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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0 奧莉芙

「不要站在人群裡,不要嚼口香糖或抽煙,不要吃東西、讀書,或者躲在櫃檯後面打毛衣。」

這位正在教十位新入職女員工怎麼做才精明能幹的中年婦人是昂德希爾女士。她穿了一件深黑色的裙裝,胸前別著一塊金錶,髮髻緊緊地紮在後頸處,眉頭永遠緊鎖著。

「不要離開你的位子。不要遲到。不要在坐電梯時發出聲音。不要在過道上交談或大聲說話。不要拿著帽子、大衣或雨傘工作。不要說閒話。你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昂德希爾女士幾乎看也不看我們,就繼續說下面的指示,如何填寫售貨單、存貨單、交貨單和退貨單。時間慢慢流逝,她事無鉅細地講解每一個注意細節,每一個可能出錯的環節。「現在,」昂德希爾女士最後說,「我們去看看庫管室,你們就會明白錢是怎麼運作的。」

我們乘坐員工電梯到地下室。當我還是商場顧客的時候,就經常猜想那些氣壓管道的另一端會是什麼,所以,當昂德希爾女士穿過一道拱頂一樣的門,走進一間沒有窗子的房間時,我相當好奇。房間裡的機器發出巨大的噪音。昂德希爾女士大聲吼叫,以便讓我們聽到。「你們也許會覺得自己比這間房子裡的工人強!但我告訴你們,她們才是這家商場最重要的員工!」

房間裡大約有20個女工,在櫃檯後坐成一排,面對牆上一排排像風琴管一樣的管道。金屬小盒不停從管道裡噴出,落在櫃檯上,女工們打開小盒,取出裡面的現金和售貨單,再把金屬盒子放回正確的管道,讓管道再吸回去。我為她們感到心痛,一天到晚要陷在這可怕的房間裡,做著乏味而單調的工作。

「如果現金不能正確處理,就不會有利潤;如果沒有利潤,就不會有商場;如果沒有商場,」昂德希爾女士總結說,「你們就沒有工作!」

離開庫管房後,昂德希爾女士讓我們去吃午飯。她建議我們去女員工食堂。「那邊服務速度快,飯菜衛生,只象徵性地收費。現在你們放鬆一下,吃點兒有營養的東西,下午就能充滿精力了,這一點是很有必要的。」

中午留給我們吃午飯的時間是45分鐘,這段時間裡食堂的服務員要忙著為數百名在商場工作的員工供應午餐。整個食堂裡都迴盪著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我和其他新來的女孩子坐在一起,聽她們熱情談論最近看過的電影。她們有些人有外國口音,用的全是下等階層的俚語。當服務員給我們端上通心粉、奶酪、黃油甜菜和大黃派的午餐時,中午休息時間都快沒了,我只能狼吞虎嚥,趕緊吃完。如果說這樣的午餐也能算美味營養的話,參加一場暴亂也能算是休息了。

回到培訓室後,昂德希爾女士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本棕色皮革裝訂的銷售手冊。我緊緊抓著它來到洗浴用品部,為自己現在卑微的身份感到有些害臊。和第一天去梅西百貨求職面試不同,我現在已經沒有了當時的自尊。

一個漂亮的女人站在洗浴用品櫃檯前,等著歡迎我。「你來了。我是科恩女士,這個部門的採購專員。」她穿了件深褐色的定制套裝,她的眼眸和頭髮也是這種顏色。我猜她可能快四十歲了。

這時,我心跳加快,想給她留個好印象。「您好。」

「歡迎來到洗浴用品部。」

科恩女士說著,閃到一邊,把櫃檯後面的位子讓給我。我走過去,讓她覺得我站在那邊可以讓人絕對放心。

「我們是一樓最忙的部門之一了,」科恩女士說,「我們這個部門和其他部門不一樣。你需要知道哪種產品在什麼情況下效果最好,就好像醫生對待病人一樣,所以花時間學習產品知識很有必要。」

「我們是專家,」我點了點頭說,「我們給顧客免費的建議,讓他們動心,購買我們的產品。」

「就是這樣。」科恩女士揚了揚眉毛,我感覺她對我印象不錯。

「非常感謝有機會能和您在這兒一起工作。我會盡力好好幹的。」

「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薩蒂,」科恩女士指了指櫃檯後面的一個年輕女孩,「我建議你今天看看她是怎麼做的,明天再來招待顧客。現在,不好意思了,我要去開一個銷售會議。」

