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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洋奇觀

帶一隻金剛鸚鵡起航

「康鐵基」出海那天,卡亞俄港熱鬧非凡。海軍部長命令海軍拖輪「河口衛士」號拖我們出海灣,直到近海航道再扔下我們,這就是古印第安人乘木筏捕魚的地點。各個報紙用黑字套紅頭條標題報道了此事,4月28日清晨,碼頭上便聚集了一大批人。

我們六人約好在木筏上集合,11點時大家無所事事,我就去了碼頭,赫爾曼獨自在那兒看守木筏,我刻意從很遠的地方就下了車,從防波堤走過來,為的是最後徹徹底底伸展一番腿腳,以後不知什麼時候再有這種機會了。我跳上一片混亂的木筏,上面滿是一串串香蕉、水果筐和袋子。這都是最後扔上去的,全都需要安排和綁牢。赫爾曼無可奈何地提著一隻鳥籠,裡面是一隻綠色的鸚鵡,一位好心的利馬人的送別禮物;他坐在這一大堆東西中間。

「看著這隻鳥,」赫爾曼說,「我要上岸喝最後一杯啤酒,拖輪要過好幾小時才能來。」

他剛剛消失在人群中,人們就指指點點揮動起手臂:「河口衛士」號拖輪全速駛了過來,在搖搖晃晃塞滿了通向「康鐵基」號水路的帆林外拋了錨,派來一艘大摩托艇來拖我們離開。

摩托艇上擠滿了水手、官員和攝影師,在一片相機卡嚓聲和口令聲中,一根巨大的拖繩牢牢地拴在木筏的船頭。

「等一下,」我手拿著鳥兒拚命地喊叫,「時間還沒到,一定要等其他的Los expedonsdos。」我一邊指著城裡一邊喊道。

可沒有人能聽懂我的話。官員們彬彬有禮地笑著,木筏頭上的繩子已捆牢準備拖航了。我慌忙把繩子解開扔回船上,拚命打手勢。在這混亂時刻鸚鵡找機會打開了鳥籠,當我轉身返回時,它正大搖大擺興高采烈地散步,我想抓住它,它粗魯地用西班牙語尖叫著連飛帶跑地跳向香蕉堆。我一邊要盯著想要在船頭套繩子的水手,一邊追撲著鸚鵡。它尖叫著飛進了竹艙,我把它逼到一個角落,趁它想飛過我頭頂時,伸手抓住了它的一條腿。當我再度走到室外把撲騰著翅膀的戰利品塞回籠子時,水手們已起掉木筏的錨繩,木筏正不由自主地跟著衝過防波堤湧來的浪頭來回搖蕩。我抓起一隻槳死命撐著木筏想讓它避免和碼頭上的木樁猛烈衝撞,但卻於事無補。摩托艇已啟動,「康鐵基」號被猛地一拽,便開始了漫漫旅程。

我的唯一夥伴就是那只坐在籠子裡沉默不語對我怒目相向的,會說西班牙語的鸚鵡。岸上的人群歡呼著揮動雙臂,摩托艇上黑皮膚的攝影師為了搶拍探險隊從秘魯起程的戲劇性場面,差點掉進海裡。我獨自一人無可奈何地站在木筏上用眼睛搜尋那些走失的夥伴,可是沒有他們的影子。就這樣我們駛到了「河口衛士」號,它停在那兒升好了汽準備啟錨出發。我從繩梯三步並兩步地爬上船,在上面又吵又鬧,結果起程延遲了,派了一艘船回碼頭,過了好一會兒,船上載滿漂亮小姐回來了,沒有一個是「康鐵基」號上的船員。他們這樣做本無可厚非,可並沒解決我的問題,當木筏上站滿了美麗小姐時,那船又開回去尋找Los expedicionarios namgeos(1)。

就在此時,埃裡克和本奇特懷抱書刊和雜物正慢悠悠地向碼頭走來。他們與絡繹不絕從碼頭散去的人群撞在一起,最後被一位溫文的警察擋在警戒線之外,他說已沒什麼可看的了。本奇特用雪茄做了一個神氣的手勢,告訴警察他們啥也不看,他們是乘木筏出海的人。

「不可能了,」警察老實告訴他說,「康鐵基一個鐘頭前已起航了。」

「不會的,」埃裡克拿出一個紙包,「號志燈還在這裡!」

「他是領航員,」本奇特說,「我是司務長。」

他們擠過人群,可木筏真的已經走了,他們在防波堤上絕望地來回走動著,終於在那兒和其他人會合了,他們也正焦急萬分地尋找業已失蹤的木筏。後來終於找到從海上回來的汽艇,就這樣我們六人終於分而復合了。「河口衛士」號拖我們出海時,木筏四周激起層層白沫。起航時已是黃昏。次日清晨我們完完全全地駛離了近海航道,「河口衛士」號這才扔下我們。剛一駛過防波堤我們就遇到了巨浪,跟隨我們的小船紛紛掉頭回航。只有幾艘大遊艇跟著我們來到海灣入口處觀看口外情形。

「康鐵基」號像一頭狂怒的拴著繩子的公山羊跟在拖輪後面,用頭頂撞著巨浪,海水都湧入艙面。情況的確堪憂,因為此時的海面與我們將要遭遇的海面相比要平靜得多。在海灣的中間拖繩斷了,靠近我們這邊的斷頭緩緩沉下去,拖輪繼續前行。我們扒在木筏邊上撈繩頭,遊艇開過去試圖攔住拖輪。木筏旁蜇人的水母足有洗衣盆那樣大,隨著波浪上下漂動,所有繩子都被裹上一層黏滑的膠狀物。當木筏向一邊傾斜時,我們俯臥在邊上的人便離開水面,我們向下揮動手臂直至觸及黏滑的拖繩。然後木筏又倒向另一邊,我們的頭部浸進水裡,苦澀的海水和巨大的海蜇一直跑到我們的背上。我們一邊吐著唾沫,一邊咒罵著該死的海蜇,從頭髮上摘下刺絲。當拖輪開回來時,繩頭已撈起能絞接了。

