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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第三章 龐涓家破人亡,被逼遠走他鄉

魏惠侯在宮中試穿王服的事很快就讓司徒朱威知道了。朱威使人暗中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繫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所為。聯想到宮中八哥之語和公孫鞅議和、尊王的所作所為,朱威不寒而慄。他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不踏實,當下趕往相府。

由於白圭不在,平日裡門庭若市的相府顯得甚是冷清。朱威徑至後院,正在府中代理白圭處理雜務的公孫衍聽到腳步聲急,出門見是朱威,剛要揖禮,朱威擺手道:「公孫兄,你速去大梁一趟,務請白相國回來!」

公孫衍驚問:「出事了?」

朱威扼要講述一遍,公孫衍思慮有頃,神色漸漸嚴峻,長歎一聲:「唉,君上真要稱王,魏國危矣!」

朱威原只認為不妥,尚未看出危機,聽公孫衍這麼一說,當下驚道:「公孫兄,此話從何說起?」

「秦人歸服是假,與我爭奪河西方是其心。周室雖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會,君上之所以一呼百應,號令天下,打的無非是尊周的旗號。秦不尊周,君上鼓動天下伐之,諸侯也都響應。結果伐逆之師未動,自己反而成為逆賊,必失天下人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決定成敗,君上此舉,無異於自毀長城!」

朱威似乎沒聽明白,喃喃重複道:「自毀長城?」

「是的。只要失去人心,秦國就會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戰,我也必失道寡助,成為天下公賊!」

朱威聽得一身冷汗,急急問道:「公孫兄,可有挽救之法?」

公孫衍搖頭道:「君上早有稱王之心,又有公子卬、陳軫左右呼應,此事只怕已成定局,難以挽回!」

朱威沉思有頃,堅定地說:「公孫兄,你去大梁一趟,務請白相國回來。我這裡抓緊聯絡百官。只要相國回來,百官有個挑頭的,或可促使君上改變初衷!」

公孫衍點了點頭:「只能如此了!」

「事不宜遲,請公孫兄馬上動身!」

公孫衍走到馬廄,牽出兩匹快馬,跨上一匹,另一匹放空,朝大梁方向疾馳。

安邑離大梁抄近路也有一千餘里,公孫衍日夜趕路,中途換過兩匹馬,人也實在撐不下去,只好在韓國境內休息兩個時辰,於第三日午後,抵達大梁。

大梁的官邸裡空無一人。公孫衍幾經問詢,得知白相國與大梁郡守均在大溝工地,忙又策馬趕去。

此時,在大梁東的逢澤附近,大溝最後一段將要貫通。工地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肩挑背扛的民工。

身上沾滿泥土的白圭和大梁守丞各拿鐵鍬,興致勃勃地走向高處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子。棚中放著幾個沾滿灰土的几案,案上擺著施工模具和圖樣。

白圭精神抖擻,一點也看不出疲勞的樣子,一邊喝水,一邊翻看圖樣,頭也不抬地對候在一邊的大梁守丞道:「看樣子,再過一個月,大溝就能全線貫通了!」

大梁守丞應道:「下官查過了,下月既望是吉日,可以放水!」

白圭的表情十分興奮:「好!屆時本相親來開閘!」

話音剛落,得得一陣馬蹄聲近,公孫衍在棚子前面翻身下馬,疾步走至白圭面前,叩伏於地:「公孫衍叩見主公!」

看到公孫衍,白圭越發高興起來:「是公孫衍呀,快起來,老朽方纔還想著你呢。告訴你一件喜事,大溝下月既望就要開閘了!」

公孫衍起身,侍從遞過來一把汗巾,公孫衍接過,在臉上胡亂擦拭一把,又接過一碗涼水,咕咚幾聲一氣飲盡。

白圭站起身子,不無興奮地指著外面的工地:「你看,逢澤連年氾濫,遠近黎民苦不堪言哪。這下好了,大溝一通,逢澤之水就能變害為利,與十水二十八澤連成一脈。公孫衍呀,你可不能小瞧這條大溝,為商東可至齊,南可至越,為農旱可灌溉,雨可排澇,有百利而無一害,實為魏人致富之本哪!」

公孫衍卻是表情木然地望著白圭。白圭感覺有異,微微一怔,繼續說道:「公孫衍呀,老朽還想告訴你,治國要以農為本,以商為魂,兩者不可偏廢。重商而輕農,國不強;重農而輕商,民不富——」

公孫衍無心再聽下去,神情哀傷:「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頭一沉:「是君上出兵了?」

「不是!」

白圭鬆下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說:「那你慌個什麼?」

「是比出兵更加糟糕的事!」

白圭鎮定地端起一碗涼水,小啜一口:「只要不是興兵伐秦,魏國就無大事!說吧!」

「公孫鞅來朝,俯首稱臣不說,更是力勸君上南面稱王!」

白圭大驚:「什麼,他勸君上稱王?君上允准了?」

「陳軫為君上縫製三套王服,公子卬送予君上,君上逐一試穿,讚不絕口!」

白圭如呆了一般僵在那兒,手中的水碗啪的一聲掉落於地。

公孫衍驚道:「主公?」

白圭驚醒過來,大聲吩咐:「快,備車!」

大梁郡守聽得真切,趕忙傳令備車,白圭鑽進車中,公孫衍顧不上疲勞,揚鞭催馬,風一般朝安邑方向馳去。

時光已近初夏,午後的陽光開始火辣起來。魏惠侯走出用膳齋,在眾宮女的陪同下來到後花園,躺在涼亭下面的一張吊床上。

這是一張用竹片做成的極其精緻的吊床。時下蚊蟲不多,然而,為防意外,毗人仍舊吩咐宮人掛上帳幔。

魏惠侯甚是在意養生之道。按照他的習慣,一日之中,子、午兩覺是不可或缺的。對他來說,子覺當無問題,因為他習慣於人定時分入睡,趕到子時,早已深入夢鄉。只這午覺有點麻煩,總有外界干擾,不是天氣冷暖無常,就是朝中瑣事纏身。

魏惠侯瞇起雙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吊床上。一個宮女輕輕晃動吊床,一個寵妃手拿羽扇輕輕扇風。躺有好一會兒,魏惠侯仍然沒有睡著,只在床上輾轉反側。寵妃靈機一動,一邊扇風,一邊哼起催眠曲。這一招果然奏效,沒過多久,魏惠侯就起了鼾聲。

魏惠侯是個大胖子,打起鼾時,抑揚頓挫,富有樂感。伴在他身邊的人大都知道,只要鼾聲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寵妃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的扇子,只是宮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搖著吊床。

正搖之間,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漲,全身本能地打個激靈,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兩腿撲撲發抖,卻不見蹬踢出來。宮女嚇得花容失色,寵妃倒是經驗豐富,趕忙用力去推,高聲叫道:「君上!君上——」

經此一推一叫,魏惠侯陡然醒來,忽地坐起,渾身大汗淋漓。

寵妃關切地問道:「君上,您——您做噩夢了?」

魏惠侯似乎沒有聽見寵妃的聲音,坐在那兒又怔了一刻,這才回到現實中,大喊一聲:「來人!」

坐在不遠處打盹的毗人感到情況異常,早已站起來,聽見喊聲,急走過來:「君上?」

魏惠侯頭也不抬:「速召上大夫覲見!」

毗人應過,急急走下亭子。魏惠侯梳洗已畢,換上禮服,剛到書房坐下,上大夫陳軫已經趕到,進門叩道:「微臣陳軫叩見君上!」

魏惠侯擺了擺手:「愛卿請起!」

大中午緊急召見臣屬在魏惠侯來說非常罕見。陳軫心裡沒底,咧嘴一笑,小聲試探道:「君上,人說心有靈犀,微臣原是不信,今日倒是信了!」

魏惠侯並不說話,只拿眼睛望著他。陳軫心裡越發吃不準,只好再笑一聲,對上面的說法作了解釋:「微臣躺在床上,心裡正在想著君上,君上的口諭可就到了!你說奇不?」

魏惠侯仍然像是沒有聽他說話,只將眼睛盯住陳軫,看得他心裡著實發毛。

有頃,魏惠侯似是定過神來,眼珠子轉了幾轉,衝他說道:「陳愛卿,寡人急召你來,並無他事,只是方才忽做一夢,甚是離奇,乍然醒來,百思不得其解,欲請愛卿解之!」

陳軫當下鬆出一口長氣:「微臣願聞!」

魏惠侯微閉雙眼,似是再入夢中:「寡人正在涼亭打盹,恍惚之中,看到天空飛來一隻大鳥。大鳥將寡人一把抓起,一直飛到白雲上面。寡人極為驚懼,欲呼不能,欲動不得,整個是無能為力。突然,白雲變為七彩祥雲,七彩祥雲合成一道彩虹,大鳥飛向彩虹,落在拱頂。寡人極目四望,但見瑞氣飛昇,彩雲朵朵,簡直就是人間勝境!接著仙樂響起,遠處飛來一群天仙般的美女。美女飛入七彩雲中,翩翩起舞。寡人正自觀賞,大鳥的爪子猛然一蹬,寡人嚇得站立不穩,從彩虹頂端直跌下來。」略頓一下,不無驚悸,「寡人像一片樹葉一樣朝下飄落,無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見底!寡人魂飛魄散,左右四顧,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大喊救命,卻喊不出聲,想逃,腿腳根本不聽使喚,正自著急,所幸被寵妃叫醒了。愛卿啊,寡人驚醒那陣兒,當真是冷汗一身吶!」

