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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奧莉芙

一切似乎都過得順順當當,但安靜的公寓裡,在吃早餐時沒有父親坐在我對面,還是感覺到奇怪。早上的報紙都是壞消息,偏巧我的例假也來了,腹部的痙攣一下一下,像小拳頭在裡面敲打。

在閱讀銅礦醜聞的報道時,我輕聲呻吟著,來回搖晃身體。父親認為銅礦的問題不會給經濟帶來嚴重的打擊,被證明是錯的。尼克博克信託公司正深陷麻煩當中,其他的一些銀行,也都處在失敗的恐慌中。謝天謝地,父親沒有和這些銀行有業務往來。但是股市又創新低,約翰·皮爾龐特·摩根先生從歐洲的假期中被召喚回來解決這次危機,大家都認為只有他能處理好這個爛攤子。

我把早餐盤放進升降機裡,決定去洗個澡。也許泡在浴缸裡會減輕我的疼痛。我解下衛生帶,拿掉衛生棉,盡量不去聞血液的腥味。然後,用那些充滿沮喪消息的報紙把染上血漬的衛生棉裹起來,看也不想看它,連忙穿過過道,把這髒東西扔進垃圾道裡。這是個很不錯的發明,讓垃圾順著大樓滑下去——艾達姑姑或許會喜歡這個創意的。她過去經常把我們用過的衛生棉放進壁爐裡燒,這樣就不會讓房子裡臭烘烘的。

脫光衣服後,我在鏡子裡看到了赤裸的自己,像往常一樣,趕緊扭過頭去看別處。不明白丈夫和妻子躺在一張床上時,要克服矜持做些什麼。我四肢伸展躺在浴缸裡,熱水浸透了皮膚,讓人放鬆不少。也許正派的女人在做愛時也會穿著睡衣的。

如果我知道做愛到底是什麼就好了。

我只知道這是男人把私處放進女人的開口裡,在裡面撒入種子。這個恐怖的細節,是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從父親店裡的一名櫃檯小姐那裡瞭解到的。她叫泰茜,有時候店裡不忙,我就會拉著她聊各種事情。泰茜不夠漂亮,她身形粗壯,紅頭髮,臉上還長了不少雀斑,但她的聲音可愛而低沉,我喜歡聽她講述在蒙大拿州大草原上長大的故事。她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有一次,她甚至告訴我,她是怎麼幫她的母親接生的。

「你知道,我不能不這樣做。爸爸不在家,外面又是暴風雪。」

「當時很可怕吧?」

「媽媽知道該怎麼辦,她已經生了我們三個了。」

「你真的看到孩子是從她身上出來的?」

「當然,我用手抓住他拿了出來,滑滑的像一個小魔鬼,差點兒從我手裡滑到了地板上。」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需要把嬰兒抓住才行。「你媽媽不是躺著生產的嗎?」

泰茜聳了聳肩說:「那些女人是躺著生孩子的,可沒人告訴過我媽媽。生孩子的時候她一直在努力。站著、坐下、蹲著……她唯一沒做的事兒就是躺著不動。」

「看見她這麼痛苦,不是挺可怕的嗎?」

「都生第四個了,她說下面像橡皮筋一樣,早就伸展開了。」泰茜笑了,向我俯身過來,壓低嗓音說,「她跟我說,這就像拉屎一樣。」

我因為這個粗魯的詞兒臉紅了。「我才不信呢。」

「就那麼一蹲……你懂的……就出來了。」

幾個星期後,父親把泰茜開除了。

父親告訴我,泰茜在櫃檯後面話太多了。我懷疑她被開除的真正原因不是話太多,也不是亂說話。我勸父親說這都是我的錯,是我總問她問題,但父親卻堅持他的決定。

現在,我已經二十歲了,仍然是處女,對自己的身體一無所知。

洗完澡後,我沒有立刻用浴巾把自己裹起來,而是決定到鏡子前好好看看光溜溜的自己。也許一個人待在公寓房間裡給了我這樣的勇氣。

我站在鏡子前,強迫自己認真端詳:四肢修長,臀部苗條,小小的乳房,只不過頭髮亂糟糟的,讓人很不滿意。即使我沒有最婀娜的身姿,但也沒人能否認鏡子裡的人已是一個成年女性。

