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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二章 耍心機,龐涓毀兵書

眠香樓離元亨樓不遠,大概只有兩箭地,是近兩年新立起來的,據說後台很硬,有說是某位公子,有說是當紅國戚。

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公子華搖著羽扇直進大門。

鴇母遠遠瞄見,滿臉堆笑地起身迎上:「這位爺看起來面生,是第一次來喲!」

公子華四下瞄幾眼,又搖幾下羽扇:「聽說貴處芬芳滿園,本少爺這想飽個眼福,一睹芳菲呢!」

「爺算是尋對地方了。」鴇母引他走至賞花台,讓他坐在一張几案前,擊掌道,「姑娘們,迎客!」

音樂響起。不一會兒,一個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幾個花枝招展的標緻姑娘在後,從一個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著二樓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沿雕欄一溜兒排開,搔首弄姿,各展媚態,眼神兒一道道直勾下來。

「士子爺,」鴇母指著她們,不無得意道,「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枝入眼的?」

公子華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兩眼閉合。

鴇母擺手,眾女子禮貌地彎腰鞠躬,唱聲喏,在音樂聲中依序退場。

「這位爺果是眼高!」鴇母朝公子華豎個拇指,再次擊掌,朗聲道,「有請四香出場!」

音樂再次響起,四個更加漂亮的妙齡女子踏著節拍,在一個紫衣女子的引領下,從另一個方向徐徐登場。四女皆是素衣淡妝,懷抱琴瑟笛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擺姿勢,不無靦腆地看向公子華。

「士子爺,」鴇母指著四人,「這四位乃春夏秋冬四香,色藝俱佳,名聞安邑,堪稱眠香樓裡的招牌呢!」

公子華放眼過去,仔細審視四人,良久,仍無表態。

「士子爺,」鴇母直看過來,「這四香可有中眼的?」

「聽說還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鴇母擺手,音樂聲中,四香回轉。

「看這位爺的眼界,真是行家!」鴇母湊近公子華,壓低聲音,「我就為爺直點地香了。」

不待公子華回話,鴇母擊掌,朗聲吩咐:「爺點名地香,有請地香薰香接客!」

音樂聲再起。

「這位爺,雅室請!」鴇母笑吟吟地伸手禮讓。

公子華微微點頭,起身跟在鴇母后面,緩緩走向二樓,沿走廊步入一處寬敞、奢華的雅室。

「這位爺請坐!」鴇母禮讓公子華坐下,不無慇勤地介紹,「不瞞爺,地香姑娘原是龍門山的裡氏公主,數十年前,裡氏本為望門,後來家門不幸,日漸破敗。公主父母早逝,跟她兄長過活。兄長攜帶家產離開龍門山投奔安邑,本欲托個熟人謀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謀上,卻又欠下元亨樓一屁股賭債。兄長無奈,只好將她高價賣予本樓。地香姑娘品性高潔,尋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爺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覺得有緣,這才喊她!」

話音落處,外面傳來腳步聲,一位貌美女子款款進門。公子華抬眼望去,果見此女不同凡俗,身材婀娜,面容嬌俏,舉止端莊,衣著得體,懷抱一把鳳頭古琴,一對清澈的大眼分外惹人。

此女兩膝微彎,朝鴇母唱了個喏:「地香見過母親。」

「地香,」鴇母指公子華道,「這位爺遠道而來,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姑娘偷眼望去,見公子華果是一表人才,芳心大動,深鞠一躬,聲如鶯啼:「奴家見過士子爺!」

此聲此香,公子華怦然心動。

然而,公子華此來非為賞花,而是另有大事,強壓心頭慾火,轉對鴇母道:「地香姑娘果是標緻,爺算是開眼界了!」

看到公子華合上扇子,轉過臉去,地香姑娘頗為尷尬,臉色紅紅地對鴇母道:「母親,若無他事,地香回房去了。」一個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款款出門去了。

鴇母目瞪口呆,對公子華嗔道:「我的爺呀,連這樣的妙人兒,您也相不中?」

「聽說貴樓還有一香,可有此事?」

「爺是說天香姑娘?」

「呵呵呵,」公子華連晃幾下扇子,「在你這兒,總也不該藏著掖著吧?」

「爺果是高雅之人,」鴇母讚歎一句,長歎一聲,「唉,只是天香姑娘——」

公子華臉色微沉:「她怎麼了?」

「不瞞爺,」鴇母遲疑有頃,湊近公子華耳邊,壓低聲音,「天香姑娘是太子爺的人,概不接客。」

公子華摸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擺在幾上:「這點小錢,本少爺買她兩個時辰,只要看她幾眼,聽她說話,總該可以吧!」

鴇母打開錢袋,見到全是小金塊,當下眼珠兒一轉,收起錢袋,朗聲笑道:「爺就是爺!您在這兒候著,老身親去請她下來!」

「不用了。」公子華起身,擺動扇子,「爺正想一睹天香姑娘的閨房,也算不虛此行吧!」

「是哩!是哩!」鴇母連聲笑道,「老身這就引爺上樓,這邊請!」

見過秦使樗裡疾,陳軫心中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場好覺。

翌日晨起,陳軫久久坐在榻上,又將昨日之事重溫一遍,尤其是與魏惠王的見面,將每一個細節又琢磨一番,這才結結實實地伸個懶腰,信步走到院中。

「主公,您這歇過來了吧?」戚光遠遠看到,急趕過來,哈腰道。

「歇過來了。」陳軫又伸一個懶腰,活動一下拳腳,「老戚呀,我正想尋你呢。」

「小人謹聽吩咐!」

「不瞞你說,眼下這到關鍵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頂不上,我這一生怕也就到此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的語氣堅定。

「咦,你為何這般肯定?」

「這還有啥講的?陛下躬身兩次扶主公上坐,且讓主公坐在白相國的位置上,這意思不是明擺著的嗎?」

「呵呵,」陳軫笑道,「話雖這麼說,但雨滴不落到頭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聽主公話音,是否還有變數?」戚光問道。

「是啊。」陳軫微微點頭,「就是那個公孫衍,你得給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門裡鑽。」

「主公,」戚光眉頭一橫,「真要是這小子擋道,依小人之見,將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陳軫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裡想著做掉這個做掉那個,這就過了!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人處世,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你想想看,公孫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著他,巴望著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讓他坐到相位上。在這節骨眼上,我們稍出差錯,就會雞飛蛋打,前功盡棄。再說了,連個龐涓你們都做不掉,莫說這個公孫衍了。你還不曉得此人厲害,別的不說,單是他手中的那柄吳鉤,也足以把你們震住。那是老白圭贈他的,據說當年伍子胥也曾用過,削鐵如泥哩!」

戚光巴咂下嘴巴,不敢再說什麼。

「去吧,告訴丁三他們,無論看到什麼,只需記在心裡,莫要給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隨即安排丁三與一幫伶俐的潑皮,或扮作鞋匠,或扮作小販,遊蕩在公孫衍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著那扇破舊不堪的柴扉。

錯午時分,一個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逕自走來。瞧那樣子,似是第一次來到此地,觀望許久,又問過一個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連敲幾下柴扉,見無人應聲,才啞起嗓子,朝裡喊話:「有人在嗎?」

公孫衍拖拉著一雙木屐走出院門,將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認識他。

來人深揖:「是公孫先生嗎?」

公孫衍點頭:「仁兄是——」

來人從袖中摸出一物:「在下無意中得到這片竹簡,聽說是先生的,特來奉還。」

公孫衍接過一看,正是自己交予朱威的那片,心頭一震,目不轉睛地將來人一番打量,還過一禮:「是在下不小心丟的,謝仁兄了。」

來人正是易過裝的毗人。

毗人再次拱手:「公孫先生,在下有個不當之請,請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讀了這片竹簡上的文字,甚感興趣。可這一片前後不搭,讓在下心癢難耐。在下甚想看看其他竹簡,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些竹片不過是在下信手所寫,」公孫衍應道,「仁兄若有雅趣,可進寒舍惠閱。」

毗人謝過,跟從公孫衍走進院子,逕入正堂。

看到地上成捆的竹簡,毗人傻了,連公孫衍請他就坐的聲音都沒聽到,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拿起就讀。

毗人讀過一片又一片,讀完一捆又一捆,完全沉浸在公孫衍的《興魏十策》裡。公孫衍坐在一邊,眼角時不時瞄他一眼。

毗人一氣讀了一個時辰,許是蹲得累了,乾脆一屁股坐下。

公孫衍緩緩站起,從一個壺裡倒出一碗白開水,擺在几上,拱手道:「在下旁無他物,只能拿白水招待仁兄了。」

毗人接過開水,咕咕一氣喝下,放下水碗,朝公孫衍揖道:「謝先生的白水!」指著地上的竹簡,「先生寫得實在精彩,可惜在下記性不好,難以將之全記下來。在下還有一請,還望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想將這些竹簡拿回寒舍細細賞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公孫衍面呈難色。

「此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這樣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賞讀,讀畢即行奉還,另換一捆。」從腰上解下一隻玉珮,擺在几上,「這隻玉佩權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

公孫衍掃一眼玉珮,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珮,遞還予他,笑道:「仁兄客氣了!在下隨手塗抹,仁兄願讀,在下謝猶不及,何能再收押物?」

公孫衍用繩子包紮兩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讓仁兄全都拿去,只是這物什兒太重,在下擔心仁兄不方便帶,只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讀完,若是仍舊有心品讀,使人來取即可。」

毗人拱手謝過,告辭出門。公孫衍送至門口,望著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簡,漸去漸遠。公孫衍正欲回門,一輛馬車急駛而來,離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孫衍正自驚愣,一人從車上跳下,朝御手略一擺手,御手一揮鞭子,馬車轔轔遠去。

從車上跳下的是樗裡疾。不過,他也換過便裝,一眼看上去,似是一個收古貨的商人。

樗裡疾徑至公孫衍門口,深深一揖:「請問先生,此處可是公孫衍府上?」

公孫衍點頭。

「請問先生,公孫先生可在府上?」

「在下就是,仁兄是——」

樗裡疾又是一揖:「在下木雨虧,聽聞先生大名,特來拜見!」

公孫衍還過一禮:「仁兄客氣了。在下與木兄素昧平生,木兄登門,不知有何見教?」

樗裡疾解釋道:「在下喜歡古玩,日前購得一劍,說是吳鉤,傳聞為吳王闔閭親用,後賜給功臣伍子胥。在下不識真偽,百般打探,聽聞先生識劍,特此上門求教。」

聽說是伍子胥之劍,公孫衍微微一笑:「仁兄既是客人,請進寒舍一敘。」

兩人走進正堂,公孫衍照例倒上一碗白水:「仁兄,請用水。」

樗裡疾正襟危坐,雙手接過大碗,竟如品茗一般細喝一口,品味良久,方才讚道:「好水呀!」

公孫衍微微一笑:「能夠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閒之輩了。仁兄可出寶劍一觀。」

樗裡疾打開隨身攜帶的錦盒,取出一劍。

公孫衍接過,觀察有頃,彈敲幾下,再向劍鋒吹一口氣,緩緩說道:「此為贗品。」

「這……」樗裡疾假意震驚,「在下出至百金,方才購得此劍,怎麼可能是贗品呢?」

「木兄請看,」公孫衍指著贗品,「此劍外形雖如吳鉤,但劍鋒有異。真正的吳鉤鋒而不刺,利而不耀,劍氣逼人,所向之處,削鐵如泥,殺人可不見血。反觀此劍,劍鋒閃亮,卻無絲毫劍氣,只可用於觀賞,不可用於搏擊。」