陳軫沉思有頃,眼珠兒一轉,陡然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撲通一聲跪下,聲音洪亮地稟道:「微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聽他口喊「陛下」,魏惠侯一下子愣了,許久方道:「陳愛卿,你——你這是——」

陳軫又是三拜:「陛下做此吉夢,微臣恭賀您了!」

魏惠侯半信半疑:「如何吉祥,還請愛卿詳解!」

「秦國素稱黑雕之鄉,夢中大鳥,當是秦公。大鳥帶著陛下升入高天,當是秦公輔佐陛下南面稱尊。陛下升到彩雲上面,是指陛下貴為天子。彩雲為七色,是指天下列國盡皆臣服,如眾星捧月。美女繞著陛下載歌載舞,是指天下臣民歸心,萬眾歡欣!陛下欲呼不出,欲動不能,是指陛下心懷大德,不肯輕就此位!」

魏惠侯沉思有頃,輕輕點頭:「愛卿所言也還在理。只是大鳥將寡人蹬下深淵,又該作何解說?」

陳軫早有應對:「據微臣所知,夢境多為虛幻,就如鏡像一般。鏡像是反著的,夢境也是反著的。夢黑是白,夢白是黑;夢凶是吉,夢吉是凶。陛下最終被大鳥蹬下深淵,貌凶實吉。向下墜落預示向上浮升,無底深淵預示根基牢固。陛下,此夢大吉大利,預示陛下王業必成啊!」

魏惠侯釋然而出一口長氣:「如此說來,倒是寡人庸人自擾了!」

陳軫的眼角稍稍瞥向魏惠侯:「事有湊巧,微臣不久前聽到一則民間傳聞,恰與陛下之夢暗合!」

「哦,」魏惠侯的興致一下子上來了,「是何傳聞?」

陳軫長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大梁東南百里有水,名喚逢澤。澤邊有山,名喚龍山。一個月前,有樵人聽到山中鳳鳴,有漁人聽到澤中龍吟。鳳鳴龍吟,當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鳳鳴岐山,武王伐紂。今日鳳鳴龍山,陛下亦當南面稱尊,秉承天意啊!」

「竟有這等奇事!」魏惠侯眼睛發亮,「陳愛卿,你可速去訪查。若是傳聞,也就罷了;但萬一是真有其事,寡人自當親去逢澤,祭祀天地!」

「陛下,」不知不覺中,陳軫已是不離這個稱謂了,「微臣聽聞此事,當即使人訪查,真還找到了這兩個人!」

魏惠侯極是興奮:「哦,他們現在何處?」

「就在微臣府中!」

「快,請他們入宮覲見!」

「微臣遵旨!」

陳軫走出御書房,拿袖子擦了把額上的冷汗,長長地吁出一氣。好傢伙,君上若不是請他解夢,自己若不能隨機應變,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會成為泡影。事兒發展到這個地步,大事已成了!

陳軫大步走出宮門,早有車伕迎上前來,將他扶到車中,一溜塵土回到府中。

在第三進院子的偏廳,戚光正在對兩個中年男人說話。二人跪在地上,一個樵人打扮,一個漁人打扮,口中各自唸唸有詞。戚光坐於幾前,眼睛微閉,顯然是在凝神靜聽。戚光的耳朵像兔子一樣靈敏,單聽腳步聲就知主子回來了,忽地從席上彈起,急急迎到門口,扶陳軫走至主位坐下,自己候立於一側。

陳軫將頭轉向戚光:「他們可都記熟了?」

戚光掃了二人一眼,大聲問道:「你們兩位,快回主公的話,那些詞兒,可否記熟了?」

二人又拜三拜:「回稟主公,小人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一個字兒也不會漏下!」

「嗯,記熟就好!」陳軫朝他們點了點頭,微微笑道,「不過,在此記熟毫無益處。呆會兒見到陛下,你們若是也能做到一字兒也不漏,方見本事!」

二人齊道:「主公放心,莫說是陛下,縱使在天神面前,也不會漏下一字!」

陳軫朝戚光努一下嘴,眼睛微微閉上。戚光走到一邊,搬出一個箱子,在陳軫几案前打開,從裡面一塊接一塊地摸出黃澄澄的金子,碼成兩個小堆兒。戚光做這個動作時,故意做得很誇張,漁樵二人看得眼睛發直。

戚光碼完,朝二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潑皮聽著,待會兒見到陛下,若是說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說漏一個字兒,不但金子沒得一塊,你們的一家老小——嘿嘿嘿……」戚光頓住不說了。

漁人和樵人吃此一嚇,連連叩道:「小——小人曉——曉得!」

陳軫點了點頭,起身道:「走吧!」

就在陳軫引領漁人、樵人走進宮城大門時,安邑東城門處,因多日缺少睡眠而顯得面色浮腫的公孫衍也吆喝一聲,鑽過城門。

「安邑到了,主公,我們先回相府,無論如何,您得小歇一會兒!」公孫衍轉身問道。

正在閉目打盹的白圭頭也不抬,口中迸出兩個字:「進宮!」

公孫衍遲疑一下,揚鞭催馬,朝宮中急駛。

老相國走進宮門時,漁人、樵人早已叩拜於偏殿。樵人講述完了,惠王的目光落在漁人身上。漁人甚是緊張,略頓一下,連清兩次嗓子,開始背誦:「草——草民起早到逢澤撒網,突——突然聽到前面水響,接著看——看到水中游出一物,長約數丈。草民從未見過此物,甚是驚異,盯著它看。此物越游越快,後來竟然凌——凌空躍出水面數——數丈,發出一聲又深又長的鳴聲,就像這樣——」吸氣鼓嘴,「喔——呼——」

魏惠侯聽得傻了,身子前傾,急切問道:「你可看清此物?」

漁人搖頭道:「那天霧氣甚大,草民看不真切,只覺得它體大無比,狀如巨蟒,口吐烈焰,上下翻騰——」

陳軫輕咳一聲,漁人停住。魏惠侯滿臉喜色,轉向陳軫:「寡人聽說龍鳳相隨,山中出鳳,此物必是天龍了!」

陳軫拱手應道:「君上,龍鳳現世,斷非尋常祥瑞啊!」

魏惠侯微微轉向毗人,捋了一把鬍鬚:「嗯,天降祥瑞,兩位鄉民呈報有功,各賞黃金三十!」

毗人示意,一名宦人端出兩盤黃金。漁人、樵人再次看到黃澄澄的金子,一陣亂叩,謝恩的話兒尚未出口,一個宦人急走進來:「君上,白相國求見!」

聽到「白相國」三字,陳軫心中猛地一顫,漁人、樵人更是兩腿發顫。魏惠侯卻顯得十分高興:「哦,老愛卿回來了!快,請他覲見!」

毗人唱道:「君上有旨,白相國覲見!」

白圭急趨進來,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魏惠侯樂不可支,抬手笑道:「老愛卿快快請起,坐坐坐!」

白圭再拜一下:「謝君上!」起身一看,自己的位置上赫然坐著陳軫,頓時臉色一沉,「君上,此地似無老臣席位!」

陳軫的臉色刷地變了。

魏惠侯轉對陳軫,呵呵笑道:「陳愛卿,你坐錯地方了,挪一挪!」

陳軫不無尷尬地起身走到右邊幾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下官失禮,望相國包容!」

白圭緩緩走至自己席前,坐下來,淡淡說道:「不是上大夫失禮,是老朽來得不巧!」

陳軫越發尷尬:「不不不,下官不是此意!」

白圭還要說話,魏惠侯轉過話題:「老愛卿,不說這個了,寡人正有一事講予你聽呢!」

白圭轉身,拱手道:「老臣願聞!」

魏惠侯手指跪在地上的漁人、樵人:「這兩位鄉民打逢澤來的,說是親耳聽到鳳鳴龍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啊!」

白圭橫掃幾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鏡一般,臉色一沉,目光直逼漁人和樵人,見二人將臉死死埋在地上,讓寬大的袖子遮個嚴嚴實實,心中已是有數,緩緩說道:「兩位鄉民好眼福,請抬起頭來,讓本相看看!」

漁人、樵人越發將頭深埋起來,全身發顫,兩個屁股蛋子抖得如同過篩子一般。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語氣,猛然喝道:「兩位鄉民,本相要你們抬起頭來,可曾聽見?!」

