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預測極是精確。
同日晚間,人定時分,在咸陽秦宮的怡情殿裡,秦孝公坐在幾前,不知何故,忽然覺得精神怠倦,面色蠟黃,全身似無一絲氣力。
內臣悄聲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該歇息了!」
秦孝公閉上眼睛,又坐一時,睜眼歎道:「唉,寡人想是老了,頭也脹疼,時不時還要犯渾,這一犯渾,整個人就頭暈目眩!」
「君上沒明沒夜地操勞國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傳太醫過來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擺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麼太醫?」陡然想起什麼,「咦,這幾日駟兒哪兒去了?」
內臣稍作遲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沒說實話,追問一句:「你當真不知?」
內臣只好叩首於地:「老——老奴聽說,殿下在與幾個公子斗蛐蛐兒——」
「幾個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漸漸擰起,「是哪幾個公子?」
「是公子華、公子厘、公子文他們!」
公子華是公叔虔的次子,公子厘、公子文等是另外幾個公室的子弟,秦孝公素知幾人,鬆出一氣,隨口問道:「哦,怎麼個鬥法?」
內臣也緩下神來:「老奴聽說,每個公子各選一隻蛐蛐,捉對兒廝鬥!」
「駟兒的蛐蛐叫何名字?」
「叫黑雕,聽說甚是厲害,已經咬死多個對手了!」
孝公沒有再說什麼,又怔會兒神,輕歎一聲:「唉,駟兒一天到晚只跟一幫娃娃廝混,何時才知操心國事?」
內臣勸慰道:「君上不必著急,老奴以為,殿下是個天才,只要擔子擱到肩上,他必能挑得起來!」
秦孝公沉思有頃,轉頭問道:「那件事兒,你可辦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辦妥了!」
「既然辦妥了,就傳駟兒來吧!」
內臣應一聲,起身退出。
太子宮裡,嬴駟正與公子華、公子厘等玩得起勁兒。
斗台上,嬴駟的小黑雕與公子厘的大黃熊激戰正酣,嬴駟跳腳叫道:「咬哇,小黑雕,飛起來咬哇,咬死這頭大笨熊,快咬哇!」
眾人正在熱鬧,太傅嬴虔陰沉著臉走進來。公子華見是父親,趕忙背過臉去。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悄聲道:「殿下,公叔來了。」
嬴駟扭身一看,朝嬴虔揖道:「駟兒見過公叔。」
嬴虔白公子華一眼,努嘴道:「你們幾個出去一下,我跟殿下說個事兒。」
公子華吐下舌頭,與公子厘幾個溜出宮門。
嬴虔掃一眼籠中的蛐蛐,緩緩說道:「殿下,您就這麼一天到晚斗蛐蛐兒?」
嬴駟嘻嘻笑道:「斗蛐蛐好玩兒呀。不瞞公叔,別的不說,單看這頭小黑雕,個頭雖小,咬起架來可不含糊,昨兒就又咬死一頭,呵,那傢伙塊頭真大!駟兒這還打算建它一個黑雕台,像這樣的小黑雕,養它一群,到那時,不是吹的,駟兒保管打遍列國!」
「唉,」嬴虔長歎一聲,輕輕搖頭,「殿下,您——您總該幹點兒正事才是!」
「正事兒?」嬴駟兩手一甩,「國事有公父和公孫鞅在,家事有公叔您在,何事需用駟兒操心?」
嬴虔再歎一聲:「若是殿下一直這麼想,大秦江山,只怕早晚會是那個外姓人的!」
嬴駟冷冷說道:「只要公父樂意,讓他拿去就是。」
嬴虔一愣,急道:「殿下,您——」
「公叔,您來找駟兒,沒有別的事吧?」
嬴虔聽出來他這是在下逐客令,只好歎口氣道:「殿下,近日君上氣色不好,您該抽空問安才是。」
「哦?」嬴駟略略一怔,道,「知道了。」
話音剛落,一個宮人在門口唱道:「君上有旨,宣殿下怡情殿覲見!」
嬴駟又是一怔,望一眼嬴虔,見他也是惶惑,抬頭朝門外走去。
怡情殿裡,仍在埋頭讀奏章的孝公見內臣進來,抬頭問道:「駟兒呢?」
「老奴使人傳去了,頃刻就到!」
孝公點點頭,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這道奏章是公孫鞅從其封地商郡發來的,孝公已經讀過不知多少次了,仍是沒有看夠,再次瀏覽一遍,不無讚歎地說:「商君此戰打得實在漂亮,僅以區區三萬之眾即擊潰楚軍五萬,斬敵兩萬有餘,將楚人完全趕出了商於谷地!」
內臣笑道:「非商君打得好,是君上謀劃高明!」
「哦,商君打勝仗,寡人何功之有?」
「君上將楚地六百里賞賜大良造,且封他為商君。大良造此戰是在為他自己打,能不漂亮嗎?」
「呵呵呵,」孝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內臣大睜兩眼直望孝公。
「這塊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討要的!」
內臣愈加吃驚:「大良造他——他自己討賞?」
「嗯,」孝公點頭道,「河西一戰,公孫愛卿勞苦功高,寡人欲將河西七百里盡賞於他,封他為少梁君,他執意不肯。寡人堅持封賞,公孫鞅無奈,方向寡人討要這塊谷地!」
內臣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塊地盤!」
「是啊,」孝公半笑不笑道,「此人是個人精哪!但凡是他想要的,一定能夠得到。不過,經商君這一戰,寡人也就南顧無憂了!」
孝公緩緩站起身子,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國形勢圖。
內臣急叫:「掌燈!」
侍讀的兩名宮女各執一燈,走到圖前,候於兩旁。孝公湊近地圖,拿出硃筆,飽蘸墨水,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來,在圈中寫了個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寫完,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上移,漸漸落在河西,又用硃筆沿河水從北至南劃出一道線,一直劃到陰晉附近,也寫出一個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後退幾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道紅線。
這是秦、魏眼下的疆界。
遠處傳來打更聲。秦孝公側耳細聽,內臣小聲稟道:「入二更了,君上!」
秦孝公點點頭,湊近地圖,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臉色越來越凝重,額頭滲出汗珠,握硃筆的右手微微顫抖。陡然,孝公的左腿打個趔趄,身子微微一晃。
內臣趕忙扶住,不無關切地說道:「君上?」
秦孝公用力穩住身子,從陰晉起筆,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劃過去,一直劃到函谷關、崤關等處,將硃筆重重地圈在函谷關、崤關上。
然而,孝公還沒有圈完,竟是兩眼一黑,兩腿一軟,龐大的軀體劇烈晃動幾下。內臣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孝公已經重重摔倒於地。
內臣急將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正與宮人趨至門口的嬴駟聽到喊聲不對,急衝進來:「公父——」
秦孝公已是牙關緊咬,嘴角流出污血,雙目緊閉,不省人事。在場的內臣、宮女全被嚇傻了,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嬴駟飛身上前,一把抱過孝公:「公父!公父——」扭頭急對內臣,「快,傳太醫!」
內臣這才醒過神來,急奔出去。
楚城涅陽,戰鼓聲中,秦兵衝開城門,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兩名秦兵衝上城樓,一把扯下「楚」字旗,換上「秦」字旗。
在眾軍士的簇擁下,公孫鞅、樗裡疾等緩緩走進涅陽府。涅陽實際上已經超出商於谷地,再往東去,就是楚人的冶鐵重地南陽。到此時為止,在河西戰後僅一年時間,公孫鞅即趁楚國大舉伐宋、楚人無暇他顧之際,強佔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公孫鞅在府中剛剛坐定,幾騎急馳而來,在府前翻身下馬,其中一人急急走進府中。公孫鞅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監屬下御史狄青。
狄青跌跌撞撞地趨至廳中,撲地叩道:「下官狄青叩見商君!」
公孫鞅見他神色惶急,不及回禮,出口問道:「狄青,何事這麼急切?」
狄青小聲稟道:「君上陡患中風,昏迷不醒。上大夫要下官速請商君回咸陽議事!」
公孫鞅聞言大驚,略一沉思,吩咐樗裡疾道:「這兒交與你了。可修高城池,嚴加戒備,防範楚人捲土重來。同時詔告臣民,就說君上有旨,免除百姓十年賦役,任何吏員不得擾民,違令者秦法問罪!」
樗裡疾拱手道:「下官遵命!」
公孫鞅喝叫備馬,僅帶數十騎護衛,與狄青等急朝咸陽馳去。
公孫鞅等晝夜兼程,連換數馬,於翌日午時趕至終南山裡。公孫鞅勒住馬頭,下馬草成一信遞與狄青:「你速往寒泉,將此信轉呈寒泉先生!」
狄青受命,勒轉馬頭,朝寒泉方向急馳而去。
公孫鞅又行一日,於次日午時趕至咸陽。剛進府門,就見上大夫景監已在廳中守候。
公孫鞅急道:「景兄,快隨我進宮!」
景監搖頭。
「哦,為何不能去?」
「殿下傳出口諭,全體吏員暫時休朝,沒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宮城!」
公孫鞅心頭一怔,似也緩過神來:「君上眼下如何?」
「下官不知!不過,宮中有人告訴下官,據太醫所說,君上之病似乎不輕!這都七日了,仍舊昏睡不醒!」
公孫鞅思忖有頃,輕歎一聲:「唉,君上——眼下當務之急是診治。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若得寒泉先生下山,君上或可有救。」
景監急問:「先生何時能到?」
「至少還得三個時辰!」
「下官親去城外迎接!」
「好吧。」公孫鞅點頭道,「在下暫先處理府中雜事,待先生趕到,我們即進宮叩見!」
景監匆匆出門,疾走而去。
三個時辰之後,景監、狄青一行人果然回來,逕直來到商君府,也即原來的大良造府。公孫鞅聞聽聲音,急迎出來,卻只見到寒泉子的女弟子林仙姑,略略一怔,上前揖道:「先生可好?」
林仙姑回揖道:「先生甚好。先生接到商君書信,即使小女子隨狄將軍前來!」
「有勞仙姑了!」公孫鞅不及細話,帶上林仙姑徑奔宮城。
