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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七章 獻國策,孫臏初露鋒芒

出宿胥裡之後,太子申與孫臏在眾衛兵前簇後擁下,同乘一車,馳騁在酸棗地界的寬闊官道上。

時值金秋,田野裡卻看不到豐收,唯見荒蕪片片。

日頭已近頭頂,照理該是午飯時間。然而,放眼望去,官道兩旁的遠近村落裡,看不到任何炊煙。孫臏正自納悶,忽見一輛牛車轔轔而來,拉車的是頭瘦牛,車上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及耕種傢俱,幾件破被褥上坐著一個老太,懷裡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女童。一個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跛著一條腿,與一個弱冠少年緊跟車後,各自將手搭在車廂上,似是在為那頭老牛搭把勁兒。再後面,徒手走著一個中年婦人和兩個半大的孩子。

無需再問,這一家顯然是外出逃荒的,且剛出門,因為趕車的老人幾步一回頭,其他諸人,也都在頻頻回顧,眼圈紅紅的。

看到官家車乘迎面馳來,老人忙將牛車趕到一邊,眾人也避趨道旁。

「殿下,」孫臏擺手道,「請停一下!」

「停車!」太子申對駕車的軍尉道。

車隊停下,孫臏走下車子,逕至老人車前,躬身揖道:「請問老丈,你們可是此地住戶?」

老人回揖道:「回官人的話,草民世居此處。」手指身後影影綽綽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紅,「就是那兒,小梁村。」

孫臏的目光轉向小梁村,凝視有頃,轉對老人:「看樣子,你們是一家人。」

老人點頭,指點眾人:「這是犬子,那是長孫,邊上兩個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車上的是賤內和小孫女,埋頭的是兒媳。」

孫臏望著一家老小,再看看他們車上的破爛家當,心中一酸,聲音有些哽咽:「請問老丈,你們欲去何處?」

老人長歎一聲:「唉,這年頭,又能到哪兒,還不是討口飯吃?」

孫臏指著車上的耕具,驚訝地問:「既然是去討飯,老丈為何帶著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們這些賤民,不種地誰給飯吃?」

「老丈是說,你們這是外出種地?」

老人點頭。

「敢問老丈,欲去何地?」

「遠嘍!」老人指著西邊的天際,「就在那兒,河西,老魏地!聽說那兒有條活路,村裡人都去了,草民這也過去看看。」

「這……」孫臏大驚:「河西離此隔山隔水,少說也有千餘里,你們……你們為何不在此處耕種,要走那麼遠呢?」

老人上下打量孫臏一眼,緩緩說道:「看來官人不是本地人,一點也不知情。不瞞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日卻是住不下去了。幾年來,官家頻出告示,家中壯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田里顆粒無收,一家老小連吃的也沒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賦稅照納。官人你說,這日子,叫草民怎麼過呢?」

「這……」孫臏心裡一揪,「外出種地,趙地、韓地、楚地、燕地哪兒都可,你們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應道,「聽人說,秦公詔令,墾荒歸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納稅,逾過這一期限,丁四抽一,賦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戶,全都去了,草民是最後一家。唉,都怪草民戀窩,誤了家人吶!」目光扭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養我育我幾十年,列祖列宗的屍骨都在村頭,一朝棄之,叫草民如——如何捨得!」

話至此處,老人淚如泉湧,跪在地上,朝小梁村方向連拜數拜。

孫臏眼中噙淚,轉身對身後的太子:「殿下,請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轉對軍尉:「拿五金來!」

孫臏接過,將五金雙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遙遠,這點盤費您老收下,莫讓家人途中餓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孫臏,又看看太子,雙手抖顫著接過金子,連拜三拜:「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孫臏扶起:「老丈,您不必問了,快點趕路吧!」

老人朝眾人道:「來來來,快給恩公磕頭!」

一家人全都過來,紛紛跪於地上,納頭叩拜。孫臏阻攔不及,只好將他們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車隊避於路旁,讓這一家子先走。老人再三拜謝,方才趕著牛車,轔轔而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這一家子,太子申輕歎一聲:「唉,再這樣下去,魏人真要走光了!」

想到車上的兩箱聘禮及蘇秦在草堂中的評議,孫臏輕歎一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太子申:「蘇兄說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南,在逢澤與大梁中間是大片略顯起伏的丘坡地帶,龐涓的中軍屯紮於此。

轅門之內,旌旗獵獵,殺氣騰騰。三千虎賁之士站成五個橫排,一個個膀圓腰粗,壯如鐵塔,披甲執銳,目不斜視地望著從面前五步開外緩步走過的魏惠王。大將軍龐涓、中軍參將公子卬一左一右,護衛於後。

魏惠王儀態威嚴,雙目炯炯,兩腳雖是緩緩邁出,卻是虎虎帶風,從左端巡至右端,又從右端巡至左端,不無滿意地欣賞著他的威武之師。

魏惠王巡過一個來回,這才走向中間一處高台,昂然立於台上,大手一揮,聲若洪鐘:「將士們,寡人看到你們了!」

三千壯士刷的一聲單膝跪地,齊聲吼道:「我等赴湯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擺手:「眾將士平身!」

三千將士又是一聲齊吼:「謝陛下!」「刷」的一聲起身,整齊得如同一人一樣。

魏惠王朝候立於一側的龐涓點頭讚道:「龐愛卿,真是一支鐵軍啊!」

龐涓跨前奏道:「回稟陛下,這三千甲士是兒臣逐一挑選出來的,皆是力可抵牛、各懷絕技的虎賁之士,能衝鋒陷陣,折旗奪帥,小可懾敵心神,大可一戰而定全局!」

魏惠王連連點頭:「好好好,寡人夢中所想之事,今日總算看到了!」略頓一頓,似不相信,「你說他們力可抵牛,各懷絕技?」

龐涓看一眼公子卬,公子卬跑步走至隊列前面,大聲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隊首的青牛應聲而出,如鐵塔般走至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牽牛來!」

早有軍士牽一頭碩壯無比的犍牛走至列前。看到犍牛,青牛徑走過去,雙手執牢牛角。犍牛見牛角被執,勃然大怒,奮蹄前衝。青牛死死執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多時,犍牛不支,開始後退。青牛趕前幾步,猛喝一聲,兩臂發力,犍牛號叫一聲,歪倒於地。眾將士無不喝彩。

魏惠王張口結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脫口讚道:「好壯士也!」

幾名軍士趕來,七手八腳地拉起犍牛,將它牽走。青牛朝惠王拜過數拜,重返隊首。

魏惠王轉頭問龐涓道:「龐愛卿,這三千軍士皆有這等本事?」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親試!」

魏惠王點點頭,走下觀台,在隊列前面再次巡視一遭,突然抬手指向最後一排的一名小個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軍卒應聲出列,單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羅威叩見陛下!」

魏惠王聽他聲音洪亮,點頭道:「嗯,你有何手段,可否示於寡人?」

「羅威遵旨!」

羅威起身,使人拿過幾塊青磚,疊在一起,略一運氣,舉掌奮力劈下。那疊青磚從中間應聲而斷,眾人又是一番喝彩。

隨後,魏惠王隨便指點幾人,果是各有能耐,有力舉石磙的,有刀槍不入的,有攀爬旗桿的,有斧斷巨石的,當真是力士雲集,各懷絕技,將個惠王看得眉開眼笑,雄心勃起。

觀摩過三千虎賁之士,龐涓引領惠王走進中軍帳中,在一個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詫異,龐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錦緞,現出一架巨大的軍用沙盤。沙盤以模具形式將魏國周邊國家的形勢逼真地縮微,上有明顯的國界、城邑、山河、湖澤、守備、倉儲、要塞、敵軍數量及守將等,均插有竹籤標牌。

魏惠王哪裡見過此等沙盤,頓時驚喜交加,連聲讚道:「好寶貝,天下列國,一目瞭然吶!」轉對龐涓,「龐愛卿,你是怎麼搞起來的?」

「回稟陛下,兒臣使人四處勘察,比照列國形勢,與工師一道設計出來的。有些地方可能與事實略有出入,但大體不錯,可用於教戰。」

魏惠王又看一時,感歎道:「好好好,有愛卿如此用心,天下何愁不平?」

「陛下!」龐涓見時機已到,趕忙奏道,「兒臣尚有一求,請陛下恩准!」

「愛卿有何要求,盡可言來!」

「陛下若要平定天下,僅憑微臣一人之力與這三千虎賁之士遠遠不夠。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鐵軍!」

魏惠王當即點頭:「好,寡人依你。」思忖有頃,「不過,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愛卿擬個奏本,大朝廷議。」

「微臣領旨!」

兩日之後,魏宮大朝。看到眾臣俱已按班站好,魏惠王揚手道:「今日大朝,寡人首先頒布兩道詔書!」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跨前一步,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朗聲宣道:「司徒朱威聽旨!」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誠可嘉,著令晉封上卿,統領司徒、司農、司空、司寇、司馬、司工六府,輔助相國,統籌農商,改除政弊,固本強國!」

眾臣皆吃一驚,即使朱威,也似沒有準備。大家面面相覷一陣,紛紛將頭轉向相國。

誰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屬。自白圭辭世,六府權力實際上已經掌握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達,不過是名實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為上卿,襲陳軫之爵。而在魏國,上卿就跟左師、右師、太傅、少傅一樣,多年來一直是虛爵,即使幸臣陳軫,也多是讓他兼管外交斡旋,並未給他實權。魏惠王此番晉封朱威上卿,又使他轄制六府,顯然是將上卿用作實爵,等同於副相。這在魏國幾乎就是改制,而能影響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首位,微閉雙目,似在打瞌睡。

