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8) > 三 第一章 新君繼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鳥之計 >

三 第一章 新君繼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鳥之計

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宮的後花園裡,毗人領著公子卬沿著一條花徑,左拐右轉,急急走著。

走了一時,公子卬放慢腳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聲問道:「這個時辰了,父王召我進宮,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老奴不知,安國君,請!」

公子卬一頭霧水,跟毗人又走一時,來到魏惠王消夏的涼亭。亭中燈火通明。毗人頓住步子,小聲吩咐:「公子留步,老奴這就稟報陛下!」撩腿走上台階。

不一會兒,毗人站在亭上朗聲宣道:「陛下口諭,宣安國君覲見!」

公子卬緩緩走上台階,遠遠看到魏惠王端坐幾前,幾個宮人侍立於側,對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見朱威,公子卬心裡咯登一沉。河西之戰後,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戰,自然也最不願看到三個人,第一個是龍賈,第二個是公孫衍,第三個是朱威。三人之中,龍賈賦閒在家,公孫衍無非一介落寞士子,讓公子卬真正發楚的就是這個朱威。公子卬斷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戰內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溫不火,知進知退,卻讓他捉摸不透,更讓他睡不安穩。早晚見到朱威,公子卬內心深處就起一種莫名的驚懼。

公子卬正自躊躇,陡然瞥見几案上擺有美酒佳餚,遠處還有幾名樂師,這才長出一口氣,趨前幾步,叩拜於地:「兒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兒免禮,坐吧!」

公子卬謝過,起身坐到朱威旁邊為他備下的幾前,上面也擺了各色酒餚。

見他落座,魏惠王眉飛色舞地對侍酒道:「給兩位愛卿上酒。」

侍酒倒過酒,退到一邊。魏惠王端起酒爵,樂不可支道:「兩位愛卿,寡人這麼晚請你們來此飲酒,是想為一個人餞行。」

公子卬不無惶惑地問:「誰?」

「公孫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聲問道:「陛下,微臣聽說公孫鞅受誣陷,被關入大獄,難道——」

「不錯!」魏惠王點頭道,「愛卿請看!」從几案上拿過一封書信。

毗人接過,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著朱威:「朱愛卿,你念出聲來,讓大家都聽聽!」

朱威朗聲念道:「啟奏陛下,秦宮大戲總算演完一出,公孫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車裂於渭水河灘。微臣欲在咸陽多住幾日,為陛下再演一齣好戲,乞請恩准!陳軫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點頭讚道:「這個陳愛卿,真還有一手,是個能臣吶!」

聽到是為公孫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燒,「啪」地將酒爵置於几上,爵中酒全部濺出:「父王,若是為公孫鞅這廝餞行,恕兒臣不飲!」

魏惠王笑道:「卬兒,你為何不喝?」

「此賊出爾反爾,死有餘辜,我們為何為他餞行?」

魏惠王對侍酒道:「為安國君斟酒。」

侍酒上前,將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滿。

「安國君,請端起來。」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見他已端起來,只好猶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緩緩說道:「公孫鞅赤心為秦,立下蓋世奇功。秦人不加報答不說,反而以怨報德,使用極刑戕害忠臣。公孫鞅雖為大魏公敵,但就人才而論,確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兩位愛卿,來,滿飲此爵,為公孫鞅冤魂餞行!」

三人同飲。

「唉,」朱威長歎一聲,「公孫鞅若在九泉之下聽到陛下有此公論,不知該作何想?」

公子卬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哼,他能想什麼?必是在那兒追悔當年自己為何有眼無珠、棄明投暗哩!」

見他說出此等膚淺之論,朱威不好再講什麼,呵呵一笑,別過臉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常言道,敵變我變。孝公暴斃,新君登基,舊黨東山再起,公孫鞅無端被害,數月之間,秦宮連遭大變,你們說,寡人該當如何應對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兒臣奏請起兵伐秦,奪回河西,報仇雪恥!」

魏惠王將頭轉向朱威:「朱愛卿以為如何?」

「微臣以為不妥。」

「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舉國喪,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敵愾,於我不利。」

「愛卿是說,我當靜觀其變,坐等其亂?」

「陛下聖明!」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愛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劍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學一學他,再忍幾時,看看這個毛頭小子有何能耐。兩位愛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選賢任能。當年寡人錯失公孫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誅殺賢能,寡人則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賢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復河西指日可待矣。」

「呵呵呵,」魏惠王心裡美極,抬手示意,「朱愛卿請起。」

朱威再拜謝過,起身坐下。

「二位愛卿,」魏惠王逐個看向二人,緩緩說道,「寡人反覆思忖,相國之位不能長久虛空。你二人都是寡人親近之人,寡人要你們細細訪查,但得大賢之才,寡人即以此位舉國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時機,拱手薦道,「兒臣眼下就有一個合適人選。」

「哦,」魏惠王身子前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纔所贊之能臣,上大夫陳軫。」

「嗯,」魏惠王微微點頭,「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

秦宮,御書房裡,景監伏首於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淚水,緩緩問道:「景愛卿,國父他——走了?」

景監泣不成聲:「回——回稟君上,商君飲下御酒,就——就這麼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淚:「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轉奏君上,『立威於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你再講一遍!」惠文公聲音發顫。

「立威於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惠文公涕淚交流,喃聲說道:「本即農,農即民,民即法,法即秦!聽商君之言,哪裡像是謀逆之人?」又擦幾把淚水,抬頭看向景監,「景愛卿!」

「微臣在。」

「不瞞你說,」惠文公聲音微顫,「寡人心裡一直嘀咕,商君謀逆之事有點蹊蹺。方才聽你講述商君臨終之言,寡人愈發不安了。照理說,商君若要謀逆,應當謀殺寡人才是,為何卻去謀殺公叔?還有那個朱佗,寡人剛剛聽說,他到商君身邊不足半年,商君對他並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為人,該當托付親信才是,何能輕托呢?景愛卿,寡人問你,會不會有人栽贓於他?」

景監心知肚明,卻又不能講明,跪地叩道:「君上聖明!是否有人栽贓,臣不敢臆測。不過,臣可稟明君上,凡謀逆者,必有私慾。商君是衛人,年已五旬,在秦並無嫡親。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後,十數年如一日,一心只為變法強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無子嗣家廟。如果謀逆,他為何人而謀?」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點頭,「寡人有意重審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絕不輕饒!景愛卿,寡人想將此案交由愛卿核查,可有難處?」

想到商君的臨終之言,景監奏道:「謝君上器重!不過,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權貴國戚,微臣身輕言微,恐難覆命!」

「那……依愛卿之見,何人可當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內臣:「傳諭,宣太傅、公子華書房覲見!」

內臣躬身應道:「臣遵旨!」

太師府中,一片喜慶。

偌大的客廳裡,甘龍端坐幾前,陳軫陪坐。舊黨成員,各按職爵坐於兩側,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擺滿美酒佳餚。眾嘉賓無不笑逐顏開,把爵暢飲。

酒過三巡,甘龍掃視眾人一圈,重重咳嗽一聲。

喧鬧的大廳立時鴉雀無聲,所有目光盡皆投向老太師。

甘龍倒滿一爵,遞予陳軫,自己也倒一爵,舉起來,緩緩說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賊公孫鞅,上大夫功不可沒!諸位大人,老朽提議,先敬上大夫一爵!」

眾賓客紛紛舉爵,異口同聲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陳軫舉爵,環視眾人:「公孫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罰之,陳軫不敢冒功!陳軫建議,我們謹以此爵敬祭上天,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眾賓客齊聲曰善,紛紛將爵中酒灑向空中。

杜摯不無興奮道:「上大夫此言說到下官心坎上了!想當年,公孫鞅在渭水河邊處斬七百賢士、血流成河之時,恐怕不會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這叫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上天終歸是公平的。」

「唉,」公孫賈捋一把鬍鬚,輕歎一聲,「可惜的是,五馬分屍之時,下官未能聽到公孫鞅的慘叫,終是憾事。老太師,下官真不明白,公孫鞅既然罪有應得,君上為何賜他毒酒呢?」

「諸位大人,」甘龍捋一下飄然而下的長鬚,緩緩說道,「老朽以為,這正是君上的聖明之處。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視民為仇寇,動輒施以酷刑,株連九族。君上則以仁愛為治國根本,此舉足以昭示君上的寬厚之心,當是大秦福音啊!」

「老太師所言極是。」杜摯歎服道,「現在想來,君上當年之所以率先反對變法,也是出於愛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為,禍秦之首,不在公孫鞅,而在新法。」

甘龍的話音剛落,陳軫隨即點頭應和:「老太師言及此處,陳軫也有一語,若是不妥,還望太師和諸位大人海涵。」

甘龍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說無妨。」

「若是陳軫沒有猜錯的話,處死公孫鞅,並非君上遠謀。」

「聽上大夫語氣,」杜摯略一遲疑,「君上遠謀,難道是廢除新法?」

「杜大人一語中的。」陳軫朝他豎起拇指,「不過,君上眼下也有難處,因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國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變更啊!」

