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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四章 挑撥齊魏,龐涓巧施攻心計

龐涓從宿胥口渡過河水,不幾日就到魏國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國別都,人口稠密,物產富饒,商賈雲集,此時成為都城,熱鬧自是不必說的。龐涓幾經打聽,尋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門,開門的是老家宰。

為防意外,龐涓仍然戴了斗笠。老家宰看了一時,竟然認不出來,怔道:「先生是——」

龐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您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時,仍舊搖頭。龐涓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副絡腮鬍子戴上。看到絡腮鬍子,老家宰這才叫道:「哎呀呀,看我這雙老眼,連恩公也認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裡請!」

老家宰引領龐涓走進府中,邊走邊叫:「少夫人,快出來,你猜是誰來了?」

綺漪早已聽到聲音,急迎出來,見是龐涓,又驚又喜,當院跪下,叩道:「奴家見過恩公。」

龐涓還過一禮:「弟妹快起。」

綺漪起身,朝廳中禮讓道:「恩公,屋裡請!」轉對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來。」

老家宰答應一聲,走出廳外。

綺漪泡上茶水:「恩公,請用茶。」

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陡然衝過來,站在綺漪身邊,一雙警惕的大眼直盯龐涓。

綺漪輕撫孩子的頭:「來,這是我們家的恩公,你給恩公磕個頭。」

孩子打量龐涓一眼,走過來,在龐涓跟前跪下,叩頭。

綺漪催道:「快叫恩公。」

孩子小聲叫道:「恩公。」

龐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問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爺!告訴伯父,叫什麼名字?」

「白起。」

龐涓重複一聲:「白起?」

綺漪接道:「是他爺爺臨終前為他起的。」

龐涓連連點頭:「起者,自立自強也。是個好名字。」

說話間,白虎已如一陣風般旋進院裡,衝進客堂,納頭拜道:「白虎叩見恩公!」

見白虎回來,綺漪遂朝龐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龐涓相向而坐,一邊品茶,一邊敘講別後情勢。正說著話,綺漪端了幾個菜餚,家宰抱著一罈老酒,各在几上擺好。

綺漪笑道:「幾個小菜雖說粗陋,卻是奴家親手所燒,這罈酒也是奴家親手所釀,請恩公品嚐。」

龐涓拱手道:「龐涓一來就勞動弟妹,心實不安。」

綺漪還過一禮:「恩公大恩,奴家縱使粉骨碎身,也難報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鞠躬退出。

白虎倒滿一爵,遞給龐涓,自己也倒一爵,舉起道:「恩公,請!」

兩人各飲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近三年來,陛下獨斷專行,偏信公子卬、陳軫,拒聽忠言,逼迫公孫衍奔秦。魏之能臣,莫過於公孫衍。熟悉魏者,也莫過於公孫衍。今日公孫衍謀魏,秦、趙、韓三國結盟,魏國危在旦夕矣。」

龐涓卻將話鋒一轉,眉頭緊皺:「陳軫那廝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點頭道,「半個月前使齊去了。陛下聽從相國惠施之言,打算與齊人結盟,會徐州相王。陳軫主動請纓,要求出使齊國。」

龐涓點頭道:「惠子所謀,倒是高深。」

白虎卻是憂慮:「齊、魏一向不睦,你說,齊公他——會去徐州相王嗎?」

龐涓嘿嘿笑道:「沒有把握之事,陳軫那廝能主動請纓嗎?」

白虎鬆下一口氣:「如此說來,魏國有救了。」

龐涓微微一笑:「魏國非但有救,還要雄霸天下。」

「恩公說笑了。」白虎卻是笑不出來,「就現在這個樣子,能不亡國,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龐涓搬過酒罈,倒滿兩爵,「來,白兄弟,為大魏雄霸天下,干!」

兩人幹過,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據在下所知,陛下眼下缺的是用兵之才,今日舉國招賢,為的也是此事。恩公進山修習兵學,學到一身本領,若去應徵,必受重用。」

龐涓反問他道:「公孫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領嗎?」

「恩公說的是。」白虎苦笑一下,「不過,今非昔比,在下可將恩公引薦給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薦給惠相國。惠相國若肯推薦,陛下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國不肯推薦呢?」

「這……」白虎一怔,「惠相國見到恩公,不會不推薦的。」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的好意,在下領了。不過,在下此來,斷不是向陛下討官位的。」

白虎頗是詫異:「恩公來大梁,不為應聘,卻為何事?」

「只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領了。敢問恩公欲至何處?」

「齊國。」

「齊國?」白虎驚道,「難道恩公不願為魏效力?」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白虎不無茫然地重複一遍,「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這是先生的臨別贈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龐涓擺手,「白兄弟,在下此來,真還有一事相托。」

「恩公請講。」

龐涓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待陳軫回來,替在下盯牢他,莫讓那廝逃了。」

白虎滿腹狐疑,但還是點點頭:「恩公放心,這個不難。」

「不難就好。」龐涓再倒兩爵,緩緩舉起,「魏國大難,不可不救!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來,白兄弟,為這兩件大事,干!」

齊國都城臨淄的主幹道上,一輛軺車正朝相國府方向疾馳。陳軫坐於車中,微閉雙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對面,滿臉憂鬱。

「主公,」戚光總歸憋不住了,忐忑問道,「鄒相國肯見我們嗎?」

「呵呵呵,」陳軫睜開眼睛,不無得意道,「我們送他大禮,他何能不見?」

「老奴打探過了,鄒相國並不愛財。」

「他不愛財,卻另有所愛。放心吧,沒有十足把握,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來。」

軺車馳至相府門前,戚光下車,將早已寫好的名帖遞給門人,順手塞給門人一塊金子。門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鄒忌迎出,與陳軫見過大禮,請入客廳,分別落座。

鄒忌開門見山:「上卿此來,敢問有何見教?」

「不敢言教。」陳軫回道,「在下此來,只想送給相國大人一份厚禮。」

「是何厚禮?」

「一份功勞。」

鄒忌莫名其妙,皺起眉頭:「請問上卿,是何功勞?」

「據在下所知,齊公夢中也在念叨宋國。宋國地處泗下,沃野千里,人口眾多,楚國可是一直緊盯著呢。」

泗上十二國,唯宋、衛最富。衛親齊,宋卻親魏。這些年來,齊、楚均想染指宋國,皆因懼怕魏國,誰也不敢動手。

鄒忌似乎明白過來,點頭道:「君上的確向在下提過宋國之事,鄒忌甚想知道,上卿此言有何玄妙?」

「在下此來,有意將宋國拱手送予齊公,若是相國大人玉成此事,豈不是一件大功?」

鄒忌心中一震,旋即笑道:「上卿言重了。鄒忌已經身居相位,還貪何功?不過,鄒忌對宋倒有興趣。只是,宋國是塊上好的膘肉,魏王豈肯輕易鬆口?」

「只要齊公答應一事,陛下必定鬆口。」

「何事?」

「稱王!」

鄒忌心裡咯登一怔,閉目沉思。有頃,鄒忌睜開眼睛,朝陳軫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禮,鄒忌暫先收下。上卿還有何事?」

陳軫亦拱手道:「謝相國大人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陳軫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齊威公遞交國書,稟明魏王有意尊齊公為王,如果齊公願意,兩國可以相約會盟,互尊王位。

國事禮畢,陳軫告退。

望著陳軫漸退漸遠,消失在殿門之外,齊威公哈哈長笑數聲,轉對眾臣道:「諸位愛卿,魏罃坐王椅,看來是燒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後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聽說近日又在結盟韓、趙,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這陳軫來朝,圖謀尊崇寡人為王,拉寡人跟他一道去蹚渾水。你們議議,這渾水,寡人是蹚呢,還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稟道:「啟稟君上,稱王之事萬萬不可!」

「田愛卿,你且說說,為何不可?」

「魏國強盛時,視我為敵,今日落勢了,卻來結盟,這是臨渴掘井,並非真心。再說,魏侯稱王是背道而馳,眼下是眾叛親離,遭列國唾棄。此番魏王尊君上為王,斷無好意,君上萬不可上當!」

齊威公點點頭,目光緩緩移向鄒忌:「田愛卿以為,魏王是臨渴掘井,有加害寡人之意,愛卿意下如何?」

田忌本是齊國名將,又仗倚是齊公胞弟,從未將鄒忌放在眼裡。鄒忌在面上不與他計較,心裡卻有塊壘。此時見田忌反對,又有陳軫暗透的底細,鄒忌心沉氣定,跨前一步奏道:「回稟君上,微臣以為,君上可准允陳軫所請,與魏相王。」

齊威公眼睛一亮:「請愛卿詳解。」

鄒忌侃侃言道:「我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北有燕,南為泗上十二國。燕地高寒,土地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均是大國,且西有強秦,不可急圖。唯有泗上十二國,地廣土肥,人口眾多,且國小兵弱,是可圖之地。三晉之地,魏居中。我若聯魏,北可制趙,南可牽韓。有三晉在,亦無秦憂。只有西線穩固,我方可全力南圖,與楚爭奪泗上。」

說實在的,魏惠王南面稱尊,齊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與其並王之意,只是礙於天下道義,無法出口。面對魏王為他搭好的梯子,鄒忌的解釋正合心意,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鄒相國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稱尊,豈不是天下並王,寡人也成眾矢之的了嗎?」

「君上,」鄒忌早有應對,「綱常早亂,天下並王並非今日奇觀。早在春秋初年,荊楚就已稱王。時至今日,列國稱王已是大勢所趨,魏王不過先行一步而已。荊楚可以稱王,魏侯可以稱王,君上為何不可稱王?」

齊威公將目光掃向眾臣:「諸位愛卿,鄒相國奏請寡人南面稱尊,你們可有異議?」

上大夫田嬰跨前一步:「微臣贊同君上稱王。」

齊威公將頭轉向他:「愛卿說說,你為何贊同?」

「微臣以為,」田嬰應道,「韓侯、趙侯本與魏侯平起平坐,現在低人一頭,心中不平,這才追隨秦公伐魏。魏王一向剛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斷不會退縮。因而,微臣以為,若是不出意外,趙侯、韓侯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將稱王。未來數年,將是列國並王時代。君上先行一步,一可賣給魏王一個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夠左右天下局勢,三可制約韓、趙。」

齊威公將目光轉向太子:「辟疆,你也說說。」

「兒臣以為,公父即使決定稱王,也不可輕易答應陳軫。」

「微臣贊同殿下所言。」鄒忌順口接道,「眼下是魏王有求於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討個好處?」

齊威公急道:「討何好處?」

「逼他讓出宋國!」

「好!」齊威公猛力擊案,轉對田嬰,「田愛卿,你去知會陳軫,如果魏罃答應鄒相國所言,寡人就與他互尊王位。」

田嬰應道:「微臣遵旨。」

接後幾日,陳軫與田嬰幾經磋商,議定兩國在一月之後,齊威公稱王,同時與魏惠王會盟徐州,互尊對方王位。

陳軫此番使齊,不僅使齊公得到夢寐以求的王位,更使魏惠王拱手讓出宋國的保護國地位,對威公而言,可謂是喜上加喜。為此,威公特別設宴款待陳軫,贈他黃金一百,錦緞百匹,同時選挑美女十名,特產若干,贈予魏王。

陳軫不辱使命,帶著齊女凱旋,一路上車馬滾滾,旌旗招搖。

車馬行至齊國關卡,關吏驗過陳軫等人的關文,揮手放行。戚光催動車馬,剛過關防,突然間兩眼圓睜,模樣極是吃驚。

陳軫怔道:「怎麼了?」

戚光手指關卡那邊,驚道:「主公快看,是他!」

陳軫順著戚光的手勢望去,見一人頭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過關,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隨口問道:「他是何人?」