就在我們剛把繩頭扔到拖輪上時,木筏忽然被衝到船尾突起部分的下邊去了,大有可能被水壓擠到拖輪上撞碎。在這危急關頭,我們趕緊放下手裡的活,使勁用竹篙和槳撐木筏,企圖及時挽救覆滅的命運。

可我們的位置總不對勁,我們沉在波谷裡時,夠不著頭頂上的船尾,水面升起來時,「河口衛士」號又把船尾全部沒入水中,水的巨大吸力如果把我們吸至船尾以下,拖輪隨著波浪起伏會把我們拍得粉身碎骨。拖輪甲板上的人來來回回跑著喊叫著;最後螺旋槳在我們身邊開始旋轉了。在最後一瞬間它幫助我們脫離了回流。木筏頭部已經受到重撞,有些地方的繩子稍稍有些錯位,但逐漸又自個兒回過來了。

「事情從來都是先苦後甜的,」赫爾曼說,「趕緊停止拖行吧,這樣會把木筏搖碎的。」

拖行極緩地進行了一夜,中間只出了一兩次小小故障。遊艇早已告別了我們,海岸上最後一絲燈光也消失在身後。黑暗中只有幾艘船的燈光從旁掠過。我們輪班看守拖繩,每人都抽空美美睡了一覺。翌日黎明時分,秘魯海洋一帶濃霧密佈,從頭頂向西是晴空萬里,條狀波濤毫無聲息地你追我趕,浪尖上浮著一層細碎的白浪花。衣服、木頭和手觸碰到的一切都被露水打濕了。這裡氣溫寒冷,我們四周的碧海在南緯12度地區可算出人意料的冷。

我們正處於洪堡德急流之中,這股急流從南極帶來了大量的海水沿秘魯海岸北上,然後往西向赤道以南流入外海。皮扎羅、扎拉提和其他早期的西班牙人就是在這裡初次看到印加人的大型遠洋木筏的,這種木筏常常駛出50至60海里到洪堡德急流,獵捕海豚和金槍魚。這兒的海風一整天都從陸地吹向海洋,到晚上海洋吹向陸地的風仍然可以抵達這兒,如果木筏想回去便可在此借風力返航。

我們在晨曦中看見拖輪就停靠在旁邊,我們格外注意不讓木筏離船頭太近,同時把充氣橡皮艇放下水。橡皮艇像球一樣浮在波浪上面,載著我、埃裡克和本奇特,一起一伏地駛離木筏,直到我們抓住「河口衛土」號的繩梯爬上去。本奇特當翻譯,我們在海圖上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確切位置。現在我們位於卡亞俄西北,離岸50海里,開始的幾個晚上我們需要點燈,以免被沿岸航行的船隻撞沉。再往外行就碰不到船了,太平洋的那部分沒有航道。

船上的人和我們一一作別,當我們再度登上橡皮艇,在波浪中顛簸著回到「康鐵基」號時,在我們背後傳來一道道驚異的目光。拖繩終於解開了,木筏再次變得孤零零的。「河口衛士」號上的三十五個人憑欄揮手向我們告別,直到我們分不清他們的身影。「康鐵基」號上的六個人坐在木筏上目送拖輪直到它消失得無影無蹤。海平線上的黑色煙柱越散越開最終消失了,我們這才搖搖頭,彼此看一眼。

「再見了,再見,」托斯坦說,「估計現在我們只好自己發動機器了。」

我們大笑,試了試風力,風太小,南風已轉為東南風了,我們扯起竹檁和巨大的方形風帆。帆鬆垮地垂下來,康鐵基的臉現出了皺紋和不滿。

「老人不高興,」埃裡克說,「他年輕時的風比現在強多了。」

「看來我們落後了。」赫爾曼說著話從木筏上扔了一片輕木到水裡。

「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這片輕木始終靜靜浮在木筏邊上,連木筏的一半都沒走完。

「我們總會走完它。」托斯坦持樂觀態度。

「但願別隨著晚風往回漂,」本奇特說,「在卡亞俄告別很高興,可我情願他們別再歡迎我們回去!」

此時木片已漂到木筏尾部了。我們歡呼雀躍地動手把在開航前一分鐘塞到艙面上的東西都放好捆牢。本奇特在一隻空木箱裡放好煤油爐,不久我們就喝上了熱可可,用它就餅乾,還打開一隻鮮椰子喝。香蕉此時還沒熟透。

「現在我們總算還順利。」埃裡克笑著說。他身穿一條肥碩的羊皮褲子,頭戴一頂印第安人的大簷帽,肩上站著鸚鵡。埃裡克緩緩走著。「只有一件事我不太喜歡,」他繼續說,「如果我們一直就這樣停滯不前,那些大家都不太瞭解的橫向急流,會把我們推回去撞在礁石上的。」

我們商量一下看能否划槳前進,可大家一致決定再等等看。

終於起風了。風從東南方向靜靜地越刮越大。不一會帆就被吹得脹鼓鼓的,康鐵基的頭也脹圓了,帶著一抹好鬥的神情。「康鐵基」號開始前進了。我們喊道:往西走!調整了木筏的方向。我們把導向槳放進水裡,開始輪班掌舵。紙團和碎木片被我們扔下水,手裡拿表站在船尾。

「一、二、三……十八、十九,好極了!」

紙和木頭碎片越過了導向槳,不一會似一串珠子漂在浮船後的波槽裡。我們一步步向前駛去。「康鐵基」號不像尖頭賽艇那樣乘風破浪前進。她鈍且寬,重且實,她漂在波浪上拍打著水面穩健地前行。她從從容容,一旦行走起來就以勇不可擋之勢湧向前方。