眾人紛紛點頭。

「然而,」陳軫話鋒一轉,「在下以為,此事並非難辦。如果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發動朝野臣民一齊上書,共同奏請廢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這——情勢就另當別論了。」

這是個大膽的提議。眾賓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太師甘龍。

「嗯,」甘龍捋鬚良久,微微點頭,「上大夫所言,並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順水推舟,恢復我大秦祖制。」

「諸位大人,」杜摯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師發話了,我等這就行動起來,發動臣民,各上奏本,籲請君上廢除新法,恢復祖制。」

眾皆雀躍。

泰和殿裡,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碼起一堆堆折子,上面無一不寫「廢除新法,恢復穆公祖制」等字樣。

惠文公面色陰沉,隨手翻過幾個折子,眉頭漸漸橫成一道。

內臣走進:「太傅、國尉、上大夫、公子華求見。」

「讓他們進來。」

嬴虔、車英、景監、公子華趨進,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眾卿平身。」惠文公指指兩邊的几案,「請坐。」

幾人落座,彼此點下頭,嬴虔拱手奏道:「啟稟君上,微臣已經查明,公孫鞅謀逆一事不實,為甘龍、杜摯等人栽贓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驚愕,「愛卿可有證據?」

嬴虔朝公子華努一努嘴,公子華拿出朱佗的供詞和畫押:「此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尋到的悔過書,上有朱佗畫押。」

這份悔過書是惠文公親自審訊之後,公子華讓朱佗畫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舊裝模作樣地細細審過,拳頭擊於案上:「大膽奸賊,竟趁寡人新立之際,結成朋黨,欺騙寡人,陷害國家棟樑,圖謀顛覆先君新法,實乃秦賊!車國尉!」

車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將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賊一黨,盡數緝拿歸案,押入死牢,聽候處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轉對內臣:「再有,傳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裡疾即刻進宮!」

「老奴遵旨!」

渭水河灘上,人山人海。「誅殺國賊」「變法強國」「為商君報仇」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在車裂公孫鞅的同一個地方,甘龍、杜摯、公孫賈等世族元老及其株連人員數百人皆被國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場。

監斬台上,行刑官車英端坐於主位,監斬官嬴虔、景監分坐兩側。秦宮中大夫以上官員全部列席,列國使臣依舊坐在第二排,陳軫赫然其中,不過面色尷尬,氣色遠沒有車裂商鞅那日和悅。

三通鼓畢,車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騎飛至,遠遠高呼:「君上駕到!」

車英等急忙跪拜於地。

甘龍等色如死灰的臉上,重新現出一絲生機。

惠文公健步下車,走至監斬台。

自登基以後,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對秦國臣民。台上台下,萬眾望向惠文公。

萬眾靜寂,萬眾期待。

「大秦的臣民們,」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揮拳有力,聲如洪鐘,「今天,上天震怒,誅殺國賊,萬民歡呼,舉國同慶。寡人也欲借此良機,向國人一訴衷腸!」略頓一下,揮動拳頭,「十八年前,衛人公孫鞅離魏赴秦,輔佐先君,變法強秦。大秦推行新法十餘年,民富國強,一戰光復河西,二戰輕取商於,威服列國。秦國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駕崩,寡人以國父之禮善待商君。然而,奸賊甘龍、杜摯、公孫賈等世族貴胄,一向視新法為敵,視商君為眼中釘,肉中刺,借寡人新立、舉國大喪之時,串聯朋黨,栽贓陷害商君,又置國家大利於不顧,暗結他國使臣——」目光掃過監刑台,在陳軫身上略略一頓,「聯絡戎狄,內外施壓,強逼寡人誅殺商君。及至商君遇難,奸黨更加肆無忌憚,頻繁密謀,屢次上奏,欲再脅迫寡人廢除先君新法,恢復舊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們,你們願意廢除新法、恢復舊制嗎?」

眾人山呼:「不願意!」

惠文公朗聲說道:「新法乃強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數年心血鑄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斷送?大秦的臣民們,難道你們願意走回頭路,願意看著大秦再度國弱民貧,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嗎?」

眾人山呼:「不願意!」

「好!」惠文公再度揮拳,「寡人在此,對商君的英靈起誓,對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萬頭攢動,萬臂齊舉,萬口齊呼:「君上萬歲!新法萬歲!誅殺奸賊!為商君報仇!」

行刑台上,背後各插一隻寫有「斬」字號牌的杜摯、公孫賈等面如死灰,絕望的兩眼不服地看向甘龍。

「老太師,」杜摯眼中射出恨,「你且聽聽,我們何時聯絡戎狄了?」

「唉,」甘龍閉上眼睛,長歎一聲,「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為此子是我等一手調教出來的,萬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還狠毒三分!」

「是呀!」公孫賈不無沮喪,「此所謂蛇生蛇,蠍生蠍,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龍睜開眼睛,「想必你們還記得那幾隻黃鳥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過來。此子遠勝其父,不動聲色,一石三鳥啊!」

「一石三鳥?」公孫賈驚問,「太師是說,您也是先君籠中的其中一鳥?」

「是的,」甘龍應道,「跟那公孫鞅一樣,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籠中之鳥。」

公孫賈怔了一時,抬頭又問:「請問太師,另外一隻鳥呢?難道是……下官?」

甘龍苦笑一聲:「公孫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孫賈的眼睛掃向台上,「他是誰呢?」

甘龍沒有回答,卻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記掛老朽,要為老朽送行來了。」

公孫賈抬眼望去,果見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麼,惠文公點頭。不一會兒,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著酒罈,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監斬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徑直走到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的甘龍面前,倒滿一爵,雙手捧至甘龍口邊:「老太師,嬴虔為您餞行來了。」

甘龍緩緩說道:「老朽謝過太傅。」張口,一氣飲完。

「老太師,」嬴虔略頓一下,「您有什麼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龍望向刑場,望著與自己一道受刑的幾個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十幾個孫子和幾房妻妾,慘然說道:「老朽一門全在這兒,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不過,老朽倒有一句話說予太傅。」

「太師請講。」

「記得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嗎?」

嬴虔點頭。

「兩隻小鳥已經死了,該第三隻了。」

「太師多慮了。」嬴虔轉向公孫賈、杜摯二人,各倒一爵,分別讓他們喝過,轉過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監斬台。

望著他的背影,公孫賈驚道:「太師,您是說,第三隻小鳥,會是太傅?」

甘龍卻不作答,緩緩閉上眼去。

「這不可能!」公孫賈急辨,「此子再毒,總不能連他親叔也——」

「唉,」甘龍長歎一聲,「能與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龍的話音剛落,鼓聲再起,車英大手一揮,擲下令箭:「時辰已到,斬立決!」

一排劊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龍等身後,在更加緊密的鼓點聲中揮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靜,耳中一直鳴響著甘龍臨終前的那句話:「兩隻小鳥已經死了,該第三隻了。」

說實話,自嬴駟旨令他重審商君一案開始,他也漸漸明白過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師,還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勢力。有他們幾人在朝,君上必會有所顧忌,也必放不開手腳。此前他一直覺得嬴駟不操心國事,現在看來,是他錯看了。

嬴虔在廳中悶坐許久,心中靈光一閃,驅車徑去景監府中。

嬴虔口頭變法,心卻念及舊黨,因而一直是公孫鞅對頭,素不與景監等新黨聯絡。此番光臨,又是深夜,景監大是驚異,略想一下,換過官服,迎出府門,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臨,有失遠迎。」

嬴虔卻是一身便裝,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氣。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貴客,下官請還請不到呢。大人請!」

二人進廳,分賓主坐了。僕女上過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監開門見山:「太傅大人百務纏身,此番光臨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讓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與太傅無關,太傅不必自責。」

「唉,」嬴虔長歎一聲,「嬴虔是粗人,未問青紅皂白,竟是聽信甘龍等人。幸虧君上聖明,終使真相大白於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說到這兒,嬴虔更是慚愧。嬴虔此來,就是想問一事。」

「太傅請問,下官知無不言。」

「聽說,君上要嬴虔重審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驚,「商君怎麼說?」

「商君臨終之際,下官前去餞行,商君對下官說,如果君上重審此案,可讓太傅去審。」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還說什麼沒?」

「商君還說,『在下功成名就,卻不識進退,也是該呀!景兄,轉告車將軍,你們二人,當以鞅為鑒,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頃,重重點頭,抬頭又問:「請問上大夫,今後可有打算?」

「唉,」景監長歎一聲,「還能有何打算?下官年過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車將軍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請君上告老還鄉,找個地方養養鳥、種種花什麼的,尋個樂子,也算是打發殘年吧!」

嬴虔趕忙拱手:「養鳥種花也是嬴虔所愛。兩位若是不計前嫌,可否與嬴虔同樂?」

景監拱手還過一揖:「能與太傅大人同樂,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連聲說道,「你轉告車將軍一聲,我們這就說定了!」

