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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六章 龐涓喜結連理,孫臏改名出山

大將軍府中,龐涓正與副將張猛商議崤關及西河一線防務,門外一陣喧嘩,不一時,門人來報:「報,門外有鄉民求見!」

「鄉民?」龐涓心頭一怔,急與張猛走至大門,果有十幾個鄉民跪拜於地。看到二人,為首老者連拜三拜,涕泣道:「大將軍,求您開恩哪,求您了!」說完又是一串響頭。眾鄉民無不叩首。

龐涓不明就裡,看一眼張猛,見他也在發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請起。我是龐涓,您有何求,盡說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龐涓一把拉住。老者一邊抹淚,一邊備細述說一遍。原來,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兩子,長子應徵,次子耕種。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離世,膝下唯余長子,名喚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軍糧,犯下死罪,定於今日午時斬首,范梢特別通知老人趕去收屍。老人聞訊,急與眾鄉鄰趕至范將軍處求情,范梢卻說法不容情,青牛犯下軍法,依律當斬。老人正自求告無門,有軍卒要他向大將軍求情,說是只要大將軍開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聽,隨即跌跌撞撞地與眾鄉民趕來,為子求情。

龐涓問道:「軍營裡一日三餐皆有供應,你兒子為何還要偷食軍糧?」

老者急道:「大將軍有所不知,青牛力大貪食,一人可抵三人飯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饅頭二十隻,尋常飯食填不飽肚子。」

龐涓抬頭一看,午時將至,不及再問,急叫門人備馬,與張猛兩騎朝城北范將軍的營地疾馳而去。離營地尚有二里許,二人就已聽到三通號鼓,急抽戰馬,如飛般馳往刑場,遠遠看到青牛兩手反綁,埋頭跪在行刑台上,劊子手紮好架勢候於一側,大刀已經掄起。范梢端坐台上,一臉嚴肅,屬下三千將士列隊觀刑。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已經馳至兩箭地之外的張猛大叫:「刀下留人!」

眾將士皆吃一驚。劊子手揚刀望向范將軍。范梢正自驚愕,龐涓、張猛已經馳到,翻身下馬,快步走上刑台。范梢瞧見,起身拜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龐涓卻不理他,逕直走到青牛身邊,對劊子手喝道:「鬆綁!」

劊子手鬆綁,龐涓拉起青牛,將他上下打量一遍,見他面如赤銅,身長八尺,體壯如牛,心頭大喜,拍拍他的肩頭問道:「你就是青牛?」

青牛本以為必死無疑,萬未料到還有生機,因而竟是毫無反應,只將兩眼懵懂地呆視龐涓,好像是在夢中一樣。

張猛喝道:「青牛,大將軍救你性命,還不謝恩?」

青牛打個驚愣,終於反應過來,跪下叩道:「青牛叩謝大將軍救命之恩!」

龐涓轉向范梢:「范將軍,青牛有飯量,你可知道?」

「末……末將知……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不為他增加飯食?」

范梢急道:「回……回大……大將軍,末將增……增加來著,給他吃雙……雙份。」

「青牛要吃三份,雙份如何能夠?」

「原……原是三……三份,可……近時李……李將軍克……剋扣軍……軍餉,每日僅……僅供八……八兩二錢,誰……誰都吃……吃不飽,末……末將這……這才減……減他份……份額。」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目光緩緩轉向張猛:「傳李通!」

不一會兒,負責三軍糧草的李通急馳而來,納頭拜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龐涓臉上現出殺氣,冷冷問道:「李通,你可知罪?」

李通回道:「回稟大將軍,末將不知!」

龐涓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你死到臨頭,還說不知!本將問你,為何私扣軍餉?」

「回稟大將軍,末將沒有私扣軍餉。今年大旱,河東夏糧顆粒未收,國庫儲糧全被司徒大人調用賑災,軍中儲糧僅餘萬石,後面雖說收繳齊、趙庫糧萬石,卻又供養齊、趙活口一萬八千。末將苦思無策,只好減少供量,否則,兩個月之後,三軍將士將無粟下鍋。」

龐涓心頭一凜,眉頭緊鎖,沉吟有頃,再次問道:「此等大事,為何不報?」

「末將早已具表上報,大將軍如若不信,可問張將軍。」

「確有此事。」張猛點頭道,「末將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談及此事,司徒大人親領末將去國庫驗看。近年陛下用兵頻繁,役民過重,國庫確無餘糧。近日末將見大將軍一心忙於大事,就未及時匯報此事。」

龐涓白他一眼,厲聲責道:「真是糊塗!什麼是大事?三軍無糧,這才是大事!」略頓一下,轉對李通,「李將軍,此事不能怪你,是本將錯了!從今日始,你可恢復正常供養。陛下賞賜本將黃金五百,全部予你,速向列國購買軍糧,暫緩燃眉之急。至於數月後的糧餉,自有本將籌劃。」

龐涓一語講完,在場將士,包括張猛在內,無不跪倒,五體投地叩拜涕泣。

龐涓眉頭一橫,大聲吼道:「全給我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哭個什麼!把這點力氣攢起來,練出本事,用到沙場上去!」

眾軍士一愣,繼而忽地站起,齊聲吼道:「謹遵大將軍命令!」

龐涓掃眾人一眼,點點頭,大聲說道:「好樣的!」轉向青牛,「青牛,你既然能吃,也必然能幹。能否向本將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應一聲,眼睛一轉,走到監斬台前,兩手扳牢台角,大喝一聲:「起!」能容納二十餘人、重達千鈞的龐大監斬台竟然整個被他掀翻於地。

龐涓脫口讚道:「好一個虎賁之士!」轉對張猛,「張將軍,似這等猛士,軍中可有?」

張猛應道:「據末將所知,各營均有。」

「好!你將他們從速集中起來,組成一旅,編入中軍,飯食特別供應!」

「末將得令!」

龐涓用五百賞金進一步收買了軍心不說,又意外獲得靈感,為三軍整編了一支虎賁之師。這支部隊一旦建成,再有戰事,折旗奪帥,何在話下?

返回途中,龐涓越想越是得意,由不得快馬加鞭,一陣疾馳,不一會兒就已馳至大將軍府前。馬蹄剛慢下來,門外牆角處忽有一人衝出,擋於街中,攔住馬頭。龐涓陡吃一驚,正欲問話,早有一個門人箭步衝出,將那人一把扭住。

龐涓下馬,將韁繩交給聞聲而出的另一門人,緩緩走上前去。

扭人的門人臉色煞白,急急說道:「啟稟大將軍,這個乞丐午時上門乞食,小人打發他了。不料此人吃飽喝足,仍不肯走,說是求見大將軍。小人知他胡鬧,當即將他趕走。誰知此人不識好歹,不知何時又溜回來,悄悄躲在這個角落,讓大將軍受驚了。」

龐涓呵呵笑道:「不過一個乞丐,看把你嚇的?放開他吧。」

門人鬆開。龐涓細審那人,見他年約二十,眉清目秀,襤褸褐衣難掩一身英武之氣,兩隻大眼炯炯有神,心頭暗喜,點頭問道:「小伙子,你是何人?為何守於此處攔阻本將?」

小伙子問道:「大將軍可叫龐涓?」

龐涓應道:「正是。」

「草民龐蔥,奉家父之命,特來投奔大將軍。」

龐涓心頭一動:「哦,你的家父是誰?」

「龐青。」

龐涓心中一陣狂喜,面上卻聲色未動:「龐青?他是做什麼的?」

「箍桶。」

龐涓急問:「他……人呢?」

龐蔥低下頭去,有頃,泣道:「家父已經仙去了。」

龐涓驚道:「你是說……叔父他……辭世了?」

龐蔥一邊哽咽,一邊微微點頭。

龐涓略怔一下,緩緩說道:「走,府裡去,慢慢講來。」

龐蔥跟龐涓走進府中,在庭堂裡坐下,將龐青一家如何以箍桶為生,如何於十八年前離開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兩年,母親因何而死,他們又如何搬往趙都邯鄲等陳年舊事細述一遍。不久前,龐青病重,彌留之際向他提起他還有一個伯父,名喚龐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時,奉陽君兵敗朝歌,邯鄲城中到處都在風傳魏國大將軍龐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龐將軍的父親名喚龐衡。龐蔥聽得仔細,回去說給龐青,龐青疑心是他侄兒,叫龐蔥詳細打探,得知龐衡是大周縫人,斷定龐衡是親兄,龐涓是親侄,即掙扎起身,欲回大梁見侄兒一面,了卻多年心願。父子起程之後,行不及一日,龐青竟是受不住車馬顛簸,嚥氣於途中。龐蔥痛不欲生,賣掉隨身所有將龐青葬過,一路乞食,趕往大梁。

聽龐蔥講完故事,龐涓確認龐蔥就是堂弟,頓時悲喜交集,抱住龐蔥痛哭失聲。哭有一陣,龐涓吩咐僕從為龐蔥換過衣衫,擺酒接風。酒宴之中,龐涓由不得也將這些年來的經歷細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敵陳軫如何於四年前害死龐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殺及如何趕赴大梁和宿胥口尋親之事,龐蔥聽完,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淚。

待到酒宴撤過,龐涓問道:「蔥弟,你有什麼願望,盡可告知為兄。」

龐蔥應道:「在這世上,蔥弟唯有兄長一個親人,能與兄長朝夕廝守,就是蔥弟的最大心願了。」

龐涓點頭,沉思有頃,使人將眾門人、僕從全叫進來,大聲宣道:「自今日始,本府大小諸事,皆決於龐蔥,你等務須小心伺候,謹聽吩咐!」

眾僕從拜過龐蔥,喏喏領命而去。

龐蔥的意外投奔使龐涓興奮不已。

這日晚上,龐涓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回顧下山之後的整個進程,幸運之神幾乎處處惠顧,一切就如夢境一般,順暢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全是實的。前後不過十個月,他步步走險棋,步步得僥倖,從遭人通緝的落難士子搖身變為威震列國的大將軍,並以三萬疲敗之師,五日兩勝,連敗兩支入侵強敵,斬首近五萬,俘獲近兩萬,此等戰績,縱使孫武、吳起用兵,也未見記載。更重要的是,他在魏國已得軍心,成為軍魂。吳起吸疽卻未跪亡,他不僅跪亡吸疽,這又快馬救冤,破私財購餉,三軍如何能不對他五體投地?