洪堡德急流的巨浪

現在,操舵成了我們首要的難題。木筏完完全全按西班牙人的描述建造的,但我們這個時代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給我們講授駕駛印第安木筏的高級別實踐課程。在岸上我們就請教過專家,可收穫甚少。他們跟我們一樣知之不詳。東南風越吹越緊時,我們必須調整航向,以保證風從船尾刮過:如果大量的風從兩舷吹來,帆就會突然轉動打到貨物、人和竹艙上面,此時木筏就會轉頭,尾部向前繼續按同一方向前行。這是一場艱苦激烈的戰鬥,三個人和帆搏鬥,另外三人劃著長長的導向槳,把木筏頭部調整為順風方向。調正後操舵的人須倍加小心,以防立即重蹈覆轍。

長達十九英尺的導向槳,浮放在屋部大木墩上的錨固釘之間。我們在厄瓜多爾帕倫克河上流放木料時,當地土人朋友所用的槳和我們這支一模一樣。長長的紅木桿像鋼鐵一般沉重而堅硬,一旦落入水中就會沉沒。木桿末端用繩子綁著一張大的樅木槳葉。浪推槳時,我們必須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握穩,我們握住槳葉拚命轉動,才能使槳葉在水中直立,我們的手指累得幾乎痙攣。我們在導向槳的桿上綁了一根橫棍,才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如此一來,可以借助槓桿的力量轉動。這時風緊了。

下半天,貿易風使出渾身的勁,風很快使海面波濤洶湧,海風從船尾打上來。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現在我們遇到的才是大海。這時我們真是進退維谷了。

我們已完全與世隔絕了。前途渺茫,全憑木筏闖海的能力了。而且我們知道,從此刻起不會再有吹向陸地的風或掉轉回頭的可能性了。我們進入了貿易風帶中心,它會把我們吹送得越來越遠。眼下只能全速前進;如果想掉頭回去,只會落得船尾向前朝著大海航行。唯有把船頭對著落日的方向隨風飄去。總之這才是我們此次航行的目的所在:跟著太陽的足跡前進。我們覺得,當康鐵基和他崇拜太陽的部族被人從秘魯趕出來逃往海上時,肯定是如此做的。

我們懷著必勝而欣慰的心情目睹著木筏迎接第一批可怕的巨浪的挑戰,它衝上白沫四濺的浪尖並且翻了過去。但操槳的人無論如何也把不住舵,喧囂著的波濤向他湧來,不是把槳刮到一邊,就是把槳拋到錨固釘外面,無計可施的掌舵人被甩到一邊。當巨浪湧過來傾瀉在船尾舵手的身上時,即便二人同時操槳也把不穩。於是我們想出一個辦法,從木筏兩側牽兩根繩子捆住槳,再把槳綁在固定錨中間,人就獲得一定的自由,只要我們能堅守陣地,即使再大的浪也不害怕了。

隨著浪谷進一步加深,我們已進入洪堡德急流流速最快的地段了。波濤很明顯是水流造成的,不是單純由風掀起來的。我們周圍的海水碧綠而清寒,身後秘魯連綿起伏的群山早已隱沒在濃雲之中。當夜色降臨時,我們與大自然的搏鬥也就拉開序幕了。對於大海我們沒有把握,永遠沒辦法知道當我們與它親近時,它到底會表示友善還是充滿敵意。被夜色吞沒之後,我們耳邊只聽得一片巨浪的咆哮聲,忽然身旁響起浪濤湧來的滾滾轟隆聲撕心裂肺,震耳欲聾,一個有竹艙屋頂一樣高的白色浪峰悄悄襲向我們,我們死死抓住一個東西,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大量海水傾瀉在我們身上和木筏上。

可每次都讓我們既驚異又頗感寬慰。「康鐵基」號沉穩地翹起尾部,滿不在乎地往上漂升,同時大量海水從它身邊流過。之後我們又沒入波谷,等待著下一個巨浪的到來。最大的浪往往是好幾個接踵而至,中間還夾雜著一連串小浪。兩個巨浪之間彼此距離太近時,第二個浪就會打在木筏尾部,因為前一個浪還頂著木筏的前部。因此,我們立下一條必須人人遵循的原則:值班操舵必須腰間繫上繩子,繩的另一端拴在木筏上,因為木筏上沒有護欄。掌舵人的任務就是使船尾朝向風浪,好使風帆永遠載滿風。

我們把一隻舊羅盤綁在船尾的箱子裡,以便讓埃裡克核對航線、計算速度和位置。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我們的具體位置,因為滿天烏雲,滾滾浪濤把海平線弄得模糊不清。每次操舵都用二人,大家輪班替換,兩人並肩坐著,須使出渾身力氣才能與跳躍的導向槳搏鬥,這時候我們其餘的人便抓緊時間在四面透風的竹艙裡小睡片刻。

當特大的巨浪打過來時,舵手只好丟開槳讓繩子控制,跳起身來抱住一根從竹舵伸出來的竹籬。這時滔滔海水不絕湧來,劈頭蓋臉地澆在他們身上,然後再從圓木中間的縫隙和木筏邊上流走。此時舵手必須立即反撲過來去掌舵,否則木筏一掉頭,風帆就會接踵打過來。如果木筏以一定的角度迎浪,那麼海水很容易灌進竹艙裡。而浪從船尾打來時,海水會立刻從幾根木頭之間流走,難得會打到竹艙牆壁。船尾的圓木像叉耙一樣漏掉海水。顯而易見,木筏具有它獨特的優越性,上來多少水就可漏掉多少。艙面的空隙只會往下漏水,決不會有水往上湧。

大約在午夜時分,北面有一艘船的燈光在晃動。凌晨3點,同一航線又經過一艘船。我們搖著小煤油燈並閃著手電招呼船上的人,可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們,燈光緩緩北去消失在黑夜之中。船上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附近有一隻真正的印加木筏正顛簸於波浪之中;我們也不知道這竟然是我們看到的最後船隻,在我們抵達大洋彼岸以前,這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的人跡。