咸陽東郊的驛道上,司馬錯引領隨從縱馬疾馳,遠遠望見前面還有一隊人馬,看旗號猜知是從商郡星夜趕回的樗裡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馬錯揖禮道:「樗裡兄,沒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裡疾拱手還禮,「司馬將軍,你在河西,怎麼跑這兒來了?」

「君上急召末將進宮,不知所為何事?樗裡兄呢?」

「在下也是。」

「聽說君上在渭水河邊宰了甘龍那幫狗崽子,共是二十餘家,數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將也在,非親手砍下幾顆狗頭不可!」

「唉,」樗裡疾仰天歎道,「君上聖明,商君在天之靈,也算有個告慰了!」

二人合為一處,駛進城門,直朝宮中趕去。

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來個朝臣,皆是稟事的。惠文公將眾臣奏議一一回過,見無人言語,正欲散朝,景監看一眼車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君上,」景監雙手呈上辭職奏折,「微臣年事漸高,體弱多病,本欲為君上鞠躬盡瘁,可心有餘而力不足,恐誤朝廷大事。微臣請求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乞求君上恩准!」

眾臣面面相覷,尚未回過味來,車英也跨前一步,跟著呈上奏折:「微臣也請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求君上恩准!」

惠文公略一沉思,點頭允道:「准允兩位愛卿所奏!」轉對內臣,「擬旨,兩位愛卿忠君愛民,維護新法,勞苦功高,各賞黃金五百,絲帛五十匹,隸農百戶,府宅一座。」

車英、景監跪下叩道:「微臣叩謝君上隆恩!」

二人剛謝過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請講!」

嬴虔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呈上:「微臣所奏,盡在折中,請君上御覽。」

內臣上前接過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過奏折,朝眾臣道:「諸位愛卿,若無奏事,散朝!」

眾臣相繼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離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腳步。

「請公叔書房敘話!」惠文公頭前走去。

嬴虔跟隨惠文公來到御書房,分賓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還鄉?」

「回君上的話,公叔僅比君兄年少三歲。君兄在時,公叔尚無感覺。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覺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這幾日來,總是思念君兄——」嬴虔說著,眼圈竟是紅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緩緩跪下:「公叔心事,駟兒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覺得駟兒稚嫩,需要磨煉,想把這千斤重擔全部移在駟兒肩上,好讓駟兒早日磨出老繭來!」

「君上,」嬴虔對面跪下,「公叔以前錯看你了。秦國能有君上,大業必成啊!」

「謝公叔誇獎!」惠文公直視嬴虔,「公叔掌管糧草,乃國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問公叔,何人可任此職?」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長吸一口氣,「駟兒好像記得此人曾經在眾卿面前頂撞過公叔,讓公叔下不來台。」

「君上所問是何人可任此職,非何人頂撞過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點頭,「再問公叔,商君臨終之時,向駟兒推舉樗裡疾、司馬錯,依公叔之見,此二人如何?」

「商君薦舉之人,君上只管起用。」

話音落處,內臣趨進:「啟稟君上,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裡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們,他們就全來了。」轉向內臣,「宣二人覲見!」

三日後大朝,惠文公連頒幾道詔書,准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辭官歸隱、告老還鄉,同時任命樗裡疾為上大夫,接管景監的政務,司馬錯為國尉,接管車英的軍務,隴西郡守甘茂為右更,接管嬴虔的財務。

接後幾日,惠文公將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長以上官員來了個大換血,或升或降,或調動或移防,幾乎無一例外地整肅一遍。

惠文公在做這一切時一氣呵成,既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草率行事,無論從哪一個環節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預謀的。此舉顯然是在告訴所有官員,他們的生殺榮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這樣,在秦孝公駕崩後不到三個月,惠文公左右開弓,連出殺手,環環相扣,除商君,鏟舊黨,更換朝臣,看得列國眼花繚亂。

經過令人瞠目結舌的一系列大開大合,惠文公將先君孝公駕崩後的混亂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國的內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並沒有高枕無憂,而是靜靜地坐在几案前,從內心深處感到某種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麼。他深深意識到,他雖然萬事俱備,但仍舊缺個什麼。

這個什麼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國該向何處去,又該如何去,而他卻是一無所有。樗裡疾、司馬錯、甘茂之輩,雖說忠勇可嘉,才華也有,卻都是做具體事的,哪一個也不能像商君那樣高瞻遠矚把握國政,更不用說力挽狂瀾了。

與商君相比,他們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在一個層面上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公孫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顧不上此人,因為他還有一件更為急迫的大事。

這件事就是,秦國該向何處去?秦國猶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時,掌舵的船長突然倒下,跟著船長離去的還有一系列老水手,他們中有觀星的,有觀海圖的,有搖槳的,有揚帆的,有拋錨的。此時的海面上,到處都是風浪,到處都是暗礁,他這位新的船長、新的舵手費盡心機,總算使船穩定下來。眼下,全體船工上下一心,萬象更新,但作為船長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識到,船中不缺搖槳的,不缺揚帆的,缺的是觀星的和觀海圖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圖,定不下東南西北,這艘巨船就不知駛向何處,更不知何時起風浪,何處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孫鞅獄中之言,沉思有頃,召來司馬錯和樗裡疾,君臣三人徑投終南山裡。

司馬錯原來的兵營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隨公孫鞅來過,因而是熟門熟路。在他的引領下,君臣三人走出兵營,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時,惠文公、樗裡疾、司馬錯赫然望見道旁站立一人。

見三人走近,此人二話不說,深深一揖:「在下賈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驚,目視樗裡疾,再視司馬錯,二人皆是震驚。三人此來,事先並無通報,寒泉子卻已預知,若非得道之人,豈有此等功力?

司馬錯早先見過賈舍人,趕忙還禮道:「有勞賈先生!」

賈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請!」

司馬錯應道:「賈先生,請!」

賈舍人頭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見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駕臨寒舍,寒泉子有失遠迎,特此謝罪!」

惠文公又是一驚,還一禮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駟是君上?」

「老朽遠觀紫氣北來,更有祥雲籠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領他們走至草堂,在堂中分賓主坐下,兩位道童沏好茶水,退於兩側。

寒泉子指著茶水:「君上,兩位大人,請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終南山寒泉之畔,現有茶樹八棵,均為先師關尹子親手栽種,飲之清香圓潤,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難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聖地。聖地聖茶,嬴駟可否帶回一些日日品嚐呢?」

「君上貴為一國之尊,自可日日品嚐。只是——此茶因非尋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沖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絡繹取之。」

「若是此說,也就罷了。只為一時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無論多麼清香圓潤,嬴駟都將無法下嚥。」

「君上有此愛民之心,實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駟愧不敢當。不瞞先生,嬴駟此來,是有俗事相擾。」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說什麼,當下說道:「君上可否隨寒泉子另室說話?」

惠文公點頭。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個書齋,分賓主坐下。童子進來,再次擺好茶具,掩門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話請講!」

惠文公抱拳應道:「先君早逝,嬴駟受命於多事之秋。秦地偏狹,秦民粗俗,國無積蓄,民生多艱,又逢天下紛亂,列國互爭,內憂外患,層出不窮,嬴駟稚嫩淺薄,羽毛未豐,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來拜謁聖地,懇請大師教誨!」

「君上不必過謙。」寒泉子拱手回禮,「依老朽觀之,君上處事果斷,有條有理,數月之內,使秦大合大開,萬象更新。此等魄力,絕非平庸之君所能為之。老朽恭賀君上了!」

「萬事難逃先生慧眼,嬴駟歎服!」

「君上駕臨寒泉,是否與大良造有關?」

「正是。商君在日,嬴駟求問秦國前路,商君說,嬴駟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問先生。嬴駟不請自來,有擾先生清靜,實屬唐突。」

「敢問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勢。」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實分,終將走向明分實合。至於合於誰家,當為天機,老朽不便妄言。不過,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見,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不過七家。燕弱而偏安,趙悍而不化,魏、韓夾於大國之中,難以自保,可成大業者,唯齊、楚、秦三國。」

惠文公眼睛大睜:「請大師詳解!」

「楚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

惠文公沉思有頃,小聲說道:「百年以來,秦人一直以魏為敵,如此看來,似是小了。」

「君上所言,皆成過去。」寒泉子應道,「今日之魏,東西分割為二,中無連接,此為封國大忌。這且不說,魏國更居中原腹地,四鄰皆敵,三強環伺,勢必成為案上魚肉,如何能成大事?」

「先生所言甚是。請問先生,嬴駟當以何策應對齊、楚?」

「三國角力,勢均力敵,只可智取,不可強圖。此所謂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當以伐交為上,伐國次之。」

「嬴駟所慮,正在於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時,有公孫鞅輔佐,智、力兼具。而今商君殉國,嬴駟唯有蠻力,苦無英才啊!」

「英才是時勢造出來的。天下大勢走到這兒,自有英才應運而出。依老朽之見,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識別英才的慧眼。」

「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嬴駟有一不當之請,不知當講否?」

「君上但講無妨!」

「先生慧眼千里,嬴駟不勝歎服。嬴駟不才,欲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先生教誨,不知先生肯屈尊否?」

