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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歸返(1)

巴黎聖誕節的夜晚來得很早。下午四時,雖說離太陽落山還有段時間,但已是暮氣沉沉、寒意逼人了,只有協和廣場的西面天空裡還透著一絲夕陽的光亮。

剛才,就在十多分鐘以前,我走出賓館,橫穿過寬寬的裡沃利街,來到蒂伊勒裡公園。從賓館到公園慢慢地走也只需三分鐘左右。從這裡沿著小道到遊樂場的木馬前最多也就一百米左右的距離,小道兩

邊的樹木已落葉繽紛,只有光禿禿的枝丫豎在空中了。

我在約好的四時不到十分鐘便到了這裡,將大衣的領子翻起,緊張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遊樂場中的旋轉木馬上,有五六個小孩穿得厚厚的正在玩耍。隨著木馬高高低低地旋轉著,騎在上面的小孩歡叫著,在一旁看著的母親不時地對自己的孩子招手,父親則偶爾舉著相機為孩子拍著照片。明天是聖誕夜了,有對夫妻也許是去什麼地方買了東西過來的,兩人並排坐在長椅上,椅子邊上放著三隻裝滿東西的塑料袋。另外還有一位穿皮夾克的男人和一對情侶分別坐在距那對夫妻不遠的其他椅

子上。坐的椅子前面有間式樣別緻的售票亭,亭子裡有一位中年男子很是無聊的樣子,他是負責管理木馬和售票的。

暮色之中氣溫下降了不少,整個公園裡有些歡笑聲的就只是這旋轉木馬的周圍了,其他地方人影稀少,左邊的甬道上只有兩個青年人依偎著朝塞納河畔方向走去,他們的對面有一對老夫婦牽著條狗朝這裡走來。公園裡的樹葉都幾乎落光了,孤零零的樹枝在黃昏的寒氣下冷得瑟瑟發抖。

真是萬籟俱寂的巴黎黃昏呀!

月子真的會來這樣的地方嗎?

我提前十分鐘就到了這裡,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也許他們看我也有些奇怪吧。或許帶月子來這裡的人對我會有戒心,現在正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注意著我的動靜呢。於是我為了向他們表示我是一個人來的,便在離旋轉木馬十來米的地方站了下來,雙手插入大衣的口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是,我人是站著,而眼神卻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只有身後眼睛看不到,但那裡是裡沃利街,可以聽到不時傳來的汽車行駛聲。周圍靜極了,前面一片沒有葉子的樹林盡頭便是著名的奧萊朱裡美術館,那白色的建築物此時被夕陽照得泛著紅光。

馬上四時了,我看了看表還有兩三分鐘的時間,這時旋轉的木馬停了下來,上面的孩子們下了木馬,但其他幾位大概還不盡興,休息一會兒又重新坐了上去,最小的孩子則由母親抱著也坐了上去。這時又加入了一對情侶,於是木馬上的人就有六個了。木馬又開始徐徐地轉動起來。

起先木馬轉得慢慢的,漸漸地加速起來,最小的孩子拚命地抓著木馬頭上的手柄,這小孩前面的一對情侶見此情景,不斷回身揮著手逗他。

我看著這小孩騎的木馬從我的眼前轉過去,突然我感到背後有一道強烈的目光盯著我,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有人從背後朝我走來,我這樣想著,但身體卻似乎被什麼東西縛住了似的不能動彈。怔了有好一會兒,我才勉強轉過身去,我的雙眼隨即瞪得大大的了。

身後光禿禿的懸鈴木樹中間白色的小道上,站著一位女子。

女子全身罩在一件大大的胭脂紅的大衣裡,大衣斗篷帽子也是一樣的顏色,右手拿著的包也是紅色的,離我有二十米,默默地佇立著。

我只感到這女子好像從另一個世界裡飛來似的,那躲在紅色斗篷帽子裡小小的臉龐,不是月子是誰呢!

猛然,我的身子朝前撲去,又一次看了看月子周圍沒有別人,便一下衝了過去,月子也迎著奔了過來,兩人一下子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月子……」

我叫了一聲後,又問了一聲「你是月子吧」。紅色斗篷帽子裡的那張臉重重地點了好幾下,又一下子撲在我的懷抱裡。

果然是月子回來了,那些傢伙如約將月子還給我了。

我忘了這裡是公園,緊緊地擁抱著月子,透過厚厚的大衣,月子的體溫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突然,我不由得鬆開了手——

那些騎木馬的孩子,坐在橫靠椅上的孩子父母,牽著狗散步的老夫婦,他們也許都看著我吧,我感到有些難為情,鬆了手回過頭去。只見孩子們依然嬉笑著在玩木馬,父母依然在與孩子招手,牽狗散步的老夫婦已經消失在菩提樹林的盡頭,只有天空一抹茜紅色的晚霞似乎在瞅著我們。