1907年10月25日

今天我要去沃納梅克百貨公司。據說這家商場銷售的書種類最多。我想看看那裡是否有關於女性生理方面的醫學書。去這家店買書的人很少,如果我能鼓足勇氣買這樣一本書,想來也不會有人察覺。

下樓來,驚訝地發現那位紅頭髮的門童似乎總在那裡,讓人疑心他晚上也會站在崗位上睡覺。

「小姐,要出租馬車嗎?」

「好的,謝謝。」我常常希望他不要站在這兒,看我每天進進出出。但現在父親沒在,他好歹也算是個熟面孔。

我在遮陽棚下等著,他攔住了一輛馬車。讓他幫忙攔車,只是因為我不想走路。我的衛生棉惱人地滑動,一走路,磨來磨去。我想其他的女人也會遇到這樣的問題,雖然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這件尷尬的事,即便是和最好的朋友黛西。

「去哪兒?」馬車停下後,門童問我。

「沃納梅克百貨公司,謝謝。」

他為我拉開車門,對馬車師傅說:「帶這位年輕女士去沃納梅克。」

我進去後,他又為我帶上門。我對他說謝謝。艾達姑姑說,我已經被父親寵壞了,到了城市,更會被寵壞。這一點我倒是同意。

在我進入商場主樓層時,管樂團正在大廳幕後演奏。我抬頭一看,大張著嘴,像孩子看到了充滿奇跡的世界。我的目光隨著樓廳,一直看到圓形天窗大廳。閃閃發光的玻璃櫥櫃和寬敞的走廊掛滿了綵燈,誘惑著我徜徉在這繁華的主樓層。我來到商場導購目錄前,發現書籍部得上到八樓,便乘坐電梯一直上去。

我在健康衛生類書區裡仔細找了半天,但似乎一無所獲,直到一個誘人的書名映入我的眼簾:「女人一生四階段:衛生研究」。作者是醫學博士安娜·加爾佈雷思,是位女性!確定附近沒有人後,我掃了一眼這本書的目錄。「青春期」、「生殖器官解剖」、「月經」、「婚姻」,都是值得一看的內容——當我看到有一章的題目叫作「女性的性本能」,勝利的喜悅讓我的心怦怦亂跳。我挖到金子了。

售貨小姐似乎沒注意到書名,當她用牛皮紙把書包好後,我的呼吸不再急促了。付完款,沒有留下客戶姓名以備日後購物聯繫,我盡可能快地離開商場,就害怕百貨公司巡視員會攔住我。我覺得自己就像扒手一樣,心中有愧。

回到家,我打開一盒父親從梅拉德商場買來的巧克力,拿出了書。我打電話給客房部,叫了一壺上等紅茶,換了一個靠墊,穿上便裝,更換拖鞋。不一會兒,茶水從升降機送了上來,我開始窩在沙發裡,開始進行自我性教育。

第1章青春期

性發育;青春期;青春期的生理變化;第一次月經;青春期的心理變化

我抬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間。寫這些是想愚弄我嗎?我徑直翻到自己覺得最重要的一章。

第8章女性的性本能

女性的性本能;性交過度;性興奮的原因

加爾佈雷思醫生把女性分為三類:對性愛沒什麼感覺或感覺很輕微的;對性愛有強烈激情的;大多數人——適中的性慾。一開始,我覺得自己是「對性愛感覺很輕微」的那一類,但這樣我就會淪為和艾達姑姑一樣,於是我把自己劃定在大多數人這一類。至少醫生在這裡說,大多數女人會渴望性愛,但不會鼓吹性愛,因為她們覺得對性愛過於貪婪是一種有缺陷的性格特徵。

我在嘴裡塞了一塊巧克力,喝了口茶,繼續讀了下去。下一段的內容讓人驚喜。當女性性興奮時,生殖器官會充血。當充血過程達到頂點時,會引起一個叫作「高潮」的反射運動。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兒。相應地,書上繼續寫道,男人在射出「種子」時,也會產生高潮。這時,女性的輸卵管和子宮會產生一系列運動,導致這些「種子」,也就是精子被吸入女性的體內,並最終導致女性懷孕。我不清楚我是否也想經歷一次這樣的事情。這讓我聯想起洗澡水被吸入了下水道。書上繼續說,如果男性和女性同時經歷了性高潮,很可能就會孕育出嬰兒。

