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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海之上,南十字星之下

作為筏民的生活與工作

時光荏苒,轉眼已過了好幾個星期。我們前不見船影,後不見海上有人類的丟棄物。整個大海都屬於我們,海平線完全向我們敞開胸懷了,真正的和平與自由從空中飄然而至。

空氣中清新濃重的海腥味和週遭纖塵不染的湛藍環境,把我們身心都洗滌一新。我們忽然發現,所謂文明世界中人類所關心的一些重大問題,似乎都變得遙遠虛幻而又荒誕不經,那些問題都只是人類思想的反常產物,唯有大自然的力量才至關重要。而大自然的種種威力對這隻小小木筏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記。或許是把它也當成了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由於它不破壞海洋和諧,只是像魚和鳥一樣適應著水流和海洋。大自然沒有作為敵人襲向我們,而是變為穩妥而可靠的友人來助我們一臂之力。在風推浪湧海流的運送下,我們直奔目的地。

在我們漂流的那段日子裡,任何一艘船在任何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如果駛到我們身旁,都會見到我們在隨波逐流,條狀長波的浪峰泛著層層浪花,一條條滾滾前行,同時,貿易風扯著橘色的風帆直指波利尼西亞。

那船上的人還能看到,木筏尾部一個滿臉棕色鬍子赤身裸體的人,一邊拉著一根打滿結的繩子,一邊與一支長長的導向槳搏鬥,如果風平浪靜,他就會坐在驕陽下的木箱上打盹,用腳趾悠閒地扶住導向槳。

假如那個人不是本奇特,那本奇特一定趴在竹艙的地面苦讀他那七十三本社會學著作中的一本。本奇特同時還是司務長,他負責安排一日三餐。每天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會看到赫爾曼手拿氣象儀站在桅桿頂上,或是戴著潛水鏡潛到木筏下面檢查中心板,或是收回橡皮艇,又或是忙著擺弄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測量儀器和氣球。他是我們的技術總監,負責氣象、水文考察任務。

而克那特和托斯坦總在忙活他們受潮的乾電池、烙鐵和線路。他們使出戰時學到的全部本領才令這部在水面上一英尺的電台得以在浪花和露水的侵襲中保持通暢。

每晚他們輪流向太空播發我們的報告和天氣觀測,然後不知被哪位業餘無線電愛好者收到,再轉到華盛頓的氣象局或是其他有關單位。埃裡克則總坐著補帆、拼接繩子、搞木雕或給我們這些大鬍子和怪魚畫速寫。每天正午他總拿起六分儀站在木箱上觀測太陽,算出我們一天之中經過的里程。而我自己則記航海日誌、寫報告、採集浮游生物、釣魚和攝影,這幾件事已夠我忙了。總之,每個人各司其職,互不干擾。掌舵和煮飯之類的重活都平均分派。每人在每天白天和晚上各掌舵兩小時,做飯也是每天輪換。除了某些必須遵守的規定,如夜間值班腰間必須繫繩,救生帶必須放在固定位置,室內不准吃飯以及必須到木筏尾部的圓木頭上去「出恭」之外,我們沒有其他任何限制。如有重大決定,就召開印第安式的會議,經集體討論定奪。

「康鐵基」號每日最後一個值班人負責叫醒當廚的人,當廚人迎著朝霞、睡意矇矓地爬到被露水打濕的艙面上,動手撿飛魚時,這一天就開始了。我們不同於波利尼西亞人和秘魯人,我們不吃生魚,—定要在煤油爐上煎熟以後再吃,煤油爐放在木箱裡用繩捆在竹艙門外面。木箱就是我們的廚房。此處正好背著東南方吹來的貿易風,其餘地方都迎風。風浪吹得爐子裡火苗亂竄時,木箱才能著火。有一回做飯的睡著了,整個箱子全著了火並很快殃及竹牆,等到煙灌進竹艙時,牆上的火也撲滅了,在「康鐵基」號上救火簡直太容易了。

酣睡在竹艙裡的人很難聞見煎魚香味立刻起床,所以做飯的人通常是用叉子叉他們一下,或者怪聲怪氣地唱「早飯好了」,直唱到他們確實害怕繼續聽下去為止。如果木筏邊上沒有看見鯊魚翅,大夥兒就一頭紮到太平洋裡以最快速度洗個澡,於是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之後大家便在木筏邊上開始享用露天早餐。

木筏上的食物簡直無懈可擊。我們做飯可以參照兩種試驗性的菜譜:一種是20世紀的軍需型,一種是15世紀的康鐵基型。托斯坦和本奇特屬於第一種類型的試驗對象,他們先吃貯藏在圓木與竹條艙中間的特製軍用份飯。他們不喜歡吃魚和海鮮。每隔幾周我們就打開捆在竹條艙面的繩子,拿出竹艙前半部綁得極為牢固的食物。紙箱外的一層瀝青硬殼現下證明是耐海水的,而旁邊散放著的密封罐頭已經因為海水的不斷沖刷而腐蝕壞了。

康鐵基當年渡海時沒有瀝青或密封罐頭,也沒出現嚴重的口糧問題。當時他們吃的食物有些是從大陸帶去的,也有在航行中自己捕撈的。我們可以假設,當康鐵基從的的喀喀湖敗北離開秘魯海岸時,他的頭腦裡有兩個可能的目標。在那個拜日的部族中,身為太陽的化身和民族的精神領袖,他很可能要對著太陽冒險出海航行,希冀找到一塊嶄新的較為和平的土地。另一種可能就是帶領他的木筏隊沿南美海岸北上,去一個他的敵人勢力範圍以外的地方建立新的王國。為了躲避沿岸險惡的礁石灘和沿海敵人的部落,他會跟我們一樣不期然做了東南方向貿易風和洪堡德急流的俘虜,在大自然的強大力量的推動下,同樣會沿著這個大半圓形漂向日落的地方。

食物與飲用水

無論這些拜日者逃離故園時有過怎樣的念頭,他們確實為出航準備了充足的食物。當時這個原始民族的食譜中最主要的就是乾肉、干魚和白薯。當他們沿秘魯荒涼的海岸起程時,在木筏上準備了大量淡水。他們不懂用陶器,常常用不怕磕碰的巨大葫蘆的外殼盛水,不過木筏上更適應用粗竹筒。他們打通竹節中間的擋隔,從一頭的小孔往裡面灌水,再以活塞、樹脂和松香堵上。把三四十個這種粗竹筒順著木筏捆在竹艙底板下的庇蔭處,讓冰冷的海水(赤道急流水溫度華氏79度(1))不停沖刷著竹筒。利用這種辦法儲水比我們在全程耗費的總量還多兩倍,如果在木筏下邊的水中再綁一些竹筒還可以再帶一些水,因為綁在下面既不佔地也不佔重量。

兩個月後,我們發現淡水開始變質有味了。不過此時我們已過了缺雨區,進入了雨量豐沛的海域,可以隨意享用雨水。我們每人每天可分到一夸脫的水。這個定量並不是每天都能夠喝完的。

我們的先行者從大陸出發時即使準備的食物不充足,他們只需隨急流渡海,就不愁食物,急流中的水產非常豐富。在我們全部航程中,沒有一天木筏周圍沒有魚,也沒有一天捕不到魚。幾乎天天都有飛魚自動送上門來,味道鮮美的大狐鰹甚至隨著海水從船尾湧到木筏上來,當水從篩子一樣的圓木縫隙裡漏下去時,狐鰹便直挺挺地躺在木筏上。餓死是絕無可能的。