樗裡疾接過寶劍,再三視之,似乎不願相信。看到有塊鐵砧,他跨前一步,舉劍砍去,鐵砧分毫未損,劍卻一斷兩截。

「果是贗品!」樗裡疾不無懊喪道,「木某此生無他,唯愛吳鉤,不想卻是連連受騙,一擲百金,於頃刻之間化為烏有,竟是連吳鉤之面也未碰到。世上人情,唯此難堪吶!」

「呵呵呵,」公孫衍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木兄若想見識吳鉤,倒也不難。」

「哦?」樗裡疾面呈驚喜之色,隨即又現失望,「不會又是贗品吧?」

公孫衍冷冷一笑,走至牆邊,從牆上取出白圭贈送的伍子胥之劍,置於幾上:「木兄,請看此劍。」

樗裡疾拿過寶劍,一經抽動,即覺一股寒氣破鞘而出。吹口氣,劍身嗡嗡。彈之,錚錚作響。

樗裡疾讚不絕口:「好劍,好劍吶!」

「木兄請看,」公孫衍指劍介紹,「這才是真正的伍子胥之劍,本為一代劍師干將所鑄,此處刻有干將的銘文。後來,此劍落入吳王闔閭之手,破楚之後,闔閭將其賜予子胥。再後來,子胥以此劍自刎而死。」持劍走至鐵砧前,揮劍劈下,鐵砧一角被削,劍身完好無損。

「公孫兄,」樗裡疾拱手道,「此劍肯脫手否?木某願出千金!」

公孫衍搖頭:「此劍為先師所贈,縱是萬金,在下也不能賣!」

樗裡疾再揖:「在下無知,不意冒犯先師,望公孫兄恕罪!」

公孫衍笑道:「木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氣了!」

樗裡疾瞥向地上的竹簡:「公孫兄這在讀何寶書呢?」

「木兄說笑了,」公孫衍淡淡一笑,「不過是在下隨手所寫,哪裡是寶?」

「哦?既是公孫兄所著,在下懇請一閱,可否?」

「木兄自便。」

樗裡疾從地上拿過一冊,正襟危坐,斂神翻閱,剛看幾行,肅然起敬,連聲長歎:「好書啊,好書!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擺錯地方了。」

「依木兄之見,當擺於何處?」

「當擺於君上的几案前面,讓它變成切實可行的政令。」

公孫衍啞然,半晌,發出一聲輕歎。

「公孫兄,」樗裡疾慨然歎喟,「束之高閣的書,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劍,即使再鋒利,又有何用?」

「唉,」公孫衍亦歎一聲,「在下心事,木兄盡知矣!」

樗裡疾放下竹簡,抱拳道:「公孫兄,在下冒昧打擾,還望海涵。時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瑣事在身,這就告辭。」

公孫衍送至門口。

樗裡疾微微一笑,向公孫衍再揖一禮,朗聲道:「在下告辭,公孫兄留步!」

公孫衍拱手:「恕不遠送!」

樗裡疾走出幾步,瞥見樹叢裡有人晃動,附近還有一個鞋匠探頭探腦,早知內情,再次回過頭來,大聲說道:「公孫兄,好劍當有好用啊!」

看到樗裡疾走遠,丁三吩咐屬下繼續守候,自己匆匆趕回府中,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稟報戚光。戚光感到事關重大,引他面見陳軫。

陳軫眉頭緊皺半日,抬頭問道:「前面那人何處去了?」

「稟主公,」丁三應道,「小人一路跟著他,見他拐入一條街道,早有馬車守候。那人坐上馬車,一路駛去。小人急了,撒開兩腿,緊追於後。所幸街上人多,馬車走不快,小人尚能趕上。」

「我問你,」陳軫急了,「馬車究竟何處去了?」

「小人一路追去,遠遠望到馬車停在王宮的御花園處。那兒有個後門,馬車在門口停下,那人下車,提上兩捆竹簡,竟進去了。」

「哦?」陳軫倒吸一口涼氣,「快講,那人多大年紀?是何模樣?」

「四十來歲,中等個頭,不胖不瘦,臉上白淨,眉清目秀,對了,沒有鬍鬚,看上去像個寺人(即太監)。」

陳軫知是毗人,臉色變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戚光的兩隻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著陳軫,忐忑道:「主公——」

「丁三,」陳軫陡然轉向丁三,「你說他的手裡提著兩捆竹簡,可看清楚了?」

「回稟主公,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簡全是新的,上面的繩子也似剛買到的。」

「知道了。」陳軫擺手道,「去吧,繼續盯著!」

丁三退出。

「主公,」戚光不無憂慮道,「那竹簡上寫的,會不會是元亨樓的事?那小子說不准早就弄清底細,只在這關鍵當口稟報君上,好壞主公大事。」

陳軫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急道:「快,備車,去驛館!」

「對,」戚光豁然開朗,「樗裡疾後腳去見那廝,想必知道細情。」

二人匆匆趕到驛館,公子華瞧見,將陳軫迎入正廳。

見陳軫的眼珠兒四下掃瞄,公子華拱手笑道:「上大夫一大早就出去了,這還沒回來呢。陳大人若不嫌棄,本公子陪你嘮叨一會兒如何?」

「公子講的是哪兒話!」陳軫拱手笑應道,「這幾日來,在下一直說來望望你們,可總也不得閒暇。今日剛好得空,趕忙過來。怎麼樣,眠香樓裡可有好玩之處?」

「呵呵呵,」公子華笑道,「上大夫所薦之處,自是沒個說的。」

「公子可曾見到天香姑娘?」

「春夏秋冬四香,還有地香、天香,本公子無一遺漏,全都領教了,當真是個個天姿國色啊!」

「哦?」陳軫大是詫異,「不瞞公子,安邑城裡,尋常富家子莫說是見天香,縱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公子出馬,兩香俱見,當真是好運氣啊!」

「呵呵呵呵,」公子華聳聳肩膀,「本公子也就這點能耐,惹上大夫見笑了。說到這個,本公子倒有一事請教大人。」

「在下知無不言。」

「本公子見到天香姑娘,相談甚篤。不瞞上大夫,談及暢快處,本公子就想與她春宵一度,不料天香姑娘死也不從。本公子逼得急了,天香姑娘道出一樁秘事,涉及貴國太子。本公子也恐引發兩國誤會,只好作罷。只是後來——」公子華欲言又止。

「後來如何?」陳軫急問。

「後來也倒並沒什麼。本公子聽她彈琴,與她對弈,天南地北閒扯一通,看得出來,天香姑娘甚是熟悉貴國太子,對他一往情深吶!」

「哦?她都講些什麼?」

「講的多去了。」公子華呵呵又是一笑,「好像提到什麼安國君,聽那語氣,殿下似乎對安國君頗多微詞,說他不僅葬送河西,且還虛報軍功,將河西之敗歸咎於副將龍賈。」

陳軫眉頭緊皺,似是自語,又似是問話:「殿下向來不關心政事,難道也是假的?」

「這個,」公子華攤開兩手,「本公子可就不知道了。」

恰在此時,樗裡疾從外面返回。二人見過禮,分賓主坐了。公子華托了個故,匆匆出去。

見公子華走遠,陳軫憂心忡忡道:「樗裡兄,在下此來,是想打聽一樁事情。」

「陳兄請講。」

「聽說樗裡兄今日見過公孫衍了?」

樗裡疾點下頭,將見到公孫衍之事從頭至尾細講一遍。

陳軫急不可待了:「樗裡兄可曾見到一些竹簡?」

「是啊,」樗裡疾應道,「我看到兩捆,就在堂中擺著。在下好奇,隨手翻看,見沒有開篇,隨即問他,他說剛剛被人拿走。在下問他被何人拿走,他說他也不知。這人真有意思,如此寶書,竟然交予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知的人。」

「什麼寶書?」陳軫眼睛大睜。

「是好書啊!」樗裡疾嘖嘖稱讚,「寫的全是如何治理魏國之事,叫什麼《興魏十策》。在下看過剩下的幾策,頗有一點商君變法的味兒。」

「《興魏十策》?」陳軫目瞪口呆,「是他所寫?」

「正是。」樗裡疾又贊幾句,歎道,「不瞞陳兄,以在下淺見,此人不該住在那個破院啊!」

「唉!」陳軫又怔半晌,發出一聲長歎。

「陳兄為何長歎?」

「樗裡兄,你可知道提走那些竹簡的是何人嗎?」

樗裡疾搖頭。

「是陛下幸臣,毗人。」

「哦?」樗裡疾大吃一驚,「這麼說來,這些竹簡已經擺在陛下的几案上了?」

「是啊!」陳軫不無沮喪,復出一聲長歎,「唉,此番又算完了!」淒然淚下,仰天長號,「老天哪,你為何容不下我一個陳軫啊!」

樗裡疾沒聽他在號叫什麼,只是緊鎖雙眉,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全新的情況。

「樗裡兄,」陳軫陡然想起什麼,「記得前幾日你親口答應在下,承諾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裡兄——」打住不說,只將兩眼熱切地直盯過來。

「是啊,」樗裡疾這也回過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訪此人,為的正是此事。不瞞陳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經思得一計,或可成功。」

「樗裡兄請講!」

樗裡疾招手,陳軫伸過一隻耳朵。

樗裡疾如此這般講有一陣,陳軫思忖良久,緩緩點頭:「此計一箭雙鵰,倒是不失一步好棋。只是,茲事體大,還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計議。」

「在下恭祝陳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謝樗裡兄吉言!」

毗人一則細皮嫩肉,二則提著公孫衍的兩大捆竹簡,三則徒步行走許多路程,回到宮中時已是氣喘吁吁。喘過一陣,毗人見氣出得略略平些,這才召過兩個太監,讓他們一人抱上一捆,逕直走進御書房裡。

魏惠王正在閱讀奏章,見毗人弄回兩大捆竹簡,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毗人將竹簡在房中擺好,揮身讓二太監退去,轉過身來,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訪公孫衍,特此復旨。」

魏惠王卻不看他,只將目光落在兩捆竹簡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過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攤在几案上:「陛下,這是公孫衍近日所寫的《興魏十策》,老奴見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參閱。」

「你可看過?」

「老奴粗粗瀏覽一些,未看真切,還待陛下審評。」

魏惠王剛看兩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頭細讀。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門外面。

魏惠王一氣讀到日落時分,仍是手不釋卷。見天色漸晚,毗人點上油燈,輕聲說道:「陛下,該用膳了,餘下的明日再看不遲。」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抬頭對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幹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記你一功。」

毗人心裡一熱,淚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這要賞你,你哭個什麼?」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淚水,改作笑臉,依舊哽咽道:「老奴一高興,竟……竟就失態了。」

「唉,」魏惠王頗是感慨,長歎一聲,「寡人為許多人記過功,也賞過許多人,唯獨沒有賞你,實在是寡人之錯啊!說實在的,你的功勞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沒有你,寡人就是一個聾子,一個瞎子。這樣大的功,寡人早該賞你才是。」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並非為此高興。」

「這……」魏惠王大是驚奇,「你不為此高興,又是為何高興呢?」

「老奴是為陛下高興。國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吶!」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來,坐在寡人身邊。」

毗人走過去,親暱地坐在魏惠王身邊。

魏惠王輕輕撫弄他的長髮,大是歎喟:「你現在這樣,又讓寡人憶起從前了。還記得你剛入宮時的模樣嗎?那時節,六宮失色,所有美人兒都讓你比下去了。」

「奴才記著呢,」毗人偎得越發緊了,「那是陛下錯愛。」

「以前是錯愛,眼下卻是真愛了。」魏惠王像拍美人一樣拍著毗人,「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寶書。毗人,明日再去,將另外五策也拿過來,寡人這要閉門謝客,讀它三日三夜。」

「陛下,」毗人仰起頭,「得寶書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將那公孫衍請入宮中就是。」

惠王連連搖頭。

「陛下?」

「毗人吶,」魏惠王看向書簡,「不讀完公孫愛卿的書,見愛卿之後,寡人就不知該說什麼,該問什麼。想想看,寡人剛一張口,公孫愛卿就會說,『陛下,這一點微臣已經寫在書上了,您沒看到嗎?』寡人作何回答?你這不是讓寡人在臣子面前丟醜嗎?」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懷裡,輕歎一聲,「奴才知了。」

清晨,太子宮中的後花園裡無一絲兒風。

蓮池裡,一泓清水如明鏡一般,零零星星地點綴幾葉睡蓮。惠施凝視清水中匆匆掠過的雲影,慨然長歎一聲,脫口吟道:

不動之水動兮,亂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萬事蹉跎!