三軍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軍,家有嫡親,龐涓可謂是志得意滿,出山之後的第一局大棋至此圓滿走完。

第一局棋既已完勝,照理該弈下一局。是的,下面一局應該開局了。

可……對手是誰?該定何勢?第一枚子又該落於何處?

想到此處,龐涓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盤腿閉目,拿出在鬼谷時跟著童子在林子裡修來的功力,收攏心志,陷入冥思。

東方破曉,龐涓終於睜開眼睛,臉上現出一絲微笑。

逢澤位於大梁東南,距南城門不足百里。澤邊有一土山,名喚龍山,高約十數丈,方約十數里,遠看像是一個巨大的土丘。昔日陳軫鼓噪的鳳鳴龍山,說的就是這兒。

龍山旁依大澤,林木蔥鬱,景色秀美,又有鳳鳴傳聞(迄今為止,魏惠王對此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後,很快成為王室聖地,建有別宮,設有祭祠,駐有衛士守護。

在別宮深處靠近大澤的地方有一處院落,高牆厚門,密不透風。門外反掛兩把銅鎖,周圍五十步之內不見人跡。

黑漆大門的重鎖裡面是一處四合式庭院,院內擺設雖說簡陋,卻也是應有盡有。

這是奉魏王欽命特設的一處冷宮,專門關押犯有死罪或罪孽深重的王室成員。無論是誰,一旦被打入這裡,無異於被判處終身監禁,想要出去,比登天還難。

此處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沒有的是生氣。庭院裡荒草蔓延,樹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蓬頭垢面的前大將軍公子卬此時面幾而坐,兩隻無神的大眼癡癡地盯視几案上的紫色陶壺。

靜寂,死一樣的靜寂。即使不遠處澤水擊打土岸的澎湃聲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磚牆阻擋,傳到耳邊時微弱得他幾乎無法聽到。

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湯蹈火,可以衝鋒陷陣,可以不吃不喝,卻不可以忍受寂寞。而這樣的靜寂他竟然忍受兩月有餘,此時真的已至極限,忍無可忍了。

又坐一時,公子卬猛然雙目圓睜,忽地站起,一把抓過石几上的紫壺,啪的一聲摔向厚厚的磚牆,然後,幾個大步跨到門口,兩手死死地拍打大門,聲嘶力竭地叫道:「來人吶!快來人吶!」

四週一點聲音也沒有。

公子卬朝大門上猛踹幾腳,仍然沒有人來。公子卬眼珠一轉,看到窗台上靠著一根木棒,飛跑過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門砸去。「咚——咚——」的聲音震耳欲聾。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見一個人影。他徹底絕望了,將木棒扔在地上,倚門癱坐下來,口中咒道:「這幫狗娘養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們!」

公子卬倚門不知過有多久,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廳堂,望著堂中簡陋的擺設癡癡地發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地再次發作,將几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於地上。所有的東西摔完了,再從地上揀起來,重新摔下。然而,無論公子卬如何發作,四周仍然靜寂如死,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許是力氣用盡了,許是意識到這是徒勞,公子卬終於放慢了速度,漸漸停頓下來,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萬念俱灰之時,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身子不動,頭卻扭過來,兩眼直盯不遠處的黑漆大門。

在一陣「嘩嘩啦啦」的開鎖聲之後,大門「吱呀」一聲洞開,威風凜凜的龐涓邁步走進。一名軍尉和幾名軍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後。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裡,兩眼如癡如醉地盯牢龐涓身上的大將軍盔甲。兩個月前,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龐涓一步一步走進院子,在廳堂的門檻外面停住腳步。

軍尉跨前一步,朗聲說道:「啟稟公子,大將軍看您來了!」

公子卬卻無任何反應,仍舊癡癡地盯視他身上的盔甲。

龐涓跨前一步,撲通一聲跪下,連拜三拜,朗聲說道:「末將龐涓叩見安國君!」

公子卬一個驚愣,似乎這才反應過來,一抬身爬起,連爬帶跪地翻過門坎,一把抓牢龐涓的衣襟,苦苦哀求:「龐大將軍,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龐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轉,但見滿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萬千,轉向軍尉大聲責道:「你——」再將目光掃向眾軍卒,「還有你們,就是這樣子侍奉安國君的?」

軍尉和眾軍卒似乎被嚇傻了,一齊跪下,面面相覷,欲辯又止。

龐涓的眼睛盯向軍尉,厲聲喝道:「愣個什麼?還不快喊人來,打掃庭院,將這一應物什全都換成新的,再傳兩個奴婢過來,好好侍奉安國君!」

軍尉急道:「這……大將軍,陛下——」

龐涓擺一擺手,不耐煩地說:「你們照做就是!陛下那兒,本將自有交代!」

軍尉應一聲喏,急帶眾軍卒離去。

看到軍卒走遠,龐涓再次面朝公子卬跪下,泣淚道:「末將來遲,安國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緊緊握牢龐涓之手,涕淚交流:「大將軍——」

這日下午,在王宮後花園的涼亭下面,魏惠王端坐於席,全神貫注於面前的棋局,有頃,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緩緩轉向對面的龐涓,臉上現出一絲微笑:「龐愛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後悔,寡人許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

龐涓應道:「微臣謝陛下恩賜。不過,微臣既已落子,斷無悔棋之說。」

魏惠王點頭笑道:「好,龐愛卿既肯捨棄,寡人也就不客氣了。」話音落下,舉起一子,緩緩落於棋盤,將龐涓的一條大龍徹底圍死。

看到再無扳回的希望,龐涓只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只好認輸了。」

「愛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笑道,「不瞞愛卿,寡人弈棋無數,唯贏愛卿一局,實屬不易!來來來,再開一局!」

龐涓叩道:「陛下,恕微臣無禮,微臣連輸三局,已是無心再戰了!」

「嗯,」魏惠王點頭道,「寡人也觀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愛卿可有心事?」

龐涓再拜:「陛下聖明,微臣的確感念一事。」

魏惠王將棋局推到一邊:「愛卿有何感念,可否說與寡人?」

龐涓緩緩說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門,忽見院中落下雛鳥一隻。微臣玩心忽起,將其捉住,關入籠中。晚上回來,微臣想起雛鳥,便去觀看,卻見兩隻老鳥繞籠而飛,一鳥鳴聲淒慘,另一鳥吃力地將尖嘴伸進籠中,一點點地給雛鳥餵食。微臣動下惻隱之心,當即放走雛鳥。雛鳥出籠,小鳥一家三口歡叫蹦跳,繞房三圈,方才飛離,場面令人感動!」

魏惠王早已聞知龐涓前往龍山探望公子卬之事,聽聞此言,就知龐涓是在為他求情,長歎一聲:「唉,龐愛卿,你不必說了。逆子之事,實屬罪有應得,寡人如此處治,已是從輕發落他了!」

龐涓仍舊跪在地上:「陛下,安國君之錯,多是受到奸賊陳軫蒙蔽。今無陳軫,安國君必會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這麼解釋再合情不過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陳軫蠱惑,不由連連點頭:「嗯,愛卿所言不無道理。依愛卿之意,如何處置逆子方為合適?」

龐涓抱拳應道:「安國君武功高強,善於陣戰,亦能治軍,勇名遠播列國,是不可多得的率軍之才。微臣斗膽懇請陛下赦免安國君之罪,恢復安國君大將軍職爵,微臣願為安國君副將,與安國君一道治軍教戰,橫掃列國,輔佐陛下成就王業。」

魏惠王連連擺手:「這如何能成?」

龐涓再拜:「懇請陛下准允微臣所求!」

「這樣吧,」魏惠王決然說道,「龐愛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這個逆子,至於職銜,就讓他出任中軍參將,跟著愛卿學習治軍,尋機會戴罪立功。」

其實,這也是龐涓早就預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堅持:「陛下!」

魏惠王斷然說道:「愛卿不必再言!讓他做參將,寡人也是看在愛卿的面子上!」

龐涓略頓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謝陛下厚愛!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魏惠王將身子微微後仰,長出一口氣,不無感歎地對毗人點頭說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無貪心,真是一名純臣啊!」

毗人亦是讚歎有加,點頭道:「是陛下慧眼識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會說話!這樣吧,你走一趟,帶那逆子回來。寡人不想見他,你可叮囑他,讓他跟牢龐愛卿,好好習練治軍之術。」

「老奴領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趕赴龍山,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為他求情的是大將軍龐涓,並說龐涓不但在陛下面前為他求情,且又自願將大將軍之位讓出,自己願為副將。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難平。這些日來,他一直記恨龐涓,以為是龐涓奪了他的主將之位,此番救他,也是別有用心,聽聞此話,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顧不上梳洗,也顧不上更衣,當即召來車駕,帶上厚禮,欲去大將軍府答謝。不料剛剛出門,卻見龐涓驅車趕來。

看到公子卬,龐涓急跳下車,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公子!」

公子卬急迎上前,將龐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大將軍大恩,魏卬終身銘記!」

龐涓還禮道:「公子說哪兒話!微臣聞知公子回府,即刻趕來為公子壓驚!」

「魏卬回來,第一要事就是登門拜謝將軍,誰知剛一出門,將軍卻先一步到了,這……這叫魏卬如何是好?」

龐涓呵呵笑道:「公子與微臣,這是心往一處想了!」

公子卬也笑起來,伸手讓道:「大將軍,府裡請!」

龐涓轉身略一擺手,龐蔥與一僕人從車上抬下一隻箱子,走上前來。公子卬知是賀禮,對龐涓客套道:「照說是魏卬謝將軍才是,您這是——」

龐涓又是一笑,指著箱子道:「這點薄禮是微臣特為公子備下的,待會兒公子驗過,自會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龐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攜龐涓之手步入客廳,龐蔥二人也抬了箱子跟在身後。

看到箱子已在廳中放好,龐涓上前親手打開,指著箱中道:「公子請看。」

公子卬急走過來,伸頭一看,箱中別無他物,只有一件帶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寶劍,散發出一股隱隱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皺眉,龐涓笑問:「公子可識此物?」

公子卬搖頭。

「公子難道連田忌的披掛也記不起了?」

公子卬驚道:「這是田忌的?」

龐涓哈哈大笑數聲,點頭道:「前次黃池大戰,田大將軍一不小心,竟然掉進公子愛將范梢布下的陷阱裡,滾出一身屎溺不說,還想拿這把破劍自殺。幸虧范將軍眼疾手快,打掉此劍,拿鐵鉤將他鉤出陷阱,好歹救了他一條小命。」