後宮裡,老太后、秦公夫人、宮妃、公主等無不跪在院中,對天為孝公祈禱。
怡情殿中,除去內臣、御醫之外,沒有一個外臣。寢宮門外,太傅嬴虔、殿下及秦公膝下的十幾個公子黑壓壓地跪下一片,都在為秦公祈福。幾個太醫守在孝公身邊,孝公的腿上、頭上紮著數根銀針。孝公仍舊昏睡不醒,呼吸微細。
內臣走到嬴駟跟前,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嬴駟閉目有頃,點頭道:「哦,商君回來了,請他進來!」
內臣走出殿去,不一會兒,引公孫鞅走進殿中。
公孫鞅在嬴駟身後跪下,嬴駟看到,趕忙退後一步,在公孫鞅身邊跪下,泣道:「商君——」
公孫鞅叩首道:「微臣叩見殿下!」
嬴駟對拜,泣道:「商君凱旋,嬴駟未能遠迎,請商君見諒!」
「殿下,」公孫鞅泣道,「莫說這些了,君上龍體好些了吧?」
嬴駟搖頭。
「微臣從終南山請來一位仙姑,醫術頗為精湛。微臣叩請殿下,允准仙姑為君上診治!」
嬴駟略一思索,點頭道:「快請神醫!」
公孫鞅擊掌,不一會兒,景監引導林仙姑走進殿來。內臣走出,領仙姑徑至孝公榻前。幾位太醫退後一步,候立於側。
林仙姑站在孝公身邊,在一步之外閉目發功。有頃,林仙姑緩緩走出。公孫鞅看到仙姑臉色陰鬱,心頭一沉,指示內臣將仙姑領至一旁側室,朝嬴駟點頭示意。
嬴駟會意,與他一道走入側室。
看到再無別人,嬴駟問道:「請問神醫,公父所患何病?」
「君上元陰虛極,氣血攻心!」
「可有救治?」
林仙姑微微搖頭:「君上已是油盡燈枯,病入膏肓了。」
公孫鞅面色煞白,半晌方道:「這——務請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君上之病,秦國不惜一切代價!」
林仙姑再次搖頭:「君上之病,莫說是小女子,縱使先生親來,也無能為力!」
聽聞此言,嬴駟泣不成聲。
「那——」公孫鞅思忖有頃,「仙姑能使君上醒來否?」
「小女子可以一試!」
林仙姑再進宮中,屏退左右,去除孝公身上銀針,端坐於孝公跟前,微閉雙目,運神發功。不消一時,林仙姑已是額上汗出,全身熱氣蒸騰。再觀孝公,面色漸轉紅潤,呼吸開始均勻,加重。又過一時,秦孝公的眉頭和眼皮竟然連動數下。
林仙姑收住功,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遞與內臣:「請將這粒丹藥讓君上服下!」
內臣交與太醫,太醫伺服孝公服下丹藥。
林仙姑緩緩退出,再次來到側室。
嬴駟問道:「公父如何?」
林仙姑應道:「半個時辰後,君上當可醒來。只是——那粒丹藥,頂多可使君上堅持三日,以後之事,小女子——」
嬴駟朝她深深揖道:「嬴駟謝過神醫了!」
景監走來,領林仙姑至旁邊一處地方歇息。
果如其然,半個時辰之後,孝公悠悠醒轉,眼睛眨巴幾下,繼而閉合,頭也微微扭動。太醫見狀大喜,急走出來。
嬴駟正與公孫鞅等正自叩於門外,見到太醫,急問:「太醫,公父如何?」
「回稟殿下,君上醒過來了!」
嬴駟長出一口氣,繼續祈禱。不一會兒,內臣走出,站在門口:「君上有旨,宣商君覲見!」
孝公醒來,第一個要見的竟是商君,嬴駟心頭一震。
公孫鞅遲疑有頃,緩緩起身,趨入宮門,跪於榻前,泣道:「君上——」
孝公慢慢伸出手來,公孫鞅看到,也忙伸手。君臣二人互相握住,孝公眼中流出淚水,顫聲道:「能見愛卿一面,於願足矣。」
公孫鞅泣道:「君上好端端的,何出此話?」
孝公慘然一笑,歎道:「唉,好與不好,寡人心裡有數。公孫愛卿,寡人本想與你攜手再幹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憐,這就召喚寡人去了!」
「敢問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東據河水,南扼武關,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雄踞關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此為萬世基業,可惜寡人恨無時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微臣一定殫精竭慮,謀取函谷!」
孝公苦笑一聲:「眼下看來,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今召你來,是有大事相托!」
公孫鞅泣道:「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之後,無論發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負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微臣記下了!」
孝公兩眼緊盯住他,許久,緩緩說道:「寡人另有心腹之語相托!」
「微臣但聽吩咐!」
「太子嬴駟,孱弱無斷,易受舊黨左右。舊黨素為權貴,一向仇視新法。今有寡人,他們不敢興風作浪。寡人走後,他們必會鼓噪新君,朝新法發難!」
「果真如此,鞅何以應對?」
孝公斬釘截鐵:「公孫愛卿,一切以新法為上。若是新君不廢新法,商君可以輔之,若是新君忤逆新法,商君可以廢而代之!」
公孫鞅冷汗直出,以頭搶地,泣道:「君上,公孫鞅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公孫鞅縱使肝腦塗地,斷不會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
公孫鞅連連叩首,把地面磕得山響。
「唉,」孝公點頭道,「愛卿真心,寡人豈能不知?」指指榻邊,「來,公孫愛卿,你坐這兒!」
公孫鞅誠惶誠恐地站起身子,坐在孝公榻邊。
孝公顫聲喊道:「來人!」
內臣急至。
「傳太子覲見!」
嬴駟應聲進門,跪於榻前,叩拜道:「兒臣叩見公父!」
孝公執牢公孫鞅之手:「嬴駟聽旨,自今日始,你當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駟叩拜:「兒臣遵旨!」
「駟兒,拜見國父!」
嬴駟遲疑一下,朝公孫鞅拜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公孫鞅急急下榻,與嬴駟對面而跪,泣道:「殿下萬萬不可!」
公孫鞅跪著轉身,朝孝公叩道:「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是秦國新君,公孫鞅卑微之軀,何敢以國父之尊謁見新君?君上,君臣之禮不可擅越,微臣斗膽請求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擺手道:「有愛卿輔佐駟兒,寡人九泉之下,心可安矣。你們退下吧,寡人累了!」緩緩閉上眼睛。
公孫鞅再拜,泣道:「君上保重,微臣告退!」
嬴駟叩道:「兒臣告退!」
聽到公孫鞅與太子走遠,孝公迅即睜開眼睛,急對內臣道:「召太傅!」
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跪下泣淚:「君兄——」
望著自己的親弟弟,孝公的淚水緩緩流出,撫著嬴虔的手道:「寡人先走一步,國事家事,盡托與三弟了!」
嬴虔泣道:「君兄——」
孝公指指榻邊,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摸摸嬴虔被刑過後裝起來的假鼻子:「三弟呀,寡人此生,若有什麼憾事,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唉,寡人——寡人不該呀!」
孝公提起那段舊事,嬴虔傷心難忍,嗚嗚咽咽起來:「君兄,是臣弟不肖,臣弟應該受罰啊!」
「三弟呀,」孝公輕輕搖頭,「不是你應該受罰,而是寡人要罰你,秦國要罰你。三弟,那時,你不是在代駟兒受罰,你是在為寡人受罰,為秦國受罰啊!」
嬴虔泣不成聲:「君兄,臣弟知道,臣弟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孝公望著蠃虔,目光誠摯,「此事兒怪不得公孫鞅,相反的是,寡人要罰你時,公孫鞅屢次求情,說願代你受罰。可你想想,寡人怎能讓公孫鞅代你受罰呢?寡人罰你,等於是罰太子,也等於是寡人自罰。寡人若不罰你,如何能在秦國推行新法?沒有新法,秦國又何來今日之盛?」
嬴虔開始理解當年自己的冤屈,連連點頭:「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寡人也就放心了。三弟呀,秦國好不容易有了這點氣勢,斷不能半途而廢!寡人這要走了,可寡人不放心哪。寡人不放心的是駟兒。唉,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舊不知操心國事!」
「君兄,依臣弟看來,殿下未必不知操心國事。殿下行事獨特,即使遊獵嬉戲,也不同於尋常之人。雖說殿下有時像個孩子,可細細想來,殿下說話做事,確也沒有不檢點之處。臣弟思量,殿下是個有主見之人,能幹大事!」
「三弟這麼一說,寡人稍稍寬心一些。有三弟和商君撐著,駟兒起初幾步也許好走。以後的事,就看他自己的了。順便問一句,老太師身體可好?」
嬴虔心頭一怔:「君兄是說甘龍?」
「唉,」孝公輕歎一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專斷,為護新法,得罪了不少舊人,尤其是對不住老太師呀。寡人時日無多,無法登門向老太師賠罪,特托三弟向他轉達寡人的歉意!」
嬴虔遲疑地說:「太師一向敵視新法,君兄這是——」
「去吧。無論如何,太師也是先君舊臣,為秦大小數十戰,傷痕纍纍,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膚。寡人記得,當年與魏大戰,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師三沖魏陣,捨命救出先君的。三弟,你去告訴太師,就說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也永遠不會忘記。自今日起,寡人恢復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百!」
「臣弟遵命!」
在老太師甘龍府前二十步遠處,嬴虔喝叫停車。
嬴虔跳下車子,屏退左右,獨自走向太師府院門。
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關閉,看起來十分破敗,莫說別人,就他嬴虔便能一腳踹開。而嬴虔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的太師府曾經是何等光耀,門前從早至晚人歡馬叫,莫說是一般人等,縱使官員,做不到中大夫這個級別,就不敢在此露面!