漸走漸近的太子申聽得真切,脫口而出:「好句子!」

聽到聲音,惠施轉過身來,長揖:「惠施見過殿下。」

「嘖嘖嘖,」太子申讚道,「好一個『不動之水動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辭楚韻到了先生口中,當真就是千古佳句啊!」

「何來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聲,「望水興歎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雲掠水,劃波無痕,由不得傷感吶!」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雲呢?先生便作這水中之鯤,也是該當的。」

「唉,」惠施再出一聲長歎,「殿下有所不知,縱使水中之鯤,若無北冥之水供其遨遊,也只能屈死於河湖之中矣。」

「先生勿憂,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將先生薦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說要尋個時機向先生討教。昨晚魏申再與父王共進晚膳,問及此事,父王約定先生今日午後進宮,父王在御花園的涼亭裡恭請先生品茶。」

「今日午後?幾時?」

「申時。父王喜歡在此時辰召見臣下。父王博聞強記,熟知天下學問,相信能夠成為先生的知音。」

惠施深揖一禮:「草民謝殿下舉薦。」

太子申還過禮,隨口又道:「魏申還有一事求教先生。」

「草民願效微勞。」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揚揚,說河西大戰之時,公孫衍早已看出公孫鞅的謀劃,但身為上將軍的公子卬根本不聽他和龍將軍忠言勸告,一意孤行,輕敵冒進,最終招致河西慘敗。公孫衍率軍夜襲敵營,斬首萬餘,公子卬卻將此功貪為己有,而將戰敗污水全部潑在龍將軍頭上。」

惠施微微點頭:「還有嗎?」

「唉,」太子申歎道,「這事兒已夠大了。先生,您說魏申該怎麼辦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彌天大罪,在魏申就是滅親。公子卬與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將如何處置親子?若是瞞而不報,八萬將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丟得無聲無息。更加可怕的是未來!公子卬如此膽大妄為,顛倒黑白,如果繼續執掌兵權,上下將士必將離心離德,朝局亦將清濁不分。再有大戰,悲劇豈不重演?」

到安邑這些日來,惠施第一次聽到太子申談論國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歎道:「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諳風月,不問國事,只讀死書,不理活人,看來皆是只知其一,不明就裡啊!」

「唉,」太子申也歎一聲,「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專斷,公子卬處處能幹,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場呢?」

惠施由衷讚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當不為過。」

「先生過譽了。」太子申拱手道,「河西之事,敢問先生可有萬全之策?」

「殿下是聽何人說破此事的?」惠施問道。

「這……」太子申面色緋紅,「是魏申的一個紅粉知己。」

「若是草民沒有猜錯,」惠施微微一笑,「這個紅粉知己該當是眠香樓裡的天香姑娘了。」

太子申大是驚訝:「先生何以知曉此事?」

「滿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聲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機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曉此事的不只是天香姑娘。眠香樓裡無人不知。」

「哦?」惠施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搖頭道,「流言蜚語,或招殺身之禍啊!」

「呵呵呵,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幾句閒言如何就有殺身之禍?」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

「先生,河西之事就這麼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關心國家大事呢,還是因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歎道,「魏申身為太子,如何能置國家大事於不顧呢?再說,此前父王事事專斷,根本不聽魏申,也不讓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轉變,魏申也該操點心了。」

「好好好,」惠施連連點頭,「殿下有此想法,當是魏國之幸。以草民之見,河西之事涉及國家社稷、王族聲譽,最好不必再提。只是——草民有一慮,不知殿下願聽否?」

「先生請講!」

「草民聽聞安國君與上大夫陳軫關係甚密。安國君是個莽夫,能在河西戰敗之時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陳軫之謀。聽說陳軫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觀之,此人心高氣傲,多智巧之術,機謀之算,少有良知,更談不上人間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斷非大賢之才,不可為相。陛下眼下正在篩選,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薦公孫衍,一可為國舉賢,二可制約公子卬?」

「魏申已經舉薦過了。父王聽到魏申舉薦,特使毗人前往訪察。聽說毗人抱回兩捆竹簡,父王連讀兩日,廢寢忘食呢。」

「呵呵呵,」惠施樂道,「既有此說,是草民多慮了。」

「不過,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緊此事。今日得便,再去問問父王。」

午膳時間,太子申奉旨去御膳房與惠王一道進膳,惠王卻沒有露面。

太子申候有一時,見惠王仍舊沒來,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御膳房的執事太監去請陛下。太監剛要出門,遠遠望見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條林蔭小徑迤邐而來。

太監急道:「殿下,陛下來了!」

太子申迎出,在門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揚手笑道:「申兒,快快起來!」

太子申謝過恩,起身,上前攙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眾人,「都是一家人,隨便點。卬兒,你坐這邊,申兒,你坐那邊,還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邊。」

眾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後晌還有大事,酒就不喝了。」惠王提箸夾起一塊狍子肉,送進口中,「來來來,都動手,我們邊吃邊嘮!」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親近的,又見惠王這麼說話,也就沒了拘束,各自提箸,學了惠王的樣子,夾狍子肉送入口中。

吃有一時,惠王望著公子卬道:「卬兒,你剛才也算看過幾行,這就說說看,此書寫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筆不錯,寫得也有條理,只是——」

惠王看著他:「只是什麼?」

公子卬遲疑一下,決定打住話頭,笑著敷衍:「兒臣不過看了幾行,又是沒頭沒尾的,哪兒知道好歹?」

「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卬兒,你就直說『兒臣只喜歡舞槍弄棒,看不懂這些曲裡拐彎的東西!』也就得了。」

經惠王這一說,毗人和太子申均笑起來。

「是啊,是啊,」公子卬借坡下驢,呵呵憨笑,「兒臣的心思,盡讓父王猜透了。」

眾人又笑一陣,惠王轉向太子申:「申兒,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書,你得空了,一定要好好讀讀。」

太子申早已知情,口中卻道:「敢問父王是何好書?」

「叫《興魏十策》,寡人讀過五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書,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舉薦那個叫公孫衍的嗎?就是他寫的。」

聽到「公孫衍」三字,公子卬大吃一驚,口中正在咬嚼一塊野雞肉,竟是忘了。

看到他的愣怔樣子,魏惠王撲哧笑道:「卬兒,你這發啥呆呀?」

公子卬回過神來,轉身將口中雞肉吐到地上一隻痰盂裡,回身說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得知剛才讀的是本好書,竟是著迷了。」

惠王又是哈哈一笑:「又哄寡人開心!你啊,自幼是見槍就開心,見書就頭疼,何時能被竹簡迷住,太陽就得打西邊出來!」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毗人,」惠王轉對毗人,「後晌你去公孫衍家裡,將另外五策悉數拿來。」

「陛下,後晌您已約了惠子,老奴——」

「哦,對對對,」惠王連拍腦門,「寡人老了,忘性大,後晌的確要與惠子談論學問呢。這是大事,待會兒你到書庫裡,將惠子與公孫龍辯爭的竹簡挑些出來,寡人再瀏覽一遍,免得見到惠子時沒有話說。」

毗人起身,拿絲絹在嘴唇上輕抿一把:「老奴吃好了,這先告退。」起身告退,沿小徑朝御書房急步而去。

公子卬哪裡還有吃興,也說有些急事,辭過惠王,匆匆回府去了。

公子卬前腳進門,陳軫後腳跟到。

一見陳軫,公子卬顧不上見禮,急急說道:「快快快,你來得剛好,本公子正要尋你呢。」

陳軫心裡撲騰著跟他走進書房,見公子卬面色陰沉,忐忑問道:「公子氣色不好,發生何事了?」

「出大事了。」公子卬道,「太子申向無主見,此番卻向父王推薦公孫衍,父王也是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孫衍家中,取來兩捆竹簡,是公孫衍所寫的《興魏十策》。父王讀後,愛不釋手,定要本公子與太子申也去閱讀,瞧這樣子,想是起用公孫衍為相呢!」

陳軫來此,為的也是此事,見公子卬已經知情,也就再無話說,長歎一聲:「唉,公孫衍如果做了相國,下官倒沒什麼,只怕公子——」

「是呀,」公子卬急道,「本公子急的也是這個。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見他,必會問他河西之事,他對本公子懷恨在心,也必和盤托出,這——可如何是好?」

「只怕用不到他來說破,陛下已經知道了。」

公子卬驚道:「上大夫,此言何解?」

「下官聽說,安邑城裡已有流言,說的正是河西之事。」

「你——」公子卬一把抓過陳軫衣袖,「快說,是何流言?」

「說是公子不聽龍將軍和公孫衍之言,硬要與秦軍決戰,結果中了公孫鞅的誘敵之計,全軍覆沒。公孫衍夜襲敵營,建下奇功,公子卻為保自身,將此功貪為己有,又將河西之敗歸罪於龍老將軍……」

公子卬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唉,下官——」陳軫長歎一聲,欲言又止,沉重地搖了搖頭。

公子卬猛然抬起頭來:「這些流言是從哪兒來的?」

「下官探過了,是從眠香樓裡傳出來的。」

「眠香樓?」公子卬怔道,「她們如何知道?」

「她們講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臨其境一般。下官初時也很納悶,如果她們早知,為何現在才有流言?下官使人各方打探,其中曲折,直到方才才算理清。」

「是何曲折?」

「安國君有所不知,下官奉陛下之命暗中追蹤秦使樗裡疾,發現他此番來使,睦鄰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公子卬不解了,「策何人的反?」

「公孫衍!」

「啊?」

「近幾日來,樗裡疾頻繁接觸公孫衍,還易裝潛至其家,與那廝閉門密謀多時。他的副使公子華去過眠香樓,訪過天香姑娘。」

「如此說來,」公子卬如夢初醒,「難道是秦人將河西之事告訴了天香姑娘?」

「正是!」

公子卬驚道:「若是此說,魏申必已知情了!」

「眼下尚且不知。」

「哦?」

「這幾日來,下官使人緊盯眠香樓,未見殿下去過。」

公子卬長出一氣:「沒有去過就好!此事若讓魏申知道,可就壞了。」

「公子,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難保不去啊!」

「上大夫可有良策?」

「下官倒有一策,或可解決所有難題。」

「快講!」

陳軫附耳低語,公子卬聽畢,猶豫不決。

「公子,」陳軫急了,「公孫衍不除,國無寧日啊!」

「好吧,」公子卬一咬牙關,「就照你講的做去!」

向晚時分,魏宮後花園的涼亭裡,魏惠王、惠施兩人臨池而坐,相談甚篤。

魏惠王看看天色,轉過話鋒,斂神說道:「聽先生暢談名實之學,寡人如聞天書,當真受教了。寡人尚有一些瑣碎國事求教先生,望先生不吝賜教。」

「陛下請講。」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離析。魏自先祖文侯以來,一直行仁布義,替周室安撫天下。時間久了,寡人甚感疲累。為使名實相符,寡人只好秉承天意,於去歲稱王。不想列國均萌二志,與寡人為敵。秦人更是包藏禍心,混淆是非,施奸計奪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鄰皆敵,寡人獨力難支,情勢尷尬。請問先生何以應之?」

