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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為的近因與遠因

假設你有個朋友剛花5美元買了一塊香濃巧克力布朗尼蛋糕,而你想瞭解她購買行為背後的原因,於是問她:「你為什麼要買那塊蛋糕?」她可能只是回答:「我餓了。」如果她願意做出進一步的分析,可能會提到她喜歡巧克力的味道,或無法抗拒新鮮出爐的布朗尼那令人愉悅的芳香。

你的朋友對於自己行為的解釋被生物學家稱為「近因」(proximate causes)。「proximate」這個詞跟「proximity」(接近)相關。這類原因指的是相對臨近、即時出現的事件的影響。例如,對自己當下的感覺或思維產生的影響。

近因很重要,但它只是故事的表面部分,並不觸及更深層次的問題。首先,布朗尼的味道為什麼好?這種進一步的提問就是在探究生物學家所說的「遠因」(ultimate cause)。遠因透過表面深入本質,關注的不是一個行為的直接原因,而是其進化功能。例如,追問某一種行為傾向曾經滿足了人類祖先的哪些目的。就布朗尼而言,每當人類看到、聞到或是吃到富含糖和脂肪的食物時,其大腦就會興奮起來。這種喜愛布朗尼的機制的存在,是因為高熱量食物曾幫助人類的祖先積蓄能量,使他們得以在高營養食物經常匱乏的環境中生存下來。這就是高脂高糖的布朗尼對人類的吸引力要大於健康、低熱量、無脂肪的甘藍菜的遠因。你的朋友為一塊巧克力布朗尼支付了5美元,近因可能是她喜歡那令人愉悅的味道,而遠因則是對高糖高脂食物的偏愛曾有助於戰勝進化過程中關鍵的生存挑戰。

各派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一般只關心人類行為的近因。在近因層面,人們這樣做而不那樣做是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的主觀感覺更好。人們都在努力體驗快樂、幸福或滿足,同時迴避痛苦、悲傷或鬱悶。經濟學家把所有的近期目標都解釋為提供「效用」(utility)。如果你問一位經濟學家某人做某事的原因,答案永遠是「效用」。比如,當我決定揮霍200美元在悉尼餐廳用餐時,你就能斷定我從悉尼港的美景、美食和美酒中獲得的效用,要遠大於我在麥當勞吃20次10美元快餐所獲得的效用。

如果你去探尋關於決策的浩如煙海的科學論著,那麼找到的大多是對於人類選擇近因的解釋;而故事的另一半——行為的遠因,則是顯著缺失的。

行為的遠因是很容易被忽視的,它們往往很難被看到。如果你連在表面之下還有暗流湧動都沒意識到,那就更是如此。在某些情況下,行為的近因和遠因之間的關聯是顯而易見的。就布朗尼而言,像「我餓了」這樣的近因解釋顯然跟獲得生存所需的熱量這個遠因有關,要建立有意識的關聯並不難,但近因和遠因之間的關聯往往沒有這麼清晰。思考一下鳥類為何要每年遷徙的問題。近因是晝長縮短,晝長是觸發鳥類遷徙動機的直接因素。但是鳥類遷徙的遠因跟晝長毫無關聯,而是與最佳的食物和交配地點隨季節變化有關。

當一隻金黃鸝決定開始一年一度從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到哥倫比亞波哥大的旅程時,它無須知曉晝長、季節、生存與交配之間的聯繫。同樣,我們這些觀鳥的人類通常也不清楚自己大部分決策的近因和背後的進化遠因之間的聯繫。要做出當下的決策,你無須理解自己的選擇跟祖先的成功經驗有何關聯,就好像你擰鑰匙打火開車去超市的時候,無須瞭解汽車的發展史或是內燃機的原理一樣。不過,你無法時刻意識到自己行為的遠因,並不意味著它們在潛意識層面對你的選擇沒有影響。

排卵週期的潛意識影響

假設你是一位在網上買衣服的女性。你是否覺得當你的生理週期處於更容易受孕的階段時,你購買的衣服會和平時有所不同?

女性能否受孕取決於其月經週期,人類的月經週期通常是4周。女性在該週期中1周左右的時間裡(排卵期)可以受孕,即排卵期。雌性黑猩猩會以亮紅腫脹的臀部顯示自己正處於排卵期,而人類的指征則沒有那麼明顯。如果沒有受過特別的教育,大多數成年女性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排卵。但是,如果一位女性不知道自己正在排卵,那麼這是否就意味著她的行為不會受到影響呢?

