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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五章 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成名

濟水向東流至黃池西南約三十里的唐邑時,拐向北偏東,到黃池西北約十里處再次東拐,正東流向煮棗,河床也於此處變闊,寬約數里。水淺流緩,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過齊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過頭頂。

這樣的河水適於涉渡,齊將田忌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齊軍士兵在堤下兩側的灘地上構築營寨,搭建帳篷,並在堤頂挖出一長溜灶台。一到開飯時間,屢屢炊煙裊裊升起,連綿十數里,頗為壯觀。

齊軍連戰皆捷,眼看就將兵臨大梁,齊威王甚為興奮,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勞軍。辟疆一行押送輜重趕至濟水,田忌聞訊,接應十里,迎入中軍大帳。二人在帳中敘話不及半個時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視察軍營,觀賞濟水。

赤日炎炎,甲盔閃閃。看到殿下前來,三軍將士無不挺槍持戟,威風凜凜地站在陽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嚴整。辟疆一身戎裝,與大將軍田忌並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緩步登上搭建在堤頂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頂,放眼望去,堤上堤下淨是齊軍營寨,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稍遠處的河道上,沙灘片片,水草簇簇,間或有白鷺在水邊飛落。對岸河灘上卻空空蕩蕩,既無一兵一卒,也不見任何營寨和壁壘。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荊棘之外,再就是連綿不斷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陣,指著空蕩蕩的灘頭:「田將軍,對岸怎麼無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著遠處的河堤:「殿下,請看那兒。」

順著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樹林中隱約現出魏國武卒構築的防禦陣勢,堤頂似乎還有一排排的機械連弩,咂舌道:「嗯,龍將軍果是老辣,若不是將軍提醒,辟疆真還看不出來呢!」

「殿下不必自謙。魏軍連遭敗績,不敢用強,就將兵力隱於暗處,使我難知虛實。殿下剛至此處,自然不知這些情勢。」

「大將軍知己知彼,勝券在握了。請問大將軍,何時可與魏軍交戰?」

田忌指著河水:「微臣使人探過,中心河漕雖只寬約數丈,河水卻能漫過頭頂,千軍萬馬若是同時搶渡,水流激盪,必然上漲。兵士中有許多不會游水,縱使會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撐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頭說道:「若是長耗下去,莫說別的,單是糧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憂。」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觀天象,近日魏境並無雨水。眼下酷熱難當,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淺過一日,旬日來水位已降尺許。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會再降尺許。那時渡河,莫說龍賈重傷在身,縱使他身強體健,微臣也必擒他於馬下。」

「嗯,」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驍勇善戰,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於天下,秦、趙、韓三國圍攻,父王也不會與魏交惡。田將軍,此陣勝負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請殿下轉奏陛下,就說旬日之內,微臣必破魏陣,直驅大梁,三月之內,即押魏罃凱旋回朝,由陛下問罪!」

辟疆正欲說話,忽見對面堤上飛下一騎,直衝河邊,當下扭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

田忌與眾將也都看到了,目光齊射過去。來騎馳近,眾人看清是魏軍傳令軍尉。快馬衝到河邊,在水邊稍作猶豫,策馬涉入河水。眾人正自驚疑,來人已至河心。眼見河水漫至馬頭,軍尉陡然勒住馬頭,朝岸上大叫:「齊將看好,大魏先鋒龐將軍特下戰書!」取出長弓,搭上響箭,「嗖」一聲射出。

響箭在一陣呼哨聲中落至岸邊。早有兵士揀起響箭,交予聞訊趕至的軍尉。軍尉不及細看,飛也似的直奔高台,大聲稟道:「報,魏軍先鋒戰書!」

魏軍連遭敗績仍敢下書挑戰,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勞軍之際,田忌心頭咯登一沉,眼角掃向站在一側的參將。參將穩步下台,從那軍尉手中取過響箭,回到台上,雙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過響箭,拔出箭矢上的響哨,從中取出一團絲帛,果是戰書,上寫「田忌大將軍親啟」,展開一看,上面寫道:

傳聞大將軍百戰不殆,名冠列國,在下既驚且歎。在下所驚者,似大將軍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國?在下所歎者,大將軍百戰不殆之說,今日將要終結於濟水岸邊!為此一驚一歎,在下奉勸大將軍,若是三日之內罷兵回齊,納表請罪,大將軍不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濟水也可免於血污;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定要決出高下,在下當於三日之後以雄師三萬設陣恭候!大將軍只要識出吾陣,在下即刻俯首請降;大將軍若是不識,在下有言在先,大將軍有何閃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從,請大將軍自裁,在下恭候回書!

大魏三軍先鋒龐涓恭呈

田忌閱完,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辟疆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道:「田將軍?」

田忌隨手將戰書遞予辟疆。

辟疆看過,心頭一震:「龐涓?此人怎成魏軍先鋒了呢?」轉向田忌,苦笑一聲,「看來,這一次田將軍遇到對手了。」

「對手?」田忌冷笑一聲,拳頭捏得格格直響,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田忌的對手尚未生出呢!」略頓一頓,「哼,先鋒也配下戰書!殿下看好,三日之後,微臣一定踏破敵陣,將姓龐這廝活擒過來,碎屍萬段!」

辟疆卻似沒有聽見,兩眼依舊落在龐涓的戰書上,半是自語,半是徵詢:「奇怪,此人謝絕父王恩賜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賞,卻在此處充當小小先鋒,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卻從鼻孔裡哼出一聲,轉對身邊參將:「回復龐涓,憑他擺出什麼陣勢,三日之後,叫他伸長脖子守於陣前,恭候本將前去斬首!」

「末將得令!」

黃池城中,在靠近西北側的一處大宅院裡,數百名受傷武卒或躺或坐,十幾名隨軍疾醫一刻不停地實施救助,間雜其中的是上百名志願護理的女人和蒼頭。兩個收屍的蒼頭守在門口,只要疾醫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們就會即刻啟動,將亡者抬出院子。

這是一個充滿疼痛與哀傷的場所,但沒有人喊疼,也聽不到呻吟。大魏武卒個個都是血性漢子,何況還有女人在場。

幾人匆匆走進院子,打頭的是三軍先鋒龐涓,跟在其後的是中軍參將和隨身護衛。

看到將軍到來,滿院竟是無人響應,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龐涓知道,魏軍屢戰屢敗,將士心中頗多怨氣,尤其是這些因將軍無能而有傷在身的兵士。

中軍參將急了,跨前一步,大聲叫道:「諸位將士,陛下欽點的三軍先鋒龐涓將軍看望大家來了!」

聽到「陛下欽點」四字,眾傷員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頭重重地「呸」出一聲,將臉轉到另一邊。只有旁近一個正在為傷者診治的疾醫起身見禮,被龐涓擺手止住。

龐涓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惱羞成怒,更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盛氣或震怒,而是神色靜穆,面容和藹,眼神裡充滿關懷。他沒說一句話,只將可親的目光挨個掃過所有傷員,而後邁步在傷員之間的過道裡緩緩行走。

龐涓的沉靜和關切的目光開始收到效果,眾人的目光向他射來,就連那名別過臉去的兵士也轉過頭來,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龐涓看到一旁有個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一動不動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幾個年輕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邊,個個表情哀傷,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禱告,顯然是在為這名行將遠去的兵士送別。

龐涓走到跟前,悄無聲息地走到近旁,面對兵士,跪在幾個女人後面,緊閉兩眼,口中唸唸有詞,為他祈禱。參將及隨身護衛互望一眼,相跟著跪下。

抱著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淚,在死者耳邊喃喃說道:「孩子,你睜眼看看,先鋒大將軍為你送行來了。」

女人連叫幾聲,那名兵士卻似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一名疾醫急走過來,拿手指在兵士鼻孔處探拭一下,見他早已氣絕,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罩在臉上。隨後,疾醫朝後擺一下手,守在門口的兩名蒼頭立即抬著一塊門板過來,從女人懷中抱起兵士,輕輕放到門板上。龐涓緩緩起身,朝門板上的兵士連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龐涓轉過身來,邁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數步,龐涓看到近旁有疾醫正在為兵士擠膿,隨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傷起膿,膿包鼓得跟個白饅頭似的。龐涓站在一邊,看著疾醫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擠膿,乳黃色的膿水被一點點擠出,滴進地上的陶盆裡。兵士牙關緊咬,兩眼緊閉,額頭汗出,似在強忍鑽心的劇痛。過有一刻鐘,兩個膿包已被擠癟,疾醫望著傷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將余膿弄出。

龐涓二話不說,當即彎下腰去,紮好架勢,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對準傷口用力吸吮。傳說昔日吳起吮疽吸膿,眾人無緣親見。這日龐涓為亡卒跪禱,為傷卒吸膿,卻是在場人人所見的不爭之實。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所有的心都激動了,所有的眼睛都濕熱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龐涓吸一口,將膿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傷口裡再無膿水,龐涓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龐涓連喝幾口漱過,在兵士的肩上輕拍兩下,呵呵笑出兩聲,半開玩笑地說出了來到此地的第一句話:「小伙子,你這膿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顧不上傷口劇痛,一翻身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龐將軍——」

龐涓將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這點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只流血,不流淚!」言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大營。

齊軍大帳裡,田忌獨對几案,閉目凝思。

十幾年來,田忌南征北戰,威震泗上,揚名列國,擊敗過楚將昭陽、趙相奉陽君和韓相申不害,唯獨未與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與號稱天下第一鐵軍的大魏武卒對陣,君上卻是處處避讓,一直未給他機會。三年前魏惠侯稱王伐衛,田忌奉命援衛,本是一次交手良機,君上竟又讓他按兵不動,結果將首敗武卒的機會拱手讓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齊、魏兩國在徐州相王時鬧翻,威王怒而伐魏,總算讓他一償夙願。入魏之後,田忌大顯神威,三敗公子卬,重挫龍賈,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內成為殘兵敗將。眼下魏人已無還手之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田忌都是勝券在握,只需一聲令下,七萬大軍就可踏過濟水,直搗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穩健著稱。常言道,哀兵莫逼,窮寇勿追。田忌既想一舉全殲龍賈,又想使自己的損失降至最小,這才遲遲沒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對岸龍賈的三萬武卒不過是只煮熟的鴨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樣,這也是田忌並不著急的原因。