「正如陛下方才提到的,陛下所問,亦為名實之事。陛下所為,無非是讓名副其實,原本無可厚非。至於列國為此起爭,卻是意不在此。」

魏惠王聽得心動,身子前傾,急切問道:「請問先生,列國意在何處?」

「草民以為,大國也好,小國也罷,名實之爭,不過是個借口。對於諸侯而言,真正緊要的只有兩件大事。」

「是何大事?」

「第一是時,第二是勢。」

「請先生詳解。」

「時即天時,勢即國力。昔日文侯獨步天下,並不是文侯擁有三頭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時,善借外勢。然而,文侯所用的是當時的天時,文侯所借的是當時的外勢。今日天下,早已時過境遷,陛下亦當順應今日時勢,改變應策,方能用時借勢,立於不敗之地。」

魏惠王長吸一口氣:「寡人愚昧,請先生詳解今日時勢。」

「正如陛下所知,今日之時是,周室更衰,列國更強,天下更亂。今日之勢是,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七,魏僅居其一。就七強而言,數十年來變法圖強者四,一是楚國,有吳起變法;二是韓國,有申不害變法;三是齊國,有鄒忌變法;四是秦國,有公孫鞅變法。此四國在變法之後國勢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國都有與魏相抗之勢!」

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頃,又問:「照先生之說,寡人只能聽任列強欺凌了。」

惠施搖頭道:「非也。」

「哦,先生可有何策應之?」

「順時張勢,借勢打勢。」

「請先生詳解!」

「順時就是承認現狀,承認他國之勢,不可恃力強圖;張勢即興本務實,充實國庫,強大國力;借勢即結交友邦,利用他國之勢,萬不可四鄰交惡;打勢即利用外勢,打擊敵勢!」

「先生所言甚是。」魏惠王聽得心熱,傾身急問,「依先生之見,寡人眼下可借何勢,可打何勢?」

「戰國七勢,魏居中。居中而四戰,國必危。依惠施觀之,齊勢之爭在泗下,楚勢之爭在越,因而齊、楚與魏並無大爭,其勢可借。韓、趙與魏同為三晉,本是一家,唇亡齒寒,實無利害,其爭皆在秦勢,二國之勢亦可借。陛下大爭,只在秦勢。」

魏惠王拱手朝惠施深深一揖:「聽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寡人再問,如何方能借力眾勢呢?」

惠施毫不遲疑:「遷都。」

「遷都?」魏惠王一怔,「遷往何處?」

「可遷大梁。」惠施侃侃而談,「趙之都城在邯鄲,韓之都城在新鄭,齊之都城在臨淄,楚之都城在郢都。此四都,均離安邑甚遠,不利溝通。只有秦都咸陽離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惡,秦軍朝發而夕至,不利於陛下借助外勢。陛下若是遷都大梁,與四國睦鄰而居,秦國必不敢動。」

正在此時,毗人走進:「陛下,上大夫求見!」

魏惠王眉頭微皺:「對他講,寡人有事,讓他明日再來。」

「我講了,可上大夫說,他有緊急事體,刻不容緩!」

「這個陳軫,真是的。」魏惠王咕噥一聲,擺下手,「好吧,好吧,宣他覲見!」

毗人應喏,轉身走出涼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道:「先生所言,與寡人甚合。只是遷都一事,事關重大,尚容寡人詳加考慮,再行定奪。今朝天色已晚,寡人還有瑣事纏身,擇日再行請教先生。」

惠施起身離席,伏地叩道:「惠施告退。」

惠施退下,走至涼亭下面,剛好遇到陳軫。惠施在東市設問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陳軫早已知情。因其所問盡皆荒誕不經,被安邑人傳為笑談,陳軫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見惠施在此,陳軫一點也不驚奇,因他素知惠王喜歡論辯學術。

因有安邑城外的奪路之爭,二人也算老熟人了。惠施微微拱手,揖道:「惠施見過上大夫。」

「陳軫見過惠子。」陳軫心中有事,亦還一禮,「在下這要覲見陛下,改日定向惠子討教。」

話音落處,陳軫就要上亭。

然而,所謂冤家路窄。通往涼亭的是條小徑,惠施剛好站在小徑正中,就如安邑城外如出一轍,絲毫沒有相讓之意。陳軫亦不敢在此耍橫,只得繞進旁邊花叢裡,急急上亭去了。

陳軫走上涼亭,在惠王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愛卿免禮!」魏惠王指著惠施的坐席,「坐吧!」

陳軫起身坐下。

「聽說愛卿有急事,這就講講!」

「回稟陛下,微臣奉旨跟蹤秦使樗裡疾,果然發現此人別有圖謀。」

「哦?是何圖謀?」

「這幾日來,此人活動頻繁,去過龍賈府上,朱威府上,且又喬裝打扮,化名木雨虧,私入公孫衍宅,二人閉門密談多時,臨出門時,樗裡疾再三叮囑,『好劍當有好用啊』。」

「『好劍當有好用?』」魏惠王眉頭緊皺,自語,「此為何意?」

「微臣起初也是不知。昨日晚上,微臣偶然發現一個秘密,方才明白。」

「是何秘密?」

「樗裡疾的副使公子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微臣初時並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裡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敗,皆是陛下之錯,與龍將軍無關。陛下處罰龍將軍,無非是尋個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的臉色黑沉下來:「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樓?」

「這……」陳軫故作遲疑,「微臣不敢說。」

「哦?」魏惠王頗是驚愕,「還有愛卿不敢說的?」

陳軫低下頭去,再不吱聲。

「陳軫,」魏惠王等得急了,震幾喝道,「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難道是想欺瞞寡人不成?」

陳軫趕忙起身,叩首於地,泣道:「微臣不敢!微臣——」

魏惠王緩下聲音:「既然不敢,那就直說吧。」

「這……」陳軫故意囁嚅,「回稟陛下,那人是——是——是殿下。」

「你——」魏惠王震幾再喝,「胡說八道!」

「陛下,」陳軫連連叩首,泣下如雨,「微臣不敢說謊啊!殿下近一年來,隔三差五,就去眠香樓一趟,安邑城中,是無人不曉啊!」

魏惠王不無痛苦地閉上眼睛。

「陛下,」陳軫繼續泣訴,「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叫天香姑娘。那姑娘自從結識殿下,再不對外接客,似對殿下情有獨——」

「不要說了!」魏惠王厲聲喝畢,陡然起身,扔下陳軫,拂袖而去。

望著魏惠王怒氣沖沖的背影,陳軫嘴角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凌晨,收泔水的夥計挑著兩隻木桶,哼著一首小調兒來到眠香樓的側門前面。

夥計放下木桶,沖大門叫道:「喂,開門吶,收泔水了!」

裡面並無應聲。夥計又喊幾聲,門扉仍舊緊閉。

夥計嘟噥一句:「真是奇怪,人都死光了咋的。」用力一推,門扉吱呀一聲大開。夥計挑上木桶,剛進大門,突然大叫一聲「我的娘啊——」扔下木桶,奪門而逃。

不一會兒,司徒府裡開出一隊兵士,將眠春樓圍個水洩不通。由於案情重大,連司徒朱威也急急趕來。

看到朱威,已升任司徒府御史的白虎從樓裡匆匆走出:「啟稟司徒大人,樓上樓下無一活口,多是在熟睡中被殺,驗得四十二屍,其中有三男疑是留宿嫖客。」

如此之大的命案,在安邑城中絕跡多年了。朱威雙眉緊鎖,走進樓中驗看一遍,果見玉體橫陳,天香、地香、春夏秋冬四香及鴇母等上下人等,無一倖免,死狀各異,慘不忍睹。

正在此時,一名兵卒從外面急進,手中提只浸滿鮮血的鞋子:「報,大街拐角處尋到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離時走丟的。」

朱威接過鞋子,仔細端詳。

白虎瞥見,驚道:「大人,此鞋是——」

「哦,你知道它?」

白虎遲疑一下:「我——」

朱威心頭一凜:「說吧。」

白虎壓低聲音:「是公孫兄的。」

「這……」朱威驚道,「不可能吧。」

「肯定是他的。這是左腳上的,幾個月來,他一直穿它,後腳跟露底,大腳趾處有個小洞,你看是不是?」

朱威將鞋子翻過來一看,果是如此。

朱威的眉頭皺起,思索片刻,果決說道:「白御史,拘捕公孫衍!」

「大人,」白虎急道,「此事蹊蹺,必是有人栽贓陷害!」

「唉,」朱威輕歎一聲,「我也知道是有人陷害。可這鞋子是僅有的物證,到眼下為止,公孫衍也是唯一嫌犯。再說,無論何人栽贓,真相永遠是真相。」

「下官遵命!」

白虎領上眾軍卒,急朝公孫衍家奔去。走有一程,白虎頓住腳步,吩咐眾人:「公孫衍武功高強,暗器了得。大家暫先隨我回到府中,帶好盾牌、弓弩,再行拘捕!」

眾軍卒無不驚悚,掉頭奔回司徒府。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駛至公孫衍家的柴扉前面。公子華跳下車,不及敲門,一腳踹開柴扉,直闖進去。

公孫衍正在院中練劍,見有不速之客闖入,也就收住步子,目光直射過來。

「是公孫先生嗎?」公子華揖道。

「正是在下。」

「先生大禍臨頭了,還在此地練劍!」

「大禍臨頭?」公孫衍冷笑一聲,「在下沒有招誰惹誰,何來大禍?」

「眠香樓裡發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為,這就拘捕先生來了!」

公孫衍心裡一凜:「你是何人?」

「在下乃木雨虧先生的摯友,奉木先生之命前來救你!」

「木先生?」公孫衍正自疑惑,一騎忽至,一人翻身下馬,遞予公孫衍一封書信,快速離去。

公孫衍拆開書信,竟是白虎手跡:「眠香樓發生命案,陳四十二屍,現場發現一隻帶血的鞋子,查實是公孫兄的。朱司徒知道是他人栽贓,但仍要在下前來拿你。此事牽涉重大,在下以為,公孫兄可速走為上,詳不及述,半個時辰後,在下即來捕你。」

公孫衍真正怔了。

「公孫兄,」公子華一旁催道,「快走吧,否則來不及了!」

公孫衍仍舊沒動。

「公孫兄,」公子華再度出聲,「在大魏都城,在陛下腳前,有人敢進眠香樓殺人,又敢陷害公孫兄,必有來頭。公孫兄縱有冤屈要伸,也不在此時啊!」

公孫衍這也清醒過來,長歎一聲,走進屋中,帶上餘下的兩捆竹簡,步出柴扉,跳上公子華的馬車。

公子華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一場角逐相國之位的劇烈爭鬥,在眠香樓眾香艷的血泊中及公孫衍的倉皇出逃中拉下了帷幕。

數日之後,魏宮正殿舉行大朝。因有特別諭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將悉數上朝,黑壓壓地站滿了整個朝堂。上大夫陳軫似乎有所預感,穿戴齊整,臉上洋溢出志得意滿的笑意。公子卬的心情也是愉快,雖說早被剝奪軍權,依舊是一身甲衣,威風凜凜地站在眾將之首。

魏惠王依舊像往日大朝那樣神態威嚴地端坐於王位,看不出任何傷感。相形之下,太子申倒是顯得淒落,許是因為天香姑娘無端被害,他在自責(此前惠施早就向他發出預警,而他卻置若罔聞,致使慘案發生),許是因為父王昨晚在他面前提及天香姑娘之事,厲言責備了他,許是兼而有之,在上殿之後,一直陰鬱個臉,兩眼無神地盯住地板。

