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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學習大聲反抗

講理的人會調適自己以適應世界,不講理的人企圖調整世界來適應自己,因此所有的進步都有賴於不講理的人。

——蕭伯納

有那麼多婦女遭到綁架、販賣、強暴和虐待,原因之一是她們逆來順受,把苦水往肚裡吞,尤其是任由男人予取予求,這是世界上大多數地區的女孩從小根深蒂固的心態,她們通常乖乖聽從指示,即便那個指示是面帶微笑地一天讓人強暴20次。

這不是在怪罪受害者。女性受虐時乖乖接受,而沒有冒著被殺的風險反擊回去,其實是有實際理由和文化因素的。但現實情況是,只要婦女忍氣吞聲,虐待就會持續。如果有越來越多的女孩尖叫反抗、逃離妓院,那麼拐賣的經營模式就會受到破壞。人販子深知這一點,因此他們往往找未受過教育的農村女孩下手,她們最有可能服從命令,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如同馬丁·路德·金在美國民權運動時所說:“我們一定要挺直腰桿,為自由而戰。沒有人可以騎著你,除非你自己彎下腰。”

當然,這是個微妙又棘手的問題。外國支持者們呼籲當地女孩冒不當的風險,這是很危險的。但是,幫助年輕婦女找到自己的聲音也是當務之急。教育和賦權訓練能夠讓女孩知道,女性氣質不等於順從,決斷力是可以培養的,婦女可以為自己發言。這正是我們在印度中部城市那格浦爾(Nagpur)郊外的卡斯特巴納加(Kasturba Nagar)貧民窟看到的現象。

卡斯特巴納加的臭水溝滲透出污水、臭味和絕望。當地居民是達利人(Dalits)——碰不得的“賤民”。他們大多膚色黝黑,從服裝和舉止看得出來出身低下。他們住在彎曲泥土巷的簡陋小屋裡,每逢下雨,巷子就成了污水和爛泥混雜的溝渠。卡斯特巴納加的男人大多拉人力車、當僕人或從事骯髒的體力工作,婦女則出去做幫傭或在家裡帶孩子。

烏莎在她居住的貧民窟附近。

(拍攝:那卡·納撒尼爾)

在這種幾乎失去了一切可能性的惡劣環境裡,竟有一名叫作烏莎·那拉亞尼(Usha Narayane)的年輕女子在逆境中甩掉了絕望。烏莎28歲,臉蛋圓潤,濃眉大眼,留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她雖然個子矮小,卻全身充滿活力。在印度這種地方,人們長期營養不良,身上的肉可能是地位和名望的象徵,而烏莎的體重正顯示了她的成功。她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她父親馬都卡·那拉亞尼也是賤民,但有高中學歷,目前在電話公司上班,這在當地算是一份好工作。烏莎的母親奧卡也是難得受過良好教育的婦女:雖然15歲就嫁人了,但是她讀到了九年級,閱讀書寫都難不倒她。父母皆認定小孩要接受紮實的教育,這才是脫離卡斯特巴納加之道。他們節衣縮食,省下每一盧比來用到孩子的教育上——果然每個孩子都闖出了一番事業,在一個從沒有人上過大學的貧民窟裡,那拉亞尼家的五個孩子,包括烏莎,都擁有大學學歷。

想到這樣的教育對女兒帶來的影響,烏莎的母親雖然歡喜,但也有點恐懼。“她什麼都不怕,”奧卡說,“任何人都嚇不到她。”烏莎大學畢業後拿到了酒店管理的學位,將來似乎一定會在印度某處管理一家高級酒店。她已經逃離了卡斯特巴納加,正準備接受一份工作。沒想到當她回來探望家人時,卻遭遇了野心勃勃、志得意滿的阿酷·亞達夫。

