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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第二章 公孫鞅孤身入虎穴,秦國示弱與魏結盟

正在宮外的拴馬場上焦急等候的樗裡疾等人忽然看到一隊衛士押著公孫鞅走出宮門,大吃一驚。一名軍尉拔出寶劍就要衝上去解救,樗裡疾眼疾手快,將他一把拖住。

眾人急圍過來:「五大夫,怎麼辦?」

樗裡疾轉對一名軍士:「你留在這裡負責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驛站!」

眾人回到驛站,屁股尚未坐穩,打探消息的軍士已經飛馬回來,不無驚懼地說:「快——小人——」

樗裡疾神色一緊,面上卻很鎮定:「不要急,慢慢說!」

軍士緩了口氣:「小人探到,魏侯明日午時起兵,欲拿大良造祭——祭旗!」

眾人皆驚,紛紛拔劍出鞘,嚷著要去劫獄。樗裡疾沉思有頃,將手伸進袖中,慢慢摸出公孫鞅留給他的錦囊,徐徐打開,掃過一眼,臉色漸漸和緩,轉對軍尉道:「備車!」

樗裡疾等人換過服飾,乘一輛駟馬大車徑朝安邑最熱鬧的東街馳去。在東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了一幢兩層高的豪華酒樓,這一天適逢開業,安邑城裡無人不知。

樗裡疾的馬車趕到時,酒樓前面已是人來車往,安邑城裡的富貴人家幾乎全都來了,拴馬場上沒有一個閒樁。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裡疾跳下車子,逕直走到酒樓前面。

樗裡疾並沒有立刻就走進去,而是站在不遠處,仔細打量著大門。門楣上赫然寫著「元亨樓」三字,每字皆有人頭大小,金光閃閃,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純銅打制而成的。

門口鑼鼓喧天,酒樓大掌櫃林容親率五六個夥計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不住地向前來賀喜的貴賓鞠躬致謝。每進來一人,就有唱喏的迎上去,接過請柬,高聲喝唱諸如「梁少爺光臨」、「吳少爺光臨」等語,然後有人驗收禮物,註冊登記,另外有人安置客人,整個酒樓一片門庭若市之景。

樗裡疾看了一小會兒,心中有了譜,眼見客人來得也差不多了,這才朝兩個打扮成僕從模樣的軍士使個眼色,昂首走向大門。二人會意,抬上禮箱跟在身後。

林掌櫃雖沒見過樗裡疾,但看到他的架勢甚大,手中又無請柬,一時吃不準來人是誰,急迎上去,深深一揖:「在下林容,多謝閣下光臨捧場!」

樗裡疾還過一揖:「在下木雨虧,途徑貴地,聽聞貴館開張大吉,特來道賀!」

林掌櫃伸手禮讓道:「木先生,請!」

後面有人記上木雨虧三字,驗禮的人接過禮箱,稍一打開,急又合上,望著林掌櫃兩眼發直。林掌櫃愣了一下,緩步走向禮箱,伸手打開箱蓋。

在元亨樓二樓的一套密室門口,上大夫陳軫的家宰戚光悄悄掀開掛在門上的竹簾,朝樓下審視片刻,緩緩地轉過身子,走進一間雅室。

雅室甚大,裡面佈置得極盡奢華。一張黑漆條幾後面,陳軫雙目微閉,端坐於席。戚光站有一會兒,小聲稟道:「稟報主公,該來的都來了,是否讓他們開席!」

陳軫紋絲不動,只從嘴角里蹦出一句:「再等一等!」

戚光略一思忖,輕聲說道:「要麼,小人這就安排下去,讓客人們先玩起來。這些人中多數都是玩家,見了骰子,什麼酒菜都不香的!」

陳軫微微睜眼,目光瞥向戚光:「慌個什麼?說起骰子,我得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從商,更不用說咱在這兒是開賭場,這是大魏律令,你可記牢?」

「回主公的話,大魏律令,小人條條銘刻於心!」戚光說著趨前一步,壓低聲音,「主公,到眼下為止,安邑城中無人不曉此樓是林掌櫃所開,縱使小人,也從未輕易露面!」

「知道就好!」陳軫微微點頭,輕歎一聲,「唉,你也都看見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這裡把腦袋押上,為的還不是你們一幫閒人?」

戚光跪下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輩子也難報答!」

「誰來指望你們報答?若是能在心裡有個好歹,少惹點事兒,我就知足了!對了,聽說姓林的前陣子直喊錢緊,究竟是怎麼個緊法?」

戚光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一個賬冊:「這是整場事下來林掌櫃記下的開支總賬,小人粗算一下,尚缺二百零三金!」

陳軫將賬冊推到一邊,眉頭微皺:「就這麼屁大個地方,不是扔進去三百金了嗎,怎能還缺這麼多?」

戚光應道:「不說這片房舍,單是裡面的裝飾和一應物什,全都是超一流的,莫說是在安邑,即使在列國,也難尋出第二家。主公,這可也是您的意旨!」

陳軫「哦」了一聲,閉上眼去。

「林掌櫃還說,欠下的多是工錢和料錢,債主屢屢催逼,要主公盡快想個辦法!」

陳軫顯得不耐煩:「想辦法!想辦法!我又不會變金子出來,讓我怎麼想?」

戚光的聲音更小了:「小人還有一事稟報——」

陳軫頭也不抬:「說吧!」

「小人聽說,白圭欲將相國之位讓予朱司徒!」

陳軫打個愣怔,眼睛大睜:「哦,你聽何人所說?」

「是司農大人的二公子吳少爺說的。吳少爺與白家少爺關係甚好,想必不是空穴來風!」

陳軫目光陡寒,閉眼思索有頃,陰陰一笑,對戚光道:「剛才聽你說這兒尚有一些虧缺,白家不是有錢嗎?區區兩百金,就讓這個白公子出吧!」

「白公子?」戚光將眼睛連眨幾眨,恍然悟道,「小人明白了!」

陳軫眼睛微微睜開:「你明白什麼?」

戚光不無諂媚地說:「白公子生性好閒,喜歡刺激,咱這樓裡除了刺激之外,就沒別的。聽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設法將他拉到賭台上,將他家的金子——」打住話頭,做出一個強奪的手勢。

陳軫微微閉上眼去,半晌睜開:「不忙,這是個慢活,只怕緩不濟急啊!」

戚光正要接腔,林掌櫃急急上樓,輕聲叩門。戚光走出暗室,林掌櫃在他耳邊私語一番,戚光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二百金?」

林掌櫃點點頭。

戚光詫異地問:「這麼厚的禮,他不會毫無所求吧?」

林掌櫃再次附耳,戚光震驚:「什麼?此人要見掌櫃?你沒告訴他你是掌櫃嗎?」

「小人說了,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還說,要是見不到真正的掌櫃,他——他就把禮金原封帶走!」

戚光沉思有頃:「這樣吧,你叫他上來!」

林掌櫃答應一聲,小跑著下樓,不一會兒,林掌櫃引領樗裡疾走上樓來。戚光迎上去,打一揖道:「在下元亨樓老闆戚光,不知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樗裡疾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一揖道:「在下聽聞貴館開業,聊備薄禮前來賀喜,請戚先生轉呈你家掌櫃,在下甚想見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驚,神色微斂:「先生有何事,說予在下就行!」

樗裡疾微微一笑:「在下不遠千里來到寶地,只想求見你家掌櫃一面,難道他連這個面子也不肯賞嗎?」

戚光思忖有頃,牙關一咬:「先生既然信不過在下,就請回去吧!林掌櫃,送客!」

樗裡疾也不答話,轉身即走。不料剛走幾步,簾後傳出一個聲音:「先生留步!」

樗裡疾停步,一身便服的陳軫已從裡屋走出。樗裡疾深揖一禮:「在下見過上大夫!」

陳軫聽他直呼上大夫,心頭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裡疾,秦國五大夫!」

陳軫心中已知原委,微微還禮:「陳軫見過五大夫!」側身朝簾後禮讓,「五大夫請!」

兩人來到內室,分賓主坐下。陳軫拱了拱手,開門見山:「樗裡大夫來到敝館,似乎不是賀喜來的!」

樗裡疾亦拱手道:「既然瞞不過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實話實說。在下受人重托,特來求請上大夫一事!」

陳軫微微一笑:「是受公孫鞅之托吧!」

樗裡疾微微搖頭。

「哦?不是公孫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陳軫暗吃一驚,思忖有頃:「秦公賞臉,在下受寵若驚!請問秦公所托何事?」

「請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陳軫微微一笑:「樗裡大夫的玩笑開大了!從散朝到現在,前後不過兩個時辰,秦公不會這麼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縱使知道,信使難道能插翅飛來嗎?」

「不瞞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經算準魏王陛下必殺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臨行之際,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錦囊,在下不過依計行事而已!」

