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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奧莉芙

當我走出來時,天空被灰色的積雨雲籠罩著。商場裡的悶熱讓我忘了天氣這檔事兒。街角有個男人正在叫賣廉價的雨傘,但我沒有停下腳步買一把。相反,我急匆匆地走入人行道,加入人潮之中。開始,零零星星的毛毛細雨灑在臉上,還讓人覺得清新,但接著雨滴越來越大,很快變成了暴雨。我衝到一家小小的廉價劇場入口處,那裡有雨棚擋雨,可門口的擴音喇叭卻在大聲嚷嚷,讓人很想塞住耳朵。「進來吧,女士們、先生們,來見證蘿拉·科頓的魔力吧,世界上最奇妙的心靈感應者!五分鐘後表演開始!」

我對這種荒謬的通靈術毫無興趣。

「歡迎獨自前來的女士!」

雨下得越發大了。劇場售票處前的隊伍越來越長。

「門票只要五美分!」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我有些害怕,出於安全考慮,在票賣完之前,搶了一張。

劇場前廳裡,一個年輕的男孩向進場者分發紙和鉛筆。「可以向科頓小姐提任何問題,不管什麼問題都行,她都會給您答案!」

「她能預測未來嗎?」一個白鬍子的禿頂男人問。

「當然。」男孩子說。

我看見那個禿頂男人在紙上寫了些什麼,把它放進信封裡。男孩子把信封塞進一個雪茄盒。

「您有什麼問題要問科頓小姐的嗎?」男孩子問我。

我有點兒動心,但這只會證明蘿拉·科頓的心靈感應是假的。我可不希望讓她難堪,也不想自己難堪,於是我禮貌地拒絕,接著走進了劇場。

觀眾席很小,有點兒發霉的味道,鋼琴師打著哈欠彈著拉格泰姆音樂,但這兒起碼溫暖乾燥。我坐在最後一排的硬木座椅上。不一會兒,位子上都坐滿了人。這時,一個穿著淺灰色西裝、骨瘦如柴的男人出現在舞台上,我準備好欣賞演出了。

「謝謝大家一起來見證我的女兒蘿拉·科頓超凡的魔力。」

蘿拉走上舞台,站在父親旁邊,觀眾們爆發出一陣掌聲。她穿了件很樸素的白色茶花連衣裙,比我想像中要年輕,也就十五歲左右,臉上的神情可愛而淡定。

「你可能會懷疑我的能力,」蘿拉說,就好像是說給我聽一樣,也可能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這麼想,「如果我不知道這種力量是真的存在的話,我也會像你們一樣懷疑的。」

「我希望在場每一個人都能全神貫注,」蘿拉的父親說,「您只要敞開思維,我女兒的引導者就願意和您交流。」

那個男孩子拿著雪茄盒走上舞台。蘿拉從盒子裡拿出一個信封。她挺直身子,身後的長長髮辮也直直垂著。蘿拉閉上眼睛,將信封舉在額頭上說:「我看到了一個名字,他叫賀拉斯。」然後,她眼睛望向觀眾席,「現場有一位叫作賀拉斯的先生嗎?」

第五排一位身材結實健壯的男士站了起來。「我就是。」

「您問我,您的未婚妻是否真的愛您,」蘿拉說,「她確實愛您,但是您得趕快娶她。她不會再這麼等您了。」

蘿拉的父親問這名男士,他的問題是否得到了回答。

「我猜你已經提前問過了我的未婚妻,」健壯男士輕聲笑著說,「因為她就坐在我的旁邊。」

人群竊竊私語,大家很明顯都被這一出吸引了。

「我以前常說,想在二十歲那一年就結婚,」未婚妻說著,輕輕撫了一下自己染過的金色頭髮,「好嘛,我下個星期就三十歲了。」

觀眾席爆發出一陣笑聲。

「那麼,」健壯男士說,「我們為什麼不在你生日那天結婚呢?」

「聽起來這可好極了!」他的未婚妻回答。

大家都愉快地鼓掌。可我的理智卻告訴我,這兩位一定是他們安排好的托兒。

接下來,蘿拉又回答了幾個信封裡的問題,她的父親用一塊黑布蒙上了她的眼睛。「現在,蘿拉會展現她的魔力。她的引導者會讓她的注意力集中於你們之中的某些人,她能捕捉到你們逝去的心愛之人傳遞給你們的強烈信息。」

一陣平靜之後,蘿拉說:「那位穿著海軍藍裙的年輕女士願意站起來嗎?」

說的肯定不是我,我看有誰會站起來。

「她的脖子上繫了一個金色的吊墜盒,」蘿拉說,「心形的。哦,我肯定上面有一顆星星。」

我的臉紅了。我低頭看掛在脖子上的吊墜盒。金色的、心形,上面刻了一顆星星。坐在我旁邊的女人緊張地盯著我看,她的目光讓我感覺輕飄飄的。我站起來,抬起吊墜盒,讓在場的人都看到。觀眾們向我鼓掌。