古代土人早就深知二戰沉船遇難的人偶然想到的辦法:咀嚼生魚吸取魚的汁液止渴,也可把魚片放到布裡絞出汁來,若遇見大魚時,只要隨隨便便在魚的體側挖個小洞,很快那裡便充滿了淋巴滲出物。只要哪怕有一點兒辦法,就沒人願意喝魚汁,可魚汁鹽分極低,能夠止渴。

我們經常在海裡洗澡以便保持全身濕潤,並且躺在陰涼的竹艙裡,如此就會大大減少口渴的感覺。如果鯊魚在木筏四周趾高氣昂地遊蕩,不能跳進海裡痛痛快快洗澡的話,我們只須躺在木筏尾部,用手指和腳趾拉緊繩子即可。然後每過幾秒鐘清涼的太平洋水就會把你沖個透徹。

在氣候炎熱飽受口渴折磨時,一般總認為是身體缺乏水分,由於這種誤會,結果是我們往往過量飲水,卻沒有任何補益。在熱帶,酷熱難當之際,你把溫熱的水灌到口中直到喉嚨感覺濕潤了,可依然覺得口渴。其實身體需要的是鹽分,而不是水,真是奇怪。我們專門為木筏生活定的菜譜——包括在特別炎熱的天氣定時吃食鹽片,以補充出汗流失掉的體內的鹽分。每當烈日如火炙烤著木筏,卻又沒有一絲微風時,我們都會這樣去做。但儘管我們增加了飲水定量,直喝得肚子嘰裡咕嚕地叫,但喉嚨裡依舊幹得厲害。這時我們就在淡水裡摻入20%到40%的鹹澀海水,誰也沒料到這種混合水竟真能止渴。喝完後好半天嘴裡還殘留著海水的味道,但不口渴了,並且這樣又減少淡水的用量。

一天早上我們正坐在那裡吃飯,一個浪頭打過來濺得整碗粥裡都是海水。我們卻也從中免費學到一點點小小常識:燕麥能把海水中大部分令人噁心的味道去掉。

波利尼西亞的老人中至今保留著一些有趣的傳說:相傳,他們的先祖揚帆渡海時隨身攜帶了一種植物,放在口中咀嚼能止渴。這種植物還另有奇效,那就是在萬不得已時喝了海水,如果咀嚼此物能止噁心。南海群島沒種植物,所以這必是他們祖先故土的產物。因為熟諳波利尼西亞歷史的土著一再重述這些話,現代科學家們進行了調查研究,結果是,已知的唯一有這種作用的植物應是古柯樹,是秘魯的產物。印加人先前的陪葬品表明,在史前期的秘魯,印加人和他們隱沒的先驅都常用這種含古柯鹼的古柯植物。每當他們上山下海進行了消耗體力的活動時,他們就帶著大量古柯葉,每天咀嚼它用以消除口渴和疲勞。咀嚼葉子甚至使人在短時期內喝海水,而在一定程度上不受到影響。

我們沒在「康鐵基」號上面嘗試古柯葉,但前艙一隻筐裡裝了很多其他植物,有的已在南海諸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足跡。我們把大筐拴在竹牆的避風處,隨著時間的推移,柳條筐裡的白薯和椰子的黃芽綠葉越長越高,宛如一座小型熱帶花園。

白薯和葫蘆的證明

當歐洲人首次來到太平洋群島時,他們在復活節島、夏威夷和新西蘭看到大面積的白薯地,其他島上也種植這種作物,但是只限於波利尼西亞地區,再往西就沒有這種植物了。在這些偏僻的島上白薯是最主要的農作物之一,除此以外,島民主要靠漁獵為生,波利尼西亞許多神話都以這種植物為主題。據說,康鐵基和他妻子帕尼從故鄉來時,就親自帶了這種植物,白薯是他們家鄉的主食。新西蘭的傳說證實:白薯不是由獨木舟帶來的,而是由「用繩子連接的排木」帶來的。

如今我們已知,在歐洲人的時代以前,世界上只有美洲生長白薯。鐵基帶來的白薯(Ipomoea batatas)正是印第安人從古至今就栽種的那種。

白薯幹不但是波利尼西亞水手的主食,也是古秘魯人的重要旅行口糧。只有經過精耕細作白薯才能在南海島嶼上成長,那種認為白薯或許是從秘魯隨大洋急流漂過4000海里自行傳播在各島的論點是不可靠的。證明波利尼西亞人起源的這一重要線索是不容抹殺的。語言學家指出,在零星分佈的南海諸島,都管白薯叫「庫馬拉」,而秘魯的古印第安人也這麼叫。因此植物的名稱應是隨著植物漂過了大海。

瓶葫蘆(Lagenaria vulgarig)是我們在「康鐵基」號上攜帶的另一種主要的波利尼西亞人種植的植物。它的皮和果實都有重要用途,當地人使用在火上焙乾的葫蘆外殼盛水。它也是一種非常典型的人工栽培作物,同樣不可能單靠海水傳播而自行在野外繁殖,古波利尼西亞人和原始的秘魯人所種的也是同一種葫蘆。在荒涼的秘魯海岸史前基地中曾經發現過這種用來裝水的瓶葫蘆,首批白人來太平島以前幾個世紀裡,島上的漁獵部落也使用瓶葫蘆。波利尼西亞稱瓶葫蘆為「基米」,在受秘魯文化影響最深的中美印第安人中也發現了「基米」這個稱謂。

我們還帶了其他幾種水果想試試能否帶過去,可是大多數沒等到腐爛,在幾星期之內就被我們吃完了。除了這些水果,我們還帶了一種同白薯一樣起過重要作用的植物。就是兩百隻椰子,這是我們的清涼飲料,也是我們磨煉牙齒的好材料。有幾隻椰子很快發了芽,我們在海上才過十個星期,六棵幼苗就長到一英尺高,頂破胚芽長出厚實的綠葉。在哥倫布時代以前,巴拿馬地峽和南美都有椰樹。歷史學家歐文耶托寫道,西班牙人到來時,秘魯海岸一帶長著好多椰樹。那時太平洋所有島上早就有椰樹了。

至今植物學家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椰子是從何時何地越過太平洋進行傳播的。目前我們發現了一點:椰子雖有聞名遐邇的堅硬外殼,但不可能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渡過大海,我們艙面大筐裡的那些堅果在波利尼西亞的途中始終保持新鮮,還能發芽。可我們另一半放在艙底的儲備食物中,任憑海水沖刷的這些椰子全部毀於海水。椰子渡海不會比輕木筏更快。它們之所以毀壞是由於它的幾個眼吸進了海水。而大洋裡收拾殘渣的兇猛魚類也絕不會讓任何漂在水中的食物從一個世界到達另一個世界的。

一隻名叫約翰的海面蟹

在距離陸地幾千海里的地方,我們遇到過形單影隻的海燕和其他能在海上棲息的鳥類。風平浪靜時,當我們航行在湛藍色大海深處,時而會發現一片隨波逐流的白色羽毛。假如來到這片羽毛面前細看,會發現上面還有兩三個乘客正愜意地隨風漂流。當「康鐵基」號快要從旁邊駛過的時候,這些薄情的乘客一見這艘既快又寬敞的船隻過來,便一齊橫越水面快速奔近,爬上木筏,舍下羽毛任其孤零零漂遠:「康鐵基」號很快就搭滿了偷渡客。這些乘客是海面蟹,指甲蓋大小,偶爾也有大的,如果我們捕捉的話,它們就會成為木筏上這些巨人口中的美食。