龍賈重傷在身,魏軍已成哀兵。對於魏人來說,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棄守濟水、黃池,死保大梁,誰想魏人非但不退,反來下書挑戰,且又約他河灘斗陣,著實讓他吃驚不小。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龐涓。知敵莫過於知將。對公子卬、龍賈、張猛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對這個橫空而出的龐涓,除去在臨淄聽到的此人翻手雲覆手雨之類的傳聞,他一無所知。

大戰前夕不知對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帳一側,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軍用沙盤。

沙盤是隨軍謀士及參將等人依據附近的地形地勢臨時堆起來的。田忌一眼望去,濟水兩岸的山丘地勢赫然在目,顯要地段還插滿竹籤,竹籤上標著駐守此處的雙方兵種、數量及將官姓名。涉過濟水,不足十里就是黃池,黃池離大梁也就兩百餘里,如果沒有阻礙,急行軍數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盤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無論這個名叫龐涓的先鋒有何能耐,若以三萬潰敗之師挑戰七萬乘勝鐵軍,且所能依賴的不過是一條完全可以涉渡的濟水,聽起來像是一樁笑談。

但與公子卬之類浮誇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遠都是田忌。即使對此近乎笑談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戰場局勢瞬息萬變,什麼可能性都會發生。情勢已呈一面倒,魏軍卻敢主動挑戰,不是主將發瘋,就是內藏陰謀。

想到陰謀二字,田忌猛然打個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絲冷笑也悄然隱去,代之以兩道漸皺漸緊的濃眉。

對,一定藏有陰謀。魏軍屢戰屢敗,餘眾不足四萬,除去傷殘,能戰之士至多三萬。龐涓只是魏人先鋒,卻敢在戰書上宣稱,他將以三萬雄師擺陣迎敵。這個細節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魏王增兵三萬,要麼是主將龍賈願將三軍移交龐涓。

想到此處,田忌心中一動,大聲叫道:「來人!」

參將聞聲走進:「末將在!」

「再派細作易裝渡河,一探龐涓底細,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黃池。」

「末將得令!」

參將正欲出帳,田忌又道:「還有,將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豎一根吊桿。」

參將再應一聲,退出大帳。

龐涓望過傷兵,又選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帳,副將張猛使人傳道:「龐將軍,大將軍有請!」

龐涓急跟來人馳至龍賈軍帳,跪於榻前:「先鋒龐涓參見大將軍!」

龍賈的傷情顯然加重了,只見他喘息一陣,手捂胸口,艱難地點點頭:「龐將軍,免——免禮。」眼珠轉向張猛,「張猛。」

「末將在!」

「取大將軍印來。」

張猛取來大將軍印,捧在懷中,眼望龍賈。龍賈接過大印,又從枕下摸出虎符,一併捧在手中,眼望龐涓:「龐將軍,請接符、印!」

以虎符調兵是列國慣例。虎符分為兩半,一半授予將軍,一半由國君親自掌管。國君調兵時,就遣特使奉符至兵營與將軍核對,兩片虎符只有合而為一,將軍才許發兵。因而,虎符是將軍權力的象徵。至於將軍金印,則是管束並差遣部下的主要憑證。虎符對上,金印對下,無論是誰,只要擁有符印,就可統帥三軍。龍賈將符印全部交給龐涓,就等於將大將軍的權限完全轉讓了。

這是龐涓始料未及的,畢竟自己剛至軍營,寸功還未建呢。愣怔有頃,龐涓頓首拜道:「龍老將軍,末將……這……此事萬萬不可!」

傷處又是一陣劇痛,龍賈強自忍住,捧著符印,艱難地說:「龐將軍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識才,三軍再得良將,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龐涓遲疑道:「龍將軍——」

龍賈的呼吸越發艱難,似已使盡全身力氣:「國家已到存……存亡關頭,龐將軍不可推辭,老朽這就上……上奏陛……陛下,舉……舉薦龐將軍統……統領三……三……」

「軍」字沒有說完,龍賈陡然一陣痙攣,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張猛大驚,急跨一步扶住:「龍老將軍!龍老將軍——」

龍賈再也沒有應答。龐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將軍已經去了,大放悲聲:「龍將軍——」

天地默哀,長角悲鳴。

三軍將領得知龍將軍仙去,紛紛趕赴大帳。張猛當眾宣佈龍將軍遺命,將大將軍的符印雙手呈送龐涓。

龐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辭,眾將跪求。鑒於大敵當前,龐涓允諾暫代大將軍職,但將印、符堅決交由副將張猛保管,仍以先鋒名義將龍賈為國捐軀的前後經過表奏魏王,言語甚恭。

眾將看在眼裡,對龐涓愈加敬服。

與此同時,張猛也以三軍副將名義將龍賈的遺囑及龐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馬另奏。翌日午時,魏惠王詔書緊急馳到,正式任命龐涓為大將軍,統率三軍。

龐涓拜過詔書,從張猛手中接過符印,移居中軍大帳,將「大將軍龍」的旗號撤下,換為「大將軍龐」,傳令諸將帳前聽令。

龐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軍營裡不脛而走,龐涓的「只流血,不流淚」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脈賁張,紛紛手拿血書,赤膊趕至各自將軍帳前請戰。三軍諸將接令後,手提捆捆血書走進大帳,見到龐涓,二話不說,「刷」地齊齊跪地,各將血書舉過頭頂。

龐涓走到眾將跟前,將血書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後將眾將逐個拉起,朗聲說道:「龐涓感謝諸位,感謝三軍將士!自今日始,龐涓願與諸位一道,臥同榻,食同席,行不騎乘,戰不旋踵!」

龐涓的話音剛落,張猛走至眾將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將張猛求戰,請大將軍下令!」

眾將各自跨前一步,齊聲叫道:「末將求戰,請大將軍下令!」

龐涓知道時機成熟,遂將目光逐一掃過所有將軍,聲如洪鐘:「諸位將軍!」

眾將齊吼:「末將在!」

龐涓再掃眾將一眼:「秦齊韓趙四國犯我,數萬將士為國捐軀,齊寇虎視眈眈,陛下憂心如焚,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保家衛國,擊敗敵寇!」

眾將再吼:「我等誓死追隨大將軍,保家衛國,擊敗齊寇!」

「好!」龐涓大聲說道,「七萬齊寇就在濟水對岸。兌現諸位諾言的時刻近在眼前。諸將聽令!」

眾將熱血沸騰,再爆吼聲:「末將在!」

龐涓將目光再次掃過諸位,緩緩落在中間一位將軍身上:「李將軍,本將要你準備的物什,齊備了嗎?」

李將軍跨前一步,大聲稟道:「回將軍的話,一萬隻麻袋悉數騰出,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好!」龐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領軍士兩千,將所有麻袋運往唐邑,於唐邑上游狹隘處裝沙截流。大後日卯時,望見下游白霧升騰,烽煙冒起,即決壩放水。洩密者死!」

李將軍朗聲說道:「末將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眼睛剛望過來,李將軍左側的另外一將就已跨前一步:「報,末將已備石灰二十車、木掀一千柄,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龐涓從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帶軍士一千,將石灰研成細粉,各持木掀一柄,於大後日卯時前往河堤後面的槐林埋伏,洩密者死!」

那將應喏一聲,接過令箭轉身走出。

龐涓的目光落到左邊一將身上:「馮將軍!」

馮將軍應聲跨出:「末將在!」

「你帶軍士一百,扮作蒼頭,在唐邑下游十里處再攔濟水!」

馮將軍似是不解地望著龐涓:「再攔河水?」

「是的,再攔濟水!」龐涓亦遞給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說要在那兒攔水灌田。可敲鑼打鼓,場面越熱鬧越好!」

馮將軍想有一時,似是豁然開朗,大聲回道:「末將得令!」接過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目光緩緩地轉向站在最邊上的偏將范梢:「范將軍!」

范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將在!」

「你的物什可備齊了?」

范梢略略遲疑一下,紅了臉道:「回……回……回將軍的話,末將已……已備屎……屎溺千桶,如……如何處……處置,請將軍下……下……」

范梢原本結巴,接的這個任務更是讓他抬不起頭來,因而結巴得越發可愛。眾將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紛呈。范梢憋得面孔通紅,只好將頭埋低。

龐涓咳嗽一聲,拿起一支令箭遞給他:「很好!范將軍,你帶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將糞桶的桶口封好,也於大後日卯時伏於河堤外側的荊棘叢中,等待號令!」

范梢大急,抬頭叫道:「將……將軍,末……末將懇……懇請將軍收……收回成命,末將寧……寧願上……上陣殺……殺敵,不……不想撒……撒這臭……臭……」

范梢臭不出來,眾將再也忍不住,齊聲哄笑起來。

龐涓亦笑出聲,望著范梢:「范將軍,你若不幹,一樁大功就是別人的了。」

范梢一下子怔了,瞪大兩眼望著龐涓:「什……什……什麼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驚又喜:「末……末……末將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樂不可支地轉身出帳。

看到范梢走遠,龐涓掃視余將一眼,朗聲說道:「諸位將軍!」

眾將齊聲吼道:「末將在!」

龐涓從几案前面緩緩站起:「各帶本部人馬,明日辰時,隨本將前往河堤後面擺兵演陣,以號旗為令,旗進人進,旗退人退,違令者斬!」

眾將齊道:「末將得令!」

濟水北岸,外出探聽虛實的細作陸續有人返回。田忌詳細問過,得知魏惠王懸賞招賢、龐涓揭榜應聘並被魏惠王封為三軍先鋒等事,同時得知,魏惠王雖拜龐涓為先鋒,卻未撥給他一兵一卒,龐涓是隻身趕赴黃池的。

田忌擺手讓細作退出,思忖有頃,對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測,魏王此舉只有一個解釋,就是眼下尚不信任龐涓。」

太子辟疆未及說話,參軍再領一個細作進來,很快證實了田忌的猜測:「報,大梁及附近城邑從昨日開始,已經進入守備狀態,所有城門關閉,閒雜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戰袍,親自上城巡視。」