科恩女士走了,我走到薩蒂身旁。她身形小巧,蒼白的心形臉龐,赤褐色的卷髮挽成一個巨大的髮髻,乍一看,她下巴上有個酒窩一樣的痕跡,但我很快意識到那是痘痕。我向她友好地微笑,伸出手去。「你好,我叫奧莉芙·韋斯科特。」

「薩蒂·伯恩斯坦。」她禮節性地握了握我的手,一臉狐疑地看著我,「你以前在商場裡工作過嗎?」

「是的,但我肯定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我覺得也是。」

「科恩女士看起來人不錯。」

「別期待她會變成你的朋友。」

「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我們賣不掉她採購來的東西,她臉色會很難看的;如果她臉色很難看了,你可就得做好走人的準備了。」

「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

「重要的是我還能在這兒干多久。」

薩蒂離開我,在鏡子前收拾了下頭髮,去招呼顧客了。我仔細看了看,想熟悉一下這裡的商品:能祛除雀斑的漂白劑、包裝花哨的香皂、針對面部皮疹的藥物、抑制臉上毛髮生長的脫毛膏。我看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瓶子上的標籤,瞭解它們的成分以及它們的作用。薩蒂和顧客交談時,我在一旁聽著,但是她好像不太積極,直到派發糖果禮品的女孩走了過來。「今天的籃子裡是什麼?」薩蒂問。

「花生脆。」女孩說的時候,薩蒂就已經拿了一塊糖果放進口袋裡了。「現在不拿,等會兒就又沒了。」

女孩很可愛,橄欖色的皮膚,黑眼睛,頭髮很有光澤,盤著一個鬆散的髮髻。她的口音混合著城區、郊區以及歐洲口音,這倒讓她身上增添了些異國情調和一種優雅的美感。我一直看著她微笑,但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

「說實話,」女孩子繼續說,「人越有錢,就越喜歡貪小便宜,要免費的東西。咦,和你一起工作的是新來的同事嗎?薩蒂,怎麼不介紹一下?」

「她才剛入行。」薩蒂說,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一點似的。

「我叫奧莉芙·韋斯科特,」我說,「你好。」我盡量不盯著那女孩看。她的高顴骨、漂亮的拱形眉毛、鮮艷的紅唇,都太引人注目。

「安吉麗娜·斯皮內利。這是商場的免費糖果。」她取出一塊花生脆,隔著櫃檯遞給我。「哦,麥克傑拉卡特正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我得走了。」

「麥克傑拉卡特是誰?」我問。

「商場的巡視員。」薩蒂說。

「他走路的時候像熊一樣,」安吉麗娜接著說,「但他心地很好。下次再來看你們。」

我看著她走到麥克傑拉卡特身旁,遞給他一塊花生脆。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就在她想把手縮回去時,他從她手裡一把將花生脆搶了過去。他把花生脆扔進嘴裡,她笑著走開。

「今天的生意肯定很差。」薩蒂靠在玻璃櫃檯上說。

「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幫忙接待一下顧客?」

「科恩女士讓你看著就行,我可不想有什麼麻煩。喏,這個可以讓你忙一會兒了。」她遞給我一摞羚羊皮,讓我都捲起來,用帶子繫好。

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皮草外套戴著耳罩的主婦來到櫃檯。她不停地讓薩蒂給她看各種品牌的花露水。這時,還有些其他顧客過來,我只好努力讓自己不被她們注意到,於是她們都圍在薩蒂身邊。最後,一個年輕的女孩打斷了那位主婦和薩蒂的談話,問了薩蒂一個洗髮水的問題。就在這個時候,我用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那位主婦飛快地從櫃子上拿了一瓶金銀花花露水,藏在自己的毛皮暖手筒裡。還會發生這種事情?就在我上班的第一天?我想裝作沒看到,這樣大家就都不會尷尬,可麥克傑拉卡特先生就在附近巡邏,於是我示意他來到櫃檯的另一端,壓低聲音對他說:「我相信你能在那個女人的暖手筒裡找到屬於超市的東西。」

「你肯定嗎?」他低聲問我。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我就看見麥克傑拉卡特先生走到那位主婦面前,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我向你保證,」她說,「你大錯特錯了。」

