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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4 奧莉芙

我困惑地醒來。怎麼又回到了老家的臥室裡?

我想起來了。

至少昨天一切都過去了,葬禮、墓地、棺木上的泥土。人們來到我家,四面八方都是同情的眼神,讓人心力交瘁。

「奧莉芙?」艾達姑姑敲門。

「什麼事?」

她探頭進來。「你的一些朋友來看你了。」

「現在幾點了?」

「快中午了。我不知道你能睡到這麼晚。我讓她們等等吧……」

「請別這樣。讓她們回去吧,我還要再睡幾個小時,可以嗎?」

「好吧。但你得早點兒起床,要不然你晚上可怎麼睡得著啊。」

我又睡了過去。後來,蘋果和肉桂的香味讓我醒來。我穿上衣服,下樓走到廚房,瑪格麗特正推著餡餅麵包走出來。

「來一點兒蘋果蛋糕?」她問我。

「好啊,聞起來真香。」就在昨天,我還以為自己對食物再也沒有好胃口了。可現在我好想吃東西。

「我希望它能引誘你下床。」瑪格麗特說著,用她那粉紅色胖乎乎的手給我切蛋糕,「你們家蘋果樹今年收成真好。我正在盡力嘗試蘋果的各種做法。」

「在烹飪上,您可是個天才。」

「哦,親愛的,只不過是一些鍋碗瓢盆的小事兒。你要是喜歡的話,我隨時都可以教你怎麼做菜。」

姑姑走進屋來,拿了一束玫瑰花。「謝天謝地,看到奧莉芙坐在火爐邊吃東西比什麼都好。天啊,你們看這麼多花,都沒地方放它們。」

「真的好漂亮,」瑪格麗特說著,用毛巾把手擦乾淨,「我想上樓去,梳洗一下。」

我好擔心就我和艾達姑姑一起待著。

「我覺得葬禮挺溫馨的。」艾達姑姑說著,竭力想把那一大束花插入原本盛檸檬水的水罐。她長得又高又瘦,淺棕色的頭髮盤在頭上,像一頂王冠——她永遠是這個不怎麼好看的髮型,從來沒有變過。

「謝謝您幫我安排這一切。」我說。

「你不必為這個感謝我。」她突然放開手中的鮮花,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我還是不敢相信,親愛的查爾斯就這麼走了。」她說著,用手帕擦去眼角的淚水。

「失去哥哥,您心都碎了吧。」她看起來比我父親要老,但其實她比他要小一歲。現在姑姑看起來更老了,前額上出現了不少我以前沒看到過的皺紋,暗紫色的眼袋也出現在她藍色的眼睛下面。

「我沒事兒。」她把手帕又放回口袋,「我們至少可以很欣慰地知道,他一定是去了個更好的地方。現在你是我唯一牽掛的人了,你和他那麼像,他又那麼寵你。在這種時候,我總是心存感激,信仰能讓我更加堅強。你們搬到紐約後還是定期去教堂吧?」

「在我們上邊的一個街區,有一間非常漂亮的教堂。」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我很清楚我不想騙她。

姑姑是個很虔誠的基督徒,如果父親允許的話,她會強迫家裡所有人都和她一樣充滿信仰的。而父親呢,他是那種如果有迫切需要才會祈禱的人,其他的時候,他可不希望被信仰打擾。父親喜歡說,信仰是一種道德行為,而不是取悅上帝的某種儀式,所以信仰取決於個人。我覺得父親的話比姑姑那狂熱的觀點更有道理。

「生活不會停下腳步的。」姑姑說。她還是想把花都插進水罐裡,可是那些花卻怎麼也塞不進去,這讓她有點兒惱。「人們必須繼續往前走。你為什麼不見你的朋友呢?她們過來是安慰你的呀。」