阿酷·亞達夫可以說是卡斯特巴納加的另一種“成功”。他的種姓階級較高,原本是黑幫老大底下無足輕重的走狗,後來成為無惡不作的流氓,稱霸貧民窟。他手底下有一幫惡棍,這些人控制了整個卡斯特巴納加,搶劫、施虐、謀殺,無所不為,而且總能逍遙法外。在中產階級的小區裡,印度當局會防止黑幫如此囂張跋扈。但是在賤民或低階種姓居民所住的貧民窟,當局鮮少插手,只會接受賄賂,因此流氓幫派有時候會成為絕對的統治者。

15年來,阿酷·亞達夫不斷欺壓卡斯特巴納加的居民,同時精明地建立了一個小型企業王國。他的特長之一就是以強姦要挾、恐嚇任何與他唱反調的人。要是出了人命,留下屍體倒是麻煩,還需要準備紅包,好防止警方介入調查。而被強姦卻嚴重有損名譽,通常受害者不敢聲張,因此性羞辱是控制社群的有效手段。

貧民窟的街坊鄰居表示,阿酷·亞達夫曾經在一名女子剛結婚之後就強暴了她。另一次,他把一名男子身上的衣服剝光,用香煙頭燙他,然後強迫他在自己16歲的女兒面前跳舞。他們說他曾經虐待一個名叫艾秀·巴格特的女人,在她女兒和幾名鄰居面前割下她的乳房,然後在街上把她碎屍萬段。鄰居阿維納許·提瓦力對於艾秀慘遭殺害心生恐懼,打算報警,於是阿酷·亞達夫也把他給殺了。

暴行一件接著一件。他和幾個跟班兒輪姦了卡爾瑪,而她十天前才剛生了孩子。卡爾瑪覺得從此以後無臉見人,就往身上澆了煤油,然後點火燒死了自己。另一名婦女懷孕七個月時,這幫惡棍把她從家裡拖出來,剝光她的衣服,眾目睽睽之下強暴了她。這幫人越是慘無人道,當地居民就越是噤若寒蟬。

25個家庭搬走了,但是大部分賤民別無選擇。為了適應這樣的惡劣環境,他們只好讓女兒輟學,鎖在家中,不讓別人看到。賣菜的小販都避開卡斯特巴納加。而只要阿酷·亞達夫專找賤民下手,警方就不會介入。

“警方的階級意識非常嚴重,”烏莎說,“你要是膚色較淺,他們就會認為你階級較高而可能幫你忙。但是任何膚色較黑或蓬頭垢面的人,他們就會欺負你。經常有人去向警方投訴,卻反遭警方逮捕。”一名婦女報警,說她被阿酷·亞達夫和他的手下輪姦,結果警方反過來也輪姦了她。

烏莎一家是唯一逃過阿酷·亞達夫的魔掌的。他對他們避而遠之,擔心他們有高等教育撐腰,向警方投訴可能會很有效。在發展中國家,欺負文盲通常是沒有風險的,但想要找受過教育的人下手,就比較危險了。不過,當烏莎回去探望家人時,勢不兩立的這兩家終於槓上了。

阿酷·亞達夫剛強暴完一名13歲少女,正覺得自己雄風大展,好不威武,趁勢與手下到烏莎家的鄰居蕾娜·登吉利家勒索。那些走狗摔爛她的傢俱,威脅要殺了她家人。烏莎事後趕過去,她讓蕾娜去報警,蕾娜不肯,於是她自己跑去警察局報案。警方把此事通報給阿酷·亞達夫,他勃然大怒,帶了40個跟班堵在烏莎家門前。他拿著一瓶硫酸,在門外喊著要烏莎少管閒事。“你撤回訴狀,我就不會傷你。”他說。

烏莎擋住門,大聲吼回去,說她永不妥協,接著手忙腳亂地打電話報警。警方說他們會過來,但是一直沒動靜。這邊,阿酷·亞達夫正在砰砰砸著大門。

“潑你一臉硫酸,看你還敢告狀!”他咆哮道,“你落到我們手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輪姦算什麼,我們會怎麼對付你,你想都想不到!”