漁人、樵人萬般無奈,只好抬起頭來。白圭打眼一看,立時認出二人,咚的一拳震在几上,厲聲喝道:「大膽刁民,可曾認識本相?」

兩人面如土色,渾身打顫。

白圭冷笑一聲:「什麼鳳鳴龍吟?你二人在鄉野胡作非為也就罷了,還敢竄進宮裡,欺君罔上,你們可知這是誅滅九族之罪?」

聽到「誅滅九族」四字,二人幾乎癱在地上。

白圭緩緩轉向魏惠侯:「君上,自孟津回來,微臣一直住在逢澤,從未聽到鳳鳴龍吟,也未聽人說起此事。至於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漁人和樵人。一人名喚勾三,游手好閒,是個有名的潑皮;另一人名喚朱四,嗜賭成性,連親娘老子也要欺騙。近年開挖大溝,此二人屢屢逃避勞役,被大梁守丞責打四十大棍。責罰之日,微臣剛好在場,記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蠱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目光慢慢移向陳軫:「陳愛卿,有這等事?」

陳軫早已回過神來,眼珠連轉幾轉,緩緩轉身正對白圭,盡力使語氣緩和:「白相國此言,分明是在指責下官。白相國向來一言九鼎,下官縱有十口,也難辯解。今日當著君上之面,下官不敢妄言,只想澄清此事!」

魏惠侯聽他說得還算沉氣,微微點頭:「陳愛卿,有話就說嘛!」

陳軫轉向樵夫,循循誘導:「這位樵夫,相國大人說,大人曾在大梁見過你,可有此事?」

見樵人望過來,陳軫丟了個眼色。樵人領悟,搖頭道:「小民世居龍山,終日以砍柴為生,十幾年來從未出山,不曾見過相國大人!」

陳軫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漁人:「這位漁人,你可見過相國大人?」

漁人自然也是一番搖頭。

「看你們二人這個憨樣,料也不敢說謊!」陳軫輕哂一聲,再次轉向樵人,「我再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聽到鳳鳴的?」

樵人抬頭,見白圭目光犀利,急忙勾下頭去。

陳軫大聲問道:「這位樵人,這兒是朝堂,不是大梁,你聽到什麼,就直說什麼!若有半句虛假,本官誅你九族!」

樵人聽出話音,朗聲說道:「有日午後,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聽到山中鳥鳴!」

陳軫臉色一沉:「是鳥鳴,還是鳳鳴?」

樵人急急改口:「是——是鳳鳴!」

「你怎麼知道它是鳳鳴呢?」

樵人也是豁出去了:「小民看到成千上萬的小鳥結成群繞山頂盤旋,不一會兒又都突然消失,接著聽到山頂傳出一聲長鳴,聲振十數里,好像是仙女唱歌一樣!小民小時常聽人講,這叫百鳥朝鳳,因而猜想,那聲長鳴定是鳳鳴!」

陳軫慢慢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叩拜於地:「是非黑白已經明瞭,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微微點頭,慢慢轉向白圭,沉聲說道:「老愛卿,你幾時回來的?」

「君上,」白圭急了,也顧不得尊卑,「樵人之語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

魏惠侯面色斂起,聲音陡地提高八度:「白圭,寡人問你,是幾時從大梁回來的?」

白圭心頭微凜,緩緩起身,叩拜於地:「回稟君上,微臣剛剛回來,尚未回府!」

「老愛卿,」魏惠侯放緩語氣,「在你這把年紀,想必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來上朝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看一眼陳軫,再看一眼兩個潑皮和擺在他們面前的金子,長歎一聲,輕輕叩道:「微臣領旨!」

龐涓被關在黑洞洞的地下室裡,不知過了幾日,每日只能得到一碗稀粥,餓得他頭暈眼花,全身乏力。

這日凌晨,兩個漢子打開房門,二話不說,架起他的兩隻胳膊,連拉帶拖地將他弄到元亨樓外,朝大街上猛然一推。龐涓力氣全無,又被兩個漢子如此一推,頓時滾於數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兩個漢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徑回院裡。龐涓躺了一會兒,咬牙爬起,朝元亨樓的牌匾死盯幾眼,聚起力氣挪到街邊,扶牆壁緩緩走去。

龐涓走回西街,挨到自家門口一看,門上依然掛著鎖。龐涓陡吃一驚,不及開門,急到鄰居賣豆芽的鋪子裡。鋪裡夥計熱情地招呼他坐下,龐涓問他阿大何在,夥計搖頭,只說不知,並說他家的鋪子關門旬日了。

龐涓陡然想起旬日前有羅文上門,心裡有底了,吩咐夥計做兩碗麵條。夥計知他餓壞了,立即生火,不一會兒端上兩碗熱面。龐涓吃完,感覺上略略好些,作揖謝過,回到自家鋪前,打開舖門,將鋪中一切仔細查看一遍,見一切完好,長吁一氣,在櫃檯前席地坐下,集中心緒,一邊整理這些日來的亂麻,一邊恢復體力,坐等龐衡音訊。

龐涓在鋪中一直坐到傍黑,有人推門進來。龐涓抬頭一看,正是羅文。龐涓噌的一聲躥上去,一把扭住羅文,怒道:「姓羅的,我正要尋你,你倒找上門了!」

羅文也不掙扎,任他扭住。龐涓將他扭到櫃檯前,猛地朝櫃檯上一頂:「快說,我的阿大在哪兒?」

羅文應道:「龐兄鬆手,在下此來,為的就是此事!」

龐涓鬆手,眼睛卻逼視著他。羅文緩出一口氣,輕描淡寫地將近日發生之事概述一遍,刻意隱去了王服一事,只說府上請龐師傅做幾套貴重衣服,並從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碼在几案上道:「這是龐師傅旬日來的工錢,家老讓在下先捎予你!」

十日竟能掙到二十七金,簡直是匪夷所思!龐涓掃了那堆金子一眼,冷笑一聲:「縱使為天子做王服,也不會有這麼多金子!姓羅的,你甭想騙我?」

「龐兄勿疑,這些真的是龐師傅的工錢。因是緊活兒,府上給得多些,聽家老說,這是原工錢的三倍!」

龐涓追問道:「是何衣服如此值錢?」

羅文略略一頓,搖頭道:「這——在下也是不知!」

「姓羅的,」龐涓從牙縫裡擠出道,「無論你知也不知,家父既然跟著你去,我這裡只能向你要人!我家待你也算不薄,今日也就不多說了。你這就回去,速叫陳軫放出我的阿大,不然的話——」頓住話頭,直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羅文點頭道:「龐兄不必說了,在下這就稟報家老!」

羅文走有幾步,回頭說道:「還有一事,在下差點忘了!龐師傅吩咐,你萬一有急事,可去尋你季叔!」

龐涓冷冷說道:「我誰也不找,只要家父回來!」

羅文出門,見天已黑定,遂加快步子走向上大夫府。走進府門,羅文略一思索,決定先尋龐師傅,告訴他龐涓平安之事。羅文大步走到龐衡幹活的院子,老遠就見院門緊閉,裡面並無一絲兒光亮。羅文心頭一緊,加快腳步,至門前拍門,亦無人應聲。用力推門,竟推不動。

羅文大急,見一個僕從正好過來,攔住他道:「龐師傅呢?」

那僕從道:「哪個龐師傅?」

「就是在這個院裡縫衣的老師傅!」

「哦,迎黑時分,我看到幾個人帶他走了!」

羅文大驚:「帶哪兒去了?」

僕從搖頭。

羅文愣了一下,轉身走向戚光的小院,不見家老。羅文詢問院中的僕從,得到戚光剛剛離開,似是去主公書房了。

羅文略一遲疑,拔腿又朝陳軫的書房走去。

陳軫的書房是第六進院子,也是最後一進,甚是隱秘,除去貼身僕從,其他下人嚴禁踏足。由於事急,羅文也無顧忌了,疾步走進院門。

院中靜寂無聲,一輪彎月明朗地照著。沒有燈光就意味著無人,羅文頓住腳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確定他們不在院中,正欲離開,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主公,方纔那兩個潑皮又在鬧騰,定要拿金子走人!」

羅文聽出聲音是戚光的,打個驚愣,趕忙屏氣凝神,不一會兒,陳軫的回應也傳出來:「此間事兒已經完了,真要想走,就打發他們上路吧!」

「小人知道了!」

羅文一下子呆了。顯然,陳軫、戚光正在密談,被他聽到,絕對不是好事。他拔腳欲走,陳軫緩緩的聲音又傳出來:「還有——白家的事兒,辦得如何?」

聽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羅文頓下腳步。

再後是戚光的聲音:「回稟主公,白公子早讓梁公子、吳公子和那個小妞纏得神魂顛倒,這些日來,無日不賭,夜夜享受,天天贏錢,過得就像活神仙似的,這陣兒只怕仍在元亨樓裡逍遙呢!」