一陣驚愣過後,朱威叩道:「微臣領旨!微臣謝陛下隆恩!」

毗人又從袖中摸出一道詔書:「司徒府御史白虎聽旨!」

白虎應聲而出:「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獄嚴明,年無積案,民無沉冤,功績卓著,著令晉封司徒,輔助上卿,統籌司徒府一切事務!」

白虎叩道:「微臣領旨!微臣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微笑,擺手:「兩位愛卿請起!」

朱威、白虎再拜道:「謝陛下!」

二人起身,退於原位。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覺暢快。暢於何處?暢於諸位愛卿同心協力,共赴國難。暢於惠愛卿高瞻遠矚,運籌國策。暢於龐愛卿治軍有方,威服列國。暢於朱威卿多方籌措,保障供給。」略頓一頓,「諸位愛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諸賢傾心輔佐?」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眾臣皆將目光投在惠施、龐涓、朱威三人身上。

「諸位愛卿,」魏惠王身子緩緩站起,聲音緩慢而低沉,「寡人明白過,也糊塗過;威風過,也失意過。河西慘敗,列國圍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們口中不說,心裡卻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說,心裡也是明白。這個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過錯,都是寡人一人之錯。錯在哪兒呢?錯在親小人,遠賢臣。陳軫是小人,寡人親之。白圭是賢臣,寡人遠之。朱愛卿屢屢勸諫,寡人不聽。事過境遷,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絞。」略頓一頓,將聲音提高,表情也激動起來,「寡人有錯,寡人知錯,寡人今日在這裡認錯。寡人之所以認錯,是寡人不想再錯!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塊壘,一是希望諸位做個見證,二是懇請諸位薦賢舉能,使大魏朝廷儘是惠愛卿、龐愛卿和朱愛卿,舉座皆賢!」

魏惠王一番話語情真意切,發自肺腑。話音剛落,只聽撲撲通通一陣亂響,滿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內,無不跪倒於地,失聲泣道:「陛下——」

魏惠王猛然站起,朗聲說道:「諸位愛卿,平身!」

眾臣起身。

「諸位愛卿,」魏惠王的聲音激昂慷慨,「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們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國強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聽!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諫,勇於承擔!寡人承諾,凡當廷議政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傾心聽之;凡直陳寡人之過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虛懷納之。」

話音剛落,龐涓跨前叩拜,聲音哽咽:「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點頭,緩緩坐下,態度和藹,面現微笑:「龐愛卿請講!」

「陛下虛懷若谷,海納百川,可追上古賢王。微臣本為一介草民,幸遇陛下,更蒙陛下恩寵,方得一隅馳騁。微臣願竭股肱之力,披肝瀝膽,誓報陛下知遇之恩!」

「愛卿免禮!」魏惠王褒揚道,「愛卿治軍有方,禦敵有術,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寡人因有愛卿,方有今日之暢!不瞞愛卿,寡人閱軍歸來,每每思起三千虎賁,夢裡笑醒數次了!」

「三千虎賁謝陛下勉勵!」龐涓朗聲接道,「微臣以為,方今戰國,如同林野,弱小必為強壯所食。自古迄今,不戰而勝者無,不勝而王者鮮。我地處中原,強鄰環伺,雖得一時之安,卻不可高枕無憂。」

「愛卿所言甚是。愛卿有何良謀,但說無妨。」

「強國首先強軍,強軍卻非三千虎賁所能成就。據微臣所知,昔日吳起治軍,有良將數百,車騎五萬,武卒十萬。軍中之卒,皆可以一敵十,驅百里而能戰。微臣不才,願為陛下再建鐵軍,小可保家衛國,大可伐國謀天下。」龐涓言至此處,從袖中抽出一捆竹簡,雙手捧起,「微臣擬征青壯蒼頭八萬,募良馬三萬匹。兒臣堅信,只要教戰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鐵軍當可橫掃列國,威服天下。這是微臣所擬表奏,請陛下御覽!」

龐涓一語說完,眾臣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毗人走過來,接過竹簡,雙手呈予魏惠王。魏惠王展開,粗粗瀏覽一遍,抬頭望向龐涓,點頭道:「嗯,愛卿所奏,亦為寡人近日所想。只是——徵募如此之多,當是國家大事,尚容寡人細加斟酌,再行決斷。」

「微臣謝陛下抬愛!」

魏惠王再掃眾臣:「何人還有奏本?」

「微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躬身奏道。

「愛卿請講!」

「陛下,近年來征戰頻頻,今夏又逢百年大旱,秋糧顆粒無收,倉廩已空,庫無存糧,民無隔夜之食。陛下五年三次征丁加賦,地方橫徵暴斂,百姓不堪其苦,不少邊民背井離鄉,逃離魏地,致使大片田園荒蕪,民間已無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頭緊皺,沉思半晌,抬頭望向朱威:「朱愛卿,有多少邊民逃離?」

「回稟陛下,約二十萬眾!」

「二十萬眾!」魏惠王面色大變,「有這麼多?」

「陛下,」朱威緩緩說道,「二十萬隻是各地府丞的統計。地方府丞恐懼陛下責罰,想方設法隱瞞不報。據微臣粗略估算,逃離邊民少說也有五十萬眾,約占魏民十分之一成。」從袖中摸出一筒竹簡,雙手奉上,「微臣陰使多人赴邊地訪查,據此寫出奏本,請陛下御覽!」

毗人下來拿過,呈予魏惠王幾前。魏惠王拿起竹簡,匆匆瀏覽一遍,將竹簡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頭來,聲音略顯沙啞:「諸位愛卿,退朝!」

下朝之後,龐涓回府悶坐有頃,使人召來龐蔥,剛要吩咐什麼,又擺手將他打發,起身徑到前院,見自己的車馬尚未卸套,不及去叫御手,自己跳上去,揚鞭出府。

龐涓驅車徑至白虎府邸,門人報說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龐涓問過新府址,驅車趕至,遠遠看到白虎正與頭髮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

新府有三十畝上下,亭台樓閣一樣不缺,雖說趕不上安邑時的白府大院,也沒有時下安國君府、武安君府奢華,也還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數的幾處豪宅。此宅原還輪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別賜給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願搬家,只將門前的匾額換過,稟過魏王,將府宅讓予白虎了。

聽到身後車馬響,白虎回頭見是龐涓,急急叩拜於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龐涓就已飛身下車,將他一把扯起,厲聲斥道:「司徒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白虎只好揖道:「下官白虎見過武安君!」

龐涓當即呆住面孔,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麼?」

白虎遲疑一下,輕聲喊道:「大哥!」

龐涓轉怒為喜,撲哧笑道:「這就是了!」抬頭打量一番宅院,微微點頭,「嗯,此處宅院有點氣勢,與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樂得合不攏嘴,感歎道:「唉,老奴萬未料到白家還有今日,蒼天有眼吶!」

龐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當領大哥觀賞一番才是!」

「大哥請!」

龐涓將馬鞭交給老家宰,與白虎走進大門,沿著府中林蔭石路走有一圈,對各處房舍評點一番。二人走至後花園中,龐涓指著草坪上的幾隻石凳道:「此處不錯,小坐一時如何?」

白虎看出龐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請!」

二人坐下,龐涓話入主題:「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覺得有些怪嗎?」

白虎點頭道:「是有些怪。小弟不過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內宰臨時傳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裡一直打鼓,誰知陛下竟將如此大任委於小弟,小弟實在——」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門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該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這個,可是何事?」

「朱上卿與大哥素無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發難,實是蹊蹺!」

白虎笑道:「朱上卿沒有別的意思,大哥怕是誤會了。」

「誤會?」龐涓冷笑一聲,「大哥要征丁,他說邊民流失,無丁可征!大哥要擴軍,他說國庫已空,賦稅過重!這不是擺明與大哥過不去嗎?」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釋道,「數月以來,庫無存糧,民無積粟,上卿一直苦惱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斷不是針對大哥發難的!再說,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沒有聽出絲毫貶損大哥之意!」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是好人,總是把人往好處想。庫無存糧,民無積粟,大哥不是不知道。可你知道,振農固本是遠圖,強軍卻是近憂,一時也遲緩不得。萬一秦人乘我饑荒,興兵伐我,我當何以應之?再說,即使上卿所奏只為流民,與大哥無關,那他也得選個機緣,為何偏在大哥奏請重建大魏武卒這個節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這……」白虎遲疑道,「別是湊巧了!」

龐涓從鼻孔裡重重地哼出一聲:「就算湊巧,湊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張了幾張,不再說話。

龐涓看見,語氣略略緩些:「許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撲哧笑出一聲,「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請你小酌一爵,也算慶賀!」

白虎亦站起來:「謝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發高熱,折騰得綺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待過去這幾日,小弟定邀大哥來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壓宅酒!」

「小白起病了?」龐涓急道,「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門口,正要上車前去白虎的舊宅,忽見一騎飛馳而至,近前一看,卻是龐蔥。

龐蔥翻身下馬,急急稟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龐涓一怔,急忙問道:「孫兄可來?」

「來了,就在太子府中!」

龐涓朝白虎拱手道:「白兄弟,孫兄來了,小白起那兒,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訴他一聲,就說龐伯惦記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謝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宮中,孫臏與太子申正在廳中敘談,話題剛及龐涓,東宮內宰進門稟道:「啟稟殿下,武安君殿外求見!」

太子申起身笑道:「你看,說到武安君,人就來了!」

孫臏急忙起身,跟著太子走至門外。見到太子申,龐涓跪地拜道:「微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抬手道:「武安君免禮!」

