所不見。」將目光從張儀處移開,轉向蘇秦,然後又轉向張儀,「昨日談及『知時識勢,因時用勢』,若是換個說法,就叫觀天下。」

蘇秦、張儀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們來此絕頂的真正目的,頓時雙目圓睜,四隻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先生。

鬼谷子侃侃而談:「觀天下就如觀這遠山,視這深谷,不能單靠眼睛,要用直覺,要用心。觀遠山,不必上遠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過來說,若是真的上了遠山,下了深谷,你只會觀不見遠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鑽進林中,但見樹木,不見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處絕頂,用眼望下去,用直覺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谷子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蘇秦、張儀心中皆是一亮。

蘇秦應道:「弟子明白了,審時度勢,須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谷子微微點頭,「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學,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須觀天下;要觀天下,須洞悉天、聖、人三道,須熟諳捭闔之術。你們四年所學,僅是嘴皮功夫,說人說家尚可,說國則顯不足,若以之說天下,必貽笑大方。」

蘇秦、張儀面面相覷。

有頃,蘇秦問道:「請問先生,何為天、聖、人三道?」

「天道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萬物的生剋變化之理;聖道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國、天下大同之理;人道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樂業、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輔相成,失此離彼。遠天道,聖道困;遠聖道,人道難。」

諸人各陷深思。

過有一時,張儀復問:「請問先生,何為捭闔之術?」

「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不言。捭闔之術,就是張口閉口之術,習口舌之學,知捭知闔,最是難得。」

張儀急道:「張口、閉口有何難哉?」

鬼谷子連連搖頭:「難!難!難!」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難於何處?」

「難於你必須知道何時應該張口,何時應該閉口;你必須知道應該張口時如何張口,應該閉口時如何閉口。宮廷之上,一句話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話說錯,腦袋頃刻搬家。常言道,福從口入,禍從口出,講的就是這個理兒。」

蘇秦怔了下,接著問道:「這……捭闔之術可有訣竅?」

「若要明白捭闔之術,先須明白捭闔之道。」

「何為捭闔之道?」

「捭闔之道,也即天、聖、人三道,就是宇宙萬物的陰陽變化之理。任何事物,都離不開捭闔,也都可以用捭闔之道進行解析。陽為捭,陰為闔;白晝為捭,黑夜為闔;開始為捭,終結為闔;善為捭,惡為闔;春夏為捭,秋冬為闔;月圓為捭,月缺為闔;向上為捭,向下為闔;長生、富貴、榮耀、安樂、利益、希望為捭,死亡、貧窮、毀棄、痛苦、損失、失望為闔……」

「先生,」玉蟬兒抬起頭來,望著鬼谷子若有所思,「可否這麼說,凡與生相關,均為捭,凡與死相關,均為闔?」

鬼谷子微微點頭:「有這麼個意思,但捭闔之道遠不止此,你們唯有慢慢體悟,方能明白其中妙理。」

張儀再問:「捭闔之道,具體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則?」

「當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闔之道,其因循可依陰陽變化法則。萬物或捭或闔,或捭中有闔,或闔中有捭。具體到口舌之學,其法則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謀劃,均叫捭,凡朝挫敗方向的謀劃,均叫闔。」

張儀恍然悟道:「先生之言,如開茅塞!」

「習口舌之學,捭闔之道就如一扇大門,你們唯從此門進入,方能領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闔契機,方能做到何時張口,何時閉口,方能做到開口時如何開口,閉口時如何閉口。」

蘇秦、張儀雙雙歎服:「弟子受教了!」

自於猴望尖得傳捭闔大道之後,蘇秦、張儀再也不提下山之事,於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討,精進神速。數月之後,二人觀物察事一如玉蟬兒,學會了如何使用直覺。又過數月,他們竟也趕上童子,能以心眼觀物。

流光如梭,轉眼又值深秋。朔風吹來陣陣寒意,催紅漫山秋葉。秋葉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樹木已近光禿。

這日午後,玉蟬兒正在草堂中看書,一股冷風呼嘯著吹開房門,襲入草堂。玉蟬兒陡然受涼,情不自禁地打個噴嚏,起身關住房門,拿木棍頂上,返回洞中閨房,打開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蟬兒復至草堂,正欲坐下,忽聽天上傳來大雁的「呱呱」叫聲。

玉蟬兒猛然想起什麼,心兒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幾步跨到門口,打開房門,衝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蟬兒放眼望去,但見萬里晴空點綴朵朵白雲,一行大雁正從頭頂掠過,排成人字隊形飛過鬼谷。姬雪的聲音亦隨著一聲聲的雁叫響在耳邊:「雨兒,燕地遙遠,阿姐這一去,此生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把心裡的話兒說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予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玉蟬兒正在回想,雁陣已是掠過頭頂,飛向南面山頂。玉蟬兒緊追幾步,眼睜睜地看著雁陣沒入山後,那串「呱呱」的叫聲也漸響漸弱,再也聽不到了。

山谷重歸靜寂。

玉蟬兒的淚水攸然而出,正自傷懷,又有兩行雁陣由北飛來,呱呱叫著,掠過她的頭頂。玉蟬兒精神一振,兩眼直直地凝視它們,目送它們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巔。

又候一時,看到再無雁陣,玉蟬兒輕歎一聲,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臨別贈她的七絃琴,輕輕撫摸。

玉蟬兒手撫琴弦,淚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兒看到大雁了,它們告訴我,它們看到你了,它們看到你站在它們面前。可你望著它們,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說……阿姐,你心裡有話,為何不對雨兒說呢?阿姐……雨兒想你啊!」

玉蟬兒悲泣有頃,緩緩起身,抱琴走到戶外,在草坪上並膝坐下,面朝北國方向,輕輕彈奏起來。

一陣風兒吹過,一片秋葉飄零,落於琴上,復被風兒拂走。

琴聲初時低沉,如嗚如咽,而後如急風驟雨,再後如雁語聲聲,又如流水淙淙,聲聲呢喃,最後如浮雲掠過,陷入一片死寂。

兩百步開外的小溪旁,蘇秦、張儀並肩呆坐於一塊巨石上,各閉眼睛,全神貫注地傾聽玉蟬兒的琴聲。

鬼谷子與童子散步歸來,看到二人,亦走過來。蘇秦感覺有人,睜眼一看,見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制住。張儀則完全沉浸於玉蟬兒的琴聲裡,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滴下,滑落在石頭上。

鬼谷子跨上石頭,並膝坐下。張儀猛然發覺,打個驚愣,忙拿衣袖抹去淚水,坐攏過來。

鬼谷子眼望張儀:「張儀,在聽什麼呢?」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在聽師姐彈琴。」

「琴聲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弟子聽琴無數,唯有今日琴聲令弟子心顫。」

「是的,」鬼谷子點頭道,「老朽看到了。」轉問蘇秦,「蘇秦,你也在聽蟬兒彈琴麼?」

蘇秦應道:「是的,先生。」

「琴聲如何?」

「如泣如訴。」

「哦?」鬼谷子抬頭,「可曾聽出她在泣什麼?訴什麼?」

蘇秦搖頭:「弟子聽不真切。」

「嗯,」鬼谷子讚道,「你能聽出,已經不錯了!」

張儀心裡一動,急切問道:「敢問先生,師姐在訴說什麼?」

鬼谷子轉向童子:「小子,你來說說,你的蟬兒姐在訴說什麼。」

童子正在閉目傾聽,聽到鬼谷子發問,頭也未扭:「回先生的話,蟬兒姐在跟大雁說話。」

「大雁?」張儀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無歎服地點頭道,「嗯,大師兄說得極是,剛才師姐看到大雁南飛,這才出來彈琴。」