「太好了……」

我自言自語著,又一次看了看帽子裡那張好像比以前更白更小巧的臉蛋,這是月子確信無疑了。

「四點,在這裡等著,有人對我說……」

「我也一樣,要我來這裡……」

月子終於開口說話了。顯得有些激動,但千真萬確是月子的聲音。

「那麼,誰帶你來的……」

「……」

「就你一個人?」

月子還是不回答,只是微微地搖搖頭,從她那緊張的神色,我感到好像她有難言之處,我不便再問了。

不管怎麼說,能安全歸來,這就是上上大吉的事了。我用手扶著月子的肩,指著身後斜對面的一幢房子對她說道:

「我們就住那賓館,走吧。」

說著我便移動腳步,月子也默默地跟了過來。

現在我們就像剛才那牽著狗散步的老夫婦,在別人眼裡則是一對相親相愛的恩愛夫妻了。

我心裡感到一陣暖意,穿過光禿禿的樹林,出了公園的鐵柵門,順著來時的道路跨過裡沃利街,回到了賓館裡。

時間才四點過一會兒,賓館的大堂裡客人並不多,隔著厚厚的玻璃外面的院子裡,擺設著一棵一人多高的聖誕樹,樹的周圍排著好幾個布制的聖誕老人。聖誕節到了,這些吉祥的裝飾物使我的心胸感到一種非凡的寬懷,我帶著月子朝電梯走去。

我昨天就住在這裡了,是六樓的一間高級套房,進門有一間客廳,廳裡有沙發和寫字檯,廳的裡面是一間寬大的臥室,床也是大大的,還有舒適的更衣室。我讓月子看了一下房間,然後便說了聲「你受苦了」,隨手抱住了她想與她接吻,可是月子卻輕輕地扭了下頭,於是我只好打消了接吻的念頭,勸她先去更衣。

月子進了更衣室,從那裡直接進了浴室,好一會兒才來到了客廳裡。

滿以為月子已換上了睡袍,但見她出來時卻穿著一件高領米色襯衣,下身一條黑色的裙子,這不由使我想起那天她被綁架時的打扮來。剛才套在外面的胭脂紅大衣也許是離開城堡時新買的,現在的一套便是她原來的那套服裝了。我本來想問問她那件大衣是哪裡來的,但想到她剛回來,怕勾起她的傷心回憶,於是便不動聲色地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月子有些猶豫,但馬上便聽話地坐到了我的身邊,這時我才開口道:

「你能回來,比什麼都好!」

也許是心虛,我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這句話倒是我的真心話。

「我一直提心吊膽的。」

這當然是有些瞎說了,但心裡一直想著她也是不假的。

「看來你還算精神……」

說著又打量了一下月子,臉蛋彷彿比以前顯得小了一些,但皮膚則更加光彩白嫩了,高高聳起的胸脯也好像比以前更豐滿了。

「你看來一點也沒變。」

我感到要說的話太多了,但更加希望的則是將月子抱在懷裡,這麼想著便湊過身子去,但是月子卻伸手擋住了我:

「等一下,先給家裡打個電話。」

她這一說,我才想起是應該盡快給她家裡打個電話的,於是便取過桌子上的電話來:

「那麼馬上打吧。」月子急著想給家裡打電話,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為自己疏忽了這一點而感到難堪,拿過電話便趕緊撥通了號碼,馬上傳來了岳母的聲音。

「媽媽,是我呀,月子平安地回來了。」

我這麼一說,岳母馬上「是真的……」叫了起來,馬上又問道:「身體怎樣?」不等我回答又急著嚷道,「快叫她聽電話!」

日本正是深夜十二時左右,岳父岳母都還沒睡,他們是在等著月子的消息吧。將電話交給月子,於是這個電話便長長的好久不能結束。

說到一半,也許岳母在電話那頭哭了,月子也忍不住流著眼淚,聲音哽咽了。本來月子就不善言語,電話裡只是「不要緊的」「不用擔心」「馬上回去」,簡單地回答著問話,現在一哭泣,話就更少了。

但是電話還是不肯掛,整整打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終於擱下了話筒,深深地歎了口氣,拿出手帕來擦著臉上的淚水。

「明天能回去吧。」

「你身體吃得消的話。」

「我沒問題。」

也許聽到了父母的聲音,月子觸景生情起來,掛上電話後就去窗前站著,默默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許久,才又默默地去了盥洗室。看來她的情緒一下子緩不過來,我於是也不去刺激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著,大約十分鐘後,聽動靜好像她從盥洗室裡出來了,可還是久久不見她到客廳裡來。 在幹什麼呢?心裡疑惑著又不便冒昧進去看,又過了十分鐘還不見出來,我才忍不住去臥室裡一看,原來月子已經睡在床上了。

與家裡打了電話,心裡安定了吧,或者是長時間的城堡生活吃力了吧?看來不管怎樣,讓她早些休息不失為上策。我這樣想著想回到客廳去,但又不放心她睡得好不好,便走到床前,只見她將毯子連頭都蓋住了,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看來,她是太疲倦了。」