麥克傑拉卡特先生建議那位主婦和他一起去辦公室談談。「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主婦不想去,但她意識到身邊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話。麥克傑拉卡特先生示意我和他們一起去,來到他的辦公室後,我都有點懊悔當時看到了她的偷竊。麥克傑拉卡特先生把手伸進主婦的暖手筒,我屏住呼吸,看著他把那瓶花露水拿了出來。那個可憐的女人哭了起來。我一下子又開始同情她了。

「請別告訴我丈夫,」她懇求說,「他在為市長工作!這多丟臉啊。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這麼幹了。」

我希望她能吸取這個教訓。

「看在你經常光顧本店的份上,」麥克傑拉卡特先生說,「我們就不計較這事兒了。不過如果讓我再抓到你,我可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他把暖手筒遞給那位主婦,並讓她簽了悔過書,才放她走。

這樣就可以了?現在我感覺還不是那麼糟。

「您真的覺得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做嗎?」麥克傑拉卡特先生正把她的名字列入商場的黑名單,以便員工們都能注意到。聽到我的話後,他哼了一聲說:「她很快還會再犯的,這是典型的偷竊癖。她其實不需要偷這些東西,但她就是控制不了。」

回到櫃檯後,我告訴薩蒂發生了什麼事。「太可怕了。她哭著求他放她離開。他說她這種是典型的偷竊癖。」

「有錢人的癖好就是偷竊,窮人們迫於生活才做小偷。」

「他就那麼簡單地讓她走了。」

「有錢人,他們總會放他們走的。窮人偷了東西才會蹲監獄。」

「太可怕了。」

「還有更糟的呢,如果你忙的時候,沒注意到有人偷東西,商場發現有東西沒了,他們會怪你。上個月我就賠了一塊被偷走的肥皂,賠了10美分呢。」

我搖搖頭說:「這不公平。」

「上周我午飯後回來上班,晚了10分鐘,他們又從我薪水裡扣了5美分。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權益,因為我們不幹了,隨時都有十來個女孩能頂上我們的工作。」

「而且,他們給一個女孩開的薪水還不夠她生活用呢。」我希望這麼說,能讓薩蒂更加信任我。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得有個朋友才行。」薩蒂說。

「你的意思是紳士男友?」我真不希望艾達姑姑的看法是對的。

薩蒂笑了。「當然,我們至少得有一個。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入不敷出呢?」

好不容易挨到商場打烊的時間,我腳步踉蹌地走向衣帽間,在一大群售貨小姐裡擠來擠去。頭暈乎乎的,腳底很疼,很想找個靠墊坐下。即便如此,我還是更喜歡待在有生機的店裡,而不是回到住處。走到存物櫃前,我很高興看到了安吉麗娜。原來,她的存物櫃就在我的對面。

「第一天熬過來了?」安吉麗娜問我。她戴上一頂皮草邊的藍色蘑菇帽,遮住了一頭光亮的黑髮。

「我的腳疼死了。要是我不用走路回家就好了。」

「試試鞋墊吧。」安吉麗娜說,「每天晚上用熱鹽水泡腳不錯。」

「是挺好的。」可惜我的房間裡沒有熱水。

「你要往哪邊走?」她問我的時候,我正在戴白色的海獺皮平頂帽,那是我沒有賣給瑪蒂爾達,保留下來的幾件好東西之一。

「第一大道。但我很想搬到別的地方住。高架鐵路就從我窗前經過,吵得我晚上睡不著。」

「你應該問問薩蒂住處的事兒。她在一個女工的集體宿舍住,那裡經常會搬進搬出,有空的地方。」

「非常感謝,我會去問薩蒂的。」漂亮的女孩一般都喜歡擺架子,可安吉麗娜卻特別友好。「你住哪兒?」

「市區。對我這種站了一天的人來說,走路回家太遠了,坐火車又太近了。我每天都在考慮是花五分錢坐車回去還是走路回去。」

我們走到門口,將身份卡插入計時鐘裡打卡。當我們對商場保安說晚安的時候,我發現保安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安吉麗娜看。我不怪保安,只能說她太漂亮了。

「我得跑了,」當我們走過第十八大街時,她說,「晚餐要遲到了。明天見!」

「明天見!」安吉麗娜跑開了,我想她可能也有個紳士男友。

1907年11月7日

我累極了,但還是睡不著。其實,我今天站在櫃檯後面時,是在假裝自己是名售貸小姐。如果父親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他會怎麼想?再過幾個小時,我又要回到櫃檯後面了。我敢說自己不會再假裝了。