「龐涓!」

說話間,龐涓已經通過關卡,摘下斗笠,扭過頭來,如炬的兩眼直射陳軫和戚光,目光陰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顯然是在向二人挑釁。

盯射有頃,龐涓一個轉身,沿官道大踏步遠去。

陳軫回過神來,擦把汗水,點頭道:「嗯,是他!此人揚言三年之後回來尋仇,三年之期已是到了。不過——」眉頭微微皺起,「此人尋仇,應到大梁才是,為何反朝齊國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陛下欽犯,魏國各地都在緝拿,他哪裡敢去?」

陳軫白他一眼:「此人是亡命之徒,哪裡他不敢去?」

「主公教訓的是!」戚光囁嚅道,「小人這就回去加強防護,同時再向司徒府報案,讓官府協助追查。」

「哼!」陳軫白他一眼,「還要指靠司徒府呀?前番就是朱威放走那廝的。你可多派人手,先斬後奏。另外,告訴丁三,就說是本府懸賞,誰能拿到龐涓腦袋,齊王前幾日賜給本公的百金就是他的。」

「小人遵命!」

自得《吳子》六篇,龐涓日日習讀,大有感悟。此番下山,龐涓自信天下已無對手,是以底氣十足。想到鬼谷子的臨別贈言,龐涓詳細分析了列國情勢,決定前往齊國走一步險棋。

進入齊境,龐涓再無顧忌,不消幾日,就已趕到齊國都城臨淄。

這步險棋就是覲見齊公。龐涓尋到一家離宮城較近的客棧住下,換過衣冠,逕朝齊宮而去。剛至宮門,就有膀大腰圓的持戟衛士將他攔住。

一名軍尉走出,龐涓揖過,遞上拜帖:「請軍尉轉呈君上,就說名士龐涓求見。」

軍尉接過拜帖,審看幾眼,遞還龐涓,不無諷刺地拱下手道:「龐名士,似你這般,當到稷下學宮去。」

龐涓急道:「這位軍尉,在下有緊急國事,必須面君陳奏。」

「龐名士,」那軍尉卻是一臉不屑,「君上有旨,凡是來齊士子,須到稷下學宮討論學問。龐名士若有真才實學,自有祭酒、學宮令薦你進宮面君。」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陣長笑,「稷下養的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而已,豈能與我龐涓談論學問?」

軍尉大怒,眉頭一橫:「你這廝好不識趣,本尉誠心待你,你卻目中無人,蔑視我稷下學宮。快滾,滾遲一步,本尉抓你送監!」

龐涓不無冷蔑地掃他一眼,在又一聲長笑中揚長而去。

接後幾日,龐涓發現軍尉所說一絲兒不差,凡是來齊士子,必過稷下一關,否則,齊公一律不見。龐涓知道,僅是稷下就有學子數千,名士濟濟,莫說是見君,縱使想見祭酒、學宮令,也是個難。再說,早晚想到與那些百無一用的學界名流進行沒完沒了的爭辯,龐涓的頭皮就是一陣發麻。

就在龐涓束手無策之時,客棧掌櫃告訴他一個例外:若得相國鄒忌推薦,齊公也會破例召見。

龐涓沉思良久,決定去相府一試運氣。鄒忌名聞列國,齊有今日,此人功不可沒。若是見上相國,向他曉以利害,想必他會引他面君。

龐涓來到相府,向門人遞交拜帖。相府果是有規矩之處,門人還算和善,看過拜帖,朝龐涓鞠一躬道:「龐子稍候,小人這就進去稟報。」

不一會兒,一個家宰模樣的隨門人走出房門。

龐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國士子龐涓見過家老。」

家宰還過一禮:「在下見過龐子。聽聞龐子欲見主公,敢問何事?」

「這……」龐涓遲疑一下,「事關齊國安危,在下只能面諭相國大人。」

家宰一怔,朝龐涓又揖一禮:「龐子稍候,容在下稟報主公。」

龐涓還禮:「謝家老成全。」

鄒忌正在書房批閱各地奏報,見家宰進來,抬頭問道:「哦,有事了?」

「回稟主公,魏國士子龐涓求見。」

「魏國士子?」鄒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嗎,他來此處做什麼?告訴他,那兒才是士子該去之處。」

「小人對他說了,他說,他有大事求見相爺。」

「是何大事?」

「小人問他,他說,事關齊國安危,一定要面諭相爺。」

「事關齊國安危?」鄒忌皺皺眉頭,略頓一頓,看向家宰,「齊國眼下並無安危之說,尋個理由,打發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後,鄒忌輕歎一聲,搖頭道:「什麼齊國安危?進我鄒門,也該尋個好理由。」復又埋頭公務。

龐涓再吃閉門羹,心中甚是鬱悶,在客棧又住數日,眼見徐州相王之期越來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邁出,不免著急起來。

這日後晌,約近申時,龐涓百無聊賴地走在宮前大街上。走不多時,看到前面有一酒肆,龐涓肚中也覺飢餓,遂走進去,叫小二端上幾盤小菜,一罈老酒,一邊酌飲,一邊苦思面君之計。正吃之間,街面大亂。龐涓探頭觀看,見一行官騎正在清理行人。

龐涓驚異,喊道:「小二,過來!」

小二小跑過來:「客官,您召小人?」

龐涓指著外面:「怎麼回事,雞飛狗跳的?」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廟占卦,這陣兒想必回來了。」

「去太廟占卦?」龐涓心中咯登一響,略一沉思,掏出幾枚布幣擱在桌上:「結賬吧,餘下的賞你。」放下筷子,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窗外。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大隊車馬護擁齊公車輦沿街馳來。太子辟疆、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上大夫田嬰等齊國重臣各自騎馬,走在齊公駕前左右。

龐涓看得真切,見齊公車輦漸馳漸近,突然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客棧,當街跪下。眾衛士一陣驚亂,七手八腳將他拿住。

擅闖君上車駕即是死罪,這是誰都知道的。一場虛驚過後,齊威公探頭車外,喝問田辟疆道:「是何人攔阻寡人?」

田辟疆稟道:「回稟公父,是個士子,看樣子不像刺客。」

「帶他過來!」

田辟疆傳令,幾名甲士扭押龐涓過來。龐涓跪地,因兩手被綁,無法叩首,象徵性地點頭三下,朗聲道:「魏國士子龐涓叩見君上!」

齊威公打量他一眼:「龐涓,你知道攔阻寡人車輦是死罪嗎?」

「回稟君上,龐涓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阻?」

「若是能救齊國大難,龐涓何惜一軀?」

「齊國大難,」齊威公怔了,「什麼大難,寡人怎麼沒聽說呢?」扭頭轉向鄒忌,「鄒愛卿,齊有何難?」

「回稟君上,」鄒忌這也想起前幾日的事,拱手奏道,「微臣想起來了,這個狂徒幾日前曾至微臣府上,也是這般口出狂言,讓微臣趕走了。不想此人膽大包天,竟然冒死攔阻君上大駕!」

龐涓爆出一聲冷笑:「連赫赫有名的相國大人也出此話,可見齊國當真無人了!」

「大膽狂徒,」鄒忌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饒舌?」

齊威公卻對龐涓大感興趣,緊盯他道:「龐涓,寡人問你,天下顯學,皆集稷下,著書立說者數以百計,更有士子數千,可謂是人才濟濟,你為何說我大齊無人呢?」

隨行眾臣無不怒目而視龐涓。

「回稟君上,」龐涓昂然應道,「無視天下形勢,與趙、韓、秦三國為敵,是為不明;與將死之魏結盟相王,而棄口邊肥肉,是為不智。齊國不明不智,眾臣無人勸諫,是以無人。」

聽到口邊肥肉,齊威公長吸一口氣,轉對左右道:「為龐子鬆綁,隨駕回宮!」

此地離宮門原本不遠,不一時就到宮中。齊威公在殿上坐定,顧左右道:「有請龐子!」

早有宮人將龐涓領上前殿。

龐涓伏地叩道:「魏人龐涓叩見君上。」

「龐子免禮。」齊威公略略擺手,傾身道,「適才龐子所言,寡人尚未完全明曉,請龐子詳解。」

龐涓掃一眼兩側眾臣:「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齊威公轉對眾卿,「散朝!」轉對田辟疆,「疆兒留步!」

鄒忌等眾臣雖說憤憤不平,卻也不得不領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在他身邊。

「龐子,」齊威公轉對龐涓,「可以開口了吧!」

「君上,」龐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戰是和皆由實力說話。龐涓斗膽請問君上,魏之實力比趙如何?」

身為草野士子,龐涓開口即向君上質問,這是犯上。辟疆虎目圓瞪,正要呵斥,威公擺手,平和應道:「河西戰前,魏強趙弱,戰後相差無幾。」

「再問君上,趙之實力比韓如何?」

「韓國原不如趙,自申不害為相以來,韓國大治,眼下實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單指戰力。」龐涓如霹靂般毫不客氣地直指威公軟肋,「國之實力,並不全在戰力,還應涵蓋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戰,秦非勝在戰上,而是勝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國庫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孫鞅等人智謀過人,方有大勝。反觀魏國,戰前修鴻溝,建王宮,伐弱衛,致使財力枯竭,兵員疲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終致大敗。」

龐涓所言,齊威公當然心中有數。威公之答,不過是場面話,或是有意拋磚,誘出對手的玉來。聽到龐涓一口氣講出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覷,身子趨前,急切道:「龐子,說下去!」

「君上,」龐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孫鞅,國大治。韓有申不害,國大治。趙雖無治,但趙人強悍,且近年並無大戰,實力有增無減。唯有魏國,國無能臣,庫無儲糧,軍無鬥志,魏王卻視而不見,連年窮兵黷武,就像一個病人,已患絕症卻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縱。近日更是大興土木,搬遷都城,比照周制大建王宮,役民非時不說,更是橫徵暴斂,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國情勢,莫說秦人謀魏,單是韓、趙結盟,魏人即無還手之力。這些君上難道看不到嗎?」

「這……」齊威公額頭汗出,掏絹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為何卻要冒險與韓、趙翻臉,而與垂死之魏結為盟友?」

齊威公無言以對,看向辟疆,見他也是兩眼大睜,一臉驚愕之色。

「以龐子之見,寡人該如何應對?」

「棄魏!」

「棄魏?」齊威公以手托腮,微閉雙目,陷入長考,良久,睜眼道,「適才聽聞龐子提到口邊肥肉,請問龐子,這塊肥肉可是宋國?」

「以君上之勢,宋國不過是一隻小蝦米而已。」

將肥膩的宋國視作小蝦米,齊國父子盡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

「請問龐子,」威公直入主題,「這塊肥肉不在宋國,又在何處?」

「魏國!」

「啊?」齊威公失聲驚道,「龐子,你……這是妄言吧。瘦死的駱駝當比馬大,魏國雖然遜於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眾,忠勇之士遍佈鄉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動,仍要約盟韓、趙,三面圖之。」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龐子是笑寡人嗎?」

「正是。」龐涓斂起笑,拱手應道。

威公掛不住臉面,冷冷問道:「寡人何處好笑?」

「笑君上言過其實了!」龐涓沉著應對,「常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國是否瘦死的駱駝,身為魏人,草民當比君上更有切身體會。」