然而,官場風雲,說變就變。十幾年前,公孫鞅變法,嬴虔和甘龍同為舊黨,竭力反對,遭到君上強力壓制。舊黨中,他被刑鼻;公孫賈遭刑杖五十,面上黥字;甘龍則因戰功顯赫而免除刑杖,但也被免官去職,在家閉門思過,頤養天年。誰想,這一養竟是十幾年,舊黨成員或被殺,或被充軍,餘下幾人因懼新法,誰也不敢再登太師府門一步。
如今的太師府前一片凋零,離大門一步之外就是蒿草,足有一人來深,竟也無人剷除。看這光景,太師甘龍真的已是心如死灰,失了東山再起的念頭。
嬴虔輕歎一聲,走到門口,輕輕叩門。
沒有人應聲。
嬴虔重重敲門,大聲叫道:「老太師,您在府上嗎?」
不一會兒,院中傳來腳步聲,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走過來,打開院門。嬴虔一看,原是太師府中的老家宰。
老家宰見是嬴虔,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緩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叩於地:「老奴叩見太傅!」
「老太師在嗎?」
「主公在呢,太傅稍候,老奴這就進去稟報!」
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進府中。不一會兒,白髮蒼蒼的老甘龍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門。遠遠望到嬴虔,老太師猛地一甩胳膊,頭前走去。嬴虔也迎面走來。
二人相距約十步遠,各自停下。
嬴虔看他一眼,朗聲說道:「太師甘龍接旨!」
聽到是秦公旨意,甘龍悚然一驚,以為是取他性命來的,頓時面色慘白,惶惶跪下,叩首至地。嬴虔從袖中取出詔書,當院宣過,使人抬上黃金五百。
甘龍萬未料到竟是喜訊,涕淚交流,將頭重重叩在地上:「老臣叩謝天恩!」雙手接旨,再拜後起身,對嬴虔躬身揖道,「太傅大人,請府中敘話!」
因吃不準秦孝公是何用意,嬴虔不便多留,拱手回過一揖:「老太師保重,嬴虔尚有公務在身,這就告辭了!」
甘龍一怔,還禮道:「太傅留步,老朽還有一事,欲請教太傅!」
「老太師有話,盡可吩咐!」
「聽聞君上龍體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似是弦外有音:「君上已無大礙。太師也要保重貴體啊!」
「保重,保重,」甘龍連連點頭,「老朽這條老命是君上所賜,不敢不保重哪!老朽恭送太傅大人!」
嬴虔與眾侍從轉身出門,驅車而去。
甘龍望著一行人馬漸去漸遠,這才返回院中,跪在那堆金子前面,手捧詔書,號啕大哭道:「蒼天吶,您總算開眼了!」哭有一時,扭頭喝道,「來人!」
老家宰跨前一步:「主公有何吩咐?」
「速召公孫大人、杜大人、白大人,還有老朽的其他舊人,讓他們來府議事!」
「老奴遵命!」
幾個時辰過後,太師府前煥然一新,門口的蒿草盡皆除去,庭院也被他的兩個兒子組織臣僕打掃得乾乾淨淨。一輛接一輛的軺車在門口停下,公孫賈等一大幫反對新法或受過新法懲戒的世族貴胄紛至沓來,一直冷清了十幾年的太師府前,再度熱鬧起來。
老太師甘龍一身新裝,站在廳前朝眾人逐一打揖:「諸位大人,請!」
老國尉杜摯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急前一步,拱手問道:「老太師,聽說君上他——」
甘龍眼中擠出兩滴老淚:「老朽請諸位大人來,就是要諸位大人向上天為君上祈壽!來,我們開始吧!」
聽說是為孝公祈壽,眾人莫不驚異。
公孫賈摸了摸臉上黥的那個罪字,恨恨說道:「什麼?老太師,您要我們為他祈壽?這個昏君,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杜摯也道:「是啊,老太師,十幾年來,昏君一味偏袒公孫鞅,誅殺功臣,害得我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師為何還要我們為他祈壽?」
甘龍緩緩走到廳堂正中的一個條案前面:「諸位大人,請看!」
甘龍揭開一塊黑布,上面是君上的詔書和五百金。
在一片唏噓聲中,甘龍緩緩說道:「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太傅大人親至老朽府上,宣讀君上詔書,說自今日始,恢復老朽太師職位,同時為老朽晉爵一級,賞金五百!」
公孫賈顯得不可置信:「老太師,這——君上他賣的什麼藥?」
甘龍微微一笑:「諸位大人,不管他賣的是什麼藥,我等出頭之日,這就到了!」
「請太師明言!」
「老朽揣摸,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眾人無不驚異:「殿下?」
甘龍點頭:「是的,公孫鞅慫恿君上推行新法,戧害忠良,首先反對的是殿下,領頭抗法的也是殿下。眼下君上中風,必是上天報應。殿下是個孝子,當是他出面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贖罪!」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殿下既已恢復老朽職爵,就不會不管你們。老朽這就上奏,要求殿下起用舊臣。你們當中,凡是有爵無職的授予職位,是虛職的轉成實職,被削去職爵的依舊恢復!」
眾人無不大喜過望,齊齊跪下叩道:「謝太師提攜!」
「老朽乞請諸位大人,看在殿下的份上,為君上祈壽吧!」甘龍率先跪在地上。
眾人也都紛紛跪下。
商君府中,公孫鞅居中坐下,眉頭緊鎖一處。
車英、景監分坐兩側,面色不無憂慮。
車英微微抬頭:「商君,君上此時抬出老太師,意欲何為?」
「肯定不是君上旨意!」景監應道,「下官以為,此舉或是嬴虔慫恿,殿下頒詔下旨的。太傅、太師、公孫賈同為舊黨,都是殿下老師,又都曾代殿下受罰,殿下和他們本就是一夥的。眼下君上病重,殿下當政,為報舊恩,自然要與這幫舊人串通一氣了。」
車英不無憂慮地望著公孫鞅:「商君,新法已經推行多年,深入民心,我們萬不可聽任他們復辟舊制,前功盡棄!」
景監接道:「君上一旦駕崩,殿下就是新君。若是新君打算復辟舊制,我們誰能攔阻?」
車英眉頭橫起,有頃,捏緊拳頭:「商君,依下官之見,先將舊黨悉數控制起來。若是他們膽敢謀逆,我們可搶先下手,將他們全部正法示眾!」
「景兄,車兄,」公孫鞅掃視二人一眼,緩緩說道,「這樁事情到此為止,二位萬不可輕舉妄動,陷鞅於不忠不義!」
車英、景監皆是一怔。
「唉,」公孫鞅輕歎一聲,「兩位有所不知,君上大限就在這幾日,殿下心思,我們尚不知曉。我想殿下不是笨人,變法是好是壞,他必也心知肚明。那些舊黨若有動作,想必殿下自有裁處,你們無論是誰,都不可在此當口,為殿下添亂!」
見公孫鞅言辭肯定,車英、景監不好再說什麼,點頭退出。
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公孫鞅長歎一聲:「唉,兩位仁兄,你們可否想過,秦國能有今日,實屬不易,不能出內亂啊!」
怡情殿裡,在孝公的病榻前面,嬴駟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兒。看樣子,他跪許久了。
孝公終於動一下,睜開眼睛,輕聲說道:「是駟兒嗎?」
嬴駟泣不成聲:「公父,是駟兒!」
孝公摸住嬴駟的手,掙扎著起身。內臣看到,趕忙上前,扶起孝公,在他身後墊上錦被。孝公擺擺手,內臣會意,與眾宮人退出,順手關上宮門。
看到宮中只有嬴駟,孝公微笑一下,緩緩說道:「駟兒,剛才寡人睡了個長覺,做了個怪夢!」
「能說與兒臣嗎?」
孝公點頭道:「寡人夢到列祖列宗了。寡人好像非常年輕,就像是小時候,比你還小。列祖列宗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看不出來是在哪兒。他們坐成一排,或朝寡人點頭,或朝寡人微笑。後來,坐在中間的老祖宗示意,先君站起來,二話不說,牽上寡人的手,領寡人去往一處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默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嬴駟驚道:「一處地方?是何地方?」
孝公搖頭道:「寡人不知,好像是一直朝西走,不是走,是飛。我們一直飛出咸陽城。飛有幾十里,看到一個三岔路口,旁邊似有一株大樹,樹下有口老井。」
嬴駟眼睛大睜:「老井?」
「是的。先君領寡人走到井邊。列祖列宗全都圍井站著,然後,開始繞井轉圈。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記不清轉了多少圈子。後來,列祖不轉了,圍著老井坐下。就在此時,先君開口說話了。」
嬴駟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迫不及待地問道:「先君說出何話?」
「先君指著井口說,嬴渠梁,秦國的前程就在裡面,還不取去?言訖,先君將寡人猛推一掌,寡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落下井去。」
嬴駟驚問:「公父下到井裡,看到什麼沒?」
孝公歎道:「唉,什麼也未看到。寡人吃此一驚,竟是醒了!」
嬴駟沉思一會兒:「公父,兒臣這就動身,一定尋到那口寶井!」
「駟兒。」孝公鄭重說道,「寡人此前從未做過此夢,寡人忖思,此事兒不會有假,既然牽動列祖列宗,那口井裡必有玄妙。不過,此事涉及秦國前程,你務必悄悄尋訪,不可使外人知曉!」
嬴駟點下頭,緩緩退出,尋思一時,喊上一名得力侍衛,各騎快馬,逕開城門,沿大道向西急馳而去。
出城三十里,嬴駟果然看到一個三岔路口,旁邊真有一棵大樹。大樹左邊,也真有一口廢棄的古井。
嬴駟大喜,朝古井跪下,連拜數拜。拜過,嬴駟朝井中一看,並無水影。他略想一下,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不一會兒,聽到下面傳出一聲悶響,方知井中無水。