細作退出之後,辟疆抬頭望著田忌,目光中充滿狐疑:「這……魏王若是不信任龐涓,龐涓何來三萬大軍?」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話,這個微臣也想過了。微臣以為,必是龍賈身負重傷,臨危授命,將三軍大權臨時交予龐涓。」

辟疆眉頭仍皺:「此戰關係魏國存亡,龍將軍久經沙場,豈肯將三軍輕托他人?」

田忌應道:「龍賈傷重,根本無力指揮三軍。大戰在即,軍中不可沒有主將,而魏軍之中,龍賈一時真也找不出合適將才,托給龐涓也是該的。」略頓一頓,「再說,龐涓是魏王欽命先鋒,萬一戰敗,龍賈也有托詞。」

「是的,」辟疆微微點頭,「大將軍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認同。既然如此,大將軍可有因應之策?」

田忌正欲回話,一陣馬蹄聲響,又一細作回來,進帳稟道:「報,魏軍大將軍龍賈已於昨日不治而終,魏王任命龐涓為大將軍。」

田忌一驚,看一眼辟疆,擺手道:「知道了!」

細作剛剛退下,負責監測河水的軍尉急奔過來,進帳稟道:「報,濟水急退尺許!」

濟水於一日之內急退尺許,顯然是個反常。

田忌眉頭急皺,對辟疆道:「走,看看去!」

眾人趕至河邊,果見水位退下許多,標桿上的水位標誌整整下降一尺,等於過去旬日的下降總和。

田忌抬頭望天,並無一絲兒雲,一輪日頭火辣辣地當頭照著。

辟疆轉向測水的軍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話,一個多月。」

時值三伏,月餘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點點頭,抬頭望向田忌,卻見田忌眉頭緊皺,兩眼直直地盯著河水,甚是詫異:「田將軍?」

田忌指著河水:「殿下請看,水是渾的。」

辟疆定睛細看,河水果然一片渾濁,不解地問:「這……河水渾與不渾有何蹊蹺?」

「回殿下的話,」田忌應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渾,只有一個解釋,有人正在上游築壩,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驚,「萬一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來土掩,即使魏人築壩,微臣也有應策。」將頭轉向跟在身邊的參將,「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築壩。」

參將答應一聲,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馬回稟:「報,果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處敲鑼擊鼓,攔河築壩。」

田忌詳細問過築壩地點,長出一氣道:「都是何人?」

探馬應道:「全是蒼頭。聽他們說,田里的莊稼要旱干了,里長要他們在那裡築壩,說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馬應聲喏,退出帳外。

辟疆凝眉道:「田將軍,魏人在這節骨眼上築壩,無論是否蒼頭,我們都應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斷不會這樣明目張膽,更不會讓蒼頭沾手。再說,即使築壩淹我,也不能選在那處地方。微臣親去那裡看過,河寬水深,僅憑附近百姓之力,莫說是三五日,縱使旬日也難築好。我三軍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壩成,大軍只怕早到大梁了!」

辟疆見他說得在理,點頭道:「嗯,如此甚好。有魏人攔住水勢,倒好涉渡。」

正說話間,濟水對岸人聲喧鬧,不一會兒,參將稟道:「報,魏軍在濟水對岸的河堤後面調兵遣將,似在排演陣勢!」

田忌最愛觀陣,聞報後急至堤頂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過,比前幾日高出三丈不說,台頂更豎一根兩丈高的木桿,桿頂裝有滑輪。田忌攀至台頂,坐進吊籃,下面數名兵士拉動繩索,滑輪將吊籃嗖嗖幾下吊至桿頂,田忌如同坐在半空裡一樣。

田忌視力原本就好,這又居高望遠,片刻之間,已將對岸情勢盡收眼底。河堤後面,但見旌旗招展,無數兵馬奔來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了半個時辰,終於理出一點頭緒,斷定魏人擺的是雁翔陣。雁翔陣形如呈人字飛翔的大雁,以箭矢、連弩、標槍為主要兵器,適合平原、坡地防禦。田忌又看一陣,見對岸陣形並無變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剛破曉,對岸又聞人喊馬嘶。田忌再入吊籃,見對方已改陣勢,此番擺出的是彎月陣。顧名思義,彎月陣形如彎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對稱,中間厚實的月輪利於防守,兩邊尖尖的月牙利於側翼進攻。此陣較雁翔陣又進一步,當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個時辰,見對方陣勢仍無變化,再次擺手下塔。

回至大帳,辟疆迎出帳外,問道:「龐涓所演何陣?」

田忌應道:「看陣勢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陣,今日改為彎月陣。」

辟疆略懂一些陣勢,見田忌報出此等陣名,頓時放下心來,口中卻道:「龐涓既敢下書斗陣,想必有些手段,將軍還當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佈陣非小兒之戲,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連潰數陣,將軍麾下建制混亂,缺員過半,若要佈陣,唯有拼湊。無論何陣,只要拼湊,就是烏合之眾。再說,龐涓初到軍營,寸功未建卻發號施令,必不服眾。將不服眾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陣勢?」

辟疆見田忌說得在理,更為放心,與田忌有說有笑地走進大帳,商討如何破敵。

翌日晨起,萬里無雲,河灘上東南風陣陣,使人心爽氣清。因有惡戰,多數將士一宵未睡,天尚未亮就已披甲執銳,整裝聚至河邊,摩拳擦掌,準備涉過濟水,建立功業。

田忌使人再探濟水,報說河水較昨日又淺一尺,最深處僅至肚臍,莫說是人,便是戰車,也可疾速馳過。

田忌的眉頭稍稍一皺,旋即鬆開了。如此水勢,三軍過河不消半個時辰。縱使上游放水,流到此處,也是遲了。三軍只要過河,取勝是十拿九穩之事,因而田忌也未考慮使用諸如迂迴包抄、偷襲之類奇巧之術,只想硬碰硬地與魏軍武卒血戰一場,讓魏人輸個心服。

天雖大亮,但離龐涓約定的破陣時間尚早。田忌略一思索,為穩妥起見,與辟疆一道再次走向堤頂高台。

田忌登上瞭望塔,如昨日一樣坐進吊籃。

晨曦中,田忌遠遠望去,見魏軍早沿濟水灘頭布好一陣。田忌仔細審看有頃,發現此陣與昨日所擺又有變異,形如一頭插翅的猛虎,虎頭伸在灘頭,虎尾放在堤後,似乎還在微微擺動。

田忌觀察有頃,緩緩下塔,辟疆迎上急問:「田將軍,魏軍所擺何陣?」

「回稟殿下,」田忌應道,「今日改為虎翼陣了。此陣乃上古陣法,傳為軒轅帝大戰蚩尤時所布,世人知者不多。這廝三日連擺三陣,倒還有些手段。」

「哦?」辟疆驚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這些都是花架子。微臣既識此陣,自有破解。」轉向參軍,「傳令,三軍成龍騰陣,龍口迎虎頭,聽鼓聲涉渡!」

參將答應一聲,轉身傳令。不一會兒,齊國攻陣的四萬大軍、千乘戰車已呈龍騰陣勢列於濟水灘頭。

看到卯時已至,田忌抱拳辭別辟疆道:「微臣先驅破陣,待捉住龐涓,攻佔黃池之後,再來迎接殿下!」

辟疆回禮道:「祝大將軍馬到功成!」

田忌跳上戰車,拔出寶劍,朝前一揮,濟水北岸立時鼓聲大作,四萬大軍在數里寬的河面上呈龍騰陣涉入水中。一時間,濟水河中千軍萬馬,浪花飛濺,氣勢恢弘。

眼看齊軍將要涉至河漕,魏營軍陣非但未朝灘頭推進,反而由灘頭後退三百步。田忌正自納悶,前番下戰書的軍尉再次馳至岸邊,沖田忌鼓舌叫道:「齊人聽好,大將軍有令,大魏武卒乃仁義之師,不襲半渡之旅,爾等盡可安心涉渡,待陣成後決戰!」

這是對齊人的公然蔑視。

田忌大怒,縱馬催車,率先朝對岸衝去。眾將看到,個個奮勇,人人爭先,不消一刻工夫,先鋒部隊就已涉過濟水,仍依龍騰陣在灘頭列好,龍口直對魏陣的虎頭。

魏軍再次後退百步,為齊人空出更多的灘頭。待齊三軍渡畢,陣勢列成,雙方同時開始擊鼓。

一通鼓畢,兩軍主將依據先禮後兵的慣例,各驅戰車馳至陣前,距一箭地停下。

龐涓打一揖道:「在下龐涓見過田大將軍!」

田忌抱拳略還一禮,槍尖指向魏軍陣勢:「龐將軍所擺之陣形同兒戲,何敢向本將叫陣?」

龐涓再揖一禮:「龐涓有言在先,大將軍只要識出此陣,龐涓即刻束手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田忌爆出一聲長笑:「龐將軍好不知趣!此為虎翼陣,本是齊地小兒之戲,有何難哉!」

聽到「虎翼陣」三字,龐涓哈哈大笑,朝後略一擺手,魏軍陣中立時旌旗飛舞,陣角迅速移動,兩隻虎翼消失,虎頭縮回,整個是不倫不類,不知是何陣勢。

看到新陣已成,龐涓再朝田忌拱手道:「大將軍怕是看錯了,此陣不叫虎翼陣。因與方才稍有變化,龐涓許大將軍觀陣一刻。若是大將軍能在一刻之內識破本陣,龐涓依舊如約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龐涓說完,撥轉馬頭,驅車竟回本陣,在陣前推出一隻沙漏,開始計時。田忌怒火上攻,卻也發作不得,只好撥馬回陣,登上一輛特製的高車,居高臨下,審視魏陣,果見此陣十分怪異,依他見識,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心冥想,計時已到。

龐涓驅車衝到陣前,朝田忌抱拳道:「田大將軍,一刻已過,可識吾陣否?」

田忌以善陣聞名天下,此時卻在兩軍陣前,當著雙方將士之面,連一個無名之輩所佈之陣也識不出,頓覺顏面盡失,又羞又急,雖是尷尬,卻也不失名將風範,驅車上前,略略抱拳道:「此陣怪異,在下不識,請問龐將軍所布何陣?」