陳軫沉思一會兒,抬頭說道:「秦公的這份大禮,還請樗裡大夫帶回去吧!這是一樁大事,在下職微力薄,恐怕有負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氣。秦公說了,只要上大夫願意出面,就不會沒有辦法。秦公還說,這點金子只是些微薄禮,事成之後,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來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聽說了!」

陳軫輕歎一聲:「唉,秦公這是硬把在下往絕處推啊!這樣吧,樗裡大夫,你先回館驛,待在下尋個機緣,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裡疾雙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謝過上大夫!」

樗裡疾告辭出去,戚光送至門口,急急折回,兩眼不解地望著陳軫,嘴裡想說什麼,卻又打住。陳軫明白他想問什麼,端起几上的茶杯輕啜一口,緩緩說道:「看到了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這裡剛想打個盹兒,就有人送枕頭來了!」

戚光見他說得輕鬆,神色也緩和下來,口中仍是忐忑:「主公,這救人的事兒——」

陳軫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幾面漫不經心道:「救什麼人?不過是個順水人情而已!」

魏國三軍的中軍轅門臨時設在城西,離上將軍府不遠。進入轅門,是一個剛剛搭起的祭壇,壇上飄著兩面藏青色的旗幟,一面是國旗,另一面是帥旗。祭壇兩邊,三軍將士全副武裝,陣容齊整。從壇上望下去,但見將旗獵獵,刀槍林立,甲光閃閃。祭壇前面,帥字旗下,秦國大良造公孫鞅被兩手反綁在巨大的旗桿上。

午時將至,一通戰鼓響過,兩名刀斧手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齊步走到公孫鞅跟前,一左一右候於兩側。另有一人端著一隻托盤,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將公子卬表情煩躁地在祭壇前面走來走去。三軍諸將威風凜凜地站在隊前,白鬚飄飄的副將龍賈昂首立於諸將前面。

探馬飛至,跪腿報道:「報,前面大道上沒有君上車輦!」

不一會兒,又一探馬飛至:「報——宮城前面,並未看到大隊車馬!」

就在此時,司漏吏朗聲報時:「丁丑日午時到!」

眾將的目光一齊視向公子卬。龍賈走過來,輕聲說道:「上將軍,看這樣子,君上是不會來了!」

公子卬猛一跺腳,大踏步走向轅門,飛身躍上一輛戰車,揚鞭催馬,朝宮廷方向急馳。

公子卬匆匆進宮,卻見宮中一切如常,根本沒有大軍征伐前的那種緊張和熱鬧。公子卬心中一沉,問過一個太監,得知君上仍在御書房,急急趕去。

御書房裡,魏惠侯端坐於幾前,眼睛半閉半睜,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後面,兩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節奏地捶打。一個宮女站在一邊,拿扇子輕輕扇風。旁邊是一個滴漏,刻度早過午時。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階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見,停住手道:「君上,上將軍求見!」

魏惠侯一怔,打個驚愣:「哦,卬兒來了,宣他覲見!」

公子卬進門,叩首:「兒臣叩見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緩緩望向公子卬:「卬兒,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會兒,來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遲疑道:「君父,午時已到,大軍征伐在即,公孫鞅早已押到,三軍將士正在轅門內恭候君父駕臨,殺公孫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驚,猛拍腦門,「哦,對對對,今日午時三軍出征,寡人說過要去祭旗的。」將頭轉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現在幾時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聲說道:「回稟君上,已過午時!」

魏惠侯極其懊悔地輕歎一聲:「唉,寡人一不小心打個小盹,不想竟然誤下大事,這這這——如何是好?」

「君父,不過誤去半刻而已,並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軍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說誤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錯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陳軫遠遠走來,小聲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見!」

魏惠侯驚喜地說:「哦,陳愛卿也來了,快,請他覲見!」

陳軫趨前叩首:「微臣叩見君上!」

「愛卿請起!卬兒,你也起來吧!」

陳軫、公子卬齊聲:「謝君上(父)!」

兩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著陳軫,輕歎一聲:「唉,愛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時三軍出征,寡人說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個小盹,竟把此事誤了!唉,你說這——」

陳軫心知肚明,當下說道:「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責!」

魏惠侯眼睛睜大:「哦,愛卿說說,為何是天意?」

陳軫的眼睛眨巴幾下,輕聲問道:「微臣敢問君上,午前可曾打過盹兒?」

魏惠侯搖了搖頭。

「君上午前從不打盹,今日卻打盹兒,且這個盹兒打得不早不晚,恰在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頃,點頭道:「嗯,愛卿所言甚是!看來,今日祭旗,有違天意!」

公子卬大驚,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們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橫他一眼,喝道:「什麼明日?軍國大事,豈容兒戲?」

公子卬渾身一個哆嗦,撲地跪下:「兒臣知罪!」

魏惠侯緩一口氣:「你回去轉告三軍將士,就說祭旗之事推遲待旨!」

公子卬叩首:「兒臣領旨!兒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陳軫一眼,起身退去。剛走幾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兒,順便把那個叫什麼鞅的,押入刑獄,吩咐他們好生看管,莫要餓得瘦了!」

公子卬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兒臣遵命」,揚長而去。

魏惠侯望著他走出大門,輕歎一聲,扭頭轉向陳軫:「愛卿求見寡人,可有要事?」

陳軫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撲地跪下,連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驚問:「愛卿犯何大罪?」

陳軫朝外面擊掌,不一會兒,兩個衛士抬進一隻箱子,退出。魏惠侯不無驚疑地望著箱子:「陳愛卿,此是何物?」

陳軫手指箱子:「君上,有人將此箱送至微臣府中,說是內有二百金。微臣死活推托不開,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金即犯不赦之罪,何況是二百金?微臣誠惶誠恐,急將此箱原封不動地轉呈君上,請君上聖裁!」

「哦,是何人所送?」

「公孫鞅的隨從副使樗裡疾,秦國五大夫!」

魏惠侯思忖有頃,緩緩說道:「他送這份厚禮,必是要你為公孫鞅求情!」

陳軫叩首:「君上聖明!」

「愛卿你說,這個情寡人是准呢,還是不准?」

「君上自有聖斷,微臣何敢妄言?」

魏惠侯撲哧一笑:「你呀,總是躲三躲四的!說吧,寡人甚想聽聽你的看法!」

「微臣以為,以君上聖明,必定不會去殺公孫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驚:「哦?」

「秦人已成大勢,不可不除。但微臣以為,除秦之勢可有兩途,一是興師征伐,徹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勢,為我所用。若是興師征伐,極有可能兩敗俱傷,當是不得已之舉。若能借其勢為我所用,當是上上之策。秦人聞我征伐,已自喪膽,不戰先降。我正求之不得,又怎能拒絕呢?」

魏惠侯沉思有頃:「愛卿所言甚是,只有用其勢,方能卸其勢。待其勢竭,寡人就無西顧之憂了!」

「君上真是一代聖主,雖商湯、周武,謀事不過如此!」

魏惠侯微微閉上眼去,思忖有頃:「陳愛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獄裡放出公孫鞅,將他好生安頓在館驛裡!不究怎說,此人畢竟是來請降的嘛!」

毗人將一隻金牌遞予陳軫。陳軫接過,叩拜:「微臣告辭!」

「陳愛卿,這只箱子既是人家送你的,你也拿回去吧!」

陳軫叩道:「微臣不敢!」

魏惠侯笑道:「算是寡人賞你的!」

陳軫再叩:「微臣謝君上厚賞!」

毗人擊掌,轉出二人抬走箱子。

「微臣告辭!」陳軫叩過,退出數步,魏惠侯忽又叫道:「愛卿留步!」

陳軫站住。

魏惠侯笑了笑,手指席位:「愛卿可以小坐一會兒,寡人想起一事,正想問問愛卿!」

陳軫忐忑不安地坐到幾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魏惠侯。

「寡人方才打盹時,」魏惠侯緩緩說道,「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會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幹什麼?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飾呢!寡人此前從未注意過天子穿何衣飾,經他這一炫示,寡人心裡真還一動,打眼看去,果然是精美華貴啊。寡人甚想問問愛卿,天子服飾可有講究?」

陳軫心頭一怔,思忖有頃,方才說道:「按周禮所載,天子服飾講究甚多。概而言之,可分兩類,一是吉服,一是凶服。」

「凶服暫先放一放,先說吉服吧!」

「吉服共有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袞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韋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什麼韋弁服皮弁服,」不待他說完,魏惠侯出口打斷,「周室的名堂實在太多了。據寡人所知,上古賢王只有三套服飾,一是弁服,二是絲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絲服理朝政,麻服舉喪凶。」

陳軫叩道:「君上聖明。按古書所載,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喪服加起來,當有十餘服。」

「周禮實在繁冗。依寡人觀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陳軫心領神會:「君上傚法上古賢王,去繁就簡,體恤民情,堪稱當今賢王!」

