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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怒海孤筏

看見自己

當海上風浪不大時,我們常常乘橡皮小艇去照相。我怎麼也忘不了第一次離開木筏的情景。當時水面異常平靜,有兩個人想把那氣球一樣的東西放到海裡划水。他們剛離木筏不遠就放下槳笑得前俯後仰。波濤簇擁著他們一隱一現,每當他們見到我們的影子就放聲大笑,笑聲在杳無人煙的大海上傳得很遠。他們令我們感到莫名其妙,覺得他們有些可笑。抬眼看了看四周,除了我們這幾張鬍鬚滿面的臉孔之外並無可笑的東西,而他們對這臉早就見怪不怪的了。所以我們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突然之間神經不正常,或許是得了日射病。這兩個人笑得差點連木筏都爬不上來了,他們流著眼淚,喘息著,讓我們劃出去親自一觀。

我和另外一人跳上起伏不定的橡皮艇,一個浪打來把我們湧起來脫離了木筏。小艇一顛我們就勢坐下,屁股還沒坐穩,我們也放聲大笑起來。然後我們趕緊返回木筏上撫慰最後那兩個還沒出去的人,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全體都瘋了。

這是我們首次從旁人的角度看到我們這些人以及我們引以為傲的木筏,得到的印象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和荒唐透頂。我們從沒有在空闊的海上從外面看到我們自己。就連最小的波浪都會覆蓋住那些圓木,因此我們能看到的只剩下浩瀚碧波中出現的顯得異常突兀的矮小房子,敞開的門沿和用樹葉遮蓋的毛茸茸的屋頂。木筏看上去就像一座隨意漂泊在大海裡的古老的挪威草料棚,裡面滿是皮膚黧黑、鬍鬚滿面的強盜。如果有人坐著浴缸划著槳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同樣會情不自禁地笑出來。波浪一湧就有半堵竹牆高,彷彿立時就要灌進門洞,衝到那幾個瞪大眼睛、長滿絡腮鬍須的躺著的人身上。正在此時,這只失控的木筏一下子浮到水面上,幾個蓬頭垢面的流浪者還像原先一樣滴水未沾,原封不動地躺著。當大浪奔湧而來時,小屋、風帆和桅桿全都消失在波濤後面,不多時小屋和流浪者還會再度出現。情況看上去著實不妙,我們不懂為何在失控的木筏上的一切卻又如此順利。

我們再次劃出去自己尋開心時差點出了大事,風浪比我們預料的要大得多,我們不知「康鐵基」號正高速破浪前行。小艇上的人只好拚命划槳想追上那只失控的木筏,我們無法使它停止,也不能讓它掉頭。木筏上的人收了帆,可風還是死命地推著竹艙。木筏一直向西疾駛,我們坐在搖擺不定的橡皮艇上,劃著玩具似的小槳竭盡全力追趕。每個人頭腦中只有一個想法:我們絕不可分離。這實在是我們在海上度過的最令人驚恐的時刻,後來我們終於追上了木筏,爬回去和其他人相聚,就像浪子又回到了家。

自那以後,我們規定乘橡皮艇出去,必須拴一根繩子在木筏尾部,關鍵時刻木筏上的人能把小艇拉回來。從此,除非風和日麗微風送爽之際,我們從不離開木筏太遠,木筏駛到旅程中途時,這種機會終於來臨了。大海在天際形成一條延綿不斷的曲線,這時候我們可以放心地駛離「康鐵基」號,劃向那海天一色的蔚藍空間。

當遠處的木筏影子越來越小,巨大的風帆縮成了地平線上一片模糊的小方塊時,我們的心頭不時便湧上一種孤寂之感。腳下的大海與頭頂上的天空同樣湛藍,形成弧形漸漸向遠方延伸,海天混為一體。我們彷彿是懸在廣闊的蔚藍之中,這裡除了太陽再無任何固定的點,那灼熱的烈日不斷炙烤著我們的頸部。此時遠處地平線上的孤帆像磁針的針尖那樣強烈吸引著我們。我們劃回去爬上木筏,心頭湧起浪子回頭般的感覺,儘管只是在木筏上而已,可終歸是塊實實在在的安全之所。有陰涼的竹艙,也有翠竹和枯黃的棕櫚葉的芬芳。如今我們可以從洞開的艙門盡情領略艙外陽光燦爛纖塵不染的蔚藍景觀。我們已習慣了這樣的景色,我們目前已心滿意足,不過廣闊清澈的蔚藍世界同樣還會吸引我們走出去。

我們完全沒想到這個搖晃顛簸的竹艙竟對我們的心理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竹艙長八英尺寬十四英尺,為了減少風浪的壓力,竹艙搭得極低,連屋脊下面也伸不直腰;四壁和屋頂用粗竹篙支架,用繩子綁捆,並拉了纖繩,四周圍上竹皮席。黃綠的竹篙配上屋頂垂下的毛茸茸的棕櫚葉,給予眼睛一種舒服安逸之感,這可是白壁無法相比的。右舷的竹牆儘管三分之一都是敞開的,屋頂和牆壁雖能滲進日光及月光,可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原始而簡陋的居住環境比刷得雪白的艙壁和緊閉的舷窗更能給人安全感。

我們試著解開這個奇怪的心理現象,後來終於找到答案。事情是這樣的,棕櫚葉片覆頂的竹屋與航海,在我們看來是兩個完全無關的東西,而在我們看慣的自然世界中,浩瀚無垠的大海與漂浮在波濤中八面來風的棕櫚小屋絕對不協調。因此,在波濤滾滾中,不是小茅屋便是外面的浪濤總有一個會顯得失真。可我們呆在木筏上的時候,竹艙及它發出的森林氣息,造成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感,而翻騰起伏的波浪卻形成了幻覺。一旦跑到橡皮艇往回看,波濤與小屋的地位就倒轉過來了。

輕木筏似海鷗一樣始終漂在浪尖上,即使浪頭打上木筏,海水也總能從尾部漏掉,所以我們對木筏中央乾燥的小竹屋充滿了信心。航行得越久,我們越發覺得自己這舒適而又簡陋的住處安全無比,我們把門外狂奔而過、頂著白沫的巨浪看成是逼真的電影,根本不會對我們構成任何的威脅。四面漏風的牆壁距沒有桿欄的木筏邊緣雖只五英尺,比水面也僅高出一英尺半,可一旦爬進門洞我們就覺得似乎已經有好幾英里的距離,進入一座大海無法可觸及的林中小屋。我們仰躺在這兒看著屋頂,就像是在看狂風中交錯盤結的樹枝一樣,呼吸著森林裡木材、翠竹和枯萎的棕櫚葉子的味道。

偶爾我們還在夜晚乘小艇划出去看看我們的「家」。黑黝黝的波濤在周圍洶湧起伏,熱帶的夜空點點繁星閃爍,映得水中的浮游生物微微發光。整個世界顯得格外純淨,只有黑夜和閃閃發光的星星。現在是公元前1947年還是公元後1947年,都已無關緊要。只要我們還活在世上,凝神靜氣體驗就好。我們感到,在技術時代之前,人類的生活也是無比充實的,甚至在很多方面實際上比現代人的生活更豐富多彩。突然之間,時間和演化都不復存在,只剩下最真實最根本的東西,從古至今這些東西始終沒有改變。雖然歷經數千年,茫茫暗夜和漫天星斗始終如一。我們與星空黑夜合而為一。

古代的航海者

夜晚,我們眼前的「康鐵基」號從波濤中浮起,隨後又沉入陡直的黑色浪山之後。月光之下木筏顯得神秘莫測。閃亮的粗短圓木邊上點綴著一簇簇的海藻,黑色的正方形風帆輪廓猶如海盜船上的帆檁,毛草蓬鬆的竹艙加上船尾附近那盞昏暗的煤油燈,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聯想到神話故事裡的情景,與現實相距甚遠。偶爾木筏整個消失在黑海後面,又浮起來,此時背後的星空把它的輪廓襯托得清晰無比,發亮的海水從圓木上嘩嘩傾瀉下來。

在這只孤筏造成的氛圍之下,我們面前清晰地浮現出一隻木筏船隊,目光所到之處帆檣林立,呈扇形散開,以此增加發現陸地的可能性,先前人們就是這樣渡的海。在西班牙人到達南美前不久,統治秘魯和厄瓜多爾的印加人圖帕克‧尤潘基曾率領幾千人的大型船隊,乘木筏渡海尋找傳說中的太平洋島嶼。據說他找到了兩個島,就是加拉帕戈斯群島。離家八個月之後,他和大批槳手歷盡艱難險阻總算返回了厄瓜多爾。康鐵基與他的子民在幾百年以前肯定也是以類似的艦隊渡海的,所不同的是因為發現了波利尼西亞,他們也就沒有理由再千辛萬苦地駛回來了。

當我們返回木筏時,我們常圍坐艙面談論那些一千五百年前的秘魯航海家們,他們曾經歷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燈光映在風帆上滿臉鬍鬚的高大人影,令我們想起從秘魯出發的留著大鬍子的白人。從墨西哥到中美、南美的西北部,最遠至秘魯,處處都有關於他們的傳說以及他們遺留的建築物。印加人到來以前,這種神秘的文明像是被魔法毀去了一樣突然從秘魯消失無蹤,但又同樣忽然出現在我們正在駛近的西方孤島上。這些浪跡天涯到處漂泊的文明播種人是不是從大西洋彼岸過來的,早已開化的民族呢(1)?他們是否在更早些時候也乘坐這種簡陋的木筏隨著西方的洋流和貿易風從加那利群島到達墨西哥灣呢?那段路程比現在我們所走的路程要短得多,現在我們再也不相信海能把一切都截然分開。

很多觀察家根據十分充足的理由認為,從墨西哥的阿茲台克人到秘魯的印加人,他們所創造的偉大印第安文明乃是受到陸續從東方渡海而來的外來者(2)誘導而產生的,而美洲印第安人大致都是亞洲的漁獵民族,他們早在兩萬年以前,甚至更早些時候,陸續分成小批從西伯利亞到達美洲。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一度從墨西哥延伸到秘魯的高級文明卻沒有絲毫發展的痕跡。考古學家往下發掘得越深,文明程度反而越高,高至一定程度就突然消失了。很明顯,這種高度發達的古文明是由原始文化中沒有任何基礎憑空發展起來的。