為了進一步研究,市場營銷學教授克裡斯蒂娜·迪朗蒂和她的研究團隊徵集了一批沒有進行激素避孕的女性。這些參與者被告知先要做一個尿檢,就是往一根化驗棒上排尿。雖然她們以為這是對她們總體健康狀況的檢查,但實際目的是要確認她們是否處於排卵導致的荷爾蒙激增期。排卵期和非排卵期的女性接下來都參與了一場網購狂歡。研究人員設計了一個像The Gap或Old Navy那樣的網站,這個虛擬商店裡有超過100種衣物和時尚配件,包括褲裝、裙裝、襯衫、鞋、手袋、錢包等。不過這些產品都經過了有策略的篩選——一半衣物和配飾偏性感、時尚、誘人,而另一半偏保守、嚴肅。雖然參與研究的女性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排卵,但那些處於排卵期的女性都選擇了更性感、更暴露的服飾——短裙、高跟鞋以及暴露的透視裝。

還有實驗表明,即使在不穿衣服的時候,女性的行為也會因其排卵期而改變。在另一項研究中,傑佛瑞·米勒、喬希·季布和布倫特·喬丹招募了不太尋常的一組參與者——18位職業脫衣舞女。這些女性記錄了她們在60天中拿到的小費,期間研究人員監控了每個人的生理週期。這些舞女在非排卵期時,平均每上5小時班能賺到185美元;但在排卵期的時候,她們幾乎可以多賺一倍,達到335美元。研究人員推測,排卵使得這些女性下意識地做出更加性感的舉止,不可見的荷爾蒙狀況的變化產生了可見的經濟影響。

如果你問一位正值排卵期的女士為什麼買了條性感的裙子,她可能會給出一個近因解釋,例如「我就是想嘗試一下」或是「我今天心情不錯」。這些解釋有助於理解表面發生的事情,但並未提及為什麼排卵會導致女性更想嘗試冒險。在更深的終極層面,排卵改變女性行為的原因遠不只是她們當下的心情。

縱觀進化史,在女性每月排卵的短暫窗口期,即可以受孕的這段時間,她們的行為對人類繁衍產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就其他哺乳動物而言,我們已知排卵對雌性行為的改變方式是以在易受孕階段使繁殖機會最大化為目的(想想黑猩猩「表親」的紅屁股)。排卵女性的荷爾蒙也有類似的表現——她們會每月按時改變其決策以增加交配的機會。

排卵導致女性的穿著和行為更具誘惑力的近因可能是她在這段時間感覺自己更大膽,但遠因是排卵促使女性產生更多在遺傳設計上對異性更具吸引力的行為。這說明女性在這段最容易懷孕的特定時期內會更愛冒險、更愛調情,因為這樣最符合人類祖先的繁衍需要。無論我們是想搞清楚為什麼人餓了想吃布朗尼,還是要弄明白為什麼排卵期的女性喜歡購買性感的服裝,都需要瞭解這些行為的遠因,而不僅僅是近因。

遠因和近因並不矛盾。爭論一個人吃布朗尼到底是因為她餓了(近因)還是因為高糖高脂的食物曾幫助她的祖先應對過生存的進化挑戰(遠因),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相反,這兩個層次的解釋是相輔相成的。近因解釋表面上發生了什麼,遠因解釋在更深的進化層面上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要在意選擇的遠因呢?一方面,單憑近因對人類行為的理解是不完整、不充分的。例如,經濟學家觀察到一些處於排卵期的女性喜歡購買性感的服裝,便由此推斷女性在月經週期中特定的時間裡尤其喜歡性感的裝束。但是這個事實本身並沒有解釋清楚原因。事實上,大多數傳統的科學家甚至不會研究女性購買決策的變化是否與她們的排卵期有關。即使他們偶然發現了這個關聯,得出的結論也會是「她們在排卵期的性感行為是非理性的」,因為從表面看,對現代的女性購物者或脫衣舞女來說,她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段時期的行為更有可能讓她們懷孕。為了徹底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需要透過表面探究實質。

透過表面探究我們行為背後的遠因,為那些可能看似奇怪的決策提供了寶貴的洞見。行為經濟學家發現了大量的決策謬誤、偏見和失真,然而他們只是羅列現象,卻沒有提供任何理論來解釋為什麼人們會犯這些錯誤。進化心理學家則不同,他們提出了關於這些錯誤的理論。正如我們在本書中所述,這種關於錯誤的適應性理論不僅能幫助我們學會欣賞那些看似荒謬的決策中深藏的智慧,還能讓我們提前預測人們會在什麼時候犯什麼錯誤。