「不能讓他天天贏錢,要讓他有贏有輸。贏要讓他贏得開心,輸要讓他輸得揪心。只有這樣,他才能上勁兒!」

「謹記主公訓示!」

陳軫長歎一聲,恨恨地說:「唉,那個老白圭,真是可惡!我不過坐了一下他的席位,他竟讓我下不來台!這口氣忍他幾年了,是該有個地方出一出!」

戚光不無諂媚:「主公放心,只要搞定這個小活寶,不消半年,小人定將他的萬金家財搬進主公的庫裡,看不將老傢伙氣死!」

羅文聽得真切,頓覺毛骨悚然,拔腿急走,腳下卻被物什絆住,身子一晃,差一點摔在地上。戚光感覺有異,疾步竄出房門,大聲喝道:「什麼人?」

羅文已是走不及了,只好硬住頭皮趨前幾步,跪下叩道:「回——回家老,是小人,羅——羅文!」

戚光不動聲色,走近幾步,厲聲罵道:「你小子,鬼鬼祟祟,跑這兒幹什麼?」

羅文心慌神虛,結巴道:「小人——龐家有——有急事,要龐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四處尋不到家老,聽說您朝這裡來了,急——急趕過來!」

戚光略頓一頓,態度和緩下來:「你先出去,在賬房候我!」

「小人遵命!」羅文起身,急急離去。

聽到腳步聲漸遠,陳軫也走了出來,望著羅文的背影,朝戚光點了點頭。

羅文心驚肉跳地走到賬房,候有半晌,戚光才走過來,見到羅文,呵呵笑道:「你小子,方纔我還以為是賊人呢,嚇一大跳!」

羅文也早緩過神來,出口掩飾:「小人也是。小人剛剛走到院中,見裡面並無燈光,正欲離開,不想卻被家老喝住!」

「羅文吶!」戚光點了點頭,朝他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這幾日府中事多,你是護院,可得防嚴一些。怎麼,龐家有何急事?」

「龐涓突患緊病,肚子疼得死去活來!」

戚光沉思一會兒,從箱子裡取出三金,交予羅文:「年輕人鬧肚子,想是吃壞了,不算大病。這三金你先拿去,為他請個大夫!」

羅文接過金子,隨口問道:「這事兒得跟龐師傅說一聲。龐師傅他——人呢?」

戚光又是呵呵一笑:「龐師傅交上大運了。迎黑時分,宮中突然來人,說是龐師傅手藝好,接他進宮再做幾日,只怕一時三刻回不來了。你若見到龐涓,將這喜事兒告訴他!」

「這——」

「這什麼呢?」戚光陰沉下來,「難道家事還能大於國事不成?」

羅文身上一寒,囁嚅道:「小人遵命!」

羅文拿上金子,剛要出去,戚光又道:「龐師傅有個包裹要讓你捎回去!」

「包裹?在哪兒?」

「在龐師傅的院裡!」

羅文退出賬房,忐忑不安地一路走向龐師傅縫衣的小院,心裡打鼓,步子自也緩慢下來,兩隻耳朵像兔子一樣機敏地豎著,兩隻眼珠子四下裡亂轉。一路並無異常,小院依舊黑乎乎的,似無一人。

羅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門。門吱呀一聲,竟然開了。羅文頓住腳步,目光再次掃向四周,見仍無異常,方才緩緩走入。羅文只顧察看周邊形勢,不想腳下一物將他絆倒在地。

羅文摸到兩具屍體,就著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竟是漁人和樵人,顯然是剛剛被人殺死的,鮮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陳軫「送他們上路」之語,羅文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

四周死一樣靜。羅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轉,忽地拔出寶劍,就地一滾,飛身躍上院牆,連跳幾跳,躥到房頂。

這串動作一氣呵成,且發生於剎那之間,伏在陰影中的殺手本以為是甕中捉鱉,因而並不著急,遭此驚變,登時愣了。待他們回過神來,羅文已從後屋櫞下縱身躍下。

有人大叫:「殺人嘍,快抓兇手啊!」

上大夫府中喊聲四起,眾殺手紛紛繞至屋後追趕。羅文身輕路熟,七繞八拐,不一會兒,就已逾牆而去。

羅文走後,龐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兩個時辰,仍然不見人影。龐涓感覺餓了,到外面弄了點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覺中,竟自沉沉睡去。

龐涓一覺醒來時,已是翌日上午,太陽升過樹梢,街上不時傳來吃早飯的喊聲。龐涓打來一面盆水,粗粗洗過,正欲出門,見一個賣燒餅的直走過來,邊走邊叫:「賣燒餅嘍,剛出爐的新鮮燒餅!」

待他走到跟前,龐涓摸出一個布幣,遞過去道:「夥計,買兩個!」

賣燒餅的從籃子下面摸出三個遞予龐涓,卻不收他的布幣。龐涓覺得奇怪,問他為何不收,賣燒餅的說道:「有人付過錢了,他要小人將這三個燒餅送到龐記,還要小人親手交予龐公子!」

賣燒餅的說完,轉身走去,沿大街再次叫賣起來。龐涓拿上燒餅,不無狐疑地走進鋪裡,將燒餅放在几上,左右審視,見其中一隻似被撕開,將之扯開,果然裡面現出一塊絲帛。龐涓展開一看,臉色陡變,急將羅文送來的二十七金納入袖中,揣上燒餅,一邊咬著,一邊匆匆走出鋪門。

龐涓徑直走到北街,在一家打鐵鋪門前停下,買了一柄上等好劍,回到街上,四顧無人,逕投北門而去。

龐涓走出北門,來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進去。不一會兒,他聽到有人小聲叫喊,轉頭一看,正是羅文。

羅文招呼他一聲,迅速朝一個方向走去。羅文走得飛快,龐涓緊趕慢趕,跟他七繞八拐,來到一處更加茂盛的樺樹林中。

羅文停住腳步,環視四周,見再無一人,這才靠在一棵樹身上,面色慘白地望著龐涓。

龐涓怔道:「姓羅的,你在搞什麼鬼?」

羅文靜靜地說道:「有人要殺我!」

龐涓不無驚愕:「誰要殺你?」

羅文的聲音依舊靜靜的:「主公和家老!」

接下來,羅文從做王衣開始,將前後經過、來龍去脈細細講述一遍。龐涓聽畢,抱頭蹲在地上,輕歎一聲,自語道:「阿大,你這下該知道,不只是舞槍的人死於槍下、舞刀的人死於刀下了吧!」

羅文也蹲下來,長歎一聲:「唉,龐兄,這事兒都怪在下。在下本想為龐叔拉樁生意,不想害了龐叔不說,更使龐兄受到拖累!」

龐涓沉思有頃,抬頭望向羅文:「聽你剛才所說,陳軫那廝還要加害白相國?」

羅文點了點頭。

龐涓若有所悟:「難怪那日他們對白少爺恭維有加!」略頓一頓,面現怒容,「白相國扶農通商,一心為國操勞不說,還捐出自家財產興修水利,整治河水,天下誰人不知?陳軫這廝生出此等下作手段謀害相國,簡直是畜生不如!」

「龐兄所言甚是,」羅文接道,「家老不知從何處尋到漁人和樵人,說是聽到鳳鳴龍吟,是千年祥瑞!什麼漁人、樵人?分明是兩個潑皮!」

「鳳鳴龍吟?」龐涓不無驚異。

羅文又將漁人和樵人之事詳細述說一遍。龐涓聽完,陷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緩緩說道:「羅兄,在下有點明白了!」

羅文不解地望著龐涓,口中「哦」出一聲。

龐涓恍然悟道:「陳軫偷偷摸摸地讓家父縫製王服,這又演出鳳鳴龍吟之戲,目的只有一個:慫恿君上稱王!」

「稱王?」羅文失聲道,「這不是謀逆嗎?難怪龐叔死活不肯去做!」

龐涓開始在林子裡來回踱步,有頃,抬頭問道:「羅兄,知道他們將家父關在何處嗎?」

羅文搖頭道:「聽戚光說,君上把龐師傅請進宮裡去了,據我估摸,此話兒不實,眼下龐叔肯定就在府裡。」

龐涓沉思一會兒,緩緩說道:「羅兄,那奸賊正在追殺你,你趕緊逃吧!」

「那——龐叔呢?」

「在下自去救他!」

「龐兄何出此言?」羅文急道,「龐叔因為在下遭此劫難,生死未卜,在下若是逃之夭夭,今後如何做人?」

龐涓甚是感動,點頭說道:「羅兄深明大義,龐涓認你這個兄弟!眼下他們正在追你,羅兄暫先躲在此處,今夜人定時分,你我可在奸賊府前會合,先救出家父,再順手宰掉奸賊,為國除害!」