「她們在葬禮上已經給了我同情了。今天她們是想告訴我結婚有多麼好,我得在沒人要之前立刻找個丈夫。」

「也許你得忍一忍,聽聽她們的建議。」

我放下盤子裡最後一塊蘋果蛋糕,想著怎麼才能找借口離開。

「你在曼斯菲爾德酒店還有什麼東西需要安排嗎?」姑姑問。「你需要把那座城市裡的所有東西都安排妥當。」

「我還沒想到這些。」

「那你想做什麼呢?」

「我想先給鎮上的商場經理打個電話,去把東西收拾好。我想去那兒看看,我好久都沒去過了。」

「這可能很難吧,」姑姑說,「那裡有那麼多的回憶。」

「沒關係,」我把盤子放進水槽,「我喜歡那些回憶。」

我在商場的走廊裡徘徊,櫃檯小姐表情凝重地和我打招呼,表達她們對父親的哀悼之情。我對每一個人都報以微笑,但臉上的神情誰也騙不了。

店裡飛揚的塵土和拋光的木材味把我帶回了過去。這裡是我童年時的極樂天地,櫻桃木的櫃檯、玻璃櫥窗、鏡面牆……讓我覺得父親離我並不遙遠。然而,這過去的記憶將一去不返,讓我有點想哭,我忍住淚水,一陣陣的頭痛。「能看見大家太好了,」我對收銀員說,「謝謝你們一直對我那麼好。」門口鈴鐺響起,我走出商場。

漫步在大街上,我看見一群小孩圍在巴羅先生運冰塊的馬車後,又跳又笑。拉車的老馬步履蹣跚地前行,巴羅先生向後揮舞著皮鞭,想嚇唬孩子們別靠馬車太近,可這只讓小孩們笑得更大聲了。我小時候也和他們一樣,做過同樣的事。

對過往小鎮的懷舊之情襲來,我一陣心痛。一路走過裁縫的小店、那間我以前去上主日學校的長老教會、小鎮圖書館。轉過彎,沿著小路一直向下,向家裡走去。路旁,黃色的房子鑲著綠邊,很漂亮的安妮女王風格建築,田園詩般的家鄉風景。我循著石頭小路來到環繞式門廊,在嘎吱作響的老搖擺椅上坐了下來,盯著門前榆樹的枝條。艾達姑姑是對的。我當然要搬回冷泉港住。這裡如此平和,如此可愛。紐約則混亂和難以應付。我在那邊沒有人際關係——伍爾沃斯公司派了一位行政主管從城裡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可他甚至都不會客套地邀請我去參加公司接下來的聚會。沒有推薦信,在紐約城裡我甚至連售貨小姐的職位也得不到。

冒險結束了。過去一個月在曼哈頓的短暫而激動人心的時光將凝結成記憶,那是我生命中難以忘懷的時光。大多數人會說我很幸運,還有一個舒適而安全的家,他們會認為我被寵壞了,老是想從生活裡索要更多。

我強迫自己走進屋去,打電話給曼斯菲爾德酒店。我把我的情況給酒店經理雷德斯通先生解釋了一遍,他表示哀悼。接著,他問我什麼時候去取走我們在酒店裡的財物。

「十月底之前吧。我這邊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還需要幾天。」

「那就存在一個問題了,韋斯科特小姐。我需要為新的房客騰空公寓。」

「我可能還會去酒店待上幾天。」我說。即便可能性不大,我還是沒有完全放棄留在紐約的想法。

「不好意思。但是您沒有了父親的陪伴,我們就不能給您提供房間。曼斯菲爾德酒店不允許單身女性入住。」

「我沒想到這一點。」

「無論如何,」雷德斯通先生補充說,「您都得支付十一月份的房租,因為我們需要十四天的時間來發出通知,取消您的租約。」

「對不起,雷德斯通先生。您是說,我不能在酒店住了,但還是得交下個月的房租?」

「這些都是租約裡的條件。」他利用我被驚呆的片刻,迅速結束了通話,「我想說,韋斯科特小姐,對您父親的去世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請一定要讓我知道。」

把聽筒放在話機上,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邊。我感覺自己不屬於這個少女式的房間,粉白條紋的牆紙、白色的蕾絲窗簾、黃色的雪尼爾花線床罩,我都不喜歡。我也不屬於紐約。