嬴駟忖思一陣,讓侍衛將隨身所帶繩子拴在腰上,另一頭拴於樹幹上,對他說道:「昨夜本宮夢到井底有件寶物,你可下去,為本宮取上來!」
侍衛二話不說,順繩索滑下井去。侍衛在井底尋找一時,又驚又喜地朝上面叫道:「殿下,小人找到了,是只石匣子,在淤土裡。」
嬴駟喜道:「快,裝入袋中,繫在繩子上,拴牢一點!」
不一會兒,嬴駟從井下提上一隻石匣子。嬴駟驗過石匣子,知是此物不疑,眼珠兒一轉,環視四周,尋到一塊磨盤大的石頭,搬過來,眼一閉,朝井底下猛地砸下。井底傳出一聲慘叫,再無聲息了。嬴駟又尋一些石塊扔下井去,將侍衛埋了,將袋放在馬背上,逕回咸陽。
嬴駟提了袋子,直奔怡情殿。
孝公榻前,不知何時掛起一隻鳥籠,籠中三隻黃鸝在裡面跳來蹦去。嬴駟不及多想,將石匣子擺在孝公前面,叩道:「兒臣按公父所囑,在那眼寶井中尋到一隻石匣子!」
「哦?」孝公睜開眼睛,表情愕然,「快,打開看看!」
嬴駟小心翼翼地用劍尖撬開石匣:「公父,裡面空空蕩蕩,什麼也——不,兒臣看到了,有塊小石板!」
嬴駟拿出小石板,仔細查看,驚訝地說:「公父,板上刻了文字!」
孝公略現詫異,問道:「文字?是何文字?」
嬴駟細細讀道:「是『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老聃』!」
孝公閉目思索:「老聃?你再念一遍!」
「『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老聃』。」
「駟兒,快,為老聃上香!」
嬴駟將石板置於案上,點上香火。
「叩拜老聃!」
嬴駟叩拜。
「駟兒,」孝公語重心長道,「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為何棄周西行,來到我大秦地界,原來,他老人家早就參破了上天玄機啊!」
嬴駟兩眼大睜:「上天玄機?」
孝公點頭:「駟兒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請公父指點!」
「周數八百,是說周室當有八百年氣運。赤盡黑出,是說周室氣運當盡,大秦當興!」
嬴駟似乎沒聽明白:「兒臣愚鈍,請君父詳示。」
「駟兒可知我大秦為何以黑為國色嗎?」
「秦為水德,水色為黑,因而先祖以黑為國色。」
「是的,」孝公點頭,「商為木德,國色為青,周為火德,國色為赤,秦為水德,國色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為周代,周也終將為秦所代。此所謂『赤盡黑出』。周數八百,今已七百有餘。也就是說,不出百年,周室氣數當盡!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願,實乃天意啊!」
嬴駟倒吸一口涼氣,半晌方道:「公父——」
「駟兒,如此王業,可惜寡人無能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駟激動地說:「公父,兒臣一定不負天命,振興大秦,君臨天下!」
孝公長出一口氣,微微點頭:「駟兒,此為上天玄機,斷不可洩於他人。否則,列國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禍必至!」
「兒臣明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業,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駟兒,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許傳給嗣位太子!」
「兒臣謹遵公父之言!」
「駟兒,君臨天下、一統六合是上天賦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違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時時自誡,不可有一日懈怠!」
「兒臣記下了。」
孝公閉上雙目,似要睡去。嬴駟將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於怡情殿的密室裡。看到孝公又要睡去,嬴駟正欲離開,孝公卻輕聲說道:「駟兒!」
「公父,兒臣在!」
「新法為興秦根本,斷不可廢!」
嬴駟鄭重點頭:「兒臣銘記於心。」
「新法既不可廢,駟兒可知如何對待商君?」
嬴駟沉思良久:「公父,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兒臣既以新法為興秦之本,必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
孝公半晌無語,有頃,緩緩說道:「駟兒,你知商君否?」
嬴駟搖頭:「兒臣不知!」
孝公問道:「商君陳奏,你敢不聽否?」
「兒臣不敢!」
「商君任免官員、興兵征伐,你敢不從否?」
嬴駟不再說話,半晌,搖頭。
孝公不再問了,緩緩閉上眼去。有頃,重又睜眼,將頭扭向懸在一邊的鳥籠,凝視裡面的三隻黃鸝。
嬴駟也望過去,卻是不解其意。
孝公緩緩閉上眼去,口中吟道:
【交交黃鳥,止於棘。
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孝公吟到此處,眼角滾出兩行淚水。
這是《詩》裡《秦風》中的一首,嬴駟自幼就熟讀了的,接著吟道:
【交交黃鳥,止於桑。
誰從穆公?子車仲行。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於楚。
誰從穆公?子車鍼(zhēn)虎。
維此鍼虎,百夫之御。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聲音越來越慢:「駟兒,三隻小鳥雖好,卻是寡人之物。它們知寡人,寡人也知它們。沒有寡人,你是養不好的。寡人這就走了,既然你養不好,就讓它們隨寡人去吧!」
嬴駟泣道:「公父——」
「駟兒,聽說你在養小黑雕,可有此事?」
嬴駟點頭。
「好好養吧。只有自己養的,你才能知它們,它們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謀大事!」孝公說完,緩緩閉上眼睛。
夕陽西下,秦宮漸入夜幕之中。
是夜人定時分,宮中喪鐘傳出。不一會兒,哀樂齊鳴,悲聲四起。
翌日辰時,秦國當朝太傅、秦國三公之一、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讀孝公傳位詔書,秦國太子嬴駟即位,史稱惠文公。
惠文公即位當日,當殿連下兩道詔書,一道是拜公孫鞅為國父,另一道是宣佈恢復公孫賈、杜摯等一十三名舊黨職爵。
兩道詔書同時下發,列國為之震動。
在魏都安邑,上大夫陳軫得到急報,匆匆走進魏宮,叩見魏惠王,將秦宮驚變詳述一番。
魏惠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愛卿是說,嬴渠梁他——死了?」
陳軫輕聲說道:「是的,陛下。微臣得到密報,秦公是前日晚間駕崩的,謚號孝公。太子嬴駟於昨日辰時繼位!」
「嬴駟?」魏惠王重複一聲,沉思起來,有頃,抬頭說道,「寡人聽說此子一向不思進取,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甚是!」陳軫應道,「據微臣所知,嬴駟在繼位之前,整日與一幫公子哥兒混在一起,吃喝玩樂,射獵鬥雞,很少去幹正事,中看不中用!」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嬴渠梁一生好強,不想卻生出一個不爭氣的兒子,上天真也公允!看來,寡人的河西,該從此子手中討回來了!公孫鞅現在如何?」
「嬴駟繼位之時,當殿拜公孫鞅為國父,將國中諸事,盡托於他!」
魏惠王略略點頭:「嗯,此子乳臭未乾,此舉也是在所難免!只是——有這公孫鞅在,寡人若圖河西,倒也棘手!」
「陛下,嬴駟同時頒下詔書,恢復公孫賈、杜摯等一批舊族職爵,現在秦國是新舊兩黨並列朝堂,不似昔日公孫鞅一枝獨秀!」
「哦?」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麼,沉思良久,抬頭望著陳軫,聲音洪亮,精神抖擻,「秦公駕崩,新君嗣立,也算是列國大事,寡人不能沒有表示。寡人國事在身,不能親去,煩請愛卿辛苦一趟,替寡人送老賀新,全個禮數!」
「微臣遵旨!」
「老該怎麼送,新該怎麼賀,愛卿可要想想清楚!」
「回稟陛下,微臣早已心中有數!」
「有數就好,」魏惠王中氣十足道,「新君老臣,新貴舊黨,秦國朝堂這下子倒是熱鬧了。愛卿啊,這可是一場大戲,寡人能否收回河西,就看你的了!」
陳軫起身拜道:「微臣竭盡全力,不負使命!」
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靈堂,堂中燭光四射,中間停放的是孝公靈柩。
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獨自跪於堂前,陪在身邊的是公子華。
靈樞一側掛著那隻鳥籠,籠中是三隻準備陪葬的黃鸝。
惠文公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鳥籠,口中吟道:「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惠文公口中吟著,腦子裡卻如一團亂麻。改朝換代,萬事待舉,但何事為大,何事為小,何事為急,何事為緩,他必須理出一個頭緒來。
眼下最大、最急之事,當是鳥籠裡的三隻黃鳥。先君只說帶走它們,可它們是誰,如何帶走,先君隻字未提。第一隻黃鳥他已心中有數,另外兩隻呢?難道是車英和景監?若是他們二人,就等於向國人昭示變法不對,從根本上動搖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說,這兩個人配稱黃鳥嗎?一個是上大夫,一個是國尉,二人在級別上不過是商君屬下,沒有商君,也就沒有他們。如果不是他們,另外二鳥又是何人呢?