肯尼迪家族和風險生物學

基於表層解釋和深層進化原因的區別,讓我們再想想肯尼迪家族的詛咒。從表面上看,約瑟夫·肯尼迪的後代似乎做出了很多愚蠢的選擇,這種冒險傾向實際上從約瑟夫·肯尼迪本人就開始了。他能夠成為最年輕的銀行總裁,就是孤注一擲的結果——在一宗交易中,他借用大筆資金,跟波士頓那些有權有勢的金融家硬碰硬,當時他有可能會輸得很慘。實際上,約瑟夫·肯尼迪並不是每次冒險都同樣幸運——在大賺650 000美元享譽華爾街之前沒幾年,他就因錯投一隻後來慘遭腰斬的股票而損失了大部分財產。還在哈佛大學上學的時候,他就相當富有冒險精神。雖然當時法律對酒類有諸多限制,但肯尼迪在各類聚會上總能為大家提供充足的酒水。他的販酒生意在實行禁酒令期間照常運營,因而有評論人士猜測他跟黑幫有秘密來往(黑手黨弗蘭克·科斯特洛曾宣稱,他在經營合法企業之前跟約瑟夫·肯尼迪做過生意)。

此外,約瑟夫·肯尼迪在性方面也勇於冒險。雖然他在波士頓的羅馬天主教會中地位顯要,但他曾跟很多女性傳出緋聞,不僅是好萊塢明星格洛麗亞·斯旺森。在女人和性方面,約瑟夫後代的冒險精神更是眾所周知。肯尼迪總統曾經動用特工替他做掩護,把美女偷偷帶進白宮。雪上加霜的是,這位總統的一位情婦還是黑手黨唐山姆·詹卡納的朋友,後來共和黨人又把這個信息洩露給了媒體。之後,約瑟夫的孫子邁克爾·肯尼迪跟一個未成年的臨時保姆發生私情後,差點被判強姦罪而鋃鐺入獄。另一個孫子威廉·肯尼迪·史密斯被多位女性控告性侵犯,還有一次被控告強姦。而特迪那件事,別的不說,他作為一個已婚男性,跟瑪麗·喬·科佩奇尼在汽車裡都做了些什麼?

所有這些冒險行為跟進化生物學有什麼關係?事實證明,關係確實很緊密。在那些表面看似不太明智的選擇背後,其實隱藏著男性的冒險與繁殖成功率之間的深層關聯。全世界各社會階層的女性都會迷戀有野心、願意冒險追求成功的男性(我們將在第8章進一步討論女性的心理)。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男人冒險做出的選擇總是會提高繁殖的成功率。風險就是風險,但是風險和擇偶之間的關聯確實說明男性並不是隨便冒險的;在他們願意做出更冒險的選擇時,往往都是因為那樣的行為能帶來繁殖的機會。要瞭解箇中奧秘,讓我們去澳大利亞看一看。

在澳大利亞昆士蘭的一個滑板公園,心理學家理查德·羅內和威廉·馮·希佩爾召集了96位年輕的男性滑板玩家,給他們每人20美元,請他們表演兩個滑板動作。研究人員要求他們選擇一個簡單的動作和一個他們正在練習的難度更大的、只有50%成功率的動作。有一位男性研究人員負責拍攝他們的練習過程。不過在拍攝過程中,會有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輕女性向他們走來。為了證明這些年輕人也認可她的美貌,研究人員請另外20個小伙子給她的魅力值打分。結果,這些分數不僅說明她貌美驚人,滑板玩家還寫出了很多非正式的評價並向年輕女子索要電話號碼。

有美女在旁觀戰,每個滑板玩家都展示了幾次自己的絕活兒,然後留下唾液樣本,研究人員化驗其中荷爾蒙睪丸激素的含量。

研究人員發現,美女的出現導致這些滑板玩家將謹慎的原則拋到了腦後。冒險導致他們摔了更多跟頭,但也使高難動作的成功率更高。不過,冒險程度的提高還伴隨著另外兩項發現,它們解釋了關於風險在進化生物學方面更深層的奧秘。

首先,美女觀戰時,小伙子們的睪丸激素水平就會自動升高。血液中流動著更多睪丸激素,會使這些男性的行動更敏捷也更魯莽。事實上,喜歡冒險的人基本上都是睪丸激素水平上升最多的人。

其次,研究人員還測試了這些男性大腦前額葉皮層的活動,當我們進行獎勵和懲罰評估時,這個區域就會進入高速運轉的狀態。結果表明,當有美女觀戰時,測試結果最差,這說明睪丸激素的上升可能導致這個做精細判斷的大腦區域關閉。這些發現對於進化來說是合理的,因為在美女面前成功地表現自己,可以增加男性吸引她成為配偶的機會。為了炫耀,男性會心甘情願地置謹慎於不顧,去承擔一些平時看似愚蠢的風險。

在美女前來觀戰時,那些男性滑板玩家並非有意識地去承擔更多風險,而是潛意識的遺傳機制替他們做出了這個決定,讓他們的身體裡充滿睪丸激素。

進化使男性形成了隨繁殖機會而行動的生物特徵。不過從男性基因的角度講,如果在他拿著生命去冒險之前,同時能確定旁觀的女性也正處於排卵期,那就更好了。但是,有這種可能嗎?