「龐子請講。」威公傾身向前。

「魏國內情,」龐涓再次拱手,「一如龐涓方纔所述。涓所未述者,軍力也。列國所懼,無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戰力超強的不過八萬,河西一戰,八折去六,餘下兩萬,盡在函谷、河東屯駐,嚴防秦人,無暇他顧。其餘甲士雖眾,多是烏合之眾,守城御民尚顯不力,更不說越野征戰了。重要的還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龍賈之才,若在齊國,無非是員尋常戰將,但在魏國,出龍賈之右者,已是無人。即使這位龍賈,魏王也是棄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陳軫治政,致使朝中無人,言路不通,倉無積粟,軍無戰心,賢士他投,眾叛親離。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盤中珍饈,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龐涓一通話說畢,威公、辟疆無不震駭。說實話,他們的目力所及,不過是泗上諸國,即使夢中也未曾打過魏國的主意。然而,在這戰國亂世,又有什麼不可能呢?秦人一戰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宮東遷。大魏雄風,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機會分掉魏國,不但宋國盡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暢通呢。

想到這些,威公長吸一氣,抱拳道:「龐子之言,果是不同凡響。只是,數十年來,列國雖有爭執,但齊、魏一向和睦,寡人與魏罃不多來往,面子卻也未失。前番陳軫來使,誠尊寡人為王,寡人已經承諾魏罃,不日即與他相會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卻也未曾食言。龐子之言雖善,寡人卻是難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願,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龐子有何兩全之策?」

「未來大勢,列國必入並王時代。君上德行遠勝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該南面而尊。以草民之見,君上也可以遵從承諾,南面稱尊,與魏王會徐州相王。魏王爭強好勝,會盟之時,必對君上炫耀其寶,君上可當眾哂之。」

「哦?」齊威公大感興趣,「寡人何以哂之?」

龐涓沉聲應道:「魏王之寶,無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寶,卻是治國賢才。魏雄霸日久,驕氣日盛,致使小人塞賢,君耳失聰,先不用公孫鞅,後不聽白圭,再不用公孫衍,終有今日之衰。君上卻是反之,尊士養士,知人善任,將天下之才盡攬於稷下,更有賢相鄒忌、良將田忌、賢大夫田嬰等忠臣良將,終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時,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寶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聽君上勸諷,自此重用人才,勵精圖治,說明魏國尚有振興之志,君上或可與之結盟。若是魏王惱羞成怒,不聽勸諷,魏國亡無日矣。君上非但不可與其結盟,反當先下手為強,莫讓大魏被秦、趙、韓三國悉數瓜分。」

龐涓一席話說完,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龐子之言,鞭辟入裡,切中實務,寡人聽之,如聞聖賢吶!」

龐涓叩道:「君上美譽,草民愧不敢當。」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問龐子。」

「草民知無不言。」

「龐子身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來投奔寡人?」

「公孫衍棄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聽說?」

威公點頭。

「再問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齊人?古往今來,良禽擇木而棲。身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涼透,這才棄魏至齊,投靠君上。」

「說得好!」齊威公呵呵笑道,「上天以龐子賜齊,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龐子為上卿,早晚隨侍左右,指點寡人,不知龐子意下如何?」

龐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請君上收回成命。」

「哦?」齊威公略吃一驚,「上卿之位,難道還留不住龐子嗎?」

「君上言重了,」龐涓拱手應道,「齊國為大國,君上為賢君,上卿為重爵,龐涓一介草民,僅憑幾句話語,便得如此恩寵,縱使九死也不足為報,如何能嫌爵小職微呢?」

「既然如此,龐子還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務未了,還請君上寬容。」

「敢問是何私務?」齊威公探身問道。

「殺父之仇!」龐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為大周縫人,魏國上大夫陳軫妖言惑亂魏主稱王,逼家父縫製王服,家父不從,遭陳軫殺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陳軫奸賊,為家父報仇。待草民報過此仇,再來報答君上厚恩。」

「原來如此,」威公長出一氣,連連點頭,「龐子既與陳軫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強了。來人!」

內臣應道:「老奴在!」

「賞龐子黃金一百,軺車一輛。」

龐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請君上收回成命。」

「這……」齊威公直盯龐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賞你?」

「草民攔駕死罪,君上不加責罰,就是對草民的最大賞賜。」

「呵呵呵,」齊威公笑讚道,「龐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氣了!今宵風清月明,寡人預備薄酒一席,特邀龐子共賞明月,可否?」

龐涓連拜三拜:「能與天下賢君共賞明月,誠為草民此生之願也。」

齊威公起身,親執龐涓之手:「龐子,請!」

接下來幾日,齊威公與鄒忌、田忌、田嬰等一班重臣詳細分析魏國現狀與列國情勢,覺得龐涓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連續五年沒有大仗了,急不可待地想與大魏武卒一決高下。

徐州相王之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此後五日,齊威公詔告天下,在臨淄稱王,又三日,如約前往泗水邊的徐州,與魏惠王會盟相王。

徐州位於宋國地界,宋國也是這次魏、齊兩國的禮讓之物。對於兩個大國元首會聚自己境內,宋公偃受寵若驚,幾乎動用所有國力,將相王諸事安排得極是周全。宋公偃這麼主動出於兩個原因,一是不知自己是被作為禮品相贈的,二是他自己也有野心,就是欲借齊、魏相王之際,揩油南面而尊。在他看來,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場,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置備下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時穿戴。

齊威王提前三日趕到,住進泗水旁早已搭起的行轅裡。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議定當晚由齊王作東設宴,為魏王洗塵,宋公偃作陪。

傍黑時分,惠王與上卿陳軫、安國君公子卬一道緩步走近齊國行轅,六十四名齊國樂手坐於轅門之外,陣容龐大,齊奏迎天子之樂。齊威王頭戴王冠,與先一步趕到作陪的宋公偃、齊國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大步迎出轅門,與惠王見過禮,手牽手步回帳中。宋公偃沒敢穿王服,計劃在二王酒酣飯飽、志得意滿時乘興提說此事,為相王大禮作個鋪墊。

宴會開始。齊威王、魏惠王並坐於主位,宋公坐於陪位,齊、魏隨行大臣各按爵級分坐兩側。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擺滿美酒佳餚。

威王舉爵道:「魏王遠道而來,田因齊特備薄酒一爵,為魏王洗塵。田因齊先乾為敬!」仰頭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齊國陪臣皆飲。

侍女倒酒,魏惠王亦舉爵道:「齊王順應天意民心,南面稱尊,可喜可賀。魏罃今借齊王甘醇,衷心祝賀齊王,祝賀齊國!」亦揚脖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魏國陪臣皆飲。

齊威王擊掌,眾樂手奏起齊地雅樂。一曲畢後,齊威王轉對惠王,笑問:「請問魏王,齊樂如何?」

魏惠王脫口應道:「傳聞孔子聞齊樂,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齊威王微微一笑,再次擊掌,音樂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場,隨樂起舞。一曲舞畢,眾舞女退場。齊威王再次轉向魏王:「請問大王,齊女如何?」

魏惠王讚美有加:「傳聞齊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齊威王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莫名其妙,不解地望向齊威王:「請問齊王何以發笑?」

齊威王又是一陣長笑,笑畢方道:「傳聞大王識美而不知樂,田因齊今日信之!」

當著宋公之面讓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紅,強壓火氣,略略拱手道:「請問齊王,此言何解?」

齊威王笑應道:「仲尼至齊聞樂三月而不知肉味,確有此事,不過,孔子聞的是《韶》樂,非齊樂也。大王方纔所聽,才是真正的齊樂,靡靡之音,何能與《韶》樂比肩?田因齊以此揣知大王知美而不識樂。」

魏惠王細細一想,確是自己未加細審,隨口出錯,面色極是尷尬,一時卻也尋不出合適之語回敬,只好乾笑數聲作陪。

齊威王再次舉爵:「來來來,田因齊敬大王一爵,為齊、魏兩家睦鄰友善,干!」舉爵飲乾。

在場所有人盡皆舉爵飲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舉爵道:「魏罃回敬齊王,為齊、魏並王天下,干!」一飲而下。

宋公偃與魏國諸臣也都飲了。

看到他們飲完,齊威王卻將酒爵緩緩放下。田忌等齊臣也都紛紛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請問齊王,為何不飲此爵?」

齊威王沉聲應道:「因為大王所言不實,田因齊不能暢飲!」

「敢問齊王,」魏惠王又羞又驚,「魏罃所言,何處不實了?」

「方今天下,並王稱尊的有周、楚、魏、齊四國,並不只是齊、魏兩家。」

「這……」魏惠王再度語塞,愈加尷尬,面色漲紅,只好再倒一爵,高高舉起,「好吧,魏罃就為周、楚、魏、齊並王天下,干!」再次飲盡。

齊威王及齊國陪臣這才舉爵飲了。

魏惠王連遭奚落,心中不暢,悶頭坐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飲酒。魏國群臣也是悶悶不樂,無不面現慍色。唯有齊威王眉開眼笑,與眾卿頻頻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時提說並王的事,見此情勢,只好作罷。

悶坐有頃,魏惠王決定扳回面子,抬頭問道:「聽聞齊國富足,多產奇珍異寶,魏罃心甚慕之。今日興甚,齊王能否出示一二,讓魏罃一開眼界呢?」

齊威王折騰半日,等的就是這個,當下轉過頭來,抱拳笑道:「齊國珍寶多不勝數,不知魏王欲看何寶?」

魏惠王脫口問道:「有徑寸之珠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夜光寶石嗎?」

齊威王搖頭。

「有象牙寶塔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天山乳玉嗎?」

齊威王再次搖頭,見魏惠王不再問了,遂將身子前趨,輕聲問道:「這些東西,魏宮可有?」

魏惠王等的也是這個,身子略朝後仰,捋一把修剪得體的鬍鬚,不無得意:「魏國雖說貧弱,這些卻是不缺。宮中有徑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戲美;有夜光寶石五,魏罃用之代燭;有象牙寶塔二,魏罃用之鎮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齊威王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東西,田因齊真還一件沒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聲,半是奚落,「這些均為尋常之物,齊王之寶,想必稀罕多了。」

齊威王斂住笑容,正襟而坐,緩緩說道:「田因齊之寶,確實與大王之寶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問有何不同?」

「大王請聽,」齊威王正襟端坐,細數家珍,「田因齊有賢臣名叫檀子,鎮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賢臣名叫盼子,鎮守西疆二十五年,趙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賢臣名叫黔夫,鎮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賢臣名叫種首,治民一十九年,齊境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賢將名叫田忌,馳騁疆場一十六年,歷戰十二,十一勝一平,無一敗績;有賢相名叫鄒忌,治理國事一十三年,齊庫盈倉滿,積粟可支十年,朝無積案;有賢大夫名叫田嬰,治稷宮一十二年,收納天下士子三千,著書立說者不計其數。」略頓一頓,目視惠王,字字鏗鏘,「田因齊本為無能之輩,只因視眾賢為寶,才得以日日鶯歌燕舞,夜夜高枕無憂。」

齊威王說出的每一個字皆如一把利刃,將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聽得面色紫脹,呼吸急喘,全身顫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覷。

全場靜寂,空氣便如冷凝了一般。

驀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將手中之爵擲於地上,看也不看齊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陳軫等相視一眼,惶惶然追在後面。

見魏人悉數退席,宋公偃遲疑片刻,亦拱手道:「齊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齊威王擺手,見宋公及其隨行臣子紛紛離席,陡然長笑數聲。田嬰、田忌等也都跟著爆出長笑,聲震夜空。

笑聲止住,齊威王轉向田忌:「田將軍,倉促之間,能戰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聲應道:「回稟陛下,不征可點五萬精兵。」

