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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三章 龐涓下山,鬼谷三子各獲絕學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來又一個春天。就在這乍暖還寒、萬木萌動時節,河西少梁發生一起規模頗大的鄉民暴亂。

發起者是那個曾到張邑向張儀叫過板的吳青吳少爺,原因極其簡單,河西失陷後,像張儀家一樣,吳青一家橫遭劫難,家財盡被抄沒不說,吳青的父親更被秦人處死,吳青及一家老少淪為僕役。更可惡的是,吳青年僅十一歲的妹妹被一個秦國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將她強暴。吳青聽到她的聲聲慘叫,忍無可忍,血氣噴湧,將官大夫一家悉數殺死,召集舊日僕從,乘夜色逃出少梁,竄入西部叢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轟動,許多與他有著共同命運或不堪秦法嚴酷的魏人聞訊,紛紛追隨,不出半月,吳青竟然聚起數千人馬,踞守山林險要,拚死對抗秦軍。河西郡府兩番派兵清剿,均被他們擊潰。

事件迅速報至河西郡兼職郡守司馬錯。這日大朝,司馬錯將事件始末詳細奏報惠文公,請旨清剿。惠文公的眉頭略略一皺,將他擱在一邊,轉臉望向別人:「諸位愛卿還有何奏?」

其他朝臣見狀,也就紛紛奏事。惠文公逐一處置完畢,宣佈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馬錯一臉錯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孫衍道:「公孫大人,這陣兒您可得空?」

公孫衍笑道:「國尉有話,但說無妨。」

「請大人至下官府上一敘。」

公孫衍跟隨司馬錯來到國尉府上,分賓主坐下。司馬錯將河西危勢扼要講說一遍,不無急切地望著公孫衍:「大良造,如此緊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問,在下——」打住話頭,眼神迷茫。

公孫衍在少梁鎮守多日,自然知曉吳青其人。河西之戰時,秦人圍攻少梁,吳青一家出人出錢,投入抗秦苦戰,公孫衍為此甚是感動。時過境遷,公孫衍今日貴為秦人大良造,吳家卻或死或走,慘遭欺凌,吳青更是落草為寇,著實讓人歎喟。此時被問,公孫衍不便多說,只好替吳青辯解一句:「吳少爺養尊處優慣了,平素也愛爭強好勝,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絕境,不然不會走到這一步。」

司馬錯恨道:「這些魏國權貴,當初就該斬盡殺絕!」

公孫衍見他言語決絕,一時不好再說什麼,正欲托故離開,司馬錯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請您來,是想求您拿個主意。這事兒半時也拖不得,此端一開,河西再無寧日了。」

公孫衍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司馬將軍,君上沒有當場下旨,說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牽涉的恐怕不是一個吳青,而是河西的整個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為,將軍還是等一等再說。」

司馬錯想了一下,覺得公孫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從國尉府裡辭別,公孫衍回府時已近午時。大良造府即原來的商君府,公孫衍原本簡樸,加上商君府中應有盡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後,只是換了塊匾額,別的基本未動。

剛至府門,公孫衍就感到有些異樣,因為門口比平日多出兩個衛士。公孫衍看他們一眼,也無二話,邁步進府,看到院中釘子似的豎著兩排衛士。公孫衍已知怎麼回事,急急走進正堂,果見惠文公和上大夫樗裡疾坐在裡面。

公孫衍趕前幾步,叩首於地:「微臣叩見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駕臨,回來遲了,請君上恕罪。」

惠文公擺下手,笑道:「愛卿請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論罪,當是寡人請罪才是。」

公孫衍行過大禮,起身走到幾前,正襟坐下。內臣早已反客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孫衍幾前,退至門外。

惠文公笑道:「時光過得真快,眨眼之間,愛卿來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風粗獷,鮮知禮義,愛卿過得慣嗎?」

「謝君上關愛。前些時日,微臣前往各處郡縣巡訪,對秦地民風甚是驚歎。」

「有何驚歎?」

「微臣所到之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鄰人之間鮮有爭執,州府衙門也少訴訟,據說民間爭執,多在進公府之前就已化解,這在魏國簡直不可思議!」

惠文公又是一笑:「這都得益於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記不住禮義,只能記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財,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

公孫衍應道:「這也正是微臣所擔憂的。」

「哦?」惠文公一怔,「愛卿有何擔憂?」

「法令過於嚴苛,初行時尚可,行久不變,勢必傷民。民若傷及皮毛,尚無大礙,若是傷及根本,則不可行遠。」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頭問道:「依愛卿之意,難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實際之處?」

「正是。」公孫衍脫口應道,「譬如這一條,他人之財,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就有模糊之處。他人之財若是得之於義,不妨得之。再說,即使得之不義,得多少斬手,得多少不斬手,理當有個區分。再譬如連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說,還要禍殃九族,罪及諸鄰,這就有些過了。還有盜寇,也應分清層級,而後判其該受何刑。重農輕商,也似不妥。獎勵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沒有商賈,貨物就無法流通,民間就不能互通有無,國家也收不到相應賦捐。」

惠文公眉頭微皺,沉思有頃,緩緩說道:「愛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對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屍骨未寒,寡人擅動新法,似不穩妥。」

公孫衍一怔,離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擺手道:「不知者不罪,愛卿請起!」

公孫衍再拜道:「微臣謝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孫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聽聞愛卿寫過《興魏十策》,後又將其燒了,可有此事?」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輕歎一聲:「唉,如此好書,竟這樣毀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書中所述,淨是魏國之事,不合秦國之情。」

「愛卿錯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鄰而居,寡人若不知魏,豈不成了瞎子?」

公孫衍也是一笑:「聽君上說話,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聞知前相白圭治國有方,愛卿隨從白圭多年,定然熟悉這些方術。先君新法雖說不可變更,愛卿倘有治國良策,只要是利國利民,寡人倒還可以做主。」

「若是此說,微臣倒有一個想法。」

「愛卿請講。」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餘里。新法雖說獎勵耕織,然而,僅憑秦國原有屬民,勢必力不從心。微臣以為,君上可以詔告天下,凡是願意赴秦墾荒種地的,可免其十年賦役。三晉之民多有不堪重負者,一旦聞知,必攜家拖口,趕赴秦地墾荒——」

公孫衍未及說完,惠文公已是興奮地一拳砸於几案上,脫口讚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無民,等於無地,有民無地,卻可以奪地。」

「君上聖明。」公孫衍接道,「這樣一來,秦國荒地得拓,三晉良田荒蕪,只此一進一出,勝負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連連點頭,「愛卿這是釜底抽薪之術,甚妙!這樣吧,」轉向樗裡疾,「樗裡愛卿這就擬道詔書,寡人加璽,明發天下。愛卿可以這樣擬文,凡列國赴秦墾荒之民,寡人不問地位貴賤,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懇田二十畝者,免賦役十年,超出二十畝,每增加十畝,增免一年,超出一百畝,按斬敵三首記功一次,賜爵一級,超出兩百畝,按斬敵五首記功一次,賜爵兩級。嗯,還有,對於那些一無所有的貧民,只要申請,寡人藉以糧食、工具,三年之後待其豐收,照所借之數償還,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裡疾應道:「微臣領旨。」

公孫衍甚是驚愣。他不過提出一個設想,至於如何去做,真還沒有細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間做出決斷,且考慮得如此細微,似是早有預謀一般,著實讓他佩服。

公孫衍正自發怔,惠文公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是大事,更是國策,就由兩位愛卿共同承辦。」

公孫衍、樗裡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話鋒一轉:「公孫愛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卻不是為這事來的。」

「可為河西之事?」公孫衍想了想,小聲問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語氣中不無憂慮,「不過,河西之事的確嚴重。寡人粗略算過,單是魏國權貴就有數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數口,若再算上僕從,只怕不下十萬眾。河西讓魏人治理六十年,民眾已習魏制,陡然讓他們改行秦法,的確是難。愛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聽說先君變法是分兩步走的,第一步行過數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愛卿是說,河西改制也分兩步走?」