鬼谷子沒有睬他,繼續問童子:「你的蟬兒姐在對大雁說些什麼呢?」

童子又聽一陣,搖頭。

張儀急問:「先生能聽出她在訴說什麼嗎?」

「是的,」鬼谷子緩緩說道,「她在詰問大雁為何不守信用,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

「該捎之物?」張儀打個驚愣,「請問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關心這個,最好去問蟬兒。」

張儀知先生已經揣出他的心意,臉上一熱,急急垂下頭去。

「先生,」蘇秦解圍道,「如此細微之境,弟子能否聽懂?」

鬼谷子應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夠聽懂。」

「如何用心?」

「將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聽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蘇秦喃喃重複:「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為揣、摩之術。捭闔之術五花八門,首推揣、摩。」

張儀已經聽出先生是在藉機傳授,精神陡來,大睜兩眼:「請問先生,何為揣情?」

鬼谷子緩緩說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詩曰,『他人有心,於忖度之,』講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則要察其言,觀其色,聞其聲,視其行,然後推知其心之所趨。若是揣天下,則要透視國情,觀其貨財之有無,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險易,軍力之強弱,君臣之賢愚,天時之福禍,民心之向背,然後推知其國運是盛是衰,是興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而揣摩天下。蘇秦、張儀如聞天書,似癡似迷。沉思有頃,蘇秦問道:「請問先生,如何揣情?」

「欲揣其情,首摩其意。摩為揣之術,揣、摩不可分離。」

張儀急問:「何為摩意?」

「所謂摩意,就是投其所好,誘其心情。譬如說,對方廉潔,若說以剛正,此人必喜,喜,必洩其情;對方貪婪,若結以財物,此人必喜,喜,必洩其情;對方好色,若誘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洩其情。是以善摩之人,如臨淵釣魚,只要用餌得當,魚必上鉤。」

蘇秦、張儀再入深思。

鬼谷子見二人已入狀態,緩緩起身:「習口舌之學,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聾子瞎子,若想成功,難矣。」

蘇秦、張儀起身拜道:「弟子謹記先生所言,細加體悟。」

望著鬼谷子與童子的背影漸去漸遠,張儀回過頭來,轉對蘇秦,一本正經地說道:「蘇兄,你說先生這人,肚裡有多少寶貨,盡可悉數倒出就是,偏是星兒點兒,讓你我整天價日裡瞎琢磨。」

蘇秦撲哧笑道:「賢弟,就你我這點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來,能不撐死?」

「蘇兄說的是!」張儀亦笑一聲,「先生這……今日一點兒,明日一星兒,就是讓你我慢慢悟呢。」略頓一下,「哎,我說蘇兄,今兒這點揣和摩,可有感悟?」

「還沒細想呢,談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習練一下,或有所悟。」

蘇秦笑道:「賢弟想到何事?」

「師姐。」張儀稍作遲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方纔先生說,師姐在詰問大雁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想必是師姐在思念什麼人。蘇兄你來揣摩一下,師姐她能思念何人?」

蘇秦連連擺手:「若是揣摩別人,在下或可。揣摩師姐,在下斷然不及賢弟。」

「蘇兄不必謙遜。」張儀話中有話,「在此谷裡,除先生之外,真正曉得師姐的,還不是你蘇兄?譬如方纔,師姐彈琴,在下聽到的不過是琴,蘇兄聽到的卻是心。僅此一點,在下已是服了。」

「賢弟過譽了。」蘇秦笑道,「其實,師姐之心,賢弟早已揣出,不過是知作不知而已。」

「蘇兄說笑了,」張儀亦笑一聲,「在下若是知曉,何苦去問先生,授人笑柄?」

「賢弟聽琴心顫,淚流滿面,若不將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張儀見蘇秦說出此話,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還瞞不過蘇兄啊!」

這日夜間,張儀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聯想到《詩經》開篇裡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之句,似是突然體會到了古人的感受。兩相比照,張儀覺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現在的他。

張儀輕歎一聲,披衣起床,「吱呀」一聲推開房門。

是夜正值仲秋,一輪圓月明朗如鏡,高懸天上。張儀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這輪明月,觀望一團又一團的淡淡白雲緩緩地移近它的身邊,從它身上攸然掠過,漸去漸遠。

望著,望著,月亮上面似有東西在動。張儀揉揉眼睛,定神細看,是玉蟬兒。玉蟬兒身披白紗,步態輕盈地飛下月亮,緩緩向他走來。不是走來,是飄來,因為她像是一片隨風翻舞的樹葉般輕盈。

玉蟬兒飄呀飄,飄呀飄,一直向他飄來。眼看就要飄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腳步,現出一個側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紗。冷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傾瀉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雲的處子胴體上。

張儀本能地閉上眼,也恰在此時,耳邊響起玉蟬兒冷冷的聲音:「諸位士子,自從走進這條谷中,自從踏上求道之路,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於蟬兒了。屬於蟬兒的,只有這團肉體。如果哪位士子迷戀這團肉體,蟬兒願意獻出。諸位士子,蟬兒是真心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挽救黎民於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張儀陡然打個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蟬兒已是芳蹤杳然。眼前什麼也沒有,依舊是那輪圓月掛在天上;耳邊什麼也沒有,依舊是冷冷的秋風嗖嗖吹過。

張儀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聲,歎道:「唉,想我張儀,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愛過哪個女人,唯有師姐讓我魂縈夢牽。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幾年下來,師姐竟似……」想到這裡,又歎一聲,「唉,我的這番心意,蟬兒可否知曉?如果她真的將心交付大道,斷不會為情所動。她不動情,縱使我將心全掏出來,也是枉然!」

悶頭又想一時,張儀陡然間打個激靈:「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術,何不先用一場?待我尋個機緣,先拿話語誘她,觀她是否斬斷情絲。倘若情絲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遲!」

沒過幾日,機緣真就來了。

這日晨起,張儀從溪中洗漱過後,路過草堂門前,見童子正在收拾竹簍、鐵鏟等物什,隨即湊過來,站在那兒看有一時,笑口問道:「大師兄,你在忙活什麼呢?」

童子應道:「仲秋時節適宜採藥,師兄這要陪伴蟬兒姐上山去呢。」

「哦?」張儀打個激靈,「幾時出發?」

「這……」童子看看日頭,「眼下露水太大,看來還得再候半個時辰。」

「敢問大師兄,你們欲上何山?」張儀順口問道。

「猴望尖。」童子朝遠處一指,「那兒的草藥,藥性最好。」略頓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說師弟,你問這個幹嘛?」

「是這樣,」張儀笑道,「師弟在想,師兄跟師姐到那麼遠的地方採藥,萬一採得多了,總該有個腳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說就是,何苦要兜這麼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張儀趕忙表態,「不瞞師兄,師弟這幾日從早到晚都在打坐,兩腿坐僵了,就想跟隨師兄遛這一趟,一是活動一下腿腳兒,二是跟師兄長點見識。」

童子笑道:「就憑你這張甜嘴,師兄允准你了。這樣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帶一根長棍子,過上兩刻,在此候著。」

張儀答應一聲,急急走回草舍。兩刻之後,張儀帶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遠遠望見玉蟬兒背著竹簍,與童子已經走在小徑上。張儀加快腳步,急趕上來。玉蟬兒聽到後面腳步響,扭頭一看,眉頭微皺,對童子道:「他來幹什麼?」

童子笑道:「是我讓他來的。後晌採藥回來,也好有人背上。」

玉蟬兒撲哧笑道:「他要想背,讓他這就背上!」說話間,已從背上取下竹簍,候在路邊。

張儀趕至,看到路邊竹簍,又見玉蟬兒微笑著立於路邊,心中大喜,二話不說,將篾刀放進簍中,將木棒遞予玉蟬兒,嘻嘻笑道:「師姐,你拿上這個壓陣。萬一遇到山貓子什麼的,師弟這條小命,可就全仗師姐了!」