「你看上去很疲憊啊。」我們把玻璃櫥窗上的天鵝絨蓋幕取下來時,薩蒂對我說。

「高架鐵路的聲音讓我抓狂啊。我得找個其他地方住。安吉麗娜說你那邊的宿舍可能還有房間。」

「我那兒?我那兒可不是豪華的華爾道夫酒店。女房東時刻在監視著你,就像監獄獄警一樣,在那裡住可一點兒隱私都沒有。」

「房租是怎麼收的?」

「每週6美元,提供早餐、晚餐,還有你能喝到的最難喝的咖啡。」

「你說的這些我可求之不得,我那邊還不管伙食呢。」

這時,麥克傑拉卡特先生經過過道,示意門衛開門營業。

「你住哪兒?」我問薩蒂。

「第十四大街上,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

那兒離克雷文太太的房子只有幾個街區,我仍然可以走路上班。我的心裡又充滿了希望,就好像那邊真的是華爾道夫酒店一樣。「你覺得還有空房間嗎?」

「當然還有,獄警可巴不得多一個犯人來住呢。」

「太感謝了,麻煩你和房東說一聲吧。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星期天就搬來住。」

「我晚上會告訴她你的事兒的。」薩蒂轉過身去,對一位向玻璃櫃檯這邊張望的女士說:「有什麼我能幫您的嗎?」

又過了一會兒,另一位女士走到櫃檯前,這將是我第一個真正的顧客。

「我需要一瓶洗髮水,不過,我的頭髮很乾燥。」

我拿出一瓶很貴的橄欖油香波,推薦她至少每週用一次。

「每週?如果經常洗的話,我的頭髮會更干的吧。」

「用這個就不會。橄欖油有特殊的保濕效果。你用得越多,頭髮會越健康。」我充滿自信地看著她的臉龐說。

「好嘛,那我試試看。」

我寫了我的第一份銷售單,把錢和單據都塞進小盒子裡。在把小盒子放入管道後,我看了一眼薩蒂,她正對我微笑。管道很快就把小盒子吸得無影無蹤了。

薩蒂去吃午餐了,我一個人打理櫃檯。科恩女士走過來看了看,離開的時候還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放心了,只是餓得發慌,一心想坐下來休息。如果我能乘電梯去餐廳,來一份沙丁魚三明治,配一杯冰鎮檸檬水,就好了。

薩蒂回來時,我問她除了食堂外,附近還有什麼吃的地方。

「我通常會去街對面的一家乳品店隨便吃幾口。」

「有什麼安靜的地方?我可從來沒有一早上和這麼多人說過話,我現在就渴望能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

「員工休息室裡有很舒服的椅子。你帶午餐了?」

「沒有。」

「那你就得在外面買點兒東西帶回來吃了。」

「最近的店在哪兒?」

「我剛告訴你了,就是街對面的乳品店。」

想像著等下就可以去休息室,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休息,我趕忙去存物櫃拿了我的帽子。我必須得抓緊時間,為了那片刻的寧靜。至少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我穿過大街,來到乳品店,店門前的玻璃板上寫著菜單,這兒的東西都很便宜。

櫃檯後的夥計像魔術師一樣靈活,不一會兒就把我要的芥末雞蛋三明治、番茄片和鹹菜端了出來。我付了賬,拿著午餐向門口走去,這時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看見安吉麗娜和另外三個人坐在一起,其中兩個是男人。「過來一起坐!」安吉麗娜揮著手對我說。

倒霉。我得留下來和他們說話了,不然可能就得罪她了。我一臉微笑地走過去。一個男的從鄰座給我拿了把椅子過來。「歡迎新來的姑娘。」他慇勤地說道。這個男的臉龐長得很好——好似男版的安吉麗娜。這就是她的情郎嗎?他們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的弟弟,喬。」安吉麗娜好像看穿了我在想些什麼。「他在六樓的體育器材部。他可沒什麼正經,所以你盡可能別理他。」

「你們倆長得好像啊。」我說,心裡很高興喬不是安吉麗娜的男友,但也很惱火,自己居然會為此而感到高興。喬的皮膚和安吉麗娜一樣好,黑眼珠,和她姐姐一樣性感的微笑。但他的黑髮有些卷,鬍子修剪整齊,臉上輪廓分明,這使得他和姐姐有了區別:一個英俊,一個可愛。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對商場裡的任何人動心。我要在事業上獲得成功,就不能因為其他人而分心。