「微臣以為,對待河西之民,不可強制,可先懷柔,讓他們有條活路,嘗到做秦民的好處,然後再行秦制。對於那些魏國權貴,更要懷柔。這些人大多知書達理,多才多藝,是民中精英,若將他們一概剷除,於國於民都是傷損。而且,今後再得魏地,魏民因無退路,必會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點頭:「就依愛卿所言。寡人這就頒旨,凡是魏國權貴,只要服從秦法,願做寡人的順民,寡人這就歸還其原有財產的一半。至於這個帶頭起事的吳青,聽說愛卿與他相熟,煩請愛卿修書一封,招撫吳青。吳青若是願意接受招撫,寡人不僅既往不咎,且也歸還他家的一半財產。如果此人願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視才量能,給他一件事做,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跪地叩道:「微臣代吳青及河西臣民,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愛卿快快請起,要謝,也該寡人謝你才是。無論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總不能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孫衍由衷歎道:「秦國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啊!」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愛卿,也是寡人之幸啊!嗯,公孫愛卿,寡人此來,是另有一件大事請教愛卿。」

「微臣恭聽。」

「你見過惠施嗎?」

公孫衍搖頭道:「微臣聽說過此人,只是未得機緣相見。」

「愛卿聽說他什麼嗎?」

「此人能言善辯,在稷下時向名嘴公孫龍叫板,二人激辯兩日,聽眾盈門。後來聽說他在安邑當街攤出《觀物十事》,微臣正欲求教,他卻被太子殿下請進貴門。」

「今日看來,此人還不只是能言善辯,而是一個大才喲!」

「什麼大才?」樗裡疾撲哧笑道,「他的《觀物十事》,微臣也聽說了,淨是胡扯。這是一個怪人,魏王用他治國,只怕越治越亂了。」

惠文公眉頭微皺,白他一眼,緩緩說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遷都,此舉大不尋常!」

樗裡疾辯道:「魏王遷都,分明是害怕我們打過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圖前,指著圖道:「你們看,魏國國土分為兩塊,一塊在中原,以大梁為核心,另一塊在河東,以安邑為核心,中間被韓國攔腰切斷。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佈,農商發達,而河東多為山地,並無迴旋餘地。魏都東遷,一可壯大國力,二可避我鋒芒,三可與山東列國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實就虛,中原逐鹿,從長遠來看,不失為一步好棋。」

公孫衍不無歎服道:「君上看得深遠,微臣拜服。」

「不過,」惠文公話鋒一轉,「魏都如果東移,河東這邊自是鞭長莫及,在寡人則是機會。兩位愛卿,你們說說,寡人又當如何把握這一機遇?」

樗裡疾接道:「微臣認為,我可趁機收復陰晉。」

「收復陰晉?」惠文公點點頭,「嗯,陰晉是要收回,只是——怎麼收回,你們二位可有高見?」

「微臣認為,」公孫衍應道,「陰晉並不緊要,緊要的是東出之路。」手指地圖,「君上請看,秦偏居關中,東出之路只有兩條,一是出臨晉關,二是出函谷關。出臨晉關要強渡河水,雖可在此架橋,橋樑卻是易毀之物。再說,大軍渡大河,歷來為兵家所忌,一則容易半渡受擊,二則是過河之後,不得不背水而戰。函谷之路卻無需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關、崤關,就可直達洛陽,制約周室,同時卡斷韓國的武遂之道,進可直逼中原,退可保衛關中。」

「不瞞愛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關,東有函谷關和河水兩道天險,秦即成為四塞之國,寡人可以高枕無憂矣。只是——」略頓一下,「函谷關、陰晉均由魏將張猛鎮守。從河西之戰看出,此人是個將才,不好對付。陰晉、函谷均是險地,易守難攻不說,又能互相策應,若要取之,的確棘手。公孫愛卿可有良策?」

「微臣有一計,函谷、陰晉唾手可得。」

「愛卿請講。」

公孫衍侃侃說道:「繼續利用魏侯稱王之事。魏侯稱王,最不舒服的是韓、趙兩國。兩國原來害怕魏國,但河西一戰,大魏武卒威風不再,名分之爭漸次顯示。微臣以為,君上可派使臣曉諭周天子,以周天子名義詔令魏王放棄王號。魏王必定不肯,此時,君上就以討逆為名,結約趙、韓兩國,征伐魏國。若是三國同時起兵,魏王必是應接不暇,無力照顧函谷。至於這個張猛,微臣自有辦法應對。」

惠文公點頭道:「愛卿所言甚是。」思忖有頃,「不過,趙、韓兩國也不單是名分之爭。這件事兒可以定下,由公孫愛卿籌劃方案,樗裡愛卿安排朝見周室,出使趙、韓等一應事宜,共約伐魏。可對韓、趙承諾,伐魏之時,韓人所佔土地,歸韓,趙人所佔土地,歸趙!」

第二日,惠文公連頒數詔,一是獎勵流民赴秦墾荒,二是安撫河西的原有貴族,歸還其原家產的一半。公孫衍特別捎書給吳青,向他指明出路。吳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撫。為示誠意,吳青使屬下將自己綁了,親至咸陽向惠文公請罪。

惠文公聞訊大喜,迎出殿外,親手為他解下繩索,攜其手上殿,當殿赦免他無罪,詔令將其部眾選出精幹的改編為秦卒,晉封他為官大夫兼千夫長,攝少梁守尉。

與此同時,三路使臣浩浩蕩蕩,分別奔向洛陽、邯鄲和新鄭。

就在秦國萬象更新,緊鑼密鼓地準備伐魏,謀取函谷關、陰晉之時,魏惠王卻在為一件大事發愁。

這件大事就是錢。近年來,魏國大事連連,先是孟津之會,後是大興土木擴建王宮,再後是伐衛,再後就是河西之戰,既動干戈,又興土木,哪一樣都要花錢。尤其是河西大戰,不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將魏惠王積蓄多年的家底耗了個八九成。這一次舉國遷都,魏惠王明顯感到了捉襟見肘。

魏惠王本來將建造新王宮的任務交給了司徒朱威。朱威既管刑獄,也管錢糧,因而知道還有多少家底。大梁原來就是魏侯的別宮,已建有宮室、宗廟等,只是規格較小而已。經過權衡,朱威提出一個方案,就是將原來的別宮稍加修繕和擴建,改造成王宮。

然而,當朱威將方案呈交上去時,惠王卻大發雷霆,拍著几案將他責備一通:「你這宮城連衛公的都不如,哪裡能叫王宮?你叫列國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你你——你朱威安的什麼心?存心要寡人難堪嗎?」

朱威卻是不卑不亢地叩在地上,聽他責完了,方才說道:「陛下,不是微臣不往好處建,而是庫中沒有多少錢了。」

惠王眉頭微微一皺:「沒有多少錢?沒有多少是多少?」

「回稟陛下,庫中僅有兩千金,是微臣特意留作軍備的。」

庫中僅餘兩千金,在惠王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以前白圭在時,善於經商不說,日常開支也精打細算,庫中所積黃金不下數萬,銅子更是不可勝數。白圭走後僅只兩年,國庫已空,惠王不由暗吃一驚,眨巴一下眼睛:「看來,宮殿你是修不好的,還是抓金子去吧。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微臣在!」

「前番使秦,愛卿勞苦功高,晉陞上卿。修築宮殿的事,就由上卿府督辦。」

陳軫跪下叩道:「謝陛下隆恩!」

陳軫未能如願當上相國,正自失落,卻意外得到上卿職爵,又接到這項肥差,也算是禿頭長了副絡腮鬍,虧中有補了。十日之後,陳軫呈奏了新的修築方案,就是比照洛陽周宮的規制,在大梁新建一個大魏王宮,將現有離宮擴建為東宮,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過方案,甚是滿意,誇獎幾句後,抬頭問道:「陳愛卿,這個規制,約需多少花費?」

陳軫應道:「據微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約需三萬金!」

「三萬金?」惠王目瞪口呆,「寡人哪有這麼多金子?」

「回稟陛下,」陳軫微微一笑,「這個微臣早想過了。大周宮殿不是一朝一夕就建起來的,是數代天子積勞而成。微臣以為,陛下可先修築一個正殿、兩個偏殿及必要的後宮,在規模上不亞於安邑王宮,暫先安置下來。日後有了錢,再根據需要,慢慢構建。」