玉蟬兒接過木棒,笑道:「不要耍貧嘴,省下力氣,後晌有你受的。」話音落下,人已頭前走去。

「好咧!」張儀輕快地答應一聲,舒坦得全身骨頭無一處不服帖。

三人說說笑笑,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趕到猴望尖。

猴望尖雖險,但幾年下來,三人俱是熟門熟路。即使張儀,也全然沒有初來此處的那種驚懼感,尤其是這一日,晴空萬里,秋風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藥材成熟季節,猴望尖更是百藥盛地,不出數步,就有好藥入目。童子、玉蟬兒都是識貨的,剛過午時,張儀背上的竹簍已滿。因有腳力,童子也就無所顧忌,看到好藥,只管下剷去挖,張儀背上的竹簍漸次滿起來。

童子用腳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轉過這個山嘴,還有幾味好藥,師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沒捨得挖,今年當該長成。張師弟,你可不要嫌多喲!」

「師兄只管挖去,」張儀笑道,「不瞞師兄,師弟這身力氣連攢數年,竟也沒個使處。莫說是幾味草藥,縱使師兄坐在簍裡,師弟也一併背你回去。」

「好好好,這話可是你說的。」童子當即拿上鐵鏟,興沖沖地頭前跑去。

秋日採藥,多為塊根,又經童子踩實,雖只大半簍,卻有份量。二人追著童子走不多時,玉蟬兒就已看到張儀的額頭上滲出汗珠。

玉蟬兒從袖中掏出絲絹,遞過來道:「張士子,你都出汗了,這還嘴硬。來,擦一把。」

張儀充滿情意地望她一眼,接過絲絹,送入鼻下,輕輕嗅了嗅,遞還給玉蟬兒,別有用意地說:「師姐這麼香的絲絹,若是擦了張儀這身臭汗,豈不污了?」

玉蟬兒不由分說,伸手替他擦過,嗔道:「什麼香臭?絲絹就是用來擦汗的,你這樣窮講究,快要趕上蘇士子了!」

張儀心中湧出一陣莫名的感動,聲音發顫,喃聲道:「蟬兒——」

玉蟬兒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咦,張士子,你這是怎麼了,聲音聽起來不對。」

見玉蟬兒一副無邪的樣子,張儀只好強自忍住,別過臉去,小聲說道:「沒什麼,嗓子有點幹。」

玉蟬兒忙從身上解下水葫蘆,取出塞子,遞過來道:「張士子,來,喝口水潤潤,興許會好些。」

張儀接過葫蘆,咕嘟咕嘟連喝幾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師姐。」

玉蟬兒看看前面,急道:「張士子,快點走吧,童子不知哪兒去了。」

張儀望玉蟬兒一眼,半開玩笑道:「師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見,這兒可就沒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蟬兒皺下眉頭:「那可不成!」

「哦?」張儀心裡一沉,急問,「有何不成?」

玉蟬兒咯咯笑起來:「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腳步加快,「快走吧,咱倆得快點。」

聽聞此話,張儀打個激靈,急趕一步,明知故問道:「師姐,咱倆怎麼了,我沒有聽清。」

玉蟬兒嗔他一眼:「沒有聽見就算了!」

「乖乖,」張儀心裡忖道,「咱倆……真有意思……嗯,蟬兒此話別有深意,看來有戲,待我再拿話兒探她。」又趕幾步,欲言又止,「師姐,要是……」

玉蟬兒放慢腳步,扭頭望向張儀:「要是什麼?」

張儀囁嚅道:「要是……要是……這個天下沒有童子,沒有先生,沒有蘇兄,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師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這雲夢山裡,師姐……師姐將會如何?」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士子何出此言?」

「師姐還沒回話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蟬兒……蟬兒會瘋掉的!」

張儀心裡一喜,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任誰都會瘋掉!」略頓一下,「師姐,師弟還有一問,若是另有一人與師姐做伴呢?」

玉蟬兒撲哧又是一笑:「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聽到此話,張儀兩眼放光,兩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樣真如得了個天大的寶貝。望著他的興奮樣兒,玉蟬兒心中納悶,正欲問他傻笑什麼,忽聽童子在叫,抬頭望去,見童子正在遠遠招手,也就顧不上此事,加快腳步,急走過去。

張儀跟過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烏,若是全挖出來,少說該有幾十斤重!

揣知玉蟬兒並不拒絕塵緣,張儀的心情就如春暖花開時節放飛的風箏,笑意寫在臉上,即使幾十斤重的簍子壓在背上,走路也似腳不沾地。

這日晚間,張儀雖然疲累,心情卻是愉悅,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熬至夜半,眼見毫無睡意,索性走出房門,並膝坐於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張儀沒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閉雙目,細細回味,思緒從洛陽周室開始,一直游至鬼谷裡的幾年,最後才進入關鍵場面,耳邊再次響起玉蟬兒的聲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我……我會瘋掉的!……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張儀陡然打個驚愣,思忖道:「對,除我之外,這個人會是誰呢?是先生嗎?若是先生,說明玉蟬兒仍無塵心,與前意不符,因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斷不會說出自己會因孤獨而『瘋掉』。不是先生,又會是誰呢?龐涓、孫臏?不對。蘇兄?絕無可能。周天子?不會是他。難道是姬雪?」

張儀眼前現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頃,搖頭忖道:「斷不會的!男人若有凡心,斷不會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一輩子。女人也是一樣。儘管是姐妹,若是終生廝守,也是無趣。除去這些人,還會有誰呢?」

張儀陷入苦思。

又過一時,張儀陡然打個驚愣:「大師兄!」

童子立即浮現在張儀面前。前些年,童子是個孩子,今日卻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聲音也變了。修道使童子過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爾不群。再往細處想,鬼谷數年裡,真正與玉蟬兒形影不離、不離不棄的,是童子,不是他張儀。

是的,他們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譬如說今日挖藥材……

張儀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張儀抱頭自語,「在這世上,除我張儀之外,真正關懷師姐,也值得她去廝守的還有一人,就是大師兄。」

想到自己的情敵竟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張儀不禁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了!」

翌日午後,四子草舍前面,張儀悶坐於草地上,蘇秦坐在離他不遠的石几邊看書。正看之間,蘇秦遠遠望見鬼谷子、玉蟬兒二人走來,起身招呼張儀,拱手揖禮。鬼谷子與玉蟬兒直走過來,在張儀旁邊的草地上坐下。蘇秦、張儀見了,也自坐下。

張儀偷眼望向玉蟬兒,恰好撞見她的目光,臉上頓時一紅,一顆心撲撲狂跳不止,急急轉過頭去。

鬼谷子望向張儀:「張儀,適才見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張儀臉上燥熱,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傳的揣、摩之術。」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審時度勢,摩即窺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點頭笑道,「這麼解釋,倒也簡明扼要。悟至此處,已屬難得。常言說,知己易,知彼難。揣、摩之術,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靈活運用,對手的形勢、心事就會瞭然於胸。孫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戰不殆嗎?」

鬼谷子搖頭。

「既然如此,」張儀問道,「孫武子之言豈不有誤?」

「孫武子此言,旨在強調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勝。否則,你只能一敗塗地。」

蘇秦又問:「如果知己知彼,捭闔之中可有取勝之術?」

「有兩術或可助你取勝,一是權,一是謀。」

張儀急問:「何為權、謀?」

「權即權衡,謀即籌算。權衡是依揣、摩所得,權衡利弊、得失,決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於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則需籌算,就是謀。」

「先生是說,權即何時言,謀即如何言。」

「正是。」

張儀心裡一動:「請問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權,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當然,捭闔道術,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權,則可決定如何出言。一般說來,當因人而言。與智者言,依博;與博者言,依辨;與辨者言,依要;與貴者言,依勢;與富者言,依高;與貧者言,依利;與賤者言,依謙;與勇者言,依敢……」

張儀恍然悟道:「先生是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謀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謀陰不謀陽,謀私不謀公,謀奇不謀正。」