羅文點了點頭:「好,在下聽龐兄的!」

與此同時,一個人影匆匆走進上大夫府宅,拐進戚光的小院。戚光聽到腳步聲,見是丁三,忙迎進來,問道:「有動靜了?」

丁三急走上前,對戚光耳語有頃,戚光急問:「你可看得清楚?」

「小人不會看錯。天不亮小人就到龐家附近,一直盯住龐家那小子。方纔那小子匆匆出去,到街北買了一柄寶劍,然後七繞八拐,走進城北的老林子裡。小人尾隨過去,果然見到姓羅的候在那裡。那小子拉上龐涓,眨眼間就已沒入林子深處。小人追趕不上,又不敢耽擱太久,立馬回來稟報戚爺!」

戚光沉思有頃,彎起中指,有節奏地輕敲几案:「既然兩個人攪和到一起了,就讓他們一道上路吧!」從箱中摸出一隻袋子,「這點小錢,讓弟兄們買碗酒喝!告訴弟兄們,事成之後,戚爺另有重賞!」

丁三接過:「謝戚爺!」

戚光眼睛一翻:「知道如何讓他們上路嗎?」

「小人多帶幾個弟兄,幹掉兩個小子就是!」

戚光輕輕搖頭:「羅文的功夫你是知道的,聽說姓龐的小子也有兩手。就你們這點本事,如何幹掉他們?」

「這——」

戚光慢吞吞地說道:「聽說龐家小子是個孝子,可有此事?」

「千真萬確。龐涓母親早死,家中只他父子二人!」

戚光點點頭,招手道:「過來!」

丁三伸過頭來,戚光附耳低語,丁三連連點頭。

是夜人定時分,羅文悄悄來到上大夫府前,果見龐涓候在那裡,一見羅文,小聲說道:「在下打聽清楚了,奸賊後花園裡有個地窖,家父關在那裡!」

羅文點頭道:「在下也忖摸是在那裡。裡面拐七彎八,若不熟悉,進去之後甭想出來!」

「看樣子,羅兄似是去過?」

「嗯,管地窖的老漢與在下相熟,常邀在下在窖裡喝酒!」

「如此甚好!走吧!」

二人尋個隱蔽處躍入圍牆,不多一時,走到地窖口處,四顧無人,羅文扭開門鎖,逕走進去。

窖裡又高又大,甚是寬暢。二人走不多遠,見前面燃有火把,打眼一看,果見龐衡讓人關在一處牢裡,似是無人看守。

龐涓急走過去,悄聲叫道:「阿大——」

龐衡的兩手被反綁在一根木柱上,口中塞了一團棉絮,聽到龐涓的聲音,口中嗚嗚直叫,卻說不出話來。

龐涓熱血賁張,衝上去就要砸門,一旁羅文急叫:「龐兄,我們上當了!」

話音剛落,身後一陣響動,一道暗門卡地一聲關上。同時,地窖內火把齊明,十幾個殺手各拿刀劍,圍攏過來。為首一人,正是丁三。

龐涓掃視一圈,對羅文道:「羅兄,跟他們拼了!」

羅文眼珠一轉,毫不遲疑地說:「快,跟我走!」說完,大喝一聲,仗劍衝向一個角落。龐涓緊跟其後,於混戰中衝開一條血路,拐進一條通道。兩人沿通道拐來繞去,且戰且退,丁三等人緊追不捨。快到通道盡頭時,羅文腿上中刀,打了個趔趄,歪在地上。

龐涓驚叫:「羅兄——」

丁三等已是緊追上來,龐涓迎上去擋住敵人。丁三手下人數雖多,在地道裡卻也無法施展,更有龐涓攔在前面,誰也不敢硬來送死,雙方僵持起來。羅文以手拄劍,掙扎著站起,走前幾步,摸到暗門,用力扭開鐵鎖,將門打開,急道:「龐兄,快,從這兒出去就是一片竹林,向右拐就到圍牆了!」

龐涓且戰且退,緩緩說道:「你先出去,我擋住他們!」

羅文急道:「再不走,我們就死定了!」

龐涓退至門口,羅文猛力將他朝外一推,自己順手將門關上,插牢。龐涓用力推門,竟推不開。門內羅文大叫:「龐兄,快走!」

接著是一陣劍擊聲和慘叫聲,跟著聽到一聲悶響,有人在拔插栓。

龐涓無奈,飛身出去,果然看到一片竹林。龐涓鑽進竹林,向右拐至圍牆邊。丁三等追過來時,龐涓正在躍過圍牆。丁三等急追過來,翻過圍牆,早已不見龐涓身影,胡亂搜索一陣,返回府中。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撲通一聲跪下,已知端底,冷冷說道:「又讓他們跑了!」

「小人無能,幹掉了姓羅的,讓龐家小子走了!」

戚光的臉色陰沉下來。

丁三忙道:「戚爺放心,那小子不會走遠!」

「哦?」

「只要我們關著老傢伙,那小子不會不來!」

戚光白他一眼:「你們這些蠢材,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丁三叩首道:「戚爺教訓得是!」

戚光站起來,在院中來回踱幾步,停住腳步:「你聽著,前面是兩個潑皮,再搭上這個羅文,龐涓身上就是三條人命。你們弄個場面,報司徒府去!」

丁三眼珠一轉:「戚爺妙計,小人這就安排!」

「另外,」戚光緩緩說道,「安排幾人好生照看龐師傅,不許他出任何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來,使人帶走龐衡,將現場收拾停當,連夜使人寫出訴狀,將龐涓如何貪圖漁人、樵人賞錢,如何謀財害命,如何被府中護院發現,又如何殺死護院逃走等,寫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過訴狀,不無滿意地點了點頭,使人前往司徒府鳴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連發生兩起命案,且所殺之人中還有君上親自召見並賞賜的模範子民,司徒府亦是震驚。朱威感到事關重大,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驗看現場,確定兇手是龐涓,當即寫出通緝告示,蓋上官印,發往各地鄉邑。

龐涓逃進林裡,傷心欲絕,將劍插於地上,淚水奪眶而出,朝城中連拜數拜,失聲悲泣:「羅兄——阿大——」拜畢,咬牙切齒,「陳軫奸賊聽著,此仇不報——」猛站起來,揮劍將一顆胳膊粗的小樹攔腰斬斷,「龐涓有如此樹!」

龐涓並不是莽撞之人。起過毒誓,他依靠大樹坐下,頭腦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思索復仇計劃。眼下報仇肯定不行,一來安邑是陳軫的天下,二來他人單勢孤,縱使摸進府中,怕也難以成事。

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龐涓思索再三,決定暫避眼前一時,再尋時機復仇。然而,去何處避禍,龐涓卻是犯難,因他自幼一直在安邑長大,除安邑之外,別處並無熟人。

龐涓正無主意,突然想起羅文曾對他說,父親要他有事去找季叔。龐涓心中忽然亮堂起來,因為早些時間,他曾聽父親講起過去,說他家原住大梁,父母雙亡,唯有三弟名喚龐青,住在大梁南街,是個桶匠。龐涓打定主意,決定去大梁尋找叔父。

翌日凌晨,龐涓找到一戶守林人家,見室中無人,自去灶房尋了吃的,又到屋中尋出一件粗布衣服穿上,見牆上有頂斗笠,順便摘下戴在頭頂,摸出幾枚銅幣放在灶台上,出林徑投大梁而去。

走不多時,龐涓來到一個小鎮,見十字街頭圍起一大堆人。龐涓擠上前去,卻是兩個衙役正在張貼告示,為首一張告示上,赫然畫的是他龐涓,下面還有他的籍貫、姓名和所犯罪行。

龐涓詳細讀過自己的罪行,冷冷一笑,拉低斗笠,逕自離去。

魏惠侯自得公子卬送來的王服之後,每日臨睡之前都要試穿一遍,南面稱尊的熱度亦日漸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這日,也就是漁人、樵人宣稱鳳鳴龍吟之後的第三日,惠侯更有一種如火燒身的感覺。上朝鐘聲響過三遍,一身寢衣的魏惠侯仍舊盤腿坐在寢宮,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根本沒有動身之意。

司服太監手捧朝服,勾頭候於一邊,悄聲提醒:「上朝鐘聲響過三遍了,君上!」

魏惠侯不去睬他,緩緩轉向毗人,喃喃說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應道:「回稟君上,今日五月初九,是大朝,朝中下大夫以上諸臣,正在廷中等候君上!」

魏惠侯緩緩站起,來回走動幾步,忽地抬頭問道:「秦使公孫鞅上朝了嗎?」

「公孫鞅是外臣,若無君上召見,不能上朝!」

「讓他也上朝吧!」

「老奴領旨!」毗人會意朗聲傳旨,「君上有旨,傳秦使公孫鞅上朝聽宣!」

魏惠侯又候一時,方才瞄一眼司服。司服急捧衣服過來,正欲更衣,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此套!」

司服不明所以,一時愣了,手拿朝服怔在那兒。毗人眼珠兒一轉,疾步走到旁邊的衣架裡,取下王服、王冠、王履等。魏惠侯略略點頭,先自走到銅鏡跟前。

毗人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服侍惠侯穿好王服、王履,戴好王冠,王帶,惠侯在鏡前左右擺動一番,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似是自語,又似是對毗人:「寡人穿上這套服飾上朝,不會嚇倒人嗎?」