龐涓再拜:「微臣謝殿下!」起身跪向孫臏,「師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孫臏亦跪於地,與龐涓對拜,淚出:「賢弟——」

兩人對拜數拜,龐涓抬頭,將孫臏細細端詳一陣,聲音哽咽:「孫兄,一年未見,想煞小弟了!」

孫臏淚水流下:「愚兄也是,無日不在思念賢弟!一年未見,賢弟瘦多了!」

龐涓長歎一聲:「唉,出谷之後,小弟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難吶!」

太子申一手拉起一個,笑道:「兩位愛卿久別重逢,可喜可賀。來來來,府裡說話!」

龐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禮:「微臣有一請,懇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還過一禮:「武安君請講!」

「殿下遠行雲夢山,旅途勞頓,微臣不便相擾。微臣與師兄經年未見,有萬千話語待敘,懇請殿下准允孫兄暫住微臣府中,以敘別後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將目光轉向孫臏:「孫子,我們路上早就說好了,你來之後暫住太子府。這——」

龐涓急將目光射向孫臏:「孫兄!」

孫臏轉身,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臏心領了。臏懇求殿下准允賢弟所請!」

太子申點頭,扶起孫臏:「孫子請起。何處安歇,孫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稟過父王,當為孫子安排宅院。」

「臏謝過殿下!」

龐涓別過太子申,攜孫臏之手登上馬車,一路馳往武安君府。龐蔥早率眾僕恭候於外,見兩人進來,叩拜迎接。

龐涓攜孫臏之手,引他觀賞府宅,指點道:「孫兄請看,這一進是庫房,共一十二間;這一進是客房,共一十五間;兩邊廂房是僕從居所;左邊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進院子……」

孫臏一邊觀看,一邊頻頻點頭:「賢弟府宅,果然雄偉!」

龐涓笑問:「孫兄可知此府原是誰的?」

孫臏笑道:「不會是陳軫的吧?」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真就讓孫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陳軫宅邸!奸賊陳軫畏罪潛逃,陛下震怒,凌遲了戚光和丁三,將此宅賜予小弟。小弟幾經改造,去其奢華,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樣。」指著主房,「主房到了,孫兄請!」

「賢弟先請!」

兩人攜手並肩,接連走過兩重大門,方進客廳。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於地。二人分賓主坐下,龐涓讓道:「孫兄,請用茶!」

「賢弟先請!」

兩人同時舉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孫臏揖道:「臨別之際,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他們,無不托臏問候師弟!」

「涓謝他們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賢弟在谷中時一樣。」

「孫兄下山,先生沒說什麼?」

「先生將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龐涓略顯驚異:「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賓』字為『臏』。」

「這……」龐涓眼望孫臏,「『臏』字不祥,孫兄可知先生為何改之?」

孫臏搖頭:「在下不知。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違。」

「呵呵呵,」龐涓笑道,「既是先生所改,自有道理。不瞞孫兄,先生學問高深難測,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際,先生也曾送涓幾字,叫『遇羊而榮』,結果真還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與羊有關,哈哈哈哈——」

龐涓只提前面四字,將「遇馬而絕」刻意隱去,孫臏自然不知,當下亦笑一聲,不無歎服道:「先生實乃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璣。」

龐涓附和一句,抬頭望著孫臏:「說到這裡,涓有一問,還欲請教孫兄。」

「賢弟請講,臏知無不言。」

「傳聞孫兄得授先生秘傳,可有此事?」

孫臏遲疑一下,點頭。

龐涓面色有變,趨前問道:「請孫兄詳言。」

「賢弟出山之後,先生使我們三人驅鼠,臏打死一鼠,得授一書。」

「哦?」龐涓眼睛大睜,「敢問孫兄,是何寶書?」

「是臏先祖孫武子的《孫武兵法》。」

龐涓深吸一口涼氣,又緩緩吐出,沉吟許久,方才歎道:「唉,先生之寶,層出不窮啊!敢問孫兄,先生可曾對你提及《吳起兵法》?」

孫臏搖頭。

龐涓似已明白,又歎一聲:「唉,小弟下山過早,與此寶書失之交臂了!」

孫臏勸道:「賢弟莫急,待有閒暇,臏必將胸中所知,講予賢弟。」

聞聽此話,龐涓跪於地上,連拜三拜:「孫兄果有此意,於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沒齒不忘!」

孫臏跪地對拜:「你我金蘭結義,便如骨肉兄弟,賢弟何說此話?」

「好好好,涓弟不說這些了。今日車馬勞頓,孫兄還是早點安歇為好。來人!」

龐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孫兄的館舍安頓妥否?」

「回主公的話,安頓已畢。」

龐涓起身,轉對孫臏:「孫兄,請!」

相國府中,惠施盤腿坐於池邊的草坪上,正在打盹,太子申從花徑上悄悄走至,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惠施微微睜開眼睛,見是太子,起身叩道:「微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禮,魏申有擾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幾時回來的?」

「剛剛回來。」

「請問殿下,雲夢山之行,感覺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傑地靈之處,即使一個童子,亦非尋常之輩。」

「哦?」惠施甚是驚訝,「這麼說,殿下見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搖頭:「鬼谷先生正在閉關潛修,魏申無緣拜見。」

「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莫說是太子,縱使陛下親去,此人也是斷不肯見的。孫臏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將他請回來了。」

「此人如何?」

「與武安君不同,為人謙恭,從不談兵,乍看上去,不似習兵之人。」

「嗯,」惠施半閉兩眼,點頭道,「果真如此,當是大家。他現在何處?」

「本來擬定歇於魏申府中的,武安君聞訊,登門將他請走了。」

惠施徹底閉目,半晌,又微微睜開:「這個武安君,開始讓人頭疼了。」

太子申驚異道:「先生何說此話?」

「此人要把魏國變成一座兵營。」

太子申急道:「這如何能成?此番前往雲夢山,魏申路上親眼所見,田園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怎能再堪征戰呢?」

「唉!」惠施沉默許久,長歎一聲,「魏國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御膳房用餐,毗人輕步走來,不無興奮地說:「陛下,殿下回來了!」

「哦,申兒回來了,」魏惠王淡淡應了一句,伸手提箸,夾牢一塊肥肉送入嘴裡,大口咬嚼起來,似乎這事兒平淡無奇,根本不值一提。

毗人一怔,悻悻地站在一邊,臉上的笑容也僵起來。

魏惠王又嚼幾口,似是意識到什麼,猛然扭頭,欲說話,滿口肥肉,欲嚥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幾聲,「呸」的一聲吐出,噴了毗人一臉一身。毗人吃此一嚇,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怔地傻在那兒,目光呆滯地望向惠王。

魏惠王騰出口舌,急問:「你方才說什麼?申兒回來了?」

毗人一時惶急,竟是說不出來,只好點頭示意。

魏惠王兩眼大睜:「孫子來了嗎?」

毗人又是一番點頭。

魏惠王忽地站起,幾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書房覲見!」不及毗人答話,就又停下步子,扭過頭來,「孫子人在何處?」

毗人總算緩過神來,急前一步,小聲說道:「回稟陛下,孫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備車,」魏惠王急道,「寡人親去迎他!」

毗人略加遲疑:「陛下,夜已深了,陛下若是興師動眾,恐有不便。再說,孫子既在大梁,陛下欲見,也不急在眼前一時,老奴——」見惠王擺手,趕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靜下來,緩步轉回,點頭道:「嗯,你說的是。賢婿與孫子也有一年未見了,讓他們敘敘舊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覲見!召申兒來!」

「殿下已在書房外,等候復旨。」

魏惠王聞言,旋即轉身,大步朝御書房走去。

翌日晨起,龐涓引領孫臏早早馳往魏宮。

遠遠望見宮門,龐涓笑道:「孫兄你看,陛下、殿下都在那兒迎你來著!」

孫臏抬頭,果見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宮中近侍一堆三十餘人,站在宮門外面的台階上,無不引頸候望。看到他們的車馬,魏惠王邁步走下高高的石階,迎至階下。

孫臏急對龐涓道:「賢弟,快,停車!」

龐涓叫龐蔥停住車馬,與孫臏下車,並肩迎向惠王。雙方在宮門外面約五十步處相遇,孫臏、龐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龐涓再拜,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朝他點點頭,隨口說道:「愛卿免禮!」

孫臏亦再拜叩道:「草民孫臏叩見陛下!」

魏惠王卻不答話,只將笑意堆在臉上,兩眼微微瞇起,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孫臏,好像他是來自異域的稀客。孫臏不見復話,只好五體投地,動也不動地叩在那兒。

過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識到什麼,急前幾步,伸出雙手將孫臏扶起:「孫子請起!」

魏惠王扶起孫臏,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點頭讚道:「嗯,孫子好儀表,既有儒雅風度,又有軒昂氣勢,果是名家之後啊!」

孫臏揖道:「陛下褒獎,草民愧不敢當。」

二人只在這裡說話,不知不覺中,竟將龐涓晾在一邊。龐涓又跪一時,見惠王仍然沒有記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無尷尬地候於一側。聽到惠王讚譽,龐涓偷眼望去,果見孫臏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氣,與在谷中時大不一樣,心中微微一凜,跨前奏道:「陛下,此地風寒,莫要傷了龍體!」