惠文公凝視鳥籠,苦苦思索。
陡然,惠文公的腦海裡靈光一現,眼前豁然開朗,轉身叫道:「小華!」
公子華跪前一步:「君上,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籌辦得如何?」
「回稟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籌備,已有小雕三十六隻!」
「全撒出去,習練翅膀的機緣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頓一頓:「知道撒往哪兒嗎?」
公子華點頭道:「知道。臣弟吩咐過了,要他們日夜監督公孫鞅、車英、景監諸人!」
惠文公搖頭。
「君上,還要監看何人?」
「太師他們!」
公子華驚道:「太師?」
「還有,」惠文公語氣冷悛,「小雕的數量也少了些。趕明兒你從宮廷侍衛裡篩選一批,待有閒暇時,從三軍裡再選一批,養他三五百隻。也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間選一批色藝俱佳、願意為國獻身的。你要養好他們,將他們訓練成一群耳聰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黑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國庫,需要多少財物,支領多少!」
「臣弟領旨!」
公子華走出秦宮,隱入一幢極其隱秘的宅院,對一群黑衣人佈置一番。不一會兒,眾黑衣人分成幾組,各自散去。
兩個黑衣人左轉右拐,不一會兒,就已潛至太師府前,看到門外停了許多車子,院中燈火輝煌,人來人往。二人略一點頭,嗖嗖兩聲竄上房頂斜坡,沿屋脊行至最後一進院子,在陰暗處停下。正在此時,二人看到前面過來一盞燈籠,一個家奴照路,一個老人跟在後面,顫巍巍地走向最後一進院子。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老太師甘龍。
甘龍緩緩移近一處密室,早有人打開房門。太師閃進,提燈籠的走進另外一間房子,在那兒守候。
兩個黑衣人看得真切,跳下屋頂,走近密室窗前,用刀尖戳破紗窗一角,偷眼望去,果見屋中坐有十幾人,為首的是公孫賈和杜摯。此時,眾人全都起身,彎腰朝甘龍揖禮。甘龍緩緩走至主位,盤腿坐下。眾人見狀,也都紛紛落座。
杜摯傾身稟道:「老太師,方纔我等商議過了,事不宜遲,應趁大喪之際,除掉奸賊!」
「是要除掉!」甘龍點頭道,「可軍政大權皆在此人手中,你們如何去除?」
「下官思得一計,或可除去此賊!」
甘龍的目光緩緩移向杜摯。
「近些日來,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數十人,個個武功高強,只要太師一聲令下,屬下保管此賊人頭落地!」
甘龍連連搖頭:「公孫鞅身邊衛士三千,高手如雲,大良造府更是防護嚴密,你們如何刺殺?」
杜摯陰陰一笑:「太師放心,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如今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若想殺他,何愁尋不到機會!」
甘龍又是一番搖頭:「誰在明處,誰在暗處,不是由你們幾個空口說的。公孫鞅處事極是精明,對我等必是早有戒備,說不定牆外就有他的耳目。若是輕舉妄動,稍有不慎,非但刺殺不成,反倒壞去大事!」
見老太師如此堅持,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才是。
甘龍輕歎一聲,緩緩說道:「唉,你們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殺,就不能想想別的法子?」
公孫賈眉頭一動:「老太師是否已有妙計?」
「諸位,」甘龍掃視眾人一眼,「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公孫鞅能有今日,憑的不過是先君一人。我們欲除此人,自然也須借助君上之力!」
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甘龍。
杜摯遲疑一下,抬頭說道:「自即位以來,君上非但對公孫鞅不加責難,反而將他拜為國父,處處優柔寡斷,事事請教奸賊。請問太師,如此柔弱新君,我等如何借力?」
甘龍微微一笑:「你呀,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見,才是真章!不瞞諸位,今日老朽奉旨進宮為先君守靈,陡然看到先君靈前掛著一隻鳥籠,裡面是三隻活蹦亂跳的黃鸝!」
杜摯插道:「三隻小鳥有何稀奇?」
「噓!」公孫賈擺手止住他,「聽太師說!」
甘龍接道:「老朽一時興起,打聽左右,內臣告訴老朽,三隻小鳥是先君所愛之物,君上欲使它們陪送先君!諸位大人,你們可知其中深意?」
公孫賈脫口吟道:「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慄。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見公孫賈仍要吟下去,杜摯打斷他道:「這不是《黃鳥》嗎,有什麼好吟的?秦國上下,人人都能誦出。」
「是的,」甘龍點頭,「此詩的確人人皆能誦讀,可明其真義的怕是沒有幾人。公孫大人,你能說說《黃鳥》的典出嗎?」
公孫賈朗聲說道:「昔日穆公駕崩,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前面的是子車氏的三個兒子。子車氏三子皆從穆公戎馬征戰,立下大功無數。他們居功而殉死,秦人無不哀憐,作《黃鳥》歌對其追思!」
杜摯打了個激靈:「如此說來,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難道是——」
公孫賈晃晃腦袋:「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三鳥當是公孫鞅、景監和車英!」
甘龍的臉上現出陰笑:「嗯,明白就好。新主繼位,舊臣功高而不退,當是大忌。公孫鞅精明一世,卻在關鍵時刻糊塗起來,真是天祐我輩啊!」
「可——」杜摯插道,「眼下不是穆公時代,公孫鞅若無二心,君上也不能無故戧殺功臣呀!」
「杜大人所言甚是,」甘龍點頭道,「老朽特召諸位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
就在此時,老家宰敲門進來,逕直走到甘龍身邊,耳語幾句。甘龍一怔,旋即起身道:「諸位在此稍候,老朽去去就來。」
甘龍跟著老家宰急急出來,走進前面一進院中。這是太師府的正堂,大凡客人,一般都在此處候見。
堂中端坐一人,卻是陳軫。
陳軫聽到外面的腳步聲,知是太師來了,起身迎出門外,鞠躬候於一側。
老家宰指著陳軫:「主公,就是此人!」
甘龍將陳軫上下打量一番,卻未認出來者是誰,尷尬地笑笑:「先生是——」
陳軫微微一笑,深揖一禮:「魏國上大夫陳軫見過太師。」
聽到「陳軫」二字,甘龍甚是震驚,愣了一會兒,方才想起還禮:「老朽不知上大夫光臨,有失遠迎!」指著客堂,「上大夫,請。」
陳軫伸手禮讓:「太師,請。」
二人走進客堂,分賓主坐下。
甘龍再次拱手:「老朽雖未見過上大夫,可上大夫大名,老朽卻是早有所聞,今日得見,實乃老朽之幸啊!」
陳軫笑道:「陳軫久慕老太師威名,早欲拜訪,總也尋不到機緣。此番陳軫奉詔使秦,方才有緣登門造訪,聆聽太師教誨!」
「上大夫不顧貴體勞頓,深夜躬身寒舍,實讓老朽過意不去!」
就在此時,侍女端著一隻托盤上來,在几案上擺放茶水。甘龍親自端起一杯,雙手遞與陳軫:「上大夫,請用茶!」
陳軫雙手接過,細品一口,點頭說道:「老太師之茶,的確迥異於大良造之茶!」
甘龍聽他話入主題,接道:「聽口氣,上大夫喝過大良造之茶?」
陳軫笑道:「也算喝過幾次!」
「哦,滋味如何?」
陳軫讚道:「苦甘酸辣鹹五味俱全,每次飲之,總是讓人蕩氣迴腸啊!」
「真是好茶。敢問上大夫,老朽之茶又當如何?」
「太師之茶,清雅古樸,甚是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單了點兒。」
甘龍沉思良久:「老朽愚鈍,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卻不知該加何味,還請上大夫指點。」
「依陳軫淺見,老太師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鎮過大良造之茶。」
甘龍沉思有頃,緩緩起身,朝陳軫揖一禮道:「請上大夫賜教。」
陳軫起身走至甘龍身邊,甘龍附耳,陳軫低語有頃,甘龍連連點頭,不無讚歎道:「上大夫所加之味,果是辛辣。若將此茶獻於大良造,保管也讓他蕩氣迴腸!」
「只是這——讓誰上茶,老太師可有考慮?」
「上大夫放心,老朽麾下,也還不缺敢死之士。」
陳軫微微笑道:「太師言過了。讓誰上茶,只有合適不合適,沒有敢死不敢死之說。」
甘龍點頭說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
「老太師若不嫌棄,陳軫倒是有個合適人選。」
「敢問何人?」
「公孫鞅的門客。」
甘龍驚道:「這——如何能成?」
陳軫微微一笑:「老太師,天底下沒有不成之事!」朝門外的陰影中擊掌三聲,一個人影「嗖」地竄進屋中。甘龍吃他一嚇,驚倒於地。
陳軫起身扶起甘龍,朝來人喝道:「朱大俠,還不拜見太師?」
來人叩拜於地:「朱佗叩見太師!」
與此同時,公子華親自引領一黑衣人潛入商君府上。商君府中護衛甚嚴,但二人俱是熟門熟路,不一會兒,竟就潛至公孫鞅處理政務的正廳。
公孫鞅、國尉車英、上大夫景監身著孝服,各坐幾前,表情俱是靜穆。
坐有一時,公孫鞅咳嗽一聲,目光盯向景監:「景兄,先君入殯已有旬日,列國可有使臣前來弔唁?」
景監抬頭說道:「已有數國使臣趕到,其他諸國使臣,想必也在路上。」
「哦,來的都是何人?」