黑漆漆的夜晚我們似蒼蠅一般兩人一對死死抱住導向槳,清涼的海水澆在頭上,導向槳不停抽打著,我們的前胸後背都痛透心扉,手由於握槳時過分用力,變得僵硬發直。最初的幾個晝夜給了我們絕好的機會鍛煉,把一些從未出過海的人歷練成為稱職的水手。最初的二十四小時每個人輪流掌舵兩小時休息三小時。我們的安排是這樣的,每個鐘頭由一位新人替換兩個舵手中那個已工作兩小時的人。

為了應付掌舵,一個班下來全身每根肌肉都緊張到了極致。我們推槳累得推不動時,就到對面去拉槳。我們的手臂和前胸被擠得酸痛難當時,就掉轉身子用後背,槳把兒把我們的前胸後背撞得青一塊紫一塊。最後等到替班的人來了,我們半閉著雙眼爬進竹艙,在兩條腿上系一根繩,來不及爬進睡袋就穿著浸滿海水的衣服睡著了。不一會兒就覺得腿上的繩子被使勁一扯,三小時已過去,又得出去換班了。

第二天晚上的情形更糟。浪非但不平息反而更高漲了。和導向槳連續奮鬥兩小時太長了,值班的人到後半時已經精疲力竭,海浪制伏了我們,把我們掀倒在地,甩到一邊,同時海水傾瀉在艙面上。後來我們又改為每掌一小時舵,休息一個半小時。海上最初的六十小時就是如此度過的,波浪一個接一個永不停歇,我們與它連續奮戰。浪頭有高有低,有尖有圓,有的傾斜著,外帶浪上起浪。

我們當中暈船暈得最厲害的是克那特。雖然我們免了他掌舵,可他同樣付出了代價,獨自在竹艙的一角默默忍受著痛苦的煎熬。鸚鵡悶聲不響地待在籠子裡,每當木筏突然下沉或浪頭從船尾濺到牆上時,它就用嘴銜著籠子拍打翅膀。「康鐵基」號搖晃得不算厲害,她比大小一樣的船隻更適應波浪,更加穩定,但我們不會預測艙面傾斜的方向,我們最終也沒能學會在木筏自由活動的技巧,畢竟她下沉的次數不低於搖晃的次數。

第三天晚上風依然兇猛,可波浪平息一些。大概四點,一個巨浪突然迸濺著浪花從黑暗中襲來,掌舵的人還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它已打得木筏掉轉過去了。風帆抽打著竹艙,彷彿要撕碎自己和竹艙。我們全部跑出去保護貨物和拉緊帆的繩索,試圖讓木筏返回原來的航向,這樣帆就會脹滿,形成一條穩定的曲線。可木筏不願順從我們的意圖,她更願意倒著走,它的脾氣就這麼倔。我們連推帶拉還搖槳,在黑暗中結果風帆還打倒倆人,險些把他們打到海裡去。

海面明顯地平靜下來了。我們渾身僵直酸痛,手脫了皮,雙眼睏得睜不開了,全身上下沒有一絲氣力。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養精蓄銳,以防這鬼天又再度和我們一比高下。這是很難預測的。因此,我們收了帆,把它卷在竹檁上。「康鐵基」號用船舷迎接波浪,似軟木塞一樣漂浮著。木筏上所有的東西都綁得牢牢的,我們全都爬進小竹艙緊緊靠在一起,就像沙丁魚罐頭塞了木乃伊一樣,一起走入夢境。

我們萬萬沒料到在掌舵問題上我們已度過了最艱難的一關。直到我們駛到大洋中間,才恍然大悟,發現原來印加人操縱木筏是如此簡單而聰明。

未遂的海空告別

次日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此時鸚鵡開始啾啾地鳴叫並來回在鳥架上踱步。艙外波浪依然很高,但變成了條狀,浪脊間隔勻稱,不似昨天那麼兇猛狂亂了。首先我們看見了照在黃色竹艙地面上的陽光,海面四周由此平添了份風和日麗的氛圍。海只要不觸及我們這些待在木筏上的人,再洶湧澎湃數倍又何妨?即使巨浪豎在我們的鼻子面前,只要我們確定木筏立刻會躍上浪峰,像壓路機一樣碾平它,這令人畏懼的萬噸海水也只是舉起我們而已,然後便呻吟歡笑翻滾在木筏之下,如果這些我們統統都知道的話,巨浪又何足畏懼!秘魯的那些先知先行者是有意識擯棄了中間灌滿水的殼體船和那種過於長的船,由於這種長船不可能一次越過一個波浪。總言之,輕木筏相當於一架軟木造的蒸汽壓路機。

中午時分,埃裡克測了一下位置。我們發現,包括架帆行駛的距離在內,我們已經向北偏離了很遠。我們仍舊處於洪堡德急流之中,離岸100海里。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會否駛入加拉帕戈斯群島以南的神秘莫測的渦流。如果那樣的話,就會產生不堪設想的後果。因為那裡有流向中美海岸的強勁海流,它們會將我們捲去各個方向。不過,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在我們向北航行還不到加拉帕戈斯群島之前,就會向西轉彎越過大海。風繼續從東南方向吹來。我們揚起帆,使木筏尾部迎接浪頭,繼續輪番使舵。

此時克那特已能適應海上的顛簸不再暈船,他和托斯坦爬上搖搖晃晃的桅桿頂上,試圖用氣球和風箏把神秘的電台天線放到空中。忽然他們中不知哪一個在竹艙的無線電角落裡大聲喊道,他聽見利馬海軍電台正在呼叫我們,他們告訴說,美國大使的飛機正飛離海岸前來向我們最後告別,並且看看我們在海上是怎樣一個情景。沒多久,我們和飛機駕駛員取得了聯繫,然後令我們頗感意外的是我們竟和坐在飛機上的我們探險隊秘書歌特‧沃爾德交談起來。我們盡可能報出我們所在的確切位置,並連續幾個鐘頭發出找尋信號。「軍-119」盤旋在空中尋覓我們的蹤跡,飛機忽遠忽近,空中所傳來的聲音也忽大忽小。可我們一直未聽到飛機的轟鳴聲,也沒見到飛機。要在波濤滾滾的汪洋大海中尋找一隻扁平的木筏確實不易,我們自己的視線也受到極大限制。最後飛機不得不停止尋找返航回去了。這也是最後一次有人試圖找尋我們。