我停下來,又吃了一塊巧克力,喝了一口紅茶,思考這條奇妙的信息。我希望接下來能講講是什麼導致了這奇怪的性高潮反射。

加爾佈雷思醫生在書裡說,過度頻繁的性行為會造成生殖器官的炎症、贅肉、腫瘤甚至癌症。她提出了一些克制性衝動的方法:運動、洗冷水澡、避免喝酒。醫生說,如果這些都不管用,那就只能靠純粹的意志力了。我不喝酒,不會喝酒亂性,但我討厭運動,更討厭洗冷水澡,也許只能憑意志力了。

這一章結束了。我翻到下一頁。

第9章 不育

預防觀念和限制生育;墮胎罪;女人的不忠

讀到不育了?我又翻到下一章。「為母之道」?我還不需要讀到這些。又回頭去看性本能那一章,對書裡的一些內容大惑不解。加爾佈雷思醫生的大部分筆墨都花在如何避免性行為上,至於性愛當中會發生什麼事兒她卻語焉不詳!這其中難道沒有一些值得寫的東西嗎?也許對女性來說,性愛只需要躺著,自然會有男人忙前忙後的。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希望作者能不怕麻煩解釋一下原因。我喝完了茶,合上巧克力盒子,感到筋疲力盡。一點都不想動,連床都覺得遠了點,於是癱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敲門聲把我吵醒,我都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了。難道是西格爾·庫珀商場把我買的套裝送了過來?或者是父親回來了,太懶了不想掏鑰匙。

不是父親或者我的套裝。一個信童遞給我一張黃色的信封,是電報。我給了信童幾枚硬幣表示感謝,然後關上門,撕開信封:父死。車禍。請回家。對不起。艾達姑姑。

房間頓時傾斜,我倒在沙發上,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要在他們面前竭力保持冷靜。

但我做不到。

我又看了看那張黃色的電報紙。父死。父死。父死。父死。

不,不能思考,沒有感覺。肯定是有人弄錯了。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在房間裡走圈。身體好像快要爆炸了。

我又讀了一遍電報。死。死。死!把電報揉成一團,扔在地板上。接著,我擦去眼淚,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邊。父親隨時會回來的,他在路上顛簸了這麼長時間,肯定餓極了,會嚷著要用餐。

我走到他的臥室,就好像在那兒能看到他。酒店女傭已經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了。他的床疊好了,他的生命結束了。我躺在地上,把自己裹起來,蜷縮成球狀,輕輕抽泣。別讓這是真的,別讓他離開我……父親,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愛我的人。我不能失去他。到底發生什麼了?我想知道。就現在。

我走到電話間,拿起聽筒。心痛讓呼吸都停止了。肺部需要空氣,但我說不出話來。我強迫自己做了幾下深呼吸。然後請酒店的接線員幫我轉接外線。

艾達姑姑接了電話,她可能永遠用不慣電話,說話聲音很大。「是誰啊?」

「奧莉芙。」我緊緊地握著電話冰冷的金屬握柄,就好像它能把我和世界連在一起。

「我應該給你打電話的,」艾達姑姑說,「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一直坐在這兒,一直在等。在電話裡說這些事似乎不太對。」

「是真的嗎?」

「是啊。」

「你確定嗎?」我哽咽了。

「對不起,親愛的,十分抱歉。」

「怎麼會這樣的?」我屏住呼吸,心好像沉入了水底。

「那個機器,」艾達姑姑說,「剎車失靈。走了還不到五英里。他們說他開下了山,被甩了出來。頭著地——」她哽住了,「當場就死了。」

我嗚咽著。

「不好意思,」艾達姑姑重複說,「十分抱歉。我會安排後事的,安排葬禮,你別擔心。」

「好。」我低聲說。

「你說什麼?我聽不到。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得立刻回家。」

「現在?」

「這種時候,你不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待著。」

「是的。」

「什麼?你說話聲音得大點兒。」

「好。我會坐火車回來的。」

我掛斷電話。這一切變得太快了。父親本來是要從冷泉港回來的,現在我卻得回到冷泉港。收拾行裝,換衣服,得帶些零錢,然後去車站,我前不久才和父親在車站說了再見,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遠。我不想去,我不想動,但我別無選擇。《女人一生四階段》這本書還放在茶几上,我得找個地方把它藏起來。但突然又想起,沒這個必要了。父親已經死了,沒必要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