這些小蟹儼然海面警察,一旦有利可圖就趕緊出手。如果某一天當廚的人忽略了圓木縫隙中的飛魚,次日上面就會趴著八到十隻小蟹,伸著螯大快朵頤。一旦我們出現,它們經常嚇得連奔帶跑躲起來,但木筏尾部架槳的木墩旁有個小洞,裡面住著一隻非常馴良的螃蟹,我們叫它約翰。

它跟鸚鵡一樣是大伙的寵兒,螃蟹約翰成為我們這個小集體中的成員。在晴朗明媚的天氣,掌舵的人背對竹艙坐著駕船,在這一望無垠的藍色大海之中,如若沒有約翰的陪伴,會備感孤單,其他小蟹像船上所有的蟑螂一樣東躲西藏亂偷東西,約翰則不然,它圓睜雙眼,傴僂著肥圓的身子蹲在洞口等待換班的人。每個值班的人來時都會帶些餅乾屑或一小塊魚給它,只要我們在洞口彎腰等著,它便爬到洞中伸手用螯取走小塊食物,然後回去坐在洞口像小孩一樣把食物塞進口中咀嚼。

小蟹蒼蠅似的趴滿了被海水浸透的椰子上,椰子發酵後就裂開,招來許多隨浪捲上木筏的浮游生物。當我們學會如何一次性捕捉到足以一口吃的浮游生物時,我們這些木筏上的巨人也感到這是一種多麼可口的食物。

在「生魚湯」中航行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成億上兆隨波逐流的微生物營養價值極高。那些個不吃浮游物生物的魚和海鳥儘管身軀龐大,可它們都有賴那些吃微生物的魚或水生動物為食。浮游生物是在海面游弋的數千種可見和不可見的微小生物的統稱——有一些是植物(植物浮游生物),另外一些是漂散的魚卵和微生物(動物浮游生物)。動物浮游生物以植物浮游物為食,而植物浮游生物則仰仗氨草膠、硝酸鹽和死去的動物浮游生物所形成的亞硝酸鹽為生。它們一方面相互依賴維持生命,同時又是海中和海面上活動的一切動物的食物。它們的形體雖小可數量驚人。

在充斥著浮游生物的水域,一杯水裡能盛下幾千個。人類曾多次餓死在海上,由於他們沒有找到能用叉、網或鉤來捕獲大魚。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境況實際等於是在兌了大量水的生魚湯裡航行。這些守著魚湯忍饑挨餓的人,如果除了魚鉤和網之外另有一種過濾生魚湯的工具,他們就會發現這種極富營養的浮游生物食品。或者將來有一天人類會想到從海中大量收穫浮游生物,就像如今在陸地上收穫莊稼一樣。只一粒糧食也同樣不起作用,數量多了就成了食物,

海洋生物學家阿‧迪‧巴伊科夫博士同我們談論過浮游生物,並送了一張適合捕捉它們的網給我們。「網」是綢子做的,每平方英吋有將近三千目。網呈漏斗狀,口部呈圓形套在鐵環上,圓環直徑十八英吋拖在木筏後面。就像捕撈其他魚類一樣,收穫的數量隨時間地點而改變。越往西海水越熱,捕獲量也越小,夜間的收穫最好,因為在陽光普照時許多浮游生物幾乎都潛入海底去了。

假如我們在木筏上沒有其他方法消磨時光的話,我們就俯身趴在地上,把鼻子湊近網上尋找樂趣。這倒不是由於它們味道好,浮游生物並不好聞。也不因為它們密密麻麻的樣子可以引起食慾。只是因為,當你用肉眼觀察堆在板子上的浮游生物時,會見到各種各樣變幻無窮的形態和顏色。

它們大多是微小的蝦狀甲殼綱生物(copepods)或漂散的魚卵,當然也有魚和貝類的幼體、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小蟹、水母和萬千種極可能是從沃特‧迪斯尼畫的《幻想集》裡爬出來的小生物。有的像玻璃紙剪成的長著邊毛的顫巍巍蠕動的小精靈,另一些則像沒長羽毛只長硬殼的小紅嘴鳥兒。大自然的確下了番苦功來創造這些浮游生物,超現實主義畫家看到它們以後也會自歎弗如的。

洪堡德急流在赤道處折向西南,我們在這裡每隔幾個鐘頭就能從口袋裡倒出幾磅粥狀浮游生物。它們像一層層帶色的蛋糕一樣擠在一塊,由於我們經過的區域不同,於是各層便出現了棕色、紅色、灰色和綠色。在夜晚,磷光閃爍時,我們收網就像拉回一袋流光四溢的珠寶。可一旦拿到手上,這些海盜的珠寶立刻變成幾百萬隻纖細微小的發光的蝦和閃著磷光的魚幼體,它們猶如一團火在黑暗中散發著光輝。我們把它們倒進桶裡,這些又黏又濕的東西向外流時就像是用螢火蟲煮的仙粥。我們夜間的收穫近看其醜無比,但遠看卻美妙絕倫。雖然它的氣味難聞,不過只要你鼓足勇氣嘗一口,味道卻相當好。如果這一匙的成分是小蝦的話,那麼它的味道就和蝦餅、龍蝦和螃蟹毫無區別。假如主要由深海魚卵組成,味道就像魚子醬,有時像牡蠣。

那些不能入口的植物浮游生物,或因體積大小從網眼漏掉,或是大到可用手指揀出來。這道菜裡有些硌牙的東西,是一些類似玻璃的單個膠狀腔腸動物和約半英吋的水母。這些東西味道很苦,必須丟掉,其餘東西可以入口,生吃或是放在淡水裡熬粥或湯均可。人的口味各異。我們中有兩個人覺得浮游生物美味無比,兩個人認為還可以,另外兩人則一見就反胃。從營養的觀點來看,它們與較大的貝類等同,如若加上調料又烹調得當,愛吃海鮮的人定會視其為桌上佳餚。

這些微生物含大量熱值,這點已被藍鯨證實,儘管藍鯨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卻以浮游生物為食。當我們坐著木筏觀看過路鯨魚噴水柱,它用透明的鬍鬚毫不費力地把浮游生物濾進口中時,我們發覺自己用小網捕捉太落後了,我們的網常被飢餓難當的魚兒吞掉。有一天我們把整個網丟在海裡了。

鯨魚,海豚,甚至螞蟻

「你們這些吃浮游生物的傢伙為什麼不學學鯨魚呢?」托斯坦和本奇特指著一條噴著氣的鯨魚,對我們其餘的人蔑視道,「嘴裡灌滿水,再從鬍子中間噴出來!」

我曾在船上遠遠地見過鯨魚,在博物館看過鯨魚標本,可這個巨大的屍身給我的感覺,總不同於真正的熱血動物,比如馬和象所給人的感覺。當然,從生物學角度我承認鯨魚是地道的哺乳動物,可事實上,從各方面來說它都是一種大型冷血魚。而當巨鯨衝到木筏邊上來的那一刻,我們得到的印象就迥然不同了。

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木筏邊上吃飯,海在身邊伸手可及,只要往後一仰就能洗碗,忽然背後有個東西,如同泅水的馬一樣呼吸,我們嚇了一跳,一隻大鯨魚已來到身邊瞪視著我們,由於距離太近,我們看到出氣孔下面有個地方像擦得珵亮的皮鞋一樣閃著光。海上難得聽到真正的呼吸聲,這裡所有生物都到處扭動卻毫無聲息,它們沒有肺只能扇動腮,所以我們對鯨這個多年以前的堂兄弟油然生出一種溫暖而親切的感覺,它跟我們一樣在海上漂泊得太久遠,而無法回頭了。來客不是冰冷的像癩蛤蟆一樣的鯨鯊,鯨鯊連張開鼻孔呼吸新鮮空氣的本領都缺乏,我們的客人使人聯想到動物園裡肉厚膘肥的有趣的河馬,它真的在下沉之前換氣,帶給我一種喜悅感。

