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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9 阿曼達

我把帽盒抱在肚子前,拖著沉重的腳步爬上樓梯,來到自己的公寓。在上樓之前,我沒敢去店面看看,怕自己看起來汗漬漬、髒兮兮的,惹人討厭。現在已經下午兩點半了,不過貝蒂娜還沒有打電話催我,所以我還有時間好好洗個熱水澡,在下樓前吃點兒東西。

窗戶關了一晚上,公寓裡的空氣讓人窒息。我直接走到空調前,開到最低溫度,脫掉濕透了的衣服,衝進浴室,沖掉髒兮兮的汗水、斯圖爾特大樓裡的灰塵、昨晚做愛時黏在身上的黏液,這讓我感覺輕鬆了不少。和羅博待在一起肯定很舒服,我卻在不停回想今天早上和傑夫度過的時光。我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接受他和我已再無關係的事實,就當他不存在了吧。我打開熱水,讓自己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然後我告訴自己,不值得為一個過去六年一直欺騙自己的人哭泣。於是,我開始好奇,如果我的例假再也不來該怎麼辦。「大姨媽」似乎已經不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這讓我忍不住又想哭,卻也讓我想起了另一種可能性。懷孕試紙只有99%的準確性,這意味著有1%出錯的可能,也許「大姨媽」正在放九個月的大假。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該怎麼告訴傑夫,我懷著他的孩子,怎麼在我們永遠無法在一起的情況下告訴他這件事?

熱水開始讓我感到眩暈。我走出浴室,用毛巾把自己裹起來。梳著頭髮,我盯著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蒼白,氣色很不好,佈滿血絲的雙眼下有著明顯的黑眼圈,左側鼻孔下面剛長了一個小疙瘩。我幾乎都沒力氣梳頭了,胃部因為飢餓而隱隱作痛。我套上一件大號T恤衫,打開冰箱。儘管肚子咕咕直叫,但在冰箱裡卻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在廚房的長檯前吃了幾勺杏仁醬,喝了一杯蘋果汁,然後打電話給店裡,貝蒂娜很快就接了電話。「這裡是阿斯特坊古董衣店。」

「嗨,是我。今天怎麼樣?」

「生意相當不好啊。我覺得天氣太熱了,人們都不想出來。」

「好的,我可能還得一個小時才能過去。」也可能需要兩個小時,我想在下樓之前好好看看帽盒裡的東西。

「沒問題。」

日記可以晚些再讀。我不想那麼快就和奧莉芙說再見。

「我真的覺得,」貝蒂娜說,「如果你整個下午都不來,也可以的……」

聽到她這樣說,我意識到放鬆和休息對我來說是多麼好的事情,突然間,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操心了。「你知道嗎?我正準備再走訪五六家客戶呢。如果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好了。」

真的很感激貝蒂娜。如果我的生意還能繼續做下去,我一定會找時間給她加薪的。

我打開帽盒,從裡面取出一堆垃圾郵件和菜單,直接扔進垃圾桶裡。我把牛皮紙信封放在一邊。在帽盒下面,我找到了一疊年代久遠、已經泛黃的白棉布手帕,一張折疊整齊的亞麻桌布。手帕沒什麼用了,桌布上有一塊很大的污漬。在這些東西下面,是一個雪茄盒,盒子上有一幅畫,一位長髮美女正和另一位長髮美女貼耳私語。

我的手顫抖著,打開煙盒的蓋子,這麼多年後,煙草的味道奇跡般地重新徘徊在這裡。奧莉芙居然把自己討厭的縫紉用品都保留了下來,這讓我忍不住笑了。我還在帽盒裡找到了一盒訂書針、一疊蕾絲、一個木頭線軸以及一組法國象牙紐扣,我把紐扣拿出來,準備以後送給莫莉。其他的小東西還有:一塊又髒又硬的橡皮擦、一根黃色的棒棒糖形狀的針、一個小小的紅色天鵝絨盒子。這小盒子裡的東西應該比和它一起留存下來的東西更為寶貴。

確實如此,盒子裡是黃金首飾——一個心形的吊墜盒,仔細看,盒面上刻著一顆星。這是奧莉芙的吊墜盒。我打開它,希望能看到奧莉芙母親的照片,那個留著齊劉海的憂傷女子。我卻發現了兩個年輕女孩子的照片,這是兩人站在一起的合影,她們梳著劉海,留著流行一時的蓬帕杜風格的髮型[43]。那個黑頭髮的更為漂亮的女孩子肯定就是安吉麗娜了。另一個,散發出無比自信的,就是奧莉芙了。她們都在微笑。