魏惠王朝龐涓看一眼,呵呵笑道:「愛卿說的是,此地不是禮賢之處。」轉向孫臏,拱手一揖,「孫子,宮中敘話!」

孫臏還一揖:「陛下先請!」

魏惠王不由分說,上前攜住孫臏之手,逕自走去。龐涓見狀,又是悻悻一笑,與太子申並肩跟在身後。

到前殿之後,大家分賓主坐下,魏惠王轉向孫臏,拱手說道:「寡人望孫子之來,如渴思飲哪!」

孫臏抱拳回揖:「草民初來乍到,無尺寸之功,卻蒙陛下如此垂愛,實在慚愧!」

魏惠王再揖:「孫子為天下大賢,寡人本當親去雲夢山恭迎大駕,無奈國事繁冗,一時走不開,請申兒代勞,已是失禮了!今蒙孫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這又失禮了!」

孫臏感動,起身叩拜,聲音略略哽咽:「陛下——」

魏惠王再次起身,將孫臏扶起,攜他回至席位,按他坐下,復至自己席前坐定,充滿愛意地將目光望望龐涓,又看看孫臏,感歎道:「不瞞孫子,寡人自得龐愛卿,國威大振。聞孫子與龐愛卿同窗共讀,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掛念,夜不成寐。《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謂也!今得孫子,寡人總算能睡安穩了!」

孫臏抱拳道:「陛下知遇之恩,草民必結草以報!」

「孫愛卿,」魏惠王抱拳還禮,話入正題,「魏地處中原,有齊、楚、秦、趙、韓五大強敵環伺,為四戰之地。寡人自承大統以來,東憂西患,無一寧日。前幾年,秦人自西來,奪我河西數百里,佔我函谷要塞,威逼崤關和河東。前不久,齊人自東來,兵鋒脅逼大梁。幸有龐愛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轉危為安。痛定思痛,寡人決定恢復先王鐵騎,重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這是大事,唯龐愛卿一人,獨力難支,愛卿此來,適逢其時啊!」

龐涓從這幾句話裡探知惠王已基本贊成自己的擴軍奏案,心中大悅,面上卻是聲色未露,只將目光緩緩移向孫臏,希望他能推波助瀾,最終促成此事。

孫臏緩緩應道:「陛下壯志,草民不勝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愛卿但說無妨!」

「先聖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孫臏接連引出老聃之語,龐涓已知話頭不對,連使眼色,又打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孫臏看見,只好止住話頭。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盯住他:「孫子,請說下去!」

孫臏望一眼龐涓,遲疑有頃,繼續說道:「草民以為,先聖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聖人治世,沒有一人是靠兵強馬壯打出來的。」

「這……」魏惠王略顯不快,收回前傾的身子,「請問孫子,兵若不強,馬若不壯,倘若有人打上門來,寡人何以拒之?」

孫臏抱拳道:「回稟陛下,治國必以兵備,但兵備當以息爭為旨,不宜恃強好戰。草民先祖孫武子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的臉色陰沉下來,凝眉思忖有頃,微微點頭:「聽孫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關於治軍用兵之法,寡人擇日討教。孫子聽旨!」

孫臏緩緩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孫臏為客卿,賜客卿府一處,僕從三十名,黃金三百,錦緞三十匹。俟有功績,另行封賞!」

孫臏再拜道:「微臣謝陛下封賞!微臣告退!」

「愛卿慢走!」

返回途中,龐涓埋著頭,一句話不說。快要走至武安君府,龐涓終於搖搖頭,長歎一聲:「唉!」

孫臏抬起頭來:「賢弟,臏適才所言,哪兒不妥嗎?」

「唉,」龐涓又歎一聲,「孫兄如何能在陛下面前說出不戰之詞呢?」

孫臏略怔一下:「賢弟,臏心有所想,口就——」

「孫兄啊,」不待孫臏說完,龐涓擺手打斷,「身為將帥,若不征伐,陛下養之何用?」

孫臏大是驚訝:「賢弟——」

「好了,好了,」龐涓再次擺手打斷他,「小弟懇求孫兄,此等話語,今後莫要再說。否則,朝中就會有人將我鬼谷士子看做貪生怕死之輩,于先生面上無光。」

孫臏不再說話,兩眼茫然地望著龐涓。

龐涓爆出一笑,朝孫臏肩上輕拍一掌,面色和悅起來,大聲說道:「好了,孫兄,莫提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無大事,隨涓弟大營裡瞧瞧!」

孫臏點頭:「唯聽賢弟吩咐。」

翌日晨起,龐涓如約邀孫臏馳入城南中軍大營,同時使人請來司徒白虎作陪,如前番惠王視察一般,向他們展示了三千虎賁的虎威。

看過力士的精彩表演,龐涓不無得意地望著孫臏和白虎:「這些將士,不知兩位看得入眼否?」

白虎歎服地說:「看龐將軍帶兵,真是沒個說的!有這樣的勇士衝鋒陷陣,何陣不陷?」

龐涓笑道:「三千虎賁各有所能,勇冠三軍,皆為折旗奪帥之士!」

孫臏讚道:「嗯,賢弟此念甚好。打蛇先打首,擒賊先擒王。這些勇士若能一舉擄獲敵方將帥,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龐涓爽朗笑道,「承蒙孫兄誇獎!好一句『擒賊先擒王!』小弟養他們,為的就是讓他們擒王!」略頓一頓,手指前面一處營帳,「孫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軍大帳,請!」

幾人走進中軍大帳,公子卬迎出來,領他們走至一側,伸手揭去罩於其上的錦緞,現出沙盤。

望著如此精妙之物,莫說是白虎,縱使孫臏,也是驚奇。

龐涓笑道:「孫兄,此盤為小弟親手設計,專供諸將教戰之用!」

孫臏歎道:「賢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長歎一聲,半是討好龐涓,半是遺憾地說,「回想當年河西之戰,魏卬若是有此沙盤,公孫鞅如何能勝?」

眼下的龐涓,跟一個月前完全不同,不僅身為主將,在軍營裡高出公子卬兩頭,且在爵位上也不遜色於他,因而言語舉止早不似先前謙恭,聽聞此話,非但不去領情,反倒從鼻孔裡輕輕哼出一聲,陰陰笑道:「河西之戰當是敗在本將身上,如何能怪安國君?」

白虎卻未聽出話音,睜大眼睛盯著龐涓:「河西之戰與龐將軍並無瓜葛,龐將軍何有此說?」

「此事怎能與本將無關呢?」龐涓不無揶揄,「若是本將五年前就已擺出此盤,他公孫鞅如何能勝?」

公子卬面紅耳赤,一時窘在那裡。

龐涓似也覺得過分了,神色斂起,一本正經地對白虎道:「司徒大人盡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報!」轉向公子卬,「待本將征伐秦國,活擒嬴駟一事,就由安國君親為!父仇子還,老秦公雖說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國君照樣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階,勉強笑笑,小聲應道:「大將軍如果伐秦,魏卬願做先鋒!」

「不是如果,」龐涓臉色虎起,語氣斬釘截鐵,「在本將心中,伐秦只是遲早之事!」順手抄起放在沙盤上的教戰竹杖,指著沙盤,「諸位請看,從這裡到這裡,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敵,這又多了河西之辱,這一戰非打不可!不過,秦已奪去河西,佔據函谷、陰晉,盡取要塞,伐秦當是苦戰!」眼睛望向孫臏,「為此,涓擬備戰三年,徵募大軍二十萬,決戰秦土。秦人之中,司馬錯雖然善戰,卻是匹夫之勇,唯公孫衍是個對手。有孫兄在此,你我聯手,想他公孫衍——」頓住話頭,冷笑一聲,將杖頭指向河西,「我可兵分兩路,一路收復此地,擒住公孫衍,另一路直搗咸陽,使其首尾不能相顧。縛住嬴駟之後,我可將老秦人全部趕出關中,讓他們扶老攙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陛下牧羊去!」

龐涓一番大話出口,諸人面面相覷,公子卬更是大張嘴巴,呆呆地盯住沙盤上的竹杖。

「破秦之後,」龐涓陡然將竹杖劃向韓地,「大軍回師,順手取韓。韓侯是隻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實力不可小覷。此番四國謀魏,唯有韓人佯攻,可見其謀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韓又無險可守,取韓當無大礙。」目光望向孫臏,「至於如何取韓,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斷武遂之道,就是這兒,使韓南北不能兩顧,分兵輕取上黨、宜陽,然後活擒韓侯於此,就是新鄭。只要此人早晚聽候陛下差遣,涓也不想過分為難他。」

「取韓之後,」龐涓再將竹杖移向邯鄲,「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趙地。趙國權臣奉陽君有勇無謀,又大權獨攬,取趙當是舉手之勞。」竹杖移向臨淄,「齊公倘若仍無大才,依舊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婦人,也沒那麼容易!」

說到此處,許是想起田忌著婦人之裝時的窘態,龐涓陡然爆出一聲長笑,笑畢,才又移動竹杖,朗聲說道:「涓之大敵是這兒,楚國!孫兄請看——」將木棒繞著沙盤上最大的一塊地盤畫了一圈,「從這兒到這兒,楚地如此遼闊,縱使我有三十萬大軍,也顯不足。然而,楚地雖闊,楚人卻是不濟,門閥林立,互相不合,正合我各個擊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於五年之內,將楚人趕過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雖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誠意,涓可奏請陛下,許他在江南做個大王,讓他每年進貢,娛樂陛下。一旦大國懾服,燕、衛、宋及泗上諸國,皆會望風而降,無需再動刀兵!」略頓一下,掃視眾人,躊躇滿志,「回想吳起之時,在魏大小七十六戰,無一敗績,拓地千里。涓雖不才,願為陛下拓地萬里,使列國諸侯魚貫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龐涓越講豪氣越壯,眾人目瞪口呆,孫臏眉頭頻皺。