我不屬於任何地方。

「奧莉芙!」艾達姑姑在客廳叫我,「快來幫忙!」

我走下樓,至少還有人需要我做些什麼。

「是時候清掃地毯了。」姑姑說著,用力掃著那條老舊的栗色地毯。她的不懈努力只是讓灰塵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

這是我最不喜歡的家務勞動,但做任何事都比一個人陷入抑鬱來得好。我們把傢俱挪到一邊,把地毯拖出去,掛在後院的曬衣繩上。暴露在日光下,栗色的地毯呈現出紫紅的色調。艾達姑姑用一根竹杖一遍一遍拍打著地毯,塵土飛揚。我轉身走向一棵光禿禿的蘋果樹,附近有我家的菜地,姑姑在地裡種有甜菜、韭菜、生菜、西紅柿……可現在是一片蕭索。漫長的冬季即將到來。我們都得想方設法熬過嚴寒。

艾達姑姑突然停下,咳嗽起來,我走上前去說:「我來吧。」

她把竹杖遞給我。「我和老傑米說了你父親的事兒。」

「好的。」傑米是我們當地的石匠,專門雕刻墓碑。

「他說他現在很忙,得等幾個星期才能抽出時間來做。」

我看著漫天的塵埃緩緩下落。「他似乎永遠忙不完,老是那麼多的顧客。」

「這個老傢伙值得我們等待。你母親的墓碑他做得多好啊。」

我站在地毯前,雙手抓住竹杖揮舞。一蓬灰塵瀰漫在我眼前。我只好後退幾步,呼吸了一口乾淨點兒的空氣。我裝作不經意地閒聊,向艾達姑姑問了一個問題。「我出生時發生了什麼事兒?」

「什麼意思?」

「具體是什麼問題,讓媽媽生我的時候,大出血而死呢?」

她瞇起眼睛,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真的想知道嗎?」

「是的,我想知道。」我肯定地說,看起來似乎很冷靜,生怕她不告訴我這個事。

「你母親的骨盆……」姑姑說,「太小了。你被卡在產道裡了。你母親,可憐的,難產了兩天。」

「那最後,我是怎麼……生下來的?」我的聲音都顫抖了,希望姑姑沒有注意到。

「醫生用了手術鉗,但還是沒用。她身體越來越弱,最後,醫生用刀割開,擴大產道。沒過多久,她就休克了,流血一直到死。醫生只救了你。當然,這不是你的錯,醫生只能這麼做,不然你們娘倆都會死的。」

我點了點頭,卻覺得這肯定是我的錯。如果她不懷孕,如果我小一點兒……「我不知道我們的身體為什麼不設計得更容易出生呢。」

「這是夏娃的詛咒。」

「您不會真的相信這個吧,對吧?」

「女人不得不為她們的罪而受苦。」

「難道上帝想要讓孩子們沒有母親嗎?」

「不要質疑上帝的安排,奧莉芙,你還太年輕。」

她尖銳的語氣讓我不敢再說什麼,但我心中的懷疑仍在。我怎麼就不能質疑上帝的安排?難道上帝有意讓母親去死嗎?上帝是因為什麼要懲罰我呢?我有了一種過去很熟悉的感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幾乎就是一種生理上對自己的厭惡感。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存在,就在我身體裡——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在那兒了。姑姑剛才說的話,讓它又開始在我身體裡翻騰了。