「你們好。」我默默地對照片裡的她們說道。

既然簡保留著這張她母親和奧莉芙的合影,那她肯定和奧莉芙比較親近。奧莉芙對她來說,肯定像是阿姨一樣。也許她們的關係更為親密。畢竟,簡還保留著奧莉芙的大箱子。安吉麗娜死於難產了嗎?後來是奧莉芙把簡養育成人的?我不再胡思亂想,闔上了吊墜盒。等羅博下次回到紐約,我要把吊墜盒還給他。現在呢,我想先把它留下來,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很想蜷在床上午睡一會兒。但很可能就這樣昏昏沉沉睡一下午,晚上就再也睡不著了。我坐在沙發上,拿出一件兩條袖子下都有縫隙的20世紀40年代的衣服來修補。我把錄音機也放到沙發上,這樣可以一邊縫衣服一邊聽聽音樂。邁克爾·傑克遜的音樂應該能幫助我清醒起來,再來一杯熱茶,似乎就更好了。

我接了水,放在爐子上加熱,拿著針線盒坐下,打開錄音機。

現在你要去一個地方,你在那裡能感覺到強大,感覺到安全。

該死!我忘了馬爾科夫醫生的催眠磁帶還在錄音機裡。

一個充滿智慧的地方。商場。

邁克爾·傑克遜《戰慄》的磁帶我放在床頭櫃裡了。

在走道上來回漫步,看那些衣服……鞋子……包。每一件你都想要。

這時,我想穿過房間,可這就像從巴特裡公園步行走到布朗克斯區[44]一樣困難。

這地方很棒,不是嗎?那麼多吸引人的東西,還有智慧的閃光。

反正得關掉馬爾科夫醫生的這些空頭說辭。等我泡茶的時候,我就換上傑克遜的磁帶。我想把針穿上線,但竭盡全力,還是不行。我昏昏沉沉的,無法集中精力。

在奧特曼百貨公司的某個地方,一個充滿智慧的地方,你可以在這裡找到你想瞭解的一切。

也許躺一會兒也不錯,等到水開了,我就醒來了。

當你來到這裡,你會感覺到心裡是那麼的平靜,你只想進入深深的、寧靜的睡眠。

現在,我只覺得胃部一陣痙攣。也許我的例假要來了。我又覺得熱了起來,於是站起來,脫掉T恤衫。光著身子坐在沙發坐墊上太不舒服,我走回自己的臥室,倒在床上。也許這不是例假的徵兆,但我的下體感到潮熱。為什麼來例假的時候會有這樣的痛楚?這似乎不太公平,雖然我打賭,奧莉芙的艾達姑姑會認為我的這種看法是對夏娃詛咒的冒犯。

突然間,一個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圓頂禮帽的男人衝進我的房間:「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已經盡可能快了。」

「嘿!」儘管大中午的赤身裸體躺在床上還被人看見,有些尷尬,但我只需要藏在床單下就可以了。「你不能到這裡來。」也許這是個夢。

「請伸開你的腿,我需要做個檢查。」

這絕對是場夢。「聽著,先生,如果你不離開這兒,我可就要醒來了。」

「是你讓我來的,女士。你的羊水破了。」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

「我可不這麼認為。」他指了指床旁邊的地板。我俯身看了看,地下有一攤水。

「我甚至都沒懷孕。我測試過了,除非……」我傻笑著說,「我是那1%的幸運兒。」

他沒有笑。「你是在害怕。」他說著,戴上一雙橡膠手套,「手套是純天然的。你現在這個情況,不能再耽擱了,沒辦法避免痛苦了。」

「不,你不明白——」

「只要冷靜下來,我們會讓孩子生出來的。鑷子已經沒有用了,我們得動手術了。」他從小背包裡掏出一把手術刀。手術刀很大,更像是一把劍或者一柄彎刀。

「你不能在我身上用這個。」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了。現在不能停手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難道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低頭看著我的肚子,肚子鼓著,非常的大。我的天啊,他是對的。我要生孩子了。我自己的寶寶。我感到一陣喜悅。這還不是太晚!

醫生用手指撫摸刀鋒。「我們能開始了嗎?我需要你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放鬆呼吸。當我倒數到零的時候,你就會睡著。」

「但是我已經睡著了。」

「十、九、八……」

「這樣沒用。」

他舉起手術刀。「七、六、五……」

我雙腿蜷縮著。「別再數了!拜託了!我求你了!」

「四、三、二……」

「別數了!你不明白嗎?我很清醒!」

「一!」

就在他把手術刀揮動下去的時候,我纏著床單,從床上跳下,跑到門口。我握住門把手,擰動,但門閂已經鎖死了。醫生向我走了過來,扯掉自己的八字鬍,取下圓頂禮帽,原來他是個女人!她很漂亮,一頭金髮——她沒有笑。我認出來了。她是傑夫的妻子。她是來殺我的。

「都結束了,」她向我靠近,而我靠在牆上大叫,「我向上帝發誓,我和他已經結束了。」

她來到我面前,舉起刀子——那把手術刀已經變成了一把槍。她就要近距離打死我,就像哈里·肖打死斯坦福·懷特一樣!槍響了,我聲嘶力竭地尖叫。我的尖叫變成了水壺的哨子聲。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仍然沒穿衣服,T恤衫丟在一旁。天啊,好可怕的噩夢。