「嗯,這樣也好。」惠王思忖良久,點頭道,「依愛卿所說,先建這些又得多少金子?」

「五千金足矣。」

「五千金?聽朱司徒說,庫中只有兩千金了。」

「不是還有些散錢布幣嗎?折合下來,也值千金!」

「還差兩千金呢!」

「微臣有個主意,或可籌足此數。」

「愛卿快說!」

「眼下魏國的賦稅是十抽一,這是先君文侯時定的稅制,早與列國現行稅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動,「愛卿這就說說列國的現行稅制。」

「趙國是十抽一點八,韓國是十抽一點六,楚國是十抽一點五,齊國是十抽一點四,秦國是十抽一點三。」

「依愛卿之見,寡人當抽多少為宜?」

「眼下是非常時期,微臣以為,可按十二稅制,即十抽二。陛下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即可增收賦稅三千金。」

惠王再次陷入沉思,有頃說道:「就依愛卿所言,擬旨去吧。」

魏惠王沒有廷議,直接頒詔將十一稅制改為十二稅制,立時在魏引起朝野大嘩。這且不說,為修宮室,陳軫又奉旨徵調各種工匠近萬人,蒼頭逾二十萬眾,工程尚未動工,已是民怨沸騰。

朱威急了,當即趕往相府求見惠施。惠施聽完朱威提到稅制的事,緩緩說道:「就我所知,這十一稅制的確低了點兒。」

「相國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國行的雖是十一稅制,但另有兵革稅、茶稅、絲麻稅等近十個稅種,累加起來,早已超過十抽二這個極限。這還只是君上征的明稅,也叫國稅,實際徵收時,各地吏員均有附加,據下官所知,附加額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領主所繳的地租,種田的隸農原本已經所得無幾,今又明碼加稅,叫他們哪裡還有活路?再說,眼下秋收在即,陛下卻在此時征民,豈不是雪上加霜嗎?」

惠施聞聽此言,方知事態嚴重,長歎道:「唉,在下本想從長計議,這才提議遷都,不想——不想卻成了害民之舉!」

「相國大人,這樣下去,魏國真就完了,我們得趕快想個應策才是。」

惠施兩眼微閉,似乎陷入深思。

「相國大人,我們這就去見陛下吧。」朱威不由分說,拉上惠施就朝王宮走去。

兩人趕到御書房叩見惠王,未及張口,惠王即將話口堵上:「兩位愛卿可是為賦稅一事來的?」

朱威看一眼惠施,拜道:「陛下——」

惠王擺手止住朱威:「朱愛卿,你要說什麼,寡人早已忖知了。不過,你們來得正好。」指著一旁的兩捆竹簡,「請二位看看這是什麼?」

毗人走過去,將兩捆竹簡拿到朱威前面。朱威打眼一看,正是公孫衍《興魏十策》中的前面五策。

「唉,」惠王輕歎一聲,「公孫衍雖說為人不齒,先是因色殺人,後又叛離寡人,但一事歸一事,所寫之書倒是可讀。不瞞愛卿,寡人昨夜又讀一遍,裡面許多東西涉及農、商,實乃興國根本。你與惠愛卿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將書中可用之處選挑出來,擬定一個條陳。宮室要修,興國根本也不能丟,惠愛卿,你說是嗎?」

惠施叩道:「陛下聖明。」

「惠愛卿,若是沒有別的事,與寡人對弈一局如何?」

惠施聽出惠王是在逐客,拱手道:「回陛下的話,微臣這要回去奉旨讀書,待有空閒時,再來向陛下討教。」

「好好好,」惠王順口笑道,「惠愛卿真是說做就做,雷厲風行之人哪!既如此說,寡人也就不留二位愛卿了。」

惠施、朱威拜辭惠王,各提一捆竹簡退出御書房。

走出宮門,朱威怪道:「相國大人,方才您為何一句話不說?」

惠施歎道:「唉,木已成舟,能說什麼呢?這兩捆竹簡,你都拿回去吧,就按陛下之意理出個條陳,我們一道上奏。眼下只能是亡羊補牢,能補多少,就補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陳軫的督促下,經過大半年的緊張施工,王宮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裝飾和環境美化、後花園、後宮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於這年夏季親臨現場視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宮殿,魏惠王甚是滿意,要陳軫加快進度,力爭在秋後遷都。陳軫要求加撥五百金,魏惠王吩咐毗人從後宮費用裡將這筆錢撥出。

三個月之後,在中秋節這日,陳軫回到安邑,奏報魏惠王宮殿落成。魏惠王大喜,當下帶著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陳軫等重臣前往太廟,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請巫祝占卜,擇選吉日搬遷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啟動儀式,正欲占卜,留在宮中守值的執事御史快馬趕到太廟,將一個傳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傳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驚異:「傳檄?他傳什麼檄?」

毗人走過去,接過傳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細一看,臉色由驚轉怒,繼而漲成紫褐色,「啪」的一聲將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彈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眾臣不知發生何事,皆是一驚,面面相覷。

魏惠王震幾怒道:「諸位愛卿,你們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撿起木檄,見上面寫道:「嗟爾魏罃,身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稱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周臣嬴駟奉大周天子詔命,奉勸魏侯迷途知返,從速放棄王號,負荊至周室請罪。倘若執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駟只有順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討逆平亂,以正天道!秦公嬴駟。」

惠施看過,傳給太子申,太子申傳給朱威,朱威傳給公子卬,公子卬傳給陳軫。看到諸臣逐一看過,魏惠王冷笑一聲:「哼,一個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穩,就敢這麼對寡人說話!」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熱血沸騰,大聲叫道:「父王,兒臣請命征伐秦國,誓獲此賊,以報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臉,白他一眼,轉過頭去。

公子卬拉不下臉,正不知如何是好,陳軫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轉過頭來,看著陳軫道:「愛卿請講。」

「以微臣觀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擬。」

「愛卿可詳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兩年,在秦地位尚未穩固,更沒有公孫鞅、車英、甘龍、嬴虔一幫老臣輔佐,斷不會公然向陛下挑戰。前時差信臣樗裡疾前來求和,可為佐證。至於這個檄文,聽那語氣,想是逆賊公孫衍所擬。」

「嗯,說下去。」

「微臣以為,公孫衍犯下滅門重罪之後,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為大良造,接替公孫鞅之職。公孫衍無尺寸之功,卻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國群臣。公孫衍心中明白,因而急於建功立業,一是報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壓服眾臣。公孫衍跟從白圭多年,熟知我國,自然會獻此策。秦公年輕氣盛,雖無孝公之才,卻想建樹孝公之功,自然與那公孫衍一拍即合。」

「愛卿可有應對之策?」

「微臣以為,我西有河水天險,東有函谷雄關,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盡可置若罔聞,聽憑秦人咆哮。待陛下東遷大梁,騰出手來,再與秦公理論。」

魏惠王沉思有頃,將頭轉向惠施:「適才陳愛卿所言,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稟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頗。」

這是惠施首次在公開場合否決陳軫。陳軫立時拉長臉,瞪向惠施。

「何處有失偏頗?」

「此番秦公謀我,萬不可等閒視之。據微臣所知,秦公已經派出使臣,結好趙、韓兩國,共謀伐我。我雖有河水之險,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趙、韓三國同時興兵,以眼下我之國力,萬難應對。」

惠王大驚:「秦人結好趙、韓?」

惠施點頭道:「是的,趙、韓兩國已與秦人簽過盟約了。」

「惠愛卿,」惠王半是責怪道,「你既已知曉此事,早該稟報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剛剛得知,本欲在上朝時稟報陛下,不想卻被陛下召到此地來了。」

惠王巴咂幾下嘴唇,無法再說什麼,只好環視眾臣道:「諸位愛卿,你們說說,秦人謀我,意欲何為?」

朱威拿起檄文,緩緩說道:「回稟陛下,從檄文上看,秦公這是逼迫陛下放棄尊號,重新對周俯首稱臣。」

惠施亦道:「三國謀我,皆曰討逆。所謂討逆,其實就是對陛下稱王一事心懷不滿。」

魏惠王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哼,滿也好,不滿也罷,寡人既已稱王,就無回頭之理。諸位愛卿,你們可有應對之策?」

公子卬稟道:「啟稟父王,兒臣以為,公孫衍若要謀我,必圖陰晉。西河主將張猛與公孫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兒鎮守。父王可調回張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點頭道:「嗯,卬兒所言在理,可調張猛前往大梁,應對韓、趙,只是這西河一線,誰人可守?」