「老朽謝君上器重。只是老朽久居山林,不習驅馳,還望君上見諒!」

惠文公怔了:「這——」

寒泉子微微笑道:「君上勿憂。老朽有一小徒竹遠,字修長,跟隨老朽多年,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卻也能夠識人。老朽可使修長下山,或可助君上一臂之力。」

惠文公揖禮:「嬴駟謝先生相助!」

寒泉子回以一揖:「老朽不過順天應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謝!」朝外叫道,「修長!」

一個中年人應聲走進,叩道:「修長叩見先生。」

「你與舍人這就跟從君上下山,一切聽命於君上。」

竹遠再拜:「弟子謹聽先生。」轉向秦公,叩首,「草民竹遠叩見君上。」

惠文公揖禮道:「竹先生請起。世俗庸碌,嬴駟有勞竹先生了。」

「草民願聽君上差遣。」

惠文公起身,朝寒泉子揖禮:「多謝先生了!嬴駟告辭!」

寒泉子起身還禮:「老朽恭送君上。」

寒泉一行,令惠文公眼界大開。寒泉先生所言,也與先君夢中所示契合。回到咸陽的當日,惠文公獨自一人來到怡情殿,從密室中取出那只石匣子,目不轉睛地凝視上面的銘文:「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

說實在的,從內心深處講,惠文公不止一次懷疑過這只石匣的真偽,認為是先君事先埋起來的。今日看來,這種懷疑不僅可笑,且也是對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將石匣子恭敬地擺好,燃過香燭,對石匣子連拜數拜,面匣而坐,陷入深思。惠文公的耳邊再次響起先君孝公的聲音:「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屬。此非我願,實為天意。」

孝公的聲音剛剛淡去,寒泉子的聲音又強起來:「楚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三國角力,勢均力敵,只可智取,不可急圖……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

惠文公沉思許久,慢慢收起匣子,復藏於密室,返身回到御書房,站在列國形勢圖前,聚精會神地凝視由烙鐵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勢標記。

看有一時,惠文公的眉頭微微皺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內臣走進:「君上,上大夫求見!」

「宣。」

不一會兒,樗裡疾走進,叩拜道:「啟稟君上,西戎進獻寶馬二十匹,義渠進獻寶馬三十匹,皆至馬場。」

惠文公一向愛馬,聞有寶馬來,不無驚喜道:「走,陪寡人看看去!」

二人興沖沖地走至宮門,惠文公停下步子,轉對內臣:「你去一趟驛館,請竹先生、賈先生也去一趟馬場。」

「臣領旨!」

惠文公等興師動眾地趕到馬場時,內臣已與竹遠、賈舍人等在那兒等候了。在大司馬的陪同下,一行幾人緩步走過排排馬廄。見有人來,這些戰馬無不蹬蹄噴鼻,興奮異常。

惠文公甚是滿意,指著它們笑對竹遠道:「竹先生,你看它們如何?」

竹遠拱手應道:「回稟君上,匹匹都是良馬。」

惠文公似吃一驚:「難道沒有一匹堪稱寶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這個『寶』字了。」

「請先生詳解!」

「君上若以駕車遊樂、騎射田獵為寶,則它們匹匹可稱寶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馳騁天下為寶,它們只配稱為良馬。」

惠文公沉思有頃,朝竹遠深深一揖:「竹先生,說得好哇!不瞞先生,寡人請先生來此觀馬,等的就是先生這一句話。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馬力不濟,難以圖遠。寡人為求日行千里之馬,夜不成寐。此番進山,請到二位先生,實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今有二位伯樂在側,寡人復何憂哉!」

竹遠還禮道:「君上如此厚望,草民實不敢當!」

「竹先生不必客套。寡人求馬之心甚切,今召先生來,是想請教先生,寡人如何方能覓到千里良駒?」

「求馬之途,無外乎兩條。一是勞師動眾,遍訪天下,二是修好馬廄,備足草場,使馬無拘束之感,有馳騁之所,坐等千里馬上門。」

「竹先生之言甚是。您看這樣如何,寡人這就詔告天下,列國士子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負。凡來秦士子,寡人必虛位以待,量才聘用。寡人另將列國驛館辟出一部分,擴建為士子一條街,多設館驛,專門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有此誠意,天下寶馬必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馬,而是千里馬。至於能否求得,就要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君上求賢若渴,修長敢不效力?」

正在此時,一騎飛至,公子華翻身下馬,叩於地上:「微臣叩見君上!」

「愛卿平身。」

「謝君上!」公子華起身,欲言又止。

「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稟報君上,魏使陳軫回國去了。」

「陳軫?此人早該回去了。」

「君上所言甚是,只是陳軫此番回去,走得卻是匆忙,似有急事。」

「哦?」惠文公怔了下,「知道所為何事嗎?」

公子華搖頭:「昨晚人定時分,有人交予陳軫一封密信。陳軫看過,當即叫人備車,星夜啟程走了。微臣在想,定是魏國發生大事,不然的話,陳軫不會如此急切。」

「樗裡愛卿,」惠文公思忖有頃,轉對樗裡疾道,「此番先君駕崩,寡人新立,魏王不計前嫌,特遣上大夫陳軫問聘,寡人甚為感懷。有來無往非禮也,愛卿可代寡人出使魏國,一是答謝魏王厚情,二是向魏王轉達寡人問候,就說寡人願與魏王盡釋前嫌,締結睦鄰盟約,互通關貿,惠澤兩國。」

「微臣遵旨!」

「樗裡愛卿,此行還有一個使命,你可知道?」

「勸說公孫衍前來秦國。」

惠文公連連搖頭:「勸字不妥,是請。記住,明請不行,暗請;軟請不行,硬請。總而言之,你只能有一個結果——不可讓他待在魏國,為魏所用!」

「微臣遵旨!」

「還有,這個陳軫是個人物,若有機會的話,可以助他做魏國相國。」

樗裡疾似乎沒聽明白:「君上是說,助陳軫做魏國相國?」

「是的。」惠文公點下頭,轉對公子華,「小華,你也去,隨上大夫見見世面。」

公子華拱手道:「臣弟遵旨!」

安邑城外的官道上,陳軫一行數輛馬車正在朝安邑疾馳。正行之間,車隊突然停頓,前面一陣混亂。

陳軫從車中探出頭來,大聲責問:「怎麼回事?」

隨行軍尉回馬過來:「回稟大人,幾輛牛車擋在前面,不肯讓路。」

陳軫不無氣悶地跳下車子,跟著軍尉直走過去,果見幾輛牛車不緊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間,將路堵得死死的。幾個軍卒已經走到最前面一輛牛車上,扯住一頭黃牛。另一軍卒正與趕車的糾纏。陳軫放眼看去,那趕車的是個中年男子,四十多歲,瘦長個頭,書生氣十足,手中拿著一冊竹簡,顯然對那個糾纏他的兵士不屑一顧。

幾輛牛車既舊且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每輛車上套著一頭黃牛,走在最前面的是頭老犍牛,脖子上掛著個鈴鐺,牛頭一擺,叮噹作響。除第一輛車上的這位中年男子外,其他牛車上並無御手。

軍尉走上前去,大聲呵斥:「你是何人,竟然在此擋道?」

中年男子瞥他一眼,慢騰騰道:「你這人好生無理!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談何擋道?」

「咦,」軍尉來勁了,「好生無理的是你!你的牛車走在前面,佔住大道中間,不是擋道又是什麼?」

「謬矣,謬矣!」中年男子連連搖頭,「好生無理的是你!我的牛車在先,你的馬車在後。我的牛車走在前面,你的馬車走在後面。我的牛車在向前走,你的馬車也在向前走,為何能說我的牛車擋道了呢?」

軍尉被這個中年男子的這番話攪暈頭了,愣怔半天,方才轉過彎來,學著中年男子慢條斯理的樣子較起真來,晃著腦袋道:「你——這麼說吧,我們的馬車跑得快,你的牛車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車擋在跑得快的馬車前面,跑得快的馬車無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車就叫擋道,懂嗎你?」

「謬矣,謬矣!」中年男子連連晃動腦袋,大聲叫道,「飛鳥不動,飛矢不行,何況是牛車馬車?」

「什麼飛鳥不動?」軍尉火起了,「今兒老子偏就叫你動!來人,將他的牛車掀到路邊去!」

幾個士兵衝上前去,眼看就要朝路邊掀車,中年男子大叫起來:「什麼禮儀之邦?你們魏人簡直就是一群強盜!」

眼見眾人就要動手,陳軫重重咳嗽一聲,走到男子跟前,衝他們略略擺手。

眾兵士停住。

陳軫將中年漢子打量半晌,緩緩問道:「先生可是宋國的惠子?」

「子不敢當,」惠施也瞄他一眼,「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陳軫抱拳揖禮:「魏人陳軫多有冒犯!」