龐涓回揖一禮:「此陣乃吳起將軍親自佈置,大將軍不識,也是自然。」

「吳起將軍親自佈置?」田忌一下子怔了,沉思良久,抬頭望向龐涓,「龐將軍休要騙我。吳起將軍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陣?再說,但凡吳起將軍所佈之陣,在下無所不曉,只不曾見過此陣。」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大將軍不知之事,豈只這個?吳起將軍夢中授我兵書,傳我奇陣,大將軍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驚,也是好奇心起,略頓一頓,抱拳問道,「請問龐將軍,此是何陣?」

龐涓又是一聲長笑,笑畢方道:「此陣名曰王八屎溺陣,專以活擒田大將軍!」

原來,龐涓真也是個精怪,推知田忌善識陣勢,靈機一動,想起在鬼谷中張儀串通蘇秦戲弄他時所畫的怪圖,計上心來,依樣擺出。至於屎溺這一靈感,完全出自他在尋找兵書時從樹洞裡摸到的那堆野豬屎。

這一個王八孵卵的陣圖原是張儀的惡作劇,根本就是塗鴉之作,田忌哪裡識得?龐涓當場說破陣名,連自己也忍俊不禁,像個頑皮孩子似的狂笑數聲,撥馬轉回本陣。

田忌哪裡肯受這般羞辱,臉色紫紅,仗劍怒道:「龐涓豎子,你——看本將如何擒你!」轉對鼓手,「擊鼓!」

鼓聲大震,齊軍發聲喊,勢如潮水般掩殺過去。魏軍武卒似乎經不住如此衝撞,紛紛退避。數萬齊軍捲入魏陣,如入無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槍,催動將士奮勇衝殺。數萬大軍眼看就要衝上河堤,忽見沿堤槐林中升起團團白霧,烽煙沖天。時下東南風正盛,風吹霧動,疾速飄來。見到白霧,正在潰退的魏人急從袖中摸出絲紗罩於頭頂,臉朝下伏在地上。齊軍正自納悶,白霧已至,頃刻間就將整個河灘籠罩。田忌猛覺兩眼刺疼,方知中計,急令退兵,已是遲了。一時間,兵士揉眼,戰馬悲鳴,數萬大軍整個成了盲人瞎馬,在灘頭亂衝亂撞。

白霧剛剛飄過,魏人鼓聲大作,正在潰退的武卒轉身殺來。齊兵已無招架之力,不戰自亂。千乘戰車、數千戰馬、數萬步卒堆擠在寬僅二里許的河灘上,你擁我堵,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

就在此時,又有一陣惡臭隨風飄來。齊人尚未明白是何緣由,但見漫天屎溺從天而降,澆得他們一身一臉。這些屎溺均被魏卒攪成糨糊狀,又臭又滑膩,一旦粘在手上,連槍也拿捏不穩。許多軍士更因視物不清而撞入魏營,或遭斬殺,或繳械投降。

魏軍將士卻是殺聲震天,越戰越勇。田忌驚懼交加,顧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戰車奪路而走,未走幾步,慘叫一聲,跌入一個深坑。

坑中臭氣沖天,淨是屎溺。田忌長歎一聲,舉劍欲自戕,卻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鉤打落。緊接著,魏軍眾卒齊伸鉤手鉤牢甲衣,將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說,拿繩索綁了個結實。

看到一身屎溺、兩眼迷離、被五花大綁起來的田忌,眾軍士興高采烈,齊聲喊道:「范將軍活擒田忌嘍!范將軍活擒田忌嘍!」

聽到喊聲,齊軍越發驚亂,眼睛未受傷害的拚力護著迷眼的急朝濟水退卻。對岸齊軍遠遠望到形勢不利,迅即下水接應。一時間,濟水兩岸,齊軍就如兩大群戲水的鴨子一般撲撲通通跳入河中。

見齊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設法將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趕入河中。因河水不深,齊兵在水中一陣狂奔。逃有一程,看到魏人並不追趕,兵士們也自鬆弛下來,急不可待地泡入水中,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創傷。一時間,寬寬的水面上人影晃動,清清的河水裡滿是屎尿和血污。

眾將士在水中一邊洗涮,一邊大罵魏人手段下作,勝之不武。他們或吵或嚷,或罵或咒,誰也沒有注意從上游一瀉而下的嘩嘩水聲。等到有人看到滾滾撲來的洪峰時,一切都已遲了。在上游三十里處遭到截流兩日的濟水一朝決壩,勢如奔牛,頃刻間就已漲滿半槽。可憐數萬齊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亂踢亂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濟水下游十幾里長的河面上,但見浮屍具具,慘不忍睹。

洪水剛一退下,魏國武卒就急不可待地衝下河灘,涉過濟水,全力追擊潰敵。眾人正在追得起勁,突然聽到鳴金聲。魏軍退回,諸將不解,紛紛縱馬馳至龐涓處,大聲問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將軍為何鳴金?」

龐涓笑道:「大魏武卒是仁義之師,怎能趕盡殺絕呢?」

眾將卻是笑不起來,只將兩眼不無疑惑地直視龐涓。

龐涓斂起笑容,對張猛道:「張將軍,你領兵五千打掃戰場,清點俘獲!」轉對參軍,「傳令各部,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發朝歌!」

眾將瞬間明白鳴金原委,無不振奮,齊聲叫道:「末將得令!」

話音落處,三軍將士調轉馬頭,風馳電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捲而去。

三日之後,在魏都大梁的王宮正殿裡,司徒朱威手捧兩份戰報,朗聲奏道:「啟奏陛下,大將軍龐涓於黃池大捷,斬首一萬一千五百,溺斃兩萬五千三百,生俘一萬三千二百十人,活擒齊將田忌,走齊太子田辟疆,餘眾倉皇潰逃;朝歌大捷,斬首一萬三千六百,俘敵六千一百五十,走趙相奉陽君,餘眾倉皇潰逃。秦、韓兩國犯境之敵,皆聞風驚退!」

朱威剛一奏完,魏惠王就將拳頭「咚」的一聲猛砸於几案:「好!寡人胸中這口悶氣,總算吐出來了。朱愛卿!」

「微臣在!」

「為大將軍修築彰功台,舉國慶賀三日,大赦天下!」

「微臣領旨!」

旬日之後,龐涓凱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龐涓共登王輦,大梁民眾夾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將龐涓簇擁至新近落成的慶功台前。

台前,鼓樂喧天。魏惠王端坐於台,龐涓偕三軍眾將行至台前,叩道:「末將叩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魏惠王看著威風凜凜的龐涓,不無滿意地抬手道:「愛卿平身!」

龐涓朗聲道:「謝陛下!」

「大將軍聽旨!」

「末將在!」

「大將軍力挽狂瀾,力退強敵,功蓋日月,賞黃金五百,錦緞百匹,奴僕五十名!」

「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審視一眼立功受賞名單:「其餘將士,寡人准允大將軍所請,轉批相府,依軍功大小,各有封賞!」

眾將軍叩首:「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再次頒旨:「上卿陳軫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當誅。鑒於此賊已畏罪潛逃,為正法紀,准允司徒所奏,誅滅陳軫全家,凌遲其家宰戚光、護院丁三,沒收陳軫所有家財,上交國庫,府邸轉賞大將軍龐涓!」

龐涓叩道:「謝陛下隆恩!」

當夜,龐涓來到刑獄,走進那間關押過他和孫賓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鎖,色如死灰。

龐涓掃一眼戚光,冷笑一聲:「嘿,這不是戚爺嗎?」

戚光平素仗著陳軫的勢耀武揚威,此時淪入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斷。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龐涓,明知求也無用,戚光仍是兩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自打耳光:「龐大將軍,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龐涓冷冷地望著他,等他打得累了,這才說道:「再打呀,你是該死!」

戚光急了,向前爬幾步,跪在龐涓腳下:「大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饒過小人吧,小人願為大將軍做牛做馬,以報再生之恩!」

龐涓陰陽怪氣地長歎一聲:「唉,真沒想到啊,時過境遷,連戚爺也肯跪地求饒,嘖嘖嘖!」轉對白虎,「白兄弟,戚爺既然下跪了,龐某就不能不賞面子。凌遲那日,脖頸以上的三百刀不要刮了,留他一個圄圇腦袋,免得祭我阿大時,嚇壞他老人家!」

戚光頹然倒地。

龐涓冷笑一聲,一腳將他踢到牆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人家戚爺都下跪了,你為何不跪?」

因有戚光的前例,丁三知道求也無用,乾脆充了漢子,硬住脖子叫道:「姓龐的,今日落你手裡,丁爺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要殺就殺,何必廢話?」

龐涓點點頭,冷冷說道:「說出這句話,還算你有種!」轉對白虎,「白兄弟,這是一條漢子,骨頭硬,皮厚,將戚爺脖頸之上的三百刀轉到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記住,刮完之後再剜心,剜心時,他的心一定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田辟疆領著殘兵敗將潰入齊境,不無狼狽地逃回臨淄。

正在進膳的齊威王驚聞噩耗,將一口米飯噎在嗓眼裡,憋得滿臉紫紅。辟疆急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見威王仍然緩不過氣來,急得跪地大哭。

太醫聞訊趕來,一陣急救,方使威王緩過氣來,順口吐道:「龐……涓……」

辟疆上前正欲攙扶威王,卻被他一把推開。威王顧不上龍體安康,急急走回宮中。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等幾個朝中重臣早已聞訊趕到宮外,站在那兒候旨覲見。