毗人當即叩伏於地:「老奴叩見陛下!」

司服等眾宮人見狀,齊齊跪下:「老奴叩見陛下!」

魏惠侯對著鏡子,親手正了一下王冠,對毗人道:「上朝!」

在眾人的簇擁下,身著王服的魏惠侯走至大殿偏門,在門外停住。文武百官早已候立於內,黑壓壓一片。

毗人先一步走到龍椅旁邊,清下嗓子,大聲唱道:「陛下駕到!」

聽到「陛下」二字,眾臣無不傻在那兒。正在驚愣,身著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從殿後轉出,邁步登上主位,緩緩坐上龍椅。

整個朝廷鴉雀無聲,連出氣的聲音都聽不到。魏惠侯橫掃眾臣一眼,咳嗽一聲,朗聲說道:「諸位愛卿,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禮崩樂壞,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樂其業。演至今日,天下戰亂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猶處火海之中。今有鳳鳴於龍山,龍吟於逢澤,此乃天降祥瑞於大魏。寡人決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請,自今日起南面稱尊,內安諸民,外撫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眾臣似乎仍未明白過來,個個呆若木雞。太子申、朱威、龍賈諸人面面相覷,似乎不知道該做什麼。

站在陳軫身邊的公孫鞅掃過眾臣一眼,知道關鍵時刻已經來臨,當下跨出一步,叩拜於地,大聲唱道:「秦使公孫鞅恭賀陛下,祝陛下萬壽無疆!」

陳軫、公子卬見狀,亦各跨前一步,叩拜於地:「微(兒)臣恭賀陛下,祝陛下萬壽無疆!」

文武百官這才明白過來,也都乖巧地叩拜於地,紛紛道:「微臣恭賀陛下!」

魏惠侯朝他們微微點頭,冷峻的目光依次掃向那些仍然站在原地的大臣。太子申走前一步,急跪下來。朱威、龍賈他們見狀,無不跪拜於地,齊聲道賀。

魏惠侯雙手微擺:「眾卿平身!」

群臣齊道:「謝陛下!」

眾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侯再掃一眼群臣:「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公孫鞅再次跨出:「微臣公孫鞅有奏!」

「愛卿請講!」

公孫鞅朗聲說道:「陛下以天下苦難為重,南面稱尊,力挽狂瀾,實乃天下萬民之幸。微臣以為,陛下當傳檄列國,會盟天下諸侯,挑選吉日勝地,祭天拜地,盟誓登基,詔告天下,普天同慶。陛下還應依據歷代王制,擴建宮城,修訂典章,廣播仁德,恩澤萬民!」

魏惠侯連連點頭,轉向陳軫:「陳愛卿!」

陳軫出列奏道:「微臣在!」

「公孫愛卿所奏應是當下急務。寡人封你為上卿,暫攝大宗伯之職,妥善籌辦典章禮儀等一應事務!」

陳軫叩道:「微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公孫鞅亦前一步叩道:「微臣還有一請!」

「請講!」

「秦公膝下紫雲公主年方及笄,素慕上將軍威名。秦公有意攀親陛下,托鞅為媒,再結秦晉之好,微臣叩請陛下恩准!」

魏惠侯哈哈笑道:「好好好,寡人准允秦公所請!昔有秦晉之好,今有魏秦聯姻,可謂千古佳話啊!」

「公孫鞅叩謝陛下隆恩!」

「愛卿免禮!」

公孫鞅謝過,回到原位。

魏惠侯著王服上朝之事迅速傳至宮外,公孫衍聽到,大吃一驚,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趕往相府。

老相國早在雞鳴時分就已起床了。聽得上朝鐘聲響過頭遍,他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門,猛然想起君上讓他三日之內不得上朝之事,只好長歎一聲,不無煩悶地在院中走來走去。

鐘聲響過三輪,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動,提醒道:「主公,上朝鐘聲響過三輪了!」

白圭搖了搖頭,輕歎一聲:「唉,君上要我賦閒三日,今日恰是第三日,如何上朝?」

老家宰安慰道:「主公,您也太累了,是該好好歇息幾日!」

白圭眼望宮城方向,不無感歎地說:「自先君文侯時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榮。先父臨終時,再三囑我輔佐君上,報效國家。唉,白圭無能,眼睜睜地看著奸賊蠱惑君心,為禍國家,我卻束手無策,有負先父遺托啊!」突然想起什麼,抬頭望著家宰,「咦,這次回來,怎麼沒有看到白虎?」

老家宰心頭一震,遲疑有頃:「回——回稟主公,少爺許是——許是跟人學藝去了!」

白圭見他言語吞吐,反倒起下疑心:「學藝?他學何藝?」

老家宰更顯慌亂:「這個——許是習武去了!」

白圭正要追問,公孫衍已走進來,不及見禮,急急說道:「主公,宮中有人說,方才君上著王服上朝去了!」

白圭大驚失色,身子歪了幾歪,被公孫衍扶住。白圭手捂胸部,連喘幾口,漸漸穩住心神,對公孫衍道:「快,陪我進宮!」

公孫衍陪白圭急進宮中,行至廷外,剛好聽到剛剛宣佈稱王的魏王聲音:「何人還有奏本?」

話音剛落,白圭沉沉的聲音即從宮外飄來:「老臣有奏!」

滿朝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口。白圭在公孫衍的攙扶下,步履踉蹌地走進宮門。白圭整理一下衣冠,甩開公孫衍,剛行一步,一個趔趄歪在地上。公孫衍疾步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搖地走到殿前。

全場寂然。

走至公孫鞅面前時,白圭老辣的目光直逼公孫鞅,似要看透他的五臟六腑。公孫鞅心頭一顫,感到一股殺氣迎面直逼過來,趕忙運氣攝住心神。

對於公孫鞅來說,真正的大戰就在眼前。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設計進行,唯一的對手就是白圭。

白圭慢慢跪下,叩拜於地:「老臣白圭叩見君上!」

魏惠侯當然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眉頭微皺,甩出一句:「老愛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聲奏道:「君上萬不可聽信奸賊之言,置天下禮義於不顧,自毀先祖基業!」

白圭當真豁出去了,完全不顧自身安危,開口即出重話。所有朝臣皆是一怔,魏惠侯別過臉去,冷冷說道:「老愛卿,寡人不是讓你賦閒三日嗎,怎麼違旨上朝呢?」

「君上,請容老臣一言!」白圭連連頓首,「天子之位,不是可以隨便坐的。周室雖衰,但王權神授,九鼎天鑄。自春秋以降,雖說亂象紛呈,列強爭霸,強者挾天子以令諸侯,但君上可曾見過哪一家取天子之位而代之?雖有蠻楚南面稱王,可究其根底,蠻楚終為異族,非周室一脈。微臣敢問君上,中原列國可有認楚為王的?」

白圭之言擲地有聲,如一瓢涼水當頭澆下。魏惠侯心頭一怔,嘴巴掀動幾下,竟是無言以對。

全場死一般的靜寂。

「沒有,從來沒有!」白圭略頓一頓,語氣愈加堅定,「中原列國只尊周天子!君上承繼先君基業已經多年,當知其中因由!」

朝堂越發靜得出奇。白圭抬起頭來,捋一把雪白的鬍子,威嚴的目光掃過眾臣。朝中諸臣無不被白圭的德望和正氣震撼,即使魏惠侯此時也是做聲不得。

公孫鞅知道,此時若是再不出話,就會功虧一簣,前功盡棄。他輕輕地咳嗽一聲,慢慢睜開眼睛,目光緩緩移向白圭,語調雖柔,殺氣卻是逼人:「好一個王權神授!請問白相國,商湯代夏之時,王權在哪兒?武王伐紂之時,神授又在哪兒?天下禮樂早已改變,白相國仍然抱著舊事不放,豈不是刻舟求劍嗎?」

公孫鞅字字如錘,句句屬實,縱使白圭,心頭也是一震,鬍鬚抖動,無言以對。

場面越發靜寂。正在此時,突然響起一聲冷笑。笑聲雖輕,在這死一樣靜寂的朝堂上卻是刺耳。眾人無不吃驚,循聲望去,竟是跪在白圭身邊的公孫衍。

公孫衍將頭轉向公孫鞅,直盯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大良造如此強詞奪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無人嗎?」

白圭攪場雖為節外生枝,卻在公孫鞅的意料之中。半路裡突然殺出一人,卻是大出他的預料,心頭不由一震,眼望公孫衍,狐疑道:「閣下是——」

公孫衍微微抱拳:「在下無名小輩,只不過看穿了大良造屈身使魏的真實用心而已!」

公孫鞅心內震動,面上微顯驚慌:「你——且說公孫鞅是何用心?」

「大良造力勸君上稱王,名為臣服,實則讓我大魏成為山東列國的眾矢之的!」

公孫鞅暗中運氣,強出一笑:「閣下言重了!陛下德威並重,南面稱尊,山東列國莫不臣服,何來眾矢之的一說?」

公孫衍再爆一聲冷笑:「這點道理小兒也能明白,大良造何作不知?魏與列國同為列侯,雖有大小強弱之分,卻無上下尊卑之別。魏國若是稱王,上下尊卑立現,列國豈能甘心?魏國稱王,列國必生救亡之志,何來臣服之說?列國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勢必視魏為敵,群起相抗,魏國難道不是眾矢之的嗎?魏與山東列國爭端蜂起,大良造還能甘心臣服嗎?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嗎?即使秦公甘心臣服,與魏血仇數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能甘心臣服嗎?」