惠施坐在牛車上,抱拳還禮:「惠施見過上大夫。」

陳軫不無抱歉道:「在下因有急事欲回安邑,下人趕路心切,驚擾了惠子車駕,望惠子海涵!」

「呵呵呵,」惠施朗聲笑道,「聽上大夫口氣,是想走在惠施前面嘍!」

陳軫再次揖禮:「有勞惠子相讓!」

「相讓不難,」惠施搖頭晃腦,「只要上大夫與在下切磋幾個命題即可。」

「久聞惠子學富五車,善辯名實,在下早欲討教,只是今日事急,您看——」

「呵呵呵,」惠施腦袋又是一晃,笑出幾聲,「在下只聽說過心急,不曾聽說過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從忙中起喲!」

陳軫怔了下,只得硬起頭皮:「惠子有何命題,在下討教。」

「惠施以為,」惠施搖頭晃腦,「天與地同尊同卑,山與澤同高同低。」

「這……」陳軫思索半晌,「於理不合呀!」

「惠施以為,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陳軫撓頭,口中自言自語:「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惠施以為——」

「什麼亂七八糟的,」惠施尚未說完,陳軫早已火冒三丈,變過臉色,大聲呵斥,「簡直是個瘋子!」轉對軍尉,「來人,把他的破車掀到一邊去!」

話音落處,陳軫怒氣沖沖地走向自己的軺車,鑽入車裡。

眾兵士不由分說,將惠施的幾輛牛車連拉帶拖,強行拖到路邊,騰出道路,大隊車馬急馳而過。

「陳軫,」惠施站在路邊,望著遠去的塵土,嘴角現出一絲冷蔑,搖頭道,「只怕你欲速不達!」彎腰撿起幾捆掉落於地的書簡,再次搖頭,「就憑你這點才氣,又是這般惶急,安能成就大事?」

陳軫甩掉惠施,風塵僕僕地駛入安邑,急急匆匆地趕回府中。

聽到車馬聲響,戚光小跑迎出,叩道:「主公,可把您盼回來了!」

陳軫急問:「怎麼回事?」

戚光起身,在他耳邊低語一陣。

「真的?」陳軫又驚又喜。

「千真萬確!」戚光不無興奮道,「是安國君親口說的!安國君說,陛下徵詢相國人選,安國君趁機舉薦主公,陛下吐出金口,『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小人估摸,這一次,主公是十拿九穩了!」

「快備厚禮,去安國君府!」

陳軫顧不上旅途勞頓,與戚光徑投安國君府。

聽聞上大夫光臨,公子卬的家宰匆忙迎出,看到戚光正在指揮幾個下人扛抬禮箱,笑瞇瞇地朝陳軫揖一大禮,眼角瞥向箱子:「上大夫,此是何物?」

陳軫還過一揖,笑道:「這是在下從秦國帶回來的一點土產,特意孝敬安國君。」

家宰再次揖過:「上大夫處處想著我家主公,真是難得!」伸手禮讓,「上大夫,請!」

二人走進客廳,家宰安頓陳軫坐了,拿出來茶具,親自沏過茶,擺於几上。

陳軫抬眼問道:「安國君不在府中?」

「回上大夫的話,主公陪陛下釣魚去了。」

「釣魚?幾時去的?」

「怕有兩個時辰了。上大夫若有急事,可到翠山尋他。」

「不急,不急,」陳軫略怔一下,呵呵笑道,「在下只在此處恭候就是。聽說家老棋藝高超,在下能否討教一局?」

「呵呵呵,」家宰亦以一笑作陪,「上大夫既有雅興,在下敢不從命?」從几案下面摸出棋具,將裝有黑子的木盒遞予陳軫,「上大夫,請!」

翠山位於安邑北郊,說是山,實為一連串的丘壑,最高處不過幾十丈。一條不知名的小溪從中穿過,流過安邑城東,東拐後流入大清河,在孟津附近匯進河水。此處樹木茂密,鳥獸甚多,早在文侯時期,就被闢為宮用獵苑。

翠山之中有個小石潭,約十數丈見方,深不可測,潭水清澈,成碧綠色。潭中魚蝦頗多,是御用釣場。繞潭修有許多涼亭,專供君上、公子等達官貴人垂釣之用。

這日午時,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釣竿,埋頭垂釣。朱威的浮漂動也不動,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卻在不停抖動。

公子卬心頭大喜,連連起鉤,鉤上的卻是一條又一條寸長小魚。魏惠王眼中雖饞,卻遲遲沒有起鉤。

公子卬急道:「父王,已經咬上了,快點起鉤!」

魏惠王白他一眼,不為所動。公子卬扭頭再看朱威的浮漂,也在擺動,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鉤了!」

朱威應道:「回公子,不過一條小魚而已。」

公子卬聽得刺耳,臉色一沉,將安好魚餌的鉤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強力拽走,魏惠王瞧得准了,猛然抖鉤,果然釣上一條近尺長的鯉魚。

公子卬扔下魚竿,拱手致賀:「兒臣恭賀父王釣到大魚!」

魏惠王樂呵呵地將鯉魚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換好餌食,甩鉤入潭,轉向公子卬,教訓他道:「卬兒,曉得不,這才是釣魚。」

「兒臣謹記在心!」

惠王的釣竿剛甩下去,浮漂又見異動。魏惠王再次起鉤,又釣一條鯉魚。惠王再甩鉤,浮漂再動,惠王再釣一條鯉魚。

惠王連釣三條尺來長的鯉魚,喜不自禁,不無得意地將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動,朱威卻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閉,紋絲不動。

惠王急了:「朱愛卿,有大魚咬鉤了!」

「回稟陛下,」朱威伸出另一隻手,做個叩首的動作,「不過一條鯉魚而已。」

惠王聽得真切,回視自己桶中的三條鯉魚,沉思不語。

「喲呵,」公子卬不無譏諷道,「朱司徒難道欲釣北冥之鯤嗎?」

「回安國君的話,」朱威沉聲應道,「朱威只敢釣魚,不敢釣鯤。」

「請問司徒大人,何人可以釣鯤?」

「北冥之鯤,當由聖人釣之。此潭之鯤,當由陛下釣之。」

惠王心中一動,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頃,轉問朱威:「朱愛卿,寡人欲釣此鯤,該如何放鉤才是?」

「回稟陛下,」朱威話中有話,「鯤藏於淵,魚浮於表。陛下欲釣此鯤,不妨將鉤下得深些。」

「愛卿所言甚是。」惠王重重點頭,收起魚鉤,將浮漂上移數尺,換上一塊特大的魚餌,用力甩入潭水深處。

就在此時,毗人走到。

惠王眼角瞥到:「人呢?」

「回陛下,」毗人小聲稟道,「老奴去晚一步,殿下已經換過衣服,出宮去了。」

「出宮?」惠王眉頭微皺,「他出宮幹什麼?」

「老奴不知。」

惠王沉思有頃:「去,傳他速來!」

「老奴遵旨!」

安邑東市,惠施的牛車慢慢馳來,在鬧猛處停下。

惠施不慌不忙地跳下車子,將幾輛牛車分別紮好,將幾頭牛解下來,拴在車轅頭上,又在每一頭牛前放了一筐乾草。之後,惠施從車上取出一塊木板,拿出鐵釘和錘子,將木板釘在磚牆上。

木板上面,是他親手書寫的「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二、深千里,無厚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皆同皆異

六、宇宙無窮亦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惠施拍拍手,滿意地盯視木板一眼,走到木板下,背靠牆壁,席地而坐,眼瞼微微閉合。

在這鬧市區,惠施的怪異行為,尤其是那塊木牌子,很快引來一大群觀眾,七嘴八舌地議論不止,不時發出哄笑聲。

有人終於耐不住了,指著木牌,大聲問道:「諸位,諸位,這句『今日適越而昔來』,說的是啥?」

有人應道:「告訴你吧,說的是,今日你剛剛到達越國,可在昨天,你已經從越國回來了。」

前者驚道:「這不是瞎說嗎?」

觀眾再次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不休:

「你們看,『連環可解』。誰有連環,拿來讓他解解看。」

「快看哪,『萬物皆同皆異』!要是萬物都是一樣的,豈不是沒有長短粗細、高矮胖瘦了嗎?」

「照他這麼說,雞就不是雞,是狗;馬也不是馬,是牛。真是可笑!」

「唉,此人死讀書,這是讀出毛病來了。」

……

惠子依舊是雙目微閉,端坐不動。

人群中,羽扇綸巾、一身富家少爺打扮的太子申兩眼盯住木牌上的黑字,陷入深思。有頃,太子申抱拳揖道:「這位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的眼睛並未完全閉上,因而早已看到此人,見他發問,並不回禮,依然紋絲不動,聲音卻是中氣甚足:「客官請講!」

「嗨,大家快看,這個怪人開口說話了!」人群中有人大聲嚷道。

更多觀眾圍攏上來。

太子申再揖:「先生的觀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朗聲應道:「天地萬物,有立自有破;觀物十事,有觀自有解。」

「請問先生,」太子申道,「何為『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惠施應道:「萬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頃,再次問道:「『其深千里,無厚』,又作何解?」