大朝處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眠香樓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將整個案情陳奏一遍,末了說道:「現場揀到一隻帶血的鞋子,經過查證,是前相國府中門人公孫衍的左腳之鞋。微臣使人前往緝捕,命案嫌犯公孫衍倉皇出逃,微臣正在部署重兵,四處緝拿。」

朱威陳奏完畢,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氣氛顯得過分沉重。

魏惠王緩緩問道:「還有嗎?」

「微臣以為,此案疑點重重,微臣懷疑,或是有人居心叵測,栽贓陷害。」

「有何疑點?」

「據微臣所知,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機,此其一也。現場所揀鞋子雖為疑犯所有,鞋底卻無泥土,不似被人穿過。另據微臣所察,疑犯的另一隻鞋子依舊晾在公孫衍院中,近日並無穿過跡象。微臣認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隻鞋子前去行兇。」

「既然沒有行兇,此人為何逃走?」

朱威倒被問住了,囁嚅道:「這——微臣不知。」

「朱愛卿,寡人知你與疑犯過往甚密,不會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跪下,叩道:「陛下——」

「好了,」魏惠王大手一擺,「朱愛卿,寡人還是知你的。起來吧,此案你不宜再查。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微臣在。」

「眠香樓命案,由你接手追查。無論牽涉到誰,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陳軫朗聲說道:「微臣遵旨!」

魏惠王掃過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好了,諸位愛卿,今日大朝,這算是個序曲,下面,寡人詔告兩件大事。」

眾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陳軫,筆直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緊盯惠王。

魏惠王朗聲說道:「國不可久無國相。自白相國仙去之後,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國人選。時至今日,這個人選,寡人尋到了。寡人要詔告的第一樁大事,就是拜相。」

許是緊張過度,許是期盼太大,在此關鍵時刻,陳軫的嗓眼裡突然一陣奇癢,終歸忍耐不住,咳出聲來。儘管這聲咳嗽極是輕微,朝堂裡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過來,似乎這個新的國相已經詔告,就是他上大夫陳軫。

正在此時,魏惠王轉向毗人,緩緩說道:「宣惠子上殿!」

毗人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惠子上殿!」

眾臣皆吃一驚。

陳軫、公子卬面面相覷。

依舊一身士子之裝的惠施一步一步走上宮殿,步入殿門,在惠王前面伏地叩道:「宋人惠施叩見陛下!」

魏惠王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宣告:「宋人惠施聽旨!」

惠施再拜:「惠施候旨!」

毗人奉旨宣道:「宋人惠施,上達天文,下通地理,深曉名實,熟諳時勢,堪為天下大賢,寡人祈告上蒼,自今日起,敬拜惠子為大魏相國,總領文武百官,兼理內外朝政。欽此。」

惠施叩道:「惠施領旨!」

魏惠王看一眼毗人,毗人會意,放下御旨,捧起相國印璽,雙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朗聲說道:「相國請起,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過相印,雙手捧了,退回原地,再行三拜大禮,起身立於白圭曾經站過的地方。

一陣眩暈襲來,陳軫身子連晃幾晃,方才穩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視而不見,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詔告第二件大事:三個月之內,徙都大梁。」

翠山腳下,白圭墓前,公孫衍將餘下的兩捆竹簡供在碑前,連拜三拜,聲淚俱下:「公孫衍有負相國重托,特此請罪來了!」拜畢,點起火把,將兩捆竹簡付之一炬。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公孫衍又拜幾拜,喃喃說道:「相國大人,非衍不報魏,是魏負衍吶!」

「公孫兄,」公子華近前一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要儘管離開。」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不瞞恩公,在下真還無處可去呢!」

「公孫兄,」公子華道,「木兄在咸陽多少有些經營,留下書信於小華,要小華趕赴咸陽。公孫兄若是無處可去,不妨暫隨小華避往咸陽,而後各奔前程如何?」

「在下是受通緝之人,怕只怕拖累了恩公和木兄。」

「此言差矣。木兄非輕義重利之徒,小華亦非貪生怕死之輩,公孫兄說出拖累之語,豈不見外?」

「恩公和木兄捨命相救,叫公孫衍何以為報?」

「公孫兄能視我二人為友,就是大報了。」

公孫衍朝白圭墓碑看了最後一眼,與公子華一道,頭也不回地走下山去。

二人棄去馬車,各跨戰馬,在兩名黑衣的護衛下,逕投韓境而去。他們經由上黨,迂迴至河西少梁,不一日即至咸陽。

與數月前相比,咸陽宮前,模樣大變。宮城正門右側,相對於列國驛館的一條街上,已在惠文公詔令下改為士子街,客棧、館驛就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

公子華在一家奢華的客棧門前停下,指著整條士子街對公孫衍道:「公孫兄請看,秦公新立,向列國招賢納士,特辟此街為士子街,專門接待來自列國的赴秦士子。聽說聞風而來的士子絡繹不絕,多時一日竟達數十,能將此街住滿。君上安排有專人考核,量才錄用呢。」

「是呀,」公孫衍由衷讚道,「看來秦公抱負,不遜先公呢!」

「自然是嘍。」公子華笑道,「大河之水,後浪推前浪,秦國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強!」指著這家客棧,「這家客棧是木先生的友人所開,木先生已經發有書信,公孫兄暫時於此落腳。」

「謝木先生,在下人地兩生,恭敬不如從命了。」

聽到馬嘶聲,小二急迎出來,見是公子華,回頭急叫:「掌櫃的,大公子來嘍!」

賈舍人從店中走出,見是公子華,揖道:「舍人見過公子。」

「賈先生,」公子華指著公孫衍道,「這位就是木先生朋友,公孫先生,欲在此棧暫住幾日,店錢總付。」

賈舍人打量公孫衍一眼,長揖:「在下賈舍人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回過一揖:「在下公孫衍見過賈先生。」

「公孫先生,請!」

安頓已畢,公子華對公孫衍揖道:「公孫兄,鞍馬勞頓,您一定累了。這先歇下,小華這要辦個小事,去去就來。」

「恩公請便。」

向晚時分,公子華返回客棧,敲開公孫衍的院門:「公孫先生,木先生看你來了。」

「哦,」公孫衍一愣,「木先生他……人在何處?」

「就在前面雅室,正在恭候公孫兄呢。」

公孫衍跟隨公子華轉過兩進院子,看到一個更加雅致的院落,樗裡疾真就候在門口。

遠遠看見他,樗裡疾跨前一步,長揖至地:「公孫兄——」

公孫衍停步還禮:「木兄——」

「在下得知公孫兄安全歸來,總算放心了。」

「此番蒙難,幸得木兄捨命相救,在下感激不盡呢。」

「公孫兄言重了,在下實不敢當,因為真正救下公孫兄的並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大掌櫃。」

「是嗎?」公孫衍大是驚訝,「敢問木先生,大掌櫃何在?」

「聽聞公孫兄光臨,大掌櫃親來洗塵,就在廳中恭候。」樗裡疾伸手禮讓,「公孫兄,請!」

公孫衍跟在樗裡疾身後步入客廳,果見廳中坐著二人,均是儒雅打扮,看不出任何商賈之氣。

一見到他,二人均站起來。

樗裡疾叩道:「大掌櫃,公孫先生請到!」

公孫衍拱手揖道:「公孫衍見過大掌櫃。」

大掌櫃不是別人,正是惠文公。他將公孫衍上下一番打量,拱手回禮:「久聞先生大名,今日見面,果是英俊之才。來來來,」指向竹遠,「我這介紹一下,這位是竹先生,這家客店裡,他才是掌櫃。」

公孫衍揖道:「公孫衍見過竹先生。」

竹遠回禮道:「在下見過公孫先生。」指客席,「公孫先生,請坐!」

眾人各按席次坐定,竹遠擊掌,賈舍人指揮眾人端上菜餚美酒,擺滿几案。

惠文公親斟一爵,雙手遞予公孫衍,自己也倒一爵,吩咐眾人盡皆端起:「來來來,歡迎公孫先生赴秦!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為公孫先生壓驚洗塵!」

公孫衍舉爵道:「謝大掌櫃!」

幾人同時舉爵,各自飲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著公孫衍:「請問公孫先生,此來秦地,可有打算?」

「回大掌櫃的話,」公孫衍拱手道,「在下已是落魄之人,但混一口飽飯而已。」

「若是此說,」惠文公微微點頭,「本掌櫃倒是有些經營。先生若不嫌棄,一起創業如何?」

「敢問大掌櫃經營何事?」

惠文公看一眼竹遠,見竹遠點頭,一字一頓:「天下諸事。」

對於木先生、公子華的真實身份,公孫衍原本起疑。此番赴秦,一路上更是疑竇叢生,只是事出突然,他也別無退路,只好亦步亦趨,安撫自己聽從於命運。此番得見大掌櫃,又聽他說出此話,公孫衍已知就裡,仔細審看惠文公,再視樗裡疾、公子華、竹遠等人,越發篤定,這也不再猶疑,起身拜道:「草民公孫衍有眼無珠,不知君上光臨,請君上恕罪!」

「愛卿請起。」惠文公起身扶起,「寡人久思愛卿,費盡心力,今日終得相見,真正是喜不自禁吶!來來來,寡人敬愛卿一爵!」

公孫衍雙手舉爵,淚水湧出:「公孫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愛?」

「呵呵呵,」惠文公朗聲笑道,「寡人是天下第一貪財之人,先生是天下至寶,寡人怎能見寶不愛呢?」

回想魏國之事,公孫衍由衷感歎:「旬日之間,公孫衍由魏入秦,亦由死入生。可謂是,兩個君上,兩重天吶!」

「公孫愛卿,」惠文公再爆朗笑,「寡人向你保證,寡人這個天,任由愛卿展翅飛翔。」

十日之後,秦宮大朝。惠文公頒詔,拜公孫衍為大良造,代行公孫鞅之職,節制文武百官。

列國震驚。

秦、魏兩國驚變,好戲連台,看得鬼谷四子目瞪口呆。

所有信息都是從宿胥口傳進來的。由於山中無鹽,米、面、油、衣物等生活必需品也要添補,鬼谷四子每隔數月就要下山一次,先渡淇水,再渡河水前往宿胥口購置。從雲夢山到宿胥口約百里遠近,且有相當長的山路,因而他們往往在早上出發,後晌趕到,晚上在宿胥口歇上一日,第二日中午返回,於天黑前趕回草舍。

由於山中生活枯燥,毋庸置疑,去宿胥口購物不失為一趟美差,因而龐涓、張儀每次都是爭著要去,尤其是嗜酒的張儀,山中藏酒不多,不到關鍵辰光不能過癮,只有下山才能狂飲一番。然而,無論二人如何爭搶,身為大師兄的童子卻是心中有數,每次安排都能做到不偏不倚,即使蘇秦、孫賓不爭,機會也是均等。

這日輪上的是龐涓和孫賓。龐涓將所需物品列出一個單子塞進袖中,天色剛亮,就與孫賓匆匆下山去了。

一路上,龐涓一反往常,一句話也不多說,悶著頭走在前面。孫賓本就話少,此時也就差他幾步遠,默默地跟在後面。過去淇水,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去渡口的,另一條是去朝歌的。龐涓想也未想,邁腿徑往朝歌方向走去。

孫賓停住步子,怔在那兒。見龐涓越走越遠,孫賓急了,大聲叫道:「賢弟,你這是去哪兒?」

龐涓聽到喊聲,回頭一望,才發現走錯路了,趕忙返回,一邊走,一邊尷尬地朝孫賓攤開兩手,搖頭苦笑一下,算是知錯了。

孫賓笑道:「看賢弟這樣子,想是有心事了。」

龐涓長歎一聲:「唉!」

「賢弟有何心事,可否說予在下?」

「走吧,這事兒不說也罷。」龐涓悶頭走去。

孫賓見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勉強,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