鯨魚頻頻造訪,來的大都是小海豚和長牙的鯨,它們成群結隊在我們週遭嬉戲跳躥,偶爾也有大群香鯨和其他龐大無比的鯨魚,它或獨行或結成一小群光臨,時而鯨魚經過海平線吹起一根水柱,那情景就像船隻經過一樣,可有的時候它們卻徑直游向我們。當我們首次看見一次巨鯨改變航向朝著木筏游來時,我們做好了發生危險相撞的準備。巨鯨漸漸近了,每當它把頭伸出水面,我們都能聽到它沉重悠長的呼吸和噴氣聲。這頭碩大無朋、厚皮的、笨拙的陸地動物,吃力地在水中劃翔,它根本就不是魚,就好像蝙蝠不是鳥一樣。它一直游到我們左舷,我們全跑到左舷邊上,有一個人坐在桅桿頂上大聲喊道,他還看到七八隻正游向我們。

第一頭巨鯨烏黑發亮的前額在距我們不到兩米的地方,沉到水下去了。接著龐大的藍黑色身軀挨著腳下的木筏悄悄地一滑而過。它停住了,黑乎乎的紋絲不動,我們屏住呼吸注視著腳下比整個木筏還長出許多的巨型哺乳動物的背部曲線。隨後它在微藍的水中緩緩地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在此時,整個魚群圍了過來,但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很明顯,這些肆無忌憚、濫逞威風,用尾巴打翻捕鯨船的鯨魚定是先前遭到了攻擊:一個上午它們都圍在我們周圍,大抵是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方位噴水吹氣,但碰也不碰木筏和導向槳。它們在陽光普照中,在波濤中無拘無束地嬉戲,盡情享樂。大約中午時分,整個魚群像接到什麼信號一樣一齊沉入水中,再也不見蹤跡。

在木筏下面我們不但能看到鯨魚,而且要是掀開睡覺的葦席,還能透過圓木縫隙一直看到藍色透明的海裡的深處。

我趴在筏子上,不一會兒就可看到一個胸鰭或尾鰭搖搖擺擺,游來游去,偶爾還能見到整條的魚。假如縫隙再寬幾英吋,我們就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用魚線釣床墊下面的魚。

最喜歡陪伴我們的魚是海豚和舟。我們離開卡亞俄口岸外邊的急流以後,從第一頭海豚加入我們的行列時起,整個旅途中,木筏周圍每天都有大海豚搖來擺去。我們不明白吸引它們來到木筏這邊的是什麼力量,或許在浮動屋頂下的陰涼裡游泳很具魔力,也許每根圓木和導向槳上掛的花環般的海藻和籐壺成了它們的花園餐廳,吸引它們來進餐。開始時圓木上只長了一層薄薄柔軟的綠苔,接著一叢叢海藻以驚人的速度繁殖起來,結果當「康鐵基」號在大浪中顛簸時,看上去就像長著大鬍子的海神。茂密的綠海藻是纖小魚類和木筏偷渡客小蟹最喜歡的去處。

螞蟻也在木筏上猖獗了一段時日。有些圓木原來就有些小黑蟻,到海上後潮氣一大,便一窩蜂露出來鑽到睡袋裡,到處亂咬,我們飽受折磨,以為自己早晚要被趕下木筏。哪知當海上越發潮濕,它們終於明白過來,此地不宜生存,我們抵達彼岸時,只有極個別的幾個品種勉強活了下來。木筏上養得最好的要數小蟹和從一英吋到一英吋半長不等的籐壺。它們飛快地繁殖,尤以木筏的迎風面為最,剛把老的掰下來放進鍋裡,新生的幼體立即扎根成長起來。籐壺鮮美可口,我們採集海藻和滕壺拌在一起製成沙拉(2),雖然味道不算太好但可勉強入口。我們從未親眼目睹海豚在植物園進餐,但它們時常翻著閃亮的肚皮在圓木下面游弋。

海豚(dorado)是一種色彩絢麗的熱帶魚,萬萬不可將它和另一種也叫海豚的東西混為一談,這種海豚體形小,是長牙齒的鯨。那種海豚平均身長三英尺三英吋到四英尺六英吋,軀體相當扁平,頭部粗大,額頭凸現,脖子和頭部一樣粗壯。我們曾釣到過一條身長四英尺八英吋,頭高十三英吋半的海豚。它的色澤華麗,在水中呈藍綠色,宛若綠豆蠅的顏色,魚鰭閃耀著金黃色。可是它一旦出水身上便變為五彩繽紛的奇景,海豚死的時候顏色逐漸發生變化,先變為銀灰色,上面佈滿黑斑,最後變成一色銀白。這種顏色保持四五分鐘後,又慢慢呈現原來的色彩。海豚在水裡面常常像變色龍一樣改變身體顏色。有的時候我們看到一種古銅色的「新品種」,仔細辨認後方知原來是老相識。

由於海豚的前額高,它的外形像一隻兩旁壓扁的哈巴狗。這種食肉魚追逐飛魚群時,就像水雷一樣劃破水面。它心情愉快時會扁著身子快速前進,然後一躍而起,再像烙餅一樣摔將下來,拍得水面「啪」的一響濺起根銀柱。它一入水立刻再跳起來,接著又跳,隨著波浪跳向遠方。海豚發脾氣時,比如我們拉它上木筏時,它就咬人。托斯坦的大腳指頭裹著一塊破布瘸了好久,原來是一次他不小心把大腳趾伸進了海豚嘴裡,海豚就勢上下顎一合,用力稍稍大了一點。後來我們聽說它不僅襲擊人甚至還吞吃了游泳的人。我們聽了不禁毛骨悚然,因為我們天天都在它們中間游來游去。但它們絲毫沒有表露出有興趣的樣子。不過海豚的確是一種可怖的食肉動物,我們在它胃裡發現過魷魚和整個飛魚。

海豚對飛魚情有獨鍾。只要有任何東西在水面濺起水花,它們就盲目上前,以為是一條飛魚。在睡意矇矓的清晨,當我們瞇起怕光的眼從竹艙裡爬出來,半夢半醒地把牙刷伸進水中去蘸一下時,一條三十磅重的魚就會箭一般從木筏下面躥出來,然後失望地用鼻子頂頂牙刷。給它這一跳,我們頓時睡意全消。當我們默默坐在木筏上吃早餐時,一條海豚興許會跳起來,斜著拍起一陣強烈的水花,濺在我們背上再流到食物上。

一天我們正坐著吃午飯,托斯坦竟然把純屬編造的有關魚的故事變為現實。事情是這樣的,他突然放下吃飯的叉子把手伸進海裡,在我們還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海水就翻騰起來,一隻大海豚翻滾跳躍出現在我們面前。原來托斯坦抓住了一條從木筏旁邊靜悄悄漂來的魚線末端,線的另一頭釣著驚恐失色的海豚。前幾天埃裡克釣魚時,就是這只海豚把他的線給弄斷了。每天都有六七隻海豚在我們木筏周圍或下面繞著圈子跟隨我們前進。若遇到天氣惡劣時也許只有兩三條,次日天氣轉晴可能出現三四十條。如果中午想吃鮮魚,通常只需提前二十分鐘通知做飯的人即可。之後他就在一根短竹竿上拴條魚線,鉤子上放半條飛魚,一眨眼工夫海豚就上鉤了,游過來時頭部頂破水面身後還有兩三條跟蹤而至。這種魚的外形非常好看,剛捕獲時味道鮮美,有鯨魚和鮭魚的混合味道。魚肉能存放兩天,這就足夠了,因為海裡到處都是魚。