「萬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與地卑,山與澤同』呢?」

「萬物皆同,何論高低?」

惠施皆以同一理由回答所有提回,聽得太子申如墮霧中,憋得臉色通紅:「那——請問先生,您又是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惠施依舊答道:「萬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深思良久,再次拱手問道:「先生又是如何理解『萬物皆同』呢?」

「至大無外,千里無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時,萬物有何異哉?」

太子申愈加茫然:「先生這樣顛來倒去,互為問答,晚生愚笨,當真是越聽越糊塗了。」

惠施慢慢睜開眼睛:「這位士子,變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饒舌也。」

「惠施?」太子申打個驚愣,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國的惠子?」

惠施這也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正欲再說,一人擠過來,在他耳畔低語數句。

太子申略怔一下,轉身朝惠施拱下手道:「先生,晚生有事,先行一步,他日再來討教。」

話音落處,太子申隨從來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不遠處的一輛軺車。

惠施收回目光,再次閉目。

小石潭邊,魏惠王眼睛大睜,一眨不眨地盯在碧綠潭水中的浮漂上。浮漂靜靜地浮在水面,隨微波起伏。

魏惠王似乎等得急了,扭頭問朱威道:「朱愛卿,此水別是無鯤吧!」

「回稟陛下,」朱威沉聲應道,「釣鯤非同釣魚。魚見餌上鉤,鯤視情上鉤。陛下欲釣此鯤,此鯤亦在觀望陛下。」

「依愛卿看來,」魏惠王這也明白了朱威的深意,「此鯤在觀望寡人什麼呢?」

「觀望陛下之情。若是陛下真情求鯤,誠意用鯤,此鯤必至。若是陛下只求小魚小蝦,或為一時獵奇,此鯤或將游向他處。」

「如果真有此鯤,」惠王沉思有頃,鄭重說道,「寡人就以相國之位相托,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果能如此,此鯤必至。」

聽到相國二字,公子卬總算明白過來,臉色一沉:「請問司徒,此鯤究竟是何人,明說出來就是,不要在此繞來彎去,淨打啞謎。」

「是啊,」惠王盯住朱威,「朱愛卿,此地並無外人,但說無妨。」

朱威放下魚竿,叩拜於地:「陛下誠意相求,微臣就斗膽放言了。微臣以為,此鯤就是公孫衍。」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聲長笑幾聲,「司徒大人鯤來鯤去,我道是何大賢,原來又是此人!」

朱威重叩於地:「陛下——」

「朱愛卿,」惠王放下魚竿,緩緩站起身子,「若是此鯤,就留待他日再釣吧!」

惠王轉身走沒幾步,迎頭碰到毗人領著太子申疾步走來。

見惠王面色不悅,太子申慌忙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惠王沉臉問道:「聽說你出宮去了?」

太子申忐忑應道:「回稟父王,兒臣東市去了。」

「東市?」惠王斜他一眼,「所為何事?」

「兒臣並無他事,隨便逛逛而已。」

「隨便逛逛?」魏惠王氣從中來,虎起面孔大聲呵責,「自河西陷落之後,寡人日夜憂思國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內重振大魏雄風,收復失地。可你呢?看看你自己,身為太子,卻是一無用心,四處浪蕩!」

「兒臣知罪!」

惠王盯他一眼,鼻孔裡重重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太子申無端遭此呵斥,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兒。

釣魚台上,看到惠王走遠,公子卬這也站起身子,斜盯朱威一眼,將魚竿「啪」地摔在亭子上,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趕緊驅車駛回,在老家宰陪同下走進府中,遠遠望見當院跪著一人。

公子卬掃一眼家宰:「跪者何人?」

「回稟主公,是陳大人,他在此地跪迎多時了。」

公子卬急跨大步趕去,邊走邊叫:「上大夫,你這是為何?」

陳軫行再拜大禮,朗聲說道:「安國君提攜大恩,下官萬死不足以報!」

公子卬扶起陳軫:「上大夫快快請起!」攜手走進客廳,「上大夫幾時從秦國回來的?」

「下官剛剛回來,這不,回到府上,屁股尚未坐穩,就奔上將軍府上來了。」

兩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唉,」公子卬眼望陳軫,長歎一聲,「你來得正好,本公子正欲尋你呢!」

陳軫心裡一顫:「怎麼,出變故了?」

「就差一點兒。」

「請上將軍明示。」

「方纔與父王在石潭釣魚,若不是本公子在場,相國之位只怕已是公孫衍的了。」

陳軫驚得呆了。

公孫衍的老宅裡,公孫衍正在伏案疾書,案上案下擺放著一堆堆的竹簡。

朱威進來,神色沮喪地坐在他對面。悶坐一會兒,朱威隨手拿過一卷:「公孫兄,這些全是你寫的?」

「是呀,」公孫衍指著一堆堆竹簡,「《興魏十策》,就差這一策了。」

「興魏十策!」朱威急急翻閱。

「你都看到了,」論及天下,公孫衍頗是興奮,「方今天下形勢萬變,列國奇招頻出,朝令夕改,唯有魏國因循守舊,依然在沿用數十年前文侯所訂規制,早已不合時宜,流弊甚多。近段時間在下心血忽至,日日參研列國成法,針對魏國時弊,擬就這冊《興魏十策》,懇請朱兄斧正!」

「斧什麼正?」朱威急站起來,「快,快把竹簡捆起來,全都給我。」

「給你?」公孫衍一怔,「你要它們做什麼?」

「拿它們去見陛下。在下要讓陛下看看,他陳軫在忙活什麼?公孫兄你又在忙活什麼?」

「朱兄,」公孫衍略怔一下,「聽你口氣,又向陛下推薦在下了?」

朱威點頭。

公孫衍呆怔有頃,慢慢伸出手來,從朱威手中拿回竹簡,長歎一聲:「唉,這些竹片,還是留在此地吧!」

「公孫兄,」朱威急道,「眼下正是關鍵時刻,萬不可洩氣!」

「朱兄呀,」公孫衍搖頭,「不是洩氣不洩氣的事。我早說過,我們這個陛下,如果走不到山窮水盡,他是醒不過來的。」

「陛下那裡走不通,在下可以去找殿下。」

「我說朱兄,」公孫衍冷蔑一笑,目光直射朱威,「在下勸你莫費力氣了。安邑城中誰人不知殿下?若是談論風花雪月、琴棋詩畫、天南地北,殿下可以口若懸河。若是談論國事,只怕說不過三句。」

「公孫兄,」朱威辯道,「殿下再不濟,也是殿下。陛下年逾五旬,雖說依舊身強體壯,可畢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孝公突然駕崩,陛下或有感觸。今日釣魚,殿下未至,陛下極是不悅,使內宰四處尋他。可以看出,陛下是在有意栽培殿下,讓他走到正路上來。」

公孫衍顯然無法抵禦此話,略一沉思,抬頭問道:「講吧,朱兄意欲何為?」

「在下欲將《興魏十策》呈送殿下,看看殿下是何說辭。」

公孫衍略想一下,從正在寫的竹簡裡隨意抽出一片:「就給他這片吧。」

朱威一怔:「就這一片?」

公孫衍嘿然一笑:「要是他看得懂,有此一片也就夠了;要是他看不懂,縱使給他一捆,也是無用。」

太陽西下,夜幕降臨,街上行人越來越少了。

安邑東市裡,惠施收拾牛車,正要尋個地方安歇,一輛馬車駛來,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車上跳下一人,朝惠施深揖一禮:「先生可是從宋國來的惠子?」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是東宮內宰。」

惠施還過一禮:「惠施見過內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特來相邀先生!」

「既是殿下所請,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內宰吩咐隨員:「你們先將先生的牛車趕至館驛,尋處安頓了。」轉對惠施,「先生,請!」

東宮位於王宮一側,在安邑城中,論顯赫,僅次於王宮。車馬駛至,遠遠望到太子申早已候在殿外親迎。見面禮畢,太子申攜了惠施之手,逕至廳中。

是夜,二人秉燭夜談,從「觀物十事」談起,就名實之論到萬物同異,越談越是投緣,竟是通宵未眠。

眼見天色大亮,太子申、惠施卻毫無倦意,移步於後花園。早有侍女端來涼水,二人擦把臉,吃過早點,在涼亭中坐下,正要接著敘話,內宰趕來,稟道:「啟稟殿下,司徒府朱大人求見!」

太子申皺下眉頭:「本宮正在會客,讓他改日再來。」

內宰應過,走出花園,逕至前廳,滿臉堆笑地對朱威揖道:「朱大人,殿下正在會客,您有什麼事兒,吩咐在下就是。」

朱威不肯相讓,拱手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下必須面奏殿下,煩請宰輔再去通報。」

內宰再走進去,不一會兒,太子申沉著臉急急走來。

朱威伏地叩道:「微臣叩見殿下!」

「朱司徒請起!」太子申在位上坐下,「聽說司徒有事欲見本宮?」

朱威起身,在客位坐下:「殿下記得昨日之事否?」

「記得。」太子申心中一凜,「為這事兒,本宮一直在納悶兒。司徒可知父王所為何事?」

「陛下欲請殿下釣魚!」

「釣魚?」太子申大是詫異,「釣魚就是釣魚,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陛下欲釣何魚?」