公子卬聽得激動,不無仰慕地說:「父王若知大將軍壯志,夢中不知笑醒幾次?」

龐涓卻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孫臏。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誇誇其談地大講自己的「凌雲壯志」,龐涓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孫臏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難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龐涓已是別無出路,必須與他結為同盟。再說,眼下他還真的需要這個同盟。對他龐涓來說,當務之急是說服惠王重振武卒,擴軍備戰,偏又在這節骨眼上,朱威跳出來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勢必為他說話,而在陛下那兒,公子卬根本沒有說話之處,真能幫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這個孫臏。

孫臏回望他一眼,眼睛從沙盤上移開,嘴巴略動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這個龐涓,僅只一年之隔,於他已是十分陌生了。

「孫兄,」龐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補充道,「此為涓弟宏願,能否實現,還要仰仗孫兄助力。只要孫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無人可敵!」

孫臏淡淡一笑,扭頭問道:「賢弟,營中可有方便之處?」

龐涓略怔一下,大笑道:「有有有,我道孫兄眉頭頻皺為哪般,卻是內急,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頓好孫臏,魏惠王返回御書房,開始從頭翻閱龐涓的奏章。奏章由極薄的竹簡串連而成,字跡小而工整,因而冊卷看起來不大,讀起來卻是翔實,簡直是對魏國未來軍力、戰力的綜合預測,從戰略到戰術,從征丁擴軍到整頓軍力,從收回河西到滅亡強秦,從順手滅韓到三晉一統,從並齊吞楚到天下歸一,直將魏惠王看得熱血沸騰,幾番拍案而起。

從前晌卯時到後晌申時,魏惠王未進午膳,未休午覺,一直在手捧奏章,仔細審閱,閉目冥思,反覆度量整體方案的可行與否。

看到申時將過,毗人親手端來一碗羹湯,在他身邊跪下。魏惠王也覺肚中飢餓,接過喝下。喝過幾口,惠王指著龐涓的奏章不無興奮地說:「來來來,你也看看!」

毗人拿過奏章,翻看一眼,嘖嘖歎道:「武安君的字,寫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嗔道,「就看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細一點,寡人兒時的夢,都被龐愛卿寫在這上面了!」

毗人又看幾眼,放下卷冊,望著惠王道:「老奴只知侍奉陛下,這些征呀伐呀,打呀殺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呵呵笑出幾聲,一氣喝完羹湯,把空碗置於几上,伸手撫弄毗人的長髮,笑道:「你呀,當然看不懂。你要是能看懂,寡人身邊就沒有可意的人了!」

毗人看到几案上另外擺著朱威的奏章,隨手拿起,嘩嘩翻過幾頁,有意無意地品評道:「陛下,要與武安君比起來,朱上卿這字可就遜上一籌了。」

魏惠王樂呵呵地伸手拿過朱威的奏章,隨手翻開,看沒幾行,立時凝住笑容,屏氣聚神,全心投入進去。毗人瞧見,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門外。

魏惠王又看一時,見天色昏黑,大聲叫道:「來人!」

毗人急走過來,小聲應道:「老奴在!」

「掌燈!」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簡裡,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點亮六盞油燈,將御書房照得如同白晝。

魏惠王復將龐涓的奏章移過來,與朱威的並排擺在面前,一會兒翻翻這一冊,一會兒翻翻那一冊,起身在廳中來回踱幾遭,復坐下來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已深了,毗人端來一碗羹湯,站在門口,遲疑良久,近前說道:「陛下,您再喝碗熱湯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輕歎一聲,搖頭。

毗人手捧湯碗,在惠王跟前跪下:「陛下——」

魏惠王只得接過,放在唇邊輕啜一口,放下來,長歎一聲:「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掃一眼兩卷奏章,小聲問道:「敢問陛下,可是為這奏章煩心?」

魏惠王又歎一聲,點點頭,指著龐涓的奏章:「龐愛卿奏請重振武卒,征丁十萬!」指著朱威的奏章,「朱愛卿卻說,流失邊民有五十萬眾,民無隔夜之糧!」動手將兩卷奏章收起,堆在一處,緩緩站起身子,「二人奏請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緩,卻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許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魏惠王苦笑一下,對毗人道:「老嘍,寡人老嘍!」

二人走出御書房,沿外面的花徑走向後宮。走了十數步,魏惠王甩開毗人,對他說道:「明日辰時,傳惠相國、武安君、朱上卿、孫客卿,還有申兒,前殿廷議!」

「老奴遵旨!」

翌日辰時,魏惠王端坐於前殿龍位,龐涓、惠施、朱威、孫臏、太子申分坐兩側。

魏惠王指著几上的兩道奏章,緩緩說道:「兩道奏章,寡人都看過了。」目光落在龐涓、朱威身上,略頓一下,「兩位愛卿寫得實在好啊。朝中有此賢臣,可見上天是垂憐寡人的。」

眾人互望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伸手拿起龐涓的奏章:「大魏要振興,沒有武備萬萬不行!這些年來,強鄰犯境,戰事頻仍,致使我武卒缺員,軍備不整,馬匹短缺,器械落後,實為國家大患。龐愛卿的治軍方略切中實務,當是國之大急,刻不容緩!」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謝陛下褒獎!」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愛卿免禮。」

龐涓謝過,起身坐於原處。

「然而,」魏惠王話鋒一轉,「兵是要養的。庫無存糧,田無耕夫,寡人何以讓眾將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讓他們捨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愛卿的奏章數據翔實,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讀之,如至邊陲,如聞邊民抱怨之聲,如睹邊民失所之景,觸目驚心吶!」

龐涓神色略變,掃視眾人一眼,見朱威、太子端坐,兩眼平視惠王。惠施雙眼微閉,孫臏態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裡聽先生講道一樣。

魏惠王將奏章放回几上,出聲讚道:「朱愛卿寫得不錯,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賦稅過重,皆因戰禍迭起。無民則無賦,無賦何以養兵?」再頓一頓,輕歎一聲,「唉,兩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緩。如何決之,寡人想請諸位愛卿議定。」

「陛下,」龐涓決定先發制人,「列國邊民相互流動,本是難免之事。至於上卿所奏的邊民流失數量,是否確切,尚需詳加核實。」

「啟稟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話,太子申緩緩奏道,「兒臣以為,朱愛卿所奏,當為實情。兒臣奉旨去雲夢山迎請孫子,行至酸棗界內,沿途所見,令人心酸。田中不見莊稼,只見野草。村中不見炊煙,只見野狗。邊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一路西去,一步三回頭,三步一拭淚,悲泣之聲不絕於耳……」

太子申說得心酸,魏惠王聽得淚出,伸袖拭之:「申兒,不要說了!」轉對朱威,「朱愛卿——」

「微臣在!」朱威雙手抱拳,沉聲應道。

「依愛卿之見,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稟陛下,」朱威奏道,「當務之急是與民休息。依微臣之見,陛下應立即詔告天下,減少賦役,獎勵耕織,復修水利,鼓勵墾荒!」

魏惠王連連點頭,轉向惠施:「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見問,睜眼奏道:「微臣遊歷稷下時,曾遇鄒人孟軻。談及治國之道,孟子說出一言,微臣深以為然。」

「哦,」魏惠王急問,「孟老夫子是如何說的?」

「孟軻說,『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

魏惠王一怔:「此話可有解釋?」

「微臣就此請教孟子,」惠施點頭道,「孟子解釋說,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諸侯;得諸侯者,可做卿大夫。國不以民為本,就不能得民。國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豎起拇指,迭聲叫道,「老夫子說得好哇!」

眼見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結為一體,龐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軍備之事更是不可鬆懈!河西失陷,數百里沃野一夜之間盡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萬?陛下,處戰亂之世,無兵則無國,無國何以有民?」

龐涓一席話,竟使魏惠王無言以對,顧左右道:「這——」

龐涓向孫臏連遞眼色,希望孫臏能順著他的語意說下去,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端坐依舊,一語不發。龐涓大急,以肘頂他,小聲催道:「孫兄?」

魏惠王聽得真切,急將目光轉向孫臏:「對了,孫愛卿,你還沒說話呢!」

「回稟陛下,」孫臏抱拳道,「據臏所察,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役民過頻。流民所去之處,多為秦地。秦公特別頒布法規,凡魏流民至秦,所墾之田全部歸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稅。逾越此期,丁四抽一,獲十抽一。臏又察知,此法是秦公專門針對魏國流民而立的。」

孫臏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魏惠王掏出絲絹,擦把冷汗:「嬴駟這是釜底抽薪吶!」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孫子所言,句句是實。前幾年,流民多在西河以東、安邑以西諸郡,如今連酸棗、鄴城、上黨邊民也都扶老攜幼,不遠千里赴秦,長此以往,後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睜雙眼,似是在趁熱打鐵,「知魏者莫過於公孫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計必為公孫衍所出。陛下若無應對,三年之後,流失的恐怕不只邊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變,連連點頭,目光卻沒有離開孫臏。孫臏正欲再說,龐涓連連咳嗽數聲,孫臏只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孫愛卿,說下去呀!」

孫臏看一眼龐涓,緩緩說道:「陛下,秦人欲爭中原,必與魏戰。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舉東圖,我一無可戰之兵,二無可役之民,三無儲備之粟——」打住不說了。

魏惠王聽得毛骨悚然,臉上血色早無,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孫臏:「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以為,」孫臏微微點頭,「陛下可以雙管齊下,一手促軍備,一手促農桑。」