魏惠侯呵呵笑了一下,打聲哈欠:「寡人說說而已,愛卿忙活去吧,寡人犯困了!」

陳軫拜道:「微臣告退!」

陳軫回到府中,讓戚光拿著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驛館,與五大夫樗裡疾徑奔刑獄。司刑驗過金牌,令獄卒將公孫鞅押出監牢。

一身囚服的公孫鞅連戴兩天的腳銬,加上獄中折磨,身體十分虛弱,沒走幾步就是一個踉蹌。樗裡疾急奔一步,上前攙住,泣道:「大良造,下官來遲了!」

公孫鞅穩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門外、手拿金牌的戚光,疑道:「這位是——」

樗裡疾急忙介紹:「這是上大夫府中的戚家老,就是他拿來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戚光趨前揖道:「小人戚光奉主公之命,請大良造暫回館驛安歇!主公還說,晚些時候另備薄酒,為大良造壓驚!」

公孫鞅朝他深揖一禮,跳上馬車,對樗裡疾道:「上大夫府!」

車馬行至上大夫府外,公孫鞅一身囚服,在樗裡疾的攙扶下走進大門。早有下人進去稟過,陳軫聽聞公孫鞅不及換裝即來拜見,急急迎出,二人見過禮,攜手徑至客堂。那邊戚光將樗裡疾拉入偏廳敘話。

一入客堂,公孫鞅兩膝彎曲,叩首於地:「公孫鞅叩見上大夫!」

陳軫急忙拉起:「這這這——大良造何等貴體,叫在下如何承受得起?」

公孫鞅起身,二人分賓主坐下。

公孫鞅拱手道:「大恩不言謝,在下欠上大夫一命,也不是一個謝字所能表盡啊!」

陳軫亦拱手道:「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陳軫何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過於殺父,恩大莫過於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別無他報,只想叫一聲陳兄!」

陳軫心裡咯登一聲,細看公孫鞅,見他果是情真意切,並無做作之嫌,心中甚是感動,脫口而出道:「公孫兄!」

公孫鞅見他應下,顫聲叫道:「陳兄!」

陳軫親自為公孫鞅衝過一杯茶水:「公孫兄,請用茶!」

公孫鞅謝過,接過茶杯,輕啜一口,又是幾句讚辭。二人客套一番,陳軫方道:「公孫兄貴為秦國權臣,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下日後多有仰仗之處!」

聽聞此言,公孫鞅似乎生氣了:「陳兄說出此話,莫不是瞧不上在下吧!」

陳軫急忙笑道:「好好好,咱今日不說這個!公孫兄,請用茶!」

公孫鞅也笑出來,端杯再品一口,望著陳軫,斂神說道:「無論陳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定將陳兄視為兄弟。」

「公孫兄此言,亦為在下心聲!」

「既為兄弟,在下就想直抒胸臆,不知陳兄願不願聽?」

「公孫兄但說無妨!」

「上大夫眼下雖得君心,地位卻不穩固。」

陳軫略怔一下:「請大良造明言!」

公孫鞅加重語氣:「說輕一點是不穩,若是說得重一點——」故意打住話頭。

陳軫的胃口全被吊起,兩眼直盯過來。公孫鞅緩緩吐出下文:「當是危如累卵啊!」

聽到此話,陳軫反倒輕鬆下來,身子朝後微仰,神態稍顯不屑:「公孫兄何出此言?」

公孫鞅知他不服,以問代答:「依陳兄之才,早該居於相位,可事實上,陳兄至今仍是一個有名無實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陳兄可知?」

此話果然擊中要害。陳軫略一沉思,抬頭望向公孫鞅:「請公孫兄明示!」

「以在下觀之,原因可有兩個:一在老相國嫉賢妒能,視陳兄為敵,在君上面前處處打壓,以爭君寵;二在君上!」

陳軫身子前傾,不無驚訝地問:「此言何解?」

「在下昔日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縱有萬般賢明,卻有一點在下不敢恭維,那就是用親不用能,用庸不用賢。譬如說白相國。白圭先祖原是文侯寵臣,白圭先父與先君武侯名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處處游刃有餘,經商富可敵國,從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國公叔痤,若論姻親,朱威還是君上的叔輩。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試問陳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親,如何能將朝中實權放於此二人之手?」

陳軫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對對對,公孫兄一語中的!」

公孫鞅趁熱打鐵:「據在下所知,朝中百官無不與魏室外連內勾,唯獨陳兄是以才具取勝。以才勝人者,必遭人妒。莫說是白相國,即使朱威,他能真的服你陳兄嗎?方今陳兄尚得君上寵信,萬一有所疏忽,陳兄處境,豈不是危若累卵?」

陳軫倒吸一口涼氣,探身問道:「以公孫兄之見,在下處境可還有轉圜餘地?」

公孫鞅微微一笑,點出他的死穴:「在下所說,其實陳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話,陳兄何必去冒險弄那個什麼樓呢?陳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圖個結交方便,難道陳兄真的在乎幾個小錢嗎?」

聽到公孫鞅點出元亨樓,陳軫臉上血色全無,好半天,方才說道:「公孫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聽!」

「陳兄,恕在下直言,僅有此樓遠遠不夠。我等布衣若想晉身,必須揣摩君心,幹出驚世駭俗之事。就拿在下來說,當年在魏時就跟陳兄一樣,雖然拚命苦幹,卻是久不得用,無奈之下動身赴秦。至秦之後,在下苦思數月,終於揣摸出當今君上心思,促成他變法改制,成就今日榮譽!」

陳軫點了點頭:「以公孫兄之見,眼下君心何在?」

公孫鞅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過於陳兄,陳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陳軫亦笑一聲:「與公孫兄說話,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公孫鞅乾脆將話點明:「陳兄此番若能順應君心,輔助君上成就王業,不僅是功追子牙,而且能夠名垂青史呢!」

「果能如此,還勞公孫兄成全!」

「是秦公成全。在下還有一求,望陳兄幫忙!」

陳軫微微笑道:「只要幫得上,在下願效微勞!」

「在下久慕上將軍威名,甚想結交。聽聞上將軍與陳兄私交甚厚,在下想請陳兄成全此事!」

陳軫面呈難色:「這——公孫兄有所不知,上將軍一心欲殺公孫兄祭旗,在下救兄出來,這陣兒他恨不得將在下碎屍萬段呢!」

公孫鞅呵呵笑道:「在下為的也是這個。陳兄與上將軍本為知己,此番若為在下割席斷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樗裡大夫!」

正在偏殿與戚光說話的樗裡疾聽到聲音,急急走過來。

「去把車上的兩隻箱子取下來。」

不一會兒,幾人抬過兩隻禮箱,擺於几上。眾人退出。

公孫鞅打開一隻,現出一箱黃金。公孫鞅指著禮箱:「些微薄禮,請上大夫轉呈上將軍,權為上將軍消火!另請上大夫轉稟上將軍,在下欲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誠謝上將軍不殺之恩!」

陳軫掃一眼禮箱,微微笑道:「公孫兄,上將軍家中,並不缺這點黃物!」

公孫鞅點頭說道:「上將軍所缺之物,依陳兄才智,不消在下點破。區區小財,不過是點覲見薄禮而已!」

陳軫、公孫鞅互視一眼,大笑起來。公孫鞅收住笑聲,打開另一隻箱子,微微笑道:「陳兄大恩,非金銀所能酬謝,這點珠玉,雖然微薄,卻是在下心意,還望陳兄不棄!」

陳軫望著滿滿一大箱珠玉,不無驚愕:「這——」

公孫鞅起身,拱手辭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擾了。今日撿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將養一番,免得負了陳兄的勞苦!」

陳軫亦起身拱手:「公孫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強留了!」

陳軫將公孫鞅一直送到門外,望著樗裡疾駕車遠去,方才不無歎服地對戚光道:「此人真是一個人精啊!」

戚光一臉不屑:「什麼人精?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已走在黃泉路上了!」

陳軫瞪他一眼,吩咐道:「把那個箱子裝上,跟我去上將軍府!」

戚光知道又說錯了,低聲答應一句,匆匆備車去了。

主僕二人駕車徑至上將軍府,卻被兩個持戟衛士攔住。陳軫本是上將軍的府中常客,所有衛士均識得他,因而總是直進直出,不曾被人攔過。今日發生這事兒,陳軫心知肚明,當即放下架子,揖一禮道:「煩請軍士轉稟上將軍,就說上大夫陳軫求見!」

一衛士道:「回上大夫的話,上將軍有令,若是陳軫前來,就轟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為難!」

陳軫示個眼神,戚光會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從袖中摸出二金塞過去:「上將軍開個玩笑,你們就當真了!」

不料那衛士一把推開金子,一本正經地說:「上將軍有令,小人哪只手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只手腕!」做出一臉無奈的樣子望著陳軫,「上大夫,您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陳軫略略一愣,點頭笑道:「好好好,我馬上走,斷不難為你們!不過,我有一句私話說予家老,二位可否邀他出來?」