獵鯊小記

我們結識舟的方式不同。它們是由鯊魚帶來的,在鯊魚死後被我們收養。我們剛出海不久鯊魚就來造訪,很快就成為常客。有時它只是游到跟前看看木筏,繞一兩圈後就繼續前去尋覓獵物。但更經常的是它一聲不響地悶頭跟在導向槳後面,悄悄從右舷溜到左舷,偶爾輕輕搖頭尾鰭跟隨木筏緩緩前行。鯊魚藍灰色的軀體在皮下面被陽光一照看上去略顯棕色,它隨著波濤上下浮動,總雄赳赳地豎著背鰭。如果海上洶湧的波濤把鯊魚抬過我們頭頂,這時我們就像站在玻璃櫃前觀看鯊魚似的,直接看到它的側面,它威風凜凜地游向我們,一群無所事事的舟游在前面開道,那一瞬間,它們好像要直接游到木筏上來,可緊接著木筏輕輕地迎風擺動,跨過浪峰順著浪頭的另一邊滑下去。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由於鯊魚的名聲太臭,相貌可憎,我們對它非常敬畏,它流線形的軀體裡蘊藏著一股神奇力量,全身肌肉有如鋼絲,扁平的腦袋裡面充滿了凶殘暴戾,頭側長著貓一樣的小綠眼,一張足以吞下一個足球的血盆大口。當划槳的人大聲呼喊:「右舷有鯊魚」或「左舷有鯊魚」時,我們馬上跑出來找魚叉、手鉤並沿著木筏邊蓄勢待發。鯊魚總露著背鰭,在距圓木很近地方兜圈子。我們的手鉤打在鯊魚背部如砂紙打在鎧甲上,手鉤立時就像麵條一樣彎曲了,在激戰中手叉經常折斷,有鑒於此,我們對鯊魚的敬畏之情更深了。即使我們戳破鯊魚皮刺入它的軟骨或肌肉裡面,我們換來的也僅是一場激戰而已,鬥得四周水花四濺,最終還是被它掙脫逃走,唯一的痕跡就是水面上浮起一層油花慢慢擴散開去。

為了保存最後一把魚叉,我們把最大的魚鉤捆在一起藏在一隻海豚體內。為了以防萬一,我們用幾根鋼絲拴上魚餌扔進水裡,再把鋼絲綁縛在救生繩上。鯊魚躊躇滿志地緩緩游來,把嘴伸出水面。張開月牙形大口揚起脖子一口吞下整只海豚,海豚正好卡住它的喉嚨。鯊魚掙扎著把水攪得一片白沫,我們死命握著繩子。雖然這傢伙拚命掙扎,可還是被我們拉上圓木末梢,它無可奈何地躺在那兒張著嘴,像是在用兩排平行的鋸齒威脅我們。此時,借助湧上木筏的海水的力量我們把鯊魚從長滿海草的滑膩圓木末梢拉了上來,用繩子捆住它的尾巴,然後我們躲到一邊,等待著它自行了斷。

我們用這種方法捉住了第一條鯊魚,在它的軟骨中找到了折斷的魚叉尖,開始我們以為這條鯊魚因為受了傷才比較馴服。後來我們用相同的方法逮住了一條又一條鯊魚,每次都很容易上手。儘管鯊魚打挺和往前猛衝的力量著實沉得難以應付,可只要我們堅守陣地死命拽住魚線不讓它在爭奪中得到絲毫的便宜,它便會變得有氣無力十分溫馴,再也不使它那巨大的蠻力。我們捉到木筏上的鯊魚一般是六到十英尺長,有藍鯊也有棕鯊。這種棕鯊即使用快刀猛扎也戳不破裹著渾身筋肉的外皮,除非是使盡了全身氣力,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扎透。腹部和背部一樣也難以刺透,只有頭後兩側的五個腮縫才是全身僅有的致命處。

我們拉上來的鯊魚身上通常都黏著幾個黑乎乎滑溜溜的魚,它們扁平腦袋上的橢圓吸盤牢牢吸附在鯊魚身上,用手扯它們的尾巴也拉不動。假如它們願意,可以在一剎那就脫落下來跳到一旁,再貼到其他位置。如果它們的寄主沒有再回海裡去的跡象,而它們也不想再依附在鯊魚身上時,它們就跳下來消失在木筏的縫隙裡,再去尋找其他寄主。如果找不著鯊魚,它就暫時吸附在另一條魚的皮上。魚一般有一個手指長,最長可達一英尺。土人如果偶爾走運弄到一條活魚,他們有個辦法加以利用,我們嘗試了一下這個古老的方法。土人把魚尾拴好放它遊走,魚一見到魚就上前緊緊吸住,漁民拉住魚就可同時捕獲兩條魚。我們沒那麼幸運,每次我們拴住它的尾巴放它遊走時,它箭一般衝過去,牢牢吸在一根圓木上,它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巨型鯊魚。它黏在木頭上,無論我們怎麼使勁都無法拉下它。漸漸地我們在木筏上有了不少小魚,它們牢牢吸附在木筏邊的貝殼上頑固地堅守垂附著,和我們一起橫渡太平洋。

海上新寵——舟

魚又醜又笨,一點也不像它活躍的同伴舟,我們始終沒當它是招人疼的寵物。舟是種類似雪茄煙形狀的小魚,有著斑馬一樣的花紋,它們成群結隊地游在鯊魚的前面。它之所以得到這樣一個名稱是因為,人們以為它是在引導目光呆鈍的鯊魚朋友在海裡遨遊。事實上它只是跟隨鯊魚一塊兒走,如果它突然獨立行動,也不過是它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看到食物了而已。舟會一直陪伴自己的主人至最後一刻。因為它不能像魚那樣黏在巨人皮上,因此當它的老主人突然憑空消失的時候,它就變得手足無措了。此時舟會東奔西跑六神無主地拚命尋找,最後總是又回到鯊魚失蹤的地方,沿著木筏來回亂竄。時光一點一點過去了,鯊魚終是不再出現了,它們只好無助地東張西望另覓新主。於是「康鐵基」號就成了它們現成的新靠山。

如果我們趴下身子,將頭伸進清澈透明的水裡,木筏就像一隻海怪的肚子,導向槳像它的尾巴,中心板則像圓鈍的鰭一樣下垂著。木筏收養下來的舟在一塊塊中心極之間並排游動,完全不屑注意冒著氣泡的人頭,只有一兩隻迅速從旁邊衝過來,跑到鼻子跟前細細端詳一陣,又無動於衷搖搖擺擺地回去,加入到那些專心游水的舟行列中去。

舟分為兩隊巡航,它們大多在中心板之間游動,其餘的則排列成優美的扇形走在木筏前頭。偶爾它們也會離開木筏飛快衝出去,獵取路上碰到的微薄食物。每次飯後我們在木筏旁邊的水裡洗餐具時,那情景就像我們在殘渣剩飯中倒進了一整個雪茄煙盒的花斑舟。它們檢查每一塊碎屑,只要不是素食就吞下肚。這些莫名其妙的小魚就像孩童信賴大人那樣蜷縮在我們的羽翼下,我們也如鯊魚那樣對它們像慈父一樣愛護有加。它們成為「康鐵基」號的水族新寵,木筏上定了一條規矩:禁止捕捉舟。