「兒臣願往!」

魏惠王搖頭道:「你還是待在寡人身邊吧!惠愛卿,西河一線,你看何人鎮守比較合適?」

惠施不假思索:「龍將軍!」

「父王萬萬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論與公孫衍私交,龍賈遠勝張猛。」

魏惠王凝眉有頃:「西河防務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後,再行定奪。」轉向惠施,「眼下三國謀我,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這場兵事。」

「愛卿快說!」

惠施侃侃說道:「雖是三國謀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國。陛下請看,」拿過筆墨和一張羊皮,在几案上攤開,刷刷幾下畫出一幅形勢圖,邊畫邊說,「秦國囚居關中,西為戎狄,北為義渠,皆是秦國屬國。西南是巴、蜀兩國,皆有重山為障,東南是楚國,秦人已經搶得武關,奪得商於谷地,南顧無憂。秦公所憂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無憂,或有大圖,必須東出有路。秦人東出之路無非兩條,一是經函谷關、崤關至洛陽,二是經臨晉關渡河水。就眼下而言,兩條出路無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為,秦人的最大敵人不是別人,正是陛下!反觀趙、韓兩國,與魏非但沒有利害衝突,反倒是利益相關,唇亡齒寒。趙、韓之所以跟著秦國起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名分。三家分晉之時,魏、趙、韓同為諸侯,如今陛下貴為天子,而趙、韓兩家仍是諸侯,其心如何能平?趙、韓此前之所以懼我,是因為魏武卒強大。河西失利,趙、韓懼我之心全無,更認為應與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講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眾人無不歎服。即使陳軫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愛卿所言在理。」魏惠王點頭道,「以愛卿之見,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微臣認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撥重兵鎮守函谷關、陰晉、西河一線,防備秦人;其二是,發展生產,擴軍備戰,招募賢才,增強國力;其三是結盟齊、楚。有齊在側,趙不敢動。有楚在側,韓不敢動。兩家不動,秦人圖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幾叫道:「愛卿好方略!」

陳軫駁道:「惠相國所言,句句在理。三大應對方略,前兩個皆非難事,最後一個,卻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陳愛卿所言甚是,楚國不說,單是田因齊,就是個難纏的角兒,寡人與他已經多年沒有來往了。」

惠施卻似沒有聽見:「其實,真要結盟的話,單有一個齊國也就夠了。」後來覺得不妥,補充一句,「至於齊公難纏,微臣倒有一計,可讓他主動與陛下結盟。」

「愛卿何計?」

「尊田公為王。」

魏惠王驚道:「你是說,讓寡人與田因齊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點頭道,「方今戰國,重在實力,不在名分。所謂稱王,不過是個名分。周室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將其視為共主?既然列國所爭不過是個空名,陛下又何必獨佔此名呢?如果齊公也來稱王,趙、韓就會出師無名,結果只有兩個,要麼自己宣佈稱王,要麼與魏、齊兩個大國為敵。如果天下大國皆來稱王,陛下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屆時,天下相爭,就會只拼實力,不論道義了。」

魏惠王沉思許久,目光轉向毗人:「召太廟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會兒,太廟令進來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大巫祝將吉日定下了嗎?」

「回稟陛下,已經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點頭讚道,「九九重陽,寡人要的就是這股勁兒!」轉向眾臣,「諸位愛卿,重陽節遷都,分頭準備去吧。惠愛卿——」

「微臣在。」

「走,與寡人對弈去。」

君臣二人徑至後花園涼亭下面,毗人擺開棋具,惠施端坐下來,正欲摸子,惠王卻道:「秋景不錯,惠愛卿,我們先沿池邊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邊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著池中的雲影道:「方纔愛卿一席話,一掃寡人心頭陰霾啊!不瞞愛卿,當初寡人聽信公孫鞅詭言,不顧白圭反對,一意稱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難收,寡人一旦坐上這個王位,想下來也尋不出個台階,只好將錯就錯了。愛卿此計,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實為魏國之福。」

「愛卿方纔所提的第二條,寡人也聽進去了。今得惠子,出謀劃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軍大才。常言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河西之戰,教訓慘痛啊!」

魏惠王透出這番心底之語,縱使一向沉穩的惠施也深受觸動:「陛下——」

魏惠王長歎一聲:「唉,不瞞愛卿,寡人眼下哪裡有心與你對弈?這約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卬兒的確讀過一點兵書,可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軍,此為將兵大忌。身處戰國,朝中卻無治兵大才,實讓寡人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賢、用賢,何愁得不到良將?」

「唉,」魏惠王又歎一聲,「說起來易,做起來卻是難啊!惠愛卿,到何處去覓良將,你可要替寡人多睜一隻眼吶!」

「陛下,魏國所缺的也不只是一個將才。方今天下,弱者滅,強者存,強弱因勢而異,勢因人而異,人因才而異。因而,微臣以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複幾句,連連點頭,「妙啊!愛卿說得實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頓一時,抬頭轉向惠施,「請問愛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雖大,英才卻是屈指可數,不僅陛下想得,列國君主也都想得。齊公在臨淄設稷下學宮,秦公在咸陽辟士子街,皆在爭奪人才。」

「惠愛卿,」魏惠王思忖一時,抬頭道,「學宮也好,士子街也罷,皆沒體現尊賢重才。這樣如何?寡人在大梁設個招賢館,列國士子凡有願意赴魏的,無論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願意留下,寡人量才錄用。若是不願,寡人發給盤纏,禮送出境。」

「陛下,」惠施長揖至地,「誠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紛至沓來,陛下何愁將兵乏才?」

魏惠王誠聘將才的詔書迅速被製成榜文,張貼在魏國各個城邑。

這一日,鬼谷裡再次輪到龐涓與孫賓下山購糧。二人剛至宿胥口,就見多人圍在告示牆前觀看。龐涓知道不是通緝他的,加快步子趕過去,擠至牆前,細讀榜文,竟是怔在那兒。牆上並列排著兩張榜文,一個是九月初九魏國遷都大梁,另一個是新都大梁開設招賢館,誠聘天下賢才。

孫賓趕過來,見他一副癡癡的樣子,笑道:「賢弟,看到什麼了,這麼著迷?」

龐涓略怔一下,扯開孫賓道:「走吧,不過是些無聊的事兒,跟我們沾不上邊。」

二人逛不多時,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尋好客棧安歇。龐涓一反往常,沒有再拉孫賓去吳起樹下吃酒,只是胡亂吃些東西,倒頭就睡。孫賓也沒多想,點亮油燈,看會兒閒書,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辦過貨物,龐涓也不似從前那樣自己扛挑,而是請來兩個腳力,將購到的粟米等物分作兩擔,讓他們分別挑了,他和孫賓則袖起兩手,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龐涓本是多話之人,一路上竟是無話,低了頭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連孫賓這樣沉穩的人也有點憋不住了,撲哧笑道:「賢弟,你好像有啥事兒?」

龐涓應道:「沒啥事兒。」

「打昨晚到現在,賢弟像是變了個人,怎能說是沒啥事兒?」

龐涓放慢腳步,對走在前面的兩個腳夫道:「兩位兄弟,停下。」

兩個腳夫停下來,放下擔子,回頭望著龐涓。

龐涓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四個刀幣,打發二人回去。見兩人走遠,龐涓這才坐到石頭上,望著孫賓道:「孫兄,你算算看,你我進山,滿三年了吧?」

「是滿三年了。」孫賓點頭道,「記得我們是中秋節前進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龐涓似乎並未用心去聽孫賓的答話,顧自說道:「你說,我們整日在這谷裡,一天到晚要麼讀書,要麼靜坐,難得見上先生一面。縱使見面,先生也似沒有話說。看來,要學兵法,在這谷裡——」打住話頭。

孫賓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龐涓從未說過類似言語,莫非是——

想至此處,孫賓撲哧笑道:「賢弟何說此話?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傷感之事了?」

「與那個無關。」龐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貨擔前,選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逕自走去。孫賓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後面。

接後數日,龐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東山。

鬼谷四子吃過晚飯,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賞圓月,張儀眼尖,小聲叫道:「快,先生來了!」

眾人趕忙起身,果見鬼谷子與玉蟬兒、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來。四人忙將坐姿改為跪姿,看到鬼谷子走近,齊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走到他們跟前,盤腿坐下:「坐坐坐,蟬兒、童子,你們也都坐下。」