烏莎罵回去,阿酷·亞達夫不甘示弱,繪聲繪色地描述他會如何強暴她,用硫酸燒她,把她碎屍萬段。正當他和手下試著砸門時,烏莎打開家裡用來做飯的瓦斯桶,然後抓起一根火柴。

“你們要敢闖進來,我就點火,咱們同歸於盡!”她瘋狂地吼道。那些混混們聞到瓦斯味,躊躇了起來。“走開,要不然你們全會被炸飛!”烏莎再度喊道。攻擊者往後退了。

這場對峙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鄰里街坊。大家都為烏莎深感驕傲,想到阿酷·亞達夫可能會殺了她,他們非常心痛。鄰居們本來已經聚集在不遠處了,只是不確定要採取什麼行動。但是當看到烏莎反擊回去,衝著阿酷·亞達夫大聲痛罵,最後還逼得他的手下撤退了幾步時,他們不禁士氣大增。很快地,街上聚集了100名憤怒的賤民,他們撿起棍棒和石頭。

“大家逐漸明白,要是他連烏莎也不放過,那這座村莊是真的沒救了。”一名鄰居解釋。亂石砸向了阿酷·亞達夫的手下,他們看見這群怒氣沖沖的村民時,一個個抱頭鼠竄。貧民窟一片歡騰,貧民對抗黑幫獲得勝利,這是破天荒頭一遭。賤民湧上街頭,歡欣鼓舞。接著他們走到阿酷·亞達夫的家,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燒了個精光。

阿酷·亞達夫跑去警察局,警方為了保護他而將他逮捕。這些警員顯然是打算先將他拘留,等到居民的怒火熄滅後再放他回去。阿酷·亞達夫的保釋聽證會已經安排好,謠傳警方已被買通,打算釋放他。保釋聽證會在數英里外的那格浦爾市中心舉行。那天,幾百名婦女從卡斯特巴納加步行到那裡,走進挑高天花板、鋪著大理石地板的法庭,雖然其富麗堂皇的英式裝潢早已有了歲月的痕跡,但看起來依然十分宏偉。賤民婦女們穿著拖鞋,裹著褪色紗麗,她們在這樣的建築裡非常不自在,但還是在前面幾排坐了下來。阿酷·亞達夫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他捕捉到了這些婦女在這裡的不知所措,臉上更加信心滿滿。他瞥見自己曾經強暴過的一名婦女,輕蔑地嘲笑她是妓女,衝她喊,說他還會再強暴她。那名婦女衝上前去,用拖鞋敲打他的頭。

“我跟你拼了!”她尖聲咆哮。說時遲那時快,眾人如水壩決堤一般蜂擁向前,顯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卡斯特巴納加的所有婦女一擁而上,吶喊著,把阿酷·亞達夫團團圍住。有些人從衣服底下拿出辣椒粉,往阿酷·亞達夫和兩名看守警員臉上撒。警員的眼睛被弄瞎了,嚇得連忙逃離了現場。接著,幾名婦女從衣服裡掏出刀子,開始往阿酷·亞達夫身上猛刺。

“原諒我,”他大叫,嚇壞了,“原諒我!我不會再犯了!”婦女輪流傳遞刀子,往他身上不住地戳。她們之前已經說好,每個人至少要刺他一下。接著為了報復他割掉艾秀·巴格特乳房的舉動,她們採取恐怖手段,把他的陰莖割掉了。最後,他成了一團碎肉。我們後來拜訪時,法庭的牆壁上還留著他的血漬。

沾染血漬的婦女踏著大步凱旋,告訴她們的丈夫和父親,她們滅了那個魔鬼。貧民窟沸騰了,家家戶戶播放音樂,在街上翩翩起舞。他們把錢筒裡的積蓄掏出來購買羊肉和甜食,把水果分給親朋好友。整個卡斯特巴納加的歡樂程度不亞於一場大型婚宴。