蘇秦垂頭,喃喃重複:「謀陰不謀陽,謀私不謀公,謀奇不謀正……」

鬼谷子見他眉頭皺起,進一步解釋:「換言之,善謀者,在陰,在私,在奇。謀事,必陰;謀君,必奇;謀臣,必私。」

先生和玉蟬兒走後,張儀反覆咬嚼鬼谷子最後一句話,「謀事,必陰;謀君,必奇;謀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師姐如君,謀師姐,必奇。師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屬未知,待我想個奇策,得個實證。若是師姐心中有我,再和盤托出心事不遲。」

張儀悶頭苦思一時,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說的是,『與智者言,依博;與博者言,依辨;與辨者言,依要;與貴者言,依勢……』與師姐言,當依悲才是。蟬兒面上冷酷,內中卻有慈愛,待我作殘自己,演一場苦戲,或能試出她的真心。」

東山谷裡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樹,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時節,樹上掛滿紅紅的果實。黃昏時分,張儀告訴蘇秦,說是東山摘果去了。

眼見天色昏黑,仍然未見張儀回來,蘇秦大急,因為秋天正是山貓、狍子、野豬等大型走獸猖獗之時,谷中諸人往往在天剛落黑就回谷中,輕易不走夜路。

蘇秦尋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幾聲,斷定張儀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蟬兒一路尋去,果見張儀躺在那棵柿子樹下,兩手緊緊抓著一根斷枝,已是「昏厥」。

蘇秦大驚,伸手探過鼻息,見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來,低頭輕喊幾聲,張儀仍無反應。蘇秦上前,正欲背起張儀,玉蟬兒急道:「蘇士子,慢!」

玉蟬兒彎下身去,拿出張儀的一隻胳膊活動一下,把脈有頃,復將他的肢體逐一查驗,看到並無外傷,脈搏也無大礙,這才與童子協力將他攙起,輕輕放到蘇秦背上。

快到谷中時,張儀總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聲。蘇秦加快腳步,回到草舍,將他放到榻上。玉蟬兒再度檢查時,張儀大呼小叫,這兒疼,那兒麻,全身上下竟是沒有一處舒坦的。玉蟬兒初修醫道,自也識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騰約有半個時辰,認定張儀摔得不輕。因見並無明顯外傷,最終推斷他可能傷及內臟了。

玉蟬兒自修醫以來,雖是讀書不少,也治過幾樁小病,似此「嚴重」摔傷還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這日夜間,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張儀身邊觀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蟬兒發現張儀的左腳踝有點腫脹,伸手一摸,張儀又驚又乍,大呼小叫。玉蟬兒找到病灶,緊急忙活半日,調好草藥為他敷上,又配幾味草藥,親自煎熬,藥好之後,又親口嘗過,這才端與他喝。

看到玉蟬兒如此上心,張儀哪裡把持得住,內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嗒嗒嗒」地滴進藥碗裡。玉蟬兒掏出絲絹,為他擦過,小聲說道:「張士子,莫要傷悲,蟬兒看過了,只是左腳踝扭傷,並無大礙!這碗藥是蟬兒配的,可調內中陰陽,利跌打損傷,若是喝下,興許會好一些。」

張儀泣不成聲,哽咽著點點頭,端起藥碗,咕嘟幾聲,和淚喝了。

玉蟬兒走後,張儀獨自躺在榻上,又流一會兒淚,歎道:「唉,這番苦頭,看來沒有白吃。只是……蟬兒這樣子待我,我這裡疑神疑鬼不說,這又裝腔作勢,弄得就跟真的一樣,愧對她了。」

張儀悶頭自責一番,心裡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陣,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蟬兒的精心調養下,張儀的「傷勢」痊癒得甚快。幾日之後,腫脹消除,張儀也能「勉強」下榻,跛腳走動幾步。玉蟬兒看到,開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尋來一根木棒,定要蘇秦削成一根拄杖。張儀看在眼裡,多出一份感動之餘,更加堅定了先前的推斷。

因張儀之傷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蘇秦就與童子一道下山,購置日用物什。次日黃昏,二人返回谷中,張儀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蘇秦打探山下狀況。蘇秦將聽到的各種傳聞略講一遍,多與孫臏、龐涓二人有關,說他們在魏如何了得,說孫臏如何被魏王聘為監軍,如何促使魏國耕戰兼顧,魏人又如何減賦免稅,魏國如何因之大治等,聽得張儀心猿意馬,兩眼圓睜,雄心勃起。

蘇秦肩背許多物什,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講個大略,也就拱手告辭。蘇秦剛出房門,張儀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顫。

張儀從榻上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幾日來,他的身心全都繫在玉蟬兒身上,竟將此生的宏圖大略,對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個乾淨。蘇秦一席話,將他這份心思重又喚回。是啊,如果選擇玉蟬兒,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隨先生終老於山林,因為玉蟬兒不是那種貪戀塵世的人,斷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與世俗之人拚殺。這……

一邊是玉蟬兒,一邊是壯志宏願,張儀哪一個也割捨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將亮時,張儀決定捨棄玉蟬兒,下山搏殺,但在太陽出山、玉蟬兒又來探視他時,這一決心頃刻如煙消散。

這些天來,鬼谷子一直在閉關深修。傍晚時分,鬼谷子出關,玉蟬兒向他講述了張儀摔傷一事,也約略述及自己的診治經過。鬼谷子讚她幾句,與她前往探視。

見先生到來,張儀知道隱瞞不住,眼珠兒連轉幾轉,只將扭傷的腳踝示于先生。

鬼谷子掃他一眼:「走幾步看。」

張儀裝模作樣地拿過拄杖,一拐一拐地連走幾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嗎?」

看到仍有點跛,玉蟬兒應道:「先生,張士子的腳傷沒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對張儀道:「張儀,扔掉柱杖,跳上兩跳,再走走看。」

張儀只好扔掉柱杖,連跳兩跳,又走幾步,果是不跛了。

張儀乾笑道:「先生神了,只這兩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腳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張儀知先生窺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紅,正不知說句什麼解脫尷尬,玉蟬兒恍然悟道:「先生,蟬兒明白了。心為神之主,神為身之主,張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後方是肢體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來,「蟬兒,習醫道悟至此處,已是難得了。」

「對對對,」張儀急道,「師姐所悟極是。弟子這幾日來,整個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幾聲:「張儀,你的心神現在可否回來?」

張儀搖搖頭,忽又靈機一動,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說吧。」

「是這樣,」張儀的眼睛連眨幾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見一奇女子,甚愛之,真心與她相守終身。此女卻是戀家,雖然愛他,卻不願隨他四處奔走。一面是暢遊四方,盡其心志,一面是廝守戀人,兩情相悅,此人兩相權衡,哪一面也難取捨。請問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頃,捋鬚道,「此人的困惑涉及決斷,亦為捭闔之術。」

聽先生再次講到捭闔之術,張儀兩眼大睜:「決斷亦是捭闔之術?」

「是的,」鬼谷子點頭,「捭闔諸術中,揣、摩、權、衡僅是手段,決斷才是目的。天下最難之事,莫過於決斷。換言之,需做決斷之事,必是疑難。」

張儀歎道:「唉,確實如此,弟子為之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來你是遇到難決之事了。不過,再難之事,終需決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張儀急問:「弟子該當如何決斷呢?」

「這就須知何謂決斷了。」鬼谷子緩緩說道,「所謂決斷,就是選擇。天下諸事,皆因選擇,亦皆由選擇。人生之妙,正在於此。萬事萬物,涉及決斷的只有兩種,一是易決之事,一是不易決之事。」

蘇秦問道:「何為易決之事?」

「易決之事就是當下可斷之事,天下諸事,大多屬此。」

「易決之事可有因循?」

「易決之事可分五種: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費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雖費力卻不得不為之事;五是趨吉避凶之事。」