安吉麗娜接著向我介紹露西,一個我見過的金髮女孩,在手帕櫃檯工作。那個留著連鬢鬍子、身材健壯的男人叫比爾,在五樓賣傢俱。

「比爾剛才在抱怨他的妻子。」露西說。

「她覺得努力工作是一種羞辱,」比爾解釋說,「我們結婚有了小孩後,她就辭職不再工作了。現在她一天到晚困在房子裡抱怨。」

「你怎麼能怪她呢?」安吉麗娜推開面前盛湯的空碗。「你又沒有一天到晚坐在屋裡照顧哇哇亂叫的小孩。」

「你也沒有一天到晚在櫃檯後面啊。」喬開著自己姐姐的玩笑。

「因為我的銷售業績太糟糕了,」安吉麗娜轉頭對我說,「我的主要工作是在時裝秀上做模特,但時裝秀又不是每天都有,所以他們讓我平日裡發放些小禮品。」

「你肯定是那種天生的模特。」我很好奇自己當初買定制套裝是不是因為在時裝秀上看到了她的表演。

「事實上,」喬宣稱,「你們女孩子不管從天賦還是專業上來說,都不能做一流的銷售員。」

安吉麗娜一臉嘲諷地看著弟弟。「我倒想看看你是怎麼賣裙子的。」

比爾則說,他會比任何女售貨員賣出更多的裙子。「不管是賣什麼東西,銷售技巧都是一樣的。」

「技巧是一樣的,」我插話說,「男人和女人都一樣。但男人不可能是女人,女顧客和我們在一起會更自在,因為我們更瞭解她們。」

「瞭解只能讓你成為她們的朋友,」喬說,「但賣不出東西。要我說啊,女人就不應該站在櫃檯後面。大部分女孩子只能騙騙那些有錢的笨蛋。」

「你呢?」我忍不住問。

「我?」他俯身趴在桌子上,前臂衝著我,「我可不想找個有錢的寡婦過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這就是你想問我的。」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找一個妻子嗎?」露西露出俏皮的笑容。

「我會找到合適的姑娘的。」喬繼續盯著我看。幸好我還在因為他剛才說的話而臉紅,所以他看不到我臉上有什麼新的表情。

「胡說什麼呀,」安吉麗娜說,「喬肯定是光棍一條。他永遠也結不了婚的。」

「這一點我倒不驚訝,」我冒冒失失地說,「他似乎不怎麼喜歡女人。」

「你可錯了,我太喜歡女人了。特別是漂亮的女人,就像你這樣的。」

我搖了搖頭,和安吉麗娜交換了一個鬼臉。

喬坐回到椅子上。「她太聰明了,不會喜歡我這樣的無賴。Che peccato[15],有個賢惠姑娘在身邊,男人才能展翅高飛。」

「夠了,別胡說八道了。」安吉麗娜拉著喬的衣領說,「我要回去了,你也跟著一起走吧。」

「我也要走了。」比爾說著,站了起來。

露西也站起身來說:「一起走吧。」

喬皺著眉頭,誇張地看著我。「我希望你一個人在這兒的時候,不要感到孤獨。」

「別擔心,我沒事的。」其實,像本來計劃的那樣,獨自享用三明治感覺會很好。天知道為什麼喬看著我的時候,我什麼也吃不下。

好不容易到了星期五,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在商場干了半輩子似的。

「我的皮膚太干了,」帽子上鑲了一隻風塵僕僕的極樂鳥的女士說,「用什麼好像都沒用。」

「我這兒有一些很棒的產品能滿足您的需求。」我從櫃檯下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款面霜保濕效果極好。」

「我最近從藥劑師那裡買來的面霜味道很難聞。」

我從盒子裡拿出一個藍色的玻璃小罐。「這款是以黃瓜為原料的,有著可愛清新的香味。」我只要做完今天的工作,就能得到寶貴的一天休息時間。

「我能打開嗎?」

「不好意思,這不行。」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我會搬到薩蒂的寄宿公寓裡。

「我不明白……黃瓜?我知道它可以做沙拉,但我不能想像它可以做面霜。你能說說面霜裡的黃瓜有什麼用呢?」

「哦,好的,這就好像食物對皮膚有幫助一樣。我每天晚上都會擦拭這種面霜,才會睡覺。」我向她保證,就好像我用得起這種化妝品一樣。

「如果你能讓我擦一點兒在皮膚上……」

「不好意思,這罐子是密封的,你知道這樣才會衛生。如果你打開了,我們就不能把它賣給下一位顧客了。」

「但如果我回家後試了,再退貨給你們。你們還是會賣不出去啊。」

她說得有道理,我卻無能為力。「對不起,女士。這是我們的規矩。這罐面霜只要25美分,價格很合理。如果您買了後覺得不合適,我們商場很樂意給您退款。」

「我得考慮一下。」這位女士說完後走了。

我把面霜放回盒子裡,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西莉亞是我在霍爾女子學校裡的同學。我一直懷疑她對我和黛西的友誼心存嫉妒。當她向我走來時,我發現和她一起的兩個姑娘也都來自霍爾女子學校。