又走一時,終歸是龐涓自個憋不住了,停住腳步,轉頭望著孫賓:「孫兄,晨起那陣兒,你喊我時,我正夢著一個人。」

「夢到何人了?」

「唉,」龐涓輕歎一聲,「一個不該夢到的人。」

「呵呵呵,」孫賓笑道,「胡夢顛倒,有啥該不該的?」

「孫兄,」龐涓急了,「你不知道的,在下是真的不該夢到她。」

「快說是誰吧,賢弟何時學會吊人胃口了?」

「要是在下說了,孫兄不許笑我。」

孫賓撲哧一笑:「究竟是誰,弄得賢弟神神秘秘的?」

「師姐。」

「呵呵呵,」孫賓略略一怔,連笑數聲,「這有什麼?在下前兩日也曾夢到她,夢中她教在下扎針,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胳膊上扎。在下哪裡敢扎——」

龐涓卻不想再聽下去,打斷他道:「這是尋常之夢,沒啥奇怪的,在下這夢——」

「哦?賢弟之夢怎麼了?」

「唉,」龐涓長歎一聲,「齷齪得很。」

「賢弟,」孫賓已然明白怎麼回事,點頭笑道,「這也沒啥呢。夢裡的你跟醒著的你是兩個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孫兄有所不知,」龐涓搖頭道,「對於別人,許是兩回事兒,可對在下來說,真還就是一回事兒。」

「這麼說,莫非賢弟愛上師姐了?」

龐涓鄭重點頭。

原來,自那日生日晚會之後,玉蟬兒的美麗胴體竟是烙在了龐涓的腦海裡,近些日來更是揮之不去,將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賢弟,」孫賓微微點頭,「說實在話,師姐的確可愛,莫說是你,但凡是個男人,沒有不去愛的。」

「孫兄說的是。」龐涓來勁了,「可我——你知道的,我是真——真——真的不該愛她,我——唉,我——我——混吶!」蹲到地上,揮拳捶打自己的腦袋。

「師弟莫作此想。人生在世,既可以愛,也可以恨,喜歡誰就是喜歡誰,沒有什麼混不混的。」

「孫兄有所不知,」龐涓急道,「我——我是真的混吶!」又要用拳頭捶打腦袋,被孫賓一把扯住。

「賢弟,」孫賓勸解道,「你的心情,在下理解。賢弟若是真心喜歡師姐,只管對她表白就是。若是賢弟不便出口,逮到機會,在下替你捅開這層繭兒。願不願意在她,喜歡她,愛她,卻是賢弟之事,你說對嗎?」

「不不不,」龐涓連忙擺手,「孫兄,你——你這誤會在下了。」

「誤會?」倒是孫賓驚訝了。

「不瞞孫兄,」龐涓的情緒激動起來,「在下心高氣傲,一心欲幹大事,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是機緣湊巧,在下竟能遇到孫兄,進這鬼谷,得遇先生,可——可在下都在幹什麼呢?這——唉,師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師姐,一心向道,為了道,她什麼都可捨棄,而我龐涓——唉,只要想到那日晚間她所講的,在下就——唉,混吶我!」再次將拳捶在頭上。

龐涓的這番表白和宏大抱負使孫賓深為感動:「賢弟——」

「不瞞孫兄,在下想這一路,直到方纔,決心算是下定了。」龐涓一聲跪在地上,仰天誓道,「蒼天在上,龐涓起誓,自今日起,龐涓一定斬斷情絲,潛心學業,若有背逆,猶如——」眼珠子四下一轉,看到身邊有棵小樹,忽地拔出寶劍,嗖地將其斬斷,「猶如此樹!」

說也奇怪,起過此誓後,龐涓一身輕鬆,當即站起身來,健步如飛地朝渡口方向走去,一路上有說有笑,再不見初來時的沉鬱憂悶。

將近申時,兩人乘上渡船,趕到宿胥口。龐涓按出門前所列的購物清單置辦完一應物什,頓覺一陣輕鬆,拉上孫賓尋到一處客棧,安頓好晚上宿處,見天色尚早,遂叫店家切了幾斤牛肉,又做幾道小菜,搬出一罈老酒,將菜放進籃子,叫孫賓提了,自己抱上那罈老酒,笑對孫賓道:「此地喝酒甚是沒勁,在下帶你去個地方。」言訖,頭前走去。

孫賓跟上龐涓,不一會兒來到河邊。兩人沿河堤走有一時,看到一棵大樹。

「就這兒了。」龐涓指著樹道。

兩人坐到樹下,拿出牛肉和小菜,擺出酒爵。龐涓倒滿兩爵,端起一爵遞給孫賓,自己也端一爵,道:「孫兄,此處喝酒如何?」

「好好好!」孫賓連聲讚道,「賢弟挑選此處飲酒,真正酣暢。」

「不只是酣暢。在下選此喝酒,還有一意。」

「賢弟請講。」

龐涓指著大樹:「孫兄可知此樹為何人所栽?」

孫賓搖頭。

「大將軍吳起。」

「嗯,」孫賓仰視那樹,點頭道,「聽說當年魏趙兩國爭奪這個渡口時,吳起到過此地。」

「豈止是到過?魏、趙在此相持數年,宿胥口幾番易手,誰也不佔上風。魏侯急了,使吳起親征。吳起僅帶兩千兵馬趕至,尚未趕到此地,趙人竟是望風而逃了。吳起不戰而得宿胥口,看到此處風光不錯,就在岸邊栽下此樹,紀念此事。後來,此地人就管這樹叫吳起樹。」

「賢弟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前番在下在此尋找叔父,一路聽來的。孫兄,來,你我二人為吳起將軍干!」

兩人各自舉爵,把酒臨風,一氣飲下,頓覺酣暢淋漓。

兩人暢飲多時,天色漸黑,朗朗明月普照下來,銀光灑在黃黃的河水上,別是一種壯觀。

龐涓豪情大發,望著河水:「請問孫兄,方今天下,你最服誰來著?」

孫賓想也未想:「先生。」

「這個自然。」龐涓笑道,「莫說是你,在下也服。在下是說,除先生之外,你還服誰來著?」

「這就多了,譬如說隨巢子前輩——」

「在下不是問的這個,」龐涓擺手打斷他,「在下是問,天下領兵打仗的將軍,你都服誰來著?」

孫賓略略一想,屈指說道:「齊國田忌、秦國公孫鞅、楚國昭陽和屈丐、魏國龍賈、趙國奉陽君、燕國子之、韓國申不害……」

「我說孫兄,」龐涓哈哈笑道,「你說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在下服的。你且說說,上面這些人有何戰績值得一提?」

「這……」孫賓遲疑一下,「河西大戰,公孫鞅以弱勝強,一舉擊敗魏武卒二十萬,算不算戰績?」

「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與公子卬這樣的熊包對陣,莫說是他,縱使昭陽、屈武、龍賈、田忌之輩,也能取勝。」

「要是這說,」孫賓摸摸頭皮,「在下就不知道了。敢問賢弟服誰來著?」

龐涓又飲一爵,望著水上倒映的粼粼月光,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在下真還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連故人算上,在下倒是佩服一人,就是栽下此樹的吳起。」

「這個自然。」孫賓笑道,「吳將軍威震天下,無人不服。」

「聽說孫兄先祖孫武子號稱天下第一兵家,孫兄是何觀瞻?」

「聽我爺爺說,先祖用兵,善於以弱勝強,以少勝多,以數萬吳兵屢擊強楚,潰敵數十萬眾,讓在下甚是歎服。至於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在下有個臆想,孫兄你說,若是孫兄先祖孫武子與吳起將軍對陣,誰能取勝?」

孫賓略略一怔,笑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假定是真的呢?」

孫賓沉思有頃:「先祖當勝。」

「哈哈哈哈,」龐涓再出幾聲長笑,「原來孫兄也會護短。好好好,孫武子是孫兄先祖,孫兄此說當在情理之中。」

「非在下護短,」孫賓辯道,「縱使孫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會這麼說。」

「哦?孫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從無敗績。」

龐涓又是一番暢笑:「我還以為是何緣由呢,原是這個。若論勝敗,吳起將軍並不遜色於孫兄先祖。據在下所知,吳起在魏魏強,在楚楚強。在魏之時,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和十二,無一敗績。西服秦,北卻趙,東掃齊,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後,更是東征西伐,拓地數千里呢!」

「縱使均無敗績,也是不可比的。」

「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書,卻不曾聽過吳起將軍有何著述。」

龐涓想起拜師那日鬼谷子確曾說過孫武子著有兵書之事,當下語塞。

「呵呵呵,」孫賓舉起酒爵,笑道,「可比不可比,誰勝誰不勝,都不是實的,賢弟不必較真。來來來,你我共飲此酒如何?」

龐涓緩緩舉起酒爵,兩眼望向一渺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後,龐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書洞裡東找西翻,連尋數日,果然覓不出有關吳起兵書的任何蹤跡。

一日午後,龐涓正自尋思此事,忽見鬼谷子漫步過來。

龐涓心中一動,趕忙迎上,叩拜於地:「弟子叩見先生。」

「龐涓,」鬼谷子止住他,「老朽已經說過,若無大事,不必行此大禮。你起來吧。」

龐涓卻不起身,再拜道:「先生,弟子有惑,欲求問先生。」

聽到此話,鬼谷子二話不說,在他面前盤腿坐定,緩緩問道:「講吧,你有何惑?」

龐涓也改跪姿為坐姿,抬頭問道:「請問先生,孫武子本領如何?」

「當為千古名將。」

「魏將吳起呢?」

「也是千古名將。」

「既然都是千古名將,他們二人若在沙場相見,何人將佔上風?」

鬼谷子幾乎未加遲疑:「孫武子將佔上風。」

「哦,」龐涓震驚,「此是為何?」

「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嗎?」鬼谷子似是不願做答,作勢欲起。

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問。」

鬼谷子重新坐定:「說吧。」

龐涓眼珠兒一轉:「聽說吳起將軍曾經著過一部兵書,可有此事?」

「你聽何人所說?」

「這……」龐涓眼珠子一轉,「弟子在安邑時,聽人謠傳的。」

「是的,」鬼谷子點頭道,「吳起也曾著過一書,就叫《吳起兵法》。」

龐涓隨口胡捏一個因由,竟然坐實了,不免驚喜交加,脫口而出:「太好了!先生見過此書嗎?」

「見過,」鬼谷子應道,「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面之交,老朽是以有幸一睹。」

「既有此書,弟子為何尋不出呢?」

「此書命運,與《孫子兵法》一般無二。吳起於晚年寫成此書,書成之後,吳起正欲獻給楚王,楚王突然駕崩。吳起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親手將其焚燬。」

「焚燬了?」龐涓極是震驚,神情沮喪,半晌,抬頭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親手焚燬的?」

「因為他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話音落處,鬼谷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繼續朝前走去。

龐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緊追幾步,大聲問道:「先生,那本聖書真的就無一冊傳於後世嗎?」

「應該沒有吧。」鬼谷子頭也不回,「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聽聞此話,龐涓心中一動,止住腳步,折返回來,盤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龐涓耳邊再次浮出鬼谷子聲音:「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面之見……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於是親手將其焚燬……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應該沒有?』」龐涓忖道,「先生為何說出『應該沒有』呢?『應該沒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對,此書肯定還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話,他的那個『有緣人』又作何解?」

龐涓眼前一亮,週身打個驚戰,忽地站起,不無激動地在草地上來回走動,自語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吳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這谷裡,什麼都是虛的,這個才是真貨。」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這個真貨呢?