威王果然宣召。幾人叩見,威王神色詭秘地望著他們,大半日竟無一言出口。鄒忌等無法起身,只得五體投地,兩臀朝天,與威王對耗。

門外的光影移動尺許,威王終於長歎一聲,頹然說道:「唉,寡人十多年的心血,就這般毀於一旦!」

聽到此話,鄒忌他們哪裡還敢吭聲,只將屁股翹得更高,大氣也不敢出。

威王擺了擺手:「諸位愛卿,你們……起來吧。」

幾人這才謝過恩,惶惶起身,緩步走至各自的几案前坐下,將目光一齊投向威王。

威王環視眾臣一眼,再歎一聲,緩緩說道:「今日慘敗,過在寡人。」

鄒忌奏道:「微臣以為,黃池之敗,過不在陛下,過在田將軍一人。田將軍自恃天下名將,小勝數戰後驕傲輕敵,方招此辱。」

威王又歎一聲:「事已至此,過錯在誰都是一樣。諸位愛卿——」

眾臣齊道:「微臣在!」

「你們議議,為今之計,如何方好?」

眾臣面面相覷。

「陛下,」鄒忌奏道,「微臣以為,既有開頭,就該有個結束。我軍雖敗,國勢卻無大傷,倉廩仍然充盈,再征大軍十萬亦非難事。反觀魏國,連年征戰,早已油盡燈枯,僅憑龐涓一人之力,終是螳臂當車。依微臣之計,陛下可再發大軍,另擇良將,與魏一決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嬰急道,「縱觀整個過程,龐涓設計精細,用兵奇詭,並在大勝之後,放我潰兵不追,轉而長途襲趙,致使奉陽君猝不及防,險些遭擒。龐涓用兵能至此境,斷非平庸之輩!」

齊威王長吸一氣,重重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今日觀之,龐涓才是世間大寶,田忌不是此人對手。為今之計,愛卿可有良策?」

田嬰接道:「回稟陛下,魏軍新勝,士氣正熾,我軍士氣一時卻難恢復。依微臣之意,我當以退為進,示弱求和,懇請魏王放回田將軍及被俘將士。魏王一向托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會答應。」

齊威王轉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兒意下如何?」

田辟疆應道:「兒臣以為,上大夫言之有理,請父王聖裁!」

齊威王不再說話,閉目有頃,以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內臣急走過去攙上,扶他走向宮殿一側的偏門。眾臣看到,趕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顯得沉重。

就在沒入偏門時,威王回過頭來,兩眼望向田嬰:「准卿所奏。具體如何,你辦去吧。」

田嬰叩道:「微臣領旨。」

齊威王詔命齊國上大夫田嬰為特派使臣,出使魏國求和。田嬰攜帶數箱金銀珠玉和齊國邊境十邑的版圖、戶籍等,馬不停蹄地趕往大梁,在驛館住下,稍事休息後,驅車拜訪大將軍府。

龐涓已於數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陳軫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營造下,內裡可謂是極盡奢華,裡面亭台樓閣、堂榭廳室、塘池園林、花鳥蟲魚等應有盡有,龐涓要做的不過是將大門外面的上卿府匾額換為「大將軍府」而已。

田嬰趕到時,龐涓正在宗祠裡祭奠亡父。田嬰二話不說,當即從門人處討來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壇上並排列著三隻青銅托盤,左邊盤中盛著戚光腦袋,右邊盤中放著丁三心臟。兩樣祭品均是午時行刑時,由龐涓親手割下來的。唯獨中間一盤空無一物。

在田嬰走進宗祠時,祠中仍是人影晃動,喪樂聲聲,祭禮已近尾聲。

田嬰素衣麻服,在壇前叩拜。

田嬰祭拜已畢,龐涓過來與田嬰見禮,邀他至幾前坐下。田嬰望著祭壇,指著中間的空盤:「請問大將軍,中間一盤為何空置?」

龐涓應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盤是在下特意留給陳軫那廝的。前番在下忙於戰事,被那廝走脫,下次他就沒有這麼走運了。」

田嬰佯裝不知,順口問道:「聽聞陳上卿與大將軍有隙,看來不是謠傳。」

「豈止是有隙?」龐涓咬牙道,「是殺父之仇!仲尼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那廝無論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回來,血祭先父!」略頓一頓,似有所悟地望著田嬰,「上大夫此來寒舍,不會只為詢問這個的吧?」

田嬰點頭:「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能否借大將軍一寸光陰?」

龐涓起身,引田嬰走至客廳,分賓主坐下,抱拳說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說話?」

田嬰亦抱拳還禮道:「在下此來,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朝外擊掌。

兩名下人抬著一隻禮箱走進廳中,擺好後退出。

田嬰指著箱子:「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權為令尊置辦祭品之用,望將軍笑納。」

龐涓上前打開,見金玉珠璣擺滿一箱,遂合上箱蓋,微微笑道:「龐涓謝上大夫大禮。」扭頭沖身邊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過茶,田嬰品一口,放下茶杯,望龐涓輕歎一聲:「唉!」

龐涓問道:「上大夫為何歎氣?」

田嬰又歎一聲,方才說道:「方纔祭拜令尊時,在下看到中間那只空盤,心中頗多歎喟。」

「上大夫有何歎喟,可否說予在下聽聽?」

「大將軍沉冤多年,今朝得雪,手刃殺父仇人,何其快哉!陳軫雖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卻舉族遭屠,何其悲哉!」

龐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緩緩說道:「上大夫有話請講。」

「此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將軍為報父仇,手刃陳軫、戚光一族。今齊有將士數萬慘遭屠戕,萬千家庭破亡,如果齊人都如大將軍般申冤復仇,魏國豈不血流成河了。」

龐涓哈哈笑道:「上大夫此言謬矣!陳軫乃大魏國賊,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間惡瘤,龐涓除之,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魏國人心無不大快,豈能與疆場死傷相提並論?」

田嬰應道:「戰死疆場自然另當別論。只是,齊逾萬將士已經放下武器,正被將軍徒手關押,如果他們有家難回,死於非命——」

「這……」龐涓佯驚道,「上大夫是說,他們的家人也會找我龐涓尋仇?」

「正是。」

龐涓湊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該當如何?」

「田將軍等將兵犯境,雖獲死罪於魏,卻也是奉旨行事,還望大將軍念及他們的父母妻小,准予寬赦。這些將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將軍恩德,傳揚大將軍仁義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龐涓思考有頃,重重點頭,「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證田將軍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髮無損。不過,其死罪能否寬赦,實非在下所能決斷。上大夫可向陛下懇請,只要陛下寬免,在下親為田將軍置酒送行。」

田嬰再揖一禮:「大將軍仁厚之心,必有好報。」

龐涓還禮道:「謝上大夫吉言。」

第二日,魏王大朝,宣齊使覲見。

田嬰叩見,魏惠王掃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田嬰再叩:「回稟魏王陛下,寡君聽信讒言,冒犯陛下神威,甚是追悔,今托微臣朝見陛下,誠心致歉,欲與陛下永修盟好。」

魏惠王仰天大笑數聲:「你家寡君誠心道歉,寡人還能說什麼呢?不過,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麼表示他的誠心呢?」

「回稟陛下,」田嬰應道,「寡君願將邊境十邑獻予陛下,求陛下寬赦田忌將軍及被俘將士,使他們能夠閤家團圓,免受骨肉離散之苦。」從袖中摸出邊邑十城的版圖,「此為十城版圖,請陛下驗看。」

魏惠王連連搖頭:「這十城是你家陛下的心肝寶貝,寡人怎能奪人所愛呢?」

田嬰略怔一下:「那……陛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時,寡人誠心擁戴田因齊為王,田因齊卻不知足,向寡人討價還價,逼迫寡人捨棄宋國。」

田嬰略想一下,叩道:「回稟魏王陛下,臨行之時,陛下已吩咐微臣,宋國之事,齊國再不插手,聽憑陛下處置。」

「衛國之事呢?」

田嬰心頭一怔,思忖有頃,咬牙說道:「只要陛下不計前嫌,田嬰這就稟明陛下,衛國之事,也聽憑陛下。」

「哦?」魏惠王眉頭一豎,「這點小事還要奏明田因齊?」

田嬰心裡一橫:「衛國之事,齊國亦聽憑大王處置。」

「好!」魏惠王轉對朱威,「朱愛卿,擬旨,曉諭衛公,就說他這彈丸之地,不配為公,自貶一爵,易公為侯!還有,讓他在三十日之內,將平陽方圓五十里之內的版圖獻來。我諸多將士在城下殉國,也該有個說法!」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眼望田嬰,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田因齊既然有此誠意,寡人亦當以誠相待,赦免齊國戰俘。」轉對龐涓,「龐愛卿,田將軍可在你處?」

龐涓跨前奏道:「回稟陛下,齊國戰俘田忌已在宮外候見。」

「宣他覲見!」

龐涓朗聲道:「微臣領旨!」轉對外面,「陛下有旨,宣齊國戰俘田忌覲見!」

不一會兒,幾名兵士將田忌帶到殿上。眾臣一看,田忌被人強穿一身婦人之裝,脂粉塗面不說,口中還被塞了一團女用絲絹,無不大笑。

魏惠王先是詫異,後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兩名粗壯的軍士扭住胳膊,絲毫動彈不得,只拿兩眼怒視龐涓。龐涓緩緩走到田忌前面,將他口中的絲絹取下,譏笑道:「田大將軍,請著此服回去面奏齊王陛下,讓他好好看看,這就是他所誇耀的齊國大寶!」

聽到此言,魏惠王十分解氣,連聲說道:「對對對,寡人也請田將軍轉告田因齊,就說魏罃有言,齊國之寶,魏國一樣不缺。送客!」

眾軍士鬆開田忌。

田忌羞憤交加,一頭撞向廷柱。

田嬰眼疾身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將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將軍——」

田忌跺腳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我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龐涓冷笑一聲:「哼,田將軍,龐涓原還敬你是條漢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門尋仇,誰想將軍竟是這般無趣,尋死覓活,行娘們兒之事,枉費龐涓一片苦心了!」

聞聽此言,田忌氣結,跺腳大叫:「龐涓豎子,你……你個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嗯,」龐涓微微點頭,「這才像個將軍!縱觀列國,田將軍雖是敗將,卻也還算龐某對手。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龐涓在此候你十年!」言訖,仰天長笑。