眾人圍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著他。

鬼谷子笑道:「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今夜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雲淡氣清,大家理應共賞明月才是,卻這麼看著我一個老頭子,豈不掃興?」

眾人齊笑起來,各自紛紛抬頭,觀賞明月。

賞有一會兒,鬼谷子轉對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來。」

童子起身徑奔草堂,不一會兒,抱著一把大琴走來。四子在谷中三年,從未見過鬼谷子彈琴,甚是驚奇,尤其是擅長彈琴的張儀和玉蟬兒,更將脖子伸得老長,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鬼谷子。

鬼谷子望著明月,徐徐調弦,口中說道:「今夜月光澄明,更勝昨日。老朽特別為這明月彈奏一曲。」話音剛落,琴弦早動,琴聲已起。

童子似是聽慣了先生的琴聲,當即閉起兩眼,豎起耳朵。玉蟬兒也將兩眼閉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彈得很慢,只是偶爾抬一下指頭,然後輕輕落下。在四子看來,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彈琴,甚至他已將琴忘了。

漸漸地,他們也將琴忘了,將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閉目,陷入琴聲帶來的冥想。

玉蟬兒在不知不覺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見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幾朵白雲朝明月徐徐飄來,又漸漸飄去。在白雲的襯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飛到身邊,徐徐落下,近得她幾乎可以伸手觸摸。山風吹來,一陣又一陣。一棵桂樹正在開花,桂花的清香一陣陣傳來,沁人肺腑。溪水流過山澗,澗水邊,一隻山獾兩耳豎起,探頭探腦,猛地竄往一片樹叢。一片松林裡,松鼠竄上竄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準備過冬。楓葉紅如鮮血,在風中沙沙作響,一片紅葉在一陣秋風中飄然落下,旋飛著飄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臉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將紅葉接到手中,卻什麼也沒有接到。

玉蟬兒乍然一驚,睜眼觀看,眼前根本沒有紅葉,只有鬼谷子微閉兩眼,仍在緩緩彈琴。玉蟬兒正自驚異,忽聽龐涓嗖的一聲猛躥起來,口中大喝:「哪裡走?」

鬼谷子陡地將手一震,琴聲戛然而止。眾人皆吃一驚,各從恍惚中醒來,紛紛將目光盯向龐涓。龐涓這才明白過來,看到自己的怪樣,臉上一陣尷尬,苦笑一下,再次盤腿坐下。

鬼谷子將琴推到一邊,望著龐涓微微一笑:「龐涓,你看到什麼了?」

龐涓囁嚅道:「弟——弟子沒——沒看到什麼。」

鬼谷子緩緩說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條大蟲。」

「先生,」龐涓大驚,「您——您怎麼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說得對否?」

龐涓不無歎服,連連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條大蟲,正欲將其縛住,大蟲卻轉身逃了。弟子一急,衝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卻——驚擾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問:「除去大蟲,你還看到什麼?」

龐涓料也瞞不過先生,只好說道:「弟子看到了眾獸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獲這隻大蟲,騎上它逐鹿中原。」

龐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見所想,絲毫兒瞞不過先生。」

「起來吧。」鬼谷子擺手,「老朽不是君王,在這谷裡,不要動不動就行大禮。」轉向孫賓,「孫賓,你看到什麼了?」

孫賓應道:「弟子看到秋風瑟瑟,一個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遠處眺望。」

「她在眺望什麼?」

「眺望她的兩個兒子。他們去為君上戍邊去了。」

「望到了嗎?」

孫賓低下頭去,不無悲傷地搖頭:「他們已經戰死了。」

鬼谷子許久無話,有頃,轉頭望向張儀:「張儀,你呢?」

張儀應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輪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麼?」

張儀臉色一紅,垂下頭去,囁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樹,樹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張儀的眼角瞄向玉蟬兒。

龐涓看得真切,不無譏諷道:「怪道張兄說話拖泥帶水,原來是從先生的琴聲裡聽出美女來了,在下佩服。」

張儀正欲發作,鬼谷子輕咳一聲,轉向蘇秦:「蘇秦,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蘇秦略怔一下,拱手應道:「弟子看到許多東西,先是這山林,接後是許多宮殿,一個接一個,弟子想進去,可有人不讓。弟子無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階前面——」

「就這些了嗎?」鬼谷子問道。

「風很冷,嗯,還有烏鴉,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飛旋。」

鬼谷子點點頭,望向玉蟬兒。

不待鬼谷子發問,玉蟬兒笑著先發問道:「先生所彈何曲,堪稱天籟?」

鬼谷子亦笑一聲:「老朽興之所至,隨手彈來,哪裡會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個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蟬兒可否習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習之。」轉對四人,「你們進谷已經三年,老朽未曾聽聞你們的平生大願。今宵明月當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讓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覷。

鬼谷子轉向孫賓:「孫賓,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話,」孫賓兩手拱起,「弟子所願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聞戰鼓之聲,目不睹烽火之警,眾生和睦相處,百姓安居樂業,各盡天倫之樂。」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處聖道之境,不足以處當今亂世。」轉向龐涓,「龐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稟先生,」龐涓拱手應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隨侍先生。」

鬼谷子微笑一下,搖頭道:「此志是你特意說給老朽聽的,不是你的。」

「先生責的是,」見先生直言道破,龐涓臉色漲紅,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弟子此生唯有一願:輔佐天下明主,統領百萬雄兵,戰必勝,攻必克,威服列國,稱霸天下,建不世之功業,留英名於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處戰亂之世,你得逢其時了。不過,方今天下,列國紛亂,各國君主無不施展拳腳,或圖霸、或求存,依你之見,何國之君可稱明主?」

龐涓不假思索:「秦公。」

「這麼說,你若出山,是要輔佐秦公了。」

龐涓搖頭。

「你欲輔佐何國君上?」

「弟子欲去輔佐魏王。」

「良禽擇木而棲,名士擇主而仕。魏侯先棄公孫鞅,後棄公孫衍,可知其不會用人;秦謀河西,魏侯不知是計,卻妄自稱王,四鄰皆戰,結果喪師丟土,可知其不會審時度勢。既不會用人,又不會審時度勢,可知其不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為明主,為何還要輔之?」

「弟子生為魏人,當為魏室盡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聖明。弟子願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會用人,魏必無人,弟子必有馳騁之地,此其一也;魏國雄踞中原,四鄰皆戰,與龐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孫鞅,後失公孫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時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龐涓一口氣說出三個理由,可見謀算之精。眾人聽了,無不吃驚,縱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頃,方才點頭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頭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蟬兒、童子也紛紛起身,跟在鬼谷子後面,走向草堂方向。

張儀怔了,用肘頂了一下蘇秦:「蘇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這就走了?」

蘇秦長舒一氣:「走了倒好。說實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該說什麼。」

「太可惜了!」張儀挑一眼龐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來問,誰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龐涓笑起來:「張兄既已想好,何不說來大家聽聽?」

「說予龐兄想也無妨。」張儀亦笑一聲,「在下之志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將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將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尋到說辭,哈哈笑道:「張兄之志,果然氣勢如虹。只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著張儀的背影叫道:「縱使張兄能夠統領君主,無敵將軍也絕不會甘心聽你。」

張儀此時已經走到自己的草舍門口,聽到此言,回過頭來,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將門「彭」的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衝著張儀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之輩。那無敵將軍,便是張兄了。」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並未衝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不無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答應一聲,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龐涓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將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機緣所至,龐涓驀然抬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著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塑。

龐涓緊走幾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別人,竟是鬼谷子。龐涓大奇,因為先生打坐,從來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且也未聽童子提說。

在離鬼谷子約十步遠處,龐涓似是擔心影響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轉身離去,鬼谷子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一怔,趕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

「坐吧。」

龐涓盤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鬼谷子。鬼谷子依舊是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一時,見鬼谷子仍不說話,龐涓試探道:「弟子敢問先生,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龐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竟自哽咽起來。

「龐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說吧。」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龐涓再拜於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聖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遷都大梁,在大梁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

「是啊,眼下秦、趙、韓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機。」

龐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別去,就等於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學業未就,下山之後萬一狼狽,豈不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後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谷子話中有話,龐涓心中一驚,趕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谷內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心裡應該清楚。」