並且這些文明產生於大西洋急流流向大陸的部位。發生在中美和南美的荒漠和森林地區,而不是發生在條件適宜古代和現代文明都易於發展的氣候溫和的地帶。

南太平洋的文明分佈方式也是如此。復活節島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島,它乾旱缺水,土地貧瘠,並且在太平洋各島中離亞洲最遠,可因為復活節島離秘魯最近。島上文明遺跡也最深。

當我們的旅程走完一半時,正好走完了從秘魯到復活節島的距離,這個神奇的島嶼位於我們的正南方。為了模仿木筏出海時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我們隨意在秘魯海岸的中部離岸,這完全是個偶然。假如我們到最南邊去,在被毀滅的康鐵基的蒂亞瓦納科附近出海的話,貿易風吹來的方向不會改變,可海流卻減弱了許多,兩個因素加在一塊我們就會被推到復活節島。當我們進入西經110度時,便進入了波利尼西亞海域。因我們現在離波利尼西亞的復活節島比秘魯更近:現在我們同南海諸島的最早的島嶼文明中心和最前哨的復活節島位於同一經度上。當夜幕降臨,作為我們嚮導的熾熱的太陽從天空沒入西方海裡的同時也帶走了光輝,此時溫柔的貿易風給神秘的復活節島平添了一份生機。夜空令時間停頓,我們圍坐一起閒聊,長滿大鬍子的巨大頭像此時又投射在風帆上。

距我們正南極遠處的復活節島上,還有更為碩大的石雕巨人頭像,頭像的下巴長著鬍鬚,白種人臉龐,它們正凝神沉思幾世紀以來的奧秘。

復活節島的奧秘:紅石雕像、長耳人與日神鐵基

1722年在第一批歐洲人發現這個島嶼時,它們就已如今日這般屹立於島上。再往上追溯至二十二代以前的波利尼西亞人時代,它們也同樣如此屹立著。根據當地的傳說,當時,也就是現在這批居民的祖先乘大型獨木舟登上了復活節島,消滅了島上原先的居民。這群原始的新來者來自遙遠的西方,可復活節島的傳說稱,那些真正發現該島的最早的居民來自日出那邊一個遙遠的國度。而這個方向唯一的陸地即是南美。由於島上那些神秘的建築師很早就被消滅了,因此復活節島上巨大的石雕頭像就成了史前文明之謎中最重要的象徵之一。這個荒蕪島嶼的山坡上到處都聳立著精雕細琢的巨型人像,樹立著的巨石基本都有三四層樓高。古人是如何雕刻、運輸並且豎起如此巨大的石像的呢?似乎這些個問題還不算複雜難解的,這些古人又在離地六十四英尺的高度,在幾個頭像的頭頂正中,放上了一塊一塊類似頭髮的巨型紅色石塊。那麼紅石塊又意味著什麼呢?那些銷聲匿跡的建築師們究竟都掌握了些什麼樣的機械知識呢?他們所解決的問題對於當代的一流工程師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做到的。

假如我們把這些蛛絲馬跡統統拼湊在一起,再從秘魯的筏民這個角度來加以思考,也許復活節島上的秘密並非不可解。秘魯的古代文明在這個島上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復活節島是一座業已熄滅的火山頂。古代文明的居民在島上修築了道路,直達海岸上至今仍然完好無損的登岸碼頭,所有這一切表明當年島嶼四周的水面與今日的水面沒有絲毫變化。復活節島決不是大陸沉沒之後遺留下來的部分,而是一座小小的不毛之島。不僅在今日,就連它作為活躍的文化中心的那個時代同樣也是與世隔絕的彈丸之地。

復活節島上有很多火山口,其中有一個是位於該島的東面,火山口底部是一個令雕刻家們歎為觀止的採石場和工作場所。它就跟幾百年前古代的藝術家和建築師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因為當時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趕去島的東端了,相傳那裡正有一場激烈的戰鬥,這場戰鬥的勝利者就是今日的波利尼西亞人以及島上的主人,而先前居住該島的所有成年人都遭到殺戮,並被焚於一條溝裡。由於藝術家們的工作是忽然中斷的,因此今天我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復活節島火山口中日常工作的片段。在工作現場,到處丟棄著雕刻家們使用的堅硬無比的石斧,這些被丟棄的石斧可以說明島上的先進部族以及康鐵基逃離秘魯時的雕刻家們一樣不知鐵為何物,康鐵基的雕刻家們逃亡的時候,在安底斯高原上留下了和此島類似的巨大石像。兩地均有採石場,相傳,在兩地採石場上工作的全是蓄著長鬍鬚的白種人,他們用堅實的石斧從山腳下鑿下長達三十英尺或三十英尺以上的大石塊。兩地的白人均曾把幾噸重的巨大石方從崎嶇不平的地面搬運至好多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後再豎立起來形成巨大的石人像,或者是一塊一塊摞成神秘的台階和石牆。

許多大型的未完工的人像至今依然留在施工現場,躺在復活節島火山口內壁為開鑿它們而雕刻出來的凹形石龕內。它們說明了各個階段的工作情況。其中最大的石像長六十六英尺,在造像人無奈逃走時,巨像幾近完工了。如果在竣工後把它豎立起來,它的頭頂與八層樓的樓頂一般高。每一個人像都是在一塊與山相連的石方上刻出來的,從臥像四周雕刻家們進行工作的壁龕可以看出,在每尊石像上同時工作的人並不太多。復活節島上的石像都是面朝上臥著的,雙臂彎曲著,雙手放在腹部,與南美的巨型石像絲毫不差,復活節島石像的所有細微部分均在現場完成,然後再從工地移出運往島上各個安放處。巨像在採石場進行最後一道工序時,只有背部以下有一條又窄又長的石塊和陡峭的石壁立面相連接,最後再砍斷石塊,此時石像下面已經用圓石墊好了。

很多石像僅僅只移到火山口底端就豎立在斜坡上。可一些最大的巨像卻越過火山口的上緣,從崎嶇的道路上搬運了很多英里,豎立於基座之上,之後還在頭頂上另加放一塊紅色的凝灰岩石。我們根本無法想像他們是如何運走這些巨石的,可事實擺在眼前,他們的的確確搬走了它們,那些從秘魯銷聲匿跡的建築師們在安底斯山脈各處留下了同樣大小的石雕頭像,這說明他們在運輸方面也完全不是外行。確實,復活節島的石像體積最大、數量也最多,並且這兒的藝術家別具一格,可恰恰是這個消逝了的文明在太平洋其他島上豎立了相同的巨大石像,不過都是最靠近美洲的島才豎有石像。並且每一處的石像都是從偏遠的採石場搬運至最終的豎像處的。我從馬克薩斯島的傳說中瞭解了搬運大石像的方法,這個方法與當地人所說的在湯加塔布島上運石柱去建牌坊的辦法毫無二致,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假定在復活節島上搬運石柱的是同一民族,所運用的方法也是同一種。

雕刻家在火山口裡面工作起來所需時間頗多,但所需人手並不多。每完成一座雕像,搬運工作進行得迅速及時,並且所需人數極多。復活節島面積不大漁產豐富,而且土地全部用以開發耕作,種植了大量的秘魯白薯,專家推斷該島在鼎盛時期足以養活七八千人。把石像從火山口的峭壁拉出來需要一千人左右,拖往島上各處卻只需五百人即可。

拉石雕頭像用的纜繩是用植物韌皮和纖維編織而成,把石像放置在木框上,讓木框在滾木和圓石子上滾動,再用竿頭來作潤滑劑。不但南海諸島上的古代開化部族擅長制繩,秘魯古代的開化民族更是精於此道,最早到達秘魯的歐洲人在水流和峽谷上,就曾見過百英尺長的吊橋,這種吊橋的纜繩約有人的腰部那樣粗細。

當巨大的石像被運到選定的地點之後,又面臨一個豎像的問題。他們用沙石築起一個臨時土坡,把石像底往前從傾斜度較小的一邊拉上去,到達頂端之後,把石像從峭壁邊上垂直落下去,石像的腳直接落入一個預先挖好的洞中。此時,整個土坡仍在,巨像的頭部後面還靠在土坡上,於是他們就把另一塊圓柱形的石頭滾上來,安放在石像的頭頂上。然後剷去臨時土坡。目前復活節島上還保留著好幾處這種臨時土坡,在等待著再也不會到來的巨像。這種方法非常高明。古人是極具智慧的,他們有充裕的時間和人力資源,一旦我們能想到這幾點,這種方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造石像呢?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到距火山口工地四英里的另一個採石場,去運那種具有特殊的紅色岩石安放在人像頭頂呢?南美和馬克薩斯群島上的石像通常是整個都用這種紅色岩石雕刻而成的,為此當地人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採石。有一點是值得我們深思的,那就是波利尼西亞和秘魯的達官顯貴們時常佩戴紅色的頭飾。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這些石雕代表什麼人物。當歐洲人初到復活節島時,他們在岸上見到神秘的「白種人」,這些人胸前美髯飄飄,同一般人形成鮮明對比,他們正是被入侵者饒恕的早先那個部族的婦孺的後裔。當地人自稱他們的祖輩有白色的也有棕色的。他們能夠非常準確地算出棕色人種是在二十二代以前從波利尼西亞其他地方遷徙而來的。更早些時候的民族則是在五十七代以前(公元400~500年)從東方乘大船來的。東方來的民族稱為「長耳人」,由於他們在耳垂上懸掛重物,人為地拉長了耳朵,形成一種耳長及肩的外表。這些人就是「短耳人」來到島上以後殺掉的神秘的「長耳人」。復活節島上的石像都長著長及肩部的大耳朵,就便是雕刻者自己的形象。