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實驗室,心理學家索爾·米勒和喬恩·馬內爾通過觀察男性玩「21點」紙牌遊戲來研究這種可能性。為那些沒去過賭場的讀者解釋一下,「21點」是一種紙牌遊戲,你可以玩得很保守(手裡有16點以上就不再叫新牌),也可以玩得很冒險(如果再叫一張新牌,就有可能超過21點而爆掉)。這些男人玩牌時,研究人員會安排一位年輕女性在旁邊觀戰。

跟那些澳洲滑板玩家一樣,佛羅里達玩牌的男性在有女性觀戰時表現得更愛冒險。但是這項研究進一步提高了難度。在實驗過程中,研究人員全程記錄了這位女性研究助手的排卵週期。雖然她得到的指令是每一天的著裝和行為都要完全一樣,但在排卵期裡,她的出現則對這些玩牌男性的行為產生了不同的影響——在她最容易懷孕的日子裡,這些夥計們最敢冒險。

這些男性怎麼知道她正處於排卵期呢?其實他們不知道,至少是無法有意識地確認,但是他們的身體知道。在一項後續研究中研究人員發現,只要讓男性聞到排卵期女性穿的T恤上的微妙味道,就會導致男性的睪丸激素水平急劇升高。

在理解了男性冒險的生物機制和繁殖成功之間的密切關聯之後,讓我們再回過去看看肯尼迪家族的奇聞逸事。這個家族對冒險的嗜好偶爾會導致他們做出糟糕的判斷、發生各種不幸,甚至有幾位成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風險總是關乎取捨,鋌而走險的結果可能是死亡,但也可能是金錢和地位的回報。然而在更深的層次上,肯尼迪家族的冒險獲得了進化王國中最有價值的回報——繁殖成功。還記得嗎,全世界所有社會中的女性都會迷戀有野心、願意冒險、追求成功的男性。雖然約瑟夫·肯尼迪的一些後代已在不幸中遇難,但他的基因還是枝繁葉茂。不過短短幾代,這位愛爾蘭人的孫輩就多達29人,重孫輩有60多人。並且如前所述,這些後代也繼續過著富庶且成功的生活,雖然仍偶有冒險。

終極問題

那麼,人類到底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如果只看表面,我們的很多選擇都顯得很愚蠢。大多數人更願意做買電影票時幸運中獎100美元的那個人,而不是得到150美元卻錯失1 000美元的那一位。「不了,謝謝,我寧願不要那額外的50美元」——從經濟學角度看,這是非理性的選擇。很多表面看似令人擔心的傾向,會讓我們嚴重懷疑人類是不是理性的經濟人,甚至認為他們都是白癡。

當然,我們是要標新立異的。我們既不是經濟人,也不是白癡,而是理性動物。決策是存在偏見,沒錯;個人決策有時也很愚蠢,沒錯。但是在所有的偏見和判斷失誤的背後,都存在極為睿智的祖傳的決策系統。要理解人們如何做出決策,必須先問一問,大腦進化的結果為何是以今天的方式做出特定的選擇。把人類行為和動物王國中其他成員的行為聯繫起來就能發現,人類大腦的設計,正是以曾經提高人類祖先適應性的方式做出選擇的。

但是,情節在此出現轉折!僅僅因為進化的力量指引了我們的行為,並不意味著你、我或約瑟夫·肯尼迪最小的重孫只有「適應性最大化」這一個進化目標。正如說「人類只是尋求效用」太過簡單一樣,認為「人類只是尋求適應性」也太過簡單。我們接下來會討論,人類決策體系的設計功能是要實現一整套各不相同的進化目標。在探究人類如何滿足這些進化目標的過程中,科學家已經有了一些重要發現:解決不同的問題,常常要求我們用不同的甚至是完全相悖的方式進行決策。我們的反覆無常實際上是與生俱來的。要瞭解為什麼這一點對你的決策意義重大,就讓我們去一趟亞拉巴馬州,看看馬丁·路德·金做過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決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