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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家庭經濟學與華爾街經濟學

1923年10月16日,華特·迪士尼和羅伊·O. 迪士尼成立了一家小公司「迪士尼兄弟動畫工作室」。華特是位動畫大師,羅伊負責管理財務。他們在叔叔羅伯特的車庫開始創業,小本經營十多年,一直掙扎在破產邊緣,還經常向親戚們借錢。

從一開始,華特就志存高遠,不惜一切代價製作世界上第一部有聲動畫片。1937年,他們賭上全部身家,製作出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動畫電影。雖然風險很高,但他們的冒險取得了巨大的成功。75年後的今天,我猜你仍然知道這部電影,它就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之後,兄弟倆再接再厲,創造了一系列經典動畫電影,包括《匹諾曹》、《小飛象》、《幻想曲》和《小鹿斑比》。

迪士尼兄弟共同經營公司多年,他們之間經常會出現意見不合的情況,其中大多是源於華特異想天開的完美主義以及他對金錢毫不在意的態度。華特為電影《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聘請了龐大的動畫製作團隊,投入了漫長而痛苦的3年時間以及150萬美元的巨額資金(在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這個數字是不可想像的)。甚至在電影製作完成之後,華特還想再花30萬美元對其進行最後的潤色,但遭到了羅伊的堅決制止。儘管如此,兩人還是並肩作戰,他們的生意不斷擴張——1955年創辦了迪士尼樂園,1971年建成了迪士尼世界,迪士尼公司也由此成為世界最大的媒體集團。

時間快進到1984年,邁克爾·艾斯納走馬上任,成為迪士尼的首席執行官。此時距華特和羅伊離世十幾年,但這家公司仍像一個家族企業。羅伊·O. 迪士尼的兒子羅伊·E. 迪士尼(以下簡稱「小羅伊」)是動畫部的負責人及董事會副主席。雖然公司已經成長為大型企業,但迪士尼的僱員從未遇到過電影行業常見的在製作空當期進行大規模裁員的現象。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在迪士尼工作時,更像是一個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員工每週甚至還有一個下午的假一起去打壘球。

時間快進到2003年。在艾斯納掌舵20年後,這個曾經溫暖友愛,創造了米老鼠、瞌睡蟲、噴嚏精和糊塗蛋等可愛形象的家族企業成了一個戰場,受到法律糾紛和管理層鬥爭的沉重打擊。雖然小羅伊親自請來了艾斯納,但他也公開批評了艾斯納的很多決策。之後,艾斯納進行了反擊,還策劃了一場陰謀,想把小羅伊擠出董事會。媒體廣泛報道了這場混亂的紛爭——它不僅玷污了這家企業長期保持的溫暖親切、家庭至上的形象,也影響了公司的財務表現。最終,艾斯納在被降職後黯然辭職。

事關幾十億美元資產的命運,為什麼曾經是朋友的艾斯納和小羅伊不能跟隨公司創始人的腳步,努力地和平相處呢?

除非你是位隱士,否則你絕大多數的輝煌成就和慘痛挫折都會涉及其他人。有時大家的合作完美契合,會創造出非同尋常的成果,例如《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但是現實社會中的談判如同雷區,充滿潛在的衝突,從玩伴間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怒火中燒,到董事會成員為了幾十億美元的項目劍拔弩張。為什麼有些人是談判高手,而有些人似乎就總是跟同事們格格不入呢?

如果我們仔細看看理性經濟學的談判規則,就會有驚人的發現:最成功的談判團隊並非總是理性地追求利益最大化和損失最小化,而是遵循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規則——這正是不同的次級自我所運用的規則。瞭解這一點很有用,因為當你去談判的時候,你肯定希望自己「帶去」的是正確的次級自我。

博弈論

布魯特斯和愷撒,榮格和弗洛伊德,列儂和麥卡特尼,他們都曾是著名的黃金搭檔,之後的不歡而散也廣為人知。哪怕關係再親密,夫妻拌嘴、兄弟姐妹吵架、父母和孩子鬧矛盾都是常有的事。人生就是一系列岌岌可危的談判。廚房裡的妻子是毫無怨言地搞好衛生,還是會挑起關於家務分工的爭論?餐廳裡的男人是繼續主動埋單,還是會詢問他的約會對象是否知道輪流請客的概念?超市裡的家長是滿足嚷著要糖的孩子,還是會不惜冒著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大鬧一場的風險而斷然拒絕?