如今在秘魯的印加人當中仍流傳著一個傳說:日神康鐵基統治的是蓄長髯的白種人,印加人稱他們為「大耳人」,因為他們的耳朵被人為地拉長垂到肩膀。印加人明白無誤地說,安底斯山裡被遺棄的巨像是康鐵基的「大耳人」所豎的,那是在的的喀喀湖島上戰爭以前的事了。

總而言之,康鐵基的白色「大耳人」連同他們創作巨像的豐富經驗與技巧一起離開了秘魯向西隱沒。鐵基的白色「大耳人」是從東方到達復活節島時,他們所擅長的也是同一種技藝,他們即刻動手幹起來,他們在這方面的技術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在復活節島上完全沒有發現這種藝術發展的跡象。

南美的巨石像和南海某些島上的石像的相似程度,更甚於南海各島的石像彼此之間的相似程度。馬克薩斯群島和塔希提島的人,稱這種石雕為「鐵基」,它們代表著各個島嶼歷史上人民所推崇的列祖列宗,這些人在死後被神化了。根據這個情況,我們絕對可以解開復活節島石像頂端安放的紅石的謎底了。當歐洲人到南太平洋探險之時,波利尼西亞所有島上都有紅頭髮白皮膚的人,有的全家人都是如此,島民們自稱這些人是各個島上最初的白人的後代。有些島上舉行宗教儀式的時候,參加儀式的人把皮膚塗成白色頭髮染成紅色來模仿早前的祖先。每年在復活節島舉行的儀式上,節日活動的主要人物總是剃光頭把頭染紅。復活節島上的石像頭頂的巨大紅石帽子就是依照當地的典型髮型雕刻的。石帽的頂部有一個圓結,這代表人們經常綰在頭頂上的髮髻。

復活節島石像上刻的長耳就是雕刻家們自己的長耳朵,他們刻意用紅石當頭髮是由於雕刻家本身是紅頭髮。石像的下巴刻成朝前突出的尖形則是由於雕刻家自個留著長鬚。石像的臉龐表現出白種人的典型特徵,鼻樑狹長嘴唇平薄,因為雕刻家本就不屬於波利尼西亞種。石像的頭大腿小雙手以一定模式放於腹部,這是由於南美人雕刻石像慣常採用這種姿勢。復活節島石像上雕刻的唯一裝飾物是一條挎在腰間的腰帶。在的的喀喀湖畔康鐵基遺留的古代廢墟中,所有雕像均有這樣的裝飾性腰帶。據芒加裡窪島所流傳的神話說,日神配著腰間的彩虹法帶,腳踏彩虹從天而降來到芒加裡窪,使其白色子孫得以在島上繁衍昌盛。所有的島嶼以及秘魯都曾經把太陽當做始祖。

復活節島的奧秘:三個真名的啟示

木筏載著我們直駛波利尼西亞的中心,我們沒能親眼目睹那個遙遠的島嶼,只能在地圖上看見復活節島這個名字,可我還是時常在滿天星斗的夜晚坐在艙面上反反覆覆講述復活節島的離奇古怪的故事。東方的秘魯與復活節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就連島的名稱也顯示出它與東方的瓜葛。

地圖上的「復活節島」這個名稱僅僅只是因為荷蘭人恰好在復活節那一天「發現」了該島。我們都忽視了島上土著給他們家鄉起的更具啟發性更有意義的名字。復活節島起碼有三個波利尼西亞名稱。

一個名字叫做「台‧皮托‧台‧黑努阿」,意即「群島之肚臍」。這個頗有詩意的名字說明,復活節島在他們的眼中所處的地位與西方更遙遠的浩若繁星的其他各島顯然不一樣,波利尼西亞人自己說這是復活節島最早的名字。相傳第一批「長耳人」登陸的地點,也就是在島的東岸附近,有一個被稱為「金肚臍」的雕琢精緻的圓球,當地人認為它就是復活節島本身的肚臍。高雅的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在東岸雕刻了該島的肚臍,又選擇了最靠近秘魯的島嶼作為西方星羅棋布的島嶼的肚臍,他們的這些行為一定是有象徵意義的。後來我們從波利尼西亞傳說中瞭解到,他們把發現群島喻為島嶼的「誕生」。如此看來,他們刻意選擇復活節島是和他們早前的故土連接的臍帶(紐帶)。

復活節島的第二個名字是「臘帕‧努依」,意思是「大臘帕」。在離復活節島西面很遠的地方另有一個同樣大小的島嶼叫「臘帕‧依提」或者是「小臘帕」,世界上任何民族事實上都有這樣一種習慣,儘管他們最初的家園叫做「大××」,而把後來的則叫「新××」或「小×」,雖然後來的領土面積與原先的大小一致。小臘帕島上的土著有一種相當確切的傳說,他們說,該島居民最先是從最靠近美洲的東方臘帕島也即復活節島上移遷過來的。這個傳說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當初的移民是從東方來的。

復活節這個關鍵島嶼的第三個也即最末一個名字是「瑪塔‧基台‧拉尼」,意思是「望天眼」。乍看起來,這個名稱很不可思議,復活節島的地勢並不太高,並不比塔希提、馬克薩群島或夏威夷這些相對來說地勢高一些的島嶼更能看到天。但是「拉尼(天)」一詞對波利尼西亞人來說具有雙重含義。除了指「天」它還指他們的祖先的原籍,日神的聖地,鐵基遺棄的山國。他們在大洋上千島嶼中偏偏管最東邊的島叫「望天眼」,這絕對不是偶然的。尤為令人驚奇的是,我們發現秘魯有個古老的類似的地名叫「馬塔拉尼」,它的波利尼西亞語含義是「天眼」,這個地方正處於安底斯群山裡康鐵基被毀的古城腳下,它位於秘魯海岸上,與復活節島隔海相望。

我們坐在星空下高談闊論,談論著令人著迷的復活節島,彷彿自個兒身臨其境經歷了整個史前的奇跡。我們覺得自己彷彿是自鐵基時代以來一直到今天始終在大海上晝夜航行,尋找著陸地。

徒手戲鯊

我們已沒有了對於波濤和大海的敬畏,現在我們非常瞭解它們,也深知它們與我們這些乘坐木筏的人的關係。就連鯊魚也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瞭解它並且知道它的一般反應。我們已不想再動用魚叉,當鯊魚游過來時,我們也不再從木筏邊往後退了。相反,當它坦然沿著木筏游過來時,我們很可能會去抓它的脊鰭,後來這種大膽的行為發展成了一種不用繩子與鯊魚進行拔河比賽的新鮮遊戲。

我們是嘗試著一步一步搞起這個遊戲的。先前,我們不費吹灰之力捕捉的海豚已經吃不完了,為了不至於浪費同時還能繼續進行這項大伙喜歡的遊戲,我們想出一種不用魚鉤的釣魚方法,這種方法令我們和海豚皆大歡喜。我們在繩子上拴上整條飛魚,拖著它在水面遊走。海豚箭一般竄到水面上來捕捉飛魚,這時候我們就用力一拉,每一次都朝我們懷里拉,於是一場拔河比賽便開場了,如果一條海豚放棄不幹了,另外一條就來替換它。我們從這種遊戲中得到極大滿足,而海豚最終也得到了魚。

後來我們又和鯊魚開始做這種遊戲。我們在繩子末梢拴上一塊魚,或者把裝在袋裡的剩飯捆上繩子扔到水裡去。鯊魚不像海豚似的肚皮朝上,而是伸出它的長嘴露在水面上,張著血盆大口游上前來吞食這一小塊食物。每當鯊魚快要把嘴合上時,我們就不由自主地將繩子一拉,上了當而不自知的鯊魚帶著一副蠢笨而又耐心的神情繼續游過來,朝著殘滓剩飯再次張開大口,每次一閉嘴,食物就從嘴裡蹦出來,最後鯊魚一直游到圓木跟前,像一條餓狗一樣跳起來攫取吊在鼻子上面的食物袋。這情景就像是在動物園裡給一隻張著大嘴的河馬餵食一樣。在木筏上生活了三個月之後,7月底的某一天,日記上記載著這樣一段話:

今天我們與跟隨著我們的鯊魚成了朋友。午飯時我們把剩飯倒進它那張大的嘴裡餵它。當它在我們旁邊游水時,那副模樣就似一隻既兇猛又馴良的帶著善意的家犬。只要我們自己不鑽進它的血盆大口,單看外表鯊魚確實頗有有趣。除了游泳的時候,我們認為四周的鯊魚都非常有意思。

一天,我們放了一根竹竿在木筏邊上,竹竿的魚線上拴著一袋鯊魚食準備釣魚,卻被一個海浪無情地衝到海裡去了。竹竿在船尾後面漂出去近二三百碼的地方突然在水中豎了起來,自個兒朝著木筏漂過來,似乎想回到木筏上來。魚竿顛簸著來到木筏跟前,我們看見一條十英尺長的鯊魚在竹竿下游動,竹竿像潛望鏡一樣暴露在水面上,原來是鯊魚吞下了食物卻沒咬斷魚線。魚竿沒多久就追上我們,靜靜地從木筏旁邊越過沉沒在前方。

儘管我們逐漸以一種嶄新的目光來看待鯊魚,可我們對它那張大嘴裡邊藏匿的五六排利齒,真是從來不敢小覷。

有一次克那特被迫與鯊魚一起游了一次泳。因為木筏的速度太快,同時也因為鯊魚的緣故,我們一向不允許任何人離開木筏往外游。但有一天海面出奇的平靜,我們又剛剛把幾條鯊魚從水中拉了出來,因此我們特許大伙去海裡泡一下。克那特躍入水中潛游了好一段,然後浮起來往回游。此時,我們從桅桿上看到海水深處有一條比他還大的黑影從後面游過來。我們怕他驚慌失措,就盡量不動聲色地大聲警告他,克那特一起一伏地向木筏邊猛衝過來。可是水下的黑影更擅長游泳,它從深處竄過來追上了克那特。他們幾乎同時到達木筏邊緣。克那特往木筏上爬的時候一條六英尺長的鯊魚從他肚皮底下滑過停在了木筏旁邊。為了感謝它沒有張口咬人,我們給它扔了一塊味道鮮美的海豚頭。