兩人互望一眼,一衛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上將軍府的家宰疾步走出,陳軫打一揖道:「陳軫見過家老!」

家宰回禮道:「小人不知上大夫光臨,有失遠迎!」

「陳軫這裡有件物什,煩請家老轉呈上將軍!」

陳軫的話音剛落,戚光就從袖中摸出一個綢緞布包,遞予家宰。家宰接過,轉身回去。陳軫亦不多話,跳上馬車,揚鞭而去。

走沒多遠,戚光朝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馬兒撒蹄子就跑。戚光撒完氣,不解地回身望著陳軫:「主公,上將軍也真是的,咱來送他大禮,他不謝不說,連門也不讓進,天底下竟有這事?」

陳軫笑道:「你跑得這麼快,上將軍縱想請你進門,只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聽出話音,趕忙放慢車子,果然,走沒多遠,一匹快馬急追上來,在他們車邊停住,馬上之人朝陳軫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將軍有請!」

二人返回上將軍府,家宰早已候在門口,將陳軫迎至客廳。上將軍公子卬端坐於几案前面,案上擺著那只已被打開的布包,布包裡只有一片竹簡,上面寫著一行小字:「不戰未必不利!」

陳軫跪地叩道:「下官陳軫叩見上將軍!」

公子卬也不答話,冷了一會兒,指著竹片上的這行字道:「上大夫,本公子問你,此是何意?」

「戰未必利!」

公子卬沉思有頃,仍然不得其解:「請詳言之!」

「上將軍,」不待公子卬招呼,陳軫自行起來,坐在客位上,緩緩說道,「今天下所爭、眾人所趨者,無非是一個利字。對於公子來說,金銀珠寶早已不缺,相國之位亦非公子志趨所在,太子之位急切間不可擅越。除此之外,公子已經貴為三軍主帥,再往上無可攀升。在下請問,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麼呢?」

公子卬愣在那兒,許久說道:「這個——本公子倒是沒有想過!」

陳軫微微一笑:「再問公子,戰與不戰,皆決於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不解地望向陳軫。

「公子可知君上為何將龍賈從河西召回?」

「誓師祭旗!龍賈身為副將,召回他不足為奇!」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祭旗不過是個儀式,有公子您這員主將,也就夠了。」

公子卬心頭一震,徵詢的目光直射陳軫。

陳軫侃侃而談:「君上召回龍賈,且又增兵五萬,只能說明一事——君上對伐秦心存忌憚。至於為何忌憚,公子是明白人,毋須下官點破。恰在此時,秦公使公孫鞅前來求和,表示願意北面稱臣。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此好事,君上樂還樂不過來呢,為何還要冒著風險,強行征討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似是自語:「怪道君父遲遲不去祭旗,原來彎在這裡!」有頃,目光緩緩移向竹簡上的幾個小字,「不戰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陳軫,目光中含有徵詢之意。

陳軫早看出來,微微笑道:「公子現在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奧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戰勝,公子所能得到的無非是一個虛名。萬一戰敗,公子就只有一個結局——身敗名裂,前功盡棄!」

聽到「身敗名裂,前功盡棄」這八個字,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許多好處!」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處?」

陳軫擊掌,二人抬進公孫鞅送上的禮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開,朝裡面略掃一眼,諷笑一聲:「上大夫所說的好處,可是這點黃物?」

陳軫輕輕搖頭。

公子卬略顯驚異:「不是此物,卻是何物?」

陳軫將身子朝後微仰一下,緩緩說道:「秦人此來,不僅屈膝稱臣,還要擁戴君上南面稱尊。公子應該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沒有明說而已。公子若能順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會成為開國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稱王,公子自可據功封侯,上可圖謀太子之位,以承大業,下可與趙侯、韓侯比肩而坐!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陳軫一席話說完,公子卬長吸一口氣,抱拳道:「陳兄真乃曠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陳軫亦抱拳還禮:「下官不過是一介匹夫,還要仰仗公子多多提拔呢!」

公子卬哈哈笑道:「陳兄放心,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福禍相倚,同舟共濟!」

「謝公子抬愛。後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談甚篤。論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交結公子,不知公子願意賞光一見否?」

「哦,元亨樓?聽說裡面既有國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釀,本公子正想一去。只是這——喝酒要喝個明白,本公子甚想知道,是何人願意破費呢?」

陳軫輕聲說道:「公孫鞅!」

公子卬一怔,抬眼望向陳軫,盯視有頃,哈哈笑道:「不花錢的酒,為何不吃呢?」

當天晚上,天剛迎黑,公子卬、陳軫的車馬就已停在元亨樓外。二人走進去,林掌櫃將他們迎至二樓一套雅室,公孫鞅、樗裡疾早已候在那兒。一陣寒暄過後,陳軫吩咐上酒菜,公孫鞅手拿酒壺,親自為公子卬連斟三爵,一一端起。

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張口就喝。公子卬連飲三爵,公孫鞅又倒一爵,再次端起,公子卬伸手接過,終於說道:「大良造,你們三人滴酒未沾,本公子已是連飲三爵,這又端上,可有說辭?」

「自然有個說辭!」公孫鞅呵呵笑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敬的,第二爵是鞅代秦國殿下敬的,第三爵是鞅代秦國三百八十萬老秦人敬的。只有這一爵,才真正是鞅敬上將軍您的!」

公子卬略怔一下,推道:「大良造的說辭不對,該罰一爵!」

「上將軍何說此話?」

「咱們在這裡喝酒,與秦公、秦國殿下和老秦人並無瓜葛,何勞他們敬酒?」

「怎麼能說沒有瓜葛呢?若不是上將軍在最後關頭動了惻隱之心,秦境之內不日必是廢墟一片,屍橫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說是三爵薄酒,便是用純金打造一個功德碑,也是應該的!」

一聽此話,公子卬心裡頓時熱乎乎的,奪過酒壺,也為公孫鞅倒一爵道:「秦公、殿下和老秦人如此客套,實叫本公子過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請大良造代勞!」

公子卬將酒爵雙手端起,公孫鞅接過,與公子卬碰過,二人同時一飲而盡。

酒過十數巡,公子卬、陳軫、公孫鞅、樗裡疾四人均呈醉態。林掌櫃叫來樂手和舞女在一邊助興。

公孫鞅的舌頭已經微微發僵,仍在舉爵:「嘗聞上將軍一怒,天下驚心,今日一會,方知此言不虛呀。來來來,公孫鞅再敬上將軍一爵!」

公子卬亦是僵著舌頭舉爵道:「大良造高抬魏卬了!」

「盛讚上將軍的不是公孫鞅,而是秦公啊!」

「哦!」公子卬似是吃了一驚,「秦公怎麼說?」

「方今天下,」公孫鞅鄭重其事地說道,「秦公最佩服的只有上將軍一人。」

「大良造別是虛言吧?」

「公孫鞅所言,句句屬實。有一天秦公與鞅閒聊國事,忽然問鞅,愛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嗎?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秦公說道,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獨步天下,只因他的身邊有兩個大才。一是公子卬,可為當世之雄,另一是陳軫,可為當世之英!」

公子卬臉上放光,神情飄飄:「聽聞秦公獨具慧眼,看來真是傳言不虛呢。好好好,此酒魏卬喝下!」接過酒爵,一飲而盡!

公孫鞅看一眼正在那邊舞蹈的美女,半開玩笑道:「自古英雄愛美女,上將軍英武自是不必說的,不知這美色——」

陳軫微微一笑:「公孫兄有所不知,上將軍除武學之外,還有兩絕,一是品酒,二是品色!」

公孫鞅脫口而出:「哦?在下不堪酒量,卻是好色。所憾的是,在下只是好色,並不知色,今日幸遇上將軍,還望上將軍不吝賜教!」

「魏卬見笑了!」公子卬拱手謝過一句,開始談色,「若說天下美女,當是各具特色。粗略論之,楚女能歌,趙女善舞,齊女賢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嬈……」

公孫鞅點頭讚道:「佩服,佩服!上將軍真是行家裡手呀。那魏女和秦女又當如何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覺出色。至於秦女嘛,我也有兩個字——絕妙!」

公孫鞅聽到此處,撲哧一笑:「公子說笑了。在下寄居秦地十餘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絕妙之處!」

「秦女絕妙,是因為秦女難求啊!」

公孫鞅笑問樗裡疾:「五大夫,鞅是衛人,並不知秦。你算是老秦人了,這也說說,秦女果真難求嗎?」

樗裡疾笑道:「樗裡疾此生最是懼怕女人,看都不敢看,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樗裡疾哈哈大笑:「怎麼樣,本公子沒有錯說吧。《詩》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此詩是秦風,說的不正是秦女難求嗎?」