與戚光分開之後,陳軫驅車朝東疾駛。行有數里,陳軫棄掉軺車,卸下轅馬,斜刺裡朝東北落荒而去。

陳軫快馬加鞭,於次日傍黑越過魏界,進入衛境,在楚丘暫避數日,然後扮作衛人,復入魏境,天傍黑時趕到宿胥口,尋了偏靜客棧住下。

天剛放亮,陳軫匆匆吃過早點,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見大道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不一會兒,成隊的魏國車騎便如旋風般捲到這裡,迎頭一面大旗上赫然寫著「大將軍龐」幾個大字。

陳軫大驚失色。龐涓正在黃池與齊人對峙,為何跑至此地?僅此幾日,龐涓難道已經取代龍賈,一躍而為大將軍了?陳軫驚恐一時,轉念又想,依自己幾日來的行蹤,龐涓只要不是天神,就不會知曉。再說,縱然他是天神,知曉他在這兒,也大可不必為他一人而興師動眾。

這樣一想,陳軫心裡略覺踏實,返回客棧,只在暗中觀看龐涓欲做何事。

不一會兒,龐涓的大隊人馬已風馳電掣般捲入宿胥口。眾兵士四散開去,將整個小鎮包圍起來,同時四處徵調所有船隻。

一連數日,陳軫只能與眾客商一道,從早至晚躲在客棧裡,看著龐涓的大隊人馬秩序井然地渡過河水,再看著他們押送大量趙人輜重和俘虜凱旋。與此同時,宿胥口也風傳起大將軍龐涓如何得到吳起將軍的庇佑,兩戰兩勝,大敗齊人和趙人,俘獲齊將田忌諸事。

魏軍撤走之後半日,宿胥口重又歸於平靜,客渡漸漸恢復。陳軫與店家結過賬,牽馬走向大街,行至街中心的告示牆邊,看到許多閒人圍在那兒觀看。陳軫湊上去,猛然看到牆上新貼一張告示,赫然入目的正是他的畫像。看到告示上只他一人,陳軫猜出戚光定是被抓了,額頭不禁驚出一層冷汗,慶幸自己棋高一著,未與戚光同行。

陳軫拿袖子擦了把被告示驚出的汗水,縱馬馳至渡口,遠遠看到一班渡船剛好離岸。陳軫大叫停船,船夫聽到喊聲,調頭撐至岸邊。陳軫牽馬上船,再三謝過船夫。不消半個時辰,渡船已將他載至對岸。

陳軫牽馬下船,吁出一口長氣,跟著同船的十幾人上岸。翻過河堤,前面就是直通朝歌的官道。若去趙都邯鄲,這是必由之路。

然而,陳軫並不想去邯鄲。他來此處只有一個目的——進雲夢山尋訪鬼谷先生。陳軫萬未料到自己會馬失前蹄,在小河溝裡翻船。苦心經營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至今日,卻被一個街頭混混搞到如此境地,而他陳軫竟對這個混混一無所知!

陳軫不是輕易服輸之人。事到如今,他的對手不再是白圭、朱威和公孫衍,而是這個半路上殺出來的龐涓。他的人生目標也不再是大國相位,而是如何應對這個混混。此來雲夢山,就是要順籐摸瓜,找到龐涓的根脈,點中他的死穴。

陳軫跟在同船人後面又走一程,見前面有條岔道,遂朝一位年長者揖禮道:「請問老丈,雲夢山怎麼走?」

老丈指著遠處的峰巒道:「那兒就是。你沿這條岔道走下去,涉過淇水,就可進山了。」

陳軫謝過,跨馬朝淇水方向疾馳而去。

適逢盛夏,山外驕陽似火,鬼谷裡卻是涼爽宜人。

將近中午時分,玉蟬兒正在草堂裡看書,忽然聽到外面傳來童子的聲音:「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放下書冊,緩緩走到門口,見童子已引領陳軫走到草堂前面。陳軫換回一身官服,畢恭畢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望著她。

童子手指陳軫:「蟬兒姐,這位官人欲見先生。」

玉蟬兒站在門欄外面,不冷不熱地望著陳軫。

陳軫躬身揖禮:「魏國上卿陳軫見過仙姑。」

數年前作為魏國特使逼聘姬雪那陣兒,陳軫雖在洛陽居住數月,卻未見過玉蟬兒,更未料到此時站在他面前的這個漂亮仙姑竟是當年讓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這才自報家門。

玉蟬兒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劍一般逼視過來,既不還禮,更無客套話語,單刀直入道:「上卿大人不在朝中辦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陳軫聽出玉蟬兒語帶譏諷,趕忙浮出一笑,再揖一禮:「回仙姑的話,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來拜見鬼谷先生。」

聽到「魏王陛下」,玉蟬兒更是慍惱,冷冷說道:「上卿來得不巧,先生幾日之前雲遊去了。」

「那……」陳軫一怔,「先生幾時回來?」

童子已經聽出玉蟬兒的話音,曉得她不待見,順口接道:「這位官人,先生雲遊向無定數,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三年五載。官人若要求見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陳軫輕歎一聲:「真是不巧。」略頓一下,轉向玉蟬兒,「請問仙姑,聽說龐將軍曾在這兒跟從先生學藝,可有此事?」

玉蟬兒臉色又是一沉:「這裡沒有龐將軍,上卿若無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一個轉身跨進門欄,順手關上房門。

陳軫未曾料到有此冷遇,竟是愣了,不無尷尬地望著童子。

童子勸道:「這位官人,蟬兒姐要你下山,趁天尚早,趕快走吧!」

陳軫回過神來,望著童子:「請問仙童,這位仙姑是何人?」

「是蟬兒姐。」

陳軫再問:「蟬兒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頭一挑:「蟬兒姐就是蟬兒姐,你這人真是——」略頓一下,生生吞下後面的「白癡」二字。

陳軫苦笑一聲,改口問道:「再問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這條谷中豈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蟬兒姐了嗎?」

「當然不是!」

陳軫要的就是這話,急忙追問:「哦,敢問谷中還有何人?」

「還有我三位師弟!」

聽到只是童子的師弟,陳軫多少有些失望,順口問道,「那……龐將軍你可認識?」

「龐將軍?」童子怔了一下,「哪一個龐將軍?」

「就是龐涓,聽說他曾在此地學藝。」

童子呵呵笑過幾聲,隨口說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他。告訴你也無妨,龐涓也是我的師弟,怎麼,你要找他?」

陳軫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童子:「什麼?龐將軍竟是你的師弟?」

童子兩眼一睜:「你不相信?」

「這……」陳軫撓頭連連,「仙童小小年紀,如何能是龐將軍的師兄?」

童子又是呵呵幾聲:「龐涓不僅是我師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個。官人還有何事?」

陳軫眼珠兒一轉,忙朝童子深揖一禮:「請問仙童,在下能否見識一下仙童的三位師弟?」

童子略想一下,搖頭道:「蟬兒姐只要官人下山,不曾要官人見識三位師弟。」

「這……」陳軫眼珠兒又是一轉,「是這樣,龐將軍有話,要在下捎予他的師兄。」

「捎予哪位師兄?」

「就是……與他最好的那個。」

童子想了想道:「你是說——孫賓?」

聽到「孫賓」的名字,陳軫心中咯登一怔,旋即笑道:「對對對,是叫孫賓。龐將軍要在下務必尋到孫將軍,有話捎給他。」

童子思忖有頃,點頭說道:「既然官人有話捎給孫師弟,請隨我來。」

童子領著陳軫三繞兩拐,不一會兒,引他走向四子所居的山坳。二人走到四子草舍前面,童子站在孫賓的門前大聲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童子連叫兩聲,沒有應答。童子推開屋門,見屋中空無一人,轉對陳軫道:「孫師弟必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時,想是回不來的。」

陳軫害怕孫賓追究安邑牢獄之事,原也不敢見他,但也不能空來一趟,正自無個處置,旁邊一扇門扉「吱呀」一聲洞開,張儀探出頭來:「大師兄,何人來尋孫兄?」

童子一看,指著陳軫道:「這位官人有話捎給孫師弟。」轉對陳軫,「這位是張師弟,要尋孫師弟,就讓他帶你去吧。」言訖,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望著童子走遠,陳軫轉身朝張儀揖禮道:「在下陳軫見過張……張子。」

張儀依舊倚在門後,探腦袋揶揄道:「子不敢當,叫我張儀就行。官人可是魏國朝中大紅大紫的那個什麼——上卿大人?」

聽到是風涼話,又想到自己眼下處境,陳軫不免臉上發熱,仍點頭道:「正是在下。」

張儀緩緩走出,背了兩手,歪腦袋盯著陳軫,繞他連轉數圈。陳軫正自心中發毛,張儀忽地在他前面站定,點頭道:「瞧這模樣,有點像。不過,陳大人不在魏國當差,來此何干?」

「這……」陳軫支吾一聲,「在下赴衛辦差,順道來此谷中一遊。」

「哦,原來如此。」張儀有點誇張地後退兩步,雙手抱拳,回揖一禮,「河西草民張儀見過魏國上卿大人。」

陳軫又揖一禮:「陳軫得見張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張儀指著草地,「上卿大人,請坐。」

陳軫看看草地,又看看頭頂火辣辣的太陽,正自猶豫,見張儀已在草坪的太陽底下盤腿坐定,只好也坐下來。

張儀問道:「聽說上卿大人欲尋孫兄,可有大事?」

「見到張子也是一樣。」

「那就說吧,上卿大人有何貴幹?」

「龐子可是張子師兄?」

「你是說龐涓?」

陳軫連連點頭。

「他是在下師弟。」

「龐子出山,一戰而敗齊軍,二戰而敗趙軍,天下為之震驚。魏王陛下對龐子甚是嘉許,聽說龐子師從雲夢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來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國師之禮相待。」

張儀微微一笑:「先生答應上卿了嗎?」

「在下來得不巧,聽仙姑說,先生早些日子雲遊去了,在下引以為憾。」

張儀知道,定是玉蟬兒記恨陳軫,這才誆騙他,當下咧嘴笑道:「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請先生,為何不使龐涓前來,反要勞動上卿大人?」