龐涓冷靜下來,盤坐於地,再入苦思。

鬼谷子有個習慣,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會在後晌申時沿小溪邊的小徑散步,陪同他的有時是童子,有時是玉蟬兒,有時則是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極其規律,總是在申時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約半個時辰,然後折返,又走半個時辰,在申時結束時返回洞中。

這日申時,鬼谷子像往常一樣沿路走去,正行之間,聽到前面林中隱隱傳來誦讀聲:「師曰,『術為道御,亦為道用。道為根本,術為利器。』師曰,『用兵之術在戰勝,用兵之道在息爭。故善用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師曰,『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場力爭,而在善謀,在運籌帷幄。善謀者運籌帷幄,可決勝千里,可化干戈為玉帛,可以四兩撥千斤。』師曰,『服天下者,始於服己。』師曰,『思不在周,在慎;謀不在密,在陰;言不在多,在精。』師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讀精,在領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聲走去,見是龐涓手捧一冊竹簡,正在搖頭晃腦反覆吟誦。

瞄到鬼谷子,龐涓誦得越發投入:「師曰,『先聖老聃之《道德》一書,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至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何自誇哉?』師曰,『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萬不可自作聰明……』」

鬼谷子聽他一時,轉身離去。就在鬼谷子將離非離之際,龐涓已經放下竹簡,就地叩拜:「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轉身子,笑道:「龐涓,你方纔所誦,出自何書?」

龐涓尷尬一笑,將手中竹簡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誨。弟子遲鈍,只有行此笨招,將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冊,時時吟誦。」

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老朽所言,僅是口中吟詠並無用處。重要的是記在心裡,時時感悟。」

「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若能謹記,或有大成。」

龐涓再拜於地,語調甚是傷感:「先生,若是眼下這樣,弟子只怕是一事無成,有辱師門了。」

「你為何認定自己一事無成?」

「弟子才學疏淺,心氣甚高,自幼時起,最是崇拜吳起將軍,以吳起所建之功為畢生所願。可——弟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先生與吳起將軍曾是好友,必知吳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對弟子偏言幾句,弟子必定謹記於心,終生參悟。」

鬼谷子盯他一時,點頭應道:「難得你如此好學。說吧,你想知曉吳起何事?」

「弟子懇請先生傳授吳起的兵法。」

「這麼說來,」鬼谷子微微笑道,「你是認定老朽手中有《吳起兵法》了?」

龐涓聽到此話,已知就裡,急切間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懇請先生將此書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鑽研,謀求大成,不負師恩。」

鬼谷子陷入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好吧,天下聖書,當擇有緣人授之。你既然認定此書,也算是有緣人了。你且回去,沐浴,薰香,於今夜子時,至老朽洞中。」

龐涓連拜數拜,泣道:「弟子謝先生栽培。」

鬼谷子轉過身去,繼續沿溪邊散步。

望著鬼谷子漸去漸遠的背影,龐涓心花怒放,「咚」一聲彈起,兩手緊握,著實狂喜一陣,方才邁開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回到捨中,龐涓越想越得意,拿起兩件乾淨衣服,一路哼著曲兒,逕朝溪水走去。龐涓將全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即便頭髮,也拿皂角搓過,換上乾淨衣服,返回捨中。吃過晚飯,他又尋到童子,尋因由討來數支香火,在人定時分,關起房門,悉數點燃,虔心敬意,叩伏於地,靜候子夜降臨。

龐涓儘管做得有條不紊,嚴實不漏,仍舊瞞不過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陣陣清香,張儀心中的疑團越發重了,躺在榻上大睜兩眼,高豎兩耳,全神貫注於龐涓的房舍,聽他在搞什麼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張儀聽到龐涓的房門發出吱呀聲響。不一會兒,龐涓的腳步聲沿門前甬路漸去漸遠。和衣而臥的張儀聽得真切,忽然起床,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洞中,鬼谷子正襟危坐,面前几案上擺著兩捆竹簡。

龐涓進洞,撲通跪地:「弟子叩見恩師。」

「龐涓,」鬼谷子手指几案,緩緩說道,「這就是你一心討要的《吳起兵法》。」

龐涓心裡咚咚直跳,卻不敢伸手,直將兩眼緊緊盯住鬼谷子:「先生——」

「想讀,你就拿去吧。」

「先生,」龐涓壓抑住劇烈的心跳,抬頭問道,「您原先說,吳起已將此書焚燬,此書可是真的?」

「此書為吳起心血所鑄,原有正副兩本,吳子將之視為奇寶,向不示人。臨難之際,吳子將副本贈予老朽,只將正本付之一炬。」

龐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說,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書當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這些年來,早該成為眾人必爭之寶了。」

龐涓涕淚交流,重重叩頭:「先生,弟子謝……您了!」

「不必謝我。你若示謝,就謝吳子吧。」

龐涓怔了:「吳起將軍?」

「是的。」鬼谷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吳子贈書之時,留言予老朽,此書若要授人,當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將此書授你,不過是圓了吳子夙願而已。」

龐涓納地拜道:「吳子在上,請受龐涓三拜。」

見龐涓拜畢,鬼谷子再次出聲:「龐涓,此書許你讀三日。三日之後,即來還我。」

「謝先生授書!」龐涓再拜後起身,提起兩捆竹簡,畢恭畢敬地一直退出洞門,方才轉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龐涓自是無心睡覺,當即點燈夜戰,連連叫絕。

天放亮時,龐涓已將兩捆竹簡大約瀏覽一遍。聽到孫賓、蘇秦、張儀盡皆起床,在空場上活動身子,龐涓這才藏起竹簡,開門出屋,在草坪上伸胳膊踢腿,又練一會兒劍,方才下溪洗臉。

天氣晴好,諸子照例進洞,在玉蟬兒監管下選書,讀書。龐涓選中兩捆尋常讀本,提回宿舍,關門換成《吳起兵法》,大模大樣地一路提到雄雞嶺上,尋到一個僻靜處,四顧無人,即在一棵古樹下展卷閱讀,一邊讀,一邊背誦:「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臣以見占隱,以往察來,主君為何言與心違……」

時光飛逝,轉瞬已是中午。昨晚一宵未睡,這又誦讀半日,龐涓撐不住,漸漸頭疼起來,只好放下竹簡,靠在樹身上歪頭小憩。剛睡過去,龐涓猛又打個驚愣,睜開眼睛,將兩捆竹簡抱在懷裡。

竹簡在懷,龐涓睡意反而去了。龐涓信手展開一卷,嘩啦啦翻到底,放到一邊,再展另一卷,嘩啦啦再翻到底,頭皮一陣陣發麻,掩卷自語道:「《吳起兵法》共是四十八篇,我已背誦半日,僅背誦六篇。先生許我只讀三日。三日中記背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萬一漏記一句,豈不可惜?」閉目思忖有頃,猛又睜眼,「對了,我何不抄寫一冊,再將此冊交還先生,一則覆命,二則我也有個依據,容後細細參悟。」

想到此處,龐涓眉頭舒展,起身尋到一個樹洞,遂將竹簡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趕回草舍,拿上筆墨及他們自製的竹簡,返回樹下,一一抄寫。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龐涓僅只抄寫一半。龐涓略略一想,將《吳起兵法》原簡帶回,將抄寫的竹簡、筆墨等物置於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顧,見絕對安全,適才提著竹簡,哼著小曲兒走下山去。

這一晚,龐涓因有抄本妙策,沒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別踏實。次日晨起,龐涓依例還書,選書,而後回捨換掉竹簡,悠悠哉哉地趕往東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還左拐右轉,繞了幾個大彎,方才趕至樹下,發現東西一樣沒少,心中甚喜,坐下來繼續抄寫。

如是兩日,龐涓終於將所有竹簡抄寫完畢,穿線成冊。為方便攜帶,龐涓將字寫得甚小,原本兩捆竹簡,串成冊後只有一捆了。龐涓又看一時,親筆在上面題上《吳子》二字,以別於原著的《吳起兵法》。

龐涓站在地上,再度欣賞一陣,臉上浮出微笑,拿起竹簡,放在鼻下又嗅一會兒,自得地歎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許的三日時辰已到,龐涓遂將新寫的竹簡小心翼翼地放進樹洞,再弄來枯枝碎石作了掩飾,這才拿起正版《吳起兵法》,哼著曲兒走下山去。

走了幾步,龐涓突然停下,自語道:「此書是世上孤本,如今為我獨有。孫賓與我皆習兵法,師父今日予我,不定哪日,或會交予孫賓。若是孫賓也讀此書,豈不與我平分秋色了嗎?孫賓雖為兄長,人也不錯,但此事不同於他事,此等寶書萬不可落入他的手中。再說,前番他得寶書,也是到這東山,背了我偷偷閱讀。既然他防我一手,我也不能淨做傻事。」

龐涓拐向路邊一棵樹下,傍樹又想一時,咬牙道:「此書既落我手,豈容他人染指?」眼珠兒一轉,提上兩捆竹簡,返身徑朝雄雞嶺的崖頂走去。

不一時,龐涓行至崖頂,又是一番猶豫,方才狠下心來,自語道:「欲成大事,斷不可有婦人之仁!」

這樣想著,龐涓也就不再遲疑,舉起竹簡,狠狠摔在岩石上。只聽嘩啦一聲,竹簡散開,滿地皆是。龐涓揀起竹簡,將之一一拋下萬丈深崖。看著竹片四飄,紛紛掉下崖去,龐涓輕歎一聲,將兩手拍了拍,轉身徑下山去。

看到龐涓越走越遠,樹叢後面閃出張儀。

這幾日來,他像一隻幽靈一般,書也無心讀了,只在暗中盯住龐涓。張儀走至崖頂,四處尋覓一時,揀起地上未被龐涓看到的兩片竹簡,納入袖中,嘿嘿冷笑兩聲,返身下崖,走至龐涓藏書的樹洞前面,撩開偽裝,從洞中摸出龐涓精心抄寫並串裝成冊的《吳子》,端詳一陣,點頭讚道:「這廝手藝倒是不錯,只是心黑了點兒。」

張儀哼著曲兒往回走去。走了幾步,張儀瞄到地上有團黑物,以為是盤起的蛇,趕忙退後幾步,睜眼視之,竟是一堆野豬糞,還很新鮮,許是昨晚拉的。張儀靈機一動,弄來幾根樹枝,小心翼翼地將野豬糞撿拾起來,走回樹洞,塞入龐涓藏書之處。張儀覺得仍舊不夠,就又尋來一根樹枝,將現場攪亂,到附近折下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將所有腳印抹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提上龐涓的《吳子》,哼著小曲兒趕下山去。

龐涓回到谷中,並未按時去見鬼谷子,而是在小溪水邊候有多時,看到天色完全黑定,這才慢騰騰地走進草堂。

草堂裡並無別人,只有鬼谷子端坐於地,似在等他。

龐涓進來,兩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涕淚交流:「先生——」

鬼谷子見他手中並無竹簡,且又跪在這兒,輕歎一聲:「是未能讀完?」

龐涓越發傷心,將頭磕得咚咚直響,泣道:「先生,弟子——弟子對不住先生,弟子該死!先生——」

「說吧,發生何事了?」

龐涓泣道:「今日後晌,弟子本在雄雞嶺的斷崖上捧讀。許是讀得倦了,就在一邊打盹,將竹簡放在崖邊。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風,將整部書簡吹下深谷。弟子大驚,趕至崖下山溝中尋找,卻是蹤影全無。弟子知道釀下大錯,又尋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尋不回一片,只得回來,聽憑先生發落。」