龐涓忖道:「弟子當然清楚。在此谷裡,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谷,即視先生為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後,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真的捨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後,這第一步棋該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梁求見魏王。」

鬼谷子搖頭。

龐涓一怔,急急說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

「先聖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你將此言顛倒過來,或可成功。」

龐涓一怔,急將老聃之言顛倒過來,喃喃有聲:「『將欲張之,必故歙之;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沉思片刻,眼珠兒連轉幾轉,豁然開朗:「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

「明白就好。」

鬼谷子緩緩起身,正欲走開,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

鬼谷子復坐下來:「說吧。」

龐涓不無忐忑地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

「此系命數,」鬼谷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為你佔上一卦。」

龐涓叩道:「謝先生。」

龐涓許是過於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谷裡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龐涓一邊想著,一邊加快腳步。

時已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剛好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支。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艷。

龐涓大喜,急前幾步,方才看清是株馬兜鈴,上面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

這樣想定,龐涓伸手從花簇下面折斷,拿在手中細細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艷,卻是尋常花草,位卑身賤,不為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遂將草花扔在地上,復又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竟然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將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麼都靈,只此故弄玄虛,卻是可歎。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為的,哪有什麼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這裡,龐涓乾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如此折騰,又經陽光照射,加之龐涓又是攔腰折斷,沒有連根拔起,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將草花又是一番端詳,搖頭納入袖中,「我且將此花拿回,先生萬一問起,也好是個搪塞。」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裡並無他人,只有鬼谷子盤腿端坐,顯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這般認真,龐涓倒是躊躇了,欲再尋花,又覺不妥,只得硬起頭皮走進,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劈頭問道:「你的山花呢?」

「回稟先生,時值季秋,百花開過,弟子尋有多時,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卻是何物?」

龐涓大吃一驚,心道:「真是神了,連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雙手呈上,順口解釋,「這株草花不為大器,弟子本來不屑摘它,後來實在尋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帶它回來。只因此花非弟子所願,是以未曾示予先生,還請先生見諒。」

鬼谷子接過山花,端詳一陣,遞還龐涓。

龐涓接過,見鬼谷子閉目端坐,似在運神冥思,順手將花放在一邊,叩首於地,靜候先生卦辭。

鬼谷子冥思有頃,睜眼說道:「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於鬼谷,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

龐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講明去魏應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國,此事何勞再說?」

龐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話鋒一轉:「不過,你拔後棄之,棄後復拾,心懷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

龐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厭詐。這個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話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龐涓心中所想,略頓一頓,輕聲歎道:「再容老朽饒舌一句,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龐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謹記於心。」

鬼谷子追問一句:「你謹記什麼?」

「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鬼谷子輕歎一聲,起身說道:「記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龐涓衝著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見鬼谷子已進洞中,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彎腰撿起,一邊端詳,一邊走出草堂。

走有一時,龐涓將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邊:「什麼榮盛一十二載?什麼馬喜食之,羊卻不喜?如果豬也喜食,又該如何?想必是先生見我執意下山,心中不快,這才拿話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虛,斷不可信。」

龐涓回到自己的草舍,開始收拾行裝。他翻找衣物,拿出兩件像樣的放進包袱,又從床底取出一隻布包,打開來,正是那捆他憑記憶抄寫出來的《吳子》。

龐涓翻看一陣,輕聲歎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吳子》,該有多好!」

龐涓將這捆竹簡小心翼翼地包進衣服,放進包袱,復將包袱放好,出門拐進孫賓的房門。

房間裡空無一人。

龐涓略略一想,順路而去,走到一處僻靜山坳,果見孫賓正在閉目冥想,身邊並無竹簡。

「孫兄。」龐涓直走過去。

「賢弟?」孫賓見是龐涓,又見他一臉沉鬱,頗覺驚訝。

龐涓撲地跪下:「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

「賢弟,你——」孫賓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這是怎麼了?」

「孫兄,」龐涓緩緩說道,「在下是來欲別孫兄,這要下山去了。」

「啊?」孫賓猝不及防,怔在那裡,半晌方道,「賢弟,這……這麼大的事情,你——你該早點告訴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臨時決定的。」

「怪道這幾日賢弟心神恍惚,原來是為此事。」

「是的,」龐涓點頭承認,「在下心神恍惚,是因為主意未定,這一定下,誰都沒說,第一個就來告訴孫兄。」

「謝賢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經別過先生了。」

「哦?」孫賓又是一怔,「賢弟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時分。在下也想知道,孫兄打算何時下山?」

「唉,」孫賓長歎一聲,「似我這般呆笨之人,雖然進山三年,卻是處處懵懂,哪裡能及賢弟,僅此三年,就已學有大成。至於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孫兄不必自謙。」龐涓安慰道,「孫兄為人為學,一絲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於出山,無非是山外熱鬧,在下浮躁之心無法按捺,蠢蠢欲動而已。不像孫兄,沉穩若定,大器晚成。」

「賢弟說外話了。就用兵而言,列國之中,賢弟無人可及,建功立業必是早晚之事。」

「謝孫兄吉言。在下臨別,還有一事相求。」

「請賢弟直言。」

「先生學問,高不可測,縱學一世,也是學不完的。在下急於求成,倉促下山,心中卻是忐忑。在下走後,先生若有絕學秘笈傳予孫兄,萬望孫兄看在你我結義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賢弟客氣了。賢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學,一定訴予賢弟。」

龐涓復叩於地:「就孫兄此言,請受龐涓三拜。」

孫賓再次將他扶起:「賢弟——」

龐涓卻推開他,連拜三拜,起身握住孫賓之手,淚如雨下。

二人傷感有頃,孫賓道:「賢弟在此稍候,在下這就告訴大家,今晚為賢弟餞行。」

「這就不必了。」龐涓搖頭道,「鬼谷之中,在下割捨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孫兄你,二是師姐。其他人,就不驚動了。」

「這樣不好吧。我們幾人好歹也是共學三年,賢弟要走,無論如何也該打聲招呼才是。」

龐涓再次搖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龐涓此番出山,是成是敗,尚未可知,有什麼可以驚動的?再說,張儀那廝,不見也罷。」

「好吧,」孫賓見龐涓執意不肯,只好說道,「在下就聽賢弟的。」

這日晚間,玉兔初升。玉蟬兒在草地上擺好琴架,面月而坐,憑記憶彈奏鬼谷子昨夜彈過的《月光》曲。

一曲彈完,身後響起擊掌聲。玉蟬兒一驚,回首視之,是龐涓。

龐涓深揖一禮:「師姐,龐涓有擾了。」

玉蟬兒還過一禮:「小女子不知龐士子在此,丟醜了。」

龐涓歎道:「師姐僅聽一遍,就能彈得出神入化,龐涓是個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謝龐士子誇獎。夜已深了,龐士子有何指教?」

龐涓聽出玉蟬兒是在逐客,輕歎一聲:「唉,龐涓不敢。龐涓此來,只是想看師姐一眼。」

玉蟬兒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凜,乍然變色,冷冷說道:「小女子依舊是小女子,一絲兒未變,龐士子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龐涓沉聲應道:「師姐依舊是師姐,龐涓卻不是龐涓了。」

玉蟬兒倒是驚訝了:「龐士子何出此語?」

「龐涓來此,」龐涓再揖道,「除看望師姐之外,也是誠心告訴師姐一言: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後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

「龐士子,此言何解?」

「龐涓已經拜別先生,將於明日雞鳴時分下山謀生,此來是向師姐作別的。」

玉蟬兒又怔一下,緩緩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龐士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謝師姐吉言。」龐涓亦還一禮,「師姐,龐涓內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無機緣了。」

「龐士子有話,直說就是。」

「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表白得如此大膽,玉蟬兒猝不及防,一時窘在那兒,臉紅半晌,方才定下心來,再揖道:「小女子謝龐士子厚愛。」

龐涓再次還禮:「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後,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師姐,請保重!」

話音落處,龐涓彎腰鞠個大躬。由於彎得過低,他的頭幾乎就要觸到地面了。大躬鞠完,龐涓再無二話,扭轉身子,大踏步遠去。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玉蟬兒竟是呆了,心中撲通亂跳一陣,方才長出一氣,定下心神,喃喃說道:「龐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遠處的雄雞剛剛啼完第一輪,龐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開房門。

