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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起靈。

隨著一聲宣告,我們送姥爺的最後一程,終於上路了。舅舅打碎了燒紙的砂盆,弟弟捧著姥爺的遺像,他的一眾兒女跪倒在姥姥家的樓下,母親痛哭得無法自已。我手裡拿著剪好的紙錢,跪在柏油馬路上,眼睛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又迅速消失。

在去殯儀館的路上,我坐在車裡,一路撒著紙錢,他們告訴我這是買路錢,轉彎的時候,要告訴姥爺,轉彎了。過橋的時候,要告訴姥爺,過橋了。手裡的買路錢不能斷,要一路走一路撒,這樣姥爺就有錢順順利利地上路,彷彿他的靈魂就棲息在這紙錢裡飄飄蕩蕩。

姥爺啊,一路撒下的,不僅僅是你要過去的金銀,還有我曾經為你許下的承諾,要讓你一直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承諾,哪怕你已經離開,也要走得安然。

在停留的單間裡,我終於第一次見到了去世的姥爺,有人掀開棺槨,撩起薄被,讓親戚們圍繞一圈先瞻仰。家人已經紛紛跪在地上痛哭,根本無法忍受這樣訣別的時刻。良久,我被人攙扶起來,顫顫巍巍走到棺槨前,我忍不住全身劇烈的顫抖,腦子裡像是過了閃電一樣轟的一切空白,我忍住不把眼淚滴在簇新的薄被上,強忍著內心無法言語的難過,抬眼去看躺在那裡已經無法醒來的姥爺。

這是最疼愛我的姥爺麼?姥爺在這孤單的房間躺了兩天,臉上因為化妝抹了一點點的粉,讓臉看起來紅潤一些,雙眼緊閉,但又感覺異常的浮腫,整個臉軟軟地垮在那裡,青青的胡茬兒依然明顯,嘴裡含著銅錢,有紅線露出來。看上去那麼脆弱,那麼蒼白。

姥爺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我記憶中的痕跡,看上去那麼陌生,那麼孤獨。我相信,姥爺已經走遠了,走得非常遠非常遠,他不會在這裡,因為他不忍看到他的孩子們如此難過,而我們即將要告別的,只是一具沒有了靈魂的身體。

告別儀式中,我和家人站在姥爺的左側,親朋好友前來送別,我忍不住一次次盯著姥爺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想到以後再也無法看到,就忍不住多看一會兒,再多看一會兒。在殯儀館的焚燒爐前,我們跪在地上,看著姥爺被推入了焚燒爐,我一邊哭一邊內心裡大喊,姥爺,快跑!別讓那無情的火焰焚燒了你善良的靈魂,別讓那翻滾的黑煙玷污你年老的身軀,別讓那個世界的紛爭打擾了你難得的清淨,別讓我們的哭聲讓你無助地回頭和徒勞地流連。

姥爺,走吧,走吧,一路走好。走吧,走吧,不要回頭。走吧,走吧,舊夢依稀,往事迷離。走吧,走吧,此生未了,來生再續。

在滿是紙屑的空地上,我看到了巨大的煙囪裡冒出的濃濃黑煙,黑煙在灰濛濛的天空中盤旋,然後逐漸退散,直到消失。舅舅從窗口接過姥爺的骨灰盒的時候,我用手輕輕拂過,感覺微微的發熱。我無法相信,那麼高大魁梧的姥爺已經化作了一團灰,停留在了這樣一個小小的盒子裡。我更無法相信的是,從今以後,在這個小小的盒子裡,就要盛放著他八十二年的歲月,如此沉重的時光,這如何安放?

一連串的祭奠儀式後,姥爺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寄存處的小閣子裡,那裡擺放著姥爺的水晶杯,有他最愛的香煙,有手機、茶具、食物。因為習俗,我未曾捧一捧姥爺的骨灰,想來應該是那樣的沉重,一個如此重的身體,最後化作了粉末,化為了灰燼,被存放在高高的閣樓之上,終結了一生。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選擇這最後的結局,正如工作人員看到如此難受的我,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來的地方,最後來的地方,沒什麼好看的,走吧,不要在這裡多停留。

姥爺的骨灰安放好後,他生前穿過的衣服、鞋子,用過的梳子、被子、褥子、床單,我買的帽子,母親買的收音機,父親買的剃鬚刀,所有的錫箔、紙錢和花圈,都一同扔進了爐子裡,翻滾的火焰吞噬了姥爺曾經的一切,火在風中嘩啦啦的聲音,彷彿是與姥爺最後的訣別。所有的一切都一同燒了,都沒有了,都成為過去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車行駛在路上,我靠在座椅上沉沉地睡去。旁邊的聲音越來越遠,彷彿做了一些雜亂無章的夢,奇奇怪怪。在夢中我彷彿看到一片農田,還有一些樹,樹上掛著的都是小小的鈴鐺。遠處看不到盡頭,好像有山的模糊的影子。空曠的田埂小路上,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過去,轉身,對著我微笑,是這樣好看而爽朗的微笑,是這樣讓人心情愉悅的微笑。

我猛然醒來,發現自己渾身顫抖,不可自制。我看著旁邊坐著發呆的弟弟,他的眼裡乾澀苦楚,一言不發,車裡有人在大聲聊天,誰也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是否在這短暫的夢中見到了年輕模樣的姥爺,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明白,生活一如既往,只有離開的人,永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