「不易決之事呢?」張儀關心的是這個,急不可待地問。

「不易決之事也有因循。俗語曰,『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孟子有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說的就是這個。」

張儀再問:「先生,若是再三權衡,仍舊無法決斷,又該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籤問卦,聽從天命。」

「先生之見呢?」

「天命不可違也。」鬼谷子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起身,「捭闔諸術,術術通道,無道即無術。諸術之間,互相關聯,由一而生十,由十而達一,萬不可孤立使用,否則,就會墨守成規,喪失變化之本。」

兩人叩拜於地:「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古人的做法是,求籤問卦,聽從天命……」眾人走後,張儀反覆嚼味鬼谷子的話,越嚼味越覺有理。

「是陪伴師姐,還是山外驅馳,既然難以決斷,何不傚法古人,聽從天命?」張儀這樣想定,隨即關上房門,尋到一根竹簡,在正面畫了一隻蟬兒,反面畫了一張大口,口中吐出一條長舌。

張儀畫好,看了看,跪於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後起身,將竹籤握在手中,默禱一番,閉上眼睛,猛力拋向空中。張儀聽到彭的一響,知它撞上屋頂了。

張儀又候一時,卻不見竹籤落地,抬頭一看,見那竹籤不偏不倚,剛好插進屋頂的縫隙裡。張儀輕歎一聲,拿根棍子將它撥弄下來,又是一番跪拜禱告,再次拋向空中。有了上次教訓,張儀的力道小了許多,那竹籤在空中翻幾個滾,掉落下來。張儀不敢看它,閉眼又是一番禱告,方才睜眼。

竹籤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蟬兒。張儀長吸一氣,將竹籤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窩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禱,再次拋向空中。竹籤再次落下,在上的依然是蟬兒。

「天命不可違也……」想到鬼谷子的話,張儀長歎一聲,揀起竹籤,默默又跪一時,眼中淚出。

張儀跪在房中,越想越篤定,心境也豁然開闊起來。既然上天為他生出一個玉蟬兒,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蟬兒的種種好處,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與這樣的女子長相廝守,張儀禁不住喟然長歎,跪地誓曰:「蒼天在上,張儀誓願遵從您的意志,在這谷中與師姐玉蟬兒朝朝暮暮,長相廝守,讓那山外熱鬧、國仇家恨均作過眼煙雲!」

誓畢,張儀一身輕鬆,站起身來,打開房門,逕到蘇秦房前,敲了敲,不及應聲就推門進去。蘇秦正在榻上躺著,見是張儀,起身招呼道:「賢弟,請坐。」

張儀卻不睬他,顧自站有一時,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鄭重說道:「蘇兄,儀方才斷出一件大事,第一個告訴蘇兄。」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又想到方纔所問,蘇秦知他不是在開玩笑,也正襟坐起,斂神問道:「賢弟請講。」

張儀遂將自己與玉蟬兒之事和盤托出,尤其是這些日來所受的熬煎及方纔的決斷,末了說道:「蘇兄,非在下不願出山與兄共謀大業,實乃天命不可違也。是上天為儀生出蟬兒,是上天讓儀離開河西,是上天讓儀前往周室,是上天讓儀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變成蟬兒,是上天讓儀來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違也。」

蘇秦的表情由驚訝到驚異,再到沉思,而後抱拳賀道:「賢弟既已做出決斷,在下別無話語,在此賀喜了!」

張儀亦抱拳道:「儀謝蘇兄美意!」

蘇秦遲疑一下,抬頭問道:「賢弟此意,師姐可知?」

張儀搖頭道:「在下也是剛剛斷出,尚未告訴師姐。再說,師姐這人,在下的這番心思,真還無法出口。在下此來,一是告知蘇兄,二也是請蘇兄拿個主意。」

「賢弟本是風流才子,」蘇秦撲哧笑道,「這種事情,卻讓在下出主意,豈不是有意讓在下出醜嗎?」

張儀亦笑一聲:「就憑蘇兄對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還佩服得緊呢。蘇兄莫要謙遜,這個主意,非蘇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蘇秦黯然神傷,低頭思想一陣,緩緩說道:「賢弟真愛師姐,是該表白出來。先生年邁,仙去必是早晚之事。師姐本是金貴之軀,有賢弟作陪,此生也不至於埋沒在這山野之中。再說,依賢弟資質,與師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頓一頓,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賀喜!」

張儀急道:「在下謝了!究竟有何主意,還請蘇兄快說!」

蘇秦略想一時,在張儀的耳邊如此這般。

張儀頻頻點頭,連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後,玉蟬兒正在溪邊漂洗衣物,張儀走過來,蹲在一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她看。張儀癡癡地凝視著她,看得玉蟬兒甚不自在。

玉蟬兒微微一笑,招呼道:「張士子,看這樣子,今日全好了!」

「好了,好了!」張儀回過神來,抱拳道,「此番虧得師姐。若不是師姐,在下這條小命,真就沒了!」

玉蟬兒笑道:「開始見你摔得挺重,後來發現,其實你哪兒也沒傷到,不過是扭了腳脖。」

張儀大驚:「師姐是說,在下是……裝出來的?」

玉蟬兒又笑一聲:「裝與未裝,還不是你自己知道?」

張儀略略一想,抬頭問道:「師姐是何時看出來的?」

「第二天早上,」玉蟬兒笑道,「就是熬藥讓你喝的那日。」

張儀傻在那兒,怔有許久,方才問道:「那……師姐既知在下是裝出來的,為何沒有說破,反而煞有介事地為在下診病?」

玉蟬兒撲哧笑道:「張士子裝病,必是想為蟬兒提供機會,好讓蟬兒習悟醫道,蟬兒謝還謝不過來呢,為何要去說破?」

見蟬兒想到這層意思,張儀懸著的心略略放下,順口說道:「不瞞師姐,就憑那棵柿樹,在下豈能摔下?在下這麼做,一半是尋個樂子,一半也想……試試師姐的醫術。又是不想師姐果是醫術高明,連在下是裝的,都能看得出來。」傻笑一聲,癡癡地凝視她。

玉蟬兒覺得他的目光怪異,朝他又笑一下:「張士子,蟬兒好看嗎?」

「好看,好看,簡直就跟仙女似的!」

「謝張士子誇獎!」玉蟬兒笑道,「張士子,要是沒有別的事兒,蟬兒還要洗衣服呢。」

「師姐,在下……」張儀囁嚅著,欲言又止。

「張士子,」玉蟬兒抬頭望向他,「有話就直說,莫要爛在肚裡。」

「師姐,」張儀橫下心來,「是……是這樣,在下方才想起一個故事,覺得好笑,不知師姐願意聽否?」

「好呀,」玉蟬兒嫣然一笑,「蟬兒許久沒有聽過故事了。」

「師姐聽說過師曠嗎?」

「略有所聞。」

「師曠隱居於白雲山中,音樂已達出神入化之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師兄,一人是師妹。師妹一點就通,甚是靈透,師曠喚她靈兒,最是寵她。三位師兄無不喜愛靈兒,但真正愛她的卻是中間一個,名喚弓長。弓長聰明好學,為人爽直,從心底裡摯愛靈兒,曾對天發誓,此生非她不娶。」

講到此處,張儀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蟬兒。玉蟬兒兩隻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從表情上看,顯然聽得入心。

張儀有了底數,接著講道:「時光如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弓長的愛情有增無減,卻始終未敢向靈兒表明心跡。」

「哦?」玉蟬兒驚訝道,「為什麼呢?」

「因為,」張儀緩緩說道,「靈兒之心根本不在男女之愛,只在音樂和孝道。靈兒多次在幾位師兄面前表白,她要獻身於音樂,追隨師曠終老於野。」瞥一眼玉蟬兒,見她仍用大眼凝視他,咳嗽一聲,「一晃又是數年,三位師兄行將辭師而去。弓長之心極是痛苦,夜夜徘徊於山道上,望著靈兒的窗子發呆。離別一天天臨近,弓長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幾乎因愛而崩潰。有一日,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向靈兒表白。」