公孫衍的一連串設問逐一點出了稱王之舉的可怕後果,滿朝震動。縱使魏惠侯,心頭也是一震,兩眼微微瞇起,眼角瞥向公孫衍。

白圭朗聲接道:「君上,公孫鞅蠱惑君上稱王,意在使君上引火燒身,與天下列國為敵,再讓我與列國鷸蚌相爭,他秦國好坐享漁人之利。公孫鞅用心險毒,罪在不赦。老臣懇請君上誅殺此人,以儆後世歹惡之徒!」

魏惠侯臉色陰寒,身子朝後微仰,目光漸漸落在公孫鞅身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緩步走到白圭身邊,跪下叩道:「君上,微臣贊同白相國所言,懇請君上從長計議!」

龍賈亦叩拜於地:「君上,秦人圖我河西之心從未死去,在我大軍行將征伐之際,公孫鞅突然臣服,且力勸君上稱王,其心大是可疑,微臣懇請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紛紛出列,跪在白圭身後,七嘴八舌,紛紛要求誅殺公孫鞅。望著紛紛叩拜於地的老臣,魏惠侯的眉頭緊皺起來。魏惠侯知道,剛才他們跪在地上口稱陛下並非真心,此番所奏卻是心裡所想。眾怒難犯,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目光射向公孫鞅。

所有目光一齊射向公孫鞅。

公孫鞅半閉著的兩眼慢慢睜開,眼角微微斜向公孫衍,語帶譏諷:「堂堂大魏朝廷,當真是什麼人都能登場啊!」

公孫鞅轉移視線的這一招極其險毒,也虧他能在如此危急關頭觀察到如此微末的細節。同當年公孫鞅在公叔痤(cuo)府中一樣,公孫衍雖為士子,在相府裡並無官職,依舊是個門人。方才上朝,是因他攙扶相國。公孫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講究衣著,更未料到會來朝堂,因而未曾換上士子服飾,依舊是門人打扮。時下列國流行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門人等同於臣僕,不可上朝。

這一小小破綻,被公孫鞅抓個正著。經他這麼一提醒,場上的所有目光立即落在公孫衍身上,也紛紛注意到了他的隨便衣飾。

白圭、公孫衍的意外攪局本使魏惠侯頭疼不已。只是大家說得在理,他心裡有火,也不好發出。聽公孫鞅這麼一說,魏惠侯立即眉頭緊皺,扭頭轉向陳軫:「此是何人?」

陳軫也緊緊抓住這一機會:「回稟陛下,此人是相國府裡的舍人,名叫公孫衍。在孟津時,天子賜宴,他是侍酒!」

魏惠侯震怒,拍案叫道:「舍人也敢咆哮朝堂,令列國恥笑?!」

幾個侍衛聞聲衝上前去,一把扭住公孫衍。

白圭見狀大急,猛叩於地,涕淚交流道:「君上——」

跪在地上的朱威、龍賈等眾臣紛紛再拜求情。魏惠侯掃一眼老白圭、龍賈和朱威,臉色和緩下來,冷冷說道:「公孫衍,寡人念你是相府門人,權且饒你擅亂朝綱之罪!轟出去!」

公孫衍掃視整個朝廷一圈,一把甩開侍衛,仰天爆出一聲長笑,扭轉身子,昂首而去。

白圭望著公孫衍走出宮門的背影,心如刀絞,顫聲喊道:「公孫衍——」猛然轉過身子,全身顫抖,手指公孫鞅,「公孫鞅,你——你這個魏國奸賊,設圈布套,賣魏求榮,為虎作倀,欲陷君上於不忠不義,置大魏於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相國於陡然間狂怒至此,全場無不駭然。

見老白圭語無倫次,公孫鞅更是神清氣定,勝券在握,不緊不慢道:「白相國一生明智,為何越老越糊塗了呢?請問白相國,公孫鞅本為衛人,何談魏國奸賊?公孫鞅在魏之時一心事魏,在秦之時一心事秦,何談賣魏求榮?秦孝公以百姓為念,用鞅除舊立新,為民謀利,何談為虎作倀?公孫鞅事秦十年有餘,一向與魏睦鄰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過魏土,何來危害魏人、陷陛下於不忠不義之說?」

白圭本是求真務實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遜,自然經不起公孫鞅有理有據的反駁,一時語塞,佈滿青筋的老手哆嗦著指向公孫鞅:「你——你——」轉身朝惠王連連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數十年,秦公怎能輕易忘記呢?公孫鞅設下的這是連環套,其意不在睦鄰,不在尊王,只在奪回河西啊,君上!」

公孫鞅正欲反駁,公子卬跨前一步:「啟奏陛下,秦公誠心結盟,主動聯姻,我們卻在這兒疑神疑鬼,兒臣以為有失大國氣度!」

陳軫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將軍之言不無道理。魏、秦唇齒相依,爭則兩傷,和則兩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願尊陛下為王,重續秦晉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視其為敵,何能威服天下列國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顫抖著指向陳軫,大聲怒斥:「你——你你你——你們,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們這群敗家子手裡!」

白圭此罵顯然捎帶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內。魏惠侯當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聽旨!」

白圭也覺得過分了,當下轉過身來,叩拜於地:「老臣在!」

「身為重臣,竟然如此目無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為相多年,治國有勞,寡人權且饒你這次!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白圭聞言大震,傷心欲絕,聲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從地上掙扎著站起,顫巍巍地晃了幾晃,一頭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邊的老將龍賈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時,再想攔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腦袋咚的一聲撞在庭柱上,當即歪倒於地。

事出突然,滿朝文武驚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來,失聲叫道:「老愛卿,你——」

龍賈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見他已是昏絕。

這日大朝以老相國白圭頭撞庭柱、以死諫阻惠侯稱王而匆匆結束。

白圭雖抱必死之心,終因年老體衰,腳底無力,撞柱的力度並不巨大,所以沒有當場氣絕。龍賈緊按人中,未過多久,白圭總算緩過一口悠悠之氣。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轉過來,長出一口氣,吩咐毗人安排御醫為他療傷,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龍賈等七手八腳地將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黃昏,白圭仍舊昏迷不醒。公孫衍請來安邑幾個有名的大夫把脈,然而,此時的白圭已如油盡之燈,縱使神醫也徒喚奈何。眼見天色已晚,相國仍未醒來,眾臣只好告辭,白圭榻邊只剩下公孫衍、老家宰、龍賈、朱威四人,過門不到一年的兒媳婦綺漪隔了一道門,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

人定時分,魏惠侯派來的御醫匆匆趕到,為白圭把脈。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御醫的眉頭漸漸擰起,已知凶多吉少,急急問道:「主公他脈象如何?」

御醫搖了搖頭:「準備後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聲:「主公——」

公孫衍抬起頭來:「主公他——還能醒過來嗎?」

御醫從一隻黑漆盒子裡取出一粒藥丸,緩緩說道:「這粒救心丸相國若能服下,或可醒來。至於能挺多久,在下說不准了。」

公孫衍舀來一碗開水,御醫扶起白圭,弄開嘴巴,將藥丸塞進白圭口中,喂一湯匙溫開水。白圭嗓子一動,竟是服下了。

御醫將白圭重新放到榻上,眾人目不轉睛地直望著他。過有一頓飯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來,緩緩睜開眼睛。

公孫衍聲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將眼睛閉上,又過一刻兒,重新睜開,目光望向公孫衍,然後移動眼珠,轉向龍賈和朱威,最後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說道:「諸位都在,甚好!」

龍賈叩道:「老相國,您有何話,說予我們吧!」

白圭點點頭,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兒,也——也叫他來!」

老家宰略怔一下,囁嚅道:「剛才還在這兒,一晃竟是不見了。老奴這就尋去!」轉身急急走出,低聲責斥護院,「早讓你們去喊少爺,人呢?」

護院應道:「回家老的話,小人已到元亨樓喊過兩遭了,少爺賭興正濃,不肯回來!」

老家宰急道:「主公就在這一陣兒,不讓少爺回來,如何能成?」

護院答應一聲,牽出一匹快馬,翻身躍上,逕朝元亨樓馳去。

賭廳中人聲鼎沸,白虎正與梁公子、吳公子等幾人賭得熱鬧。白虎額頭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轉睛地盯住小桃紅手中的骰子,口中叫道:「大!大!大!」