「如果興伐,多少時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須備兵三十日;伐趙,備兵二十日;伐韓,備兵十八日;伐燕,備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齊威王閉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氣沖沖地旋入自己行轅,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在帳中來回踱步,耳朵裡充塞著齊國君臣的一聲聲狂笑。踱有一陣,魏惠王終於爆發,將身邊物什一件接一件地抓起,狠狠摔在地上。公子卬、陳軫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發作一陣,魏惠王平靜下來,頹然走到幾前坐下,目光轉向陳軫,聲音陰狠:「陳軫,這是怎麼回事?」

陳軫叩頭如搗蒜:「陛下,微——微臣不知!微臣使齊時,一切均已講妥,齊王甚是高興,賞賜微臣諸多財物,這這這……怎會是這樣呢?」

「寡人有點明白了,」魏惠王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裡擠出,「田因齊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兒!」

公子卬叩道:「兒臣在。」

「傳旨,拔帳回魏!」

公子卬目視陳軫。

陳軫大急,再次叩道:「陛下,相王大典尚未舉行呢?」

「相什麼王?」魏惠王冷笑一聲,將几案震得山響,「難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還不夠多,是嗎?」

陳軫泣道:「陛下——」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喝道:「還不傳旨?」

「兒臣領旨!」

陳軫回到自己帳篷,悶坐一時,轉對戚光道:「齊王態度大變,裡面定有蹊蹺。你到齊國,查查此彎繞在何處,我陪陛下回魏。」

戚光點頭。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隨行的五千人馬沒有向任何人辭行,拔帳回國。

中午時分,齊威王亦傳旨起帳回齊,坐鎮臨淄,以魏惠王背約、不辭為由,命田忌點兵五萬伐魏,同時傳檄天下,約盟趙、韓、秦三國,共誅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動這起列國大戰的龐涓如來時一般,身背包袱,腰掛寶劍,站在臨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遠遠望著齊國三軍步調齊整地走出齊都臨淄,絡繹遠征魏境,嘴角浮出一絲淺笑。

至此為止,出山之後,以鬼谷子之計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龐涓知道,真正艱難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處,但何時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時的節奏、輕重,哪一點都至關重要,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滿盤皆輸。

魏國大梁,剛剛落成的魏國王宮裡,空氣裡依舊瀰漫著清新的木香和清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卻毫無睡意,獨自坐在御書房裡,兩眼癡癡地盯著面前的几案。几案上是一隻黃玉盤,盤中是一顆雞蛋大小、精美絕倫的夜明珠。

魏惠王久久地凝視著它,似要將它看穿。不知過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將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輕輕撫摸它。魏惠王耳邊漸漸響起齊國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聲接一聲,似乎沒完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臉色漸漸漲紅,猛然揚手,將夜明珠狠狠砸向玉盤。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與盛放它的玉盤一道,於頃刻間成為塊塊碎片。

魏惠王喝道:「來人!」

被惠王的怪異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陛下,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頓:「召惠施、朱威即刻覲見!」

「老奴領旨!」

當惠施、朱威跌跌撞撞地趕到御書房時,魏惠王的火氣已降下去,正在瞇著兩眼望著几案上的玉石碎片。看到兩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頭:「兩位愛卿,平身。」

惠施、朱威謝過恩,忐忑不安地分坐兩側。

魏惠王緩緩問道:「看到這些碎石塊了嗎?」

二人點頭。

魏惠王長歎一聲:「唉,都是它們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慨然說道:「寡人自來世間,只會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這一課算是補上了!現在想來,田因齊羞辱得好哇,寡人連做二十餘年的夢,讓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應道:「陛下,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這麼晚了,寡人卻睡不著,坐在這兒思來想去,總算明白一個理兒:錯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認錯。這些年來,寡人一錯再錯,卻死要面子,不肯認錯,終於釀成今日大錯。今天晚上,寡人並無他事,只想面對一地碎石,向天下認錯,請二位愛卿來,只是做個見證。」

惠施、朱威聽聞此言,各跪於地,泣道:「陛下——」

「惠愛卿說得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寡人召二位來,還有一事,就是補這破牢。二位愛卿——」

惠施、朱威齊道:「微臣在。」

「你們所擬的改制條陳,寡人也都看了,璽印這也加蓋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踐臥薪嘗膽,十年而雪奇恥大辱。寡人不如勾踐,二十年總也夠了吧!」

惠施泣道:「陛下有志如此,魏國不治,當無天理。」

話音剛落,毗人急急走進,將一份邊關急報呈送魏惠王:「陛下,邊關火急軍情!」

魏惠王拆函閱之,面色漸變。

惠施、朱威面面相覷。

惠王將信函慢慢遞給惠施。惠施閱過,面色也是變了,順手又遞給朱威。

「田因齊,」魏惠王陡地將拳頭重重砸在几案上,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陛下——」

魏惠王轉對毗人,一字一頓:「敵寇襲境,敲響警鐘,通知百官,緊急朝會!」

「老奴遵旨!」

不一會兒,連續不斷的敵寇犯境鐘聲從魏宮傳出,響徹在大樑上空。大梁城裡一片驚亂,百官各從夢中驚醒,穿好冠帶,馳向王宮。

三更時分,百官畢至,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嚴厲地掃視眾臣,連掃幾遍,沉沉的聲音略顯沙啞:「諸位愛卿,聽到這鐘聲了嗎?」

百官異口同聲:「聽到了!」

魏惠王說得非常緩慢,卻極具感染力:「這是敵寇犯境的鐘聲!寡人自繼承大統以來,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鐘聲聽過無數,敵寇犯境的鐘聲卻只聽過兩次。第一次是秦人,從西邊來!這一次是齊人,從東邊來!」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魏惠王的聲音依舊緩緩的:「諸位愛卿,寡人年歲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國不想打仗了。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田因齊自封為王,盛情相邀寡人。為求睦鄰,寡人不計身價,應邀赴徐州為他捧場,不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賬,他倒領兵打進寡人的家門口了!」

眾臣無不面面相覷。

魏惠王突然抬高聲音:「田因齊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齊興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們說,寡人還能忍嗎?」

眾臣激動萬分,齊聲吼叫:「誓抗齊寇,為陛下雪恥!」

魏惠王聲如洪鐘:「不是為寡人雪恥,是為你們自己雪恥!是為大魏國雪恥!諸位愛卿,任何來犯之寇,無論他是秦人、齊人、趙人還是韓人,都是寡人的敵人,也是大魏的敵人。寡人欲舉傾國之力,寧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國之奴!」

百官齊道:「誓死追隨陛下,保家衛國!」

魏惠王將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備,還能徵調多少兵馬?」

朱威跨前一步,朗聲稟道:「回稟陛下,可徵調鐵騎一萬,武卒四萬。另有蒼頭十萬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揮拳頭,「諸位愛卿,齊將田忌率兵五萬來襲,寡人也有精兵五萬,哪位愛卿願意領兵禦敵,雪寡人之恥?」

公子卬用肘頂下陳軫,陳軫遲疑有頃,出列奏道:「陛下,微臣保舉一人,可迎戰齊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愛卿保舉何人?」

「安國君!」

朝堂所有目光盡皆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啟奏父王,兒臣願意掛帥出征,代父王教訓齊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眾臣:「還有何人願意領兵禦敵?」

安國君話已出口,眾臣無與爭鋒,紛紛低頭不語。

魏惠王轉向公子卬:「安國君聽旨!」

「兒臣在!」

「封安國君為大將軍,張猛為副將,點三軍五萬,迎戰齊寇!」

「兒臣領旨!」

「陛下,」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張猛在西河一線,秦人——」

魏惠王斜他一眼:「秦人不是尚未到嗎?」

朱威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兒,」魏惠王看向公子卬,「軍情火急,你速去準備,辰時點兵,卯時出征!」

「兒臣領旨!」

「還有,」魏惠王略略一想,叮囑道,「田忌精通陣法,用兵詭詐,你當小心佈陣,堅守城池,萬不可輕易出擊!」

「兒臣謹記於心!」

退朝之後,百官紛紛走出宮門。

朱威緊走幾步,趕上惠施,急道:「相國,陛下讓安國君掛帥,您——您怎麼不吱一聲呢?」

惠施反問他道:「不讓他掛,你說讓誰去掛?」

「張猛。」

惠施連連搖頭:「張猛是員驍將,做先鋒可以,做副將已是高看了。」

朱威細想有頃,竟也無話可說,喃聲說道:「可——相國大人,田忌是名將,公子卬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唉,」惠施長歎一聲,「要是有對手,齊王能夠急切用兵嗎?」

河西之戰,公子卬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大敗,在列國面前丟盡面子。此番齊人犯境,正好給了他扳回面子的機會。辰時點兵,剛到卯時,公子卬就已急不可待地傳令三軍,拔營迎戰田忌。

齊軍沿濟水經大野澤過境衛地,殺奔魏境。公子卬探得明白,引領三軍沿濟水迎擊,在煮棗遭遇齊軍,吩咐安營紮寨。

副將張猛得到詔令,連夜佈置好西線防務,率輕騎千人,朝煮棗方向疾馳。

公子卬剛剛紮下大帳,田忌戰書已到,約他三日後斗陣。公子卬熟讀兵書,尤其對陣法頗有研究,聞知田忌善鬥陣法,早想與他一決高下,當即回了戰書。

煮棗外面的田野上,魏、齊兩軍各擺一陣,田忌縱馬提槍,上前挑戰。公子卬識破陣勢,率軍衝入,不想齊軍臨時變陣,反遭掩殺,大敗一場,折兵數千。

次日,田忌再擺一陣,公子卬自認識得,率軍再衝,又遭慘敗,折軍數千。

公子卬急了,擺出一個陣中陣,將生門、死門故意顛倒設置,讓田忌衝陣。田忌看得明白,識破機關,指使兩員猛將從死門攻入,將魏軍陣勢衝亂。田忌乘勢揮軍掩殺,公子卬狼狽潰退。

魏軍退至平丘,副將張猛方才趕到。二人合兵一處,穩住陣腳。公子卬大帳點兵,見已折兵兩萬,偏將以上的各營將官陣亡過十。

公子卬再也不敢隱瞞軍情,急將戰況報呈魏王,要求火速增兵。

魏惠王大驚失色,急召惠施、朱威,拍幾怒道:「不讓他攻陣,他偏不聽,三戰三敗,折兵兩萬,竟然還有臉要求寡人增兵?」

「陛下息怒,」惠施奏道,「眼下軍情緊急,可暫調附近守軍兩萬馳援平丘,再征蒼頭補充守軍!」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有此豎子,多少兵馬也是無用!惠愛卿,擬旨,調他回來!」

「陛下,」朱威急道,「三軍不可無主啊!」

魏惠王略一思忖:「讓副將張猛暫代主將之位。」有頃,捏拳恨道,「田因齊是明欺寡人朝中無人哪!」

朱威奏道:「臣保舉一人,可抗田忌!」

魏惠王眼睛一亮:「愛卿保舉何人?」

「龍老將軍!」

魏惠王的眼睛馬上又暗淡下去,半晌方道:「龍老將軍雖是對手,可也太老了。」

「陛下,」朱威堅持奏道,「有龍老將軍坐鎮,軍心必穩;軍心若穩,齊必不撼。齊人長途奔襲,補給艱難。齊不撼我,軍心自亂,持久必退!」

魏惠王看向惠施,見他也是點頭,擺手道:「好吧,那就讓老將軍出馬!」

朱威領命,起身欲走,魏惠王擺手:「慢!」

「陛下?」

「寡人親自去請!」

龍家宅院裡,正堂已被改成靈堂,幾個女人跪在地上嗚嗚咽咽。

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眼中卻無一滴淚水,只將兩隻大眼久久凝視在供桌上的一柄滿是血污的寶劍和頭盔上。