我站在地毯前,使勁地拍打著。我必須抑制自己想要回到冷泉港的想法。再次拍打地毯,像瘋了一樣,拍打,拍打,拍打。也許這並不是世界上最差勁的家務勞動。

「遺囑幾年前就已經寫好了。」貝寧格先生說著,用手帕擦拭著眼鏡。

我和艾達姑姑並排坐在律師對面。遺囑放在桌上。我並不期望有一份巨額的遺產,只想父親留下的錢能給我一個舒適和安全的未來。

「查爾斯本來還想做一些修改,」貝寧格律師戴上眼鏡說,「但他離去得太突然了,還沒來得及。」

律師讀了遺囑,上面說,姑姑是遺產的唯一受益人。作為我的法定監護人,姑姑要「慷慨而慎重」地考慮我的財務需求。她去世後,剩餘的財產將由我繼承。

「這本來就是你的。」姑姑說。

我緊閉雙唇。艾達姑姑這輩子從來沒生過病,很可能活得比我還要長。我不懷疑姑姑愛我,也知道姑姑想把最好的都給我,但我們在什麼對我好這一點上存在分歧。

「你們都知道,」貝寧格律師摘下他的眼鏡,說,「查爾斯在股市上很老練,這些年投資了不少。雖然他很享受股市的風險,通常也會收穫頗豐,但這畢竟只是因為股市在過去十年裡節節攀升,想虧錢都不容易。」說到這裡,他一臉同情地看了我們一眼,讓我的胃一陣抽搐。「你們現在也能看到,幾乎沒有人能從股市最近的動盪中倖免於難。我擔心你的父親也不會例外。」

「他告訴我說,他做得很好,」我說,「他說我們不用擔心。」父親是說過最糟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吧?或者,他僅僅希望最糟的日子過去了?

「希望如此吧。不過你們必須小心了,聯合銅業公司的情況已經導致尼克博克信託公司崩潰了,連鎖的後果可能會慢慢地顯現。」

「我明白。」我平靜地說。那一天,坐出租車去中央車站時,我親眼看到人們排長隊排了一條街,他們瘋狂地等待,想把錢從銀行裡取出來。在銀行門口,憤怒的群眾互相推擠,大聲喊叫,警察竭盡全力才阻止了鬥毆的發生。我聽見父親說,他們不應該恐懼——這只會讓事情更糟。

父親當時害怕了嗎?

「我父親沒有在這些銀行裡存錢。」我說。

「是的,但是我聯繫了他的經紀人。很明顯,查爾斯手持大量股票押金,他認為股市會轉好,不想在谷底把股票拋出。他不想從股市中抽身而去。所以,他不得不賣掉債券,來滿足股市追加保證金的需求。但股市還是在不停地下滑,他始終被套牢。」

我點點頭,但我覺得,我應該激烈地搖頭表示反對。

「在他出事的那一天,」貝寧格律師繼續說,「他已經賣不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了。我忍不住會想,他開車在路上的時候,心裡會翻騰什麼樣的想法……」律師在說出那可怕的打擊前,思考了片刻,「不好意思,我不得不告訴你們,他不能把股票追加的保證金補齊。」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姑姑憤怒地說,「只要告訴我們,遺產到底有多少!」

「他的遺產,」律師說,「都已經用光了。」

我肯定是聽錯了。這不可能。「用光了……全都沒了?」

貝寧格律師從背心口袋裡掏出手帕。我以為他想擦眼淚,但他只是把自己的眼鏡擦了一遍。「事實上,還欠銀行的錢……還有經紀人事務所。」

「這太荒謬了。」艾達姑姑坐得筆直,「查爾斯不可能這樣做的。你肯定錯了。」

「我知道這會讓你挺不好受,韋斯科特小姐。但你必須理解,華爾街市場正在經受1893年以來最嚴重的損失。」取下眼鏡,貝寧格先生打開一份厚厚的文件夾,快速翻了一遍。「聯合太平洋、通用電氣、西聯匯款、標準石油……所有的公司都在虧損、虧損、虧損,我說的可不是一點點虧損。有些公司是超過百分之一百的損失。全國到處都是這種糟糕的情況。我也遭受了損失,每個人都在損失。」

我的胸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我盯著自己的黑色羊毛裙,貝寧格律師還在繼續說:「沒有人希望這樣,但只要你購買股票,你就得承受這風險。」

「那房子怎麼辦?」艾達姑姑問。

「對你們來說,好消息是還有房子可以賣。這能償還大部分的債務。」

「把房子賣了?」姑姑幾乎尖叫起來。「那我們住哪兒?」

「或者,」律師說,「房子也可以用來抵押貸款。但現在銀行在利率方面都不大方,你們也沒有任何收入來償還貸款。」

父親死了,我們還負債纍纍。這比破產還糟糕。必須得想個辦法。

「我不覺得你們還有其他的選擇,」貝寧格先生繼續說,「除了變賣你們擁有的有價值的東西,當然……」他停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這讓他在提出另一項建議的時候不用看著我們,「你們可以考慮找一份工作。」