一般說來,鯊魚並不是見到什麼東西都咬,它總是在味覺受到刺激才會勾起貪慾。我們曾坐著把腿伸進水裡試驗鯊魚,它們游到離我們兩三英尺處,卻轉過身去用尾巴對著我們。但是如果海水裡面有一星半點腥味,比如當我們拾掇魚的時候水裡有了血腥的氣味,鯊魚的鰭就活躍起來,突然之間它們便像綠頭蒼蠅一樣全都出現了。如果把鯊魚內臟丟進海裡,它們就跟瘋了似的,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它們大口吞掉自己的同類,假如這時候把腿伸到水裡去,它們就會箭一般衝過來,甚至用牙齒咬住圓木上原來擱腿的地方。鯊魚完全是受自己感情所支配,它的情緒波動極大。

我們同鯊魚相處到最後便開始用手抓它的尾巴了。人們普遍認為拉動物的尾巴沒多大意思,這大概是由於沒人拽過鯊魚的尾巴,事實上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遊戲。

要想拽住鯊魚尾巴就得先給它一點實惠。鯊魚為了得到可口的食物,可以把頭高高地伸出水面。通常我們把食物裝在袋子裡吊起來餵它。假如你直接用手拿著食物餵它,哪怕就只一次,你便不會認為餵魚有趣了。我們用手餵狗或者是馴服的熊時,它們用牙咬進肉裡撕咬它,直至咬掉一塊或是把整塊拖走。但如果你在鯊魚頭頂上方的安全距離之內手握一條大海豚,鯊魚就會躥到水面上把嘴用力一合,你連輕輕拉一下的感覺都沒有,半條海豚就消失無蹤了,手中就只剩下一隻尾巴了。我們用刀切海豚時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可是鯊魚用那三角形的鋸齒一錯,眨眼工夫海豚就連皮帶骨就如同用切片機切斷了一樣。

當鯊魚不動聲色轉身往水下鑽的時候,它的尾巴會突然露出水面,這時就很容易抓住它。把鯊魚皮攥到手裡的感覺像握著砂線一樣,尾鰭的根部陷進一段,彷彿是為了方便我們攥而特意長成這個樣子的。一旦我們握住此處,它就再也逃不掉了。不等鯊魚明白過來,我們就得用力猛拉,把尾巴盡量提出水面把它使勁靠在圓木上。一兩秒之內鯊魚反應不過來,接著就開始用前半截身子無可奈何地扭動掙扎起來。沒有尾巴幫忙,鯊魚就動彈不得,它的其他鰭只是平衡和轉向器官而已。當鯊魚拚命掙扎時,我們必須緊握它的尾巴,然後受驚的鯊魚就會變得有氣無力,最後當鬆弛的肚皮開始從尾部向頭部凹陷下去時,它就完全癱瘓了。

等到鯊魚一動也不動時(實際上是直挺挺待在那裡靜等事態發展),我們就竭盡全力把它拉上來。通常我們把沉重的魚剛從水裡拉出一半時,甦醒過來的鯊魚就自己來完成其餘的步驟,它猛一打挺把頭彎過來躍上木筏,此時我們必須用力一拉,然後跳到一旁去,如果我們還想保住自己的大腿,動作就非得快速敏捷不可,因為鯊魚在這時候是絕不留情的。它轉著圈一蹦老高,尾巴像一把大錘一樣摔打著竹牆。它把鋼筋鐵骨裡蘊藏著的全部力量使將出來,張著血盆大口,一排排利齒在空中用力亂咬,碰到什麼就咬什麼。這場凶險的表演可能以鯊魚跳出木筏而告終,但立即就逃回海裡也純屬巧合,在經歷了這一番屈辱後就永遠地消失無蹤了。不過更經常的是鯊魚在艙後面的圓木上無奈地摔打著,直到我們用活繩套拴住它的尾巴根,或者待它自行停止,不再用那可怖的鋸齒亂撕亂咬。

我們失去了綠色大鸚鵡

每當我們把鯊魚弄到木筏上來,那只鸚鵡就會異常興奮。它連奔帶跑地從竹艙裡跳出來,飛快地從竹牆爬到棕櫚葉屋頂上,找一個又舒適又完全的角度觀戰,然後坐下來搖著頭或是沿著屋脊拍打著翅膀興奮不已地來回走動著,激動地大聲尖叫。它早已習慣海上生活,總是不時幽默地咯咯大笑。我們一直認為木筏上共有七個成員,我們六個再加上這只綠色鸚鵡。螃蟹約翰最終只好認命,原因是我們只把它看做一隻冷血的寄生蟲而已。夜晚,鸚鵡就自個爬進竹艙屋頂下面的鳥籠裡,一到白天,它就大搖大擺地在艙面上到處亂轉,或是緊緊攀著繩索或桅桿的拉繩表演驚險把戲,每次都看得我們著迷。

剛出海時,我們在桅桿繩上裝了緊固螺栓,因為螺栓磨繩子,所以我們用普遍的活扣代替了螺栓。由於風吹日曬繩子便伸長松垂了,這時所有的人手都必須過來幫著拉桅桿,以免沉重如鐵的紅木把繩子拉斷。每當我們推拉到關鍵時刻,鸚鵡就開始用嗓子大聲喊道:「拉呀!拉呀!呵呵呵……哈哈哈!」如果它把我們逗樂了,它就會為自己的聰明智慧而沾沾自喜地大笑,直笑得渾身亂顫,並且攀著纖繩掄著圈轉個不停。

最開始鸚鵡是我們無線電報務員的禍害。他們戴著神奇的耳機,聚精會神興高采烈地坐在無線電角落裡,也許正與俄克拉河馬州的一個無線電迷通話,可他們的耳機會忽然失靈,一聲不響,無論怎樣撥弄線路掉轉旋鈕也於事無補。原來是鸚鵡闖的禍,它咬斷了天線。天線最初是用小氣球帶上去的,對這只笨鸚鵡極具吸引力。有一天鸚鵡病得一塌糊塗,它憂心忡忡無精打采地趴在籠子裡一連兩天不吃不喝,排泄出來的糞便裡一閃一閃地混合著天線的金屬碎渣。這時無線電話務員懊惱起來,後悔自己不該說那些生氣詛咒它的話,他們原諒了這位夥伴的過錯。從那以後鸚鵡成了克那特和托斯坦最要好的朋友,鸚鵡專門待在無線電角落裡從不在別處睡覺。初到木筏上時,鸚鵡原本講的是西班牙語。本奇特說,它在學會托斯坦的典型挪威口頭禪之前很久,講西班牙語時就已帶上了挪威口音。

個性詼諧幽默、色彩鮮艷的鸚鵡帶給我們無盡的樂趣,我們在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兩個月,後來當它正從桅桿上順著纖繩向下走的時候,一個巨浪從木筏尾部打上來。當我們發現鸚鵡落水時已經太遲了。我們沒能看見這位好夥伴是如何隨水漂走的。「康鐵基」號不能掉頭,也不能停止,無論什麼東西落水,我們都沒法往回駛,無數次的經驗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失去鸚鵡的第一個晚上我們感到非常鬱悶。我們清楚,晚上如果一個人單獨值班時掉進海裡,其結局也會跟鸚鵡一樣。我們加強了所有的安全措施,並給夜班增加了一條救生繩,又相互警告不可出現麻痺思想:不要以為頭兩個月一切順利就平安無事了。稍一疏忽,一個粗心大意的舉動就會讓我們像鸚鵡那樣葬身大海,即使在白天也不可能例外。

我們好多次見到過又大又白的烏賊蛋,它們像駝鳥蛋或粼粼的頭蓋骨一樣漂浮在藍色波濤之中。僅有一次我們看到蛋殼下面有魷魚擺動。看見那些雪白的蛋球和我們並排漂浮,開始我們就想,乘小船划過去就可以取回來。有一次捕捉浮游生物的網繩斷了,網袋沿著我們的航向在後面漂浮著。我們也曾這樣想,把小艇放到水裡用繩子拴牢,劃過去撿那個漂在水面上的網袋。可我們完全沒料到,風浪根本不讓小艇靠近目標,並且拴在「康鐵基」號上的繩子在水裡的阻力很大,只要我們從一個地方離開,那就再也劃不回去了。或許我們可以劃到距我們想撿起的東西幾碼的地方,可此時繩子就到頭了,「康鐵基」號就把我們拖往西邊離去。因此,我們都深深明白這樣的教訓:一旦落水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如果不想跟其他同伴分開就必須踏踏實實地待在木筏上,等到木筏的頭部自己撞到彼岸的陸地為止。

無線電的故事

鸚鵡落水以後,無線電角落立時變得空蕩蕩的,可是次日當明媚陽光又灑滿太平洋時,我們也就很快忘掉了這個小小的不幸。在後來的幾天裡我們拉上來好多鯊魚,我們在金槍魚的胃裡不斷地找到鸚鵡嘴一樣的黑的彎鉤形糞,並且在鯊魚肚子裡找到很多奇怪的東西。可仔細一看,這些黑色的鳥嘴原來全是被烏賊吸收的東西。

自上木筏以來,兩個報務員在無線電角落裡就沒過好日子。進入洪堡德急流的第一天,電池箱就直往外滴水,所以他們只好用帆布把敏感的無線電角落遮蓋起來,盡量減少器材的損失。接著他們遇到的問題就是如何在小木筏上架起一根夠高度的天線。他們試圖用風箏把天線帶上去,可是一陣風吹過風箏一個跟頭就栽到浪峰裡不見了。然後他們又用氣球來帶天線,可是熾熱的太陽烤化了氣球,掉進海裡。接著又遇到鸚鵡搗亂。除此以外,我們在洪堡德急流中一直走了兩周才走出安底斯山的短波盲區,這個區域的短波如同肥皂箱裡的空氣一樣,死氣沉沉的,完全與外界隔絕。