公孫鞅亦笑一聲:「『所謂伊人』,想必就是公子了。秦女縱使有心『從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長』啊!」

公子卬醉眼迷離:「公孫兄既如此說,本公子真就開口相求了!」

「但凡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在下盡力張羅!」

公子卬朝那邊略一揮手,眾樂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天下盛傳兩個絕色女子,公孫兄可曾聽說?」

公孫鞅也湊前去:「哦,在下孤陋寡聞,願聞其詳!」

「一個是周室公主,名喚姬雪,說是有沉魚落雁之容;另一個是秦室公主,名喚紫雲,說是有羞花閉月之貌!」

公孫鞅暗吃一驚,口中卻道:「聽公子語氣,難道是對紫雲公主——」

公子卬忙揖大禮:「大良造若能玉成此事,魏卬必有厚報!」

公孫鞅眼珠一轉,哈哈笑道:「英雄既識美人,美人當配英雄。上將軍既然看上紫雲公主,此事包在公孫鞅身上就是!」

公子卬心裡卻是忐忑:「不知秦公——」

公孫鞅再笑一聲:「哈哈哈哈,秦公能得上將軍為佳婿,不定會高興成什麼樣兒呢。公子放心,待在下尋個機緣,先向陛下提親。只要陛下允准,公孫鞅願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行叩拜大禮:「魏卬謝大良造成全!」

在回官驛途中,樗裡疾一臉迷惑地望著公孫鞅:「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十足大草包一個,大良造將紫雲公主許嫁與他,豈不是將鮮花插在牛糞上嗎?」

「唉!」公孫鞅輕歎一聲,「此舉實屬無奈啊!」

樗裡疾越發不解:「無奈?」

「公子卬對魏來說是個草包,對秦卻是天賜至寶!」

樗裡疾更是詫異:「天賜至寶?」

公孫鞅微微點頭。

樗裡疾撓撓頭皮,半晌方道:「據下官所知,公子卬名為上將軍,手中並無實權,三軍將士幾乎全在龍賈、裴英諸將手中。上大夫更是一個虛名,朝中各司,皆在白相國手中!」

「你呀,」公孫鞅笑道,「淨看這些皮表。魏罃多疑,魏宮實權名義上是由白圭、龍賈等權臣分掌,其實全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而在魏罃心裡,聽起來順耳的只有陳軫,用起來順手的只有公子卬。這兩個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此二人若能為我所用,魏罃想不聽話,也由不得他了!」

樗裡疾佩服地說:「大良造高瞻遠矚,下官歎服!只是下官擔心,他們二人真的能夠為我所用嗎?」

公孫鞅微微一笑:「這樣說吧。他們好比兩條狗,只要咱們不停地扔骨頭,你說他們能不聽話嗎?」

樗裡疾甚感詫異:「扔骨頭?什麼骨頭?」

公孫鞅哈哈笑道:「這個骨頭嘛,咱們就得細細琢磨了!」

公孫鞅他們前腳剛走,陳軫就將公子卬安排到另外一間雅室,吩咐戚光道:「今兒上將軍走鴻運,你叫林掌櫃他們安排兩個玩家陪上將軍玩一把!」

戚光答應一聲,走出去安排。見房中再無別人,陳軫朝公子卬笑道:「上將軍,你走這步棋,真是妙著啊!」

公子卬莫名其妙地望著陳軫:「哪一步棋?」

陳軫又笑一聲,緩緩說道:「方纔這一步呀!你看,不著痕跡的一句話,非但抱得美人,且又結上了秦公。上將軍得到秦公這個泰山,天下列國敢不刮目相看?」

公子卬恍然大悟,連連拱手:「說起此事,真還得謝謝你這個做大媒的了!」

陳軫候的就是此話,不失時機地接道:「上將軍真要犒勞下官,就該賞一點實的!」

「上大夫有話,直說就是!」

「唉!」陳軫長歎一聲,「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國,處處受他擠對。下官心有不甘,可職微言輕,有怨也是無處申訴啊!」

公子卬點頭道:「上大夫所言甚是。一個老白圭,一個老龍賈,朝中早晚飄著這兩撮白鬍子,能不老氣橫秋嗎?」

陳軫斜他一眼,再歎一聲:「唉,君上眼下處處只聽他們的,你我縱想有所施展,也是難哪!」

公子卬若有所思:「老白圭佔住茅坑卻不拉屎,他的相國也該做到頭了!」

陳軫又是一聲輕歎:「唉,做到頭又有何用?下官聽說他早就物色好接替之人了!」

公子卬似吃一驚:「誰?」

「朱威!」

「你說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他怎麼能行?在本公子眼裡,此位只有一人合適,就是上大夫陳軫!」

陳軫叩拜於地:「下官叩謝公子再造之恩!」

公子卬一把將他拉起:「起來,起來!你這是做啥?本公子還有一事問你呢!」

「上將軍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從!」

「你後晌說的南面稱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嗎?」

「君上有無此心,下官說出一件事兒,上將軍一聽便知。祭旗那日,上將軍離開之後,下官也要告退,君上卻叫住下官,說是在打盹時夢到周天子向他炫耀所穿王服,接著就津津有味地向下官大談王服的款式,批評周室的繁瑣儀禮。」

公子卬惑然:「這又怎樣?君父一向瞧不上周室的繁文縟節,如此評議本公子聽得多了!」

「上將軍再想一個細節,」陳軫趨前一步,「那日公孫鞅上朝,一口一個陛下,分明就是亂臣賊子之語,君上卻不加斥責,只說他是不知禮數。後來公孫鞅極力慫恿君上稱王,君上口中反對,心裡卻是舒服。」

「既然如此,君父為何反在那日拿他祭旗?」

「那是因為上將軍您啊!上將軍是君上倚重之人,那日一心欲拿公孫鞅治罪,君上還能再說什麼。再說,嚇一嚇公孫鞅,對君上來說也未必不可。為了此人,這些年來君上不知生過多少悶氣,總該有個出氣的時候!」

公子卬笑道:「君父的心思,你倒揣摸得透!」

陳軫亦笑一聲:「上將軍若是不信,一試便知!」

「如何去試?」

「君上不是夢到王服了嗎?下官可使人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說明君上尚無此心。君上若是穿了——嘻嘻!」

公子卬思忖有頃,點頭道:「好,就依你了!」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家裁縫鋪,掌櫃名喚龐衡,妻子早喪,膝下唯有一子,名喚龐涓。龐衡一心想將一手絕活傳予兒子,不想龐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對棍棍棒棒、槍刀劍戟感興趣。眼見兒子早過冠年,龐衡心裡越發著急起來。

這日上午,看到龐涓提上寶劍又要溜出,龐衡將他喝住,叫到跟前,拿起剪刀、尺子,苦口婆心地勸道:「涓兒,你不要小瞧這門手藝,一天到晚總是想著舞槍弄棒。只聽說舞槍的人死於槍下,舞刀的人死於刀下,有誰聽說縫衣裳的死於針線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人,就不能光著身子。只要不光身子,裁縫就有飯吃。只要你的手藝好,名聲兒就會響出去。別的不說,就說咱家,整個安邑,誰人不曉得你阿大的名號?這是為啥?因為你阿大的手藝好。你也知道,就連周天子——」

看到龐涓陡然間眼睛大睜,緊盯門口,龐衡止住話頭,重重喝道:「涓兒?」

「阿大,」龐涓手指門口,嘻嘻笑道,「生意來了!」

龐衡扭身望去,見上大夫府上的護院羅文走進店門。羅文比龐涓略大幾歲,與龐衡相熟,常為他拉些生意。見是老客戶,龐衡急忙放下龐涓,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是羅文哪,啥風吹你來了?」

龐涓趁機摸到寶劍,溜至門口。龐衡一眼瞥見,高聲喊道:「涓兒,你又溜哩!」

龐涓幾步躥出,扭頭回道:「阿大,你們先談生意,我出去透陣兒涼風,立馬回來!」

龐衡大急,又要喝叫,羅文攔道:「龐叔,讓他去吧,晚生正要與您談樁生意,他在也不方便!」

龐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羅文緩緩說道:「府上想請龐叔做件大活!」

龐衡撲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沒有大活!」

「龐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說了不算。不過,晚生聽家老說,若是龐叔做得好,府上願出雙倍價錢!」

龐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說說看,是何大活?」

「具體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親去府上一趟!」

龐衡略略一想,將鋪中稍作收拾,帶上皮尺,關上店門,跟隨羅文徑至上大夫府上。兩人七繞八拐,行至一處偏院,快到門口時,羅文停住腳步,小聲說道:「龐叔,家老脾氣不好,特別爭禮!」

龐衡卻是不以為然:「不就是個家宰嘛,爭什麼禮?」

羅文趕忙噓出一聲,神情緊張地說:「龐叔萬不可如此說話!若是惹惱家老,不但生意沒得做,龐叔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龐衡笑道:「放心吧,龐叔也還見過一點世面!」