太子申搖頭。

「陛下欲釣水中之鯤。」

「朱司徒打什麼啞謎呀,」太子申皺眉了,「本宮是越聽越糊塗嚦。什麼水中之鯤?」

「就是未來國相。」朱威點明話題,「陛下明為釣魚,實為商討由何人繼任大魏相國。」

「誰做相國,」太子申不耐煩起來,「由父王決定就是,怎會扯在本宮身上?」

「陛下若是能夠決定,何需待到今日?」

「這……司徒有何見教?」

「安國君一心推舉上大夫陳軫為相,微臣以為不妥。陳軫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為相,大魏亡無日矣!」

「以司徒之見,當以何人為相?」

「公孫衍!」

「若是此說,」太子申淡淡說道,「司徒何不直接奏明父王,薦他就是?」

「唉,」朱威輕歎一聲,「微臣已經舉薦多次,可陛下——」

「司徒之意是——」

「微臣思來想去,唯有求助於殿下。殿下,公孫衍之才,堪比秦之商鞅啊!」

「司徒既已舉薦過,本宮也就愛莫能助了。司徒大人若是沒有其他事情,本宮還有客人在後花園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雙手揖禮,作送客狀。

「殿下且慢,」朱威也站起來,從袖中掏出那片竹簡,「微臣懇請殿下看過這個,再作定論。」

太子申接過竹簡,納入袖中,轉對內宰:「送客!」

內宰伸手禮讓:「朱大人,請!」

朱威深揖:「微臣告退。」

太子申走回園中,朝惠施揖道:「實在抱歉!唉,這些繁冗之事總是掃興,請先生多多包涵。」

惠施回過禮,笑道:「敢問太子,是何繁冗之事?」

「還不是相國之事?」

「貴國不是沒有相國嗎?」

「唉,」太子申苦笑一聲,歎道,「正是因為沒有相國,才有這些雜事兒。不瞞先生,自白相國故去,朝中無相,眾臣無人節制,父王事事躬親,甚是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只因未得合適之才,方才拖至今日。」

「聽說陛下欲拜上大夫陳軫為相,可有此事?」

「朱司徒就是為此著急。」

「有人願做相國,當是好事,朱司徒為何著急?」

「朱司徒認為陳軫是禍國亂臣,不可為相。」

「依朱司徒之見,誰可為相?」

「公孫衍。」

「司徒大人難道是要殿下推舉這個公孫衍?」

「正是。」

「殿下應允了?」

太子申搖頭。

「這麼說來,」惠施微微一笑,「司徒大人豈不是白走一趟嘍?」

「他留下一片竹簡,說是公孫衍所寫。」

「草民可否一閱?」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竹簡,遞予惠施。惠施瞄一眼,遞還。

「先生,」太子申順口問道,「此人寫得如何?」

「還好,」惠施淡淡一笑,「寫得一手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以為,」惠施話鋒一轉,「若是此人願做相國,殿下倒是可以向陛下舉薦。」

御書房裡,魏惠王正在批閱奏章,毗人稟道:「陛下,上大夫使秦歸來,在外候見!」

「哦!」魏惠王驚喜交加,「陳愛卿回來了,快,宣他覲見!」

陳軫趨入,叩道:「微臣叩見陛下,恭祝陛下萬安!萬萬安!」

「愛卿快快平身!」話音未落,惠王人已站起,上前扶起他,按他坐在席上,「愛卿此番使秦,功莫大焉,寡人這要重重賞你!」轉對毗人,「毗人!」

「老奴在。」

「擬旨,賞陳愛卿黃金一百,錦緞百匹,樂工十人,良馬四匹。」

「微臣叩謝陛下隆恩!」陳軫起身,再叩於地,「陛下厚愛,微臣萬死不足以報。陛下厚賞,微臣卻要鬥膽謝絕!」

「哦,」魏惠王稍稍驚愕,「愛卿難道是嫌寡人所賞不夠麼?」

「微臣不敢!」陳軫再叩,「陛下所賜,雖一羽毛,微臣不敢以為少,何況如此厚賞?微臣乞請陛下容臣一言!」

「愛卿請講!」

「孝公、公孫鞅盡皆歸天,陛下光復河西在即,一金一銅,一布一絲,皆當用於光復大業,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賞!」

聞聽此言,魏惠王不無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親手將其扶起,歎道:「陳愛卿,說得好哇!自白相國走後,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聽聞了!」

聽到魏惠王將自己與白相國相提並論,陳軫涕淚橫流,哽咽道:「陛下——」

魏惠王攙起陳軫,將他讓到昔日白相國所坐之處:「陳愛卿,來,向寡人細細說說秦宮之事。」

「微臣遵旨!」

陳軫自不怠慢,將一路上編好的秦宮故事一五一十地講予惠王,先說自己如何向甘龍獻計栽贓公孫鞅,後說自己如何使甘龍、公孫賈、杜摯等秦國老臣刑場伏誅,最後才說自己如何設計,再使嬴虔、車英、景監等重臣相繼離職,使惠文公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無奈之中,只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等。陳軫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繪聲繪色地將秦宮發生的系列驚變完全說成是他一人全力運籌的結果,聽得魏惠王瞠目結舌,時不時地拍案叫絕。

君臣敘得正熱,毗人再度走進:「啟稟陛下,秦國上大夫樗裡疾來朝!」

「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陳軫,「真正邪門,說誰誰到!」轉對毗人,「安排他們館驛安歇!」

「領旨!」毗人趨步退出。

「呵呵呵,」魏惠王轉向陳軫,「聽愛卿講話,甚是酣暢。愛卿前腳回來,秦人後腳追上,動作倒是快。愛卿可去會會此人,觀他此番來使,意欲何為?」

「微臣領旨!」

陳軫精心設計的這步棋走得極妙,顯然也收到了奇效。回府途中,陳軫眼前再次浮出惠王兩番將他扶起的場面,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鄉小調來。陳軫是泗下宋人,與惠子同鄉,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蠻楚風味,又有齊魯之韻,甚是好聽。駕車的戚光見主子這般高興,心中也就舒暢,揚鞭催馬,正欲疾馳,陳軫忽又擺手止住。

戚光勒住馬,扭頭道:「主公——」

「轉回去!」

戚光驚道:「還去宮城?」

「不,去驛館。」

戚光尋到寬闊處,轉過車頭,朝王宮附近的驛館馳去。

趕至驛館,陳軫下車,緩緩步入秦使樗裡疾下榻的館驛。早有人報知樗裡疾,陳軫尚未走到門口,樗裡疾已經迎出,遠遠揖道:「樗裡疾見過陳兄!」

陳軫還禮:「陳軫見過樗裡兄!」

「在下剛剛安頓下來,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陳兄先行一步,實令在下汗顏。」

「呵呵呵,」陳軫笑道,「在下到咸陽,樗裡兄是主,在下是客。樗裡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裡兄是客。貴客光臨,在下自當先來拜望,聊盡地主薄義呀!」

「陳兄客套了!」樗裡疾伸手握住陳軫的手,「陳兄,請!」

二人攜手步入客廳,分賓主坐下。公子華走進,沏上茶水。

陳軫眼生,轉望樗裡疾:「這位是——」

「哦,」樗裡疾伸手介紹,「在下正欲引見呢。他就是公子華,在下副使。」

公子華很少拋頭露面,因而陳軫在秦多日,雖說多次聽聞杜摯等提及這個名字,也曉得他是惠文公的親信手足,卻是無緣謀面,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

「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貫耳!」陳軫不敢怠慢,起身長揖。

「嬴華見過上大夫。」公子華還過一禮,湊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聽說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紹一個去處?」瘦

陳軫早從杜摯口中得知公子華生性風流,堆出笑道:「呵呵呵,公子愛玩,到這安邑當是找對地方了。不知公子愛玩何物?」

「都有何物好玩?」

「安邑可玩之處多不勝數,」陳軫應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歡田獵,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歡賭錢,公子可到元亨樓;若是喜歡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樓。」

「嘻嘻,」公子華直奔主題,「要是此說,在下想請上大夫講講這個眠香樓。」

「好好好,」陳軫豎拇指道,「公子果是風雅!眠香樓裡,列國美女,應有盡有,少至豆蔻佳人,長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勝衣的細腰,瘦有珠圓玉潤的雪膚!」

「可有國色天香?」

「有有有,」陳軫呵呵又是一笑,「若是無香,還叫什麼眠香樓?不瞞公子,裡面真還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國色天香,貌美不說,琴棋詩畫更是無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喲!」

「聽上大夫此話,難道此女——」

「不瞞公子,」陳軫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話頭。

「咦,」公子華一怔,「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見過香樓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這請講講,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