突然,這孩子幾步躥上靈堂,將頭盔和寶劍取下,麻利地戴上頭盔,拿起寶劍,飛也似的衝出門去。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老家宰看到,大叫一聲:「天哪,少爺拿劍跑了!」

幾個仍在伏地悲泣的女人抬頭一看,頭盔和寶劍不見了,一下子呆在那兒。一個女人尖叫一聲「虎兒」,暈厥於地。

另一個女人拔腿就朝門外追去,邊追邊喊:「虎兒,虎兒,你快回來!」

虎兒手拿寶劍早已跑到大門處,剛好撞在已經下車、正向大門走來的魏惠王身上。朱威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將虎兒攬腰抱住。看到他身上帶血的寶劍和頭盔,魏惠王面色發白,額頭上沁出汗珠。

看清是虎兒,朱威急道:「虎兒,你怎麼了?」

虎兒掙扎道:「朱伯父,你別攔我,我要去殺齊人,替先父報仇!」

「先父?」朱威震驚,「你父親他——」

虎兒泣道:「朱伯父,先父他——他在煮棗——」

魏惠王定下神來,以袖拭汗道:「朱愛卿,這是誰家的孩子?」

朱威已從虎兒的話裡明白發生什麼了,淚水流出:「回稟陛下,是龍老將軍的孫子。老將軍的愛子龍泰是左軍先鋒,當是在煮棗為國捐軀了。」

魏惠王掉下淚來,上前拉過虎兒:「孩子,來,跟寡人尋你爺爺去。」

魏惠王、朱威跟著虎兒來到後院的演武場上,看到草地上插著一支丈八長槍,槍下,白髮蒼蒼的龍賈席坐於地,雙目緊閉。

朱威上前一步:「龍將軍,您看誰來了?」

龍賈依舊一動未動。

「龍將軍,是陛下,陛下看您來了。」

龍賈依舊閉著眼睛,好半晌,兩行淚水流出,緩緩說道:「朱司徒,莫開玩笑了,老朽只想靜一會兒。」

「龍將軍,」朱威聲音哽咽,「朱威——朱威哪能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呀?您睜眼看看,陛下真的看您來了。」

「陛下不會來的。」龍賈緩緩搖頭,「龍賈老了。」

朱威又要說話,魏惠王擺手止住,在龍賈對面盤腿坐下:「龍將軍,魏罃愧對您了。」

龍賈打個愣怔,睜開一雙老眼,看到果是陛下,跪地叩道:「陛下——」

魏惠王起身,扶起他:「老將軍免禮。」

龍賈哽咽起來:「陛下——陛下,真的是陛下——」

魏惠王以袖拭淚:「老將軍,令郎為國捐軀,過在寡人吶!」

龍賈泣不成聲:「陛下——」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一路上細聽朱愛卿之言,寡人始知河西真相。八萬精兵,幾百里河山,寡人的多年心血,竟在數日之間毀於不肖子之手,寡人卻不自知,聽信不肖子之言,遷怨於老將軍。龍老將軍,寡人……當有今日之辱啊!」

「有陛下此言,龍賈九死無憾矣。老臣有一言,早想講給陛下。」

「寡人今日來,就是想聽聽老將軍的聲音。」

「魏為四戰之地,四鄰皆強,不可輕動刀兵啊,陛下。老臣守疆多年,只明白一個事實:魏之敵,不在齊人,不在趙人,更不在韓人,只在秦人!」

「惠相國也是這麼講的。寡人聽取相國之言,親赴徐州,本欲結好田因齊,共抗秦人,不想卻又自取其辱。田因齊興兵犯境,寡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縱使抗齊,也不可使安國君為將。」

「唉,」魏惠王歎道,「事已至此,不說他了。老將軍,前方戰事,如何是好?」

龍賈朗聲道:「老臣不才,願替陛下分憂!」

「老將軍,如果寡人所記不錯的話,您該年屆花甲了吧。」

「老臣剛滿花甲之年。」

「寡人本該讓你頤養天年才是,可——」

話音未落,家宰領著一名軍尉急急走進。

「報,邊關火急軍情!」軍尉雙手呈上三份急報。

魏惠王逐個拆看,拆一個,扔一個,神色大變。

朱威從地上拾起急報,匆匆一看,對龍賈道:「秦兵夜襲函谷,函谷失守,陰晉守軍回救,在潼關遭到伏擊,陰晉隨之失陷,陰晉守軍八千、函谷守軍五千悉數以身殉國。南線,韓軍兩萬犯舞陽,北線,趙軍三萬犯朝歌,守軍皆在苦力支撐。龍將軍,我們當真是四面皆戰了。」

「這正是龍賈擔心之事。」龍賈應道,「陛下——」

魏惠王望著他:「老將軍請講。」

「還能徵集多少兵馬?」

魏惠王將目光移向朱威:「朱愛卿?」

朱威遲疑一下:「最多四萬。」

「陛下,」龍賈轉向惠王,「將這四萬交予老臣吧!」

魏惠王點點頭,正襟危坐:「龍賈聽旨!」

龍賈翻身叩拜:「老臣在!」

「封龍賈為大將軍,總司全國兵馬!免公子卬大將軍職銜,押送大梁問罪!」

「老臣領旨!」

受命於危難之中,龍賈當即點齊四萬兵馬,分作三路,一萬增援崤關,一萬增援朝歌,五千增援舞陽,自帶一萬五千趕赴平丘。同時,魏惠王使毗人親至平丘,將公子卬載入囚車,解回大梁。

龍賈與張猛合兵一處,依地勢紮下營寨,任憑齊兵每日叫陣,只守不出。

田忌原本只帶五萬人馬,經此幾戰,亦折兵近萬。因是倉促征伐,後勤供應捉襟見肘,漸顯不支。田忌正自著急,齊威王加派援軍三萬,大量輜重隨之而來。

田忌得到後援,發起猛攻。龍賈左抵右擋,終是不敵,魏軍全線潰退。龍賈躍馬挺槍,親自斷後,卻被齊人截斷歸路,團團圍住。

到處都是衝殺聲。龍賈左衝右刺,連挑數敵,身上多處負傷,情勢萬分危機。就在龍賈欲拔劍自刎時,西南方向殺聲震天,張猛等驍將冒死衝入,救出龍賈,殺出一條血路,絕塵而去。

這場大戰,雙方人馬盡皆拚命,殺得昏天黑地。

龐涓兀自立在附近山頭上,望著龍賈等人拍馬而逃,齊兵在後緊追不捨的狼狽場景,微微搖頭,歎道:「唉,龍老將軍,你是真的老了!」

張猛引眾保護龍賈退至黃池,在濟水南岸穩住陣腳,使快馬向大梁稟報戰況。

御書房裡,魏惠王目光呆滯地凝視前線戰報,良久,抬頭掃向惠施、朱威、陳軫和太子申,不無哀傷地長歎一聲:「唉,諸位愛卿,難道寡人真的已經走到山窮水盡、割地求和這一步了嗎?」

幾人面面相覷。

陳軫見皆無聲音,跨前一步奏道:「陛下,微臣訪到一個異人,說有奇策破敵。」

「快,」魏惠王急道,「宣他覲見!」

陳軫擊掌,毗人領著一個巫士走進,在惠王面前叩道:「草民叩見陛下。」

魏惠王上下打量他幾眼:「聽說上仙有破敵良策,可否說來?」

「啟奏陛下,」巫士緩緩說道,「魏國開挖鴻溝,截斷龍脈,戾氣上衝於天,觸犯戰星,戰星降罪,魏國故而屢戰屢敗。」

朱威震怒,正欲發作,卻見惠施微閉兩眼,面上一無表情。

朱威強自忍住,看向惠王,見惠王非但沒有怒容,反而聽進去了,連連點頭道:「嗯,上仙所言有理。大魏武卒數十年來所向披靡,可自開挖鴻溝以來,真還是屢戰屢敗呢。請問上仙,可有破解之法?」

「草民有一方,或可破解此厄。」

「上仙請講。」

「出戰前夕,陛下只要用黑山羊之血祭旗,將可使大魏武卒重獲神力,扭轉戰局。」

「朱愛卿,」魏惠王喜不自禁,轉望朱威,「速找黑山羊來!」

「回稟陛下,」朱威鎖起雙眉,奏道,「中原之地,山羊皆是白色,微臣不曾聽說黑山羊。」

「豈有此理!」魏惠王斷然說道,「傳旨,張榜天下,無論何人,有晉獻黑山羊者,懸賞百金!」

一隻羊即賞百金,聽得朱威瞠目結舌。

「陛下——」惠施慢慢睜眼。

「相國請講。」

「陛下既能懸賞百金於羊,何不再賞幾金於人呢?」

「惠愛卿所言甚是。」魏惠王再下旨意,「再加一榜,無論何人,凡能擊退來犯之敵者,寡人不問出身,冊封大將軍,食邑萬戶!」

陳軫與巫士回到府中,剛剛落座,就見一輛馬車在府前停下,戚光風塵僕僕地走進府中。

陳軫急迎出來,劈頭責道:「怎麼現在才回來?」

「回稟主公,」戚光伏地叩道,「兩國交戰,齊人盤查甚緊,小人繞道韓國,方才脫身。」

「查出因由了嗎?」

「查出了,就是那個姓龐的。是他攔下齊王車駕,不知嘀咕些什麼,齊王就此變卦了。」

「龐涓那廝——」陳軫眉頭緊皺,「人呢?」

「齊王封他上卿,卻被他婉言謝絕。賜他百金,他也堅辭不受。」

「什麼?」陳軫大是震驚,「謝絕上卿之位,不受百金之賜!此人有何本領,竟然如此逞能?」

「小人打探過了。過去三年,龐涓在雲夢山拜到一個異人為師,想是學到一些本領。」

「異人?什麼異人?」

「小人不知。」

「雲夢山?」陳軫喃喃重複一聲,轉對巫士,「上仙可知此山居何異人?」

巫士略想一下,抬頭道:「莫非是鬼谷子?」

「鬼谷子?」陳軫怔了,「在下未曾聽說。上仙可知此人?」

「略有所聞,」巫士微微點頭,「多年前曾聽家師講起,說此人已經得道,本領了得。」略頓一頓,有些納悶,「據家師所講,鬼谷子不問世事,向不授徒,怎又突然收徒了呢?」

看來情勢遠比預料的嚴重。陳軫變了臉色,看向戚光:「那廝不在齊國做官,也不受齊王百金,必是尋仇來了。戚光——」

「小人在。」

「速去安排,多派人手盤查那廝,府中更要晝夜巡防!」

「主公放心,」戚光咬牙道,「只要此人敢到大梁,小人定叫他身首異處!」

大梁鬧市區,兩張榜文一左一右懸於告示牆上,一張是求羊的,一張是求賢的。羊賞百金,賢封大將軍。榜文兩側,各有四名衛士持戟而立,觀榜者人頭攢動。

人群裡,商人打扮、頭戴氈帽的龐涓擠到榜前,細讀榜文,暗吃一驚,自語道:「先生臨別贈言『遇羊而榮』,這羊真就來了!嗯,既有此語,我且不忙揭榜,再候一時,看有黑山羊否?」

正在此時,戚光領著幾個兇徒匆匆走來。快要走到時,戚光喊住眾人,嘀咕幾句,眾人分頭擠進人群,挨個驗看。

龐涓斜眼看到,嘴角現出一絲冷笑。

告示牆前,眾人擠擠攘攘,大呼小叫,七嘴八舌:

「俺不識字,聽說這裡懸賞百金,陛下要的是啥金貴物件?」

「黑山羊,你家有嗎?」

「黑山羊?千里馬才值五十金,一隻羊如何能值百金?」

「喂,這位大哥,你再看看,白山羊要不?我有五十隻白山羊!」

「榜上寫的是黑山羊,若要白山羊,還用張榜嗎?」

眾人哄笑起來。

旁邊一個白鬚老人聽得明白,逕上前去揭下羊榜。眾人雀躍起來,看守羊榜的四名衛士立即上前拿住老人。

一衛士道:「老丈,你家可有黑山羊?」

「瞧你說的!」老人白他一眼,「要是沒有羊,我老漢哪敢揭這王榜?我那頭黑山羊是老羊前年生的,村人都說黑羊不吉利,拉到街上也沒人要,過年時,老漢本想殺它,卻也害怕衝撞災星,就放了它,一直養到現在。陛下若要,你們隨老漢拿去就是。」

四個衛士大喜,押著老人去取黑山羊。

望著遠去的衛士和老人,龐涓自語:「看來,該我撕榜了。」

龐涓走上前去,正要去扯另一張榜文,其中一個見過龐涓的打手大叫一聲:「快,他在這兒!」

幾個兇徒聞聲趕來,散成扇形圍向龐涓。

眾人大驚,紛紛躲開。

龐涓早已今非昔比,何能將這幾個癟三放在眼裡,竟是瞧也不瞧他們,逕自走向榜文。為首一人舉劍猛衝上來,眼看就要刺中龐涓,龐涓閃電般抽出寶劍,身子一閃,一道白光過去,那人不及叫喊,已是身首異處。其他兇徒見狀,返身欲走,龐涓早趕上去,刷刷兩劍,又有二人倒在地上。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看守榜文的四名衛士看得呆了,正自發愣,龐涓已是飛身榜前,伸手一扯,將那榜文揭到手中。

眾衛士回過神來,持戟圍攏過來。龐涓將劍「啪」的一聲擲於地上。四衛士一擁而上,將龐涓拿住,簇擁他走向王宮。在場的戚光目瞪口呆,哪裡還敢近前,看到眾人走遠,他才如夢初醒,撒丫子朝府中跑去。

眾衛士將龐涓押到王宮,牽羊的老人也趕到了。早有人報知朝廷,魏惠王聽到兩榜均有人揭,大喜過望,當即傳召二人進殿。眾衛士押著龐涓二人走進殿中,陳軫見是龐涓,心頭一凜。龐涓掃一眼陳軫,又看一眼老漢手中所牽的黑山羊,嘴角現出一絲冷笑。

龐涓二人走到殿前,叩道:「草民叩見陛下。」

魏惠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只黑山羊上,樂不可支地連連點頭:「呵呵呵,果然是只黑山羊!來人,賞老丈百金!」

老丈叩道:「草民叩謝陛下隆恩。草民孤老一人,常居山野,要百金無用,請陛下收回。」

老丈拒領百金,倒讓惠王大吃一驚:「老丈不必客氣,寡人懸賞在先,怎能言而無信呢?」

老丈再叩:「陛下出言必行,草民已心領了。陛下定要賞賜,草民願將賞金轉贈前方殺敵勇士。」

「好好好,」魏惠王大是感動,連聲讚道,「寡人代前方將士謝老丈捐贈!御史大夫!」

御史跨前奏道:「微臣在。」

「將老丈的忠君愛國義舉載入史冊,曉諭全國臣民!」

「微臣遵旨!」

老丈又叩:「陛下,草民告退。」

魏惠王站起身子,朝老丈拱手揖道:「魏罃恭送老丈。」

御史示意,兩名衛士引老丈及黑山羊徐徐退出。

既有黑山羊,又有好臣民,魏惠王心情甭提有多高興,面帶微笑地轉向龐涓:「請問賢士尊姓大名,家居何地?」

「回稟陛下,」龐涓叩道,「草民姓龐名涓,安邑人氏。」

「好好好,」魏惠王愈發開心了,「龐子原是寡人子民,真是天助我大魏。眾寇犯境,齊師猖獗,寡人張榜求聘退敵賢才。龐子自揭榜文,必有退敵良謀,寡人洗耳恭聽!」

「回稟陛下,莫說是擊退齊師,縱使陛下要掃平天下,龐涓也視若尋常之事。」

龐涓的托大言辭,即使魏惠王也是一怔:「哦?」

陳軫迫不及待地出列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此人是奸細,陛下萬不可輕信!」

「哦?」魏惠王倒吸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向龐涓,而後轉向陳軫。

「微臣查明,正是此人向齊王出謀劃策,才使齊王改變初衷、羞辱陛下的。」

魏惠王大是震驚:「真有此事?」

「千真萬確,陛下!」陳軫得了話語權,侃侃說道,「此人原為安邑無賴,為人凶狠,三年前殺死陛下曾經召見過的漁人和樵人,搶走陛下犒賞的三十金,不意被微臣護院發現,他又殺死微臣護院,逃之夭夭。數月之後,此人潛回微臣府中,再次圖謀不軌,被微臣拿住送官,不料他從刑獄逃走,不知去向。微臣奉詔出使臨淄,返回途中,親眼見他潛往齊境。徐州相王時,齊王態度大變,微臣起疑,使人趕赴臨淄,方才查明真相,正是此人當街攔下齊王車輦,被齊王帶至宮廷,密謀多時。齊王封他為上卿,被他謝絕。齊王后又賞他百金,他也不受。此後數日,此人一直待在齊王宮中,與齊王朝夕相處。齊王態度大變,必是受到此人蠱惑!」

陳軫一口氣講出這些,莫說是魏惠王,即使朱威、惠施等朝臣,也是驚得呆了,無數道目光如看奇人般射向龐涓。

「大膽狂徒!」魏惠王拍案喝道,「難怪寡人在徐州受辱!來人,拿下逆賊!」

眾衛士上前拿住龐涓,不由分說,將他五花大綁。

因有鬼谷子的偈語「遇羊而榮」,又有鬼谷裡的三年歷練,龐涓非但未顯驚惶之狀,反倒仰天長笑數聲。

「逆賊,」倒是魏惠王怔了,「你已死到臨頭,因何發笑?」

「龐涓在笑魏國。」龐涓朗聲應道,「朝無能臣,國無良將,小人當道,賢臣塞言,四面受敵,存亡繫於一線。龐涓前來相助,卻遭殺身之禍。如此國家,豈不可笑?」

「大膽狂徒,」陳軫厲聲喝道,「殺人越獄當是死罪;賣魏求榮、裡通外敵,當是滅門;咆哮朝廷,嘲笑陛下,當誅九族!」轉向魏惠王,拱手,「微臣奏請陛下,速將此賊推出午門,凌遲處死,以儆傚尤!」

「准奏!」魏惠王擺手,「將逆賊龐涓推出午門,凌遲處死!」

龐涓又出一聲長笑,高聲叫道:「魏國上昏下昧,何能不亡啊!」

魏惠王愈加震怒,大聲喝道:「將此賊快推出去!」

眾衛士推動龐涓,眼看就要走出殿門,後面傳來一個聲音:「慢!」

衛士停步。

惠施出列,徐徐奏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餘怒未消:「說吧!」

「陛下張榜求賢,龐涓揭榜應徵,合情合理。如果陛下就此殺之,只怕天下士人聞之心寒吶!」

「這——」魏惠王語塞了。

「陛下,按照大魏刑律,龐涓是否有罪,應由司徒府三堂會審,方能定奪。莫說是個揭榜士子,縱使蒼頭百姓,生死大事,凌遲酷刑,也不可據一面之詞匆忙定之。」

惠施所言有理有據,不急不慌,眾臣無不點頭稱是。

「陛下,」陳軫急了,「龐涓集數罪於一身,實為十惡不赦之徒,依律當斬。如果放他,就是姑息養奸啊!」

「請問陳上卿,」惠施突然轉向陳軫,一反往日溫恭之色,義正詞嚴,「如果龐涓賣魏求榮,何以放著齊國的上卿之位不做?上卿出使齊國,得百金尚且欣然受之,龐涓身為普通士子,卻視百金如糞土,又作何解?齊軍屢戰屢勝,魏軍屢戰屢敗,龐涓如果真心賣魏,為何不去順勢助齊,反來逆勢揭榜退敵呢?」

陳軫面紅耳赤:「你——」

「陳上卿,」惠施一字一頓,不依不饒,「國家有難,我等身為朝廷重臣,應替陛下分憂,萬不可嫉賢妒能,混淆視聽,誤國害民吶!」

惠施犀利的言辭如重錘一般一字一字敲打下來,陳軫只覺得骨頭縫裡一陣冰涼,當下叩拜於地,泣道:「陛下,微臣——微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啊!」

魏惠王似也看出中有蹊蹺,擺手道:「陳軫,你退下吧!」

陳軫再拜,泣道:「微臣告退。」

看到陳軫退出殿門,魏惠王轉向龐涓:「為龐子鬆綁!」

衛士鬆綁。

龐涓走上殿前,叩拜於地:「龐涓謝陛下不殺之恩!」

「龐子受驚了。」魏惠王放緩語氣,「大敵當前,龐子有何退敵良策,可否言於寡人呢?」

龐涓環視朝堂:「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退朝!」

眾臣退朝。

魏惠王轉對惠施、朱威:「惠愛卿、朱愛卿留步。」引三人徑至御花園附近的御書房中。

惠王坐定,龐涓撲地跪下,叩道:「草民龐涓叩見陛下!」

「龐子請起。」魏惠王微微擺手,「此處再無外人了,惠相國、朱愛卿是寡人的左膀右臂,龐子有話,但講無妨。」

「謝陛下。」

龐涓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龐涓謝過相國大人。」

惠施還過一禮,問道:「請問龐子,你與上卿可有過節?」

「回大人的話,」龐涓應道,「先父原是周室縫人,三年前,陳軫請先父為陛下縫製王服,先父以為不合禮制,堅拒不做,陳軫遂將先父囚於私牢,龐涓去救先父,不想中他埋伏,死戰得脫。在外浪跡數月之後,龐涓再次潛回,欲救先父,陳軫以先父生命要挾,將涓擒住,然後又不守諾言,殺死先父,將涓送入大獄。龐涓無奈,只好越獄潛逃,進山拜師學藝——」

龐涓一席話,聽得魏惠王目瞪口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難怪陳軫欲置龐子於死地,原有這個因由!」

「啟奏陛下,」朱威見時機已到,拱手奏道,「微臣也已查實,眠香樓滅門一案,實系陳軫所為,後又栽贓嫁禍於公孫衍,逼迫公孫衍逃至秦國。」

魏惠王怒從心起,將拳頭重重砸在几上,咬牙喝道:「陳軫逆賊,寡人待他不薄,他卻屢害寡人,罪不容赦!朱愛卿,立即捉拿陳軫一家,押入死牢,抄沒全部資財!」

朱威領了旨意,安排抓捕陳軫去了。

魏惠王轉向龐涓,深揖一禮道:「寡人受奸人蒙蔽,差點誤殺忠良,請龐子寬恕。」

龐涓泣拜道:「陛下查辦奸賊,為龐涓洗雪殺父之仇,便是龐涓再生父母。自今日始,龐涓之軀永遠屬於陛下。只要陛下一聲旨意,龐涓縱使撲湯蹈火,在所不惜!」

魏惠王起身,親手扶起他:「龐子有此忠心,寡人幸甚!魏國今已危在旦夕,龐子可有良謀?」

「危在旦夕?」龐涓重複一句,略頓一頓,做驚訝狀,「陛下何說此話?」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輕輕搖頭,「龐子也都看到了,齊從東方來,秦從西方來,趙從北方來,韓從南方來,魏國四面皆戰,寡人既無可戰之卒,更無御軍之將,豈不是危在旦夕呀?」