二人進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兒。羅文先進去,跪下叩道:「稟報家老,小人已將龐師傅請到了!」

戚光端坐於地,頭也不抬:「請他進來!」

龐衡進來,掃了戚光一眼,見他甚是倨傲,兩手微微一抱,作個揖道:「西街龐衡見過家老!」

戚光見龐衡並不叩拜,臉色登時一沉,兩道目光劍一般射來,將他上下打量一會兒,冷冷說道:「龐師傅,戚某聽羅文說,你在早年去過周室,為周天子做過王衣,可有此事?」

龐衡不卑不亢,朗聲回道:「回家老的話,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縫人!」

戚光似是未聽明白:「周室縫人?是縫紉吧!」

「不,是縫人!」

「何為縫人?」

「縫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製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長笑,有頃,斂住笑,朝龐衡微微抱拳,語氣中不無譏諷:「原來龐師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龐衡面孔微漲,低頭不語。戚光進一步調侃他道:「龐師傅既是大周縫人,天子服飾,想必是樣樣能做了?」

龐衡嚥下一口氣,緩緩說道:「這個自然。天子全套服飾,龐衡無一不知!」

「好!」戚光點頭道,「龐縫人,戚某要你縫製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絲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飾帶等,必須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聽過了,像這樣一套服飾,工錢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說了。

龐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龐衡一準兒沒錯!」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錯不了就好!從今天開始,龐縫人哪兒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盡由府中置辦,你只管開出料單!這是尺寸!」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拋於地上。

龐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著地上的竹片,並不動手去撿。羅文走過去,撿起竹片,雙手遞予龐衡手中。龐衡接過,打眼一掃,將竹片遞還羅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龐衡無禮,這幾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驚:「哦,你不會做?」

龐衡搖頭:「不是不會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驚訝:「為何不能做?」

龐衡的目光再次掃向竹片上的尺寸,大聲道:「因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驚道:「你怎麼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這個尺寸卻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還有胸圍、腰圍、肩寬、履長,所有尺寸皆不著邊,龐衡豈能不知?」

「尺寸對與不對,有何講究?」

「回家老的話,若是為大周天子製作王服,龐衡立即動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龐衡難以從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聲長笑,笑過之後,緩緩說道:「我還以為你徒有虛名,事到臨頭來做縮頭烏龜呢,不想為的卻是這事兒!」略頓一頓,臉色陡地虎起,「姓龐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縫人,只是一個縫紉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規矩,我付工錢,你賣手藝,何來一堆廢話?」

龐衡卻也偏是個不吃硬的角兒,當下淡淡一笑,冷冷說道:「再回家老的話,縱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聲:「這麼說,你當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龐衡不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橫,瞄向羅文。羅文打個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勸道:「龐叔,戚爺讓您做,您就做吧!」

龐衡望著羅文,搖了搖頭:「羅文吶,不是龐叔不做,是龐叔不能做啊!」

戚光陰笑一聲,暴喝道:「來人!」

幾個彪形大漢從門外走進。戚光掃他們一眼,手指龐衡:「這是西街的龐師傅,主公請他縫製幾套衣服,你們可要服侍好了!若是龐師傅做不出來,當心你們的腦袋!」

幾個漢子齊聲應道:「遵命!」

龐衡的臉色氣得泛青,大聲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們——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龐衡一眼,大踏步離去。羅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卻將事情辦成這樣,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時,他反應過來,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輕聲求道:「戚爺——戚爺——」

戚光停住步子,轉對羅文:「姓龐的家中還有何人?」

羅文打了一怔:「回戚爺的話,龐叔家中並無別人,只有一個兒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說說他!」

「他叫龐涓,已過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頃,陰陰一笑,點頭道:「嗯,你說得很好!」

羅文心裡陡然一寒:「戚——戚爺,您——您問龐——龐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厲聲斥道:「戚爺想問什麼,有你插的話?」轉過身子,拂袖而去。

羅文愣在那裡,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來,拿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麼事啊!」蹲有一小會兒,猛地意識到什麼,站起來,拔腿朝外面跑去。

羅文一口氣跑到龐家,見大門上仍舊落鎖。顯然,龐涓尚未回來。羅文沉思有頃,轉身離去。

卻說龐涓脫身出來,出了北門,逕投郊外林中,尋到一個開闊處,將新近從北街一家武坊裡學到的幾套劍法和拳法從頭演練一番,自我感覺不錯,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見師傅。不料剛進北街,竟被一人攔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體壯實,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讓人甚不舒服。龐涓作個揖,正要問話,此人已將寶劍取下,放在路邊,當街紮下架式,看那模樣,顯然是想與他過招。

時下武風甚盛,安邑各條街道均有武館,當街切磋武術更是尋常之事。龐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話,解下寶劍,略一抱拳,如他一樣紮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開始圍上來看熱鬧。

二人互相繞著圈子,尋找機會。兜有一會兒,龐涓看出對方破綻,突然起腳,逕直踢向對方小腹。對方早有防備,伸胳膊擋住。不料龐涓這一腳是虛的,快要踢到時突然變招,掃地飛去。對方重心下垂,毫無防備,因而被龐涓掃個結實,啪的一聲倒在地上。圍觀者發出喝彩聲。

此人一個鷂子翻身,重站起來,撲向龐涓,又被龐涓閃過。二人一來一往,又鬥數合,龐涓再尋機會將對方放倒。如是再三,對方連倒數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龐涓亦抱拳應道:「丁兄承讓!在下龐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龐兄說哪裡話!說到冒犯,該是丁三才是。這樣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請龐兄小酌一杯,算是賠罪,望龐兄賞臉!」

龐涓本是豪爽之人,見丁三雖然吊眼,言語卻直,心中起了幾分喜歡,當下抱拳道:「這樣吧,此酒由在下來請,丁兄請!」

丁三現出生氣的樣子,三角眼朝上一吊,龐涓只好答應。此時路人早散,兩人各自撿起寶劍,丁三在前引路,逕投元亨樓而去。

元亨樓名為酒樓,實為賭館。開業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幾人一夜暴富,與之相隨的是另外幾戶傾家蕩產。正反兩種名聲迅速傳揚出去,此樓頓時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城內幾乎無人不曉。

二人走進大廳,剛剛尋好位置,就有小二過來。丁三點過一席菜餚和一罈老酒,候有一刻,見酒菜仍沒上來,丁三看一眼來來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來酒菜一時三刻上不來,龐兄,咱們到樓上轉轉如何?」

龐涓早就聽說樓上設有賭局,甚是奢華,見丁三問起,心中也起幾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樓梯。

丁三似是熟門熟路,引領龐涓走到樓上。龐涓因無戒心,只管跟在後面左拐右轉,一路走去。來到一個大廳門口,龐涓不覺眼前一亮,因為廳中真的是金碧輝煌,極盡奢華。廳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深黃色賭台,幾個衣著光鮮的富家公子圍台而坐,美女莊家美目生盼,將手中骰子搖得嘩嘩直響,十多個賭徒或站或坐,個個睜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著美女手中的骰子。

龐涓看有一陣,問丁三道:「台邊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輕噓一聲:「噓,小聲點,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嗎?中間那個穿白衣的是相爺府中的白公子,左邊穿藍衣的是司農府中的吳公子,右邊穿紫衣的是司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過去看看!」

丁三點點頭,二人移近台邊。剛剛站定,美女莊家啪的一聲將骰子定在台上,揭開盒子,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穿白衣的白公子興奮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贏了!」

旁邊的吳公子、梁公子顯得無比沮喪,各將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龐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經碼起一大堆黃澄澄的金塊。

吳公子搖頭歎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兒手氣背,再輸下去,就要脫褲子了。」

眾人大笑起來,美女莊家紅了臉,身子一軟,趁勢偎在白公子懷裡,輕嗲一聲:「吳少爺,瞧你害臊不!」

吳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嘖嘖嘖,我說你個小桃紅呀,這一見到白公子,連身上的骨頭都是酥的,站不穩了吧!」

小桃紅朝他輕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懷中又蹭了幾下,嗲道:「吳少爺,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話,再說就不理你啦!」

另一邊的梁公子也攤開兩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兒交上桃花運,連我這個賭神也甘拜下風,連賭連輸呢!」

白公子輕輕推開懷中的小桃紅,朝梁少爺連連拱手:「是梁公子承讓,白虎愧不敢當!」

梁公子正要回禮,一眼瞥見丁三和龐涓,像是突然發現異物似的,目光緊緊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這兩個人是誰?」

眾人見說,目光齊射過來。

吳公子指著丁三:「這不是城東的街痞子丁三嗎?」

丁三趕忙笑臉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見吳少爺,叩見在場的各位大爺!」

龐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沒有骨氣,鼻子裡哼出一聲,正欲離開,吳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龐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吳公子與他對視一會兒,扭頭問丁三:「我說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爺的話,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龐名涓!」