眾人皆是目視孫臏。即使龐涓,也不知孫臏這葫蘆裡所裝何物,大睜兩眼望著他。

魏惠王似乎沒聽明白,身子前傾,小聲問道:「請愛卿詳解!」

「微臣是說,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與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進軍備。」

「唉,孫愛卿啊,」魏惠王眉頭微皺,身子後仰,長歎一聲,「寡人為難之處,正在這裡!若是與民休息,便無賦稅。若無賦稅,便無兵餉。若無兵餉,何以促進軍備?這是兩難之事,寡人實難並舉!」

「陛下若想並舉,倒是不難。」

「哦,」魏惠王趨身湊近,「愛卿有何良謀?」

孫臏侃侃說道:「農活有忙有閒。陛下可將待役之民以鄉、裡為制整編成伍,農閒時就近集結軍訓,農忙時各自回家耕種,軍備、農桑兩不耽誤。如此家國兼顧,民必喜。民喜,戰必勇。至於邊陲常備之兵,也可在軍備閒暇之時拓荒耕種,耕種所得,可補軍需。三軍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擾民。民若無擾,不出十年,國必富!」

如此兩難之事,孫臏輕輕幾語,竟然全都得到解決。眾人一時尚未反應過來,孫臏話音落下許久,殿中竟是鴉雀無聲。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過神來,擊案叫道:「愛卿之策,妙哉!妙哉!」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稱讚。魏惠王抬頭望向龐涓和朱威:「龐愛卿、朱愛卿,你們回府之後,就依孫愛卿所言,各擬實施要略,奏報寡人!」

龐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兒)臣領旨!」

魏惠王擺手道:「退朝!」見眾臣退至門口,似又想起什麼,「惠愛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來,惠王招呼他們坐下,呵呵笑道:「惠愛卿,申兒,你們說說,孫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應道:「回稟陛下,孫臏當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呵呵又笑幾聲,點頭讚道:「嗯,確是大才。前日觀之,寡人不以為然。今日觀之,孫愛卿之才當在龐愛卿之上!寡人留你們下來,是想問問你們,依孫愛卿之才,寡人該當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兒臣以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孫子為監軍。」

魏惠王轉向惠施:「申兒說拜他監軍,愛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當!」

「好!」魏惠王當即決斷,「就封孫子為監軍,愛卿擬旨去吧!」

惠施答應一聲,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擬旨。

看他走遠,魏惠王轉向太子:「鬼谷之中,真是藏龍臥虎啊!申兒,此去鬼谷,別的可曾看到什麼?」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聲應道:「鬼谷先生另有三個弟子,一個名喚張儀,一個名喚蘇秦,還有一個姑娘,名喚玉蟬兒。另有童子一名,模樣甚是精靈!」

魏惠王急問:「張儀、蘇秦二人,也都是習兵學的?」

太子申搖頭道:「兒臣不知。就兒臣所知,他們個個不俗,拋開張儀、蘇秦不說,單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兒終生難忘!」

「哦?」魏惠王大是驚奇,「一個女娃兒家,能有什麼不俗之處?」

太子申侃侃說道:「此女當是奇人!就兒臣所知,鬼谷諸子,包括孫子,皆聽她的。父王所賜千金,所賞珠寶,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兒臣帶回。兒臣言及父王心意,執意不肯,此女竟說,『回去轉呈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於民,亦當用之於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該用於該用之處,不要隨意拋擲!』」

魏惠王沉默半晌,點頭歎道:「唉,寡人一時糊塗,竟以粗鄙之物褻瀆鬼谷聖地。看來,鬼谷先生,當為天下聖師!」

接下來幾日,魏惠王連頒幾道詔令,要求三軍將士屯荒種田,舉國不再征役,蒼頭農閒演兵習武,農忙回鄉種地,百姓賦役減免六成,凡願回鄉的邊陲流民,十年之內賦役全免。

詔令一下,舉國歡騰,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聞訊,紛紛返回。到冬至時,前後不過三個月,東返魏民已過十萬,思鄉欲動者不計其數。

早有急報傳至咸陽,惠文公閱後大驚,對內臣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國尉速來宮中!」

內臣應喏後離去,剛至門口,惠文公又道:「慢,順帶捎上那個姓陳的上卿!」

竹遠、公孫衍、樗裡疾、司馬錯、陳軫五人急急趕至御書房時,惠文公仍在閱讀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拜於地,惠文公沒有抬頭,只是伸手略擺一擺,順口說道:「眾卿免禮!」雙目仍舊盯牢奏報。

五人互望一眼,公孫衍略一遲疑,帶頭起身,緩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其他三人各自起身,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若有所思地望著奏報,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臣聽:「這些魏民竟置長勢良好的冬麥於不顧,扶老攜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萬,」抬起頭來,掃視眾臣一眼,聲音略略提高,「諸位愛卿,你們可都看見了?」

諸臣紛紛點頭。

「若是聽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著几案,「大家兩年來的努力,就會毀於一旦!諸位愛卿,你們可有良策?」

司馬錯奏道:「啟稟君上,以微臣之見,乾脆封鎖河水,關閉所有關卡,看那魏民如何東返?」

惠文公沒有理他,只將目光緩緩移向公孫衍。

公孫衍拱手奏道:「微臣以為不可!」

惠文公問道:「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無益,反而有禍。再說,多年以來,列國邊民如同士子一樣,均是自主流動,今日我若閉關硬留,縱使留住魏國流民,也無異於自斷後路,自今以後,列國流民誰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點頭道:「愛卿所言甚是,說下去!」

「以微臣之見,眼下流民東返,不為急患。」

惠文公急問:「何為急患?」

「急患在於魏國政治。據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軍屯田,減稅六成,獎勵流民返鄉,免除流民十年賦役。常備武卒屯田自給,士氣陡增,戰力有增無減。各地蒼頭耕戰兩顧,民心重新聚合。」

「唉,」惠文公歎道,「愛卿所言,正是寡人憂患之處。寡人真不明白,同一個魏罃,先君在時事事糊塗,簡直就像一個昏君,輪到寡人,他竟是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都要趕上一代明君了!」

司馬錯插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龐涓這廝!」

「嗯,」惠文公點頭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詣,只在謀魏,誰知這半路上殺出一個龐涓,實讓寡人措手不及!」

樗裡疾接道:「天下盛傳龐涓夢中得授兵學秘笈《吳子兵法》,深得吳起用兵精要,微臣本疑此事,觀今日情勢,傳聞或為真實!」

惠文公的眉頭擰得更緊:「秦人甚懼吳起,無論此事是否屬實,都將影響三軍士氣。看來,龐涓不除,秦無寧日!」

陳軫嘴角微動,鼻孔裡哼出一聲,面現不屑之色。

惠文公靈光一閃,迅速轉向陳軫,目光裡充滿徵詢:「陳愛卿?」

陳軫拱手道:「回君上的話,微臣以為,魏國大治與龐涓無關。」

「哦?」惠文公兩眼圓睜,「請愛卿詳言!」

「據微臣探知,龐涓夢受吳起兵學一事純屬謠傳。」

惠文公急問:「愛卿何以知之?」

「龐涓曾於數年前入雲夢山,跟隨鬼谷子修習三年兵學。」

「鬼谷子?」惠文公一驚,目光迅速轉向竹遠,「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遠正自閉目靜坐,吃此一問,不自覺地「哦」出一聲,緩緩抬起頭來,微微點頭。

惠文公急道:「先生請詳言之!」

竹遠睜開眼睛:「鬼谷先生是修長師伯。在山中時,修長屢聽家師提及師伯,說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徹地。不過,據家師所講,師伯向不授徒,今日為何收留龐涓授藝,修長也是不知。」

陳軫接道:「跟隨鬼谷子修習的不僅有龐涓,還有孫賓、張儀諸人。據微臣所察,龐涓與其師兄孫賓同習兵學,龐涓所學,不過是鬼谷子的一點皮毛,孫賓之才,更在龐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陳愛卿可速去鬼谷,為寡人聘之!」

陳軫搖頭道:「回稟君上,眼下去聘,已是遲了!」

「哦?」惠文公驚道,「難道此人——」

陳軫接過話頭:「據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國,被魏王聘為監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免賦、屯田之謀,當是出自孫賓。」

惠文公眉頭緊鎖,緩緩地站起來,在廳中來回踱步,許久,方才回至座位,眉頭略有舒展,掃視眾人一眼:「陳愛卿所言,倒是新鮮。關於如何應對,請諸位詳加斟酌,他日復議。」

眾人應聲喏,各自告退。

陳軫正欲出門,惠文公叫住他:「陳愛卿留步!」

陳軫回來,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愛卿不必多禮了。聽聞愛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請教,恨無閒暇。前幾日義渠君進貢幾位歌姬,說是歌聲繞樑,如夜鶯一般。愛卿若有雅興,可陪寡人一同賞玩。」

陳軫心知肚明,退後一步,拱手揖道:「微臣謝君上厚愛!」

惠文公呵呵又笑幾聲,攜陳軫之手徑去樂坊,在一個大廳裡分主僕坐下。惠文公擊掌,鐘鼓管弦齊鳴,後場轉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紅地毯上翩翩起舞。領舞的少女皮膚細白,頭髮金黃,美目生盼,朱唇輕啟,聲音果如夜鶯鳴囀。

惠文公笑道:「陳愛卿,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陳軫亦回應一笑,讚道:「回君上的話,義渠歌舞,音聲悅耳,姿態賞心,可謂是美妙絕倫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愛卿可有評點?」

陳軫又是一笑:「要叫微臣來說,六姬個個絕美,尤其是那領舞女子,婀娜多姿,顧盼生情,一舉一止,楚楚動人,堪稱絕代佳麗!」

惠文公笑道:「愛卿果然識美!此女旬日之前來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見她。據說此女來自西方異域,義渠君得之,視為奇珍,特意進獻寡人!」

陳軫拱手道:「天下尤物,自當侍奉英主,微臣恭賀君上了!」

惠文公擺手讓眾女退下,轉對陳軫笑道:「聽愛卿說話,果是愜意!」起身走至廳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關於這個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愛卿討教!」

陳軫略略一怔,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陳軫走出宮門,踏上軺車,一路悶悶地往回趕去。軺車轔轔而行,陳軫微閉雙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陳軫也已猜出所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強自忍住,隻字不露,還耍閒情,拉他去看這場歌舞,難道這場歌舞有何深意?