打開房門時,龐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門外的草地上,赫然站著孫賓、蘇秦、張儀、玉蟬兒和童子。

遠處,鬼谷子則站在一塊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裡的雕像。

孫賓悄然無聲地走前幾步,從他手中接過包袱,挎在背上。

龐涓本是血性漢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淚來。他拿起衣袖抹把淚水,逕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來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揚手道:「去吧。」

龐涓拜過三拜,起身走向蘇秦,揖道:「蘇兄,龐涓先行一步了。」

蘇秦深揖還禮:「在下恭候龐兄佳音。」

「謝蘇兄吉言。」龐涓轉向張儀,也是一揖,「張兄,鬼谷三年,龐涓有所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張儀跨前一步,一把抓過龐涓的大手,狠勁一捏,哈哈笑道:「龐兄這一走,張儀在這谷中,也就落寞無趣了。」

聽到這句調侃,眾人皆笑起來。

龐涓收住笑,轉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時,慢慢跪下:「大師兄在上,請受師弟龐涓一拜。」

龐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龐師弟,你這大禮,大師兄承受不起。」

龐涓起身,攬過童子,將他拉到胸前,將手摸向他的頭頂,比劃一下道:「大師兄,只此三年,你就躥到師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過三年,你我誰高誰低,可就難說了。」

「好好好,」龐涓亦笑起來,「三年之後,師弟一定再來谷中,與大師兄一比高低。」

「師兄恭候了。」

龐涓轉過頭去,將目光聚在玉蟬兒身上。好一會兒,龐涓竟是一語未發,直將目光死死盯著她,看得玉蟬兒心中發毛,正自不知所措,龐涓一句話未說,毅然轉身,快步離去。

孫賓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後。

二人別過鬼谷,逕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龐涓停住腳步,攔住孫賓道:「孫兄,你我終有一別,不必再送了。」

「賢弟,」孫賓頓住步子,遲疑一下,誠摯說道,「出山之後,萬一遇到難處,可到衛國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將軍。只要你說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幫忙。」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孫兄多慮了。龐涓縱使不才,斷也不會到蕞爾小邦乞食。」

孫賓臉上一陣發燙,幹著臉僵在那兒。

龐涓頓覺失言,賠笑揖禮:「孫兄盛情,在下心領。孫兄與涓義結金蘭,親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晉身有門,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舉薦孫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業,敢問孫兄意下如何?」

孫賓這也得了台階,緩過神來,還一揖道:「賢弟厚情,賓感激涕零。魏是大國,在下才疏學淺,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師出同門,在下若有馳騁之地,孫兄必有用武之所。」

「縱使如此,在下也怕難以從命。」

「此是為何?」

「賢弟生長於魏,魏是賢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國,卻是無本之木,隨水浮萍了。」

「聽孫兄之言,難道欲回衛國?」

「先祖本是齊人,將來若有機緣,在下或會前往齊國。」

「孫兄此言差矣。」龐涓連連搖頭,「鳳凰當棲高枝,蛟龍當入深淵。方今天下,士子早為列國共有,何分國籍故土?齊背海而踞,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形如死地。魏國地處中原,為天下中樞,正是你我騰挪之所。若有孫兄與涓並駕齊驅,天下何人能敵?」

孫賓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應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幫不上忙,反會拖累賢弟。」

「孫兄說出此話,便是外人。這事我們說定了,只要龐涓得意,必然進山相請孫兄。」

「賢弟厚情,孫賓先領了。」

龐涓朝孫賓深揖一禮:「孫兄,保重!」

孫賓將包袱取下,扣在龐涓背上,回揖一禮道:「賢弟一路順風!」

龐涓且走且遠,時時扭頭。孫賓且追且止,心有牽絆。二人依依不捨,一直走到河渡頭,孫賓直送龐涓踏上渡船,看著渡船駛入河心,變成一個小點,方才長歎一聲,返身回谷。

這日晚間,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孫賓、蘇秦、張儀百無聊賴地仰躺著,遙望東山遲遲升起的月亮。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草地上死一般靜寂。

張儀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聲叫道:「我說兩位,你們說句話行不?不就是少了一個龐涓嗎?」

誰也沒有理他。

張儀急了,將蘇秦硬扳起來:「你給我起來!」

蘇秦被他強拉起來,兩眼大睜地望著他:「說什麼?」

「什麼都行,只要不是這樣悶著。」

蘇秦撲哧一笑:「沒有龐兄,看你急的。」

「說真的,那小子在這兒,我這拳頭總是癢癢的。他這一走,真還彆扭。你說,就他肚裡那點貨色,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嗎?」

「這個得問孫兄。」

張儀轉向孫賓:「孫兄,龐涓牛氣沖沖地一路下山,不會被人家再趕回來吧。」

孫賓亦坐起來:「龐師弟機敏善斷,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會有所作為。」

「孫兄,你說實話,他真比你強?」

「從他近日言談可以看出,孫賓此生,只怕難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張儀哈哈笑道,「龐兄得了寶貝,孫兄卻是兩手空空,自然難以及上。」

恰在此時,玉蟬兒從鬼谷草堂那邊走過來,聽聞此言,曉得張儀知悉先生贈送龐涓《吳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凜,順口問道:「張士子,龐士子得了什麼寶貝?」

張儀自知失言,趕忙掩飾:「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就跟得了個寶貝似的。師姐請坐。」

玉蟬兒走到近前,並膝坐下來,笑道:「聽你那麼說,蟬兒真還信了呢。三位士子——」

張儀應道:「師姐有何吩咐,直說就是。」

「先生讓蟬兒傳話,說是夜聞鼠聲,甚惡之,要你們輪流守值,為先生驅鼠!」

三人面面相覷,有頃,齊聲道:「弟子領命!」

張儀眼睛一眨巴,急問:「師姐,誰先輪值?」

「先生吩咐過了,首夜是蘇士子,次夜是張士子,再次夜是孫士子,輪值從今夜起始。時辰不早了,蘇士子,請!」

話音落處,玉蟬兒人已站起,作勢欲走。

蘇秦亦站起來,對孫賓、張儀揖道:「孫兄,賢弟,在下守值去了。」

蘇秦跟著玉蟬兒走進洞中,見鬼谷子一動不動地端坐於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蟬兒稟道:「先生,蘇士子來了。」

蘇秦趨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眼睛半睜,緩緩說道:「不知何處竄來一隻碩鼠,擾亂老朽心智,使老朽無法入定。你可守於此處,碩鼠若來,為老朽驅之。」

「弟子遵命。」

「幾上是些竹簡,若是睏倦,你可讀之。」

蘇秦叩道:「弟子叩謝先生。」

鬼谷子眼睛閉合,漸漸入定。蘇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條棍棒,悄聲走去,拿在手中,守在離鬼谷子幾步遠處,眼耳並用。

蘇秦一絲兒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後半夜,並無半點異音,那只碩鼠更是不見蹤影。將近天亮時,蘇秦覺得睏倦,打聲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囑,遂走到幾邊,果見几案上擺著一捆竹簡,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陰符本經》。

看到是部寶書,蘇秦困意頓失,正欲展卷閱讀,又恐驚動先生。猶豫片刻,見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囑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就著燈光閱讀起來。

不知不覺中,洞外雄雞啼曉。鬼谷子睜開眼睛,伸個懶腰。

蘇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囑托,守值一夜,不曾見那碩鼠。」

鬼谷子笑道:「許是有你在,碩鼠不敢來了。你守值一宵,定也睏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囑,得讀寶典,並不覺得睏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張就應有弛,覺是一定要睡的。」

蘇秦叩道:「謝先生關心!弟子告退!」

蘇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邊洗臉,樹後傳出一個聲音:「蘇兄——」

蘇秦打個愣怔,扭頭一看,卻是張儀,笑問:「賢弟,你躲此處何干?」

「等蘇兄你啊。」

蘇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蘇兄是否逮到了碩鼠?」

蘇秦搖頭。

「嗯,」張儀點頭道,「這個在下已有所料。這麼說來,蘇兄整整守值一夜?」

蘇秦點頭。

「沒有迷糊過一眼?」

「是哩。」

張儀不相信地望著他:「就這些了?」

「還有,在下讀到一本寶書。」

張儀兩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蘇兄這句話。不瞞蘇兄,昨晚聽師姐一說,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貨了。敢問蘇兄讀的是何寶書?」