「義渠君親來,韓國、趙國是太子,齊、楚、燕、衛、魯、宋等國,還有巴、蜀二國,由於路遠,使臣尚在途中,至於是何人前來,下官尚且不知!」
「魏王沒派使臣?」
「派了,是上大夫陳軫。此人黃昏之前方至,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是以未將他列入!」
公孫鞅語氣斷然:「先君駕崩,君上新立,舉國人心惶惶,列國若要謀秦,治喪期間正是良機。我們必須加倍小心,謹慎邦交,不可留人口實,為君上添亂!」
景監點頭。
公孫鞅轉向車英:「國尉大人,你可派人速至河西、商於,傳令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裡疾,要他們在治喪期間,兵不卸甲,馬不離鞍,嚴防魏人、楚人!」
車英應道:「下官遵命!下官另有一事稟報!」
「請講!」
「據下官探知,近日舊黨頻頻出沒於太師府,或將有所圖謀!」
公孫鞅點頭道:「知道了!」
景監接道:「商君,這幫舊黨是新法大敵,眼下已經東山再起,我們須當有所準備才是!」
「下官以為,」車英亦道,「當務之急是商君安全。這幫人積怨太深,下官探知,杜摯在郊外收羅一批亡命之徒,日夜訓練,下官擔心他們鋌而走險!」
公孫鞅擺擺手道:「你們勞累一天,也該安歇了。」
景監、車英怔了一下,躬身告辭。
公孫鞅目送他們走出府門,閉上眼睛,輕歎一聲,在心裡說道:「唉,你們哪裡知道,真能翻起這潭水的,怎麼會是幾隻青蛙呢?」
公孫鞅又坐一時,起身走向書房。
公子華似已摸準了公孫鞅的習性,知道是去處理公務,隨即退走。
次日晨起,怡情殿裡,三隻黃鸝仍在秦孝公的靈前歡快地蹦跳。公子華走進殿來,在惠文公的身後輕聲叫道:「君上!」
惠文公紋絲不動。
公子華略頓一下,跪於地上,叩拜:「君上,臣弟小華有要事稟報!」
惠文公慢慢轉過身子。
「公孫賈、杜摯等一批舊黨在太師府中商議如何陷害商君。臣弟探知,杜摯已經招募死士數十,正在咸陽城北的老林子裡秘密訓練。」
惠文公道:「知道了。」
「還有,昨夜人定時分,魏國上大夫陳軫秘訪太師府!一個時辰之後,老太師親自送他出來,兩人關係非同尋常。」
惠文公大感興趣:「哦,他去何干?」
「起初談些尋常之事,後來二人低語有頃,陳軫擊掌,一黑衣人從門外竄進屋子,拜見太師。」
惠文公抬頭急問:「此人是誰?」
「是商君府上的門客朱佗。」
惠文公陷入深思,有頃,似乎有所領悟,緩緩說道:「盯住他們。」
「臣弟遵旨!」
「商君府上有何異動?」
「商君府上一切正常,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於國事。昨晚,車英、景監二人探出舊黨活動頻頻,提醒商君戒備,商君似乎未為所動。」
惠文公似乎有點驚訝:「哦,他既已知道,竟然不為所動?」
「臣弟也覺奇怪。昨晚臣弟親耳聽到商君在向車英佈置河西、商於防務,因他擔心魏、楚兩國可能趁我治喪良機,向我偷襲!」
惠文公點下頭,緩緩說道:「知道了。」
公子華再拜道:「臣弟告退!」
公子華起身退出。惠文公看著公子華的背影,目光轉向眼前的鳥籠,神色惶惑。
這日夜裡,太傅府中,嬴虔正在伏案閱讀,忽聽窗外異響。
嬴虔驚問:「誰?」
話音未落,窗外「嗖」地飛進一支飛鏢。嬴虔是習[「文」]武之人,出於[「人」]本能,低頭[「書」]閃過,見那飛[「屋」]鏢飛過他的頭頂,不偏不倚,釘在身後的紅色木柱上。
嬴虔大吃一驚,急伏於地,抬眼望去,只見窗外有個人影一晃,接後是逃走的腳步聲。嬴虔顧不了許多,忽地爬起,大聲叫道:「有刺客!」一個箭步竄至牆邊,取下寶劍,開門追出。
眾家丁聽到喊聲,紛紛趕來,刺客像是迷了路,在院中轉來轉去,被眾家丁團團圍住。刺客眼見逃走無望,束手就擒。
嬴虔將刺客帶至刑室,尚未上刑,刺客已稱願意招供。嬴虔仔細審過,見事關重大,趕忙帶了刺客,連夜進宮。
惠文公正在守靈,見嬴虔匆匆進來,心頭一怔:「公叔?這麼晚了,您——」
「有人欲行刺微臣,被微臣拿住了!」
惠文公驚道:「哦,何人如此大膽,竟敢行刺公叔?」
「臣已查明,刺客名叫朱佗,是個劍客,眼下寄食於公孫鞅門下,奉公孫鞅之命行刺微臣。臣還查明,列入公孫鞅行刺名單的共有一十四人,微臣首當其衝。這是朱佗的供詞,這是公孫鞅所列的名單,其中有太師甘龍、公孫賈、杜摯等,皆是舊黨!」嬴虔說著,將一個寫在羊皮紙上的名單和一份供詞雙手呈上。
惠文公想起公子華晨時稟過的朱佗一事,心中已然有數,面上卻不露聲色,接過名單仔細看過,微微點頭道:「嗯,這些都是世族,當是商君的仇人。可公叔後來已經贊成變法,商君為何也要對您下手?」
「微臣也不明白。想是此人擔心微臣報當年刑鼻之恨,搶先下手了!」
惠文公思忖有頃:「朱佗可在?」
「帶朱佗!」
兩名侍衛押著朱佗走進宮中。
惠文公審視他一眼,見他兩腿發顫,已知是貪生怕死之徒,問也不問,厲聲喝道:「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衛將朱佗押出門外,打入大牢。
惠文公想了想道:「公叔,商君是秦國功臣,更是托孤首輔,先君臨終之時,要寡人以國父之禮事之。眼下寡人立足未穩,此事不宜追查,到此為止吧!」
嬴虔急道:「公孫鞅有功於秦不假,可他恃功倨傲,佩劍上朝,近年又私養門客數百,行則三千甲士,居則呼朋招友,更在朝中不容異己,朝臣中但有不合,均以反對新法之名問罪。如此飛揚跋扈之人,何能甘居人下?先君在日,此人或有忌憚。今先君已去,微臣擔心此人滋生二心。俗雲,防患於未然,君上應當機立斷,趁此良機去除此患!」
「公叔且回,容寡人查明此案後再作定論。」
話音剛落,宮中忽然人聲鼎沸,哭聲一片。
內臣急至:「君上,老太師、杜大人、公孫大人等皆來宮中,又哭又鬧,定要面見君上!」
惠文公道:「宣!」
這日晚間,剛好是景監在宮中守值,得知細情,急急趕至商君府,見公孫鞅未睡,仍在審看各地公文。車英也在,名義上是稟報軍務,實則擔心公孫鞅安全,特來護衛。
看到景監面色驚慌,公孫鞅吃一驚道:「景兄,何事匆忙?」
景監氣喘吁吁:「太傅、太師告您謀逆,眼下正在宮中鬧呢!」
公孫鞅驚道:「謀逆?」
「太傅抓到一個刺客,說是您的門人朱佗。太傅從他身上搜出一個名單,上面全是舊黨。朱佗說,名單是您交與他的。甘龍等舊黨得到音訊,到宮中又哭又鬧,說是您剷除異己,欲將他們斬盡殺絕!」
車英將拳頭擂在几案上:「什麼謀逆?這些世族元老栽贓陷害,分明是想變天!商君,下令吧,車英這就去將他們全部捉來,是真是假,一審便知!」
公孫鞅眉頭緊皺,目光轉向景監:「君上怎麼說?」
景監搖頭道:「下官出宮時,他們仍在哭鬧。君上一向偏袒世族,此番必會對您不利。依下官之見,您不妨出去躲一陣,待真相大白之日,君上自有裁處。」
公孫鞅思忖有頃:「躲於何處?」
「商於。那兒是您的封地,且山高路險,郡守又是樗裡疾,絕對安全。下官以為,您就以巡察軍務為名,連夜起程。君上若是問及,自有下官應對!」
公孫鞅思索良久,輕輕搖頭:「不必了。」
景監急道:「這——再不走怕——怕就晚了!」
「真正要取公孫鞅性命的不是世族元老,而是上天。天欲亡我,何處可躲?」
景監陡然一驚:「您是說——」
公孫鞅黯然神傷,無奈地搖頭:「再說,在下不走,倒還坦蕩,若是一走,反倒真是謀反了!」
聽公孫鞅這麼一說,景監這也感到事態嚴重,大張著口,竟是說不出話來。
在天牢的審訊室裡,惠文公一臉黑沉,端坐於位,公子華與幾名黑衣人站在兩側。不一會兒,兩名黑衣人押著朱佗走進刑室。
公子華喝道:「朱佗,知道是誰審問你嗎?」
朱佗抬頭一看,叩拜於地:「朱佗叩見君上!」
惠文公冷冷說道:「朱佗,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你知何罪?」
「小人不該聽信逆賊公孫鞅之言,為虎作倀,謀害朝廷重臣!」
惠文公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活膩味了。小華,按照新法,欺君之罪作何論處?」
「回稟君上,凌遲處死,誅滅九族!」
惠文公望著朱佗:「朱佗,你可聽清楚了?你的九族雖然不在這兒,凌遲的滋味卻不好受!依你之罪,當剮三千六百刀!」
朱佗嚇得渾身打戰,連連叩頭道:「君——君上,小人知——知罪。」
「只要你說出實情,將功折罪,寡人或可從輕發落。若有半句隱瞞,寡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佗叩頭道:「小人願說。商君並未指使小人,是太師甘龍讓小人幹的。太師要小人假刺太傅大人,栽贓商君,告他謀逆。太師答應,事成之後,他保小人平安無事,並許諾小人黃金一百。也是小人一時財迷心竅,這才恩將仇報,陷害商君了!」
「你一個小小門人,何能認識太師?」
朱佗遲疑一下:「是魏國上大夫陳軫的舉薦!」
「陳軫遠在魏國,你如何與他相識?」
「小人與陳軫的家宰戚光頗有交情。赴秦之前,小人曾去投靠戚光,在上大夫府中做過門人,得遇上大夫。」
「你既在魏國做門人,為何又到秦國來?」
「小人並不想來,是上大夫安排小人來的。上大夫要小人到商君府中求個差事,說有大用。小人感念上大夫知遇之恩,就到秦國來了。」
惠文公倒吸一口冷氣,眉頭冷凝:「上大夫與商君並無怨恨,為何要助太師陷害商君?」
「回君上的話,小人也曾問過上大夫,上大夫說,商君欲除去太師、太傅他們,在秦國一手遮天,上大夫與太師私交甚善,這才出此主意,助太師除掉商君!」
「這麼說,你刺殺太傅,栽贓商君,原是陳軫之謀?」
「正是。」
惠文公點頭道:「你講得甚好。除陳軫、太師之外,還有何人知曉此事?」
「公孫大人和杜大人。」
惠文公示意,公子華遞過供詞:「朱佗,畫押吧!」
「小人這都說了實話,君上,您——可要從輕發落啊!」
「知道了。」惠文公點頭應道,「你先簽字畫押,待寡人驗實你所言不虛,才能量罪發落!」
朱佗聽了,覺得在理,即在供詞上簽完字,畫過押。惠文公接過供狀,驗看一遍,納入袖中,使人將朱佗押入死牢。
一個時辰過後,有獄卒到天牢送飯。朱佗吃過幾口,感覺不對,摳嗓眼欲吐,卻是遲了。不消半個時辰,他就手捧肚子,滾成一團,一邊在地上滾,一邊大聲叫道:「君上,君——君上——」
朱佗真還冤枉了惠文公,因為下毒害他的不是惠文公,而是甘太師。杜摯在確證朱佗的死訊之後,迅即趕至太師府中。
甘龍急不可待地問:「事兒辦妥了嗎?」
杜摯點頭。
甘龍捋鬚道:「嗯,公孫鞅殺人滅口,罪加一等!我們再奏!」