「哦?」玉蟬兒瞪大眼睛,「弓長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這樣,」張儀略頓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著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給靈兒寫下一封血書,書曰,『天蒼蒼兮,野茫茫,若無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若無靈兒,弓長失其明矣!』」

玉蟬兒忖思有頃,讚道:「嗯,弓長寫得好。可……愛在兩情相悅,弓長這麼摯愛靈兒,靈兒是否也愛弓長呢?」

張儀脫口而出:「當然愛。」

「哦?」玉蟬兒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靈兒之心,張士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惟弓長與她息息相通,值得她愛。」

玉蟬兒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這……」張儀略略一想,「靈兒靈透,弓長也靈透;靈兒有慧心,弓長也有慧心;靈兒將自己獻予音樂,弓長也決心將自己獻予音樂;靈兒願隨先生終老於林,弓長也願隨先生終老於林……」

玉蟬兒打斷他:「靈兒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張儀搖搖頭,充滿期待地望著玉蟬兒,「師姐,假設你是靈兒,如何作答呢?」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士子,我是蟬兒,是玉蟬兒,不是你的那個靈兒。」

張儀心裡一顫,仍舊堅持:「是這樣,咱們……師弟之意是,假設師姐是那個靈兒。」

「張士子真逗。」玉蟬兒又是一笑,「好吧,假設蟬兒是靈兒,靈兒就會這樣回書弓長,『天蒼蒼兮,野茫茫,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風清清兮,夜冥冥,慧心大愛,弓長何失明矣!』」

張儀怔道:「師姐,你……這麼說,你不喜歡弓長?」

「喜歡。」玉蟬兒順口說道,「可喜歡並不是愛。張士子,你想,莫說靈兒心存音樂,即使不存,如此靈透的她,怎能愛上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呢?」略頓一頓,「還有,弓長愛靈兒,卻是不知靈兒。靈兒喜歡什麼,靈兒欲求什麼,靈兒關注什麼,靈兒悲傷什麼,弓長一無所知,因為弓長從未讀懂靈兒之心。靈兒怎能愛上一個不知其心的人呢?」

張儀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張士子,」玉蟬兒又道,「換過來說,如果你是弓長,靈兒喜歡你,愛你,可喜歡的只是你的外在,愛的只是你的表象,從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你會愛上她嗎?」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不無尷尬:「師姐,這……」

「好了,」玉蟬兒嫣然一笑,「張士子,蟬兒的衣服洗好了,這要回去晾曬呢,哪有閒心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古人勞心費神?」撈起水中衣物,放進木桶裡,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離去。

張儀的表白真還觸動了玉蟬兒的心事。在草坪上晾衣物時,她的動作越來越慢,索性將手搭在繩上,整個停下。怔有一時,玉蟬兒才又緩緩動作起來,將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裡只她一人。玉蟬兒怔怔地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已是深秋,落葉較前幾日更多了,無論有風無風,長在樹上的葉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葉子到了該落的時候。

玉蟬兒望著窗外大大小小、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的片片葉子,心事更是重了。不知過有許久,玉蟬兒輕歎一聲,喃喃吟道: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

玉蟬兒正自吟詠,忽然感到身後有動靜,扭身一看,見鬼谷子不知何時已從洞中走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的身後,趕忙止住,臉色緋紅,不無尷尬地低頭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前面並膝坐下,慈愛地望著她,接著吟道:「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玉蟬兒忖知鬼谷子已經看破自己的心事,將頭垂得更低。

「蟬兒,你有心事,可否說予老朽?」

玉蟬兒將頭又埋一時,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復正常,輕聲道:「先生,其實也沒什麼,方才是蟬兒胡思亂想,現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舊笑吟吟的,「能否說說,你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是些世俗妄念,蟬兒控制得住。」

鬼谷子笑道:「這個世上,只有兩種人心無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兩者都不是,有此妄念,為何要控制它呢?」

「這……」玉蟬兒囁嚅道,「蟬兒既來谷中隨先生修道,就不該——」

「不該如何?」

「不該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說說它吧。」

「是這樣,」玉蟬兒略頓一下,緩緩說道,「蟬兒本已斷絕俗念,一心向道。可……這些日來,這顆情心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萌動。蟬兒抗拒它,壓抑它,平息它,可……它游來移去,總也不走,稍有觸及,就又鮮活起來。先生,難道蟬兒……」不無憂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鬼谷子哈哈大笑起來。

玉蟬兒怔道:「先生為何發笑?」

「在笑我的蟬兒。」

玉蟬兒急道:「蟬兒心中苦惱,先生卻……」

「蟬兒,」鬼谷子斂住笑,緩緩說道,「你是誤解道了。來,老朽這就說予你聽。」

玉蟬兒挪過幾步,偎依過來,仰臉望著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撫摸她的秀髮:「孩子,情心與道心,其實並不衝撞。道既存在於萬物之中,自也存在於世俗之情中。」

玉蟬兒眼睛大睜,靈光閃動。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繼續說道:「天地有陰陽,禽獸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陽陰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蟬兒恍然大悟:「先生是說,生情與修道,二者並無相礙。」

鬼谷子點頭:「非但無相礙,反倒是相輔相成。追溯上去,陰陽之道,始悟於黃帝。黃帝是見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捨不離,終悟陰陽交合之理。」

聽到「交合」二字,玉蟬兒臉色緋紅,埋下頭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難通道理。不識男女之事,何知陰陽之化?蟬兒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緣到情到,緣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受此點撥,玉蟬兒心中疑慮頓消,驚喜交集,倒身叩道:「蟬兒謝先生點化。」

鬼谷子起身,緩緩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見先生走遠,玉蟬兒在堂中又怔一時,取過琴來,面窗擺開,信手彈去。

琴聲輕快流暢,忽如溪中鴛鴦戲水,忽如樑上飛燕呢喃。正在不遠處採集蘑菇的蘇秦、童子聽到,止住腳步。

蘇秦從琴聲中聽出了愛的樂章,細加揣摩,認定是張儀的好事成了,甚是為他高興。又聽一時,蘇秦開始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訴,並不是那種獲得愛情後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尋求或探詢。然而,她在尋求什麼,探詢什麼,他卻聽不出來。

蘇秦思忖有頃,徵詢的目光望向童子:「師兄,聽出師姐在彈什麼嗎?」

童子轉過頭來,奇怪地盯他一眼:「你這人真是木頭,蟬兒姐在對你說話,你卻不知?」

「對我說話?」蘇秦大吃一驚,怔有半晌,方才問道,「敢問師兄,蟬兒姐在說什麼?」

童子順口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師兄你……」蘇秦臉上一熱,急急攔他話頭,略頓一頓,「師兄必是聽錯了。師姐一心向道,如何會生此等俗心。再說,縱使師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蘇秦。」

童子白他一眼:「師兄只是聽琴,師弟想到哪兒去了?」

遭童子搶白,蘇秦無言以對,半晌,不無尷尬地垂下頭去。童子緩緩起身,朝蘇秦笑笑:「師弟,走吧,不要只顧想心事,誤了前面的菇子。」

向晚時分,蘇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不見張儀。蘇秦在房中又候一時,見他仍未回來,心裡一揪,出門尋去。

蘇秦尋至溪邊,遠遠看到張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紋絲不動,就如一尊塑像。

蘇秦知他為何坐在那兒,也就不再過去,默不做聲地候於數十步外。冷風嗖嗖吹來,張儀卻似渾然不覺。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突然起身,長笑一聲,吟道:

風蕭蕭兮過矣,

人悠悠兮逝矣;