後來,突然在一天夜裡短波接通了,洛杉磯的一位無線電業餘愛好者偶然收聽到了托斯坦的呼叫信號,那人當時正在擺弄發報機與瑞典的另一位業餘愛好者取得聯繫,那人詢問我們的電台型號,得到圓滿答覆以後他又問托斯坦是誰,家住何處。當他聽說我們的住處是在太平洋上一個木筏的竹艙裡時,我們聽到幾聲奇怪的卡嚓聲,一直到托斯坦原原本本講清楚那聲音才止住。當無線電那頭的這個人鎮靜下來之後,他告訴我們他叫海爾,他的妻子叫安娜,是瑞典血統,他承諾他會告訴我們家裡的人,我們尚在人間並且身體健康。

那天晚上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覺得世事莫測不可預料,一個住在遙遠的洛杉磯密密麻麻人群中間的電影放映員,一個素昧平生的叫做海爾的人,偶然之間成了這個世上除了我們自己以外唯一知道我們置身何處,並知道我們仍健在的人。從此,海爾(又叫海諾德‧堪培爾)和他的朋友佛蘭克‧庫艾瓦斯每夜輪流守著無線電台等待著木筏發出的訊號。赫爾曼收到了美國氣象局長的感謝電報,感謝他從一個很少有氣象報告,且完全沒有統計數字的地區發出的電碼報告。後來克那特和托斯坦幾乎每晚都跟其他無線電業餘愛好者聯繫,這些人又通過一個住在諾托登的名叫埃季爾的無線電業餘愛好者,把我們的問候轉到了挪威。

我們到達大洋中部幾天之後,大量海水灌進了無線電角落,電台處於癱瘓狀態。兩位報務員拿著改錐和烙鐵,沒日沒夜地埋頭修理報話機。此刻,我們遠方的無線電朋友,定然以為木筏沉沒了,我們全都葬身海底了。一天夜裡LI2B這個呼號又神奇般衝向太空,一剎那無線電角落像蜂窩一樣嗡嗡響個不停,幾百個美國無線電業餘愛好者摁著電鍵同時回答我們的呼叫。

確實,一旦我們偶然進入無線電話務員的領地,我們會感覺像是坐在土蜂的蜂巢之上。木地板到處都在往上冒水,角落裡被海水弄得濕漉漉的,儘管報務員坐的地方墊著一塊粗糙的橡皮,但是如果你手碰觸莫爾斯按鍵,你的指尖和臂部就會感到一陣發麻。假如我們這些局外人想要從這個裝配齊全的角落偷一支鉛筆,結果不是頭髮連根豎立起來,就是在手離開鉛筆頭的瞬間冒出一道電火花。只有托斯坦、克那特和鸚鵡能夠自由出入這個角落而不受傷害,為了保證其他人的安全,我們豎起一塊硬紙板把這個危險區域隔離開了。

一天深夜,克那特正在無線電角落的燈光下,敲擊電鍵,忽然他搖晃著我的腿說,他剛剛與一位在奧斯陸城外的名叫克裡斯蒂安‧阿方索的人通過話。這對於業餘無線電台來說可是件破天荒的大事。因為木筏上的頻率為13900千周的小短波電台的發射功率還不到6瓦,大約只相當於一隻小小的手電筒。那天是8月2日,我們已在地球上航行360度,所以奧斯陸正好位於地球的另一面。兩天以後是該國國王哈康的七十五歲壽辰,我們直接從木筏上給他發去賀電。次日我們又收到了克裡斯蒂安拍來的國王的回電,祝我們的航行始終順利和圓滿成功。

還有一段小插曲,我們之所以沒能忘掉是由於它已超出木筏上的日常生活範圍。我們木筏上有兩部照相機。埃裡克帶了沖洗材料預備在航海途中沖洗膠卷,這樣一來,照壞的相片還可以重拍。鯨鯊來訪之後,他心癢難耐想大顯一番身手。一天夜裡他依照說明書把化學藥品與水準確無誤地調好沖了兩卷底片。底片看上去就像遠距離拍的照,除了模糊不清的黑點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並且底片還起了皺,膠卷全毀了。我們發報給和我們有聯繫的人請求指導和幫助,一位在好萊塢附近的無線電業餘愛好者收到了我們的電報。他打電話咨詢了一間實驗室,不一會兒他的電波插了進來告訴我們說,我們的顯影液溫度過高,這種藥水絕對不能超過華氏60度,否則底片就會起皺。

對於他的幫助我們很是感激,並且測量了一下周圍環境的溫度,我們得知周圍環境中溫度最低的是海水,溫度接近華氏80度。大伙都知道赫爾曼是一位冷藏技術員,我半開玩笑地命令他立刻把水溫降到60度。他要求借用充滿氣的橡皮艇上的一小瓶碳酸,他用一隻睡袋和毛背心蓋上一個鍋,像變魔術一樣在裡面擺弄了一陣,忽然赫爾曼的短鬍子上帶著冰霜,端著鍋走進來,鍋裡有一大塊冰。

當埃裡克再沖洗底片的時候,效果棒極了。

短波從太空中帶來了神話,這是「康鐵基」號航海之初從未享受過的樂趣,但我們身下的碧波卻一如既往,同1500年前一樣,載著輕木筏徑直往西駛去。

星空中的航道

我們進入靠近南海諸島的水域之後,氣候更是變化無常,陣雨說下就下,貿易風也改變了方向。貿易風一直穩定地自東南方向刮來,將我們在熱帶急流中推送了好長一段路程,然後風向漸轉,直到變成正東。6月10日我們抵達全程最靠北的位置,即南緯6度19分。此時我們太過接近赤道,這樣看來我們很可能從馬克薩斯群島最北邊的各島上方駛過,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完全見不到陸地。但就在此時,貿易風又一次轉變了方向,從東轉向東北,促使我們走成一條曲線,往回彎轉,駛向群島所在的緯度。

風和浪通常一連好幾天保持穩定,這時候除了夜裡輪流值班之外,我們根本無法記得白天該輪到誰掌舵。風平浪靜時我們綁牢導向槳,「康鐵基」的帆無須我們照料就脹得鼓鼓的。值夜班的人在這種日子裡可以靜靜坐在艙口裡邊仰望繁星閃爍的夜空。假如天空中星座的位置變了,他就應該出來看看,究竟是導向槳還是風改變了航向。

我們連續好幾個星期看著星斗在天空中移動,此時我們才明白根據星斗的移動駕駛木筏是多麼的簡便。的確,在夜晚我們能看到的只是星斗。我們甚至知道每天晚上在什麼方位可以看到什麼星座。當我們駛向赤道的時候,大熊星座從北方的水平線上完全升了出來,我們唯恐看見北極星,因為從南往北一跨過赤道就能看到這顆星了。後來刮了東北風,大熊星座才又落下去。

古波利尼西亞人全都是偉大的航海家。他們白天依靠太陽、夜晚則依靠星斗來測定方位。他們對天體的瞭解十分令人震驚。他們知道地球是圓的,他們甚至給赤道、南迴歸線、北迴歸線,這些個深奧難測的概念定了名稱。在夏威夷島上,他們在圓葫蘆的皮上刻著海圖。在其他一些島上,他們把樹枝編結起來在上面掛上貝殼代表島嶼,小樹枝則代表某條急流。波利尼西亞人認識五顆行星,他們管它們叫遊走星,以此來區別於固定星,他們給大約兩千顆固定星起了名字。古代波利尼西亞的航海老手十分清楚各個星斗應該從天空的哪一部位升起,每晚不同時分各個星座應該處於什麼位置,一年四季又應處於什麼位置。他們知曉哪些行星經過哪些島嶼的上空,有些時候一顆星夜復一夜,年復一年地,只處於一個島的上空,於是他們就以那顆星來為島嶼命名。

他們除了知道星光燦爛的天空像一個自東向西旋轉的巨大羅盤之外,還清楚正對著他們頭頂的星可以顯示此時身處何地,能告訴他們向北多少以及向南多少。在古波利尼西亞人探索並統治了最靠近美洲的整個海域之後,他們在以後的很多年代的時間裡,和某些島嶼之間依然保持著聯繫。根據歷史傳說,當塔希提島酋長去拜訪北方2000多海裡以外經度向西好幾度的夏威夷島時,掌舵人先根據太陽和星星向正北行駛,一直行到頭頂上的星星告訴他們已經到達夏威夷的緯度時,然後再轉直角向正西航行,直駛夏威夷,此時的飛鳥和雲便顯示了那組島嶼的具體位置。

波利尼西亞人豐富的天文知識和他們精確的日曆從何而來的呢?顯然不是從西方的美拉尼西亞人或馬來西人處獲得的,他們是來自於古老的已湮滅的開化民族,那些「白皮膚的蓄長髯者」。這些白人在美洲曾向阿茲台克人、瑪雅人和印加人傳授過驚人的文明,並發明了一種與波利尼西亞日曆幾乎完全一致的日曆和類似的天文知識,當時的歐洲根本無法與之匹敵。波利尼西亞歷年的一元復始和秘魯的相同,安排在每年的昴宿星座第一次升出地平線的那一日,這個星座在兩地均被看成是農業的守護神。

在秘魯大陸朝太平洋緩緩下降的地方,迄今為止還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中屹立著一座非常古老的天文台,這也是那個神秘的開化民族的遺物。他們雕刻石像,修建金字塔,種植白薯和葫蘆並以昴宿初升之時作為一元復始之日。「康鐵基」揚帆出海之際是十分瞭解星座的運行規律。

三排巨浪和第一場暴風雨

到了7月2日,值夜班的人再也不能安安靜靜地坐著研究夜空了。連續刮了幾天平和的東北風以後,風勢增強了,海面上波濤洶湧。後半夜月色如洗,勁風推動著木筏疾駛。我們從船頭扔下一塊木片,根據木筏駛過本片所需的時間計算,發現自己正在創造航行的最高紀錄。我們的平均速度是十二到十八「木片」,這才是我們木筏上的行話,就在此時我們有一段時間達到「六木片」,船尾後面的粼粼波光成了一條長長的漩渦狀的尾巴。