「姜太公的《陰符本經》。」

「果是寶書呀。」張儀歎道,「在下也曾聽聞此書,只是無緣拜讀。蘇兄,你該好好歇息一陣,勞頓一夜,身體要緊吶。」

「謝賢弟關切。」蘇秦揚下手,趕往小溪裡洗臉。

望著蘇秦的背影,張儀重重點頭,自語道:「看來,是我張儀多慮了。蘇兄仍是蘇兄,不奸不滑,斷不似龐涓那廝。」

這日晚間,該張儀輪值。几案上依然擺著《陰符本經》。張儀喜極,通讀一宵,絲毫不覺睏倦。

第三日晚間,該孫賓輪值時,幾上卻是空空蕩蕩。鬼谷子雙目緊閉,寂然入定。孫賓守在一側,手執棍棒,兩眼圓睜,兩耳豎起,一夜守候碩鼠。直到天亮,並無鼠蹤。

第四夜,又是蘇秦輪值,几上擺的仍是《陰符本經》,所不同的是,此《陰符》不同於彼《陰符》,上面寫滿了鬼谷子的詳細註解。蘇秦大喜,又是一個通宵奮戰。

第五夜,張儀輪值時,幾上所擺仍是昨夜蘇秦所讀的帶注《陰符》。張儀早已從蘇秦口中探聽明白,因而並不驚奇,細讀一個通宵。

第六夜,再次輪到孫賓輪值時,幾上又是空空蕩蕩。孫賓仍如前一次輪值一樣,手執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孫賓輪值兩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蟬兒看不過去了。

這日凌晨,孫賓走後,玉蟬兒與童子、鬼谷子一道,走到草堂後面的山間草坪上,習練鬼谷子自創的吐納功法。練有一個時辰,三人收勢,玉蟬兒說道:「蟬兒有一事不明,這欲請教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蟬兒笑了:「先生已經知道了。」

「先說這《吳起兵法》。」鬼谷子解道,「此書重在技戰,龐涓多存機巧之心,正可習之。孫賓為人厚實,習之無益。再說這《陰符本經》。此書重在修心養志,蘇秦也好,張儀也罷,自進鬼谷,心神遊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堅。習口舌之學,心志不穩,當是大忌。此書二人習之,正是修本補缺。孫賓生性謹慎,心定志堅,若是再讀《陰符》,非但無助於他,反倒誤他大事。」

玉嬋兒不無歎服道:「傳聞仲尼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蟬兒今日知之。只是……先生總也不能讓孫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孫賓自有孫賓的造化,但待機緣而已。」

如此又值一輪,再次輪到孫賓。這日夜間,孫賓仍然手執木棒,一絲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邊。如此守值一夜,眼見天明,孫賓並無倦色。鬼谷子仍舊一如既往,端坐於地,身心完全入定。

雞叫頭遍時,孫賓聽到異響,定睛細看,果見一隻碩鼠在石縫裡探頭探腦。見無動靜,老鼠嗖嗖幾下爬上鬼谷子幾前的一張桌子,鑽進一個抽屜。不一會兒,抽屜中傳出碩鼠牙齒咬木的咯咯聲。孫賓輕手輕腳地移到桌邊,猛地拉開抽屜。

老鼠受驚竄出,孫賓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發出吱的一聲慘叫,撲地死去。

聽到異常聲響,鬼谷子睜開眼睛。

看到鬼谷子出定,孫賓叩拜於地:「先生,此鼠果來騷擾,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驚擾先生,乞請先生恕罪。」

鬼谷子掃一眼地上的死鼠,點頭道:「嗯,煩擾我者,正是此鼠。你替為師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孫賓叩道:「謝先生不責之恩。」

「孫賓,龐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師弟學有所成,必能有所作為。」

「聽你說來,你是認定龐涓學有所成了。」

「師弟下山之前,曾與弟子幾番論兵,弟子自知不及師弟遠矣。」

鬼谷子笑道:「龐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學,只在彫蟲小技而已。」

孫賓驚道:「孫賓遲鈍,還望先生教誨。」

「先聖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為人之道不在聰明,用兵之道不在戰勝。龐涓自作聰明,爭強好勝,看似大才,終是平庸。你不存機巧之念,沒有鬥狠之心,當可鑄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當。」

「還記得龐涓與你爭論誰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嗎?」

「弟子一時好勝心起,與他爭執。後來,弟子細想此事,甚覺荒唐。」

「能知荒唐,可見你有慧心。不過,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孫武子可稱天下兵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孫賓叩道:「孫賓代先祖謝先生褒獎。」

「可知老朽為何稱孫武子為天下兵聖嗎?」

「先祖善於用兵,常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非也。孫武子可稱兵聖,不是因為他善戰,而是因為他善於不戰。」

孫賓怔道:「善於不戰?」

「正是。孫武子深諳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縱使吳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從幾下取出一卷竹簡,「此為孫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讀之,總是唏噓再三,拍案驚歎吶。」

「先生,」孫賓圓睜兩眼,盯向那捆竹簡,「這不會是先祖的《孫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無雜念,誠摯可嘉,當讀此書了。」鬼谷子拿起竹簡,遞予孫賓。

孫賓雙手接過,叩道:「弟子謝先生厚賜。」

「據老朽所知,」鬼谷子緩緩說道,「此書當為世上獨本。孫武子厭倦戰事,用畢生心血著成此書,獻於吳王后隱退。吳王視此書為寶,深鎖於姑蘇台中。越王勾踐滅吳之時,火焚姑蘇台,此書也就失傳了。好在孫武子著述時留有副本,此本幾經周轉,終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謹慎,未曾輕授。今見你心底忠厚,又是孫武子後人,便知此書的出頭之日到了。」

孫賓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沒齒不忘。」

「記住,」鬼谷子諄諄叮囑,「得此書者,善用之為天下利,不善用之為天下害,故心術不正者不可習之。你拿回去,細心研讀,三日後還我。」

「弟子謹遵師命。」

孫賓將《孫武兵法》拿回房中,關門,焚香,擺上先祖靈位,連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閱讀。

孫賓遵守鬼谷子所囑,於第三日晚間手捧寶書,再進鬼谷子草堂。

剛進草堂,就見鬼谷子坐在幾前,已在候他。

孫賓叩道:「弟子拜見先生。」

「起來吧。」

「謝先生。先生所賜之《孫武兵法》,弟子已讀三日,特來奉還。」孫賓將《孫武兵法》雙手捧起,呈給鬼谷子。

鬼谷子掃一眼竹簡:「你可記牢?」

「弟子熟記於心了。」

鬼谷子翻開竹簡,隨口讀道:「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

孫賓接後背誦:「孫子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虛實是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哉……』」

鬼谷子擺手止住,又翻幾下:「軍爭為利,軍爭為危——」

孫賓接下誦道:「舉軍而爭利則不及,委軍而爭利則輜重捐。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簡,點頭讚道:「你用心如此,孫武子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孫賓,把書拿上,跟我來。」起身頭前走去。

孫賓手捧《孫武兵法》,緊跟於後。二人走到外面草地上,鬼谷子指著一個土坑:「將竹簡放到這裡。」

孫賓將手中竹簡放到土坑裡。

「回去拿個火把。」

孫賓走進草堂,點上火把,走過來。

鬼谷子指向竹簡:「燒吧。」

孫賓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說道:「《孫武兵法》已印你心,這些竹簡留在世上,也是無用,燒吧。」

孫賓實在不忍燒去,依舊眼巴巴地望著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複:「燒吧!」

孫賓見鬼谷子如此決絕,知道求也無用,只好說道:「弟子遵命。」

孫賓將火把放在一邊,跪於地上,將竹簡擺正,朝之連叩三個響頭,含淚禱曰:「先祖在上,不肖後人孫賓遵先生之命,將聖典歸還先祖,請先祖查驗。」

禱畢,孫賓拿過火把,輕輕放到竹簡上面。頃刻之間,天下寶典《孫武兵法》就在一陣辟辟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燼。

鬼谷子望一眼仍在風中明滅的餘燼,抬頭看向孫賓:「孫賓,自今而後,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過,僅能倒背如流一無用處,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曉其義,得其道,方為徹悟。」

孫賓拜道:「弟子謹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