龐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斷然說道:「不,龐某並不認識此人!」

龐涓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龐涓道:「龐兄,你——」

龐涓從鼻孔裡哼出一聲,朗聲道:「龐涓沒有你這樣的朋友!」說罷,轉身即走。

吳公子喝道:「慢!」

龐涓頓住步子,緩緩地轉過身子。

吳公子抱拳說道:「龐公子,在下吳德才,世襲貴胄,家父為當朝大司農。這位是當朝司馬府上的梁公子,這一位——」手指白公子,語氣更加倨傲,「就是當朝相爺府中的白少爺!請問龐公子是何出身?」

龐涓見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強,鼻孔裡輕哼一聲,又欲轉身離去,丁三急急回話道:「回少爺的話,龐兄家住西街龐記裁縫鋪,是龐縫人的公子!」

龐涓此前並不認識丁三,此刻丁三卻是如數家珍,將龐家端底全部抖摟出來,這是龐涓萬未料到的,因而頓有上套的感覺,臉色漲紅,怒目而視丁三。

吳公子聽罷,哈哈狂笑道:「姓龐的,我道是何方貴人,不想卻是小匠人的賤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視的目光直逼過來,「你可知道,這兒是何處所?」

龐涓未及反應,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爺手背,原來是有賤人作祟!姓龐的,你敢沖壞本少爺的手氣,該當如何?」

龐涓手按劍柄,冷笑一聲:「姓梁的,你說該當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來:「你小子,骨頭雖賤,舌頭卻硬,敢跟本少爺頂嘴!」

龐涓兩眼射出怒火,按劍之手微微一動,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聲音:「你說誰的骨頭賤?」

梁公子眼睛一橫:「當然是你這個賤胚!」

龐涓眼睛發紅,走上前去,運足力氣,忽地將賭台掀翻。剎那間,台上的金塊散落一地,小桃紅受驚,花容失色,尖叫一聲鑽進白少爺的懷裡。

說時遲,那時快,伏在門外的十幾個壯漢突然衝進,龐涓未及反應,已被他們按倒在地,綁個結實。與此同時,林掌櫃聞聲走進廳中,大聲問道:「何人在此鬧事?」

梁公子手指龐涓,大聲責道:「你這掌櫃怎麼當的,竟讓這個賤胚在此撒野?」

林掌櫃趕忙賠笑:「都怪小人看管不嚴,掃了各位少爺的雅興。小人在此道歉了!」抱拳朝幾位公子各揖一禮,目光緩緩移向龐涓,手指歪倒在地上的賭台,緩緩說道:「小子,是你掀翻這個檯子的?」

龐涓點頭。

林掌櫃微微一笑,輕聲又問:「是哪只手掀的?」

龐涓沒有吭聲。林掌櫃厲聲喝道:「我問你,是哪只手掀的?」

龐涓只將眼睛死盯住他,一句話不說。林掌櫃冷笑一聲,目光移向丁三:「丁三,這小子是哪只手掀翻的檯子?」

丁三應道:「回掌櫃的話,他是用兩隻手掀的!」

林掌櫃獰笑一聲,對眾打手喝道:「拉下去,將他的兩隻手剁下來餵狗!」

聽到剁手,小桃紅又是一聲尖叫,自覺地朝白公子的懷裡更緊地偎了一下。

龐涓心中也是一驚,服軟不行,硬撐下去明擺著吃虧。正不知如何擺脫,白公子插道:「林掌櫃,看在本公子面上,饒他這次吧!」

林掌櫃忙朝白公子一笑,轉對龐涓道:「好,既然是白公子吩咐,權且饒你一次。不過,手可免剁,壞我生意卻不能不罰!拉他下去,關他十天黑屋,讓他好好反省一下做人的規矩!」

眾打手扭住龐涓走出賭廳。龐涓猛地掙開,目光緩緩地轉向丁三:「吊眼狼,你陰我!」

丁三理屈,惶惶背過臉去。龐涓的目光依次掃向吳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頓:「兩位公子聽好,今日之事,龐涓權且記下!」說完,一個轉身,大踏步走下樓去。

羅文推測龐涓到武坊裡去了,具體哪家卻不清楚,只好挨個打探。好不容易尋到那家武坊,武師卻說龐涓沒來。羅文告辭出來,走過元亨樓時,心中一動,正巧肚子也餓了,就踅身進去。羅文剛剛尋了位置坐下,幾個打手已簇擁龐涓走到樓梯口,引得眾食客一陣紛亂。

眾人將龐涓擁到樓下,推進一間屋子,啪地關上,在外面打上鎖。羅文目睹這一幕,又從小二身上打探到整個故事,菜也顧不上點,急急惶惶地走出門去。

羅文回到上大夫府,快步走向關押龐師傅的院子,遠遠望見戚光、丁三從另一條路上也走過來。羅文身子一閃,隱在陰影裡。

戚光、丁三走到門口,幾個壯漢迎入。戚光朝院中掃了一眼,大聲問道:「龐師傅呢?」

一個壯漢指著屋子,小聲稟道:「回戚爺的話,在屋裡坐著呢,不吃不喝,一心嚷嚷著回家!」

戚光信步走進屋子,果見龐衡席坐於地,雙目微閉。一碗稀飯和一盤小菜放在旁邊,早已涼了。

戚光在他對面盤腿席坐下來,輕輕咳嗽一聲:「龐師傅!」

龐衡微微睜開眼睛,冷冷說道:「說吧,家老,你想把我怎樣?」

戚光陰陰一笑:「龐師傅說哪兒話!戚某並無他意,只是想請師傅做幾套衣服,誰想師傅如此使性,連這點薄面也不肯給!」

龐衡略頓一下:「家老,不是龐衡不肯做,而是縫人自有縫人的規矩。在縫人來說,私做王服就是謀逆。龐衡頭可斷、血可流,謀逆之事,斷不能為!」

戚光微微一笑:「龐師傅,戚某也不想強人所難,買賣不成仁義在嘛!這樣吧,你願做就做,若是真的不願做,戚某這就放你回去!」

龐衡不可置信的目光望著戚光,有頃,站起身子,拱手說道:「龐衡謝家老成全!」拍打幾下屁股上的塵土,轉身走出房門,穿過院子,逕朝院門而去。

就在龐衡正欲跨出大門之時,身後飄來戚光的聲音:「龐師傅留步——」

龐衡停住步子,扭頭望向院子。戚光緩緩起身,從屋子裡出來,站在院中。

龐衡再拱手道:「家老還有何事?」

「並無他事。這兒有件物什,聽說是你家的,你認一認。如果是的,你就順帶拿回去吧!」戚光說完,稍一努嘴,丁三將一柄寶劍啪的一聲扔到地上。龐衡是縫人,眼睛穿針引線,早已練得雪亮,遠遠一看,知是愛子之物,心頭一震:「這是涓兒的劍,為何會在這裡?」

戚光微微一笑:「既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龐衡急急走回,拿起寶劍細察一番,沖戚光叫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兒怎麼樣了?」

戚光轉向丁三:「丁三,回龐師傅的話!」

龐衡的目光也射過來,丁三拱手道:「龐師傅,晚生與令公子以武會友,相談甚篤,今日午飯前後,晚生請令公子到元亨樓吃酒,誰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麼了?」

「他多喝了幾口,仗著酒興闖到樓上,衝撞幾位官家公子不說,又大鬧元亨樓,將賭台掀翻在地,被掌櫃的使人拿下,說要按江湖規矩,剁去令公子的雙手和雙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中報信,又見門上落鎖。晚生左右打聽,聽說龐師傅在上大夫府上,就急趕過來了!」

龐衡一聽,跌坐於地。

戚光呵呵笑道:「龐師傅,您——怎麼不走了?」

龐衡思忖有頃,猛地站起身子,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頓:「姓戚的,放掉我的涓兒吧!」

戚光冷冷一笑:「龐師傅好無道理!你兒子在元亨樓酗酒犯事,與我戚某並無半點瓜葛,為何要我放掉他?」

龐衡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龐衡應下了!」

「哦!」戚光嘻嘻一笑,叫道,「來人!」

院門外面閃進一人,哈腰站在一邊。戚光掃他一眼:「聽說龐師傅的公子在元亨樓犯事了,你打探一下,摸清底細!」

來人答應一聲,疾步出去。

戚光轉對龐衡揖道:「龐師傅,您肯幫戚某這個大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公子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龐師傅放心,戚某馬上稟報主公,沖主公的薄面,想那林掌櫃不敢輕易造次!」

龐衡冷冷應道:「有勞家老了!」

戚光嘿嘿一笑:「龐師傅,戚某為您備下家奴二十名,個個能裁能縫,龐師傅要做什麼,只需吩咐他們就是!」轉對院中三個漢子,「你們三人聽著,從今日始,你們都是龐師傅的下人,龐師傅需要什麼,你們就準備什麼。若是誤下龐師傅的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叩頭應喏。羅文在暗中聽得真切,得知龐家父子並無大礙,暫時鬆下一口氣,決定不見龐師傅了。