黃池大戰的故事,公子卬早就聽說了,只是龐涓在講述此事時,轉彎抹角地將擒獲田忌的功勞記在他頭上,卻是讓他感到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尷尬,點頭道:「好好好,您這兩件大禮,魏卬全收下了!」話鋒微轉,拱了拱手,「田忌這廝詭計多端,害魏卬不淺,謝大將軍替魏卬出了這口惡氣!」

龐涓急忙擺手,真誠說道:「此功屬於范將軍,范將軍又是公子親手栽培出來的,微臣何敢居功?」

公子卬從語氣裡聽出龐涓出自真心,並非故意搪塞,抑或奉迎拍馬,真正服了,當下吩咐僕從抬下禮箱,擺上銅製茶具,親手沏好香茶。正欲請龐涓品嚐,大門外面一陣車馬聲響,門人飛奔而來,高聲唱報:「瑞蓮公主駕到!」

聽到「瑞蓮公主」四字,龐涓怦然心動,正欲說話,公子卬已經起身,略顯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臨,龐將軍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一下。」

公子卬剛剛步出廳門,一位美貌少女已是風一般捲進院子,二話不說,一頭扎入他的懷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將她輕輕抱住,不無激動地喃喃說道:「蓮妹——」

二人緊緊相擁。

過了一時,公子卬鬆開瑞蓮,扯著她的纖手走進客堂,指著已經起身的龐涓道:「蓮妹,來,二哥引薦一下,這位就是威震列國的大將軍龐涓。」

龐涓就勢叩拜於地:「微臣龐涓叩見公主!」

瑞蓮公主萬未料到這裡還有其他男人,頓時臉頰緋紅,欠身還禮:「大將軍免禮!」

龐涓再拜道:「微臣謝公主厚愛!」

龐涓再拜謝過,起身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凝視瑞蓮公主。瑞蓮公主久居深閨,除宮中太子和諸公子之外,很少接觸其他男人,抵擋不住龐涓火一樣的目光,兩頰緋紅,低頭不語,單薄的身子不無膽怯地稍稍靠向公子卬,嬌羞之態越發惹人憐愛。

龐涓心中一動,緩緩收住目光,揖禮道:「公子、公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慢慢敘談,微臣告辭。」

公子卬急道:「龐將軍,這……總該喝口茶吧。」

「來日方長,公子不必客氣。」龐涓一個轉身,大步走出廳門。

公子卬送到院中,龐涓猛然回頭,再望瑞蓮公主一眼,見公主也在偷眼看他,朝她一笑,再次揖過,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門外面與龐涓作別,轉身回至廳中,對瑞蓮公主道:「你看這人,說走就走,怎就如此見外呢?」

瑞蓮公主臉色一紅,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說給公子卬:「宮裡風傳龐將軍神武,我還以為他是銅頭鐵身的漢子呢,誰想他看起來倒像一名書生。」

公子卬笑道:「蓮妹要是相中龐將軍,二哥為你保媒!」

瑞蓮公主臉色頓紅,跺腳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公子卬趕忙哄道:「好好好,算二哥多嘴,行不?來,看二哥給你帶回來什麼寶貝了?」說著,叫僕從提上來一隻木桶。

瑞蓮朝桶中一看,驚喜地叫道:「鮮魚?」

公子卬得意地嘻嘻一笑:「是二哥看著漁人從大澤裡釣上來的。蓮妹是隻貓,二哥還能不知道?」轉對僕從,「交給膳房,清蒸兩條,其餘的用火炙掉。」

瑞蓮急補一句:「清蒸時,薑蔥多放一點。」

自從見過瑞蓮公主,龐涓多出一樁心事。回到府中,龐涓謝絕任何訪客,閉目端坐半日,召龐蔥備上車馬,逕投相國府去。

惠施得報,迎出大門。

望到惠施,龐涓走前幾步,揖道:「晚生龐涓有擾先生了。」

自凱旋之後,龐涓這是第一次拜訪相府。龐涓見面即以晚生自居,尊稱他為先生,倒使惠施頗為驚訝,抱拳還禮道:「大將軍是稀客,惠施請還請不到呢,何談打擾!」

龐涓謝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幾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榮?先生活命大恩,晚生無以為報,今日上門,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龐涓說完,當場叩拜於地。

惠施急忙拉起:「大將軍,這可使不得!」攜住龐涓之手,「大將軍,府中請!」

龐涓讓道:「先生請!」

兩人攜手入府,在廳中分賓主坐下。龐涓環顧四周,極目之處,唯見恬淡雅致,並無一絲兒珠光寶氣,頓生敬意。不一會兒,一位婢女沏好清茶,叩跪於地,舉案齊眉。

惠施端起一杯,遞給龐涓:「大將軍,請用茶。」

龐涓謝過,雙手接過,輕啜一口,品之,別是一番滋味,嘖嘖數聲,由衷讚道:「觀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將軍言過了!惠施乃塵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項背?」

「先生不必過謙。先生大名,晚生久聞。先生遠見卓識,晚生由衷敬服。別的不說,先生至魏之後,如春風化雨,於無聲處使國家大治。今日陛下遠小人,近賢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

惠施呵呵幾聲笑過,輕輕搖頭:「大將軍這是越說越過了。若論本領,惠施何及大將軍吶。回頭思之,大將軍出山之後的這一局棋,當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謝先生褒獎!」

「聽說這幾日,大將軍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龐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結公子卬之事,稍顯尷尬地笑了笑:「晚生拙劣,做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惠施輕歎一聲,微微點頭,表示理解:「唉,我看得出來,大將軍這也是無奈之舉。魏國不同於秦國,要想成就大業,若無根基,單憑本領,真也行不通。」

龐涓亦歎一聲,緩緩說道:「自出鬼谷之後,能知晚生者,唯有先生了。」略頓一頓,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於地,「先生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惠施此番非但沒有攔他,反倒微閉雙目,坦然受之:「要我做什麼,大將軍可以說了。」

龐涓拜過三拜,方才說道:「懇求先生為晚生玉成一樁好事!」

這一請求顯然出乎惠施的意料之外。怔有一時,惠施微微睜開眼睛,望著龐涓,點頭道:「嗯,大將軍事業有成,是該立家了。這是人生美事,本相願意效勞。請問大將軍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龐涓一字一頓:「瑞蓮公主!」

惠施打個驚愣,圓睜兩眼,將龐涓凝視良久,重又緩緩閉上:「我聽到了。」

龐涓再拜:「晚生謝先生成全!」

初秋時節,微風徐來,吹動一池荷葉。

荷花池邊的涼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張搖椅上,雙眼閉合。毗人守在一邊,也在打盹。兩個宮女侍奉於一側,一個輕輕晃動搖椅,另一個手拿蒲扇,一為扇風,二為驅趕可能騷擾的飛蟲。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龐涓向他走來。

魏惠王趕忙欠身,笑道:「龐愛卿,來來來,坐寡人身邊。」

龐涓卻一句話不說,陰鬱著臉徑直走到跟前,兩膝跪地,兩眼泣淚:「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驚道:「龐愛卿,你……你為何流淚?」

龐涓再拜後泣道:「陛下,微臣是……是來向陛下辭……辭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龐涓衣角,聲音都變了:「辭行?愛卿欲至何處?」

「秦國。」

魏惠王驚道:「這……這如何能成?龐愛卿,寡人待你不薄,愛卿為何心存二志呢?」

龐涓應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常言道,鳳凰棲高枝,蛟龍歸大淵。陛下雖待微臣不薄,可魏國已如強弩之末,難成大事。秦國如日中天,將來必成王業。秦公多次使人求聘微臣,陛下所賜,秦公不僅一樣不缺,且又承諾微臣封疆分土。微臣以為,封疆倒在其次,成就王業,卻是微臣此生所願。」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業,愛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業哪!」

龐涓幾番搖頭:「陛下想高了。王業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陛下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緩緩起身,「這些日來陛下對微臣多有恩寵,微臣只有來世再報了。」言訖,拔腿即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龐涓衣袍,大叫道:「龐愛卿,你不能走哇!龐愛卿——」

龐涓忽地拔出寶劍,割斷衣袍,兩腿一縱,竟是騰空而起,飄然西去。眼見龐涓越飄越遠,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邊追邊喊:「龐愛卿,龐愛卿,龐愛卿——」

魏惠王緊追不捨,不防腳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掙扎欲起,卻是怎麼也爬不起來。魏惠王無望地看著漸成黑點的龐涓,聲嘶力竭地大叫:「龐愛卿——」

魏惠王正自絕望,忽聽有人叫他:「陛下,陛下——」

魏惠王睜開眼睛,忽見眼前並無龐涓,只有毗人與兩個宮女跪拜於地,模樣甚是惶急。魏惠王打個驚愣,忽地起身,朝四周巡看一遍,這才緩緩呼出一口長氣。

毗人小聲道:「陛下,你方才一直呼叫龐愛卿,龐愛卿怎麼了?」

魏惠王重又躺下來,拿衣袖擦拭一把額上的汗珠,再次閉上眼睛:「沒什麼,寡人方才夢到他了。」

宮女起身,再次輕輕搖動躺椅。

魏惠王躺了一時,不敢再睡,抬頭問道:「後晌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陛下原說去東湖盪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搖頭道:「不盪舟了。擺駕相國府。」

「老奴領旨。」

一個時辰之後,魏惠王擺駕出宮,一行人馬前呼後擁,浩浩蕩蕩,逕至相國府門前。早有使臣報信,惠施迎出府門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攜手步入客廳。

進得廳來,二人見過君臣之禮,各自入席。魏惠王輕啜幾口清茶,由不得將午後之夢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歎道:「唉,惠愛卿,你說這……寡人怎會做此噩夢呢?龐愛卿也是,說走就走,竟是一點也不顧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還割袍斷義。」

惠施正襟危坐,微閉兩眼,靜靜地傾聽。魏惠王一口氣講完,見他仍然一言不發,急道:「惠愛卿,你倒說話呀!寡人嘗聽人說,夢是先兆,你說這……有朝一日,龐愛卿會不會真的學那公孫鞅和公孫衍,辭別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魏惠王長出一口氣,仍有點放心不下,眼望惠施:「龐愛卿之才,可追吳起。先君文侯自得吳起,雄霸天下數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龐愛卿,無論如何,斷不能讓他生出二心。惠愛卿,你抽空常去望望龐愛卿,探探他的口風。無論龐愛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報寡人。」