理性經濟學家——那些拿數字說話的商業分析師,研究這類談判時運用的是博弈理論(game theory)。博弈理論用冰冷生硬的數理邏輯來處理一團亂麻般的決策。例如,你是接受公司最初開出的薪水,還是繼續討價還價,承擔其管理層可能把這個職位給別人的風險?經濟學家為不同的結果賦予了清晰的數字價值,把令人困惑的兩難局面轉化成精確的數學問題。而我們人類也的確很喜歡這種清晰的邏輯——已經有8位不同的博弈理論家被授予諾貝爾獎。

如果你上過任何有關經濟學或社會心理學的課,都會聽到過「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這個理論,這正是博弈理論的典型案例。假設你是一名竊賊。有一天,你和同夥因涉嫌犯罪遭到逮捕,並被關進不同的房間。這時,地區檢察官給了你兩種選擇:保持沉默或是認罪伏法。如果保持沉默,就是在與同夥合作,遵守罪犯之間的秘密約定;而如果認罪,就意味著背叛了同夥。

那麼,你是會保持沉默,還是會背叛同夥選擇告密?對於你們二人來說,最好的結局就是雙方合作並保持沉默。如果你們都保持沉默,最壞的結果就是被判短期監禁;如果你們都去告發對方,那麼你們的刑期也都會大大延長。

但是,這個決策形成了一個困境:如果你保持沉默而你的同夥招了供,那麼你的下場將會很慘——你將被判長期監禁,而你的同夥會跟警方講好條件,被無罪釋放。另一方面,如果你的同夥忠誠地保持沉默,而你選擇了招供,並向地方檢察官提供同夥的犯罪證據,那麼你就可以被無罪釋放。由此可見,你的結局不僅取決於你怎麼做,還取決於你的同夥怎麼做——這種困境就是博弈理論的最佳範例。

研究人員通常是在實驗室中研究囚徒困境,受試者會因合作或背叛的不同決策獲得不同數量的報酬。例如,如果你和另一位受試者都選擇合作,則每人各得5美元;但是如果你們相互背叛,那麼每人只能得到2美元。這樣看,合作可能是最好的策略,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如果你選擇背叛而你的夥伴選擇合作,那麼你會得到8美元,對方卻什麼都得不到。當然,如果發生相反的情況(你選擇合作但是你的夥伴選擇背叛),那樣你就拿不到一分錢。這就是所謂的「犯傻的報應」(sucker』s payoff)。

從理性經濟學家的角度來看,在這種一錘子買賣的囚徒困境中,最理性的決策就是背叛你的同夥,因為無論你的同夥如何決策,背叛都將使你獲得相對較好的回報。根據博弈論的邏輯規則,人們的理性選擇必然是背叛同伴,因為誰都不想犯傻。

雖然博弈論非常有邏輯性,也非常精確,但研究這種困境的行為經濟學家和其他心理學家指出了其中的一個小問題:在現實中,人們並不像理性經濟學家所說的那樣進行決策。即使在一錘子買賣的實驗中,受試者雙方完全是看不到、聽不到也永遠不會相遇的陌生人,但這些人也常常會自發地選擇合作。

人類的非理性行為存在於各類談判情境之中。在一種叫作「最後通牒博弈」(ultimatum game)的經濟學遊戲中,你會拿到一筆錢(比如100美元),而且需要與另一個同伴分配這筆錢。你的同伴無權干涉你給多少,但如果他對你給出的數字說「沒門兒」,那麼你們誰也拿不到一分錢。理性經濟學家提出,最理性的選擇是給對方極少的錢,比如給對方1美元而自己留99美元。為什麼?因為如果他說可以,那麼他就會得到1美元;如果他說不行,就什麼都得不到。因此,只要他做出的是理性的選擇,就會任你擺佈。然而,從100美元中只能分得1美元的人,給出的往往是理性經濟學家認為的不理性的答覆:「不,謝謝,我寧願一分不要!」事實上,這個實驗中的受試者在分錢時都大方得出奇,還常常跟對方平分(經濟學專業的學生更誇張,他們剩的錢比「理性的」同伴還少)。

行為經濟學家已在科學期刊上發表了數千頁的文章討論這類「異常」、「謬誤」和「悖論」的現象。但是,這些行為真的說明人類的思維有缺陷嗎?從進化心理學家的視角來看,我們還有更深層次的解釋。