小桃紅一邊搖骰子,一邊凝視白虎,美目生盼,兩手朝賭台上輕輕一按,結果是小。白虎甚是失望,唉聲歎氣,小桃紅伸出玉手,將他面前的金子劃予贏家,身體軟軟地朝白虎身邊一歪,櫻口微啟,將搖骰子的纖手伸到白虎面前:「白少爺,瞧奴家這手——」

白虎輕輕握住,放在唇邊吹一口氣,笑道:「這下好了,你再去搖,准贏!」說罷大手一揮,身後的小廝立即打開箱子,分成幾堆擺在几上,「押五十金!」

護院急急走到白虎身邊,扯一把白虎的衣裳:「少爺,老爺——老爺他——」

白虎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一邊去,老子手氣剛要上來,你就來煩!」

護院大急:「少爺,老爺他——是真的不行了!是真的!」

小桃紅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道:「什麼不行呀,白少爺?」

「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白虎摟住她,哄了一句,眼睛瞪向護院,大聲呵斥,「什麼不行?在這裡說此喪氣話,找死啊你!滾滾滾,再在這裡囉唆,看我把你押到台上!」

護院見白虎生氣,又見眾人紛紛向他投來異樣目光,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在斜對面的另一間屋子裡,戚光透過珠簾隱隱地看著這一切,嘴角露出陰笑,衝著身邊的林掌櫃點了點頭,吩咐一句:「小桃紅真是妙人兒,賞她五金!」

林掌櫃哈腰說道:「小人記下了!」

「真有意思!」戚光笑道,「那邊老爺子行將上路,這邊寶貝兒子摟美女賭錢,這要排成一齣戲,定是好看!」

林掌櫃笑道:「這要是戲,戚爺便是那寫戲文的人!」

戚光呵呵笑道:「你高抬戚某了!寫戲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護院縱馬馳回相府,急急走進白圭庭院,正要進去,被守在門口的一個奴婢攔住。護院急道:「我有急事欲見家老!」

奴婢朝裡面努一下嘴,護院打眼一看,趕忙退到一邊。

病榻前面,白圭正在交代後事。只見他伸出老手,緊緊地握住龍賈,顫聲說道:「龍將軍!」

龍賈泣道:「白相國!」

四隻老手搭在一起,捏成一團。

白圭依舊顫著聲音:「君上昏昧,妄自稱王,大魏百年基業,眼看毀於一旦!老朽無能,愧對先君哪!」

「老相國,」龍賈泣道,「您已經盡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沒了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難違啊!」

「唉,」白圭歎道,「大魏的今天來之不易,老朽我——合——合不上眼哪!」

龍賈也是一聲長歎,勾下頭去,淚水流出。

白圭略頓一頓,緩緩說道:「自吳起奪占河西以來,已有一個甲子,為這七百里土地,秦、魏屢起戰端,河西處處可見屍骨。龍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應該知道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河西血仇,他們不會輕易忘記啊!」

「相國所言,龍賈深有感觸。這些年來,龍賈外修長城,內儲糧草,處處設防,謹小慎微,無時不在提防秦人!」

白圭點了點頭:「你做這些,老朽全都看見了。可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龍賈的眉頭漸漸皺起,緊握白圭之手:「老相國——」

白圭目視龍賈:「老朽將行,有一事欲托將軍!」

龍賈趕忙跪下:「龍賈恭聽!」

「公孫鞅所謀,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話,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戰。老朽托付予你的,就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龍賈哽咽道:「龍賈記下了!」

「龍將軍,老朽知道,這一托難為你了。老朽世代商賈,聚有一點家當。家老?」

跪在一邊的老家宰應道:「老奴在!」

「庫中還有多少金子?」

「回稟主公,修鴻溝先後用去八千,固河堤用去三千,前年大旱,救濟災民用去一千五百,庫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沉思有頃,顫聲說道:「都給龍將軍吧,河西防務,離不開這些黃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公孫衍、朱威一齊跪於榻前,熱淚奔湧:「主公——」

白圭的眼睛轉向朱威,緩緩說道:「朱司徒,大溝定於下月既望放水,老朽答應親去開閘,看來,此事得勞煩司徒走一趟了!」

朱威泣道:「下官——遵命——」

白圭劇烈咳嗽起來,公孫衍急忙過去,輕輕捶背。白圭大口喘氣,過一會兒,感覺稍好一些,再度轉向龍賈:「龍將軍,賢才乃立國之本。魏國能敵公孫鞅的,眼下只有公孫衍了。老朽屢次舉薦,君上,唉——魏先失吳起,後失公孫鞅,不能再失公孫衍!就讓公孫衍到你那兒去吧,河西防務,用得上!」

「龍賈記下了!」

白圭的目光慢慢地轉向公孫衍:「公孫衍——」

公孫衍哽咽道:「主公!」

白圭的眼睛望向牆壁。公孫衍順眼望去,見牆上掛著一柄寶劍,急取下來,放在榻上。白圭手撫寶劍,顫聲說道:「公孫衍啊,這就是春秋時吳王夫差賜給伍子胥的屬鏤劍,子胥也是用它刎頸而去的。回想子胥一生,嘔心瀝血,為吳立下汗馬功勞,不想換來的竟是此劍。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視此劍,多有感懷。老朽本欲留它在急切時刻效仿子胥,今日看來,用它不上了。如此寶劍,子胥先生尚未帶走,老朽自然不敢獨享。老朽將行,就把它送予你吧!」

公孫衍雙手接過寶劍,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劇烈咳嗽,公孫衍輕輕捶背。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尋覓。家宰知道是在尋找白虎,趕忙走到門外,見護院候在那裡,劈頭問道:「少爺呢?」

護院叩道:「少爺死也不肯回來,小人上去拉他,他說要把小人當賭注押上!」

老家宰急得跺腳,指著他的面孔責道:「你——你個沒用的東西!快,多帶幾個人去,捆他回來!」

「小人遵命!」護院挑了幾個臣僕,快馬捲入大街,揚起一溜塵土。

老家宰返回房間,白圭問道:「混小子回來了嗎?」

老家宰跪下:「回老爺,少爺跟人習武去了,老奴早已派人去叫,這——這就回來!」

白圭的眼睛直視老家宰:「說實話吧,人在哪兒?」

老家宰又是一陣哽咽:「老爺——」

「說吧!」

老家宰泣不成聲:「在——在元亨樓裡賭錢!」

白圭的眼睛閉上,兩滴老淚滾出。有頃,白圭慢慢地睜開眼睛,對老家宰道:「叫——叫綺漪來!」

老家宰出去,不一會兒,引領綺漪進來。綺漪年方十六,本是趙國大夫鍾楚的女兒。鍾楚因當廷斥罵趙國權相奉陽君,不久之後即以叛國罪遭到抄斬。鍾楚並無兒子,只有女兒綺漪,當時年僅兩歲。鍾楚可能預知自己大難臨頭,事前使奶娘抱了綺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鍾楚囑托,帶綺漪歷盡千辛萬苦,終於趕到魏國,投奔白圭。奶娘不久病死,在此世上,綺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無親人。綺漪雖比白虎小六歲,卻是一起長大,二人青梅竹馬,誰也離不開誰。眼見綺漪漸漸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裡,喜在心頭,於去年綺漪及笄之後,為他們辦了婚事。

綺漪進門,跪在榻前,將頭埋在白圭身上,啜泣不已。白圭伸出遍佈皺紋的老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孩子,不想白虎渾成這樣,老朽害你受苦了!」

綺漪泣道:「是漪兒自找的。漪兒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無論他成什麼樣子,漪兒也是無怨無悔!」

白圭看了看她:「聽說你有了身孕,要是生個小子,就叫白起,讓他從頭做起,從自己做起吧!」

綺漪含淚點了點頭。

白圭又是咳嗽幾聲,眼睛轉向公孫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嬌縱之過。公孫衍啊,這個混小子就托予你了。答應我,帶他到河西去,讓他死——死在戰場上,不要死在賭——賭——」

白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公孫衍趕忙敲背,已是不及,白圭被一口濃痰堵住氣道,抽搐一下,頭歪向一邊。

眾人齊放悲聲:「主公——」

相府內外,頓時悲悲切切,哭聲一片。正在此時,護院領著幾個僕役七手八腳地扭著白虎,推進院中。白虎一邊掙脫,一邊跺腳大罵:「放開我,你們這群混蛋,放開我——看我宰了你們!」

頭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孫衍走出來,斜他一眼,冷冷說道:「放開他!」

護院等鬆開白虎。

白虎不無驚訝地望著一身孝服的公孫衍,失聲道:「公孫兄,你——你這是——」

公孫衍的聲音依舊冷冷的:「主公仙去了!」

白虎似乎不相信這是事實:「什麼?你胡說什麼?」

「主公留著最後一口氣等著見你,你卻不肯回來。主公等不及,於半個時辰前仙去了!」

白虎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臉色陡變,慘叫一聲:「爹——」不顧一切地衝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