翌日,甘龍、杜摯、公孫賈等又是十幾道奏折上來,再次彈劾公孫鞅剷除異己,殺人滅口,要求君上懲辦。
惠文公看過奏折,召來嬴虔、公子華,望著嬴虔道:「公叔,老太師等彈劾公孫鞅謀逆,定要寡人拿他問罪。寡人思來想去,公孫鞅既是先君托孤重臣,又是寡人剛拜的國父,這這這——叫寡人如何是好?」
嬴虔跨前一步:「君上,按照先君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公孫鞅圖謀不軌,證據確鑿,自當交由秦法處置!」
惠文公抿緊嘴唇,沉思一時,道:「好吧,就依公叔。小華!」
「臣弟在。」
「你去一趟國尉府,傳達寡人口諭,就說有人彈劾公孫鞅欲借先君治喪之機謀逆作亂,謀殺朝廷重臣,且事敗之後,又殺人滅口,觸犯大秦律法,令車國尉緝拿公孫鞅,查實此事。」
「臣弟遵旨!」
嬴虔急道:「君上——」
惠文公轉對贏虔:「公叔,有何不妥嗎?」
嬴虔應道:「按照秦律,百姓犯法,當由司徒府緝拿;士大夫犯法,當由太廟緝拿。公孫鞅謀逆,君上卻讓國尉府緝拿,有違秦法。再說,車英是公孫鞅屬下,讓他緝拿,難免不會為虎作倀,微臣以為有失公正!」
「公叔,不要再說了。小華,傳旨去吧!」
車英接到君上口諭,大驚失色,叩首領過旨,當下點了五百兵卒,逕至商君府中。
車英下令圍住府門,只他一人匆匆走進府中。
正廳裡,公孫鞅已經脫去官服,雙目微閉,席坐於地。他的對面坐著眼中含淚的景監。
車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道:「商君——」
公孫鞅睜開眼睛,望著車英:「車大人,你來這兒,是奉旨緝拿在下的吧!」
車英泣道:「商君——」
公孫鞅緩緩起身:「走吧,在下早已準備好了!」
車英急道:「商君,您——您快走吧!就照景兄之言,從後門走吧!」
景監亦道:「商君,車馬都已齊備,下官與您一起走!」
公孫鞅輕歎一聲:「唉,你們跟隨在下多年,竟是不知在下!車大人,走吧!」
言訖,公孫鞅空了兩手,緩緩走出大廳,走向府門。
太師府中,公孫賈捋著鬍鬚,解氣地說:「哼,想不到他公孫鞅也有今天!」
杜摯咬牙道:「奸賊一日不死,我等一日不寧。何不趁熱打鐵,一齊上書,往死裡參他?」
「對,」公孫賈接道,「我等分頭發動,眾口一辭,君上想不殺都不行!」
甘龍捋下長胡,道:「單靠我們幾個怕是不行。我們最好說服太傅,讓他搬出老太后。從老太后口中噴出一個唾沫星子,可抵你們十個奏章!」
眾人紛紛點頭。
甘龍緩緩轉向公孫賈:「你是太廟令,公族、大夫以上重臣當由太廟審案。新法是公孫鞅定的,按照新法,謀逆之罪該受何刑?」
「下官查過了,按照新法,此賊當受車裂之刑!」
「嗯,」甘龍微微一笑,「此刑倒是適合公孫鞅。諸位大人,你們可在奏章上註明這兩個字,讓他嘗一嘗什麼叫車裂!太傅那兒,老朽自去求他。」
御書房中,几案上堆滿了彈劾公孫鞅的奏章,幾乎每一道上都寫著「車裂逆賊」四字。
惠文公隨手翻看,「車裂」二字越變越大。
惠文公雙眉擰起,一絲冷笑現於嘴角。
天牢的單人間裡,司刑親提一盒飯菜,擺在公孫鞅面前。接著,司刑又拿出一罈老酒,斟好,放在公孫鞅面前:「商君,請慢用!」
公孫鞅掃一眼擺在面前的美味佳餚,緩緩問道:「司刑大人,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侍候嗎?」
「回稟商君,在此天牢裡,唯有您受此待遇。」
公孫鞅站起來:「司刑大人,公孫鞅既是帶罪之身,就該按帶罪之身對待!」
司刑跪下:「回商君的話,給下官一百個膽子,下官也不敢違抗秦法。這些飯菜皆是君上特別恩賜的。聽君上話音,下官斗膽斷言,商君您在此處不過是做做樣子,不會久留的!」
「按照秦法,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何況是我公孫鞅?請司刑大人撤下酒菜,公孫鞅該吃什麼,你就送來什麼,否則,公孫鞅難以下嚥!」
「恕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我且問你,是法大,還是旨大?」
「這——下官——法大,旨也大。兩個都大,下官哪一個也不敢違抗啊!」
惠文公突然出現在門口:「說得不錯。法大,旨也大!」
司刑回頭一看,趕忙叩拜:「微臣叩見君上!」
公孫鞅叩拜於地:「帶罪之身公孫鞅叩見君上!」
惠文公對司刑:「退下吧。」
司刑退下,掩上牢門。惠文公伸手道:「商君,請。」
公孫鞅應道:「君上請。」
兩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雙手端起一爵,遞與公孫鞅,自己斟滿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淚花:「商君,嬴駟敬您一爵!」一飲而盡。
公孫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淚花,舉爵道:「罪臣公孫鞅謝君上恩賜!」亦一飲而盡。
惠文公掏出絲絹拭去淚水,望著公孫鞅:「商君,嬴駟將您關入此地,著實委屈您了。嬴駟知您沒有謀逆,也不會謀逆。在嬴駟心目中,您永遠是國父。只是——」略頓一下,臉上現出無奈的表情,「眼下嬴駟新立,許多事情不能自專。況且他們——您都知道了,有人證,有物證,其勢洶洶,其言鑿鑿。這些人都是世族貴胄,與公室血脈相連,無不壓著嬴駟一頭,有嬴駟的恩師、公叔,有嬴駟的舅父、姑母,今兒個連太后也——唉,商君,嬴駟稚嫩吶!」說著,淚水又湧出來。
公孫鞅望著惠文公,有頃,將酒倒滿,舉爵道:「罪臣公孫鞅敬君上一爵!」
兩人各自飲盡。
惠文公又抹一把淚水,望著公孫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們在害您,可——嬴駟不明白,您為何不走?」
公孫鞅微微一笑:「走?哪兒走?怎麼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暫避風頭,那兒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國之內,誰敢攔您?」
「君上您呀!」公孫鞅笑道,「罪臣尚未動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動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會攔您的。寡人叫車國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機會,讓您一走了之。商君,只要您不在這兒,寡人就好說話。待眼前風頭吹過,寡人必會細查此案,那時,就可還商君一個清白!」
公孫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寬仁之恩,公孫鞅謝過!看來,君上雖說萬事聖明,卻是不知罪臣吶。」
想到孝公的臨終之語,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驚:「螻蟻尚且偷走,商君此言從何說起?」
「螻蟻偷生,所以才是螻蟻。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這一日,罪臣候有十幾年了。」
「您是說,從變法時起,您就——」
公孫鞅輕輕搖頭:「不瞞君上,變法初行時,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帶三千護衛,事事處處,謹小慎微,唯恐發生不測。如今則不同了,秦國新法已行,罪臣心願已遂,仍舊苟活於世,有何趣味呢?」
公孫鞅此言無異是在向他表明心跡:一是自己並未謀反,二是他早已料到會有這一日,因而並不懼怕。
惠文公見他將問題又拋了回來,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商君萬不可動此念頭。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沒有新法,就沒有秦國今日之盛。所有這些,國人有目共睹。商君為圖痛快,一走了之,豈不是陷嬴駟於不仁不義之地嗎?商君試想,您有大功於國,嬴駟初立,竟是不問青紅皂白,在先君屍骨未寒之際就戧殺功臣,這——」
公孫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領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聽!」
「嬴駟洗耳恭聞。」
「罪臣本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負。蒙先君鼎力推動,罪臣以強力推動變法,使秦國大治。然而,事有兩面,物極必反。秦國雖有大治,秦人之心卻受傷了。常言道,至剛則折,至強則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療傷的大好時機,不妨以鞅為眾矢之的,療治秦人心中之傷。」
公孫鞅之言又深一層,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過的。沉思有頃,惠文公說道:「商君,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孫鞅應道,「沒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棄。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捨棄。不瞞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盡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燈,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無用處不說,反而有礙君上施展宏圖。若是罪臣之死能夠撫慰秦人受傷之心,公孫鞅枯蒿之軀,有何惜哉?」