惠施睜開眼睛,望著惠王道:「陛下真想留住龐涓,使他不生二心嗎?」

魏惠王急道:「這能有假?沒有惠愛卿,寡人食不甘味;沒有龐愛卿,寡人睡不安穩吶!」

「既然如此,微臣有一策,可留龐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愛卿快說,是何良策?」

「招他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沒有反應過來。

「陛下若以公主賜婚,龐涓就是陛下的貴婿,躍身國戚。秦公縱使金玉滿堂,想必他也不會動心。」

魏惠王總算明白過來,沉思有頃,重重點頭:「愛卿此策,倒是絕妙。只是,按照慣例,公主當嫁君侯,龐涓雖說有才,出身卻賤,這——」

惠施笑道:「周室禮樂早已崩潰,陛下不必因循守之。再說,縱使守制,於陛下也不是難事。自古及今,聖明君王無不獎功罰罪。依龐涓之功,若在武王之世,當可封疆。陛下何不——」

惠施說到這裡,打住話頭。魏惠王已是豁然開朗,脫口說道:「嗯,愛卿所言甚是。公孫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還要封以商地。龐愛卿有大功於國,寡人何吝之有?惠愛卿,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明日即頒詔令,晉封龐涓為武安君,食邑黃池,賜婚公主,擇日成親。」

「陛下聖斷。」

魏惠王低頭思慮有頃,越想越覺順暢,不禁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陣父子兵。寡人有此愛婿在側,何憂天下刀兵?」

惠施聽到此話,眉頭微皺,正欲勸諫,猛見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朝他直望過來:「惠愛卿——」

惠施抬頭:「微臣在。」

「這樁好事,不過是寡人一廂情願,不知龐愛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龐涓身為人臣,焉有不從之理?」

惠王卻是連連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尋常姻親,不算大事,龐愛卿卻是不同。萬一龐愛卿另有所愛,寡人豈不是強人所難了嗎?」

「陛下既有此意,微臣願意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連說三個好字,「此事托予愛卿了。」略頓一頓,「只是——」

「陛下還有何慮?」

「寡人身邊,及笄公主共有兩位,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蓮,側室所生,年方十五,依愛卿之見,寡人賜婚何人,方為合宜?」

「陛下可賜婚瑞蓮公主。」

魏惠王略顯驚訝:「兩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愛卿為何嫁幼不嫁長?」

「回稟陛下,公主有蓮,龐涓有水。蓮得水而生,水因蓮而貴。涓蓮婚配,相得益彰,當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聽得心喜,連連點頭:「嗯,此事可以定下,煩勞愛卿張羅。」

「微臣領旨。」

接下來的半月裡,魏惠王連頒兩道詔令,龐涓如同做夢一般,先是封疆晉爵,龐府改換門庭,成為魏國第一個異姓君侯,後是陛下賜婚瑞蓮公主,相國保媒。

龐涓大婚之日,莫說是大梁,整個魏國也都震動了。各邑守令、諸府官員、世族大戶、豪強大賈等,無不收到一張由龐涓親自簽具的絲緞請柬,紛紛具禮致賀。武安君府前鑼鼓喧天,車馬如流,更有看熱鬧的,送禮的,幫忙的,維護秩序的,硬是將遠近幾條大街堵個嚴嚴實實。

淳於髡辭別陳軫,渡河至宿胥口,在那兒遊玩幾日,偏巧遇到衛國一個相識,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餘,這才重返魏境,駕馭軺車自大梁東門入城。

進得城來,淳於髡行至宮前街,越走越是艱難,最後竟然動彈不得。淳於髡只好跳下軺車,攔住身邊一個老人:「請問老哥,前面發生何事?」

老人將淳於髡上下打量一番,連連搖頭:「唉,連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來客官必是外地來的!告訴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個大梁連地皮都動了,好個鬧猛喲!客官要想看熱鬧,這就趕去。客官若要趕路,還是趁早掉頭,繞道走吧!」

淳於髡吃一大驚:「武安君?魏國不是只有安國君嗎?」

老人哈哈笑道:「那是老黃歷嘍!陛下早些時日頒下詔命,晉封大將軍為武安君,今又賜婚,武安君府,雙喜臨門哪!」

淳於髡愣怔半晌,方才問道:「再問老哥,可知武安君所娶新婦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盯他一眼,連歎幾聲,「哪家女子能有這般洪福?」

淳於髡笑道:「難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來:「不是天仙,也差不多。」湊近一步,「不瞞你說,武安君所娶新婦,不是別個,就是當今陛下的千金公主!」連嘖幾聲,「嘖嘖嘖,老漢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這種排場,真還是第一次遇上!」

淳於髡點點頭,沖老人抱拳道:「謝老哥嘍!」

別過老人,淳於髡心頭思忖:武安君既有好事,在下當去討杯酒喝。這樣一想,就又朝前走去。走有幾步,眼見擠不過去,淳於髡只好將軺車趕至街邊一家客棧,讓小二安排一間房舍,略一思索,脫下游士衣冠,從隨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裳穿上,亮出油光可鑒的大腦殼子,空了兩手來到大街上。

淳於髡隨人流走至武安君府前,看到新人早被迎進府中,看熱鬧的人流開始消散,各路賀客紛至沓來,無不在府前停車卸馬,手持請柬,箱抬賀禮,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著走進府門。

淳於髡觀望有頃,跟在兩個賀客身後徑走過去。府門兩側各站幾個負責禮儀的門人,但有客來,就將腰身彎成九十度,笑臉迎送,同時驗看請柬和禮單,大聲唱報:「馬空大人賀金二十,白璧一雙;黃池令夜明珠一顆;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瑪瑙手鐲一對;太史大人青玉獨角獸一隻;鄴城令賀金五十……」

府門後面擺著兩張黑漆几案,後面各坐一位主簿,一邊聽著門人的唱報,一邊在竹簡上輪流書寫。因賀喜者太多,他們的兩手幾乎是一刻不停,連額角上的汗珠也顧不上揩去。

淳於髡大搖大擺地抬腳就要進去,卻被站在首位的門人攔住。

門人朝他小鞠一躬,客氣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於髡圓睜兩眼,似是不解地瞪著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門人又是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遞過來道:「前面有家客棧,老丈可將這枚銅幣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兒吃去。」

淳於髡接過銅幣,反覆驗看半日,冷笑一聲:「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卻拿這個打發,當老朽是叫花子呀!」隨手一拋,將那枚銅幣扔在一丈開外的磚地上,「啪」地發出一聲脆響。

淳於髡在這裡一驚一乍,呵斥門人,頓時引來一群看客。前後趕到的幾位賀客紛紛頓住步子,觀望這場熱鬧。

因是大喜之日,門人雖遭辱罵,卻也不敢還口。眾門人見狀齊圍上來,睜大眼睛將淳於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確認他是趕來鬧事的乞丐,遂有門人陰起面孔,不冷不熱道:「老丈既是來吃喜酒的,可有請柬?」

淳於髡白他一眼:「老朽不遠千里趕來賀喜,何來請柬?」

那門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無論何人,若無請柬,不得入內。老丈既無請柬,就請離開此地,免得鬧出尷尬。」

「哈哈哈哈,」淳於髡仰天大笑數聲,「尷尬?老朽走南闖北,什麼怪事都曾遇到,唯獨不知何為尷尬,今日有幸,倒要見識見識!」

聽他言語托大,眾門人又都吃不準了,一時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收場。早有門人報知家宰龐蔥。龐蔥一路小跑過來,將淳於髡一番打量,見他氣沉心定,斷非一般人物,急趨一步,揖禮道:「晚生龐蔥見過先生。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淳於髡也將龐蔥上下一番打量,眉頭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誰並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討杯酒喝,卻被這幫門人攔住,掃去雅興,卻是可惱!」

龐蔥賠上笑臉:「這些下人有眼無珠,先生高人雅量,權且饒恕他們這次。但有得罪之處,晚生向先生賠罪,望先生莫與這些下人一般見識。」

「嗯,」淳於髡微微點頭,「你年紀輕輕,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暫不與這幫下人計較。至於喜酒,老朽這也無心喝了。不過,老朽有一句話,你可捎給武安君。」

龐蔥賠笑問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於髡連連擺手道,「此話與老朽無關。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個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

「一個故人?敢問先生,他是何人?」

「陳軫。」

「陳軫?」龐蔥心裡一揪,急問,「他說什麼?」

淳於髡晃晃光腦殼子:「此人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言訖,淳於髡一個轉身,搖晃著光頭,大踏步走去。龐蔥驚愣有頃,似乎想起什麼,急追幾步,大聲叫道:「先生留步!」

淳於髡頓住步子,轉過身來:「小伙子,你還有何事?」

龐蔥拱手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淳於髡微微一笑:「你可對武安君說,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頓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禿頂,「你還可告訴他這個。」

是夜,長庚西掛,玉兔東昇,客人漸退,洞房花燭。喝得酩酊大醉的龐涓被白虎、龐蔥架著兩隻胳膊,搖搖晃晃地步入新房。

白虎扶龐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白虎欲走,龐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別……別走。」

「恩公有何吩咐?」

龐涓沉下面孔,噴著酒氣大聲呵斥:「什麼恩公?我龐涓在這世上只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白虎兄弟,另一個……」手指龐蔥,「是你蔥弟。」略頓一頓,對白虎,「白虎兄弟,從今往後,你我之間沒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轉向龐蔥,「還有你,你倆都是小弟,一個是堂弟,一個是義弟。堂弟、義弟,都是龐涓親弟,武安君府就是兩位小弟的家。龐蔥不說了,白虎兄弟何時若來,拔腿只管來。何時要走,抬腳儘管走,不必拘禮。大哥心裡有苦,先找你們訴。大哥若有好事,也與你們分享。」

白虎、龐蔥聞聽此言,趕忙跪下,泣道:「大哥——」

龐涓一手拉起一個:「看看看,都是爺們兒,哭個什麼?來來來,今日大哥人生得意,當與兩位兄弟分享。」轉對侍女,「拿酒來,我們兄弟三人再飲一罈。」

白虎看一眼龐蔥,揖道:「大哥,來日方長,這一罈美酒,且待明日再飲。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圓,我們做小弟的就不打擾了。」