跟隨我們的舟還是些不到一英吋長的幼魚,舟一般都有六英吋。當埃裡克用魚叉刺中那頭鯨鯊的頭部,它閃電般逃走後,它的部分僕從(舟)就追隨了獲勝者,這批魚有兩英吋長。在我們獲得一系列勝利後,很快就有多達四五十隻舟作了「康鐵基」號的隨從,很多舟喜歡木筏慢悠悠的行駛速度和每天的飯渣殘屑,於是它們就在大海裡護送我們行駛了幾千海里。

偶有不忠的叛徒。一天我正操舵,突然南方的海面翻騰起來,一大群銀色的海豚水雷般奔將過來,它們不像平常那樣悠閒地躺在水面上拍水前進,而像瘋了一樣騰出水面以極快的速度衝過來。在緊張慌亂的逃竄中,起伏的藍色海浪擊起層層白色小花,後面一個黑色脊背似快艇一般左衝右突猛扎過來。海豚亡命地劃破水皮衝出海面徑直奔向木筏,在木筏跟前潛入水中,一百多隻海豚擠成一團朝東方游去,木筏尾部的水上閃爍著絢麗的光彩。閃亮的脊背跟蹤而至,露出一半在水面上,它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潛入木筏底下,直衝向船尾後面的海豚群,這是條奇大無比的藍鯊,長約二十英尺。在它消失後,我們的許多舟也失了蹤影。它們找到了更令它們振奮的海中英豪,跟隨它去浪跡天涯,征戰四方。

飛魚誌異:烏賊的噴氣機

專家們特別要我們提防章魚,因為它能爬上木筏。華盛頓的全國地理學會給我們看過關於洪堡德急流某一區域的報告和引人注目的鎂光照片,那兒是巨大章魚出沒的地方,它們總是在晚上浮到水面上來。這些壞東西實在貪婪,如果一隻章魚抓到一塊肉,而自己又被鉤子鉤住的話,另一隻就會上來吃掉被困的同伴。它們的胳膊甚至能扼殺大鯊魚,在巨鯨身上也留下可怖的疤痕,它們醜惡至極的嘴像鷹嘴一樣藏在觸角中間。有人警告我們說,在夜間章魚雙眼閃著磷光漂浮在水裡,如果它們不想直接爬上木筏,它們可以伸出長長的胳膊摸遍木筏所有的角落,我們可不想晚上被一隻冰冷的胳膊纏住脖子把我們從睡袋裡拉出來,我們每個人準備了一把馬刀式的大砍刀,以備在摸索的胳膊弄醒我們時使用。我們起航時最令人不快的一件事就是,秘魯海洋專家又特別提起這事,並在海圖上給我們指出章魚出沒最高的區域恰好是在洪堡德急流中。

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論海上還是木筏上都沒有章魚的蹤跡。一日清晨我們首次發現了它們在附近水域存在的明顯跡象。旭日初升時,我們在木筏上找到一隻貓一般大小的章魚。它是在夜裡自個兒跑上木筏的。這時候它已死在竹艙門外,觸角還纏在竹筒上。竹條艙面上流淌著一攤像墨汁一樣黏糊糊的液體,它就躺在液體中間。我們用烏賊墨水在航海日記上寫了一兩頁日誌,這種黑汁和墨水一樣,然後把這隻小章魚扔進海裡,令海豚們喜不自禁。

這件小事意味著夜間很快就有更大的章魚來訪。如果小章魚上了木筏,那麼它飢腸轆轆的長輩們肯定更能夠。我們的先輩坐著海盜船(3)想起海老人時,感覺一定和現在一樣。可接下來發生一件事卻讓我們大惑不解。一天早上我們在屋頂的棕櫚葉上找到一隻年幼烏賊。這事讓我們困惑了,它不是爬上去的,因為除了屋頂正中別處都沒有墨跡。也不會是海鳥扔下來,因為它全身完整,沒鳥啄的痕跡。我們以為是打在木筏上的海浪把它拋上去的,可當夜值班的人都說不記得有過這種浪。一夜又一夜過去了,我們不斷在木筏上發現一些幼小的烏賊,最小的只有中指大小。

不久以後,我們每天都在艙面的眾魚中間發現一兩隻烏賊,即使風平浪靜的夜晚也是如此。這是些最最醜惡的章魚的幼魚,有八隻臂,上面長著吸盤,另外還有兩隻更長的臂,末梢有蒺藜一樣的尖鉤。可從未發現大烏賊爬上來的痕跡。在黑漆漆的夜晚我們見過水面上漂浮著的一閃一閃放磷光的眼睛,僅有一次我們看到海水如同開鍋一般沸騰起來濺起白沫,一個類似大車輪的東西浮上來在空中轉動,我們的海豚狼狽地跳出水面逃竄。我們始終解不開這個謎:為什麼小章魚夜夜造訪而大章魚從不上木筏。兩個月以後我們有了豐富經驗,也已遠離臭名遠揚的章魚區了,此時我們方找到答案。

幼年烏賊不斷造訪木筏。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們看到一群閃閃發光的東西從海裡跳出來,像大雨點一樣在空中飛舞,同時海豚追蹤而來,攪得海面好似開了鍋。起初我們以為是一群飛魚,我們已在木筏上看到過三次這樣的場面了。當它們走近以後,有些雨點似的東西飛起四五英尺高翻過木筏,有一隻正好撞在本奇特的胸口上,啪地落在艙面上。原來是只小烏賊,真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當我們把它放進帆布水桶裡時,它連續不斷地衝到水面上來,可由於受水桶局限,它沒法積蓄起必需的速度,所以只能讓半個身子跳出水面。

大伙都知道烏賊游水用的是噴氣機的原理。它將海水從體側的一根封閉的管子裡使勁往外擠,這樣它就可以高速向後一下一下噴射。它把垂在身後的觸手攏成一束抱住頭,於是就成為一條流線形的魚。它身體兩側的皮膚上有兩個圓肉褶,平時用來定向和撥水。許多大魚都愛吃小章魚,小章魚沒有抵抗的能力,為了躲避追逐者,它們能像飛魚一樣飛到空中,這是我們親眼所見。它們早在人類的天才想出噴氣機原理很久之前就已實際應用了。它們從體內排出海水取得一定速度之後,就以一定的角度衝向水面,把兩片肉褶像翅膀一樣張開。它們像飛魚那樣滑翔於波浪之上,飛行距離的遠近視速度而定。後來我們仔細觀察這種現象,我們常見到它們飛出五六十碼遠。有時單飛,有時則雙飛或是三隻一齊飛。我們所遇到的所有動物學家都不知道烏賊可以「滑翔」這一事實。

過去,在我曾是太平洋土著的客人時,常吃烏賊,它的味道像龍蝦和橡皮的混合物,但是在「康鐵基」號的食譜裡,它只能屈居末位。一旦我們在艙面上找到免費烏賊,我們就直接用它換取其他東西。我們交換的方法是把它掛在魚鉤上拋出去又拉回來,於是魚線的另一端就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就連金槍魚和狐也愛吃烏賊。這兩種魚可一向在我們菜譜上列居首位。

我們漂泊在海上的日子裡不總碰到老相識。日記上有很多條這類的記載:

5月11日,今天坐在木筏邊上吃飯時,一隻巨大的海洋動物兩次浮出水面攪得海面波濤洶湧,之後就溜了,不知是何物。

6月6日赫爾曼見到一條粗大的黑魚,寬闊的身軀呈白色,尾細有刺。它從右舷海中跳上來好多次。

6月16日左舷處看到一條怪魚。六英尺長,至少有一英尺寬,體長棕色,嘴細長,頭後的背上長有大背鰭,身子中間有一小片背鰭,尾鰭肥厚鐮刀形。距水面頗近,游動時像鰻魚那樣扭動。當赫爾曼和我們手持魚叉乘橡皮艇下水時。它沒入水中。後又浮起來再度潛入水中消失了。

次日正午時分,埃裡克在桅桿頂上看見三四十條與昨天一樣的魚,體長呈棕色。

6月18時克那特看見一條蛇一樣細長的東西有二三英尺長,它在水面上直立起來又倒下去,像蛇那樣緩緩蠕動著潛下水去。

有好幾次我們經過一大塊黑色的東西,面積如同一間房子的地面,像暗礁一樣藏在水皮底下一動不動的。我們猜測是聲名狼藉的缸魚,可它根本不動,我們從未到近前看看它的真實面目。

埃裡克的潛水竹筐

水裡有這麼多的伴兒,時光很容易就消磨過去了。有時我們必須潛入水中檢查木筏底下的繩子,那時候就益發有趣了。一天有一塊中心板鬆了,滑到木筏下面去了,被繩子纏住取不出來。赫爾曼和克那特最擅長潛水。赫爾曼兩次游到木筏下面躺在海豚與舟中間去推那塊板子。第二次他剛爬上來坐在木筏邊上喘氣,我們就看見一條八英尺長的鯊魚在離他腿不足十英尺處,正靜悄悄地從深水裡朝著他的腳指尖游過來。或許我們誤解了這條鯊魚,以為它心存不軌,就用魚叉猛刺它的頭部。鯊魚深感委屈死命掙扎。攪得浪花四濺,最後逃掉了,水面留下一層油漬。中心板的故障仍未排除,依舊纏在木筏底下的繩子上。

後來埃裡克想到一個辦法:做了一隻潛水筐。我們沒有什麼材料可用,只有竹子、繩子和一隻裝椰子的棕櫚葉編的筐。我們用繩子和竹子把筐的上面加高,然後每人輪流坐在筐中從木筏邊上由別人放下去。如此一來我們那兩條使魚垂涎欲滴的腿就躲在了筐裡,上面用繩子編結的半截儘管對我們和魚僅只起心理上的作用,不過如果有什麼東西懷著敵意向我們衝來,至少我們能夠立刻蹲下去躲藏,由木筏上的人把我們拉上去。

這只潛水筐不但實用,並且逐漸成為我們消遣的理想去處。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使我們可以研究木筏底下的浮動水族館。

每當海面寧靜的時候,我們便逐個爬進筐中,由同伴送入水中,一直到必須換氣時才上來。陽光下水裡顯得格外柔和,沒有一絲陰影。在水中睜眼看過,陽光不像水面世界那樣,沒有特定的方向。經過折射的光不僅從上面也從下面來。陽光已不是射線,它變得無所不在。抬頭仰視,木筏底部照得透亮:九根大圓木和錯綜複雜的繩結都沐浴在奇光異彩中,木筏周圍和整個導向槳上掛滿嫩綠的海草,像花環一樣搖曳生姿。舟排成整齊的隊列在水中游戈,像是披著魚皮的斑馬。一心想捕食的大海豚用不安、警覺、抽搐的動作繞圈。光線從四面八方照在從圓木縫隙伸出來的樹汁飽滿的紅木中心板上,板上黏著寧靜的白籐壺,它們那毛茸茸的黃色腮際有節奏地吸著氧氣和食物。一旦有任何東西距它們太近,它們就馬止關閉鑲著紅黃邊的貝殼,直至危險解除為止。

水中的光線對於我們這些對艙面熱帶耀眼陽光已習以為常了的人來說,顯得格外清澈和舒適。甚至當我們往身下永不見天日的萬丈深淵望去時,由於日光的折射,黑夜也變為熠光閃閃的蔚藍色。讓人吃驚的是,我們雖處於水面之下,卻能夠看到晶瑩透徹的蔚藍深處的水族。它們可能是狐鰹,當然也有其他魚類在那兒游來游去,可我們卻無法分辨,魚群有時候很大,我們常常感到不可思議,不知是海流中充滿了魚,還是深海中的魚有意識地聚集在「康鐵基」號下面陪伴我們幾日。

我們最喜歡在長著金鰭的金槍魚來訪時潛入水中,它們偶爾會成群結隊來到木筏旁邊,但大多數時間它們則是三三兩兩造訪,連續好幾天都不聲不響地在我們四周繞圈子,除非我們能引誘它們上鉤。從木筏上看,這些魚不過是些笨重的棕色魚,沒有什麼特別的斑紋,但一旦潛入水中的世界,它們的色彩和形狀就迥然不同了。這種變化真令人難以置信。有好幾次我們不得不爬上木筏,重新確定我們的方位,以便推斷我們在水下看見的是不是同一條魚。這個大傢伙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它不緊不慢從容傲慢地游動著,此時此刻它的儀容顯得格外雍容華貴,沒有任何魚類能與之匹敵,它們的膚色變為泛著淡紫色光澤的金屬色。它們像閃爍著銀白和鋼鐵色澤的水雷,週身比例勻稱適中,線條柔和細膩,鰭葉輕撥,140到200磅的身子就款款往前劃去。

我們與海以及棲身其中的生物接觸越深,也就越熟悉它,而我們自己則越來越有賓至如歸之感。我們明白了應尊重古代原始民族,他們的生活與太平洋息息相關,所以他們熟知的太平洋是我們所不知的。確實,今天我們已衡量過大海所包容的萬事萬物,給金槍魚和海豚定下了拉丁文的名稱。他們雖然沒有做過這些事,但他們對海的理解怕是比我們更加真實。

海圖上的暗礁

大海中難得有固定的標誌。波浪與魚,太陽和星星來來往往。據說在分隔秘魯和南海諸島4300海里中途沒有任何陸地。因此,當我們駛近西經100度,在太平洋海圖上看到我們航線的正前方標著暗礁時,我們感到非常吃驚。暗礁被畫成了一個小圓圈。由於海圖是當年出版的,我們查看了《南美航海指南》的參考部分,上寫「加拉帕戈斯群島西南600海里,南緯6度42分西經99度43分處,曾有人於1906年,後又於1926年報告說該處有暗礁。1927年有一艘輪船從該位置以西一海里處經過,但未見有暗礁,1934年另一艘船在此以南一英里處,經過,也未見有暗礁的跡象。『考利號』摩托艇1935年在此處測深至160仍未見底。」

據海圖上看,該處顯然仍被列為航海的可疑區域。吃水深的船隻駛近淺灘的危險性比我們大得多,我們不怕,決定向圖中所標地點前進,看看能否發現什麼。暗礁的位置比我們的航向稍偏北,因此我們將導向槳偏向左舷,並調整方形風帆使木筏頭部略微偏北,以便讓風和浪從右舷吹來。如此調整之後,濺到我們睡袋上的海水比平時多了一些,不過這個時候風力也大了許多。我們心滿意足地看到,只要風由船尾吹來,我們就能夠有十足把握穩妥地令「康鐵基」號以極大的角度切入風流之中。否則,風帆就會掉頭過來,我們又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控制住木筏。