輕木在吸水

接下來的一天浪頭依然很高,但嘩嘩直響的波濤以極均勻的間隔從東南方湧來,這樣操舵就容易了許多:風浪從左舷打過來,因此打在舵手身上的機會相對較少,木筏前進也更加平穩也不再打轉了。由於我們看出,東南方的貿易風和洪堡德急流正推著我們一步步逼近加拉帕戈斯群島的逆流,所以我們非常擔心。我們正快速向正西北方前進。這幾天我們的平均速度為每天55到60海里,有一天甚至達到71海里。

「加拉帕戈斯那地方有趣嗎?」一天克那特一邊察看海圖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圖上標著一長長代表我們位置的圓圈,像手指一樣不祥地指向令人詛咒的加拉帕戈斯群島。

「很無趣,」我回答,「據說印加人圖帕克‧尤潘基在哥倫布時代前,曾從厄瓜多爾航行到過加拉帕戈斯群島,可他和族人們並未在那裡定居,因為那兒沒水。」

「好吧,」克那特說,「我們決定不去了。但願我們千萬千萬別到那兒去。」

現在我們對周圍起伏不定的波浪早已習慣了。只要我們和木筏能永遠漂浮著,些許顛簸又算得了什麼呢,別忘了下面可是萬丈深淵啊。目前的問題是我們到底能在海上漂浮多久?顯而易見輕木正在吸水。船尾的橫樑比其他橫樑的情況更糟。我們稍稍用手指一摁,指尖就陷進泡透的木頭裡,擠得裡面的水絲絲地響。我一言不發地撕下一塊濕透的木片扔進水裡。木頭悄悄地沒入水中沉到深海裡去了。後來我看見其他人在他們以為沒人注意的情況下也如此做過。他們肅靜地立在那裡,注視著濕木靜靜沉入碧海之中。

起航時我們曾注意過木筏的吃水線,但在洶湧著波濤的海上不可能看出來究竟吃水多少,因為木筏一會兒被抬出水面時而又深入水中。我們用刀子扎進木頭裡去,令我們頗為欣慰的是表面以下一英吋左右還是乾的。我們算計了一下,假如水從同一地方繼續往裡滲透,到我們預計登陸時,木筏正好設在水皮以下,但仍可繼續漂浮。不過我們斷定最裡面的樹液會起飽和作用,阻止水繼續入侵。

在最初的幾周時間還有另外一事讓人掛心。那就是繩子。白天事太多,沒時間去想它,到了晚上,躺在竹艙地面睡覺時,我們就不由得想起這問題,於是就用手去摸一下,聽聽它發出的聲音。每個人躺在身下的草墊上都能感受到葦席隨著圓木在有節奏地起伏著。一根升起另一根又緩緩下來。圓木的起伏不太大,但令人感覺你只躺在一隻有生命的呼吸著的巨大動物背上,所以每個人都願意順著圓木睡。最初兩夜睡得很不好,到後來因為疲累也就無暇顧及了。後來繩子在水裡泡脹了,九根圓木也就不怎麼動了。

雖然圓木不怎麼動,可木筏上從沒一個平面與四周環境相比是完全靜止不動的。由於基礎就在於上下活動,所有的連接點也在轉動,一切東西便跟著動起來了。竹條艙面、雙桅桿、竹艙的牆壁和蓋著香蕉葉的竹條屋頂全都用繩子固定好的,它們在晃動中朝彼此相反的方向起伏。儘管我們不太留意,可這情形非常明顯。如果一角起來而另一角就下落;如果半邊屋頂的竹條往前跑,那麼另一半就往後去。從牆壁上半部敞開的部位向外望,外面的運動更為活躍,浪頭一到,便天旋地轉。

繩子承受著所有的壓力。我們整晚整晚聽著它嘎吱嘎吱地響,摩擦著、呻吟著,發出刺耳的聲響,就好似黑暗中有無數人在齊聲哀號,每一根繩子的粗細鬆緊全不相同,發出各不相同的音調。

每天清晨我們都徹底檢查一遍繩子。我們讓人抓住兩腿從木筏邊上抱頭伸進水中,查看木筏底下的繩子是否還完整無損。雖然每個人都這麼看,但迄今為止並未發現磨損的痕跡。在旅行途中我們很快明白了這個道理。由於輕木非常軟,繩子非但沒被磨損,反而把木頭磨成了一道一道的溝,繩子被輕木保護起來了。

一兩周以後,海面逐漸平靜下來,我們發現海水的顏色由綠變藍。我們不再向正西北方向前進,而是開始向西北偏西而去。我們斷定這是表明我們已離開急流的頭一個微弱信號,我們已經有了進入大洋的希望。

飛來的大餐:從沙丁魚、金槍魚到海豚

我們在海上單獨漂泊的第一天就在木筏四周看到了魚。只是我們正全力以赴忙於駕駛,沒時間考慮它們。次日我們碰到一大群密密麻麻的沙丁魚,不一會兒又來了一條八英尺長的藍鯊,它翻過身子用它的腹部磨蹭木筏尾部,赫爾曼和本奇特正裸露著雙腿站在浪中掌舵。鯊魚在我們周圍嬉戲了片刻,待我們拿好魚叉時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次日到訪的有金槍魚、東方狐鰹和海豚。一條大飛魚不幸落在艙面上無奈又無望地扭動著身子,我們就以它作誘餌,立刻就釣得兩隻大海豚,一條有二十磅,另一條重達三十五磅。兩條魚足夠我們吃好幾天。輪班操舵時還可以看見好多從來都沒過的奇奇怪怪的魚。有一日,我們遇到一大群海豚,魚群遠得望不到頭,只見黑黑的脊背翻騰,密密麻麻擠成一團,直到木筏邊。從桅桿頂上望去,整個海面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魚兒。我們離開海岸越遠,靠近赤道越近,飛魚也就越多。最後我們來到藍色水區,那裡的海浪起伏平和緩慢,陽光照耀著寧靜的海面,只有一陣陣風兒吹過來才能掀起點點浪花。在這裡我們見到了箭雨般的閃亮的飛魚群從水中射出,往前筆直飛去,直至力盡才又潛回水裡。