「我們今天已經聽夠了,」艾達姑姑站起身來說,「我還有其他事要去忙了。」

「等等。」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只知道不能就這樣離開律師的辦公室。

貝寧格先生在等我說話。「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抓住椅子的扶手。「可能忽略了一些東西。」父親告訴我,他在皮盒子裡給我留了些錢,我知道錢可能不多,但好歹在某個地方還有些錢。「是現金還是銀行賬戶?還是根本就沒什麼?」

「你不可能從他在紐約的賬戶上取到錢。那些賬戶都用的他的名字,這些錢已經自動劃歸到遺產當中,但是……」

我一臉希望地看著他。他清了清嗓子,轉頭去看姑姑,姑姑這時候已經站到椅子背後了。「我不應該說這個,但你和查爾斯在鎮子上的銀行裡有一個共用的賬戶。你可以在賬戶凍結前直接去銀行裡提出裡面的餘額。」

有錢!我的精神頭高了些。但能有多少呢?

「一旦我提交這些文件,」律師說,「這些錢就會被托管,用於償還債權人的債務。現在,我相信這裡面還有大約三十美元。」

只有三十美元?我的心很快又沉了下去。

「我們現在會去銀行的,謝謝你。」姑姑說完,向門口走去。

我還站著,看著桌上的那份遺囑。父親在開車返回紐約時,一定已經知道這一切了。

「我很抱歉,給你們帶來了這麼不好的消息,」貝寧格先生說,「但你們仍有機會從這可怕的震驚中擺脫出來。」

「奧莉芙?還不走嗎?」

我不由自主地穿過房間。貝寧格先生把我們送到門口,他低下頭,向我們哀傷地道別。「我們都很懷念查爾斯,當然了……」他清了清嗓子,「在這種情況下,我願意推遲我的律師費,你們可以選擇更方便的時間來結賬。」

我和艾達姑姑直接來到銀行,取出存款——準確地說,有三十七美元六十四美分。姑姑給了我五美元。「你拿著這些錢,去城裡把公寓收拾好。」

「謝謝您。」

姑姑把剩下的錢碼成整齊的一疊,塞進一個信封,再把信封放入錢包,「啪」的一聲合上錢包。我不能告訴她,我們還欠曼斯菲爾德酒店八十美元。因為那信封裡已是她的全部家產了。

1907年11月3日

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我也就不會有她離我而去的感覺,不像我現在對父親的感覺。我的耳朵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我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他的出現。一個人怎麼可能就這樣完全消失了?我必須回到曼哈頓,親眼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裡。

我們吃飯時,壁爐上掛著的黑色大理石鍾滴答作響。飯桌前只有我們這幾個女人。

「我的儲蓄賬戶上還有一些錢,」瑪格麗特從盤子裡切了一片鹹牛肉,「我希望能多一點兒,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有一點兒是一點兒了。」