我們連續兩晝夜駕駛木筏朝著西北偏北方向前進。海上波浪很大,並且由於貿易風時而從東南時而又從正東吹來,以致海面上的波濤變幻無常,可無論浪從何處來,我們自始至終漂浮著。我們不停地在桅桿頂上望。每當我們浮上浪尖,眼界便開闊許多。浪尖比竹艙屋頂高出六英尺,假如兩個強有力的浪頭撞在一處互相推擠,浪頭會騰得更高,掀起沸騰喧囂的水柱,不知將傾瀉到何處。夜晚我們把食品箱擋在門洞口,可一夜下來我們的身上終究還是混漉漉的。我們還沒睡妥帖,第一個浪頭就打在了竹牆上,海水如噴泉般從竹牆的縫隙噴射進來,同時冒著白沫的海水越過食品箱傾瀉在我們身上。

「打電話叫水暖工來。」我聽到一個睡意矇矓的聲音喃喃說道。同時我們必須弓著身子讓水從地板縫中流下來。水暖工終是沒有,一夜之間,我們的床上漏了好多水。赫爾曼當值的時候,有一隻海豚無意中真的游到木筏上來了。

次日貿易風從正東送了我們一程,海面也就平靜了許多。我們輪流替換著去桅桿頂上望,估計我們可能會在下午後半晌抵達我們的目的地。那一日我們見到的水生動物比平常多,許是我們比以往更注意觀察的緣故吧。

上午我們看見一條大劍魚從水底下向木筏游來。兩根伸出水面的尖鰭相隔六英尺,那支利劍估計和身子一樣長。劍魚在靠近操舵人處轉了一個大彎隱沒在浪峰後面。我們的飯裡潑進了不少鹹澀海水,正當吃午飯時,我們鼻子底下湧起一股巨浪,把一隻大海龜推得老高,我們看到了它的硬殼、頭和划動的鰭片。正當一波剛平,另外兩波又起之時,這只海龜去得無影無蹤跟來時一樣突兀。此次我們又在身披鎧甲的爬蟲下面看到了閃爍著白綠色光彩的海豚肚皮翻騰在水中。這片水域常有一英吋長的小飛魚,它們成群結隊地滑翔,常飛到木筏上來。我們還見過單飛單宿的賊鷗,尾部分叉像巨型家燕的軍艦鳥也時時來訪,這些鳥兒圍著木筏一圈又一圈地飛翔。通常軍艦鳥被看成是附近有陸地的象徵,因此我們的樂觀情緒又多了一重。

「或者真的有沙洲或礁巖也未可知。」有人如是想。最樂觀的人說:「也許我們能發現一個綠草如茵的小島,這可沒準,畢竟從前這裡罕有人跡。果真如此,我們就發現了新大陸——康鐵基島!」

從正午開始,埃裡克就越來越頻繁地站到裝炊事用具的木箱上,瞇著眼用六分儀測量。下午6時20分時,他報告的位置為南緯6度42分西經99度42分。依照海圖,我們現在位於暗礁正東一海里處。我們放下竹檁收了帆放在艙面上。風恰好從正東來,它會直接送我們去目的地。轉眼之間金烏墜海,皎潔的滿月在海上灑滿銀光,玉宇之內銀白波濤黑白相間起伏不定。桅桿頂上的能見度良好。四周隨處可見長條的碎浪,但是看不到顯示暗礁或淺灘穩定的碎浪。大伙都不願回艙,集體站在那兒急切地搜尋著,有兩三個人一起爬上了桅桿。

在我們漂過圖標圈定的中心區域的同時,我們不斷測量水深。我們收集了木筏上所有的鉛墜把它們都拴在一根五百多的五十四股絲繩的末端,儘管水壓差會使懸在水中的繩子出現一定的斜度,可鉛墜至少能下沉四百。此處的東、西面和正中都找不見底。我們絕望地又看了一眼海面,當我們肯定我們可以絕對地說已測量過這個區域並未找到淺灘時,我們再度升起風帆,把槳擱回原處,這樣,風浪又從左舷吹來。

我們任由木筏自行漂泊。海浪像平常那樣湧上木筏又從圓木縫裡漏下去。現在我們吃飯睡覺都可免遭水淋之苦了,不過當貿易風從正東轉向東南時,海面的波濤也曾連續數日連連凶狠地襲向我們。

解開中心板之謎

在我們駛至幽眇莫測的暗礁之前的一小段航程中,我們深深懂得了中心板的作用,它就是極大的龍骨。在行駛中,赫爾曼和克那特一起潛入木筏底下修好第五中心板,此時我們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板子的作用又得到更進一步的理解,自印第安人自動放棄了這種已被人遺忘的水上運動以來,還不曾有人對中心板的作用有所瞭解。木板等於龍骨,木筏與風成一定角度的運動就是靠這些木板,這非常好理解。可古西班牙人說,印第安人在極大程度上是靠「他們插在輕木縫隙裡的中心板」在海上駕馭輕木筏的,我們和所有關心這個問題的人對這句話百思不得其解。中心板牢牢夾在狹小的間隙中,它並不能向兩旁轉動,從而起到舵的作用。

我們是這樣發現中心板的秘密的。有幾天海上風平浪靜,我們用繩子捆住導向槳連碰也沒碰它一下,「康鐵基」號穩穩地沿航線行駛。當我們把撈上來的中心板插到木筏尾部的一個縫隙裡,「康鐵基」號立刻就由西往西北方向轉了幾度,然後再平穩行駛在新航線上。如果我們提起中心板,木筏又折回先前的航道,中心板提起一半,木筏便向原航道折回一半。我們只需把板子提起插下就可以有效改變航向,靠中心板就能操縱木筏,不必動用導向槳。

這可是印加人想出的聰明辦法,可以毫不費力而保持平衡。這種方法使風對帆的壓力集中到了桅桿上,桅桿成為定點。兩個力臂分別是桅桿前面的那段木筏和後面的木筏。如果木筏尾部的中心板總面積受力大,木筏頭部就不費力氣地隨風轉過去,如果前部的中心板受力大,則反之。當然,距桅桿最近的中心板由於力與力臂的相應關係,所起到的作用也最小。如果風正從尾部吹來,中心板就不起任何作用,這時就要不停操縱導向槳,否則木筏就不能平穩前進了。如果木筏處於這種完全垂直的角度,它就顯得有些過長了,不能適應波浪的起伏。因為竹艙的門和我們吃飯的地方都只在右舷,所以海浪總是從左舷打來。

此後我們的行程完全可以讓舵手站在木筏的一個縫隙處提起插入中心板來操作,不必再拉兩邊導向槳的繩子,不過此時我們已使慣了槳,我們只用中心板確定大致的航向,我們還是愛用槳來操縱木筏。

下一段的航程就好像僅在地圖上才存在的淺灘一樣,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們已在海上行駛了四十五天,已從西經78度前進到108度,正好位於距前方最近的島嶼中途。我們和東方的南美洲距離為兩千多海裡,再往西繼續前行至波利尼西亞也有相同的路程。周圍最近的陸地是東偏東北方的加拉帕戈斯群島和正南的復活節島,在這片廣闊無邊的大海上,我們與兩地的距離均超過五百海里。我們始終沒有見過船隻,當然也不可能再看見船隻,因為我們已遠離了太平洋上所有的正規航線。

可我們對這些遙遠的里程並無感覺,因為四周的天際在不知不覺中隨我們一道前進,而我們自己這塊漂浮著的世界也始終未變,一個以木筏為中心的圓盤在邊緣處漸漸向蒼穹翹起,永恆的夜空日復一日地在頭頂斗轉星移。

【註釋】

(1)約等於攝氏12度。

(2)通常用馬鈴薯,甜菜頭切成丁,拌以蛋黃,生菜油製成,是一種涼菜。

(3)作者是北歐人,8至11世紀時北歐海盜屢屢乘船,騷擾歐洲沿海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