龐衡緊趕慢趕,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經完工,使人去喊戚光。戚光召來羅文,二人趕到小院,果見三套王服逐一懸在衣架上,真的是精美絕倫。戚光賞予每人一塊金子,眾人謝恩。

龐衡將他的那塊金子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住戚光:「戚家老,我的涓兒呢?」

戚光賠笑道:「龐師傅,戚某差點忘了,貴公子之事,主公早已打過招呼,林掌櫃也還真買面子,貴公子毫髮無損,這陣兒想必已經到家了!」

龐衡將目光望向羅文,見羅文點頭,抱拳謝道:「謝家老了!家老要的三套服飾均已完工,龐衡告辭了!」說完,轉身即走。

「龐師傅留步!」

龐衡頓住步子,不解地望著戚光。

「龐師傅,戚某差點又忘一件大事。是這樣,主公見師傅手藝好,有意多留師傅幾日,再做幾套衣飾!」

龐衡大驚:「戚家老,你——你怎能言而無信?」

「龐師傅,」戚光滿臉堆笑,「不是戚某言而無信,實在是師傅的手藝太好了!」從袖中摸出一把金塊,「主公說了,絕不虧待師傅,工錢原定六金,因為師傅做得好,外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共做了三套衣服,三九二十七,這兒是二十七金。至於下面的工錢,完工之後另算!」

「我不要你們的工錢,只求你們放我回家!」

戚光臉色一沉:「龐師傅,這樣好的生意,你到哪兒尋去?再說,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總該賞一點吧!」

龐衡長歎一聲,默不作聲。

戚光將金幣交予羅文,吩咐道:「羅文,你去龐師傅府上一趟,一來看望龐公子,二來將工錢捎給公子,就說龐師傅需遲幾日回去!」

羅文接過金子,眼睛望向龐衡。龐衡心裡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思忖有頃,他話中有話地對羅文道:「羅文,見到涓兒,就說我三日之後就回去。萬一有啥事兒,他可尋他季叔想辦法!」

羅文點點頭,逕自去了。

魏惠侯興師伐秦,公子卬催逼糧草。衛、魯、宋、中山四個小國不敢怠慢,各自備下一萬石軍糧。糧食準備妥當之後,具體發往何地的詔令卻是遲遲不來。四國一時納悶,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問。眾使到達安邑之後,尋不到上大夫陳軫,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關列國軍情,朱威趕忙進宮面見君上。朱威尋過前殿、後殿,宮人皆說君上不在。朱威正自彷徨,迎頭遇到毗人,說是君上正在後宮賞鳥。朱威隨毗人徑到後宮,果見惠侯與夫人正在挑逗石榴樹上的一隻八哥鳥兒。見朱威遠遠跪在階下,惠侯揮手,夫人避入屏風後面。惠侯呵呵笑道:「朱愛卿,你來得正好,寡人讓你看件寶貝!」

朱威再次拜過,起身站定。惠侯走前幾步,甚是熱情地挽著他的手,走至石榴樹下,指著小鳥道:「愛卿請看,這隻小鳥是義渠君進貢的,乖巧得緊呢!」朝他連噓兩聲,小鳥呆望一會兒,張口叫道「小人叩見大王!」接著是三聲磕頭,「彭!彭!彭!」

朱威暗吃一驚。義渠君一向依附秦國,秦、魏只要開戰,義渠必是出人出馬,因而被魏國列為公敵,素無使臣往來。義渠君無緣無故,突然上朝,且送來如此貢物,的確耐人尋味。

惠侯又逗一會兒,扭頭問道:「愛卿此來,可有要事?」

朱威稟道:「君上,趙、韓、中山、衛、魯、宋等國近幾日頻頻來使,說是伐秦的兵馬糧草皆已準備就緒,催問君上何時徵用?」

魏惠侯反問一句:「依愛卿之見,何時徵用為宜?」

「微臣以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徵調!」

魏惠侯略想一下,望著鳥兒道:「愛卿也都看到了,這些年來,秦人今非昔比,不僅是塊硬骨頭,而且是塊大骨頭。我們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磕壞牙齒。幾日來寡人反覆思慮,秦公既已知錯,願意順從,寡人何不因勢利導,使秦人之力為我所用呢?」

儘管朱威心裡已經有所準備,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仍然使他微微吃驚。愣怔有頃,朱威緩緩說道:「君上聖明。不過,微臣仍有一慮,不知當講否?」

「愛卿請講!」

朱威掃一眼八哥鳥兒:「君上,秦人單是歸服,倒也說得過去。然而,公孫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勸君上南面稱尊,就是做得過了。微臣以為,依公孫鞅為人,秦人此舉,抑或別有用心。」

魏惠侯面現不悅之色,別過頭去,緩緩說道:「愛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復列國使臣,就說寡人謝過他們了!」

「微臣遵旨!」

朱威剛走,毗人進來稟道:「君上,上將軍求見!」

「宣他進來!」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是兩名宮人抬著兩隻木箱走進院子。惠侯正自驚異,公子卬走進來,叩拜於地:「兒臣叩見君父!」

魏惠侯的眼睛緊盯木箱,許久方道:「卬兒,此是何物?」

公子卬再拜:「不過幾件衣飾,是兒臣特意孝敬君父的!」

公子卬突然送來衣服,魏惠侯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公子卬:「衣飾?卬兒你——打開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開一隻箱子,指著箱中的王服、王冠、王履之類,輕聲奏道:「兒臣比照周天子朝服款式,為君父做了幾件衣飾,請君父過目!」

魏惠侯一下子怔在那兒,一會兒看看箱中的衣物,一會兒看看公子卬,似乎仍然沒有反應過來。

公子卬拿起王服、王冠,又欲說話,魏惠侯臉色突然一變,大喝一聲:「放下!」

公子卬吃此一驚,急將衣飾放下,兩膝一軟,順勢跪在地上。

魏惠侯手指大門:「出去!」

公子卬完全愣了,跪在那兒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聲音,轉對毗人:「轟他出去!」

「兒臣告退!」公子卬這也醒悟過來,連拜幾拜,倉皇退出。

公子卬兩腿發軟,惶恐不安地走出宮城,驅車徑至上大夫府中,沖陳軫叫道:「你你你——你害我!」

陳軫一時怔了:「上將軍,快說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公子卬悔恨交加,「本公子依你所說,將王服獻予君父,本想討個好,不想討來的卻是一頓呵斥!」

陳軫細細問過詳情,長吁一氣,朝公子卬拱手笑道:「大事成矣,下官恭喜公子了!」

公子卬一愣:「恭喜?」

陳軫笑道:「走,到元亨樓去,下官為公子賀喜!」

這日傍晚,魏惠侯回到寢宮,早有宮女為他卸去衣冠。毗人打個手勢,一個執事太監手持銅盤跪在面前,銅盤上排滿了眾嬪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大手一擺,太監會意,端上盤子迅速退去。魏惠侯在廳中連踱兩個來回,轉向毗人,若有所思道:「那兩隻箱子呢?」

毗人恍然明白過來,轉身走出。不一會兒,引著幾個太監抬著公子卬送來的兩隻箱子走進來。毗人打開箱子,魏惠侯疾步上前,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來覆去看有許久,連連誇獎:「嗯,選料、做工都算上乘!」

毗人笑道:「君上,何不試穿一下,看看尺寸是否合意?」

魏惠侯不耐煩地用下巴指了一下箱子,毗人會意,拿起王服、王履、王冠,察言觀色地侍候惠侯穿戴齊備,引他走至試衣鏡前。魏惠侯對鏡左右扭身,毗人審看一遍,讚道:「君上,不緊不松,正合適!」

眾太監更是連聲稱好。魏惠侯在鏡前又扭幾次,喜形於色,連聲讚道:「寡人總把卬兒看做粗人,不想他動起心思來,倒也絲絲入扣,哈哈哈!」

惠侯安歇之後,其中一個太監換上便服,悄悄出宮,快馬趕至元亨樓,林掌櫃急急引他走至樓上一套雅室,但見管弦齊鳴,美女舒臂,公子卬、陳軫正在欣賞齊舞。戚光眼尖,看到兩人站在門口,急忙出來,太監衝他耳語一番,匆匆離去。

戚光踅身走至陳軫面前,在他耳邊如此這般,陳軫樂呵呵地轉對公子卬道:「真讓下官說中了!宮裡來人說,方才君上試穿王服,連聲誇耀上將軍您做事細微呢!」

公子卬這也鬆出一口氣,點頭讚道:「上大夫謀事,本公子歎服!眼下看來,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只是——下一步該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慮?」

陳軫微微一笑:「下官早已有所安排,過幾日就可稟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