試問情為何物,

長笑一聲去矣。

蘇秦聽出張儀已經想通,當無大礙,轉身先自走了。

回到房中,蘇秦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面是張儀,一面是玉蟬兒,二人都是他的至愛,又都因他陷入煩惱,真的是他萬未料到之事。

蘇秦翻身坐起,並膝坐於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起床,逕至草堂。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門,見是他來,迎面而出。

蘇秦揖道:「蘇秦見過師兄。」

童子放下桶,回過一揖,笑道:「師弟是來尋蟬兒姐的吧?」

蘇秦點頭:「師兄說對了。師姐在否?」

童子朝門內叫道:「蟬兒姐,蘇師弟尋你!」接著提上水桶,哼著小調下溪去了。

蘇秦走至門口,略頓一頓,舉手敲門,裡面傳來玉蟬兒嬌顫的聲音:「請進。」

蘇秦走進門中,見玉蟬兒端坐於席,臉上掛著微笑,兩隻眼睛脈脈含情,羞怯地凝視他道:「蘇士子,請坐。」

蘇秦依舊站在那兒:「師姐,在下有一事,此來麻煩師姐。」

玉蟬兒略怔一下,撲哧笑道:「坐下說吧,看把你急的。」

蘇秦並膝坐下:「蘇秦謝師姐賜坐。」

玉蟬兒又是一笑:「看這樣子,蘇士子似有大事,蟬兒洗耳以聞了。」

蘇秦牙關一咬:「回師姐的話,龐兄、孫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顯赫,蘇秦早已心動,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蒼垂幸,蘇秦或能出人頭地,不負谷中數年苦學。」

玉蟬兒臉色大變,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應過來。

蘇秦顧自說道:「在下此來,是想麻煩師姐轉稟先生,就說蘇秦求見!」

「這……」玉蟬兒終於回過神來,「蘇士子是來辭別的?」

「蘇秦正欲辭別先生,辭別師姐。」

玉蟬兒囁嚅道:「蘇……蘇士子,你……真的要下山去?」

蘇秦肯定地點頭。

玉蟬兒沉思有頃,抬頭望著蘇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蘇士子還要再候一時。」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時,玉蟬兒看他一眼,緩緩說道:「蘇士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難道不想對蟬兒說句什麼嗎?」

蘇秦想了下,起身跪下,對玉蟬兒道:「師姐在上,請受蘇秦一拜!」連拜三拜。

玉蟬兒心頭一凜,顫聲道:「蘇士子行此大禮,叫蟬兒如何敢當?」

「若無師姐,斷無蘇秦今日,跪在這兒的只能是洛陽軒裡那個結巴的蘇秦,亦將是為功名利祿苟活的那個世俗的蘇秦。師姐純淨、善良的真心,將如皓月的光華,永遠普照蘇秦殘缺的靈魂。」

玉蟬兒淚水盈眶:「蘇士子溢美之辭,蟬兒經受不起。蘇士子,今日一別,此生還能相見嗎?」

蘇秦依舊埋頭叩在地上:「無論走到天涯海角,蘇秦都會惦念師姐,惦念師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蟬兒遲疑有頃,斷然取下掛在脖頸上的玉蟬,放在唇邊,輕吻一下,顫聲說道:「蘇士子……」

「師姐有何吩咐?」

「自蟬兒來到世間,此物不曾與蟬兒有過一日分離。二十年了,蟬兒已經是它,它也化了蟬兒。蘇士子今將遠行,蟬兒別無他物,唯以此物相贈,還望蘇士子早晚不棄!」

蘇秦全身都在顫動,叩在地上,呆有半晌,方才拜道:「師姐厚意,蘇秦心領了。師姐高潔之心,蘇秦永遠仰慕。師姐心愛之物,蘇秦卻不敢收。」

玉蟬兒的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蘇士子——」

蘇秦亦哽咽道:「師姐,容蘇秦解釋一言。非蘇秦不愛此物,實乃山外顛簸,世俗渾噩,蘇秦身入凡塵,便如投身泥污,若將師姐貞潔之物帶在身上,豈不污了?師姐之心,蘇秦領下;師姐厚情,蘇秦銘刻於心。師姐珍愛之物,還請師姐隨身攜帶,待蘇秦——」

「蘇士子,不必說了!」玉蟬兒哽咽著打斷他,「蟬兒這就稟報先生!」緩緩起身,將玉蟬重新戴上,款款走進洞中。

門外,也前來向先生辭行的張儀將二人的對話聽個清楚,頓時如夢初醒,無力地倚靠在門框上,淚如泉湧。

鬼谷洞中,鬼谷子端坐於席,面前擺著一盤棋局,局上縱橫是道,卻無一塊棋子。蘇秦、張儀叩拜於地,各自淚出。

鬼谷子睜開眼睛,掃二人一眼,緩緩說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蘇秦、張儀誰也沒有出聲。

鬼谷子又掃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之質,若是潛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

張儀拜道:「弟子愚鈍,難成仙道,乞請先生成全!」

鬼谷子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蘇秦,你呢?」

蘇秦亦拜道:「弟子願與師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好吧,」鬼谷子輕歎一聲,「既然你們已做決斷,老朽就不強求了。我觀龐、孫二子,勢難相容,誠望你二人能與他們有別,互幫互讓,各成功業,勿傷同學之情。」

蘇秦、張儀互望一眼,點頭道:「弟子記下了。」

鬼谷子拿過兩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將黑子推給蘇秦,白子推給張儀,正襟,斂神:「拿起棋子。」

蘇秦、張儀相視一眼,各自拿起一塊棋子。蘇秦執黑,張儀執白。

「蘇秦,張儀,」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猶如棋局,治天下猶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這局棋該如何下,你二人可有盤算?」

蘇秦、張儀又是互望一眼,良久沒有說話。

鬼谷子的目光首先看向蘇秦,而後移向張儀,之後移回蘇秦。

蘇秦拱手道:「弟子愚昧,請先生指點。」

「你二人既然不肯開口,為師這就指點一二。」鬼谷子的目光移到棋局上,「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勢,如何謀篇佈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種種方術,為師就不講了。為師想講的是,何為棋,何為弈棋之道。」

二人四目圓睜。

「何為棋?棋為易,為時空之變數。萬物之數,從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為棋局之主,據天元之位,運動四方。三百六十,像周天之數;分而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像季之日數;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陰陽。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動靜相適。由是觀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溝通天地人,堪為三者運數變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這般玄妙,倒是蘇秦、張儀未曾想過的。分離在即,先生臨別贈言,更非尋常教誨可比,二人是以愈加虔敬,全神貫注聽解。

「弈棋之道,與為師講予你們的捭闔之道兩相契合,你們可以比照參悟。棋局縱橫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變幻莫測,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時勢瞬息萬變,治世唯有隨機應變,順勢利導,不可墨守成規。弈棋離不開棋子,你們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塊棋子,置於盒中永遠都是死棋,只有置於局中,才會生動,才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錯,輕則失地損兵,重則全局皆輸,是以任何落子,必謀定而後動。」言及此處,鬼谷子緩緩閉上眼去。

蘇秦、張儀叩拜於地,齊聲應道:「先生教誨,弟子謹記了!」

「謹記就好!」鬼谷子再次睜眼,長歎一聲,「唉,你二人這要走了,為師也就實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們四人為徒,雖為因緣聚合,卻也有所期盼。」

蘇秦、張儀異口同聲:「弟子謹聽先生訓示!」

「你二人聽好,」鬼谷子逐個掃視二人,「世道紛亂,七雄並世,群龍舞爪,生靈塗炭,天下蒼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勢所趨,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們四人能以天道為念,協力並肩,推動天下大勢走向太平,莫要記掛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蘇秦、張儀皆是一震,肩上如壓千鈞。