我正在掌舵,托斯坦坐著在敲打著發報電鍵,其餘四人在竹艙裡打鼾。將近午夜時分,我見到一個極其罕見的浪從後面滾滾而來,奔騰著的波濤佔據了所有的視野。這道橫波之後,是兩道接踵而至的更高的橫波,浪峰頂著雪白的浪花。如果我們不是剛剛從那邊駛過,我肯定會以為這是海水撞擊險灘掀起的巨瀾。當第一道巨浪在月光下以翻江倒海之勢湧過來的時候,我大喊著發出警告,並把木筏轉過來對住浪頭迎擊即將到來的一切。

第一道橫浪打過來時,木筏尾部往上翹起被拋到一旁,木筏浮上了正好破裂開的浪脊,整道波峰就像沸騰的水鍋發出一片刺刺的聲音。我們駛過喧囂翻騰的浪冠,泛著白沫的海水傾瀉在木筏兩舷,此時巨浪從木筏底下湧過。當巨浪湧過之時,木筏的頭部倒翹起來,尾部向下墜入寬闊的波光。緊跟著又一道水牆湧了上來,我們馬上又被舉到空中,當我們衝上浪峰時,大量清澈的海水向木筏尾部壓過來。結果木筏被推得打了橫,以舷側迎浪,想要轉回來時已經太遲了。

第三道浪到了,把泛著長條白沫的水面頂起來了,像一堵閃閃發亮的水牆,水牆來到近前時,它的整個頂部已開始傾瀉。水牆壓了下來,我只能緊緊抱住從竹艙屋頂伸出來的一根竹篙。我屏住呼吸,只覺得我們被掀得老高,周圍的一切都被咆哮著的噴吐著白沫的漩渦捲走了。轉眼之間我們和「康鐵基」號又衝出水面,從容不迫地從波浪的背面滑下來。接著海面又重歸平靜。三道巨浪你追我趕地向前湧去,在月光的照射下,我們看到一長串椰子在水面上隨波逐流。

當第三道巨浪猛撲過來時,托斯坦被掀得翻了個跟頭跌倒在無線電角落裡,其他夥伴也被驚醒了,讓喧囂聲嚇壞了,同時海水從圓木和竹牆縫隙源源湧來。前艙左側的竹牆被打了一個洞,似隕石坑一樣,木筏頭上潛水筐也被壓扁了,其餘的一切照常。我們一直無法很確切地解釋這三個巨浪是從何而來的,它們只可能是由於海底地震造成的,這個區域時常發生地震。

兩天以後我們遇到了第一場暴風雨。最初時貿易風完全停止了,頭頂上蔚藍的天空中,隨著貿易風飄浮著薄如絲棉的白雲。突然之間,南方海平線上湧起一堵濃厚烏黑的雲牆。然後驟風四起,掌舵的人根本無法控制船槳。我們剛剛才把木筏尾部對準新的方向,使風帆脹滿,緊接著不知又從哪兒來了一陣風,擠癟了風帆驕傲的胸膛,把它推得反轉過來,到處抽打威脅著木筏上的人和貨物。之後風突然從烏雲的方向徑直吹來,當烏雲滾至頭頂的時候,風越發刮得急了,最後終於變成了颶風。

在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瞬間,四周的波濤湧起十五英尺之高,個別刺刺作響的浪峰甚至比波光高出二十至二十二英尺,當我們的木筏陷入波谷中時,這些高大的浪峰直與桅桿頂端平行。木筏上每個人都只能在艙面彎腰爬行,與此同時狂風猛烈震撼著竹牆,吹得所有的纜繩發出淒厲的號叫聲。

為了保住無線電角落,我們用苫布把竹艙後面和左面的牆遮蓋起來。我們綁好了木筏上所有散放的東西,落下風帆捆在竹檁上。當天空烏雲密佈時,海面上變得黑漆漆的讓人害怕,周圍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浪峰,間中也有擊碎的波濤。長條波浪的背面向風處浮滿了殘存的泡沫,像一條長長的條帶,到處都是一塊一塊的綠色,那是浪脊破裂後跌落的地方,這些一塊塊的深綠色像瘡口似的,在藍黑的海上吐著久久不肯散去的泡沫。浪峰破裂時被風捲走,點點水花灑落在海上有如一陣鹹雨。熱帶暴風雨成平行的條狀傾瀉在我們身上,抽打著周圍迷迷茫茫的海面,從頭髮和鬍鬚上留下的雨水略帶著鹹澀的味道,我們赤裸著身體在艙面上匍匐前進,全身凍得冰涼,我們檢查了所有用具準備迎接暴風雨。

這是暴風雨初次越過海平線緊緊包圍在我們的周圍,每個人臉上都顯出緊張不安期待的神情。可是一旦暴風雨真正來臨時,「康鐵基」號靈活自如地應付著各種情況時,風暴反而變成了令人興奮不已的遊戲,四周的疾風驟雨,令我們大為開心。輕木筏敏捷輕快地應付著狂暴惡劣的環境,始終像一個軟木塞那樣漂浮在水面上,總能讓幾萬噸狂怒的海水保持在木筏下面幾英吋的地方。在這樣的氣候裡,海與山便有許多的共性,使人覺得像是置身於崇山峻嶺中的高山平原上的狂風暴雨之中,週遭一片空曠,四處都是灰濛濛的。雖然我們身處熱帶的心臟地區,但當木筏在一片荒涼、煙霧迷漫的海上隨著波浪上下起伏時,總讓我們感到像是在積雪和岩石上朝著山下滾動。

在這樣的天氣裡,掌舵人必須時刻小心警惕著。當最陡的浪越過木筏前半部時,尾部的圓木完全暴露在半空中,不過,緊接著尾部便紮下去,準備著再爬上另一個浪峰。每當浪一個接著一個打來時,當後面的浪湧來時,前面的浪還將木筏的頭部舉在空中。這時山陵一樣的海水轟鳴著,排山倒海地傾瀉在掌舵人的身上,可一轉眼之間木筏尾部便升了起來,汪洋般的洪水如同從叉子的空隙漏掉一樣消失無蹤了。

我們計算了一下,在海面平靜時,前後兩個浪升到最高點的時間通常是七秒鐘,在這種時候,船尾每二十四小時湧上來約兩百噸水,可我們根本無法察覺到,因為海水一聲不響地從舵手雙腿之間流了過去,然後從圓木之間的縫隙流走。可在狂風暴雨之中,二十四小時以內傾瀉在船尾的水就不止一萬噸了,因為每隔五秒鐘湧上艙面的水從幾加侖到兩三立方碼不等,有時甚至更多。有的時候海水瀉在艙面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舵手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感覺就像是在急流中逆水而行。此刻木筏好像靜止不動了,渾身都在顫抖,緊接著壓在尾部的萬噸海水就像大瀑布一樣流掉。

赫爾曼不停地到外面用風速表測量持續了二十四小時的颶風的風速。後來狂風逐漸減弱變成穩定的強風,風中夾著陣陣暴雨,海面上波濤洶湧,我們憑借這股強風,揚帆搖搖晃晃地向西駛去。為了在波浪滔天的海面上取得準確無誤的風速,赫爾曼只要有可能就費勁地爬到搖擺不定的桅桿頂上,使出渾身的力氣攀在上面。

怒海魚瘋

天氣逐漸緩和下來以後,周圍的大魚全都像瘋了一樣。木筏四周擠滿了鯊魚、金槍魚、海豚和少量的狐鰹,所有魚都緊緊貼在木筏的圓木下面或者是在木筏邊上的浪中扭動著身子游來游去。這是一場漫長的生死搏鬥;大魚把脊背拱出水面如離舷的箭一般射出來,一隻追逐著另一隻,木筏四周的水不時被血水染成殷紅色。參加戰鬥的主要是金槍魚和海豚。海豚大批大批地游來,動作比平常靈活敏捷許多。金槍魚是進攻者,一隻150至200磅的魚時而在空中跳起老高,口裡叼著一顆血淋淋的海豚腦袋。有的海豚不敵敗下陣來,後面的金槍魚緊追不捨,可整群海豚都絕不相讓,常常有幾條海豚的脖子上張著極大的傷口還在搖搖擺擺地游動。鯊魚也彷彿發了狂,我們目睹它們追捕並跟大金槍魚搏鬥,金槍魚絕非鯊魚的對手。

生性平和的舟全無蹤影。它們不是被發狂的金槍魚吞食掉就是躲藏在木筏下面的縫隙裡,要不就是逃離戰場躲得遠遠的。我們可沒膽量把頭伸進水中觀戰。

我去木筏尾部方便時被嚇了一大跳,事後我不禁對自己的茫然失措而大聲失笑。平時我們總是在入廁時放出肚裡的濁氣,可我完全沒料到會有一個又大又重的冰涼東西從後面突如其來地使勁打了我一下,像是從水中鑽出來的一個鯊魚撞在了我的身上。當我真的已經要往桅桿的纖繩向上爬時,同時覺得屁股上掛著一條鯊魚,此時我才鎮定下來。掌舵的赫爾曼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他告訴我說,一條碩大的金槍魚用它約60磅重的冰涼身軀橫著抽在我裸露的部位。當赫爾曼和接他班的托斯坦值班時,這條魚又試圖想藉著浪頭跳上木筏,有兩次這個大傢伙真的跳到圓木的頭上來了,可每一次都不等我們抓住它滑溜溜的身體,就又翻身下海了。

後來一條粗壯的狐鰹乘著浪頭正好落在木筏上,這條魚和前一天捉到的一條金槍魚促使我們決定動手捕魚,以阻止週遭的血腥殺戮。

我們在日記上寫道:

最先釣上來的是一條六英尺長的鯊魚。我們剛把鉤子再一次投入水中,立時又被一條八英尺長的鯊魚吞下,於是我們把它也拖上木筏。再撒鉤時,鉤住了一條六英尺鯊魚,當時我們已經把它從木筏的邊緣拉了上來,就在此時,它掙脫了,潛入水中。我們立即再撒鉤,一條八英尺的鯊魚游了上去,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剛把它的頭提過圓木,四根鋼絲突然之間一齊斷了,鯊魚得以潛入海水深處。換鉤之後再拋出來,又釣上一條十英尺的鯊魚。這時候,站在木筏後部滑膩的圓木上釣魚非常危險,因為那三條被俘的鯊魚不斷地仰起頭來亂咬,有時我們以為它們已死去多時,可一看它們還在咬。我們提著幾條鯊魚的尾巴把它們拉到竹屋前的艙面上堆放在一起。不多時,我們又捕到一條大金槍魚,它可比所有鯊魚都更難對付,經過好一陣拚力搏鬥才把它弄上木筏。它又肥又沉,我們誰都不能抓著尾巴把它拉起來。

海中仍然擠滿了暴怒的魚脊。又一條鯊魚上了鉤,可是剛要把它往上拉時,它又掙脫了。接著我們捉到一條六英尺長的鯊魚,隨即又弄上一條五英尺的。後來我們再次捉到一條六英尺的,把它拉上了木筏。再度下鉤時,我們鉤住一條七英尺的鯊魚。

艙面上全是鯊魚,它們躺在那兒抽動著,用尾巴抽打著竹條地面,同時四處亂咬。暴風雨之後動手捕魚時,我們已感到疲累,也弄不清楚哪條鯊魚已徹底死了,哪條在我們接近它時還要咬人,哪條正瞪著貓一樣的綠眼睛在等待時機襲擊我們,我們周圍躺了九條鯊魚,經過五個鐘頭的艱苦作戰,我們已不想再動手拉那沉甸甸的魚線了,也不想去挑逗那些扭動著身軀四處亂咬的大傢伙了。於是我們收了工。

次日海豚和金槍魚明顯減少了,但鯊魚依舊很多。我們又開始下鉤拉它們上來,可是很快就停手了。因為我們發現,木筏上流下新鮮鯊魚血招來了更多的鯊魚。我們拋棄了所有死鯊魚並清理了艙面上的血跡。竹蓆被鯊魚的牙齒和糙皮弄破了,我們把血跡最多、破損最嚴重的蓆子扔到海裡,換上了綁在前艙面上的金黃色的新竹蓆。

這兩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腦海裡總浮現出鯊魚貪婪地張著血盆大口和流淌的血水。我們的鼻子裡始終有一股鯊魚肉氣味。我們這幾天盡吃鯊魚肉。如果將一塊塊魚肉在海水裡面浸泡二十四小時再去掉氨草膠,它的味道就像黑線鱈,不過狐鰹和金槍魚的味道要好得多。

那天夜晚,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在嘟嘟囔囔地說,要是能立刻在栽滿棕櫚樹的島上,在綠草如茵的地上仰面朝天舒舒坦坦地躺一下就好了。他不想再看冰涼的魚與波濤洶湧的海了。

海天逐漸平靜下來,但是沒有以前那麼穩定可靠。突然來襲的驟風常常攜帶著傾盆大雨。我們是歡迎降雨的,因為我們帶的水大多已變質,有一股難聞的沼澤地帶的氣味。雨下得最大的時候,我們便收集竹艙頂上的水,赤裸著身軀站在艙面上,盡情享受著這一刻淡水把鹹水沖掉的舒適感。

舟又回到老地方扭曲著身子,我們不清楚這些是在喋血戰爭結束以後重新歸來的老相識,還是在戰爭高潮中歸附的新客人。

落水與救難

7月21日,風再度完全停息。天氣異常鬱悶,一絲風也沒有。根據上次經驗我們明白這將意味著什麼。是的,東、南、西三面起了幾陣強風以後,南風是越刮越猛,可怕的黑雲從南方海平線不斷往上湧。赫爾曼總是手拿風速計站在外面,他測得的風速是每秒鐘五十多英尺,此時托斯坦的睡袋突然掉進水裡去了。緊跟著在幾秒鐘之內又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情可不是寥寥幾筆就可以說明白的。

睡袋被刮走的時候,赫爾曼拚命想抓住它,沒想到倉促間失足跌進海裡了。我們在激浪的轟隆聲中聽到一聲極微弱的呼救,看見了赫爾曼的頭,一隻揮動的手臂,並且在他身旁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綠色東西在旋轉。他正在從左舷捲過去的巨浪裡拚命游回來。當時托斯坦在筏尾操舵,我在木筏頭部,我們二人最先看到赫爾曼,嚇得我們渾身一陣冰涼。在奔向附近的救生工具的同時,我們高呼著「有人掉進海裡了!」海浪聲實在太大,先前沒聽見赫爾曼呼救的另外幾個人,一轉眼就跑了出來,艙面上奔跑聲呼喊聲交織成一片。赫爾曼擅長泅水,雖然我們立刻就反應過來,知道他有生命危險,可我們還是抱有很大希望,期待著他能夠在無可挽回以前游到木筏邊上來。

托斯坦離他最近,一伸手就抓住下面繞著救生艇纜繩的竹筒。在整個航程中,偏偏這次纜繩給纏住了。此時赫爾曼已經游到與木筏尾部平行的地方,但是仍然離木筏有幾碼之遙,他最後的希望就是,游嚮導向槳並且抓住它。他沒能抓住圓木的末端,因此他便伸手去夠導向槳,可槳卻從身邊滑走了。憑以往的經驗我們清楚他現在已處於一去不能復返的境地,當我和本奇特往水中放小艇的時候,克那特和埃裡克便朝水面扔救生橡皮袋,拖著一根長繩的救生袋一向掛在竹艙尾的角上隨時準備應急,可這天的風實在太大,往外一扔便又被吹回到木筏上來。一連扔了好幾次也扔不出去。此時赫爾曼已落在導向槳後面很遠了,他拚命地想追上木筏,可是陣陣驟風使得距離越拉越遠。赫爾曼明白,此後的距離只會越拉越遠,可他仍然對我們已經放到水裡的救生小艇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假如去掉那根起剎車作用的纜繩,橡皮艇或許可以漂過去營救,但小艇是否能駛回「康鐵基」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一隻橡皮艇能載著三個人總還有那麼一線希望,一個人獨自待在汪洋大海裡只有死路一條。

就在這時候,我們看見克那特突然一躍而起,一頭扎進海裡。他一手抓著救生袋,隨著起伏不定的波濤向前游去。每次一旦赫爾曼的頭出現在浪峰上時,克那特便隱沒不見了,每當克那特浮起來時,赫爾曼又不見了。後來我們同時看到了兩個人的腦袋,他們向一處游去,兩個人都抓在一條救生袋上。克那特揮動著手臂,此時我們已把橡皮艇拉上木筏,於是四個人一齊抓住救生袋的繩子使勁往回拉。我們八隻眼睛緊緊盯著緊隨二人身後隱約可見的那個龐然大物。水中的怪獸正把一個墨綠色的三角形的東西推到浪峰上去。當克那特游向赫爾曼時,看到這一情景之後大吃一驚。當時只有赫爾曼心裡清楚,這個三角形的東西既不是鯊魚,也不是其他海怪身體的某個部分,這是托斯坦的防水睡袋的一個犄角,裡面充滿了氣。當我們把他們二人安然無恙地拖上木筏後不久,睡袋就沉沒了。無論是什麼東西把睡袋拉下水,總之它錯過了一頓更為可口的美餐。

「幸虧我沒躺在裡邊。」托斯坦邊說邊抓起先前撂下的導向槳。

除此以外,那天晚上再沒聽到任何俏皮話。事過境遷之後,我們還能感到脊背發冷。不過這種不寒而慄膽戰心驚的感覺中混雜著一股感激之情。感謝上蒼能令木筏上的六個人一個也沒少。

那一天赫爾曼和我們幾個人都對克那特說了一木筏的感激話。

第二場暴風雨,或劫後餘生

不過我們沒有什麼時間去考慮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們頭頂上烏雲密佈,驟風越吹越急,入夜之前又有一陣狂風襲擊我們。最後我們把救生袋拴上一根長繩拖在木筏後面,以便萬一有人被驟風吹落水中,好游過去抓住導向槳後面的東西。夜色已吞沒了木筏和大海,四週一片漆黑。我們在黑暗中劇烈地顛簸著,耳邊只聽得狂風在桅桿和纖繩間的怒吼聲,同時伴隨著急風驟雨撕扯著彈性十足的竹艙,我們都以為竹艙一定會被風掀到海裡去。但是竹艙上蓋著帆布並且用纖繩拉得牢固至極。我們感到「康鐵基」號被怒海拋上拋下,一根根圓木如同琴鍵般隨著波濤的起伏上上下下。讓人吃驚的是,艙面上寬的縫隙並沒有竄出一股一股的水流,而只是變成一根一根風箱管,極有節奏地將潮濕的空氣吹上來又抽走了。

連續五個晝夜,時而狂風大作雷雨交加;時而驟風勁吹;海面坍塌下去,形成波溝浪谷,空中瀰漫著灰藍色巨瀾激起的水霧,強勁的風力把浪脊熨得平平整整的,蜿蜒著延伸出很遠。到了第五天,天空才綻放出一絲蔚藍,暴風驟雨漸漸收斂了,兇惡的烏雲終於又敗在常勝的藍天手裡。我們活著經歷了一場急風驟雨,導向槳抽斷了,帆布撕破了,中心板鬆動了,像撬棍似的敲打著圓木中間,因為在水下固定中心板的繩子全部磨斷了。但是我們畢竟還活著,貨物也全都安然無恙。

經歷了兩場狂風暴雨,「康鐵基」號的接合點強度大為削弱。所有纜繩在翻過陡峭的浪峰時都遭到拉伸,由於圓木不停地活動令所有繩子都咬進輕木裡去了。謝天謝地,幸虧我們是按照印加人的傳統而古老的方法造的木筏,沒有使用鋼絲繩,否則在大風大浪裡它真能把整個木筏鋸成做火柴的材料。如果我們出海時用的是乾透的、更能漂浮的輕木,待輕木浸透海水後,木筏也早就沉入大海中了。濕圓木裡的樹液起到了飽和劑的作用,能阻止海水繼續滲入多孔的輕木。