龐蔥也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還在洞房候著呢!」

聽到嫂夫人,龐涓點頭道:「好,兩位小弟既有此說,此酒留待明日。」

兩人再次揖過,轉身退出。龐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幾步,又被白虎、龐蔥扶回,強按他坐下,再次退出。就在此時,龐涓似是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叫道:「蔥弟,聽說下午有人上門鬧事,可有此事?」

這個大好時辰,龐蔥哪裡肯說實情,當下支吾道:「哦,沒……沒什麼,不過是個禿頂老頭。大哥晚安,小弟告辭。」

龐蔥轉身欲走,龐涓卻道:「慢!」撓頭思索一陣,轉向白虎,似是自語,又似是問他,「禿頂老頭?會是誰呢……」

白虎轉問龐蔥:「此人可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方臉,高鼻樑?」

龐蔥點頭道:「正是。穿一身丐服,上門欲討喜酒喝。」

白虎轉向龐涓,笑道:「小弟認識此人,複姓淳於,單名髡,是聞名列國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為稷下先生,這種事情,也只有他幹得出來。」

「呵呵呵,」龐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聽人說起過。幾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公主,在洛陽鬥敗奸賊陳軫呢!這是高人,待過幾日,白兄弟邀他來府,大哥請他吃酒。」

白虎答應下來,與龐蔥再次別過。龐涓也回內室。兩名侍女過來,為他脫去喜服,換上褻衣。許是酒精仍在作用,龐涓感到胸中一陣燥熱,吩咐侍女打開窗門。

秋夜清涼,僅穿一襲褻衣的龐涓被外面的冷風一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繼而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已經走至數十步開外的龐蔥聽到這聲噴嚏,心中陡然一凜。

大婚之後的第三日,龐涓召來龐蔥,將大婚之日所收禮金細細盤點,共得一千二百金,其餘全是玉石珍寶。龐涓吩咐龐蔥,將所有珍寶盡數變賣,又得千金。龐涓留下二百金交予龐蔥,讓他照管日用,將余金再次轉交李青,令他購買軍糧。

龐涓趁大婚之機廣發請柬,大收賀禮,早在朝野引起非議。然而,當大家得知所收賀禮盡皆用於軍餉時,朝野無不震動。這日散朝,魏惠王特別留住惠施,邀他來到後花園,在他最是喜愛的涼亭下相對而坐。

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嘴,呵呵連笑數聲,不無感歎道:「惠愛卿,聽聞龐愛卿將此番大婚的賀禮用於軍餉,寡人心裡這個樂啊,簡直沒個說的!不瞞愛卿,前番寡人賜他五百金,他用去購買糧餉,寡人心裡還在打鼓,以為他不過是做做樣子,收買人心。現在看來,龐愛卿是真心愛軍,寡人錯看他了。」

惠施點頭道:「武安君治軍有方,一心為國,確是大將之才。眼下國庫無存,民心不穩,軍餉一事更是關係重大,單靠武安君一人東拼西湊,不為遠謀。」

魏惠王收住笑,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寡人特別留你,為的也是此事。寡人問你,可有長遠之計?」

「長遠之計在於農桑,但興農振桑,亦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災,民無所積,國無所儲,微臣以為,權宜之計是舉國節儉,詔令大戶人家倣傚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糧捐糧,舉國一心,共度國難。」

「愛卿此策甚好!」魏惠王點頭應道,「節儉之事,就從寡人做起。從明日開始,寡人每日減去一餐,每餐僅食一葷一素。王后及所有嬪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減半。」

惠施起身叩道:「陛下身先,臣民必將起而效之,難關可度矣!」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回想過去那些時日,寡人如同做夢一般。自得愛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塗了。愛卿治國有術,卻不能治軍,寡人為此夜不成寐。真是天祐寡人,恰在此時,龐愛卿揭榜應聘,使寡人得償所願,盡攬天下能臣。寡人雖得龐愛卿,仍有擔心,惠愛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終於卸去心事,高枕無憂了。」

惠施正欲說話,毗人走過來,叩道:「啟稟陛下,游士淳於髡宮外求見!」

魏惠王一怔,抬頭說道:「淳於髡?這個老滑稽不是在為燕公跑腿嗎?傳話給他,就說寡人正在議事,讓他改日覲見。」

「老奴領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陛下,據微臣所知,淳於子已於去歲離開燕國,遊樂於邯鄲。此番到此,想必是受趙侯所托,為睦鄰而來。」

魏惠王臉色陡變,怒道:「哼,這個趙語,寡人一向對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來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卻是狠毒。寡人襲衛,他結齊聯韓,與寡人做對;秦、齊來襲,他又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敗了,他又想著求和。天下的便宜事,都讓他算計盡了!」

「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

「愛卿請講。」

「陛下,上述諸事怨不得趙侯。據微臣所知,趙國實權盡在奉陽君趙成手中,趙成與秦人關聯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陽君之意!微臣懇請陛下仔細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頃,轉對毗人:「宣淳於髡書房覲見!」

惠施叩道:「微臣告退!」

送走惠施,魏惠王轉身行至不遠處的御書房,屁股剛落塌,轉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銅鏡前面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門,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抬頭望向門前的花徑。沒過多久,望見毗人領著淳於髡穿過一片林子,逕直走來。

看到淳於髡的鮮亮光頭,魏惠王心裡一樂,呵呵笑著步下台階。淳於髡見惠王降階相迎,趕忙止住腳步,跪地叩道:「草民淳於髡叩見陛下!」

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於子請起!」

淳於髡拱手謝道:「草民賤軀,何勞陛下遠迎。」

魏惠王拱手還禮:「淳於子大名,寡人久聞。淳於子光臨,寡人聞報已遲,倉促之間,未及遠迎,還望淳於子海涵!淳於子,請!」

「陛下先請!」

魏惠王二話不說,上前攜住淳於髡之手,二人並肩走上台階,步入書房,分賓主坐定。毗人沏茶後退出。

魏惠王讓道:「淳於子,請用茶。」

「謝陛下香茗。」淳於髡端茶杯輕啜一口,抬頭驚道,「敢問陛下,此謂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緩緩說道:「此茶產於王屋山斷腸崖,每年清明時節,由寡人親使玉女百名,啟朱唇含之,是謂玉女茶。」

淳於髡忙將鼻孔湊近茶杯,連嗅數下,嘖嘖歎道:「如此香艷之茶,草民一氣牛飲,豈不是暴殄天物了。」

魏惠王呵呵一笑:「駿馬當配金鞍,名士當喝香茗。淳於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吶!」

「陛下羞殺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題:「聽聞淳於子學識淵博,智慧過人,這些年來遊走列國,救急解難,美名播揚天下。此番淳於子不辭勞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淳於髡緩緩應道:「草民兩條賤腿,一日不走路腳底就會發癢,是以草民要不斷遊走;草民這張笨嘴,一日不說話舌根就會發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說話;至於有人傳揚草民救急解難,純屬溢美之詞,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飯吃,也就聽憑他們說去。」

淳於子將這幾句說完,魏惠王哈哈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好說辭!早聞淳於子言辭幽默,是滑稽游士,實非虛傳吶!」

淳於髡又啜一口茶,抬頭說道:「是草民口無遮攔,讓陛下見笑了。」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還是口無遮攔的好!寡人耳邊不缺唯唯諾諾,缺的就是先生這口無遮攔。淳於子,你還沒回寡人的話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淳於髡連連搖頭:「天下眼前並無戰事,各家宮廷鶯歌燕舞,何人有難?不過,草民來此,受人所托卻是真實。」

「噢,淳於子受何人所托?」

「趙侯。」

「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揚下手,「說吧,既然不為求情而來,趙語還有何事勞動淳於子?」

「趙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謝!」

「致謝?」魏惠王怔了,「寡人敗他於朝歌,斬他甲士近萬,俘他數千,他不來復仇,倒還致謝?」

「對對對,」淳於子連連點頭,「趙侯正為此事致謝。唉,陛下有所不知,當初奉陽君請旨出兵,趙侯本不願意。可奉陽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趙侯無奈之下,這才准他。陛下大敗奉陽君於朝歌,差點擒他於馬下。奉陽君灰頭土臉,一路逃回邯鄲,連續數日不敢上朝,趙侯心中竊喜,又不敢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謝。」

魏惠王聽完此說,好一陣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錯看趙語了。淳於子何時回去,就請轉告趙侯,就說寡人說了,前面舊賬一筆勾銷,他那幾千殘兵敗將,也請淳於子一併捎回。」

淳於髡當即起身,行三拜大禮:「草民代這些被俘的趙人妻女,叩謝陛下體恤之德!」

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這幾拜寡人收下。淳於子起來,寡人還有大事請教。」

淳於髡再拜後起身,重回幾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盡可告知草民,草民知無不言。」

魏惠王抱拳還禮,正襟危坐,緩緩說道:「魏國地處中原,西有強秦,東有富齊,北有悍趙,南有蠻楚,更有韓、燕、中山、衛、宋環伺於側,處境尷尬。寡人自承大統以來,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閃失,辱及列祖列宗。淳於子是大賢之才,定有良策興我大魏,寡人懇請淳於子賜教!」

「賜教不敢。草民以為,陛下所慮,無非兩個字而已。」

魏惠王身子趨前:「兩個什麼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點頭:「請淳於子詳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國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時,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吳起、樂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為國師,朝堂之上,名士濟濟,數年而有大治,獨霸天下數十載,列國無與爭鋒。」

淳於子這席話講得魏惠王連連點頭:「是是是,先生所言極是!不瞞先生,徐州相王之時,田因齊羞辱寡人國無賢才,後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無人。不想寡人身邊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龐子,反倒令他田因齊引火燒身,自取其辱。先生遊歷列國,所見甚廣,不知寡人身邊這兩位愛卿,可算人才?」

淳於髡爆出一聲長笑。

「哦?」魏惠王頗是驚異,「淳於子何故大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

魏惠王心頭一沉,面上依舊掛著微笑,只將身子略向後仰:「寡人有何好笑之處?」

「陛下久居深宮,不知外面變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豈不是人才氾濫了嗎?」

聽淳於髡如此蔑視他的兩位大賢,魏惠王立時斂起笑容,咳嗽一聲,語氣嚴厲許多:「聽聞淳於子是天下名士,寡人這才洗耳以聽。不想淳於子並無名士風範,滿口亂語,辱我朝中大賢,卻是可歎!請問淳於子,天下學問過惠子者,可有幾人?」