陳軫思想多時,仍是一頭霧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話不說,當日封他上卿,賜他宅院,賞他金帛、僕從,種種「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覺受之有愧,本想進獻制魏良策,可此公自從封他上卿之後,既未召他覲見,也未向他「垂詢」任何國事。身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場往往可悲。再說,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數鳥,於短短數月之間一連誅殺商鞅、甘龍諸人,使前朝權臣土崩瓦解,陳軫的後脊骨都是涼的。

陳軫又走一程,見天尚未黑定,遂勒轉馬頭,驅車拐向嬴虔的府邸。這嬴虔雖已卸下太傅之職,惠文公念及他仍是王氏宗親,特許保留其在咸陽的府邸,以做養老之用。些日子來,陳軫基本上無所事事,在秦又無朋友,無聊時去拜訪這位秦國舊臣,這二人或釣魚或弈棋,倒也投緣。

聽到車馬響,嬴虔知是陳軫來了,樂呵呵地迎他入廳,一邊吩咐掌燈,一邊設宴擺棋,準備大戰一場。

陳軫心事浩茫,哪有閒情陪他下棋,伸手輕輕推開棋枰。

嬴虔大是驚訝,朝他連盯幾眼,半開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頭皺成這個樣子,別是想念哪位女子了?」

陳軫應道:「真還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說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說來,老朽這就為你張羅去!」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有誰看上我這落勢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嬴虔急道:「如何說出此話?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鵬程無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陳軫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飲了,將這日面君的前後經過約略講述一遍,末了問道:「君上獨留下官,邀下官賞玩義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實難揣測,還望老大人賜教!」

贏虔捋鬚思忖有頃,點頭道:「若是這個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進宮看望老太后,正巧路過樂坊,聽聞坊中有歌飄出,聲如夜鶯。老朽聞之甚喜,進去一看,果是世間尤物。老朽當即尋到樂坊令,打算贖她出來。樂坊令說,此女是義渠貢品,這幾日就要進獻君上,眼下正在演練。老朽聽聞此言,只好作罷!」

陳軫與他又敘一時,見仍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告辭,於人定時分,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府裡。

陳軫如往常一樣步入內室,寬衣解帶,正欲就寢,藉著微弱燭光,猛然看到榻沿上坐有一人。陳軫退後一步,拔劍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緩緩起身,叩拜於地,用生硬的口音說道:「先生勿驚,奴婢是來侍奉先生的。」

陳軫近前幾步,定睛細看,來者不是別人,卻是後晌在宮中領舞的西域舞姬。陳軫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來人!」

家宰聞聲,急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陳軫厲聲問道:「這個女子為何在此?」

「回稟主公,」家宰應道,「一個時辰之前,宮中內宰親自送她過來,還送來許多嫁妝!」

「嫁妝?」陳軫驚問,「什麼嫁妝?」

家宰拿出一本冊子,細細稟道:「黃金一百、錦緞三十匹、白璧兩雙、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說完,陳軫抬手就是一記耳光:「你個混蛋!如此大事,方才為何不報?」

家宰手捂左臉:「小……小人不敢!內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報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給主公一個驚喜!」

陳軫沉下神來,思慮有頃,轉對家宰:「備車!」

家宰怔在那兒:「這都人定了!」

陳軫喝道:「什麼人定不人定的,快備車去!」

家宰應聲喏,急步出去。

陳軫匆匆穿衣戴冠,到銅鏡前仔細端詳一番,轉身對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稟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陳軫叫不習慣,將三字重複幾遍,嚼味有頃,笑道,「叫起來不順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點點頭,再叩道:「奴婢伊娜謝過先生。」

「起來吧,」陳軫指著放在一旁的裘衣,「請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起身取過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著陳軫。

「伊娜姑娘,跟我走吧!」陳軫說完,頭前朝外走去。

惠文公正在書房凝眉苦思,內臣報說陳軫求見。

惠文公微微一笑,點頭道:「宣他覲見!」

陳軫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埋頭於奏章上,見他叩拜,頭也不抬,緩緩說道:「是陳愛卿呀!」又讀一陣,見陳軫仍舊撅著屁股叩在那兒,這才抬頭瞟他一眼,「愛卿不在府中歇息,這麼晚了,還來求見寡人,可有要事?」

陳軫再拜兩拜,朝外擊掌,伊娜聽到聲音,蓮步輕移,在他身邊跪下叩道:「奴婢叩見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揮手道:「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後起身,款款退出書房。

「這麼說來,」惠文公望著陳軫,「是此女不入愛卿之眼?」

陳軫再拜,涕泣道:「微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寵?」

「恩寵?」惠文公呵呵笑了一下,「愛卿此言從何說起?」

陳軫泣道:「君上,微臣……微臣落難於秦,君上不計前嫌,收留微臣不說,又賞金賜府,還將這……這天下尤物,恩賜微臣,叫微臣如……如何敢受?」

「陳愛卿,」惠文公又笑數聲,話外有音,「什麼天下尤物,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大丈夫立於世間,女人就如衣裳,黃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業,青史載名,才是志士所求!」

陳軫沉默有頃,再拜道:「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頂!微臣此來,另有一言奏報!」

惠文公笑道:「不瞞愛卿,寡人知你心裡有話,」手指前面的席位,「坐下來,慢慢說。」

「謝君上賜座!」陳軫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盤腿坐下,拱手說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陳軫一字一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複數次,又思忖有頃,似乎仍然不得要領,抬頭望向陳軫,搖頭苦笑,「這……寡人愚癡,還請愛卿詳解。」

陳軫啟發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惠文公一怔,似是明白一點,又似沒有明白,探身問道:「愛卿是說,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謀魏?」

陳軫點了點頭:「君上聖明!」

惠文公眼睛大睜:「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齊以來,泗上諸國一直是齊、楚相爭之地。泗上十二國,論富足莫過於宋、衛。前幾年魏王伐衛,與齊、趙、韓構怨;楚王伐宋,與齊構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顧忌齊人。今齊新敗於魏,國力受挫,於楚當是天賜良機。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頓住話頭,目視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片刻,豁然開朗,擊案叫道:「愛卿妙計!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龐涓、孫賓兩大奇才,必恃強援宋,楚、魏之間必有一戰。兩強相爭,無論誰勝誰負,寡人皆可漁利!」

「君上聖明!」陳軫微笑道,「君上,此舉還將結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傾身:「願聞其詳!」

陳軫侃侃說道:「魏若救宋,帶兵者必是孫、龐二人。龐涓之才,已蓋列國,孫賓更在龐涓之上,魏軍取勝當無大礙。微臣是說,魏在取勝之後——」再次頓住。

惠文公是何等聰明之人,當下眉頭一挑:「愛卿是說,兩強同事一君,必有一爭?」

陳軫點頭再道:「君上聖明!」

惠文公離座,親執陳軫之手,重重握住,連聲說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沒有看錯,愛卿真是棟樑之材啊!」有頃,似是想起一事,鬆開陳軫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坐席,面現憂色,「只是——」

陳軫問道:「君上有何憂慮?」

「唉,」惠文公歎道,「此計雖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陳軫微微抱拳,「微臣與楚將昭陽私交甚厚。上柱國昭陽和屈丐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馬,掌管楚地軍務。十幾年來,昭陽一直忙於爭奪泗上,六年前率軍伐宋,因田忌出兵,無果而返。昭陽唯利是圖,如果微臣結之以利,再以利害說之,昭陽必聽。」

惠文公凝眉有頃,點頭道:「如此說來,倒是可行。你可透給昭陽,就說越王的大軍正向琅琊集結,圖謀伐齊。齊人眼下自顧無暇,顧不了宋國。」

「哦?」陳軫眼睛大睜,「此事屬實否?」

「寡人可有戲言?」惠文公微微一笑,「越王無疆自不量力,欲踐勾踐昔年之志,興師二十萬眾,海陸並舉,將於明年春暖花開之際,北伐齊國,謀霸中原。」

陳軫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微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陳軫深深一揖:「贏駟有勞愛卿了!所需多少財物珠寶,愛卿只管列出清單,只要秦地擁有,寡人盡皆准奏。聽聞昭陽好色,寡人另撥美女二十名予你,愛卿可去樂坊,隨意挑選。」

陳軫起身叩道:「君上厚愛,微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惠文公親手扶起:「陳愛卿,楚天廣闊,實乃大有作為之地。愛卿此去,要像釘子一樣紮在那裡,務使楚人為我所用!」

「陳軫萬死不負君恩!」

「好!」惠文公又是一拱手,「待愛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報!」攜陳軫之手,呵呵笑著走出戶外,指著仍在外面候著的伊娜,「時辰不早了,這麼冷的天,讓美人候於風中,愛卿這是暴殄天物了!」