此時由於捆圓木的繩子都鬆了,如果把腳滑到兩根圓木中間去就會出現危險,兩根木頭猛然一併攏會把腳夾碎。在木筏前後兩端沒有覆蓋的地方,我們叉開腿站在兩根圓木上時,必須彎曲著膝蓋。筏尾部分的圓木遍佈海藻,跟香蕉葉一樣容易打滑,雖然如此,我們仍在經常經過的路上踏著青苔走動,我們給舵手準備了一塊寬木板立足,波浪打到木筏上的時候,那個地方就很難立足站穩。左舷處,九根圓木中的一根日夜不停地敲擊著橫樑,發出沉鬱的帶著水音的砰砰聲。桅桿頂上把兩根斜桅桿捆在一塊的繩索,也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嘎吱聲,由於桅桿梯蹬的兩頭不是綁在兩根桅桿上,而是每根桅桿上各有一個爬梯,因此桅桿晃動得特別厲害。

我們用鐵條一樣的紅木棍把導向槳拼接起來,埃裡克和本奇特補帆,沒多久「康鐵基」號又挺胸抬頭直駛波利尼西亞了,同時導向槳也在筏尾後面隨波舞動。晴朗的天空令海面變得柔和平靜了。可是中心板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恢復原狀,它們再也不可能巋然不動地頂著海水的巨大壓力了,只能鬆鬆垮垮搖搖晃晃,有氣無力地吊在木筏下面。筏底的繩子上面長滿了海藻,因此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去檢查它們。掀開整個竹條艙面之後,我們發現幸而只斷了三根主要的纜繩,這幾根繩沒有拉直,且緊挨著貨物,所以被磨斷了。很明顯那些圓木吸進了大量的水,但貨物也減輕了,二者大致可以相抵。我們的給養和飲水已消耗了很多,無線電報務員的乾電池也幾近告罄。

儘管我們現狀是如此嚴峻,但在這次風暴過去之後,已經明顯看出,我們非但不會沉沒,並且還能安全走完這段所剩不多的海程。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結束這次航行。

如果我們對「康鐵基」號不管不問,那麼除非它是撞到岩石上或者被什麼其他固定的東西攔住,否則它會勇往直前一直往西漂去,但是我們必須讓木筏上的全體人員安然無恙地踏上位於前方的一座波利尼西亞島嶼,這次的航行才可稱得上有始有終。

來自天空的信使

暴風雨過後,我們也摸不清將來會在何處登陸了。我們與馬克薩斯群島和土阿莫土群島的距離是一樣的,依照目前的位置來看,我們極有可能正好從兩組群島之間穿過,可是連它們的影子也看不到,馬克薩斯群島中距我們最近的一座島位於西北三百海里處,土阿莫土群島中最近的島是在西南方三百海里處,風和海流都極不穩定,但大致是向西的,直指兩組群島之間寬闊的缺口。

西北方向最近的島正是那座草木蔥蘢山巒起伏的法圖希瓦島,我曾經在這座小島海灘上的木樁小茅屋裡住過,我也就是在那兒聽到一位老人生動地講述自己先祖英雄鐵基的故事。假如「康鐵基」號真的又駛向這片海灘的話,我就會和許多的故人重逢,不過與長者相見的可能卻微乎其微。他定是早已懷著一個去目睹鐵基真身的美好願望溘然辭世了。如果木筏真要駛向山脈一樣延綿起伏的馬克薩斯群島的話,我倒是非常瞭解那兒的情形。那群為數不多的島嶼,排成一行,彼此相距頗遠,海浪轟鳴著不斷拍打陡峭的巖壁,在進入那不多的幾個峽谷入口時,必然時刻提高警惕,峽谷盡頭就是一條條狹窄的海灘。

假如木筏經相反的方向,駛往土阿莫土群島的珊瑚暗礁呢?那兒就會出現星羅棋布的群島,彼此之間距離很近,廣闊分佈在茫茫大海上。這組群島又叫低群島或險地群島,整個群島完全由珊瑚蟲構成,水下險礁遍佈,栽滿椰子樹的環形珊瑚島僅僅比海面高出六到十英尺,每一座環形的珊瑚島周圍都佈滿了險惡的環形暗礁,這些暗礁就好像是島嶼的衛士,無處不在,對航行直接構成威脅。雖然土阿莫土珊瑚島是由珊瑚構成的,而馬克薩斯島卻是已經熄滅的火山的遺骸,可居住在兩組群島之上的人卻同屬波利尼西亞民族,兩島的世族均視鐵基為他們的始祖。

早在7月3日,在我們距波利尼西亞尚有一千海里的時候,大自然就親自來告知我們的前面,某處有陸地,當年她也同樣告訴過從秘魯來的古老而原始的筏民。一直到我們離開秘魯海岸足足一千海里,我們還能見到小群的軍艦鳥。大約在西經100度,軍艦鳥才消失,此後我們所能見到的是以海為家的小海燕。可是就在7月3日這一天,軍艦鳥再度出現在125度處,從此以後常常都能見到小群的軍艦鳥,它們時而在空中翱翔,時而又如箭一般向下俯衝掠過浪尖,獵取跳在半空中躲避海豚的飛魚。既然這些鳥兒不可能來自我們身後的美洲,那麼它們一定是從前方的一片陸地上飛來的。

7月16日,大自然更進一步地吐露了她的秘密。那一天我們從海裡拉上來一條九英尺長的鯊魚,從口中吐出一隻不久以前從某一處海岸捕食的海星。

就在第二天,我們見到了直接從波利尼西亞群島上出發的來客。

當我們在西方海平線上看見兩隻大鰹鳥時,木筏上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不多時,大鰹鳥就從低空中飛向我們的桅桿。它們展開的翅膀足有五英尺長,圍繞著我們飛了幾圈之後,收起雙翼落在了木筏旁邊的海面上。海豚立即就衝向了它們的降落地點,十分好奇地圍著泅水的大鳥扭動著身軀,但是彼此都不曾觸碰對方。這是首批來迎接我們去波利尼西亞的有生命的使者。黃昏時分,鰹鳥並未返航,它們棲息在海面上,午夜過後還能夠聽見這些鳥兒圍繞著桅桿飛行時發出的瘖啞啼聲。

現在飛到木筏上來的是另外一種更為巨大的飛魚,我認出這就是從前我跟當地人乘船沿法圖希瓦島海岸捕魚時見到過的那一種飛魚。

連續三天三夜,我們徑直朝著法圖希瓦島方向駛去。但是後來起了強勁的東北風,把我們吹向了土阿莫土環形珊瑚島群。如今我們已被吹出了南赤道急流,此處的洋流變化無常,時而強勁無比,時而全無蹤影。海流就似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充斥整個海上。海流流速大的時候,通常就會出現巨浪,水溫也跟著下降一度。通過埃裡克每日測到的位置,就能顯示出海流的方向和大小。

當我們在跨進波利尼西亞的門檻時,風把我們推入了洋流中的一支弱小支流。令人驚奇的是這股支流的方向竟直指南極。風並未完全止息,在整個航程中風從來也沒有完全停止過。風力一弱,我們便撐開所有能找到的布塊來收集僅有的一點點小風。我們從未有過一天是向美洲移動的,我們二十四小時內行駛的最短距離為9海里,總而言之,整個旅程期間的平均航速為每二十四小時前進42(1/2)海裡。

所幸貿易風總算沒在最後一刻拋下我們,再次幫助了我們。它推動著這只歪歪倒倒的木筏,準備令它駛入一個嶄新的世界。

大批大批的海鳥日漸增多,它們漫無目的地在各個方向環繞著我們飛行。一天傍晚夕陽將盡之際,我們發現群鳥突然間騷動起來,它們不再注意身下的木筏,也不留意飛魚,而是徑直飛向西方。我們從桅桿頂上看到,當它們飛過木筏聚齊之後,朝著同一方向飛去。或許是它們在天空中看到了我們在下面看不見的東西,又或許它們是在憑著直覺飛行。無論情況如何,它們絕不是在盲目地飛行,它們是朝著離自己的繁殖地最近的島嶼飛去。

我們搬動導向槳對準群鳥隱沒之處。天黑以後,我們還能聽到掉隊的鳥啼叫著越過我們的頭頂,它們目前飛行的方向與我們的航向完全一致。今天晚上的夜色格外的迷人,是「康鐵基」號航海途中第三個幾近滿月的時刻。

次日,空中的鳥兒越發多了,我們已不需要等到傍晚由它們領路了。此時我們已在水平線上空見到一朵靜止不動的奇怪的雲團。而其他的雲則是一小片一小片薄如柳絮的棉團,它們從南方升起,隨著貿易風吹過頭頂,再隱沒於西方水平線上。從前我在法圖希瓦島上就已逐漸認識了隨風飄落的貿易風雲,同我們在「康鐵基」號上見到的從頭頂飄過的雲是一樣的。可是西南方水平線上的那一抹孤雲卻一動也不動。貿易風從它身邊疾馳而過,它就像煙柱一樣騰空而起紋絲不動。波利尼西亞人都知道在這種雲的下方肯定有一塊陸地,由於熱帶驕陽炙烤滾燙的沙灘時產生了一股熱空氣流,這股氣流升至高空遇到上層冷空氣,濕氣就凝結成雲。

我們對準那片雲團駛去,太陽下山後才看不到那塊雲團了。風向非常穩定,我們把「康鐵基」號的導向槳捆牢固,讓木筏自個兒沿著航向前行。此時舵手的職責已變成坐在桅桿頂上那塊被我們磨光的木板上遙望陸地的跡象。

那夜我們頭頂上方的鳥噪聲亂響。月亮已近滿盈。

【註釋】

(1)下文提到了加那利群島,該島位於摩洛哥海岸外面。作者認為以康鐵基為酋長的白種民族有可能是來自歐洲。

(2)歐洲位於北美和中美的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