淳於髡侃侃言道:「回陛下的話,據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賢過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實之論揚名於外,但他在遊歷稷下時,竟被一個叫公孫龍的年輕後生駁了個啞口無言。在稷下學宮,學問如公孫龍者數以百計。縱觀天下,大賢之才並不在稷下,而在鄉野僻壤之中。宋有莊周,鄒有孟軻,齊有隨巢子,此三子,皆飽學之士,各有建樹,可稱天下大賢。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隱士、高人不計其數。別的不說,單是終南山的寒泉子,雲夢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轉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聽淳於髡講出這些,魏惠王在心頭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論學問,勝過惠子者,自有許多。可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孫龍之流,只會誇誇其談,孟軻、隨巢子學問雖大,志向卻遠,所論也過於空泛,於寡人並無實用。莊子瀟灑飄逸,好高騖遠,養生也許用得著,治國卻是無益。至於高人、隱士,無不以修仙煉道為畢生追求,縱有才識,也只想付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這個惠子,既能講學問,又能切中時弊,頗稱我心。也罷,此話且不點破,看這禿頭還有何語?」想到此處,抬頭再問,「天下善戰過龐子者,又有幾人?」

淳於髡再爆一聲長笑,身子前趨:「草民敢問陛下,龐涓師從何人?」

「雲夢山鬼谷子!」

「陛下可知鬼谷子身邊尚有多少學生?」

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過的,當即搖頭:「寡人不知。」

「這就是了。」淳於髡笑道,「別的不說,單是修習兵學的亦非龐涓一人。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谷子僅只三年,所學不過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涼氣:「聽淳於子之言,雲夢山中難道還有勝過龐愛卿的?」

「這個自然。別的不說,天下兵聖孫武子的六世玄孫孫賓,此時就在山中,與那龐涓一道修習兵學。據草民所知,谷中諸人,唯有孫賓得到鬼谷子絕學,當為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朝淳於髡拱手揖道:「聞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開。魏罃孤陋寡聞,適才冒犯先生之處,望先生海涵!」

淳於髡還一揖道:「是草民妄言犯上,陛下不加責罰,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賢,如蒙不棄,魏罃願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教誨!」

「草民身賤,只愛遊玩,不習衣冠,還望陛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來人!」

毗人走進:「老奴在。」

「賞淳於子黃金一百,錦緞二十匹,軺車一輛。」

淳於髡起身叩道:「草民謝陛下重賞。」

自淳於髡來過之後,魏惠王像是換了個人,一連幾日,茶飯不思不說,連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擺著一葷一素兩個菜餚,是毗人在傳旨節儉時特意吩咐廚師定做的。一葷是熊掌、豹心,作一盤,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盤。旁邊擺著一碗羹湯,是燕窩燉山參。

魏惠王在幾前端坐,拿起箸子,夾起一塊熊掌,放進口中,咬嚼幾下,吐出來,轉夾一塊豹心,放到唇邊,既不吃進去,也不棄掉,而是僵在那兒,心底裡仍在迴盪淳於髡的聲音:「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谷子僅只三年,所學不過皮毛……谷中諸人,唯孫賓得鬼谷子絕學,當為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暗自忖道:「淳於髡名噪列國,所言一定不虛,想必孫賓之才,真在龐涓之上。我有龐涓,已是天下無敵,若是再得孫賓——」

想到這裡,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嚇得在一側侍奉進膳的幾個宮人撲撲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來,輕聲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老奴領旨!」

張猛從三軍之中挑選出三千虎賁之士,將名單呈報龐涓。龐涓正在審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宮。龐涓見宮人催得甚急,不知發生何事,急急趕往宮中。毗人正在門外守望,看到龐涓,急迎上去,揖禮道:「在下見過武安君!」

龐涓壓低聲音:「請問內宰,這麼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為何事?」

「在下不知。武安君請,陛下正在書房候您呢!」

龐涓懵懵懂懂地跟著毗人徑至書房,叩道:「兒臣龐涓叩見父王!」

「賢婿平身。」

「謝父王!」

見魏惠王態度和藹,言語可親,龐涓略略放下心來,起身席地坐下,抬頭問道:「父王急召兒臣,可有要事?」

「聽說孫武子後人孫賓與愛卿同在鬼谷修習兵學,可有此事?」

龐涓未曾料到魏惠王問出此事,略怔一下,點頭稟道:「回父王的話,確有此事。孫賓與兒臣於同一天進谷,同隨鬼谷先生修習兵學。」

頓了一時,魏惠王又問:「愛卿出山,孫賓為何仍在谷中?」

龐涓心頭又是一怔,眼珠兒一轉,順口答道:「孫賓年長於龐涓,雖肯用功,記憶卻差,在學業上稍遜兒臣一籌。同一篇文章,兒臣詠讀三遍即可熟記,孫賓卻要詠讀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兒臣下山,獨將他留於谷中。」

龐涓此說與淳於髡所言相去甚遠,魏惠王眉頭微皺,略頓一下,直言道:「可寡人聽說,孫賓已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

龐涓心頭收緊,眼睛一眨,從容應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兒臣下山已滿一年,孫賓是否長進神速,兒臣委實不知。」

魏惠王臉色稍緩,點頭道:「嗯,愛卿所言也是。」又頓一時,抬頭望著龐涓,「寡人欲得孫賓,愛卿意下如何?」

「兒臣與孫賓早有八拜之交,親如兄弟;兒臣下山之時,曾與孫賓有約,如果兒臣得意,即去邀請孫賓下山,共事陛下。」

魏惠王面色大悅,急問:「既有此說,愛卿為何沒有奏報?」

龐涓緩緩回道:「兒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兒臣剛剛用事,貿然舉薦,恐人議論兒臣是在結黨營私;二是孫賓本為齊人,家廟皆立於齊。在鬼谷之時,孫賓曾多次對兒臣提及此事,說他有朝一日學有所成,當回齊國效力。如今齊、魏交惡,兒臣擔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齊國,於國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說孫門與魏有血仇之事,話至口邊,又吞回去,「兒臣是以未敢進言。」

「嗯,「惠王點頭道,「愛卿所慮甚是。只是——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如果孫賓能助愛卿一臂之力,當是國家大幸。至於孫賓心念齊國,也是常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孫賓若來,寡人待以誠心,想必他也不負寡人。」

「父王寬仁納賢之心,兒臣今日始知。兒臣明日即別大梁,趕赴鬼谷,邀請孫賓共謀大業。」

惠王沉思有頃,搖頭道:「眼下國事繁多,朝中不可沒有愛卿。再說,愛卿與蓮兒新婚燕爾,尚有許多俗禮不可省卻,眼下不宜遠行。這樣吧,愛卿可以修書一封,由寡人使申兒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孫賓,二是代寡人答謝鬼谷先生!他為寡人培育兩位賢才,寡人當以國師之禮待之。」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代恩師鬼谷先生、師兄孫賓叩謝父王隆恩!」

惠王擺擺手,呵呵笑道:「去吧。若有空閒,叫蓮兒回宮看看。幾日不見,寡人甚是念她!」

龐涓再拜道:「兒臣代內子叩謝父王記掛!」

龐涓辭別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飯不思,獨坐於書房,思慮甚久,越想越是煩悶,乾脆起身,在廳中踱來踱去,自語道:「真是蹊蹺!鬼谷子擇徒授藝之事,天下鮮有人知。我雖說過師從於鬼谷子,可從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孫賓?這且不說,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孫賓已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細聽話音,陛下深信孫賓之才優秀於我。這就怪了,孫賓所學,比我龐涓相差甚遠,料定他再學三年,也不及我。難道先生另有絕學,只在我走之後獨傳孫賓,使他頓悟……」

龐涓沉浸於思慮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悄悄走來的瑞蓮公主。公主新婚燕爾,蜜月初度,一時也離不開夫君。前面見他突然被召,這又見他心情鬱悶,眉頭不展,以為發生大事,急走上來,不無關切地望著龐涓:「夫君?」

龐涓打個驚愣:「夫人!」

瑞蓮公主將纖手搭在龐涓身上,柔聲問道:「夫君在此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有何心事,能否說予臣妾?」

龐涓微微笑道:「涓謝夫人掛記。其實也無大事。適才父王召涓,問及鬼谷之事,涓向父王推薦師兄孫賓。父王愛才心切,要涓禮聘孫賓下山,共創大業。此為涓之心願,涓內心激動,是以自語。」

聽聞此事,瑞蓮放下心來,順口說道:「這是喜事,值得慶賀。」

龐涓心不在焉,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賀。」

瑞蓮像個淘氣的孩子,纏住這個話題不放:「你們師兄弟,也有一年沒有見面了吧?」

龐涓隨口應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話一出口,陡然意識到他所面對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輕歎一聲,「唉,不瞞夫人,涓自離鬼谷,便如一個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

瑞蓮聽得感動,將頭輕埋於龐涓懷中:「夫君——」

龐涓又歎一聲:「唉,若得孫兄在此,涓就多了一個手足兄弟。不瞞夫人,得此佳音,龐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蓮抬起頭來,撲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樣!」

龐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樣?」

瑞蓮笑道:「別人遇到喜事,總是眉開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卻是眉頭緊皺,連聲歎氣,似有浩茫心事。」

龐涓也笑起來:「夫人真會說笑。常言道,物極必反,涓是喜極而歎了。」

二人又笑一陣,瑞蓮轉換話題:「方纔夫君叩見父王,父王沒說別的?」

「父王說,他和母后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宮一趟。」

瑞蓮當即泣下:「幾日不見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掛念。明日臣妾回宮,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與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後宮探望母后,叩謝她的大恩大德呢!」

瑞蓮不無詫異:「咦,母后有何恩德於你?」

龐涓眼望瑞蓮,微微笑道:「母后為涓生出如此賢惠、嬌美的夫人,恩德當比天大,比海深!」

瑞蓮將頭埋進龐涓胸上,嬌羞道:「夫君——」

龐涓輕輕將她摟緊。

二人正欲纏綿,龐涓忽然想起一事,推開瑞蓮:「夫人,有點小事,涓去去就來。」

瑞蓮點點頭,從他身邊移開,微抬一雙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回來就是。」

龐涓走出書房,急步來到前堂客廳,召來龐蔥,小聲問道:「蔥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說是有人上門鬧事,似聽白虎說是淳於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細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龐蔥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訴大哥,總也找不到合適機會。是這樣,那日下午,小弟得門人急報,說有人在門口鬧事。小弟急急趕去,果見一個光頭,後來才知道他是淳於子。小弟觀他相貌,知他斷非尋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卻不肯,只說有人托他捎話給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掃興,就把此話壓下了。」