沉默許久,二人再拜,同聲應道:「弟子記下了!」

「記下就好!」鬼谷子微微點頭,「你們可有什麼要說?」

蘇秦道:「弟子有惑,求請先生指點!」

「說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經由兩途。一是天下一統,二是諸侯相安。」

張儀插道:「依先生之見,天下一統、諸侯相安二途,孰勝一籌?」

顯然,張儀所問極是棘手。鬼谷子思忖良久,方才應聲:「天下一統、諸侯相安二途,各有勝處,為師難定優劣。不過,天下早已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私慾橫流,諸侯各懷私利,勾心鬥角,讓其彼此相安,回歸周初禮制,實乃與虎謀皮,道遙且艱。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術,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認為,一統之途,或為可行。至於如何走向一統,乃是上蒼賦予你二人的使命。」

蘇秦、張儀異口同聲,高聲誓道:「弟子誓願鞠躬盡瘁,不負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蒼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們,無論何時,無論何處,無論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為重,萬不可意氣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鬼谷子從几案下取出兩捆竹簡,擺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也就愛莫能助了。這是兩冊竹簡,你們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過竹簡,展開,竟是他們曾在洞中連讀數日的《陰符》本經。不同的是,這兩冊書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鬼谷子的註解。二人細審這些註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闔道術。顯然,這是鬼谷子近日特為二人撰寫的。一些地方,墨跡尚未乾透,墨香隱約。

蘇秦、張儀無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謝先生厚贈!」

「書為死,用為活。如何學以致用,全憑你們感悟了。」

「謝先生指點!」

鬼谷子閉合雙眼,揮手道:「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蘇秦、張儀又拜數拜,退出草堂。

蘇秦、張儀各背包裹,朝他們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過三拜,起身沿河谷旁邊的小道朝谷口走去。

蘇秦走幾步,回望一眼。

張儀心中難受,奚落他道:「蘇兄,你好像割捨不得啊!」

「是啊,」蘇秦苦笑一聲,應道,「這就下山了,還沒跟師兄道聲別呢,方才尋他,哪兒也不曾見。」

想到玉蟬兒愛上蘇秦,童子或會吃醋,張儀話中有話道:「別是師兄不想見……」略頓一下,「不想見我們,故意躲出去了。」

蘇秦自是聽出話音,知道張儀的「不想見」後想講的是「你」,此時卻也不好再說什麼,苦笑一聲,搖頭歎道:「賢弟既如此說,我們就走吧!」

二人邁步走去,剛剛轉過一個小彎,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蟬兒端坐於地,面前擺著她的愛琴。

見二人走來,玉蟬兒面現微笑,沒有起身,聲音卻是清朗:「兩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別無所贈,撫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話音落處,玉蟬兒輕舒長袖,兩手撫琴,所彈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韻味較五年前進谷之時,已不知高出多少。何況玉蟬兒心思萬縷,又於此時此刻彈奏,更生一種感動。

聽一會兒,童子難過至極,轉過臉去,以襟拭淚。蘇秦、張儀環視群山,緩緩跪下,和著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幾拜,又朝童子、玉蟬兒各拜三拜,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

張儀走有幾步,回身朝童子招手。童子趕上。

張儀朝他深揖一禮,童子還一禮,問道:「張師弟有何吩咐?」

「谷中數年,師弟甚是感念師兄。這要走了,師弟別無他物,唯有一件寶貝,師弟藏在床榻下,留贈師兄了!」

「童子謝過師弟!」

張儀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蘇秦再次抱拳揖禮,扭頭跟去。玉蟬兒和淚又彈一時,樂音裊裊繞繞,直將他們送出谷外。

童子心中記掛張儀的禮物,先一步趕回谷中,推開張儀房門,從床榻下摸到一堆竹簡,看也沒看,提上就朝外面走去。

童子提著竹簡回到草堂,迎面碰到玉蟬兒抱琴回來,大聲叫道:「蟬兒姐,寶貝來了!」

玉蟬兒問道:「什麼寶貝?」

「是張師弟的,他說贈予我,這還沒看呢。」童子放下竹簡,打開一看,卻是龐涓所抄的《吳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撓腮,兀自怔道,「此書不是燒掉了嗎,為何張師弟這裡還有?」

玉蟬兒一下子明白原委,淡淡說道:「既是張儀送你的,你就藏起來吧。」

童子踢它一腳:「先生既然要燒它,童子藏之何用?」轉念一想,將它捆紮起來,復提手中,「這些竹片倒是不錯,雪天來時,正好拿它煮飯。」

蘇秦、張儀一路無話,直到走出雲夢山,仍舊一前一後地悶頭急行。渡過宿胥口,二人未走多久,眼前現出兩條路,正南一條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條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通洛陽。

張儀住步,抱拳道:「蘇兄,我們該在此地分道揚鑣了。眼前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賢弟,」蘇秦一怔,「這……這才剛出宿胥口,你我還可再走一程。」

「蘇兄,」張儀再次抱拳,「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終有一別,何在一程兩程?」

看出張儀不願與他同行,蘇秦只得回揖一禮:「賢弟定要作別,在下只有依從。順便問一句,賢弟可是前往楚地?」

張儀略顯驚訝:「在下欲往何處,蘇兄何以知道?」

蘇秦應道:「『風蕭蕭兮過矣……』當是楚地民謠,賢弟順口吟之,可見謀楚甚久,蘇秦據此知之。」

張儀嘿然笑道:「蘇兄揣摩之功果是厲害。不瞞蘇兄,在下謀楚,的確有些日子。楚國腹地廣闊,物產豐饒,人民殷實,進可攻,退可守,當是作為之地。我觀列國,能一統天下者,非秦即楚,張儀就賭楚國了。蘇兄欲至何地?」

蘇秦指著通向洛陽的小道:「賢弟看得遠,在下歎服。在下欲回洛陽,就走這條小路。」

張儀笑道:「蘇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時,兩手拱道,「蘇兄將出山之後的第一塊棋子落於天元,真是妙手,在下歎服,就此賀了!」

「哦!」蘇秦一怔,「賢弟何來此說?」

「蘇兄欲行假道滅虢之計,豈不是妙?」

「此話怎解?」

張儀侃侃說道:「周室雖衰,名義上仍是正宗王室,堪為天元。蘇兄回至洛陽,必去遊說周天子,舉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會對兄褒揚有加。於是,蘇兄匡扶周室,力挽狂瀾之報國壯舉,也將傳揚天下。蘇兄載譽至秦,身價可就不一樣嘍!」

張儀一氣揭出蘇秦的謀算,著實令他吃一大驚,不由得打個驚戰,但旋即浮出一笑:「賢弟籌算,在下歎服。不過,在下此去,真還未曾想過這麼多。」

張儀緊追不放:「若是不為這個,蘇兄因何還鄉,可否講予在下?」

「不瞞賢弟,」蘇秦侃侃應道,「在下此去,的確要去周室,不過,非為行計,只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覺之中,在下離家已近六年。當年與老父爭執,在下負氣出走,終是不孝。今日學業略成,也當回鄉探望父母,聊盡孝道。」

蘇秦解釋之語,不想卻再次傷到張儀。想到自己已無父無母,無家可歸,無國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蟬兒的父王,張儀苦澀一笑:「如此說來,倒是在下想多了。」轉頭遙望河西方向,喟然長歎,「唉,有個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該的。周王失去愛女,心疼至今,蘇兄此去,正好撫慰於他。」

聽到張儀語帶譏諷,蘇秦深感懊悔。然而,話既出口,說什麼都是遲了。蘇秦苦笑一聲,順口接道:「賢弟說的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張儀又出一聲長歎,「蘇兄謀事深藏不露,實令在下歎服!在下精心設局五年,自以為萬無一失,不想卻在瞬息之間為蘇兄所破。細細想來,你我之間這第一個回合,蘇兄勝得實在精彩!」

看到張儀仍在為玉蟬兒之事耿耿於懷,蘇秦又出一聲苦笑,抱拳辭別:「賢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賢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張儀亦抱拳道:「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