很顯然,攻擊阿酷·亞達夫的舉動是事前仔細規劃好的,而烏莎是領導者。因此,烏莎雖然能夠證明她當天沒有在法庭裡,但是警方還是逮捕了她。然而,這場殺害事件讓公眾的視線聚焦到卡斯特巴納加,輿論強烈抗議。已退休的高等法院法官包法翰公開支持那些婦女,他表示:“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她們別無選擇,只能殺掉阿酷。婦女們曾再三向警方尋求保護,但是警方沒有保護她們。”

貧民窟的數百名婦女認為,要是她們全部人都表示為這起攻擊事件負責,那麼就沒有一個人要為謀殺負責。她們的理論是:如果幾百名婦女每人都往阿酷·亞達夫身上刺一刀,那麼就沒有一個傷口是致命的。整個卡斯特巴納加的婦女皆喊著同一口號:我們一起殺了他,逮捕我們全部吧!

“這件事我們全都有責任。”一名害羞的年輕媽媽拉佳詩莉·藍黛說。拘謹的45歲家庭主婦吉嘉·摩兒補充:“我很得意我們做了這件事……如果有人得受懲罰,我們所有人一起擔當。”吉嘉心滿意足地聲明,“我們女人變得什麼都不怕,我們在保護男人。”

沮喪的警方在兩周之後釋放了烏莎,條件是她必須待在老家,哪兒都不能去。酒店經理的生涯規劃可能要泡湯了,她也確定阿酷·亞達夫的手下為了報復,可能會強暴她或潑她硫酸。“這我倒是不在乎,”她信心十足地揚起頭,不以為意地說,“我才不擔心他們來報復呢!”她成為小區工作的組織者,展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她運用管理技巧來凝聚賤民,大家一起製作漬菜、衣服和其他產品在市場上賣。她要賤民開創事業、增加收入,才會有足夠的資金接受更多教育。

現在烏莎的收入僅能餬口,但是她成了卡斯特巴納加爆發力十足的新領袖、貧民窟的女英雄。我們去拜訪她時,出租車司機一直找不到她家。司機在卡斯特巴納加不時停下來問路,但是每個人都堅持說沒有這個人,或是故意指錯方向。最後,我們只好打電話給烏莎報告我們的困難,這才看到她走到大街上,向我們招手。她解釋每一個誤導我們方向的人都會派一個小孩跑去跟她通報,報告她一名陌生人正在找她。“他們想保護我,”烏莎笑著說,“整個小區都在當我的眼線。”

卡斯特巴納加的一連串事件令人惴惴不安,其中沒有簡單明瞭的道德訓示。雖然我們對於這樣的血腥結局感到不安,也無法認可謀殺的行為,但是看到女性經年默默承受虐待,而終於有烏莎這樣的女子帶頭反抗,的確是宣洩了一股不平之氣。

“賦權”一詞是救援社群團體的陳腔濫調,但是賦權的確是需要的。伸張正義的第一步,就是改變女性順從的文化,這樣一來,女性才能夠變得更有決斷力、更有信心。之前說過,像我們這樣的外人坐而論道當然很容易,畢竟大聲抗議而承受可怕風險的人並不是我們。但是當一名女子挺身而出時,外人的聲援擁護是絕對必要的,我們也必須建立制度來保護這樣的人。有時候,我們甚至需要為性命不保的人提供政治庇護。從更廣泛的層面來看,鼓勵婦女維護自身權利的最重要方式,就是教育。在貧窮國家推動和普及教育,這方面我們能夠做的還有很多。

終究而言,那些住在卡斯特巴納加的女性是需要親身加入人權改革的。她們是解決問題的部分答案:如果更多婦女不再把另一邊的臉頰給對方打,並且開始反擊回去,人口販賣和強暴就會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