公孫鞅說出這些話,無疑是在對惠文公說,真正要殺他的不是太師他們,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聽心裡越是發寒,口中卻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孫鞅不死,民心不穩;民心不穩,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國大業何日可成?」
公孫鞅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等於將他的內中關節看了個透徹,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沉思有頃,惠文公決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義,嬴駟銘心刻骨。商君,您有什麼交待嬴駟的,嬴駟一定照辦!」
「公孫鞅別無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廢除新法!」
惠文公對天連拜三拜,起誓道:「蒼天在上,嬴駟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斷不廢除新法!」
公孫鞅亦拜幾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孫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遲疑有頃,問道:「商君之後,嬴駟該向何方行走?」
「終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點頭道:「寡人也曾聽說此人。」有頃又問,「以商君之見,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裡疾,武可用司馬錯。至於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孫衍如何?」
「就河西之戰觀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孫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謝商君指點。」
公孫鞅舉爵:「為秦再得明君,為君上再得能臣,盡飲此爵!」
惠文公緩緩跪下,連拜三拜,哽咽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翌日晨起,秦宮大朝。正殿裡,兩班朝臣齊集朝堂。
惠文公環視眾臣,朗聲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甘龍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愛卿請講!」
「公孫鞅以推行新法為名,結黨營私,剷除異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駕崩之時,使刺客謀殺朝廷重臣,謀逆篡上。為正大秦法紀,老臣奏請君上嚴懲公孫鞅,以安民心!」
公孫賈亦出列奏道:「啟奏君上,老太師所奏實為民意。公孫鞅自恃有功於國,驕橫日甚,以力服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車英出列奏道:「啟奏君上,微臣以為,刺客一事疑點甚多,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商君,圖謀復辟舊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車英,將目光落在公孫賈身上:「公孫愛卿!」
公孫賈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孫鞅一案關係重大,愛卿執掌太廟,就由愛卿主審。望愛卿以事實為重,秉公審理,還天下人一個公正!」
「微臣領旨!」
甘龍、杜摯相視一笑。
車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監扯了扯他的衣襟。
這日夜間,怡情殿裡,那隻鳥籠依然掛在秦孝公的靈柩前面,籠中仍是三隻小鳥,但其中一隻已跌下架子,倒臥於籠底。
內臣走進,遞上公孫賈的奏章。惠文公翻開,上面赫然寫道:「經微臣查實,公孫鞅謀逆之罪成立,依律當處車裂之刑,奏請君上!」
惠文公拿起硃筆,在上面緩緩寫下「准奏」二字,擲筆於地。
內臣看到籠中的死鳥,小心說道:「君上,小鳥死掉一隻!」
惠文公抬頭看看鳥籠:「取出去吧。拿冰塊鎮上,為它做口棺槨!」
內臣領旨,走到籠子邊,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鳥。
渭水河灘的刑場上,北風呼嘯,大雪飄飛。
監刑台上,公孫賈、甘龍、杜摯等新法宿敵端坐於位,群情激奮。陳軫及列國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畢,行刑官公孫賈喝道:「帶逆賊公孫鞅!」
劊子手將公孫鞅帶到受刑地點,將其四肢、頭顱分別綁縛,接連在馳往不同方向的五輛戰車上。公孫鞅雙眼微閉,表情甚是平靜。
第二通鼓聲響起,陳軫要來酒壺,倒滿一爵酒,端起來,離開座位,緩緩走到公孫鞅跟前,朗聲叫道:「公孫兄!」
公孫鞅睜開眼睛,見是陳軫,淡淡說道:「陳兄!」
陳軫端起酒爵,話中有話:「公孫兄,恐怕您不會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衝著您公孫兄來的!」
公孫鞅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公孫鞅早料到了!」
陳軫吃一驚道:「那——您是否想過,您之所以站在這兒,也是因為在下?」
公孫鞅撲哧一笑:「原來陳兄總是這樣高抬自己。」
陳軫一怔:「此話怎解?」
「公孫鞅站在這兒,是公孫鞅自己想站,與陳兄無關。陳兄此來,不過是湊趣而已。」
陳軫爆出一笑:「這麼說來,是公孫兄厭惡塵世,活得膩味了?」
「不是活得膩味,而是活個趣味!陳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側,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沒,公孫鞅若再苟活於世,豈非無趣?」
陳軫微微點頭:「公孫兄不惜殉死以報知遇之恩,陳軫敬服。不過,死有萬種,以公孫兄之智,總不至於選擇此種死法吧?」
公孫鞅朗聲笑道:「人生在世,最難得轟轟烈烈。試問陳兄,何種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陳軫遞上酒爵:「公孫兄豪邁之情,陳軫敬服!請公孫兄滿飲此爵,就算在下為公孫兄餞行!」
公孫鞅接過,盡數傾於地上。
陳軫臉色微變:「公孫兄——」
「人本泥土,復歸於泥土。公孫鞅今日歸家,權借陳兄這爵美酒,向泥土致謝了。」
陳軫一怔,勉強擠出一笑,朝公孫鞅抱拳說道:「公孫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觀刑台。
第三通鼓響。
杜摯催道:「公孫大人,鼓聲已畢,該行刑了!」
公孫賈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監一馬飛至,高叫道:「慢!」
公孫賈陰陰說道:「哦,上大夫也有閒情,來此觀賞逆賊受刑嗎?」
景監冷冷說道:「公孫大人,景監奉君上之命,特來為商君餞行。」
公孫賈一驚:「君上之命?」
景監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壺御酒:「此為君上金牌令箭,此為君上親賜御酒,請大人驗看!」
公孫賈驗過,點頭道:「好,就請上大夫送逆賊上路。」
景監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孫鞅面前,伏拜於地,捧酒於頭頂:「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為大人餞行來了。」
公孫鞅點頭道:「景兄,請轉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無法叩謝了。」
「下官一定轉奏。」
公孫鞅接過御酒:「另外,你再轉呈君上,就說罪臣公孫鞅送他一句:立威於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景監泣拜:「商君——」
「唉,」公孫鞅長歎一聲,「想我公孫鞅,一生鞠躬盡瘁,換來的卻是個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卻不識進退,也是該呀!景兄,你可轉告車將軍,你們二人,當以鞅為鑒,好自珍重!」
景監泣道:「下官聽到了!」
「景兄,鞅走之後,君上若要複查此案,你可推與太傅!」
景監點頭。
公孫鞅雙手捧碗,一飲而盡,然後將碗一摔,對景監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監連拜三拜,泣不成聲:「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監話音剛落,公孫鞅已是兩眼一黑,一個踉蹌,栽倒於地,嘴角流出污血。
劊子手急走過來,見公孫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無氣息,忙至公孫賈處:「稟報大人,酒中有劇毒,逆賊公孫鞅已經中毒身亡!」
甘龍驚道:「這這這——這怎麼可能呢?」
公孫賈氣急敗壞,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