「這……」陳軫故意遲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說。」

「哈哈哈,」公子華朗笑幾聲,朝陳軫打個揖道,「嬴華謝上大夫提示了!兩位在此細聊,嬴華這就出去瞧瞧熱鬧!」

「公子慢走!」陳軫起身,見公子華人已出門,只好長揖一下,目送他遠去,沖樗裡疾笑道,「沒想到公子這般風風火火,是個性情之人吶!聽聞公子與秦公相處甚篤,樗裡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面子不小喲!」

「什麼面子不面子的?」樗裡疾撲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見陛下,公子聽說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帶他前來。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誤事,不肯帶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纏不過他,只好發話。在下別無選擇,也就帶他來了。」

聽到秦公如此治政,陳軫竊喜,轉過話題,沖樗裡疾抱拳賀道:「樗裡兄鴻運高照,從地方郡守一躍三級,在下早欲賀喜,卻是無緣。今日見面,在下就此道賀了!」

「惹陳兄見笑了。」樗裡疾抱拳回禮,「不瞞陳兄,眼下秦國山中無虎,只能讓在下這隻猴子暫時蹦躂幾日。」

「唉!」陳軫長歎一聲,模樣甚淒。

「敢問陳兄,何以出此長歎?」

「無論如何,」陳軫不無傷感道,「樗裡兄還有地方蹦躂,不似在下,在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動窩了。」

「呵呵呵,」樗裡疾笑出幾聲,「上大夫這是在說反話吧!在下聽說,相國這個位子,陛下是一直為大人留著的。」

「唉,」陳軫又是一聲長歎,「什麼留不留的,白圭故去,這都兩年了。」

「哦?」樗裡疾斂住笑容,「聽陳兄此話,難道另有隱情?」

「既然樗裡兄問及,在下也就不瞞了。」陳軫忖準時機,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舉薦公孫衍為相。」

「哈哈哈,」樗裡疾爆出幾聲長笑,「我道是何人向陳兄叫板呢,卻是公孫衍。在下聽說,此人不過是個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不瞞樗裡兄,」陳軫壓低聲音,「此人倒沒什麼,關鍵是那個朱威,陛下偏聽他的。」

「這個好辦,」樗裡疾笑道,「陳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陳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樗裡兄是說……」陳軫大睜兩眼,「朱威?」

「不不不,」樗裡疾連連擺手,「朱大人是王親,在下豈敢?在下指的是那個公孫衍。」

「此話當真?」陳軫急不可待了。

「咦,陳兄這是信不過在下嗎?」

「哪裡,哪裡。」陳軫抱拳道,「在下謝過樗裡兄。請問樗裡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報?」

「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報?」

「有來無往非禮也,樗裡兄不必客氣,若有所求,但講無妨。」

「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樗裡疾拱手揖道,「不瞞陳兄,君上新立,欲與陛下重修舊好,睦鄰而居。在下奉詔來使,唯有此意,陳兄若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讓在下不負使命,在下也就心滿意足了。」

「若是此事,」陳軫松下一氣,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多謝陳兄!」

聽完陳軫詳細講過秦宮內情,魏惠王甚是興奮,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這千載難逢之機光復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時機雖好,作為君王,他卻急切不得。一則他要觀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陳軫所說,是個誅殺異己、不會用人、獨斷專行之人;二則他要在開戰之前,做好充分準備。

這個準備不是財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為他有公孫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陳軫之外,真還劃拉不出一個大才。公子卬不必說了,朱威的忠誠是沒說的,幹點實務也是沒說的,但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真還差公孫鞅一大段距離。

即使陳軫,也是讓他頭疼。說實在的,他觀察陳軫有些年頭了。此人用起來順手,且似乎總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處癢癢,但在大事上屢犯糊塗,指靠不住。前番聽他幾次,哪一次都讓他心有餘悸。先是稱王,後是伐秦,再後是結秦伐衛,再後又是……

魏惠王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更讓他頭疼的是太子申。若論年齡,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為太子也有十幾個年頭了。然而,十幾年來,太子申似乎一直沒有長大,什麼國事都不願管,什麼心都不願操,比秦國新君嬴駟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秦國將來真的斷送在嬴駟手中,那麼,魏國也就可能斷送在太子申之手,而這一點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的。雖說眼下自己身體尚好,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秦孝公的突然駕崩讓他真切感受了這種可能。

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著。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話不說,使毗人傳來太子,說要與他共進早膳。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進御膳廳,遠遠望到魏惠王已經候在那兒,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一反常態,不無慈愛地望著他,微微一笑,指著對面的席位:「申兒,坐吧。」

因有前面釣魚之事,太子申本以為要挨父王一頓臭罵,卻未料到父王竟然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還有點受寵若驚,遲疑有頃,方才坐下,卻不敢擅自提箸。

魏惠王見他遲遲不動,親自動手,夾起一隻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兒,嘗嘗這個。」

太子申急起箸,將蛋卷塞進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裡,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見,趕忙端過一杯清水,太子接過喝下,方將蛋卷強壓下去。

望著太子申的狼狽樣兒,惠王撲哧笑道:「申兒,你平日也是這般吃飯的?」

太子申緩過一氣,回個笑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吃得有些急了。」

「申兒,自今日始,你就與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惠王。

「哦,你不樂意?」

太子申趕忙以指叩案:「兒臣叩謝父王厚愛。」

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夾些菜餚,不無慈愛地盯住他道:「申兒,吃吧。」

看到父王毫無責備之意,太子申這才寬下心來,靦腆一笑,大起膽子夾起一隻鴿蛋,輕輕放在惠王面前:「父王,您也請。」

惠王接過鴿蛋,呵呵笑道:「申兒,你這只鴿蛋,父王吃了。」話音落處,將鴿蛋一口吞下,竟也沒有咀嚼,直接嚥下肚去。

太子申心裡一酸,眼中盈出淚花。

「申兒,」惠王遞過一隻絲絹,「來,擦擦,吃飯要緊。」

太子申點頭,接過手絹,擦乾淚花,埋頭吃飯。

父子二人笑語晏晏地用過早膳,又沿後花園的石徑信步漫遊。毗人遠遠跟在後面。

走有一程,惠王問道:「申兒,這些日裡你都忙活什麼?」

「回稟父王,兒臣遇到一個奇人,相談甚篤。」

「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說予父王聽聽。」

「我這說了,只怕父王笑掉牙。」太子申笑道,「此人言論驚世駭俗,譬如什麼『飛矢不動』『萬物皆同』『連環可解』諸類,兒臣初時甚不明白,與他論辯,可辯來爭去,此人竟然自圓其說,且講得頭頭是道,讓兒臣不得不服呢!」

「呵呵呵,」惠王樂了,「你說的這人,可是宋國惠子?」

太子申驚愕:「父王也知此人?」

「聽說過他。」惠王微微點頭,「去年此人在齊國稷下學宮與一個名叫公孫龍的人辯證名實,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公孫龍也算是聞名列國的鐵嘴,這樁公案自然也就不脛而走,傳遍天下了。」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看著惠王:「父王日理萬機,竟還熟知百家學問,實讓兒臣歎服!」

「唉,申兒,」惠王長歎一聲,「這個家不容易當呀!坐到那把椅子上,寡人不僅要知道柴米油鹽,更要熟知百家學問。」又走幾步,猛地想起什麼,「說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經此一辯,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他來我邦,寡人不能不見一面。申兒,何時見到惠子,你可打聲招呼,就說寡人這幾日裡一定抽個時間,向他討教名實之論。」

「兒臣一定轉告惠子。」

「還有一事,」惠王停住步子,望著太子申,「寡人也想聽聽你的看法。」

「兒臣恭聽。」

「白相國辭世將近兩年,相國之位一直空懸,百官無人節制,內政、外交諸事繁冗,寡人手忙腳亂,深感力不從心。常言說,『國中不可一日無相』,看來,此言非虛。」

「父王欲置相國,選出一人就是了。」

「對於一國來說,選相拜將不是尋常之事,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有了合意人選?」

「唉,」惠王搖頭輕歎,「白相國在時,寡人倒沒覺出什麼。白相國一走,寡人真還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兒屢次推舉上大夫陳軫,朱愛卿堅決反對。朱愛卿屢次舉薦一個叫公孫衍的,卬兒也是看不順眼。朱愛卿與卬兒都是寡人倚重之人,如此這般,讓寡人難以決斷,這想聽聽你的舉薦。」

「兒臣也曾聽人說起這個公孫衍來,據說白相國生前也曾舉薦過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他跟白相國多年,白相國舉薦他,自是在所難免。你還聽何人提起過他?」

「一些朝臣。」

「都是哪些朝臣?」

「這……」太子申遲疑一下,「兒臣記不清了。不過,兒臣以為,百聞不如一見,公孫衍有無才具,父王何不召來面試?」

惠王沉思有頃,轉身向毗人招手。毗人急走幾步,趕上來:「陛下有何吩咐?」

「你可抽空訪察一下公孫衍,試試此人才具。」

「老奴遵旨!」

毗人走有幾步,太子申喊住他,從袖中摸出那片竹簡,遞予毗人:「本宮揀到這片竹簡,聽說是這個公孫衍的。若是見到此人,你可順手還他。」

毗人接過一看,陡然一震,點點頭,納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