夜晚放一盞煤油燈在外面,大大小小的飛魚受燈光的誘惑飛也似的從木筏上空掠過,時常撞在竹艙上、帆上,絕望又無奈地跌落在艙面;因為離開水無法起飛,它們只好一籌莫展地躺在原地抽打著,好似一條長著長長胸鰭的大眼鯡魚。間中會偶然聽到艙外有人忽然大聲咒罵,原來是被一條高速飛行的冰冷的飛魚冷不丁抽在臉上。它們總是以飛快的速度,嘴部朝前飛來,假如恰好正中臉部,會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可被擊中的人往往很快就原諒了這種毫無緣由的進攻,因為這裡雖然劫難重重,但美味佳餚卻源源從天而降,享之不盡。我們常用飛魚做早餐。不知是因為魚,是廚師還是胃口的原因,飛魚去鱗後的味道像極了油煎小鮭魚。

廚子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艙面上收集夜晚跌落在木筏上的飛魚。正常情況下能拾到六七條,有一次竟然拾到過二十六條。有天早上克那特手端煎鍋站著,一條飛魚下來時誤撞到他的手,沒能準確無誤地落在燒開的油鍋中,為此克那特頗為懊喪。

托斯坦一直不能完全理解我們與海所達到的親密無間的程度,直到一天清晨他在枕頭上撿到一條沙丁魚才翻然醒悟,竹艙內太過狹窄,托斯坦只好把頭伸到門口,夜晚有人出去時如果無意中踩到他的臉,托斯坦就咬人的腿,他抓著沙丁魚尾推心置腹地告訴它,他非常理解沙丁魚的處境也對它寄予最大的同情(2)。第二天晚上我們都非常自覺地收回雙腿,好讓托斯坦有個稍微寬裕地方,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托斯坦從此就搬到放電台的角落裡,睡在炊事用具上。

怪魚來訪

這是幾天以後的事了。那天天氣陰鬱,夜晚到處一片漆黑。托斯坦放了一盞煤油燈在頭頂附近,為的是讓換班的人進出從他頭上跨過時,能看到地方下腳。大約凌晨4點鐘托斯坦醒了,燈已被打翻了,在他耳旁有個冰冷的東西在扭動。「飛魚」,他邊想邊在黑暗中摸索,想拋開它。他握住了一根又長又濕像蛇一樣扭動的東西。他像被燙了手一樣立刻鬆開。當托斯坦想再點燈時,這個看不見的怪物已扭到赫爾曼身邊。赫爾曼嚇了一跳,我也被驚醒了,我馬上聯想到章魚,這一水域常常有章魚在夜間爬上來。

當我們點著燈時,赫爾曼已揚揚得意地坐那兒握著這條細長的魚的頸部,它在手裡像鰻魚一樣蠕動著。這條魚有三英尺左右,細得像極了蛇,兩眼漆黑而無光,長嘴的兩顎滿是貪婪的尖長牙齒。牙像刀一樣鋒利,吞嚥東西時牙可以往後折到口腔裡面,以增大空間。由於赫爾曼握得太緊,這條食肉魚突然從嘴裡吐出兩條八英吋長的大眼睛白魚。這兩條很明顯是深海魚,它們被蛇魚的牙咬得遍體鱗傷。蛇魚皮極薄,背部為藍紫色,腹部呈藍鋼色。我們抓住它後,它的皮就片片脫落了。

最後本奇特也被吵醒了,我們連魚帶燈一塊放在他面前,他睡眼惺忪地坐起來一本正經地說:

「這不是魚,根本沒有這種魚。」

說完他不發一言倒頭又睡下了。

本奇特說得對,我們六人大概是第一批見到這種魚活著的人。人們曾在南美和加拉帕戈斯群島岸上找到過它們的骨骼。魚類學家稱他們為Cympylln或蛇鮐,斷定它是深海魚,但畢竟沒人見到過活魚。不過,即使它們生活在深海,也肯定是在白天,白晝的陽光使它的大眼喪失了視力。在晚上它們就跑到水面以上極高的地方,我們這些木筏上的人才得以親眼目睹。

怪魚落在托斯坦睡袋上一周之後,又有一條來訪,時間也是凌晨4點。這時月亮已隱沒,天空漆黑一片,只有星光閃耀。如今操舵已不費勁,值完班以後,我沿木筏邊緣走了一圈,替接班的夥伴瞧瞧有何不妥之處。我們每個值班的人都腰繫一根繩子,我也一樣。我手提煤油燈,謹慎地沿木筏最外面的圓木行走,為了躲過桅桿。圓木又濕又滑,突然有人在背後拉住我腰間的繩子拽了一下,險些把我拉倒,我氣極了。我提著燈氣沖沖地轉過身,可連個人影也沒有。繩子又被人拽了一下,這時我才看到艙面上有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在蠕動。原來又是一條蛇鮐,這次它的牙深深陷進繩子裡去了,我把繩子從它口拉出時,弄斷了它好幾顆牙。或許是由於燈光照在彎彎曲曲的白繩上,使我們的深海來客誤以為是一條細長的美味,於是跳起來就咬。結果它自己卻浸在福爾馬林(3)裡了斷殘生。