鬼谷子閉目不語。

龐涓叩首再拜,泣訴道:「先生,待明日晨起,龐涓再到崖下尋找。若是真的尋不回聖書,弟子——弟子有何顏面再見先生?又如何對得起吳起將軍?」

鬼谷子微微睜眼,緩緩說道:「龐涓,你不必尋了。」

龐涓泣道:「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卻不爭氣,先生是打是罵,弟子甘願受罰。」

「唉,」鬼谷子長歎一聲,「不想吳子畢生心血,竟是這般隨風而去!」又停一會兒,抬頭目視龐涓,「龐涓,你既已熟讀三日,能否記誦?」

「弟子得到聖書,不敢有絲毫懈怠,三日來用心記誦,雖未記全,倒也記了個大要,有所領悟。」

「你能記住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龐涓再拜道:「先生保重,弟子告退。」

龐涓走後,鬼谷子思忖有頃,輕聲叫道:「蟬兒。」

玉嬋兒聽到喊聲,大步過來。

「明日晨起,你與童子沿山谷繞至雄雞嶺山崖下面,看到零散竹簡,全數撿拾回來。」

翌日中午時分,玉蟬兒、童子各抱一捆竹簡走進草堂。

「先生,」玉蟬兒稟道,「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全在這兒。」

玉蟬兒尋到繩子,欲將散落的竹簡再次串連成書。

「不必了。」鬼谷子擺手止住,「童子,你把它們抱到草堂外面,點火燒掉。」

童子答應一聲,提起兩捆竹簡走向草堂外面,打起火石,燃起引草,就要朝火苗上放那竹簡,玉蟬兒揚手止道:「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

玉蟬兒不解地問:「先生,如此聖典,燒掉豈不可惜?」

鬼谷子不為所動,吩咐童子:「燒吧。」

童子點火,火焰熊熊。不消一刻,一堆竹簡化成灰燼。

望著灰燼,玉嬋兒不依不饒,再次發問:「先生,龐涓、孫賓俱習兵學,此書龐涓讀過,孫賓卻不曾讀,先生為何將之燒掉?」

鬼谷子沒有回答,只是輕歎一聲,轉身進洞。

這日龐涓哪兒也未曾去,一直守在捨中。

中午時分,龐涓走出草舍,遠遠望見童子,小聲喊道:「大師兄!」

童子小跑過來:「喊我做啥?」

「方纔師弟看到師兄、師姐打外面回來,手中似是提著東西,敢問師兄是何寶物?」

「寶物?」童子嘻嘻一笑,「哪來寶物呀?今兒一大早,蟬兒姐扯我與她趕到崖下,撿什麼竹簡!」

龐涓大驚:「撿回來沒?」

「有本師兄出面,還能撿不回來?」童子瞄他一眼,嘴角上一掀一掀,做出一副怪樣,「不瞞你說,蟬兒姐撿到一捆,師兄我也撿到一捆。呵,崖下星星點點,到處都是,累得我呀,甭提了。」

龐涓拿手比劃一下:「有這麼多嗎?」

童子點頭道:「差不多吧。」

龐涓怔在那兒,自語道:「笨吶你,為什麼不拿火燒掉呢?」

童子聽得清楚,嘻嘻又是一串笑,順口接道:「龐師弟,倒是讓你猜對了。我們一拿回來,先生就讓師兄我拿火燒了,火好大呢!」

「什麼?」龐涓大驚道,「你再說一遍!」

童子提高聲音:「先生吩咐本師兄將兩捆竹簡一把火燒了!」

龐涓似乎不相信:「真的嗎?」

「咦,」童子瞪他一眼,「你是信不過本師兄?是大師兄我親手燒的,還能有假。」

「信信信,」龐涓連聲打揖,與童子胡亂搭訕幾句,揚手走開。

「燒掉了?」龐涓一邊走,一邊自語,「不對呀,先生為何一定要燒呢?依先生為人,若是不想授予別人,這世上任誰也取不去。他若想授,即使燒掉也是枉然。因而先生完全沒有必要去燒。」

「可事實是,先生燒了。」龐涓頓住步子,細細思忖,「大師兄不會騙人,所燒必是真的。看來,先生是鐵心燒掉此書呢!還有,先生讓大師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室外去燒,分明是要做出樣子給人看。先生授予我書,這樣子自是做給我的。先生為何這般做呢?難道先生真的是猜透了我的心,也是真心將此寶書授予我一人嗎?抑或是,先生見我沒有還書,生我氣了,這才故意將書燒掉?」

龐涓七想八想,終也未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把自己想亂了,苦笑道:「管它呢,是先生自個兒燒的,又不是我燒的。再說,先生燒掉也好,否則,此書留在谷中,我必睡不安穩。」

這樣想著,龐涓心裡完全釋然,忖道:「好了,先生這裡風吹雲散,相安無事,我也該瞧瞧自家的寶貝去。」

龐涓一路哼著曲子,志得意滿地走向雄雞嶺。

心裡坦然,龐涓也就沒再繞彎,直奔那棵大樹,但見現場一片狼藉,顯然有人來過。

龐涓這一驚非同小可,臉上血色全無,急急走到樹洞前,伸手入洞,卻摸到一堆豬糞。

龐涓心急如火,顧不上污穢,將所有豬糞從洞中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裡探尋多時,只摸出筆墨硯台及幾片他用剩下的空白竹簡,獨不見自己親手抄錄並精心串裝的《吳子》一書。

樹洞不大,容不下一人。龐涓把凡是能尋的地方盡皆探尋一遍,再無一片竹簡。龐涓真正急了,如瘋子般在大樹周圍狂尋一陣,竹簡蹤影皆無,竟是不翼而飛了。

一番急躁過後,龐涓漸漸冷靜下來,回到樹洞前,一邊觀察,一邊思索:「此地極是隱秘,鬼谷中從未有人來過。再說,這幾日我也未曾露出破綻,孫賓、張儀、蘇秦三人也應該不知。」看向手中殘留的豬糞,又瞄一眼現場的狼藉之狀,靈感忽至,「這樹洞裡哪來的豬糞?會不會此地是個野豬窩,野豬看到巢穴被佔,一怒之下,將我的竹簡叼了去?嗯,倒是有可能,待我尋尋看,或是這頭該死的野豬叼走了。」

沒尋多久,龐涓果然在林中發現豬蹄印,大喜過望,抽出寶劍,沿蹄印一路追到溪水邊,不見蹤跡了。

龐涓洗過身上污穢,在溪邊一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兒,不無沮喪地回到草舍,盤腿坐在榻上,再入冥想。

陡然,龐涓的腦海裡閃過一念:「除先生之外,鬼谷中並無他人知曉此事。難道是先生嗎?會不會是他將兵書予我以後,放心不下,暗中跟蹤我,見我抄寫一個副本,心中不滿,悄悄取去。似乎不對,先生是有道之人,怎會做此下作之事?會不會是先生讓師姐干的?也不會。如果是師姐,她斷不會在裡面放上豬屎。這種事情,只有張儀幹得出來,可兵書之事,先生是絕不會讓張儀知道的。會不會是大師兄呢?也不像,如果是大師兄做下此事兒,白日那副天真模樣他絕對裝不出來。還有,師姐與他好不容易才將竹簡撿回,先生為何一定要燒掉它呢?」

龐涓越思越想越糊塗,一挺身站起:「不想了,我且問問先生去,看他是何話說。」

龐涓趕到鬼谷子草堂,見玉蟬兒站在門外,揖道:「請問師姐,先生在否?」

「在。」

「請師姐稟報先生,龐涓求見。」

玉蟬兒淡淡說道:「去吧,先生這在候你。」

聽到是在候他,龐涓又吃一驚,忐忑不安地走進草堂,果見鬼谷子端坐於席。

龐涓撲通跪下,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起來吧。」

「弟子不敢。」龐涓叩道,「昨日丟失寶書,弟子難受不已,一夜不曾睡去。方才聽說師兄、師姐已將吹落的竹簡尋回來了,弟子略有所安,特來向先生請罪。」

鬼谷子緩緩說道:「就丟書來說,有罪的是風,不是你,你何必請罪?」

「先生說的是,可——書是弟子所借,弟子——」

「唉,龐涓吶,」鬼谷子輕歎一聲,板起面孔,若有所指,「請你記住為師的話:無心犯錯,錯再大,也是小錯;有心犯錯,錯再小,也是大錯。大錯也好,小錯也罷,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將錯就錯,一錯再錯啊。」

龐涓叩首泣道:「先生教訓,弟子銘記於心。」

鬼谷子苦笑一聲:「不要銘記了。你能記住一點,也就是了。」

「先生,」龐涓抬頭,「弟子有一事不明。」

「說吧。」

「聽說先生竟將尋回來的竹簡付之一炬,弟子實在想不明白。」

「何處想不明白?」

「《吳起兵法》既是兵學聖典,先生為何一定要……毀掉它呢?」

「好吧,」鬼谷子侃侃說道,「你既問出來,老朽這就告訴你。吳子贈書之時,曾對老朽留言,此書許傳一人,許讀三日。老朽已經傳授予你,也已許你熟讀三日,已是兌現諾言,此書亦無用處了。老朽焚之,不過是將其返還吳子而已。」

龐涓鬆了一口氣:「原有這個說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覺得,如此好書,毀掉當真可惜了。」

「唉,龐涓吶,」鬼谷子又是一聲輕歎,「老朽這對你說,好書在好讀,好讀在好悟。心存雜念,只讀不悟,再好的書,亦是無用。」

龐涓垂下頭去,喃聲說道:「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去吧。」

走出草堂,龐涓尋到一處僻靜地方,仰面躺下,心中忖道:「先生焚書原為這個理由,看來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聰明,只因留有抄本,讀時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寶書,卻未能好讀,只有前面六篇尚能背誦,餘下四十二篇,竟是連個記憶也蕩然無存了。」

歎息一會兒,龐涓翻身爬起:「不行,我得盡快將此六篇抄寫出來,否則,若再忘掉一些,豈不可惜?」

龐涓大步回到草舍,閂了房門,磨墨弄簡,一邊背誦,一邊抄寫:「圖國第一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

龐涓正自抄寫,外面傳來腳步聲。龐涓打個驚愣,凝神細聽,是張儀習讀回來,吹著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聲由遠而近,直衝草舍而來。因前有芥蒂,二人近日面和心不和,幾乎沒有往來,龐涓故而並未在意,顧自伏案抄寫。

那腳步卻不急不慢,不偏不倚,逕投他的房門。龐涓一怔,剛放下筆,房門就被猛推一下。因他閂得甚牢,張儀連推幾下,改推為敲,叫聲也傳進來:「龐仁兄——」

龐涓急了,掀開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將竹簡盡藏其中,假作惺忪狀,邊揉眼邊開門:「誰呀,困死我了。」

張儀跨進屋子,打眼掃向床榻,見根本不似睡過的樣子,又見硯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幾分,衝他笑道:「呵呵呵,我說龐仁兄呀,若是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會發生何事?」

龐涓怔道:「發生何事?」

張儀又笑數聲,指床榻道:「老夫子見仁兄大白日睡懶覺,必是連連搖頭,長歎一聲,『吁,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而後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門扔到屋頂上去。」話音落處,作勢就揭被子。

龐涓急前一步,牢牢擋住,嘿嘿笑道:「老夫子是何等修為,哪似張仁兄這般嘴臉?再說,張仁兄如何能將在下比做宰予?宰予日日貪睡,在下卻是黃花閨女進洞房,今日這是頭一遭哩!」

「這倒也是。」張儀連連點頭,陰陰一笑,「幾日來龐兄好似魂不守舍,想是有何心事,害得連覺也睡不安穩了?」

龐涓斜他一眼,呵呵笑著逐客:「張兄若是有事,這就快說。若是無事,在下還要再睡一時呢。」

張儀眼珠兒一轉:「龐兄不說,在下差點忘了。山外發生一件大事,在下特來告知龐兄。」

「哦?」龐涓急問,「是何大事?」

「這……」張儀故弄玄虛,「天機不可洩露。」呵呵連笑數聲,轉身出門,揚長去了。

龐涓拔腿急追出來,揚手叫道:「張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