「陛下過慮了。」龐涓拱手道,「就眼前局勢來說,魏國非但沒有危在旦夕,反而是適逢良機,可喜可賀呢!」

龐涓此言一出,即使惠施,心中也是一震,兩眼直直地望向龐涓。

魏惠王更被龐涓弄蒙了,急道:「什麼?寡人適逢良機,可喜可賀?」

「正是。」龐涓微微頷首,「昔年文侯之時,西有強秦,南有蠻楚,北有悍趙,東有勁齊,四鄰覬覦,形勢一如今日般岌岌可危。然而,文侯振臂一呼,樂羊舉槍而天下驚,吳起挺戟而諸侯懼,大魏歷世三代,開疆拓土,東征西戰,成就數十年霸業,天下莫不唯命是從。」

龐涓重提先君的赫赫功業,魏惠王聽得心情激動,轉而想到眼前的處境,卻又禁不住黯然神傷,搖頭歎道:「唉,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眼下強敵犯境,寡人——」連連搖頭,說不下去了。

龐涓朗聲道:「陛下,在草民眼中,並無強敵。」

魏惠王抬頭望著龐涓,口中不由自主地「哦」出一聲,兩眼不無疑惑地望向坐在左前側的惠施。惠施眼睛微閉,似乎沒有看到他的疑惑,也沒有聽見龐涓在說什麼。

龐涓端起擺放在幾前的一杯茶水,輕啜一口,抬頭望著惠王,侃侃說道:「在草民眼中,陛下所說的強敵,不過是一堆行屍走肉,不堪一擊耳。」

魏惠王聽見龐涓言語愈加托大,心中也愈加疑惑,再次「哦」出一聲,身子朝後微微一仰,眼睛也如惠施一樣微微閉上。

龐涓並不急於說話,端起茶杯,再次輕啜一口,細細品過,緩緩放下茶杯:「請陛下屏氣息神,聽草民一言。」

魏惠王的眼皮抬也不抬:「說吧。」

「草民以為,」龐涓侃侃說道,「眼下四鄰犯境,卻無一處可懼。趙、韓與魏同為三晉,唇亡齒寒之理,他們不會不知。此番出兵,無非是逼迫陛下放棄王號,斷無滅魏之念;秦人旨在打通東出之路,今得函谷、陰晉,於願已足,不會再有大舉。唯齊公不識時務,欺魏無人,視我為案上肥膩,欲一口吞之。陛下只需擊潰田忌,其餘三國必不戰自退。」

「龐子所言甚是,可——」魏惠王抬眼望向龐涓,「如何擊潰田忌,正是寡人所愁之事。」

「草民敢問陛下,是想活擒田忌呢,還是要了他的腦袋?」

魏惠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龐涓:「龐子——」

「陛下,」龐涓神態鄭重,「草民在等您的旨意呢?」

「這——當然是活擒了!」

「陛下若是信得過草民,草民定在一月之內將他綁縛殿前,聽憑陛下處置!」

魏惠王目瞪口呆,抬眼望望龐涓,又望望惠施。

惠施睜開眼睛,望向龐涓:「敢問龐子師從何人?」

「回稟相國,」龐涓朗聲應道,「龐涓越獄之後,前往雲夢山修習兵法,得鬼谷先生親傳。」

惠施震驚:「可是雲夢山中的鬼谷子?」

「此人正是恩師。」

「陛下,」惠施轉對惠王,「據微臣所知,雲夢山鬼谷子堪稱天下第一奇人,文韜武略無所不通,龐子能夠拜他為師,必有大成。適才所說,或非戲言。」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數聲,「田因齊虛上卿之位,未得龐子。寡人得之,實乃魏之大幸。請問龐子,若破齊人,你需多少兵馬?」

「三萬足矣!」

「這……」魏惠王驚道,「齊有大軍七萬,田忌更是名冠列國,龐子你——」

「軍無戲言!」

「好吧!大梁尚有守城精兵三萬,寡人全部予你!」

龐涓起身,三拜之後,緩緩說道:「草民謝陛下隆恩。只是——」

「龐子有何要求,但說就是。」

「大梁守軍尚需守護陛下安全,草民不敢擅用。」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不瞞龐子,除此之外,寡人實在無兵可調了。」

「龍將軍那裡不是尚有雄兵數萬嗎?」

魏惠王連連搖頭:「龍將軍處只有不到四萬人馬,且連戰皆敗,士氣低落,不堪大用了。」

龐涓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懇請陛下,暫將龍將軍麾下兵馬調撥三萬,交予草民即可。」

「你是說——」魏惠王震驚,「就用龍將軍的敗兵?」

「在草民眼中,並無敗兵。」

「好。」魏惠王略一思索,對毗人道,「擬旨,封龐子為龍將軍帳前禦敵先鋒,准允統兵三萬。破敵之後,另行封賞。」

陳軫匆匆回到府中,戚光已迎上來,正欲稟報龐涓之事,卻聽陳軫急急吩咐:「快,取幾箱金子來!」

戚光見主公一臉懼色,已知出事,再無多言,急急走進金庫,使人抬出幾箱金銀珠寶,套上兩輛駟馬軺車,放好墊腳凳,輕聲問道:「主公欲去何處?」

陳軫跳上車子:「先去韓國,快走!」

戚光略想一下,跳上裝金子的軺車,轉對候在一邊護送的丁三道:「主公出使韓國,我也得去。家中之事,托付於你了。」

丁三應道:「戚爺放心。」

戚光拉緊韁繩,揚鞭喝叫一聲,駕車直奔南門而去。

二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白虎引兵飛馳而來,將上卿府四面圍定,破門而入。丁三急帶家丁趕來,見到這個陣勢,驚道:「白少爺?」

白虎喝道:「拿下!」

眾兵丁不由分說,一擁而上,拿住丁三和眾家丁。丁三一邊掙扎,一邊大叫:「反了!反了!你們睜眼看看,這兒可是上卿府,你們還想活命嗎?」

白虎冷笑一聲:「拿的就是上卿,搜,一個也不許放過!」

眾兵丁答應一聲,四下撲去。不一刻兒,上卿府中所有人員盡被押送過來。

一個軍尉稟道:「報,府中人丁全部在此,不見陳軫、戚光!」

白虎走到丁三跟前:「陳軫何在?」

丁三硬著脖子,死也不說。白虎盯他一眼,轉問一個家丁,家丁兩腿打戰,結巴道:「半個時——時辰前出門去了。」

白虎厲聲問道:「哪兒去了?」

「說是出——出使韓國。」

白虎對軍尉道:「快,莫要讓他跑了!」

「下官遵命!」軍尉說完,引十幾騎急朝南門馳去。

白虎對著仍舊站在原地的眾軍卒道:「愣什麼?抄家!」

眾軍卒齊應一聲,再次四下撲去。

陳軫、戚光馳出南門,行不過數里,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陳軫眼珠兒一轉:「我想起一事,這要去趟邯鄲。你帶上這些珠寶,過韓境前往洛陽,在那裡尋個客棧住下,我辦完事情即去洛陽尋你。」

戚光點頭。

陳軫跳上後面一輛車子,驅車向東馳去。

陳軫走後不到半個時辰,身後就有馬蹄聲傳來,戚光回頭一看,但見煙塵滾滾,十幾騎急追而來。戚光臉色陡變,驅車狂奔。奔不過數里,司徒府的軍尉已率眾騎趕上,將戚光團團圍住,拿下之後押回大梁。

白虎回稟朱威,司徒府出具關文,四處緝拿陳軫。

濟水宛如一條寬大的銀帶,在黃池北側打了個大彎,向東南流去。濟水兩岸,魏軍沿南側,齊軍沿北側,各呈一字兒排開。

齊軍陣前,先鋒趙沖引領數千甲士擂鼓叫陣。魏軍轅門前面,一面寫著「大將軍龍」的大旗在轅門外面隨風飄動。大旗下面,一個巨大的藏青色免戰牌高高掛起,魏軍副將張猛兩眼冷漠,手中的長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排將士全副武裝,手持弓弩,全神貫注地望著河水對岸的齊軍。

向晚時分,張猛望見齊軍收兵,正欲回營,一行數騎疾馳而來,在轅門前勒住馬頭。張猛認出其中一人是毗人,急叫開門。不一會兒,毗人領著龐涓等走進轅門,直奔中軍大帳。

帳中,身負重傷的龍賈躺在榻上,幾名軍醫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清洗傷口,敷藥煎湯。龍賈臉色蠟黃,額上汗水流淌,似在強忍創口上的劇痛。

張猛走進,在龍賈跟前輕道:「龍將軍,陛下使內宰看望您來了。」

說話間,毗人已進帳中。

龍賈掙扎一下,嘗試坐起,毗人急步上前,按住他道:「龍將軍,快快躺下。」

龍賈躺下來,喘口氣道:「龍賈有負陛下重——重托,愧對陛——陛下。」

毗人安撫他道:「老將軍,陛下特叫在下看望將軍。」

龍賈淚水流出:「唉,老了,龍賈老了。龍賈對不住陛下啊!」

「龍將軍儘管養傷,」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和調兵虎符,「陛下已委派先鋒一名前來相助,這是詔書和虎符,陛下要將軍暫將帳前兵馬調撥三萬交予先鋒龐涓,由龐將軍先驅破齊。」

龍賈心頭一怔,含淚道:「末將領旨。龐先鋒——人呢?」

「就在帳外。」

龍賈喘息一下,對張猛道:「請——請先鋒將軍進——進帳。」

張猛朝帳外叫道:「大將軍有請禦敵先鋒進帳!」

一身戎裝的龐涓走進帳中,在榻前叩道:「末將龐涓叩見大將軍!」

龍賈輕喘幾下:「龐——龐將軍,免——免禮。」

龐涓依舊跪在地上:「末將謝大將軍厚愛。」

龍賈轉對張猛:「張將軍,你介紹一下兩軍情勢。」

張猛應過,轉對龐涓道:「龐將軍,田忌大軍七萬,沿濟水北岸下寨。我軍連敗數陣,士氣大挫。眼下雖是汛期,但這一帶河床甚寬,水流平緩,深不過胸,齊兵可涉水而過。眼下情勢——」

龐涓截住話頭:「張將軍不必多說,眼前情勢,在下已知道了。」

張猛一怔,眼望龍賈。

龍賈眉頭微皺,喘著氣道:「張將軍,點兵三萬,交予龐將軍。」

張猛遲疑一下:「回稟將軍,除去傷殘,我能戰之士,已經不足三萬了。」

龍賈輕歎一聲,微閉雙眼:「既然如此,就全部交予龐將軍吧。」

「末將遵命!」

龐涓朝龍賈再拜道:「末將謝龍將軍信任!龍將軍安心養傷,龐涓誓於旬日之內,將齊將田忌綁縛馬下,請大將軍發落!」

聽聞此話,龍賈睜開眼睛,凝視龐涓半晌,緩緩說道:「龐將軍,老朽累了。」

「大將軍靜心養傷!龐涓告辭!」龐涓再拜後,緩步退出。

望著他的背影,龍賈緩緩搖頭,輕歎一聲:「唉,若是公孫衍說出此話,老朽或可相信。」

先鋒帳外,軍樂聲中,兩名軍卒將一面寫有「先鋒龐」的藏青色大旗徐徐升起。

見旗子完全升起,龐涓轉對候於一側的參軍道:「在旗下搭個祭壇。」

參軍答應一聲,安排軍卒在旗桿下面搭起簡易祭壇,龐涓使人牽來那只準備獻祭的黑山羊,將它拴在祭壇下面。

看到黑羊拴好,龐涓略一思索,邁步走進三軍副將張猛的營帳,單膝跪地,朗聲稟道:「稟報將軍,末將準備就緒,可以點卯了!」

張猛點頭,傳令諸將至先鋒帳前點卯。不一會兒,三軍諸將紛紛趕到先鋒帳前,不無狐疑地走進帳中。

副將張猛坐於主位,龐涓作陪。一陣鼓響之後,張猛拿過花名冊逐一點將,點畢,朗聲說道:「諸位將軍,傳大將軍令!」

諸將「刷」的一聲立定,而後單膝跪地。

張猛朗聲說道:「大將軍令,自今日起,三軍將士悉聽禦敵先鋒龐涓調遣,違令者斬!」

眾將皆吃一驚,紛紛將目光投向龐涓。

龐涓站起身子,朝諸將連連拱手:「禦敵先鋒龐涓見過諸位將軍。」

眾將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望向張猛,無人理睬龐涓。龐涓正自尷尬,張猛緩緩離開主位,走至眾將前面,在首位站下,單膝跪地:「末將張猛叩見先鋒將軍,請將軍發令!」