我穿上T恤,站起來,關掉爐子。水壺哨子聲停止了,我卻聽見了——那個女人的呻吟。突然又沒了!聽起來她似乎在我公寓外面,我打開門,走到大廳。外面沒有人。也許她住在我上面一層。我大概應該多穿幾件衣服,但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向樓上走去。我走到三樓時,仍然沒看到人,但呻吟聲變大了。我一直向樓上走去。越往上走,聲音越大。

等我爬到五樓的時候,我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彷彿她正處在巨大的痛苦當中。我的心跳加快了,不得不控制呼吸,繼續向上爬最後幾節樓梯,直到來到樓頂。來到門前,我盯著那個生銹的金色門把手,我抓住它,旋轉,門開了。強烈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因為還要走到更遠的地方,我用磚頭把門撐著。可是在樓頂只走了幾步,我就後悔自己沒穿鞋子就跑出來了,粗糲的地面磨痛了我赤裸的雙腳。我沒有看到任何人。電鑽的聲音從街道那邊傳了過來,呻吟聲聽不到了。我繼續向前走,走得更遠了,但還是沒看到任何人。雖然樓頂的視野很好,能俯瞰附近街區的一片屋頂和不遠處的威廉斯堡大橋。夏天的時候我應該來屋頂享受日光浴。

我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踩著滿是碎石渣的地面,想要回去。我像個傻子一樣,白白地跑上來,什麼也沒找到,但那個呻吟聲仍然繼續困擾著我。來到門口,我蹲下來把磚頭拿開。這時,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屋頂的一角有個人正躺在墊子上。

我直起腰來,躡手躡腳走了過去。這是一個女人,栗褐色的頭髮,留著長辮子。她眼睛緊緊閉著。她死了嗎?沒有,她的胸膛還在隨著呼吸一上一下。她肯定是奧莉芙,就像她在日記裡寫的那樣,正在屋頂睡覺。她看起來平和而安靜,並不像是呻吟的人。為什麼她一個人睡在這裡?

一陣熱風吹在我裸露的雙腿上。我的腦海裡想起了一些事,簡·凱利曾經住在我現在住的公寓裡,我猜她可能也出生在這兒。也許這就是我聽到的聲音,痛苦的呻吟,分娩時痛苦的呻吟。

但安吉麗娜在哪兒?她現在在分娩嗎?這是一百年前嗎?她在我的公寓裡一個人生孩子嗎?也許是呻吟聲吸引我來這兒,讓我找到了奧莉芙。

我蹲下來,但不想嚇到奧莉芙,於是平和地喊道:「奧莉芙?」她沒有動。「奧莉芙,你得醒醒了。」她還是沒有回應。「是時候了,」我叫道,但她既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動。於是,我的聲音更大了。「安吉麗娜現在需要你,她正在生孩子。」還是沒有反應。我不再心平氣和。「奧莉芙,你得下樓去!」我吼叫著,「現在,就現在,趕快!」

奧莉芙的眼睛終於睜開了,在這一刻,我的尖叫聲也把自己吵醒了。

我站在公寓樓樓頂上。獨自一人,穿著T恤衫。

怎麼回事?天啊。一切都好像很奇怪。我猜,這全是馬爾科夫醫生的錯。

我飛快地跑下樓,想找到自己的手機,告訴醫生我的想法。但當我跑到二樓,從開著的門衝進公寓時,我驚呆了。

房間裡空無一物:沒有傢俱、沒有書,亂糟糟的東西也都沒有了。我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有人偷東西嗎?可是這牆……我環顧四周,驚得目瞪口呆。四面的牆上都貼著牆紙,綠格子上紫色的玫瑰花。我把手放在牆面上,表面是冰涼的。安吉麗娜那時候的牆紙一直貼在這個房間裡,一直在我身旁,可是我始終沒有注意到。這意味著,簡·凱利很可能也就出生在這個房間裡。

一陣哨子聲讓我不禁回頭。我燒的水沸騰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我的一個胳膊垂下來,手平放在木地板上。我肯定自己是在聽著馬爾科夫醫生的催眠磁帶然後打起了瞌睡。我沒有躺到床上去嗎?沒有吧,那是在夢裡吧。那個戴著圓頂禮帽的男人,那把槍,都是夢。我坐起來,看到屋裡的一切都在它們通常的位置上,連亂糟糟的東西都還在。唉,沒有牆紙,我也沒去樓頂。所有這一切都只是個夢。該死。

水壺的絲絲聲越來越響。我爬下沙發,把爐子關掉。濕乎乎的東西,像很長的淚滴,從我的大腿流淌下來。血點灑在地板上。終於來了,我的例假終於來了。

[43] 該髮型始於18世紀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帕杜,是一種把前額頭髮向後挽,露出額頭,特別突出立體感的樣式。——譯者注

[44] 巴特裡公園在紐約曼哈頓的最南端,而布朗克斯區是紐約市五個區中最北面的一個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