我站得筆直,盡可能在臉上掛滿自豪的微笑,準備和她們打招呼。西莉亞直直地盯著我,或者盯著我後面在看。她們從我旁邊走過。

「櫻桃夾心巧克力。」安吉麗娜拿著托盤來到我櫃檯前。「來一個嗎?我恨他們。為什麼讓我昨天晚上熬那麼晚?我現在走在過道上,感覺像夢遊一樣。你還好嗎?」

「好的,啊,不。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麼?」

「你看起來像看到鬼一樣。」

「我覺得我才是鬼呢。剛才我認識的幾個女孩從這邊走過。我發誓其中有一個肯定看到了我,但她壓根兒就不停下來,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

「人們不會覺得我們是正常人。你只是個售貨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只是個分發禮品的小妞。當我在時裝秀上表演的時候,我只是個模特,和櫥窗裡的模特沒有區別。」

「我想可能是這樣吧。」

我把那盒黃瓜面霜放進櫃檯時,西莉亞卻匆匆走了過來。「奧莉芙·韋斯科特,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她壓低聲音說:「我不想讓你在其他女孩面前感到難堪,可憐的孩子。有那麼多人因為這該死的股市吃了大虧。」

「我沒有吃虧。只是我爸爸去世了。」

「哦,天啊,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她背對安吉麗娜,俯身對我說,「做這個工作肯定很丟臉,要和這些下等階層的女孩一起幹活。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必須走了,我那幾個朋友還在電梯那兒等我。別擔心,等下出去的時候,我們會從其他通道走的。」

西莉亞又匆匆跑開,安吉麗娜盯著她的背影說:「那個女孩真不害臊,敢這樣和你說話。」

我試圖一笑而過。「在她這麼說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有多麼可憐。」

「我都有點兒想跑過去,在她屁股上踢一腳了。」

這時,薩蒂接待的顧客走了,她走過來問我們:「我錯過什麼了?」

「只是一個粗魯的顧客而已。」我說。

安吉麗娜拿起她的托盤。「我不知道你們在售貨時怎麼忍受那些不好的顧客。就我所知,當你免費給別人東西時,那人總會很和藹可親的。」

「我的男朋友就是這樣的。」薩蒂說,「但這一套對我來說可沒用。」

「也許現在是向你男朋友收費的時候了。」安吉麗娜邊說邊笑,繼續沿著過道向前走去。

商場打烊後,我又在更衣室碰到了安吉麗娜。

「謝謝你沒有和薩蒂說我遇到那些女孩的事情。」

「她確實喜歡在別人的痛苦裡找樂子。你想去喝一杯嗎?我知道幾個街區外有一家店的啤酒又好喝又便宜。」

我差點兒告訴她我沒喝過啤酒,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一直那麼的孤獨,難得有這麼一個漂亮活潑的女孩子想和我在一起。「謝謝,我想去呢。」

我們一起走出第十八大街,空氣也是甜美清新的。安吉麗娜的皮膚閃耀著健康的光彩,常在室內缺乏日曬,似乎並不影響她的膚色。「你祖籍是意大利嗎?」

「西西里島。我的口音這麼明顯嗎?」

「不,這很微妙的。其實,你說話的聲音很好聽。」

「我10歲的時候就隨父母來到美國了,」我們停在路邊,安吉麗娜說,「現在我都22歲了,還擺脫不了這口音!」

「我覺得你沒必要這樣啊。」

一名街道清潔工站在我們前面,一邊用鏟子將街上的一坨馬糞清掃起來,一邊沖安吉麗娜擠眉弄眼,還用意大利語說著什麼,試圖逗她笑。

「你呢?」安吉麗娜問我,「你是紐約人嗎?」

「我出生在冷泉港,在紐約北邊,坐火車得90分鐘。我是……幾天前才搬到城裡來的。」在某種意義上,我說得沒錯。我和父親曾住過的曼哈頓似乎在另一個世界。

「你一個人來的?那一定很孤獨啊。」警察吹響了哨子,我們穿過馬路,「別擔心,你很快就會和商場裡的其他女孩交上朋友的。」

「那太好了。」雖然我覺得這不太可能。這不是因為我自覺優越,就像西莉亞那樣,而是商場裡的大部分女孩都是移民,或者她們的父輩是移民,我們的成長經歷太不相同了。但安吉麗娜在我心裡和她們不同,只有她讓我有興趣去瞭解。