「你心地真好。」艾達姑姑遞給我一碗豌豆,「但你還需要那筆錢生活,我們不能接受。」

「我們一起過嘛,」瑪格麗特說,「如果你們把房子賣了……」

「我們不會賣房子的。」艾達姑姑拿了一片肉,「這不可能。」

「我們或許沒有別的選擇。」我把豌豆遞給瑪格麗特,從姑姑那裡接過一盤肉。

「姑娘是對的,艾達。我當時也不想放棄自己的房子啊。」

「我們再想想別的法子。一開始,我們先賣點兒東西。」

「賣掉傢俱?」我一直不喜歡那件彆扭的弓形腿的黑胡桃木桌,還有配套的黑胡桃木櫥櫃和壁櫃。

「最好先賣些小東西,」姑姑說,「我們不需要讓整個鎮子都知道我們處境艱難。我還有些母親傳下來的首飾,可以拿到波基普西市的當鋪換些錢。」

「賣東西只能救急,」我切了一片肉說,「對我來說,我想採納貝寧格先生的建議,去找一份工作。」

「我猜想,他們可能會帶你去伍爾沃斯公司。」姑姑說。

「就為了三美元一個星期的薪水?」

「你曾經在那兒沒拿薪水工作過吧。」

我咬緊下顎。「那工作沒有前途。」

「你可能會覺得降低了身份,但我們現在可得實際點兒。」

瑪格麗特在一旁靜靜地吃著,沒有介入我們的話題。

「我覺得對我來說,最好能在一家商場門店裡工作。至少我能努力工作,逐步向上。」

「幸運商場還是普拉特商場?」姑姑問,她說的都是波基普西市的商場。

「紐約機會更多。」

「你不能一個人住在那座可惡的城市裡!」

我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有那麼多的女孩在紐約謀生。我敢說她們中的很多人都不如我聰明。」

「我不擔心你的聰明。那些商場裡都是骯髒的男人,他們都在找機會乘虛而入,佔你們的便宜。」

「我希望您能對我多一點兒信心。」

「你太脆弱了,親愛的。你這輩子想要什麼呢?一天又一天地站在櫃檯後面,賣著那些你買不起的東西,你會怎麼想呢?」

「我會覺得我在從事一份值得尊敬的職業——這份職業值得投入,前景無限。我還得說,即使您不認可婦女在家庭之外工作,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您應該支持我的職業夢想。」

「你在胡說!你沒有地方住,沒有人際關係,沒有錢讓你在那邊立穩腳跟。相反,你應該遠離那座城市,花時間休息一下,重新振作起來。」

「我不需要休息——我需要忙起來。」

「在這兒你也可以忙起來啊,這邊你有朋友有家庭。不用多久,我肯定你就能找到一位帥小伙來娶你。婚姻不是你想的那麼可怕的。」

我在姑姑和瑪格麗特之間來回看了幾眼,我不想墮入設想的那個未來。「不好意思,我和您想的不一樣。艾達姑姑,我拿定主意了,我要回紐約去。」

「你父親絕對不會允許你一個人去的。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也不准你去。」

「作為我的監護人,您唯一能阻止我的辦法是不給我錢。」我看著桌子對面本來應該是父親坐的空椅子,「很遺憾,我們已經沒有錢了。」

第二天,當我拿著行李箱來到樓下時,艾達姑姑正在給玻璃燈罩擦灰。「你這樣做是錯的,」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看我,「你沒有意識到你現在的情況。你的臉色比以前更白了,身體比以前更瘦了。你的眼裡都是血絲。你甚至都不知道那座城裡有誰能夠幫你。」

我唯一能想起來的人是拉爾夫·皮爾斯。可現在情況不同了,我不想去乞求他的可憐。「別擔心,我會很好的。」

「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無可救藥的老古董,」她一邊修剪燈芯一邊說,「但是我知道能讓大家都好過的唯一辦法。我什麼都不想要,只希望能為你和查爾斯提供一個溫馨的家。」

「您做到了。我很感激您,真的很感激。我昨天晚上不該那樣不禮貌的。我很抱歉,我當時太粗魯了。」

「我知道你很討厭住在這兒,但只要這房子歸還給我們,只要你想回來,大門永遠是開著的。」

「不是這樣的,艾達姑姑。我只是覺得我不屬於這兒。我從來沒有歸屬感,可總有一些原因讓我覺得,我得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地方。」

她給燈芯添上油。「好吧,我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謝謝您,一有消息,我就會寫信給您的。」

放好了燈罩,姑姑把燈放到一邊,站直了身體。「再見。嗯。」

我走上前去,在她乾癟下垂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柔聲說:「我愛您。」心頭一陣刺痛,讓我只能低頭看著地板。

姑姑喃喃地說著什麼,既想表達對我的愛意,又想讓我好好照顧自己。我想她可能會陪我一起去火車站,但幸好她沒有,這讓我鬆了口氣。至少,我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