那些乘著與水面平行的木筏在海上毫無聲息緩緩漂浮的人,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海上奇觀。而一個在森林中披荊斬棘左衝右突的獵人,回來時常常會說甚至沒見到一頭野獸,另一人坐在附樁上靜等,經常是先聽到沙沙聲、辟啪聲,然後就有一雙好奇的眼睛出現。海上也一樣:通常我們坐在機器轟鳴、活塞震天響的船隻乘風破浪,船頭激起層層浪花。回來時,我們說大海深處沒有任何東西。

遭遇海霸王:鯨鯊傳奇

我們漂泊於大海之中,每日都能看到好些好奇的客人在我們周圍搖晃,其中有一些,如海豚和舟跟我們混熟了,它們伴著木筏渡海,晝夜守候著我們。

每當夜幕降臨,夜空中星光閃爍時,我們的四周就會出現磷光點點與星光交相輝映。單體發光的浮游生物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炭火,當火光衝向我們放在木筏邊上的腳跟,我們不由把腿一收。捉住這些生物一瞧,原來只是一種會發光的小蝦。在這樣的夜晚我們經常被嚇一跳,兩隻又圓又亮的眼睛忽然從木筏邊的水中升起,彷彿要對我們進行催眠似的,目不轉睛地瞪視我們。通常這是大魷魚來訪,它們漂浮在水面上,兩隻恐怖的綠眼在黑暗中閃著熒熒綠光。有時候這是深水魚的雙眼,它們只在晚間上浮,停在那兒,瞪著眼前搖曳生姿的亮光著了迷。有好幾次,海面異乎尋常的寧靜,木筏週遭黑暗的水面突然漂滿了直徑二三英尺的大腦袋,瞪著發光的大眼睛一眼不眨地凝視我們。偶爾有些夜晚我們甚至還在水中看到直徑三英尺左右的光球,像燈泡放光一樣不時亮一下。

慢慢地我們對木筏下面這些海底動物習以為常了,儘管如此,每當有新品種出現我們仍感驚訝。一個天氣陰霾的夜晚,兩點左右,掌舵的人當時完全分不出哪兒是天哪兒是海,周圍黑漆漆一片,就在此時,他看到水下有一團模糊的亮,漸漸亮光顯現出動物的輪廓:不知道是浮生物在它身上放光,還是動物本身表面有磷層,水下閃動的光亮使這個陰森、恐怖的怪物外形顯得模糊而搖擺不定。它時而圓,時而又橢圓,時而呈三角形,突然它一分為二,在木筏下各游各的。最後,木筏下面出現了三個發光的巨型幽靈,轉著圈緩慢移動。

這些東西真怪,單只能看見的部分就有差不多五(4),我們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艙面上追蹤它們,觀賞這場群妖亂舞。它們連續幾個鐘頭跟蹤著木筏前進。這些神秘、安靜、發著光的傢伙總待在左舷處的深水裡,因為那兒有燈光,不過它們偶爾也會出現在木筏下面或右舷處。從背部的光澤看,它們比大象更大,但絕不是鯨魚,因為它們一直都沒上來呼吸。是不是巨型虹魚呢?這種魚向兩側翻轉時會改變形狀。我們為了想看個究竟,把燈光移到水面去引誘它們上來,可它們毫不理會,並且如同其他的妖魔鬼怪一樣,天剛破曉就沉入深淵。

過了一天半,在陽光直射的正午時分,我們又遭遇不速之客,此次的際遇揭開了夜間魔怪的真實面目,否則我們將永遠無法知道晚上那三個發光怪獸的真相了。那天是5月24日,我們位於西經95度,南緯7度,木筏正隨著海浪的緩慢節奏蕩漾。時間已近正午,我們把兩條早上捕獲的大海豚的內臟拋入海裡。我從木筏頭部扎到水裡想清醒清醒,我抓著繩頭仰躺在水面上,不住警惕著周圍的動靜,就在此時,我看到一條六英尺長的棕色的肥魚,它正從晶瑩剔透的碧海中好奇地向我游過來。我迅速跳上木筏,坐在驕陽下,看它靜靜地游過,這時我聽見坐在木筏後半部的克那特失聲尖叫「鯊魚!」喊得嗓子幾近沙啞。幾乎每天都有鯊魚沿著木筏游動,我們從未這樣激動,所以大家都明白事情決非尋常,於是都到船尾去支援克那特。

原來克那特正蹲著在水中洗褲衩,猛一抬頭正好看到一張又大又醜陋的臉,我們所有的人都沒見過這副尊容。簡直是十足的海怪頭,又大又醜,就算海老人(5)親自出水也會自歎弗如。這個又扁又寬青蛙頭一樣、兩邊長著兩隻小眼、嘴巴酷似癩蛤蟆的嘴,四、五英尺寬,嘴角上垂著鬍鬚。腦袋後面便是碩大的身軀,末端長著細長的尾巴,尖尖的尾鰭直立著,這說明此怪不屬鯨類。它的軀體在水下呈淺棕色,頭和身體上佈滿密密麻麻的白點。

怪物從船後安詳悠閒地游上來跟著我們,像哈巴狗那樣咧著嘴輕輕搖晃著尾巴。又大又圓的背鰭突兀在水面上,時而露出尾鰭,當這傢伙沉下去時,海水在其寬闊的脊背上流來流去,好像在沖刷水中的礁石。在它那寬顎的前面有一大群花條紋的舟呈扇形在水裡游動,龐大的身軀上牢牢棲息著大鯽魚和其他寄生物,它們隨著它乘風破浪,整個怪物看上去就似一座建在漂浮深水礁石上的奇異動物園。

我們在木筏後面用六隻最大的魚鉤掛了一條二十五磅重的海豚作誘餌,那群舟立即箭一般衝過來,用鼻子聞了聞,沒敢先嘗,就急忙奔回它們的主人海霸王那裡。怪物像機器開動馬達一樣,不緊不慢滑向海豚,在它的血盆大口面前,海豚小得只夠它塞牙縫。我們試著把海啄往回拉了拉,海怪慢慢追來一直跟到木筏邊。它並不張口,只用嘴碰來碰去,就像覺得很不值為這樣一條微不足道的食物大張其口。當這個龐然大物抵達木筏跟前時,它用背去蹭沉重的導向槳,把槳正好頂出水面。現在我們可以從容不迫地近距離觀察這隻怪物了,或許因為離得太近,我們興奮起來,大家一味傻笑,被眼前這幅離奇景象逗得前俯後仰的。以沃特‧迪斯尼(6)的豐富想像力也不可能創造出比眼前這個長著血盆大口突然出現在木筏旁邊的東西更為可怖的海怪了。