她帶我來到一個酒吧模樣的地方,我在曼哈頓看到過太多的酒吧,但做夢也沒想過進去看看。我跟著她從女士入口走進去。水泥地面上覆蓋著白色的沙礫,啤酒的廣告貼在牆上。空氣裡都是煙酒的味道。我們在後面一張黏糊糊的木桌旁相對坐下。低級酒吧的靡靡之音從門口一直飄到男士區。鄰座一位骨瘦如柴的女人擦著口紅塗著胭脂,獨自坐著抽煙。一個魁梧的侍應生走了過來,安吉麗娜為我倆一人點了一瓶啤酒。「我可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我說。

「天啊!」安吉麗娜一邊看著我,一邊將一綹頭髮纏繞在手指上,「你像謎一樣。」

「什麼意思?」

她的紅唇翹起,露出一個溫厚的微笑。「像你這樣優雅的人應該在超市裡購物,而不是在超市裡工作。難怪有女孩子說,你太好了,做售貨小姐太可惜了。」

「相反,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才有了這份工作。」

她手指放開那綹頭髮,身體向前,靠在桌上說:「你現在處境不大好,是嗎……因為你爸爸去世了?」

我的眼睛睜得老大。「你怎麼知道的?」

「你在商場裡對那個女孩子說的。我能看到你眼中的悲傷。對不起,我太愛管閒事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我的故事。我害怕自己的艱辛和苦難成為售貨員們八卦的話題。「你不會告訴別的同事,對嗎?」

「沒有人能像安吉麗娜·斯皮內利一樣保守秘密。如果你不想說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

需要有個人來瞭解我,於是我決定和盤托出。我不再理會侍應生放在我面前的啤酒,開始告訴安吉麗娜我父親的故事。在我說的時候,安吉麗娜靜靜地看著我,她那深邃的黑眼珠似乎能瞭解一切。她的同情讓我一下子激起了情緒,把所有事都講了出來,甚至包括我的經濟困境。

「可憐的孩子,」等我平靜下來後,安吉麗娜說,「這肯定糟糕透了。同時失去了爸爸和自己的全部財產。」

我把嘴唇緊緊閉在一起。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先喝點兒酒吧。」她說。

「我真的不會喝酒。」我回答說。

「那現在可就是一個嘗試的好時機。」

我抿了一小口,太苦了,難以下嚥。「我不是故意說這麼多煩你的。我肯定你也有你的麻煩事兒。我說得太多了。」

「別這麼想。如果都沒人知道你的事情,你的感覺會越來越差的。我打賭你和你爸爸關係很好。」

「是的。」我使勁抓住手帕,額頭的疼痛蔓延到了太陽穴。我的身體緊張起來,不知道如何克制心中翻騰不定的感情。

安吉麗娜從桌子對面伸手過來,輕輕捏了捏我的手臂。「你肯定非常想念他。」

我的矜持在她的同情面前蕩然無存,心裡堅硬的石塊融化了,我痛哭起來。「請原諒我。」我說。

鄰座的女人這時也盯著我們看,嘴裡吐出煙圈。我拿出手帕,把臉藏了起來,一邊擦鼻子,一邊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今天不是這麼疲憊的話,我一般不會這樣的。我已經一周都沒睡安穩了。」