理性經濟學家發明的博弈論規則,其適用的前提是談判雙方都是冷血的經濟人,各自尋求最大化的物質回報。這些規則可以很好地解釋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如何在市場上競爭、二手汽車如何在公開市場上買賣,以及華爾街交易員如何交易股票。但人類並不是冷血的經濟人。公司、市場定價甚至經濟學本身,從進化的角度來說都是新生事物,是我們的祖先從未遇到過的(人類祖先遇到的大多是他們的親戚朋友)。即使在今天,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大多數有意義的交往仍然限於朋友和家人。在面對家庭問題時,我們並不是在進行理性經濟學家所謂的博弈,而是在玩一種截然不同的遊戲。

家庭經濟學:親屬博弈

在進行囚徒困境實驗時,如果另一個囚犯是你的克隆體,又會發生什麼呢?南希·西格爾研究的正是這個問題。西格爾是加州大學富爾頓分校的遺傳學專家,專門研究雙胞胎的偏好和行為的異同——例如,剛出生就被分開的雙胞胎在30年後重聚時,他們是否有相似的人格特質。西格爾相信,通過研究雙胞胎,可以更好地研究進化生物學中最有影響力的一個原理:內含適應性(inclusive fitness)。這個理念很簡單:由於進化偏愛有助於有機體DNA傳播的行為,所以人類自然希望擁有共同基因的有機體之間進行更多的合作。我們跟血親之間擁有某些相同的基因,從遺傳的角度來說,這意味著幫助親人就等於幫助自己。

內含適應性理論為「血濃於水」提供了科學的解釋。但這個原理不只是說人們對家庭成員的幫助要多於陌生人,其含義還要精確得多:人們傾向於為那些和自己有更多相同基因的家庭成員提供更多的幫助。例如,假設你要跑到一幢著火的大樓裡去救人,內含適應性原理說明,如果你能救出以下這些人,那麼冒著生命危險從基因角度來說就是值得的:兩個兄弟姐妹(每人有50%的基因與你相同),4個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每人有25%的基因與你相同),或8個表兄弟姐妹(每人有12.5%的基因與你相同)。

在動物世界裡,已有數百項研究結果支持內含適應性理論。例如,地松鼠看到捕食者逼近時,它們會為了救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冒著生命危險發出大聲的警告信號,但如果對方是遠房表親,它們就未必會這樣做。白額蜂虎跟親兄弟姐妹分享食物的可能性,會大於與同母異父和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分享食物的概率。人類家庭中的援助通常也是沿著基因分佈進行的。人們遺囑中留下的財富,92.3%會留給家人,只有7.7%留給非家人;而在留給血緣親屬的財產中,有84%給了與本人有50%共同基因的親屬,14%給了共同基因為25%的親屬,只有不到2%的財產給了共同基因在12.5%及以下的親屬。

如果你比較一下家長對待親生子女和配偶帶來的非親生子女的方式,相同基因的力量就顯得尤為突出。在經典童話中,灰姑娘那惡毒的後媽把她當作僕人對待,而對她自己那兩個壞心眼兒的親生女兒則珍愛有加。悲哀的是,現實世界跟童話世界很相似。家長為繼子女支付大學學費的可能性要比親生子女少5.5倍;繼子女不但會失去很多獲得褒獎的機會,還會承受更多懲罰。和繼父繼母一起生活的孩子受到體罰的可能性比和親生父母生活的孩子多出40倍,而體罰大多來自繼父母。關於謀殺的數據就更加令人震驚——雖然謀殺嬰幼兒的情況較為罕見,但跟繼父或繼母一起生活的孩子遭到殺害的可能性要高出40到100倍!這是因為繼子女生活在更貧困的家庭或是其他混淆變量所導致的嗎?不是。親生子女和繼子女都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家長(所有混淆變量都相等),其繼子女受虐待的機會比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親生子女高出9倍。

研究雙胞胎的南希·西格爾想知道內含適應性理論是否適用於更極端的案例,為此她對比了同卵雙胞胎和異卵雙胞胎。這兩類雙胞胎相同基因的比例不同:異卵雙胞胎有50%的基因相同,而同卵雙胞胎的相同基因則為100%(同卵雙胞胎實際上就是兩個克隆體)。