眾將見狀,只好齊聲說道:「末將叩見先鋒將軍,請將軍發令!」

龐涓走過來,親手扶起張猛,又將諸將一一扶起,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說道:「龐涓謝諸位將軍抬愛!」

眾將皆道:「請先鋒將軍發令!」

龐涓朗聲說道:「先鋒龐涓求問諸位將軍一句回話。」

眾將異口同聲道:「請將軍發問!」

龐涓一臉嚴肅:「諸位將軍,想打勝仗嗎?」

幾年來,魏軍幾乎是每戰必敗,三軍諸將無不憋著一肚子火,哪個不想打勝仗?但打勝打敗不是想與不想之事,在諸將看來,龐涓此問簡直可笑,因而誰也沒有開口。

見無人開口,龐涓又問一聲:「諸位將軍難道不想打勝仗嗎?」

又是一陣沉默。

場面正自尷尬,中間一位青年將領冷冷說道:「回先鋒將軍的話,這裡沒有人願打敗仗。」

「好!」龐涓看他一眼,朗聲說道,「既然無人願打敗仗,自今日開始,龐涓定與諸位只打勝仗!」

此話簡直就是將牛皮吹上了天,眾人再次緘默。有頃,右軍主將冷笑一聲,揶揄道:「先鋒將軍,如果能夠只打勝仗,大家做夢也會笑醒的。」

聽聞此言,諸將紛紛扭頭接耳,言語表情不無嘲弄。

龐涓斜他一眼,緩緩說道:「龐涓以蒼天的名義保證,諸位一定會在夢中笑醒。」

右軍主將再次揶揄:「末將敢問一句,先鋒將軍拿什麼保證?」

龐涓抬起手來,指指自己的腦袋:「就拿這個。」

眾將見他押上腦袋,誰也不再說話。

龐涓略略一頓,緩緩說道:「諸位將軍,你們也許早就聽說了,不久前,陛下在大梁張懸王榜,招募破敵之人。在下不才,斗膽揭榜,蒙陛下恩寵,授予先鋒職銜,授命破敵。」指下自己腦袋,「諸位將軍,在下自揭下王榜之時起,也就押上這個了。」

王榜之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眾將自然知曉。揭下王榜而不能破敵,即使戰不死疆場,未來結局也只能是一個,這個眾將也是心知肚明。

見眾將再無他話,龐涓輕輕咳嗽一聲,接著說道:「諸位將軍定想知道,在下本是一介草民,何德何才,竟敢冒死去揭王榜?」

這也正是眾將極想知道的,因而無不瞪大眼睛望著龐涓。

「不瞞諸位,」龐涓掃視他們一眼,侃侃言道,「一個月前,在下路過宿胥口,感覺困乏,就在樹下小酣。剛剛躺下,似睡非睡之際,在下突然看到一人從天而降,正自驚異,那人徑直飄落於在下跟前,端坐於地,緩緩說道,『龐涓,聽說你一向敬服本將,今日見到本將,還不叩拜?』在下定睛一看,來人竟是在下平生最最崇拜的吳起將軍,當即叩拜於地。吳起將軍又道,『龐涓,魏國有難,魏王不日將在大梁張榜求募破敵賢才。本將受上天之命,曉諭你去大梁揭榜,輔佐魏王陛下,重振大魏雄風。』在下叩道,『吳起將軍,晚輩無德無才,如何敢去揭榜?』吳起將軍道,『龐涓勿憂,本將授你一書,保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吳起將軍說完,從袖中摸出一書,拋予在下。在下接過一看,竟是一本寶書,當下大喜,叩頭再拜。在下叩畢,抬頭再看,吳起將軍已飄然遠去。在下還有許多話欲問將軍,見他飛昇,心中一急,脫口大喊,誰料這一喊,竟自醒了。在下原以為是夢,回頭一看,懷中真還多了一冊竹簡。諸位將軍請看。」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啪地擺在几案上。

眾將聽得出神,又見龐涓拿出一書,無不瞪大眼睛望那竹簡。龐涓將竹簡細細攤開,卷首赫然寫著《吳子兵法》四字。

龐涓將竹簡全部展開,再緩緩合上:「諸位將軍,吳起將軍晚年確曾著有兵書一部,秘不示人。臨難之際,將軍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含淚將其焚燬,因而世人不知。今魏國有難,吳起將軍特將此書傳授於涓,要在下輔佐陛下,重建霸業。」

宿胥口有一棵吳起樹,魏人無不知曉。龐涓又將這個故事講得有鼻子有眼,且又甩出一本寶書,眾將無不信以為真。

最先發言的青年將軍由衷歎道:「唉,龐將軍,這些年來我們每戰必敗,打得窩囊啊!只要將軍能領末將打上一次勝仗,末將縱使身碎萬段,死亦無憾!」

眾將齊聲附和。

「諸位將軍,」龐涓抱拳說道,「回營之後,你們可以轉告每一位勇士,就說從今日開始,大魏鐵軍必將戰無不勝,因為吳起將軍的在天之靈正在護佑我們!」

眾將齊道:「末將誓死跟隨將軍,振我大魏雄威!」

龐涓舉手誓道:「龐涓願與眾將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眾將齊聲起誓:「我等願意跟從將軍,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龐涓掃視眾將一圈,不無威嚴地朗聲說道:「諸位將軍,在下已修戰書一封,三日之後,與田忌河灘斗陣!」

聽到龐涓又要鬥陣,眾將面面相覷。

左軍主將遲疑一下,跨前稟道:「啟稟先鋒將軍,田忌精通陣法,前大將軍與他幾番斗陣,不曾贏過一場。龍大將軍所擺之陣,也被田忌找到破綻。龐將軍又要與他斗陣,豈不正中下懷?」

「諸位放心!」龐涓猛一揮拳,「吳起將軍親授在下奇陣,專擒田忌!諸將聽令!」

聽到吳起將軍親授奇陣,眾將多少有些振奮,跨前一步:「末將聽令!」

龐涓不無威嚴地掃視諸將一眼,朗聲說道:「帳外祭旗!」

「什麼,你說龐將軍向田忌約下戰書,主動挑戰?」龍賈一急,掙扎著就要坐起,張猛忙伸兩手將他扶住。

「龍將軍,」張猛按著龍賈重新躺下,「您——您不能動啊!」

龍賈喘息幾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猛。

張猛遲疑一下,接著說道:「龐將軍不僅向田忌下達戰書,且還約他三日之後在河灘斗陣。」

聽到斗陣二字,龍賈不禁長歎一聲,閉上眼睛,喃喃道:「唉,又是一個公子卬啊!」

張猛亦歎一聲,不再做聲。

又過一時,龍賈睜開眼睛,望向張猛:「知道他欲布何陣嗎?」

張猛搖頭:「點卯之後,龐將軍拿出一本《吳子兵法》,說是吳起將軍托夢於他,要他揭榜退敵。然後就——就帶眾將到帳外以黑山羊祭旗。祭完旗,他什麼也沒有說,只讓眾將回營聽令。」

龍賈驚道:「三日後就要鬥陣,他——他難道什麼也不準備?」

張猛點頭道:「眼下尚看不出。」

龍賈沉思有頃,吩咐道:「龐將軍若有舉動,速來報我。」

「末將交代過了。」

話音剛落,中軍參將急走進來,稟道:「報,龐將軍傳令了!」

張猛急問:「所傳何令?」

「傳令司糧草的李將軍,將軍糧倒在庫中,騰空一萬個麻袋,等候調用。」

「什麼?」張猛驚道,「他要把糧食倒在地上?」

「正是。」中軍參將接道,「不僅如此,龐將軍還要徵用二十車干石灰、一千柄木掀、一萬條絲紗——」

張猛不解地望著龍賈,自語道:「二十車干石灰粉、一千柄木掀、一萬條絲紗——」轉頭望向參將,「還有何令?」

「龐將軍還……」參將遲疑一下,「還要一千桶屎溺。」

「什麼,一千桶屎溺?」張猛徹底蒙了,愣有多時,抬頭再問,「他還要什麼?」

參將搖頭。

「大將軍,」張猛轉頭望向龍賈,「他——他要這些玩意兒,有何用意?」

龍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有頃,抬眼望向參軍:「諸位將軍呢?」

「回稟大將軍,眾將得令後甚是惶惑,是否遵從,皆要末將請示大將軍。」

「告訴諸將,」龍賈緩緩說道,「三軍既已交予龐將軍,就應聽從龐將軍調遣!」

張猛急道:「龍將軍——」

龍賈再次閉上眼睛:「去吧。」

張猛轉對參將:「傳令諸將,一切聽從龐將軍調遣!」

「末將得令!」參將應畢,轉身退出。

看到參將走遠,張猛一臉惑然地望著龍賈:「龍將軍,龐將軍他——」

「嗯,」龍賈若有所思,「如此部署倒是怪異,難道龐將軍另有奇謀?」略頓一下,輕輕搖頭,「以三萬疲敗之卒挑戰田忌七萬大軍,縱有奇謀,也是凶險。張將軍——」

「末將在。」

「速將龐將軍用兵之法密奏陛下,讓陛下加固大梁城防,以防不測。另外,你可預留三千弓弩手,設伏於黃池北門外面的槐樹林中,萬一龐將軍兵敗,掩護其入城。」

張猛應允一聲,急步走出帳外。

前方密奏傳至宮中,魏惠王匆匆閱過,啪一聲擲於几上,大叫一聲:「豎子誤我!」

惠施一怔,趕忙揀起戰報,逐行看去。

呆坐一時,魏惠王不無沉重地搖搖頭,頹然歎道:「唉,什麼黑山羊?什麼鬼谷子高徒?天亡寡人啊,惠愛卿!」

惠施已將戰報仔細看畢,急叩於地,輕聲奏道:「陛下——」

惠王不由分說,擺手打斷他:「惠愛卿,不必說了。」朝外大叫,「來人!」

毗人急至:「老奴在。」

惠王一字一頓,字字鏗鏘:「到庫房取寡人的戰袍來!」

毗人不無驚疑地望著惠王,兩眼發直。

「愣個什麼!」惠王瞪他一眼,吼道,「還不快去?」

毗人打個哆嗦,正欲退出,惠王又道:「還有——」

毗人止住步子。

「擂鼓鳴鐘,詔告大魏臣民,不分男女老幼,悉數上城!寡人縱使血染甲衣,也要與田因齊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