「因為高架鐵路?」

我可憐兮兮地點點頭說:「我週日要去見見薩蒂的房東。」

「別擔心,你會好起來的。阿爾芒德太太喜歡發牢騷,但她對住在那兒的女孩子還是挺好的,而且她那邊還比較乾淨。」

「你在那邊住過?」

「在爸爸把我從家裡踢出來後,我剛開始工作時,在那邊住過。」

「他不想讓你工作?」

「他想讓我留在家裡,幫媽媽打掃衛生,照顧其他人。可這樣我還不如自殺算了。我有五個兄弟,留在家裡就是一輩子都做不完的家務事。」

五個兄弟?他們都和喬一樣英俊嗎?「你是最大的?」

「我倒數第二。喬最小,他比我小一歲。」

這意味著喬比我大一歲。「太遺憾了,你父親不喜歡你賺錢養家吧。」

「喜歡?他覺得我這是墮落。當我出來工作後,他就不再和我說話了,就當我不存在一樣。我設法寄錢回家,他會再寄回來,就好像我這些錢是不乾淨的,靠賣身換來的。最後,喬終於帶他到商場來看我。爸爸這輩子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氣派的地方,更別說他看慣了意大利老家那破破爛爛的小地方了。他原諒了我,收下了我的錢。當然,我沒有告訴他時裝秀的事兒——這會讓他再次抓狂的。不過,他還是沒和我說話。」

「他是做什麼的?」

「他什麼都干。挖隧道、鋪大街、架下水道。你知道那個笑話吧,一個人來到美國,以為這裡遍地黃金,街道都是黃金鋪的。結果呢,街上一點金子都沒有,結果他只好自己來鋪大街了。」她爽朗地笑了起來。

我也和她一起笑了。「你真大膽,敢違背父親的意願,出來工作。」

「倒也沒這麼大膽。反正他們離開紐約了。爸爸有個兄弟在舊金山開了一家意大利餐廳,還想再開一家。他讓爸爸搬過去幫忙。我的哥哥們也去了。他們說,那座城市地震後發展得很快。」她笑著說:「有許多街道需要鋪路。」

「你不想和他們一起去?」

「他們給我訂了一樁婚事,要我和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表哥結婚。Dio non voglia[16],媽媽迫不及待希望我們都結婚,這樣她就可以兒孫滿堂了。我的父母覺得他們還是在那個傳統的國度裡。媽媽一句英語都不會說,她也從來不去布魯姆街以北的地方。她恨紐約。」

「那她肯定很想念家鄉。」

「只因為她忘了,她在老家的時候差點兒餓死。爸爸好一點,他覺得他在把美國變得更像意大利。他們可不能理解,這是個不同的世界了。」

「喬怎麼樣?他為什麼沒去舊金山?」

「他捨不得心愛的人,還有商場裡的工作。但他發現,他的哥哥們都在舊金山灣捕魚賺大錢呢,於是他現在也想去了。」

「心愛的人?」

「她和他談了一個月的戀愛,比他的其他女朋友時間都長。我希望你可別愛上他。」

「別擔心,」我笑了,「沒可能。」

「他對你可是另眼相看。」

「我肯定我們沒有什麼共同點。」

「你的意思是,他對你來說太普通了?」

「不。」也許喬是普通的,但我不想那麼傲慢地承認這一點,「我的意思是,我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一樣,尤其是對女人的看法。這一點我和大多數男人都有爭議,這可能就是我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的原因吧。我從沒談過戀愛,有時候我都會懷疑我會不會喜歡上一個人。」

「別擔心。你會的,但接著呢,你會希望自己別喜歡上那個人——尤其是,如果你迷上了一個像喬這樣的壞蛋。」

「他很英俊啊。」

「他也這麼以為的。喬像所有的意大利男人一樣,覺得他自己就是上帝,媽媽也常給他這樣的幻覺。但與此同時,他們卻讓我覺得,我倒是家族裡的恥辱。」

「哦,在我看來,是他們錯了。我覺得你很出色。你一個人就能把自己照顧得這麼好,讓我很佩服啊。」

「你也把你自己照顧得很好啊,所以我猜你也很佩服自己吧。」

我把面前幾乎滿滿一杯啤酒端了起來。

「敬讓人佩服的我們倆。」

安吉麗娜拿起幾乎空了的啤酒杯和我碰了碰。「乾杯。」

「乾杯。」

她一飲而盡,將酒杯倒著放,表示喝光了。「這就好。」她看著我的杯子說,「我猜你接下來也沒什麼要緊事吧。」

「我倒想在這裡待一晚上呢。」

「晚上過得這麼快,不是挺可惡的嗎?在你還沒有意識到之前,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是那個老樣子,又要回到商場上班。你準備走了嗎?」

我寧願在這間酒吧裡和安吉麗娜待一晚上,也不願意回到我那讓人沮喪的住處。「準備好了,走吧。」

[15] 意大利語,「真可惜」。——譯者注

[16] 意大利語,「上帝可不希望這樣」。 ——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