陳軫臉色微紅:「微臣謝君上恩賜!君上留步,微臣告退!」

數日之後,陳軫以秦國特使身份,驅車三十乘,隨帶甲士三百,離開咸陽徑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輦親送陳軫十里,臨別之時,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交予陳軫:「愛卿可將這個帶上!」

陳軫接過一看,上面寫著一排人名,不明所以地抬頭望著惠文公:「君上——」

「這些人皆在楚地,或對愛卿有用。」

陳軫也早聽說黑雕台的事,知是他們,也就不再多話,收起絲帛,跪地泣道:「謝君上厚愛,微臣去了!」

惠文公拉他起來,親手扶他上車,君臣二人揮淚而別。

陳軫南出武關,沿商於谷地徑至涅陽,然後南下襄陽,逕奔郢都。因山路難行,又有雨雪阻隔,陳軫一路上走走停停,歷盡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隨侍左右,陳軫一路上倒也逍遙,並不覺得寂寞。

三個月後,陳軫抵達郢都,在驛館稍歇數日,具表覲見楚王,呈上禮單,陳述秦公睦鄰誠意。

楚威王似是仍在記恨公孫鞅襲占商於谷地之事,接過禮單,打眼掃過,隨手擲於幾前地上,冷冷說道:「這些物什兒,陳上卿還是拿回去吧!秦公若是誠心睦鄰,就將商於谷地歸還寡人!」

陳軫叩道:「回陛下的話,據軫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孫鞅出兵奪占,實非秦公本意。鑒於公孫鞅功勳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毫無辦法,只好任其非為。後孝公駕崩,秦公車裂公孫鞅,也算為楚人雪恥了。即使如此,臨行之際,秦公仍然吩咐陳軫,要軫再為此事向陛下道歉。至於何時能將商於谷地歸還陛下,秦公以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圖,只要楚、秦誠意睦鄰,沒有不能解決之事。秦公誠心,天地可鑒,此微薄禮,還望陛下笑納!」

楚王凝眉沉思一時,擺手道:「嗯,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暫先收下!」朝內臣努一努嘴,內臣過來將禮單撿起,候立於側。

陳軫再叩:「陳軫謝陛下寬恕!」

楚威王轉對內臣:「賞秦使陳軫玉璧兩雙,南海寶珠十顆,絲帛二十匹!」

「陳軫謝陛下厚賞!」

郢都主大街,左司馬昭陽府中,昭陽正在後花園練劍,家宰邢才急急走來,看到昭陽正好舞至妙處,哈腰候於一邊。

昭陽舞畢,收步作勢,抬眼望向他:「有事嗎?」

邢才拱手道:「稟報主公,秦國特使陳軫求見!」

昭陽將劍插入鞘中,呵呵笑道:「此公至郢數日,早該來了!你去告訴他,讓他再候一刻,就說本公馬上就到!」

昭陽回房換過衣服,趕至客廳。二人見過禮,分賓主坐了。

昭陽拱手道:「前陣子聽說上卿為龐涓那廝所害,蒙冤離開魏國,在下甚是感喟。後又聽說上卿為秦公所用,依舊被拜上卿,在下這才鬆了口氣,正想如何去為上卿賀喜,上卿就來了!這下好了,今日在下正好無事,就與上卿小飲一場,一來為上卿壓驚,二來為上卿洗塵,三來我們也是多年未見,好好暢敘一番!」

陳軫拱手還禮:「軫謝柱國大人掛念!」端起几上的茶水,輕啜一口,搖頭歎道,「唉,不瞞柱國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寵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卻為奸賊龐涓所害,隻身倉皇逃離。幸蒙秦公不棄,方使在下有個棲身之所啊!」

昭陽應道:「上卿是大才,終生守著魏罃,也是屈了。聽聞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陛下舉薦,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陳軫再次拱手:「柱國大人如此抬愛,在下感激涕零!」朝外擊掌,不一會兒,幾個僕從抬進兩隻大箱。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呈予昭陽,「柱國大人厚愛,陳軫無以為報,區區薄禮,還望大人笑納!」

昭陽接過單子,眼睛略瞄一瞄,遞給邢才。

邢才眉開眼笑,開箱驗收,當場唱道:「黃金五百,玉璧兩雙,夜光杯四隻,錦緞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陳軫再次擊掌,廳外果然依次走進五名少女,個個粉面含羞,艷若桃花,看得昭陽兩眼發直。

「柱國大人,」陳軫指著五個少女,緩緩說道,「楚地雖有美女如雲,秦女卻不多見。這五位女子為陳軫親赴民間選拔,又經樂坊調教,個個知書達理,能歌善舞,別有異國情趣,或可為大人解悶。」

昭陽愣過神來,忙從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贈如此隆重,叫昭陽如何回報?」

陳軫示意,眾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禮箱。

陳軫言外有意:「對於柱國大人的厚愛來說,這些物什,不過是在下的一點小禮!」

「哦?」昭陽身子趨前,「上卿難道還有大禮不成?」

陳軫微微一笑:「柱國大人,您的府中黃金充棟,美女盈室,何缺這些?」

昭陽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兒一轉,「不過,一事歸一事,上卿所贈,縱使一根青絲,在下也必藏之愛之,珍之貴之!」

陳軫拱手道:「在下再謝柱國大人抬愛!不瞞大人,在下此來,另有大寶一件,柱國大人或感興趣。」

昭陽的胃口被完全調起,急切問道:「是何大寶,上卿快說!」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陽眼睛大睜,顯然未聽明白,「請上卿明言!」

「楚國令尹景捨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驅使。在下請問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捨之位者,會是何人?」

「這……」昭陽略頓一頓,「在下不知!」

陳軫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說而已。大人既不願說,在下就代勞了。如果不出陳軫所料,代景捨者,必是兩位柱國大人!」

「哦!」昭陽心頭一緊,身子趨前,「上卿何說此話?」

陳軫又是一笑,不緊不慢道:「這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三十年來,楚國大爭,無非兩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鎮西、北,以御秦人,使大人御東、北,以爭泗上。楚國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萬,兩位柱國大人各領十萬。大人試想,陛下對二位已是舉國相托,令尹之位難道還能旁落他手?」

陳軫的分析使昭陽不得不服,同時,潛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來:「依上卿之見,在下與那屈氏,何人可佔上風?」

陳軫應道:「就眼下而言,兩位大人可謂是半斤八兩。同為司馬大人,雖有左右之分,卻是各務一方,皆有倚重,功過也大體相仿。數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於睢陽,折兵三萬,當算一過。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谷地六百里,兩下算是扯平。」

昭陽連連點頭,大是歎服:「既然扯平了,這令尹之位——」

「下面就看兩位大人誰能建立功業了。」

昭陽起身抱拳道:「何處可建功業,在下愚笨,還望上卿點撥。」

陳軫口中輕輕蹦出兩個字:「取宋。」

「取宋?」昭陽驚道,「如何取之?」

陳軫將頭湊近昭陽,耳語有頃,昭陽頻頻點頭,笑意浮出。

數日之後,昭陽覲見楚威王,奏道:「啟奏陛下,宋偃聚眾暴亂,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幾個月前,此公借齊、魏會徐州相王之機,自封為王不說,更在稱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亂後宮,諸臣凡諫者皆被射殺,人神共怒,被天下稱為『桀宋』!」

「嗯,」楚威王點頭道,「此事早已傳聞天下。愛卿今日提起,意欲何為?」

「回稟陛下,」昭陽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齊必取,齊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為,陛下當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興義師伐之!」

「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數年前伐宋,被宋、齊聯軍打得大敗之事,「如果齊人再次引兵相救,我當奈何?」

昭陽低聲說道:「陛下勿慮。齊人新敗於魏,國力大傷,不敢輕易交戰。齊將田忌在魏蒙羞,回齊後辭官歸隱。齊無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懼。」

楚威王閉目沉思。

「陛下,」昭陽趨前一步,聲音更低,「微臣另外得報,越王無疆徵集大軍二十一萬,海、陸並舉,正在陸續開往琅琊,看那樣子,其勢必在謀齊。齊人自顧無暇,齊王舉國徵調大軍十萬,於南長城一線嚴陣以待,如何顧及宋國?」

「哦?」楚威王這也來了精神,「此軍報屬實否?」

「千真萬確!」

威王緩緩點頭:「嗯,如此說來,倒是天賜良機!」話音剛落,眉頭又皺起來,「不過,齊雖無憂,魏國卻也麻煩。魏罃對宋早有想法,只是礙於寡人和田因齊,他才沒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齊援,必會向魏求救,魏罃師出有名,還能放過這個機會?魏得龐涓,反敗為勝,士氣正盛,愛卿如何應對?」

「陛下勿憂,」昭陽奏道,「大國交兵,打的是錢糧。據微臣所知,魏國雖有龐涓,但庫無存糧,邊民流失五十萬眾,民心不穩,就如一個傷重之人,沒有三年五載,何能康復?再觀我大楚,近年來並無大戰,國庫充盈,兵精糧足,莫說魏國不敢出兵,縱使出兵,我有何懼?」

楚威王點頭道:「愛卿此言,也還在理。」略頓一下,「說說看,你打算如何伐宋?」

「陛下,」昭陽應道,「微臣麾下有大軍十萬,微臣親率車騎六萬伐宋,使景將軍引軍四萬屯於陘山。陘山離魏都大梁不足三百里,魏人若是敢動,景將軍就可直驅大梁,殺他個措手不及!」

楚威王閉目又是一陣沉思,睜開眼睛:「來人!」

內臣急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諸執硅、柱國大人入宮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