陳軫應道:「張子有所不知,龐子眼下貴為大將軍,聽說陛下還要封他萬戶侯,一日也離不開他。」

張儀爆出一聲長笑。

「張子為何大笑?」

張儀又笑數聲:「就龐涓那廝……哈哈哈哈……大將軍?萬戶侯?一日也離不開?哈哈哈哈……這個魏王著實好笑!」

「聽張子此話,」陳軫驚道,「龐將軍……難道天下還有勝過龐將軍的?」

張儀斂住笑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字字都是份量:「實話告訴你,在這鬼谷裡面,只要是個活物,就勝龐涓幾分。」

陳軫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張……張子,莫不是開……開玩笑吧?」

張儀從鼻孔裡哼出一聲:「誰才有心開玩笑呢?這麼說吧,上卿大人,龐涓所學,不過是先生的一點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傳予孫賓了。」

「孫賓?」陳軫略頓一下,「就是那個從衛國來的孫將軍?」

「正是。怎麼,上卿認識他?」

陳軫哪敢說出當年送孫賓入獄之事,略一遲疑,連連搖頭。

張儀呵呵笑道:「量你也不知,想是大師兄漏與你的。」略頓一下,「這樣吧,我來告訴你。知道春秋武聖孫武子嗎?孫賓就是他的嫡親後人,在此谷中與龐涓同習兵法。」

「哦!」陳軫故作驚訝,「孫子既有如此才華,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這個嘛,」張儀笑道,「孫賓自然不是龐涓,剛學一點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賣弄。」略略抬頭,「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話捎給孫賓嗎?」

陳軫笑道:「其實也沒什麼,該說的,在下都對張子說了。」

張儀當下沉臉道:「看來,上卿來此並無要事。既無要事,張儀就不陪了。」忽地從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就要離去。

陳軫也爬起來,口中急道:「張子且慢,在下還有一事求問張子。」

張儀紮住步子:「說吧。」

「張子也在此處修習兵學嗎?」

「修習兵學?」張儀連連搖頭,「不不不,打打殺殺有何意思?」

「那……」陳軫一怔,「敢問張子所修何藝?」

張儀湊前一步,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悄聲說道:「上卿大人聽說過道嗎?在下跟隨先生修道。」

話音落處,張儀並不揖別,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入一條小道。

張儀的古怪舉止使陳軫大是詫異。

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陳軫愣怔好一會兒,方才撓頭道:「鬼谷士子,領教了。」

走出鬼谷之後,陳軫站在雲夢山外的三岔道口,左右踟躕,不知該去何處。原本與戚光約好在洛陽會面的,但眼下情勢,再去洛陽就沒必要了。

齊國也是去不得。前番齊魏徐州相王,是他從中穿的線,結果相王不成,鬧出一場大戰,齊王戰敗,一口悶氣正自沒個撒處,此時去投奔,哪裡能有好果子吃?再說韓、趙,幾年來陳軫一力鼓動魏侯稱王,韓侯、趙侯早將他恨得牙齒癢癢的,此時斷不容他。不能容他的還不只是趙、韓。縱使偏遠的燕國,也會對孟津之事記憶猶新,何況燕國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見到是他,還不將他一口吞掉?

陳軫思來想去,竟是無個去處。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現出一輛軺車。軺車轔轔而來,在陳軫身邊戛然而止,車簾開啟,車窗後面兩隻略顯渾濁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望過來,有頃,一張大嘴咧開,嘿嘿笑道:「馬上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陳軫打個驚愣,順眼望過去,卻無法看清來者何人,只好在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陳軫的話音未落,一個光光的腦袋從車窗裡伸出,嘿嘿又是一笑:「特使大人的官職大了,自是認不出老朽。」

看到光頭,陳軫這才認出是稷下先生淳於髡,心頭一喜,翻身下馬,深揖一禮:「晚生陳軫見過淳於子!」

淳於髡見狀,亦放下車簾,從車上跳下,還禮道:「老朽見過特使大人!」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什麼特使大人,鳳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說是雉,連只草雞也不如了!」

淳於髡似已知曉陳軫的境遇,嘿嘿笑道:「特使大人莫說此話,只要是鳳凰,即使落架,也與草雞大不一樣喲!」

陳軫又是一聲長歎。

淳於髡嘿嘿再笑兩聲,語氣中加了些關切:「老朽從鄴城、朝歌一路走來,看到淨是緝捕特使大人的告示。老朽甚想知道,特使大人因為何事弄到這般田地?」

「唉,一言難盡吶!」

淳於髡笑道:「那就說它個十言百言,反正老朽有的是時間。」眼珠兒一轉,指著不遠處有株大樹,「老朽車中尚有一罈老酒、幾斤牛肉,我們因陋就簡,到那老樹下美美喝上幾爵,權為特使壓驚如何?」

陳軫在鬼谷中沒有混到飯吃,又走大半日,肚中早已飢餓,只因心中惴惴,一時尚未顧及,聽淳於髡這麼一說,也就順勢說道:「淳於子有此盛情,晚生恭敬不如從命了。」

淳於髡從車上搬下酒罈,讓陳軫抱上,自己拿過兩隻銅爵和幾包牛肉,扭頭吩咐車伕將馬卸下,尋處好草地啃草。

淳於髡、陳軫走到大樹跟前,在樹蔭下盤腿坐了。陳軫倒滿兩爵,淳於髡從腰中取出佩刀,將牛肉切成小塊,遞給陳軫一塊,自己也扎一塊塞進口中,邊嚼邊說:「說吧,這個半日,老朽的兩隻耳朵交付你了。」

陳軫嚼過幾塊牛肉,連喝幾爵老酒,這才打開話匣子,將幾年前如何與龐涓結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備細講述一遍。陳、龐之間的恩怨過節經陳軫口中說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淳於髡細細聽完,點頭道:「看來,上卿此番遇到對手了。」

陳軫慨然歎道:「唉,這廝不過一個街頭混混,哪能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戰成名不說,陛下對他更是言聽計從,將晚生的多年辛勞拋卻腦後,忘了個乾乾淨淨。龐涓得勢,與那朱威、白虎結成一夥,公報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難敵六手,縱使渾身是口,此時也說不清了!」

淳於髡聽了,嘿嘿笑道:「江山代有賢才出,各領風騷三五年。上卿大人,你在魏國獨領風騷遠超五年,難道還不知足嗎?」

陳軫苦笑一聲:「淳於子真能說笑。什麼獨領風騷?晚生在魏,不過一個弄臣。前幾年,朝廷大權全在白圭手上,好不容易熬走白圭,這又來了個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只有晚生自己知曉。」

陳軫說得傷心,竟是落下淚來。抽噎一時,陳軫抹了把淚水,抬頭望著淳於髡,長歎一聲:「唉,想我陳軫,處處謹小慎微,時時努力精進,只想在魏有所進取。十幾年如一日,一心只知伺候陛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陛下明知晚生慘遭暗算,卻是毫不顧念前情,實在令人心寒!」

淳於髡非但未表同情,反而嘿嘿笑出兩聲:「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遲。人生浮華,無非功名利祿,食色享樂,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數十年光景一過,憑他何人,也是個灰飛煙滅。不瞞上卿,淳於髡此生,既不獨仕一國,也不獨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這個。」

「晚生請淳於子指教!」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鳥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鄉間媒婆,東家有求跑東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麼忠貞愛君之類渾話,只要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活個逍遙自在就成。」

「淳於子所言甚是。只是龐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報,還請淳於子幫我!」

「幫你?」淳於髡撲哧笑道,「我老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幫你?」

陳軫問道:「請問淳於子,此來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國去的?」

淳於髡點頭道:「正是。前番適周,老朽於無意中為老燕公玉成一樁好事兒,老燕公感念老朽辛苦,挽留老朽在北國連住兩年,日日珍餚,夜夜笙歌,真也是逍遙自在。去歲仲秋,老朽玩得膩了,辭別燕公前往趙國,在邯鄲又住一年,這又玩得膩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陽君兵敗朝歌,趙侯懼怕魏王報復,特地召見老朽,要老朽幫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幾句。老朽有幾年未去魏地了,又聽說惠施在那裡為相,甚想與他論辯名實,於是答應趙侯,替他跑一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陳軫聽到此處,趕忙放下酒爵,改坐姿為跪姿,朝淳於髡連叩三隻響頭。

淳於髡驚道:「上卿大人,這……這……這是為何?」

陳軫拜畢,仍舊叩首於地,口中說道:「晚生欲求淳於子幫個大忙!」

淳於髡呵呵笑道:「幫忙好說!老朽草民一個,受不起大禮,上卿快快請起!」

陳軫起身,重新坐下,斟滿一爵,雙手捧給淳於髡:「晚生謝過淳於子!」

淳於髡又是一笑:「你請老朽幫忙,再拿老朽的酒來謝老朽,上卿倒會算計!」

陳軫聽出話音,忙從懷中摸出一塊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雙手捧至淳於髡面前:「晚生走得倉皇,身上並無他物,只有這塊隨身玉璧,雖不名貴,也值百金。晚生獻予淳於子,還請先生笑納!」

淳於髡接過玉璧,仔細看過,讚賞道:「呵呵呵,是塊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聽聞上卿庫納萬金,珍寶無數,果是名不虛傳哪!」

陳軫歎道:「唉,晚生眼下已到這步田地,還說什麼金玉珠寶?」

淳於髡將玉璧放在手中,把玩有頃,抬頭問道:「說吧,你要老朽如何幫你?是要魏王殺掉龐涓嗎?」

「晚生不敢。不過,晚生訪得一人,可制龐涓。晚生想借淳於子之口,薦給魏王。」

淳於髡略顯驚訝:「哦,何人可制龐涓?」

「他的師兄孫賓。」

「孫賓現在何處?」

陳軫指指不遠處的山巒:「就在那片山林裡。不瞞淳於子,晚生剛從鬼谷出來。」

淳於髡望著遠處的山巒,輕聲歎道:「唉,鬼谷子真也是個怪物!憑他那身本事,到哪裡也能混個肚飽腸圓。他卻偏偏不幹,自願躲在那片林子裡受苦。」抬頭望向陳軫,「不過,老朽還是聽不明白。如果孫賓可制龐涓,上卿為何不將他薦給秦人或齊人,以齊、秦制魏,反而將他薦給魏王呢?」