龐涓心頭一沉:「是何人捎話?所捎何話?」

「是我們的仇家陳軫,他捎話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龐涓牙關咬起,拳頭捏成一團,然後又慢慢地鬆開,陡然爆出一聲冷笑:「嗯,這個奸賊敢說此話,還算一個男人!」

「大哥,讓這個奸賊溜掉,是個大禍害,我們早晚得防他一些!」

龐涓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無對手,活著也甚是無趣。只是與他相鬥,髒了大哥的拳頭,卻是可惜!」略頓一下,話鋒一轉,「那個禿頭哪裡去了?」

「近些日來,小弟一直使人盯著他,得知他於前日覲見陛下,聽說陛下還賞他黃金一百,絲帛許多,另有一輛駟馬軺車。」

龐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將拳頭砸於幾上:「這就是了!」

龐蔥詫異地問:「就是什麼?」

龐涓冷笑一聲:「陳軫讓大哥打的噴嚏!」

翌日,魏宮早朝,眾臣上殿,見過君臣之禮,各就其位,候立於朝堂兩側。魏惠王將目光落在龐涓身上:「龐愛卿,禮聘孫賓之書,可否修好?」

龐涓跨前一步:「回稟陛下,微臣已經修好,請陛下御覽。」從袖中取出竹簡,呈給惠王。

惠王細閱一遍,甚是滿意,轉頭望向太子申:「申兒。」

太子申出列奏道:「兒臣在。」

「鬼谷先生雖居荒山野嶺,卻為寡人教出龐愛卿、孫愛卿這樣的大賢之才,甚是難得。寡人本欲親往謝之,卻因國事繁冗,無法脫身。寡人今賜鬼谷先生黃金五百,禮聘孫賓,拜謝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兒臣領旨!」

退朝之後,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頓住步子,抱拳還禮:「微臣見過殿下!」

「魏申覺得此事怪異,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問道:「何處怪異?」

「父王用士,向來沒有如此主動,為何獨對孫賓行此大禮?」

「陛下自比文侯,畢生之願是稱霸列國,南面而王。河西一戰使陛下此夢幾乎破滅,今得龐涓,陛下雄心再起。聽聞孫賓之才更勝龐涓,自然心嚮往之。」

「這個倒是。」太子申點頭道,「魏申還有一事不明。孫賓為龐涓師兄,禮聘孫賓,當由龐涓前去才是,父王為何不差龐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處。」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處?」

「龐涓一戰成名,封侯拜將,權傾朝野,貴為國戚,又與公子卬結在一起,在朝形成勢力,必對殿下不利。而未來繼承大統的,又只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識人,卻善權術,此舉正是給殿下機會。假使孫賓才具勝過龐涓,陛下自會重用。孫賓是殿下禮聘來的,於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語道破玄機,魏申茅塞頓開!」

太子申一行車馬逾百,浩浩蕩蕩,逕投雲夢山而去。一路上曉行夜宿,三日之後,抵達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員安排客棧住下。歇過一日,太子申隨帶親信數人,棄車換馬,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嚮導領路,不消多時,太子申一行就已趕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眾人停下,讓他們守在谷外,僅帶四個抬謝禮的隨員,畢恭畢敬地走進谷中。

這些熱鬧早被童子發現。看到太子申數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攔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禮道:「請問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還一禮道:「請問客官,為何欲見家師?」

「請童子轉告鬼谷先生,就說太子魏申求見。」

「請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將情況講給玉蟬兒。

玉蟬兒聽到魏國太子求見,思忖有頃,走入洞中,在鬼谷子身邊席地跪下:「先生。」

「蟬兒,有事嗎?」

「魏國太子來了。抬著禮箱,說是求見先生。」

「此人非來求見老朽,而是來求聘孫賓的。」

「先生之意如何?」

「這是孫賓之事,讓他與孫賓談吧。」

「蟬兒知了。」

玉蟬兒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遠停下,打一揖道:「小女子見過魏國太子殿下。」

太子申未曾料到深山野谷裡竟然走出一位絕世美女,一下子愣了,癡癡地傻在那兒。

玉蟬兒再次揖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過神來,趕忙還禮:「魏申見過姑娘。請問姑娘,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閉關潛修,恕不見客。」

「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棄,請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謝姑娘款待。」

「殿下,請。」

「姑娘,請!」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擺上几案,候立於側。

太子申抱拳道:「魏申敢問姑娘芳名?」

玉蟬兒回揖:「小女子叫玉蟬兒。殿下,請用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兩眼緊緊盯住玉蟬兒,出口讚道:「青山綠水,佳人香茗,好一處洞天福地!」

玉蟬兒臉色一沉,起身說道:「殿下若為遊山玩水而來,茶後可登前面山巔,那裡風景更佳。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恕不奉陪。」略揖一禮,轉身欲走。

太子申自覺失言,起身急道:「姑娘留步!」

玉蟬兒停步,轉過身來:「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禮道:「前些時日,魏四面受敵,情勢垂危。先生愛徒龐涓力挽狂瀾,使魏轉危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進谷面謝!」朝外擊掌,幾位隨員抬著兩隻裝滿黃金等物的禮箱進來,置於地上,打開箱蓋後退出。

太子申指著兩隻箱子:「父王賜鬼谷先生黃金五百,玉璧兩雙,夜明珠一顆,珍珠十串,錦緞二十匹。些微薄禮,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納!」

玉蟬兒看也不看兩隻禮箱,斂神正色道:「小女子代先生謝過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淨之地,盛不下這等貴重物品。先生有言,龐涓既已出山,就與鬼谷無涉。請殿下帶上這些寶貝,回去轉呈你家父王。」

太子申見玉蟬兒一口回絕,急道:「此為父王心意,姑娘執意不收,倒叫魏申為難!」

玉蟬兒冷然道:「請殿下轉告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於民,亦當用之於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當用於該用之處,莫要隨意拋灑。」

太子申肅然起敬:「姑娘玉言,震聾發聵,魏申一定轉稟父王。魏申還有一事懇請姑娘!」

「殿下請說。」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詔書和龐涓的書信:「此為父王親寫詔書,煩請姑娘轉呈先生。此為龐將軍捎予孫賓的書信,煩請姑娘轉呈孫賓。龐將軍還有一些叮囑,魏申須當親口轉告孫賓。」

玉蟬兒點頭道:「你家父王寫給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於龐涓之信,殿下還是當面交給孫賓吧。」轉對童子,「童子,帶殿下去見孫賓。」

「好咧!」童子應過,轉對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請!」

太子申還一揖:「童子請!」

童子領著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聲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孫賓應聲從屋中走出,見到太子申等,愣在那兒。

太子申揖道:「魏申見過孫子!」

孫賓還禮道:「孫賓見過魏子!」手指草地上的幾隻石凳,「魏子請!」

「孫子請!」

兩人分別坐下。太子申取出龐涓的書信,雙手呈給孫賓:「龐將軍托魏申捎給孫子書信一封,請孫子惠閱!」

孫賓雙手接過:「有勞魏子了!」

孫賓展開龐涓書信,見信中寫道:

孫兄,涓倉促下山,步履艱難,幸蒙陛下厚愛,終得驅用。弟時刻未忘臨別之言,今立足已穩,特薦兄於陛下。陛下聞兄之賢,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詔入谷,邀兄共赴大業。此等恩寵,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機,即刻奉詔下山,與弟並肩齊驅,共輔明主。

弟 涓拜上

孫賓讀畢,方知對面而坐的是魏國殿下,當即叩拜於地:「孫賓不知殿下光臨,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太子申趕忙扶起:「孫子不必拘禮!魏申奉父王詔命,千里驅馳,只為迎聘孫子,望孫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與魏申同赴大梁,建功立業。」

「陛下美意,殿下盛情,孫賓受之有愧!」

「孫子不必客氣。時辰已不早了,不知孫子何時可以下山?」

「茲事體大,孫賓不能自決。山中苦寒,殿下請先下山安歇,待我稟過先生,再去回復太子。」

「如此甚好。」太子申點頭道,「魏申只在宿胥口恭候孫子,三日之內若是不見孫子前來,魏申只好再次進谷懇請。」

「三日之內,孫賓一定會向殿下明言。」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辭!」

孫賓回揖:「孫賓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裡,張儀連點五六根松明子,照得滿堂光亮。張儀、蘇秦、孫賓、玉蟬兒、童子五人齊集於堂。太子申送來的兩個禮箱赫然擺於堂中,童子上前,將兩隻禮箱分別打開,蘇秦、張儀伸頭看去,但見一隻箱中黃澄澄的滿是金錠,另一箱中現出珠玉和錦緞,碼得甚是齊整。

童子見過銅幣,也見過小塊金子,卻未曾見過碼成堆的金錠,更未見過珠玉和錦緞,驚異地指著箱中之物望向蘇秦:「蘇師弟,此為何物?」

蘇秦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金子,也是兩眼發直地怔在那兒,見童子問他,一下子回過神來,趕忙說道:「回師兄的話,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寶和錦緞。」

童子大是好奇:「金子?金子好做什麼?」

眾人皆笑起來。

張儀笑道:「回稟師兄,在這天下,金子所向無敵,沒有它做不成之事。」

童子更為驚訝,從箱中拿出一隻金錠,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幾掂,將頭轉向玉蟬兒:「蟬兒姐,難道此物比先生還要厲害?」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玉蟬兒止住笑,拉過童子,悄聲道:「別聽張儀瞎扯。在這谷裡,此物一無所用,還不如溪水裡的卵石呢。」

童子聞聽此話,隨手將金錠扔回箱中,撲哧笑道:「什麼殿下?真想感謝先生,就該拿些好物什來,拿來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來份量卻重。」

眾人越發笑得厲害。孫賓卻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終未能笑出。見眾人笑得夠了,孫賓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請諸位莫談金子了。在下千思萬想,是去是留,實無定見,懇請諸位幫在下拿個主意。」