我點著頭這樣認為,很想擠進去與她一起睡,但怕打攪了她的休息,便放棄了這樣的打算。

好久的分離,總算夫妻重逢了,妻子獨自在床上呼呼大睡,丈夫只能在另一間房裡獨處。這平靜如鏡的夫婦生活正常嗎?我想到這裡不由感到我們之間缺少某種重大的東西似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我只好站到窗前,外面的暮色更濃了,街上出現了華燈初上的景色。

大約一個小時前,與月子見面的蒂伊勒裡公園此時也關門了吧?望過去只見那地方靜悄悄的一片,只見星星點點的幾處昏黃的燈光。那些騎木馬遊玩的孩子以及他們的父母,還有長椅子上的情侶,都已回家了吧?我百無聊賴地想像著,去冰箱取了一小瓶白蘭地回到沙發上,就著瓶子喝了起來。

看上去很完美的東西,可實際上缺少著什麼;看來應該高興的事情,可夾雜著一些不安;感到應該沒問題了,可有一種危險的預感。我一邊喝著白蘭地,一邊如此感想著。

說心裡話,月子回來了,我有滿肚子的話要問:那天被綁架後的情況,城堡中幽禁的情況,接受調教的情況,七十五天的生活感受,以及她是怎樣被釋放,是怎樣來巴黎的,等等,等等。這些一個晚上也絕對問不夠的問題,現在卻都憋在肚子裡,妻子已靜靜地睡去,丈夫獨自在客廳裡喝著悶酒。這是怎樣的一對夫妻呀!或者說,我們夫妻關係本來就不正常,現在的狀態也是沒辦法的。

總之,不能太心急,這七十五天裡發生的事情,即使是丈夫也是不能尋根刨底的。她在城堡裡的情況,我其實大致是瞭解的,這也是絕對不能問的,是永遠的秘密。現在關鍵的問題是,我與月子之間沒有交流,沒有交流就不會有感情。但我與月子又不能就真實的情況來進行交流!也許這樣少言寡語,才是我們保持夫妻關係的唯一辦法!我這樣對自己說著,又狠狠地喝了一口白蘭地。

這夜真靜啊!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過如此平和靜謐的夜晚了。果然是月子歸來了,我的心裡踏實了,感到從今往後我可以過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了。

我心裡如此安慰著自己,伸直了雙腿,在沙發上躺了下去。順手拿一隻坐墊放在頭下當枕頭,腳對著窗戶,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妻子在臥室裡睡在床上,丈夫在客廳裡睡在沙發上,巴黎的夜晚充滿著浪漫與安詳。我真心地感到自己很幸福了,白蘭地的醉意也起作用了,我漸漸地入睡了。但是,我的意識並沒有消失,現在自己正與月子在同一個空間裡休息,這一點腦子裡是清清楚楚地意識到的。大約有一個小時了吧,我感到裡面臥室好像有人說話,於是便起身進去,只見月子已經起來了,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電視。「你起來啦?」月子仍然是剛才的那身打扮,頭髮也明顯地梳理過了,雙

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兩腳輕輕地扭在一起。

「一定是很累了吧。」

「……」

「剛才睡著了?」

我連著問了好幾個問題,月子才點點頭算是回答,眼睛依然看著電視。

「想出去走走嗎?」

我好像是女皇的侍者,小心翼翼地看著月子的臉色:

「肚子餓了嗎?」

我為了月子,在拉丁區附近找了家餐館。那裡的菜味道鮮美,為月子接風洗塵,是很合適的。

可是,看來月子沒有想出去的意思,也許她長期被幽禁在城堡裡,一下子還不太適應嘈雜熱鬧的巴黎街頭吧。

「那麼,把菜叫到房間裡來吃吧。」

「這,不用了……」

電視裡正在播放著講述家庭故事的電視劇,月子的眼睛依然不肯離開電視。

我從側面望去,看不清她的臉部表情。當然兩個小時前在公園裡接她時,回到賓館這房間裡時,我是看見了她的臉的,但現在卻似乎又有些陌生起來。

「去那間房間吧。」

我手指著隔壁的客廳:「有些話想問你。」於是月子才總算關了電視站起了身子。我到了客廳在一張單人椅子上坐下,月子過來時我指著右邊的沙發讓她坐,她

想了想便坐了下去,但中間卻與我隔開了一個人可坐的距離。我終於看清她的表情了,細細的脖子,挺括的鼻樑,那張臉實在是太美了。

「想喝些什麼嗎?」

「好的,喝杯水吧。」

我從冰箱裡拿出了依雲牌子的礦泉水,又拿了兩隻杯子,為月子倒了一杯,又為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後端起杯子,我喝了一口水,終於鼓足了勇氣問道:

「那天,在楓丹白露的森林裡,突然被人襲擊……」

月子的表情一下陰暗了下來,可我不肯錯過好容易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