陳軫陰陰一笑:「淳於子有所不知,如果晚生將孫賓薦給秦公或齊王,非但不制龐涓,反倒是在成全他。」

淳於髡驚問:「哦,此話怎講?」

「淳於子想想看,無論孫賓至秦也好,至齊也罷,必受秦公、齊王重用。秦、齊若得孫賓,必謀魏國。秦、齊謀魏,魏王豈不是更加離不開龐涓,更要重用他?兩國大戰,龐涓若勝孫賓,功莫大焉。若是戰敗身死,也是死於國難,名垂千古。」

淳於髡沉思有頃,點頭道:「嗯,上卿所言大是有理。」

「不瞞淳於子,晚生跟隨魏王多年,深知魏王為人。魏王昏聵無能,不識賢才,卻又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縱有眾賢,也不能相安為國。孫賓之才遠勝龐涓,兩人更是同習兵法。同朝為將,必有一爭。兩虎相爭,強者勝,如果不出意外,龐涓勢必受制於賓。晚生的今日,也必是龐涓的明日。只待那時,晚生再去尋龐涓復仇,看他還能逃到哪兒?」

淳於髡掂掂玉璧,呵呵笑道:「聽上卿妙算,與那龐涓真還是一對妙人兒!不瞞上卿,若要老朽殺那龐涓,老朽只能將這玉璧還你。若是只將孫賓薦給魏王,老朽這就收下它了。」

淳於髡說完,將玉璧緩緩納入袖中。

陳軫揖道:「晚生再謝淳於子大恩!事成之後,晚生另有重謝!」

淳於髡笑道:「這點小忙,頂多就值這塊玉璧。上卿若是再謝,就是謝重了。老朽一生,雖說是貪財戀色,又愛喝點老酒,卻也是無功不受祿,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禮,這是規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陳軫倒滿一爵,遞給淳於髡,笑道:「有勞先生了。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這酒老朽喝了。」淳於髡說完,接過酒爵一口飲下,在嘴上抿一把,「順便問一句,上卿下一步該去何處?」

陳軫歎道:「唉,不瞞先生,晚生在這路口徘徊很久,思來想去,真還沒個去處。先生可有指教?」

淳於髡問道:「上卿何不前往咸陽投奔秦公?」

陳軫搖頭道:「這個晚生也曾想過。只是秦公已用公孫衍為大良造,晚生與那廝有些過節,若去秦地,豈不受他擠對?」

淳於髡又笑一聲,輕輕搖頭:「上卿這是只知其一了。依老朽看來,正是由於這個公孫衍,上卿在秦必得大用。」

陳軫似是不解:「晚生愚昧,請先生明言。」

「依上卿資質,何須老朽饒舌?上卿只管前去,老朽擔保你富貴無憂。」

陳軫頓有所悟,朝淳於髡深揖一禮:「晚生謝先生指點!」

淳於髡笑道:「這個指點,卻是要討謝禮的,不過,這個謝禮不是眼下就討。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時,老朽或會上門。」

「先生說笑了。晚生倘若能在秦得居一錐之地,必使人相請先生!」

淳於髡倒滿一爵,遞給陳軫,自己也倒一爵,端起來:「好,為上卿在秦飛黃騰達,幹完此爵!」

二人飲完,陳軫放下酒爵,眼睛望向淳於髡:「晚生還有一事相托。」

「請講!」

「先生到大梁之後,若是見到龐涓,就請捎給那廝一句閒話:『早晚若打噴嚏,就是陳軫在惦念你呢!』」

淳於髡聽畢,嘿嘿笑道:「嗯,這句話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陳軫拱手道:「晚生再謝先生了!」

陳軫繞道趙境,經韓上黨,再沿汾水渡河水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上餐風宿露,歷盡辛苦,終於在兩個月後抵達咸陽,在士子街上尋客棧住下。

陳軫剛到咸陽,上大夫樗裡疾就已知情,急至大良造府中,向公孫衍稟道:「大良造,陳軫那廝到咸陽了!」

公孫衍略感驚訝:「哦!何時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士子街。大良造,此前為置您於死地,陳軫不惜製造滿門血案。今日此賊自行送上門來,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公孫衍歎道:「唉,害人者,終將害己。此人跋扈之時,斷想不到也有今日。」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裡疾應道,「這叫一報還一報。此事不用大良造勞心,您只要點一下頭,下官自有處置。」

公孫衍略略一想,搖頭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說,陳軫也算列國名士,如何處置,當由君上決斷,我等身為臣子,豈可公報私仇?」

樗裡疾不無歎服:「大良造有此胸懷,樗裡疾佩服!」

數日之後,陳軫賤賣一顆夜明珠,得金一百,置辦一輛豪華軺車,換上一身素雅的士子服,驅車徑投前太傅贏虔門下。

陳軫獻上厚禮,鼓舌如簧,不消一刻工夫,就使不善辭令的贏虔頻頻點頭,當下允諾引他去見君上。

贏虔引領陳軫走進宮城,內臣稟過,回說君上要他們前往御書房覲見。二人尚未走到,惠文公已是聞聲而出,面帶微笑地步下台階。

陳軫萬未料到有此禮遇,趕忙跪拜於地,叩道:「魏國士子陳軫叩見君上!」

惠文公跨前一步,親手將他扶起:「陳愛卿請起!寡人聞報已遲,未能遠迎,還望陳愛卿海涵!」

陳軫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君上,陳軫在魏多年,鞠躬盡瘁侍奉魏王,從未受過如此恩遇。今日至秦,陳軫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卻……降階以迎。秦有賢君如此,何能不治啊!」

惠文公伸手攜住陳軫,用力一握,微微笑道:「陳愛卿是天下大賢,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愛卿適秦,寡人縱使郊迎三十里,也不為過啊!」

陳軫涕淚交流,再度哽咽:「君上——」

這日宮中是司馬錯當值。天色傍黑,司馬錯得空出宮,驅車直馳上大夫府,將陳軫覲見秦公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予樗裡疾。

「什麼?」樗裡疾驚道,「君上已拜陳軫為上卿?」

「千真萬確!」司馬錯點頭,「陳軫求見太傅,由太傅引薦,直接覲見君上。君上聞知是他,非但降階相迎,且還與他促膝相談兩個時辰,當場封他上卿,另賜豪宅一座,奴婢三十,黃金二百,錦緞五十匹。」

「這……」樗裡疾撓頭,「怎麼可能呢?」

司馬錯跺腳道:「你說君上這……這不是昏頭嗎?多少將士浴血奮戰,欲求百金之賞而不可得,陳軫他……唉,樗裡兄,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馬兄講的是,」樗裡疾附和道,「陳軫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察,糊塗至此呢!」

樗裡疾的話音剛落,身後就有聲音傳來:「是哪一個在說寡人糊塗呀!」

兩人皆吃一驚,扭頭見是惠文公,趕忙叩拜於地:「君上恕罪!」

惠文公伸手,一手扶一個:「起來!起來!兩位愛卿何罪之有?」

樗裡疾卻不肯起來,再拜道:「微臣背後妄議君上,罪該萬死!」

惠文公笑道:「先君在世之時,聞過則喜。寡人雖說不及先君,總也不至於受不住一句閒言碎語吧。上大夫,還是起來吧!」

樗裡疾應道:「謝君上不責之恩!」

惠文公走至主位席前坐下,招呼樗裡疾、司馬錯兩旁坐了,笑對二位道:「不過,心裡有話,還是說到當面的好。上大夫,你且說說,寡人何事糊塗?」

樗裡疾拱手道:「君上常言,人才是興國之本。陳軫不是人才,而是善於投機鑽營的奸才,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在國禍國,在家禍家,當人人得而誅之。誰想君上不加責罰不說,反過來還大加封賞。微臣擔心,天下賢才將會因此寒心哪!」

「樗裡愛卿,」惠文公呵呵應道,「寡人的確說過人才是興國之本。什麼是人才?人才包括賢才,也應該包括歪才。賢才也好,歪才也罷,都是人才,都有用處,關鍵是何人用之,何時用之,如何用之。奸猾之徒,譬如陳軫之流,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可說是一肚子壞水,寡人雖說不能用其成事,卻可用他敗事呀!」

樗裡疾不解地問:「敗事?」

「敗事有何不可呢?」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並不容易,有時需要正才,有時需要歪才。有時需要成事,有時更需要敗事。」

「微臣還是不明白。」

「你呀,」惠文公收住笑,「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作糊塗?寡人問你,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敵何在?」

樗裡疾脫口而出:「魏國。」

「何人執掌魏國?」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樗裡疾一拍腦門,當即起身,在地上連拜數拜:「君上聖明,微臣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個服了,還有一個。」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嗎?寡人問你,前番四國攻魏,魏卻絕處逢生,這是何人之功?」

司馬錯應道:「龐涓。」

「縱觀黃池、朝歌二戰,龐涓以疲弱之兵,三萬之眾,於五日之內輾轉三百里,斃敵五萬,俘敵兩萬,擊潰齊、趙兩支大軍,活擒天下名將田忌,司馬將軍可否及之?」

「微臣不及。」

「列國諸將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搖頭。

「這就是了。龐涓以布衣之身橫空出世,攔齊公御駕,壞齊、魏相王,先將魏國置之死地,然後生之,此等氣勢,此等謀劃,列國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再度搖頭。

「田因齊奇其才,拜他上卿,卻被龐涓一口拒絕,司馬將軍可知原委?」

「微臣不知。」

「因為龐涓有個仇人,就是陳軫。陳軫害死龐涓生父,龐涓誅殺陳軫全家,兩人各勝一場,算是鬥完一個回合。寡人收留陳軫,就是想看他們的下一個回合。」

司馬錯拜服:「君上神算,微臣心服了。」

惠文公望著二位愛卿,點頭微笑:「呵呵呵,心服就好。上卿之位,在魏在齊也許顯赫,在秦卻是虛職。至於黃金、美女、府宅之物,大賢之才不屑一顧,唯小人趨之若鶩。小人趨之,能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