張儀應聲叫道:「沒什麼好說的,依張儀之見,孫兄只管前去。」

孫賓望向張儀:「張兄何說此話?」

「就憑這堆金子。」張儀手指箱子道,「魏王重金求士,殿下親迎,足見魏國重視人才。龐涓那廝算什麼玩意兒,可魏王不但封將拜爵,還將寶貝女兒嫁他。看來,前番河西一戰,真將那個老昏君打醒了。魏國地處中原,若能振作,或如龐涓那廝所說,真能左右騰挪,是孫兄的用武之地。」

蘇秦卻連連搖頭:「以在下之見,魏不可去。」

孫賓扭過頭來:「請蘇兄詳言。」

「也憑這堆金子。」蘇秦眼望金子,「這些年來,魏國大興土木,連年征伐,國庫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卻視而不見,出手這般闊綽,依舊揮金如土,可見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來,此君不可輔也。」

聽聞蘇秦說出此言,玉蟬兒內中一動,不由斜他一眼。孫賓點點頭,目光望向玉蟬兒:「師姐可有定見?」

玉蟬兒笑道:「剛才張士子、蘇士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孫士子之才,無論輔佐何國君主,均會有所成就。只是——」略頓一頓,「孫士子若去魏國,蟬兒唯有一慮。」

孫賓急問:「師姐有何憂慮?」

玉蟬兒遲疑一下,再笑一聲:「也沒什麼,蟬兒是說,孫士子過於仁厚,若與龐士子同朝為官,只怕難有出頭之日。」

「對對對!」張儀迭聲急道,「師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顧想大,未曾想小,將龐涓這廝的人品忽略了。龐涓這廝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孫兄還是莫去魏國為好!」

孫賓笑道:「若是此說,倒不打緊。龐師弟與賓情義甚篤,至於名利,賓向無所爭,相信不會與他為此生隙。」

「孫師弟,」童子插道,「說來說去,你究竟是去還是不去?」

「這……」孫賓遲疑半晌,「回師兄的話,師弟實在無法決斷,請師兄為師弟決之。」

童子兩手一攤:「這是大人之事,童子如何能斷?」

眾人皆笑起來。

童子掃他們一眼,一本正經地轉對孫賓:「既然諸位皆不能決,師弟也不知何去何從,依師兄之見,可以進洞求問先生。」

孫賓應道:「回大師兄的話,方才聽師姐說,先生正在閉關潛修,師弟不敢打擾。」

張儀笑道:「先生此說,必是打發那個太子的,孫兄只管去問。」

孫賓將眼望向玉蟬兒,玉蟬兒點頭道:「張士子說的是,先生沒有閉關。只是——眼下時辰已晚,先生當是入定了,孫兄若問,可於明日晨起再來。」

翌日晨起,孫賓走至草堂,玉蟬兒引他進門,見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樣子,是在候他。孫賓上前拜過,將龐涓之信雙手呈上。鬼谷子掃過一眼,將信隨手丟在面前几案上,微笑著望向孫賓。

孫賓叩道:「師弟下山之時,曾與弟子有約。今日師弟履約,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信;魏王親派殿下禮聘,待弟子甚誠。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禮。但魏人於數年前入侵衛境,血洗平陽,父親、叔父全家及數萬無辜百姓盡皆死於國難,弟子若去仕魏,等於忘卻前仇,當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覆思量,終難決斷,只好煩擾先生。」

鬼谷子閉上兩眼,半晌,慢慢說道:「放下信、禮、孝不論,你的真心歸於何處?」

「弟子願隨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煉丹,潛心求道。」

鬼谷子凝視孫賓,有頃,點頭說道:「你忠厚質樸,心無雜念,有此願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紛亂,戰爭頻仍,眾生猶在火海之中。你既習兵學,就當順應天命,止亂解爭,待天命有成,再來遂此願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處,候你功成歸來。」

孫賓拜道:「弟子唯先生之命是從。」

鬼谷子緩緩說道:「你是否赴魏,盡在你心,老朽並無決斷。至於朋友之信、君王之禮、事親之孝,皆為個人恩怨,修道之人理應忘卻,唯以天下大道為念。」

鬼谷子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孫賓豁然開朗,納頭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孫賓,臉上現出慈愛的微笑:「你明白什麼了?」

「弟子決定了。弟子這就下山,助師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頭微顫,但隨即定下來,微微點頭:「你既已做出決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禍,還望先生點撥。」

鬼谷子看他一眼,吩咐道:「先聖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福是禍,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轉。你到山中覓山花一束,老朽為你佔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孫賓起身,正欲出門覓花,恰好看到玉蟬兒手提一罐清水進來,走至先生堂前靠牆處。那裡擺著一隻小型的高腳銅鼎,鼎中插著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蟬兒換過鼎中之水,將花重新擺好。

孫賓看到菊花,心裡一動,逕走過去,將之取出,在鬼谷子跟前跪下,雙手呈上,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請先生驗看。」

鬼谷子擺擺手,孫賓謝過,起身將菊花復歸入鼎中,回身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雙目微閉,運神發功,有頃,睜開眼睛,神色凝重,面呈憂容,兩隻老眼凝視孫賓,久久不語。

孫賓心頭一沉,輕聲道:「先生——」

又過一時,鬼谷子輕歎一聲,緩緩說道:「好吧,你既認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佔之。此花長於野谷,開於深秋,不與百花爭艷,喻你心志高遠,與世無爭;此花生於磐石之間,清香怡人,經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潔,神定志堅;此花為玉女所愛,又為玉女所折,備受玉女侍弄,喻你將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長於谷中,卻橫遭殘折,喻你當有飛來劫難;此花雖經殘折,卻被供養寶器之中,喻你雖有劫難,卻無大礙;供養之器為青銅之鼎,供養之水為山中清流,喻你將來或受器重,可得善終!」

孫賓聽到前景如此,一下子傻了,愣怔許久,方才叩道:「弟子謝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歎一聲:「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懇請先生為弟子改之!」

「可將『賓』字改為『臏』字,或可使你有所進取。」

玉蟬兒納悶,小聲問道:「先生,『賓』字改為『臏』字,如何就能進取?」

「此為天機。」

孫臏再拜道:「弟子謝先生改名!」

鬼谷子卻不回話,頓了一時,話中有話:「孫臏,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當要多一個心眼!」

孫臏叩道:「弟子記下了!」

鬼谷子轉身走到幾前,提筆在一塊絲帛上寫字,寫畢,裝入一個錦囊,封好,遞予孫臏:「老朽予你錦囊一個,垂危關頭,當可啟之!」

孫臏雙手捧過錦囊,泣淚叩道:「弟子謝先生錦囊!」

鬼谷子點頭道:「孫臏,你可以走了!」扭身徑去,走入洞中。

孫臏望鬼谷子的背影一拜再拜,慟哭失聲:「先生——」

山道上,蘇秦、張儀抬著一隻箱子,玉蟬兒、孫臏抬著另外一隻箱子,七彎八拐地一路走去。玉蟬兒未曾出過此等苦力,剛走幾里,就有點支持不住,孫臏只好將重量盡力放在他這一邊。

張儀看在眼裡,又走一程,放下扁擔:「孫兄,換一下吧,別把你累倒了。」

孫臏笑道:「在下練過武,這點重量,還好。」

張儀堅持道:「這不是靠猛勁,幾十里山路呢。」

張儀換過,將拴箱子的繩索朝自己這邊又挪了挪。

玉蟬兒笑道:「張士子,你別逞能,走十里路試試。」

張儀笑道:「師姐,不是吹的,就這點東西,師弟背上它走上十里八里,也沒問題!」

玉蟬兒亦笑一聲:「那就走著瞧吧!」

然而,走不過五里,張儀的步子就漸漸緩了下來,兩條腿也變得十分沉重,扁擔從左肩換到右肩,再從右肩換到左肩。又走二里,張儀實在撐不住,小聲叫道:「師姐,我們歇會兒吧!」

玉蟬兒放下扁擔,大家也都跟著停下。

玉蟬兒嬌喘幾下,望著張儀笑道:「怎麼樣,這下服了吧!」

張儀一邊揉肩膀,一邊由衷歎道:「服了,服了,張儀服了!」

聽到這聲「張儀服了」,眾人皆笑起來。

張儀收住笑,朝箱子踹了一腳,恨恨說道:「這個鬼太子,害百姓不說,這又跑進山來害我們!我說師姐,這些既是民脂民膏,我們根本不該歸還他們!」

玉蟬兒笑道:「說起這個,蟬兒倒有一問。」

「師姐請問!」

「張士子,若將這些金子予你,你欲做何事?」

張儀半開玩笑:「我呀,就在這鬼谷之中建造一個大大的宮殿,裡面應有盡有,請先生、師姐,還有童子,舒舒服服地住在裡面,平心靜氣地修仙悟道!」

眾人皆笑起來。

玉蟬兒笑道:「只怕你的宮殿尚未動工,先生就要搬遷新谷了。」將臉轉向孫臏,「孫士子,如果這些金子是你的,你欲做何事?」

「在下用之救助戰爭傷殘和遺孤。」

玉蟬兒將頭轉向蘇秦:「蘇士子呢?」

蘇秦鄭重答道:「回師姐的話,在下用之搭建窩棚,購買糧食,讓天下災民皆有棲身之所。」

玉蟬兒微微一笑:「蘇士子所欲令人感動,可惜只是亡羊補牢。自古聖賢治世,蘇公子可曾見過搭建窩棚的?」

蘇秦沉思有頃,朝玉蟬兒深深一揖:「師姐見識高遠,蘇秦慚愧!」

張儀笑道:「師姐,莫說我們了,說說你吧。如果這些金子盡歸師姐,師姐欲做何事?」

玉蟬兒笑道:「我呀,只想讓它盡快消失!走吧,還有十多里呢。」

蘇秦走到玉蟬兒的箱子跟前,抽出扁擔,雙手扳過箱沿,「嘿」一聲舉過頭頂,扛在肩上,轉對張儀道:「賢弟,你和孫兄抬另一隻箱子,師姐壓陣。」

張儀吃驚地看一眼蘇秦:「呵,真還看不出呀,蘇兄!」

蘇秦憨厚地笑笑:「氣力活兒,在下比你強!」

玉蟬兒手持扁擔站在後面,怔怔地望著肩扛箱子、大步走去的蘇秦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