在她的研究中,西格爾多次發現同卵雙胞胎比異卵雙胞胎的關係更親密、更善於合作。同卵雙胞胎與對方子女的關係也比異卵雙胞胎親密。當同卵雙胞胎之中的一位去世後,活著的這一位會比異卵雙胞胎失去手足時感受到更深刻、更持久的悲傷。

在一項研究中,西格爾和同事讓雙胞胎進行囚徒困境的遊戲。為了跟該遊戲的經濟學規則保持一致,研究人員告訴受試的雙胞胎,遊戲的目標是盡量多為自己贏錢,不要考慮另一個人的利益。然而,即便是被激勵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理性經濟學家的風格),雙胞胎受試者也很難背叛對方;相反,他們大多會自發地選擇合作。

有趣的是,與異卵雙胞胎相比,同卵雙胞胎選擇合作的概率高出了27%。我們並不是說雙胞胎在決定合作之前,其大腦會計算與對方的相關性,但同卵雙胞胎的確比異卵雙胞胎更願意合作,就像大多數人更願意借錢給(跟我們有50%相同基因的)親兄弟姐妹一樣,這個比例會超過(跟我們有12.5%相同基因的)表兄弟姐妹。

雙胞胎研究不僅說明血濃於水,而且說明近親之血濃於遠親之血。我們更喜歡那些與自己有共同基因的人,這並不僅是因為我們跟至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更長。即使是被分開撫養、多年後重聚,同卵雙胞胎之間的關係通常也會比重聚的異卵雙胞胎更親密。

家庭經濟學與企業經濟學

讓我們再回到迪士尼的例子,想想那兩對經營者。創始人華特和羅伊屢屢意見不合、爭論激烈,但是他們成功地找到了兩人之間的合作方式,並肩經歷了一生的起起伏伏。而小羅伊和邁克爾·艾斯納卻不願達成一致;相反,他們自曝家醜,導致公司及其形象受損。

這兩對衝突都可以用博弈論來分析。我們假設艾斯納和小羅伊正在實驗室裡玩囚徒困境遊戲,每人最多能贏得100美元。這是一場零和博弈:如果艾斯納得到100美元,羅伊就得不到一分錢。反之亦然,如果羅伊拿到的多,艾斯納拿到的就少。根據理性經濟學的規則預測,當發生利益衝突時,對雙方來說最好的策略就是背叛,避免犯傻。小羅伊和艾斯納完美地遵循了這項遊戲規則,他們完全按照利己的方式行事,而結果是令人沮喪的。

再來假設華特和羅伊也在玩同一個遊戲。跟艾斯納和小羅伊不同的是,這兩兄弟有50%的基因是相同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從進化的角度講,如果你的兄弟受益,就相當於你受益。任何對你兄弟的生存和繁殖有利的因素,也都會記入你自己的進化賬本。這樣就把囚徒困境變成了一場正和博弈:你兄弟獲利100美元就等於你自己獲利50美元。確實是這樣,有時家庭成員之間就是以失為得的。

本書作者道格拉斯跟同事弗德裡科·薩納夫拉、吉爾·松迪、皮特·基利恩一起重新評估了囚徒困境的研究,他們發現,當玩遊戲的是親兄弟時,困境往往就消失了。在大多數情況下,更深層的理性策略不再是背叛,而是合作。這樣就更容易理解為什麼羅伊能夠容忍兄弟華特在財務問題上的莽撞,而小羅伊就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容忍邁克爾·艾斯納——因為後者跟迪士尼家族沒有相同的基因,只有金錢關係。

當然,兄弟姐妹擁有相同的基因並不意味著他們總是合得來,他們也常常發生激烈的衝突。即使像華特和羅伊這樣終生合作的夥伴,他們也有很長時間相互避而不見,只能通過中間人溝通。著名的進化生物學家羅伯特·特裡弗斯指出,從進化角度看,兄弟姐妹之間有一定程度的敵對是自然的。除了同卵雙胞胎這樣罕見的情況外,兄弟姐妹畢竟只有50%的相同基因。從基因利己的角度來看,父母花在你身上的每一塊錢都是值得的,但花在你兄弟身上的每一塊錢都等於浪費了50分(對於那些跟你不同的50%的基因)。

儘管兄弟姐妹並不會百分之百地相互合作,但他們的合作要比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更容易。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羅伊·O. 迪士尼會更願意把一塊錢花在迪士尼家族成員身上,花在艾斯納家族上的每一塊錢可都是毫無價值的;而且同樣一塊錢若花在其兄弟華特身上,至少還值50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