這個怪物是一條鯨鯊,是現今世界上已知的最大的鯊和最大的魚。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動物,人們可在熱帶海洋的不同區域見到它們的行蹤。鯨鯊平均長五十英尺,動物學家說它們的體重為十五噸。據說大的可達六十英尺,一條被鯨炮捕獲的小鯨鯊的肝臟竟然重達六百磅,它的每一個顎上長有三千隻牙齒。

這頭海怪的軀體竟如此之大,它先是圍著我們游,後來游到木筏底下,這時它的頭露在木筏一端的外面,尾部則完全露在木筏的另一端。它那遲緩笨拙的樣子簡直不可思議,以至於我們看到它的全貌時忍不住捧腹大笑。當然我們並非不知,要是它來襲擊我們,簡直易如反掌,單憑尾巴一掃就能把輕木和繩索擊碎。這只鯨鯊一直繞著木筏在水中游動,圈子越游越小,我們只好等待,看能出什麼事。它從木筏另一邊鑽出來,溫和地挨著導向槳游過去,把槳抬出水面,槳葉從它的背上劃過去。

我們站在木筏四周手握魚叉準備動作,可我們感覺到與我們即將對付的這個哺乳動物相比,這魚叉簡直就好像牙籤一樣。這條鯨鯊完全沒有捨棄我們的跡象,它圍著我們轉,就像一條忠心護主的狗緊挨著木筏。我們都沒遇到過這種事,事先也未曾料到,如今眼睜睜看著這條海怪游來游去,這真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我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事實上這條鯨鯊圍著我們的時間還不足一小時,可我們卻感覺這次拜訪進行了漫長的一整天。最後,埃裡克實在太激動了,他握著一支八英尺長的手叉站在木筏一角,在我們缺乏周密思考的叫喊聲鼓舞下,他把叉舉過頭頂。當鯨鯊緩緩游向他,從木筏犄角下剛一露出頭,埃裡克便使出渾身力氣把魚叉從雙腿之間深深插入鯨鯊頭部的軟骨之中。挨了一兩秒鐘這巨鯊才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眨眼之間,這個溫馴而又遲鈍的水怪變作了一座銅牆鐵壁的肉山。

只聽見「嗖」的一聲,魚叉線擦著木筏邊拉了出去,當這個巨獸朝水裡鑽下去時,海水就像瀑布一般從天而至。距離最近的三個人被水打得摔倒在地,其中兩人的皮膚被半空中飛快拉跑的魚線磨掉了皮。那根粗粗的魚線結實得可以當纜繩拴船,可被木筏邊緣卡住,就像雙股線一樣拉斷了。數秒鐘後,二百碼開外的地方,折斷的魚叉浮到水面上來了。那群惶恐的舟在水裡亂竄拚命想追上它們的主人。我們等了好久,以防海怪像一艘被激怒的潛艇一樣飛速衝過來,可我們從此再也沒見過它了。

碩大無朋的海龜

現在我們已進入南赤道急流,恰好位於加拉帕戈斯群島以南400海里處,我們朝著偏西方向前進。漂進加拉帕戈斯群島激流的危險已排除。如果我們與這群島嶼還有聯繫的話,那就是大海龜帶來的問候,很明顯是海龜從島上出發在大海裡迷了路。有一天,我們看見一隻無比龐大的海龜在水裡掙扎,露出水面的只有頭和一隻鰭。起浪時,我們看到海龜身體下面閃耀著綠、藍和金色,原來它正在與海豚生死搏鬥。在這場搏鬥中它顯然處於孤立狀態,這是一場在十二到十五隻彩色繽紛的大頭海豚和勢單力薄的海龜之間的力量懸殊的較量,它們咬著海龜的頸部和鰭,一眼看出它們是在搞疲勞戰,因為海龜絕不可能連續幾天把腦袋和鰭狀四肢縮在殼裡躺著不動。

當海龜看見木筏後,就潛入水中直奔我們,五彩的魚窮追不捨。海龜徑直來到木筏邊上,正要往上爬,就看見我們已捷足先登了。假如我們都是老手,當這只碩大的甲殼動物沿著木筏靜靜划水時,我們就能夠毫不費力地逮到它。可我們在關鍵時刻只瞪大眼睛望著它,等打好繩套,巨龜已經越過木筏的頭部。我們把小橡皮艇放進水裡,赫爾曼、本奇特和托斯坦坐進裡面去追趕它,橡皮艇比游在前面的那東西大不了多少。本奇特以他做司務長的本能從海龜身上看到無數美味佳餚和海龜湯。

可我們劃得越快,海龜在水皮底下也溜得越快。本奇特他們離開木筏不足一百碼,海龜神秘失蹤。總算他們也做成一件好事,因為,當這只黃色小艇顛簸著往回劃時,整群亮閃閃的海豚都跟在後面。它們包圍著這只新來的海龜,膽子最大的就咬槳葉,因為槳葉入水時和鰭毫無二致。此時那只溫柔的海龜總算擺脫了這群卑劣的迫害者。

【註釋】

(1)西班牙語,意為「那些挪威探險隊員」。

(2)托斯坦非常幽默,他以罐裝沙丁魚在罐內的境況來形容自己。某些罐頭魚裡面還有魚湯,而沙丁魚則是乾巴巴地裝進去的,並且塞得滿滿的。

(3)泡標本用的防腐的藥水。

(4)一相當於1.8米。

(5)《天方夜譚》中的海怪。

(6)美國漫畫大師,畫米老鼠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