蘿拉話還沒完:「吊墜盒裡是一張照片。」

「是這樣嗎?」她的父親問我。

「是的。」我承認。

「這個人長得和你很像。」蘿拉說。

我的心跳得很快,但我不想就這麼上當,也不想就此退縮。

「她是你的母親?」蘿拉問。

我沒有回答,臉頰像火一樣的燒。

「她的靈魂就在這兒,就在我們之中,」蘿拉接著說,「她想要讓你知道……你不需要感到愧疚。她原諒了你。」

我忍不住問:「為什麼?」

「她說……她說她愛你勝過自己的生命。」

我竭力想掩飾自己,但傷心襲來,讓我哽咽了。她是在說我不必為母親的死感到愧疚?沒有人會責怪一個不懂事的嬰孩,但不能否認的是,是我導致了母親的死。但我不敢將心中的疑問大聲說出來——不敢相信她只是在騙我而已。

蘿拉·科頓將注意力轉向了她的下一個受害者。過了一會兒,我打開吊墜盒,看著裡面母親的照片。她的直髮挽成髮髻,額前留著短短的齊劉海。黑色的眼眸直視前方,我經常會覺得她的眼睛裡似乎藏著深深的悲哀,就好像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會在最燦爛時截斷。姑姑說我和母親有著一樣的栗色頭髮,白皙的皮膚,深棕色的眼眸。但我知道母親比我更漂亮、更嬌小、更優雅,而我遺傳了父親的高個子和修長的四肢。

雨停了。我沿著街道走,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同,就好像我剛才在劇場時街上的所有商店都更換了自己的櫥窗玻璃。走到街角,我看了一眼路牌,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方向。我默默嘲笑自己。剛才的那場表演讓我有點神志失常。回過頭繼續走,我看見了剛才從劇場裡出來的人們。他們中有些人好奇地盯著我看。蘿拉至少讓我從那該死的工作面試中擺脫了出來。要是她能在我身上發現做採購專員的潛質該有多好,畢竟她有魔力,能讓母親在片刻中復活。

1907年10月2日

悄悄找工作的一個好處是,我不用告訴父親這次可怕的面試。但是我怎麼才能找到一個機會,不用央求他就讓他給我寫一封推薦信呢?

侍應生將牡蠣湯放在桌上時,我問了父親一個每晚吃飯時都會問的問題:「今天的生意怎麼樣?」

「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曼斯菲爾德酒店餐廳的裝飾佈局沒有一點讓人驚喜的地方:白色的餐桌,綠色的帷簾,牆上的畫裡有形形色色的鳥。但是這裡的價格讓人很容易接受,更別提在這兒吃飯有多方便了。「等火車站[7]修好了,我打賭生意會好得不得了。」父親說。

我看過賓夕法尼亞車站的建設——曾經是八個住滿了人家的街區,現在卻成了巨大的、坑坑窪窪的建築工地。

「火車站早點兒建成就好了。」父親說,「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呷了一口鹹肉湯,我告訴他蘿拉·科頓的事。「我得說,她有點兒嚇到我了。她怎麼知道我戴著吊墜盒?」

「你不是說在劇院前廳有個男孩和你說過話嗎?也許是他看到了。」

「對啊。」我如釋重負,「肯定是他告訴她的。」為什麼我當時沒想到這點呢?因為我想要相信那是真的,就像其他的觀眾一樣嗎?「不過,她還說母親愛我勝過自己的生命。就是這樣說的,『勝過自己的生命』。就好像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太相信她了。你把這句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在理解。」

「或許是吧。提到母親的時候,每一個女兒可能都會有點愧疚。」

「有哪個母親不是無條件地愛著自己的女兒呢?」

我對著父親淡淡一笑。但是在喝最後幾口湯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到,母親從來沒有機會來表達對我的愛。畢竟,她在餐廳的桌子上生下我不久後就去世了。我從來沒有向父親詢問當時的細節——我總是害怕知道。而現在對我來說,結婚生子已經迫在眉睫。我對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我真的想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倒不需要一個通靈者來告訴我。

就在我想向父親發問時,有個坐在我們桌子對面的我們都認識的男士忽然對父親說,他們為冷飲機研發了一種新型的吸管。

「把紙浸泡在石蠟裡就可以做出這種吸管,」他說,「一根吸管可以管一杯飲料。」

「聽起來好極了。」

服務員上來收拾了湯碗,侍者呈上了主菜。聞到冒著熱氣的炸雞肉丸味道,我食慾大開。雞肉炸得金黃,一塊塊煞是好看,再配上蘑菇和奶油,真是不錯。父親也津津有味地吃著牛排,邊吃邊抱怨說,在商場裡裝上冷飲機,會增加商場的負擔。我想問問題的機會沒了,那個話題只能待會兒再說了。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換了衣服,我和父親來到客廳。他坐在他那把加著厚厚軟墊的椅子上,讀最新一期的《無馬時代》雜誌。我蜷縮在沙發上,拿起晚報,注意到頭條新聞是關於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我的父母曾經在那裡度的蜜月。報上說,有一個冒失鬼想要蹲在木桶裡橫渡大瀑布。他鑽進木桶後,旁邊的人幫他把木桶蓋子合上。兩個人把木桶拖到水裡,木桶就開始漂來漂去。他們看著木桶一直滑到瀑布邊緣,然後就被激流打到了水裡,消失在四濺的水花和一片水霧當中。有人跑過去,把木桶撈了上來。打開木桶蓋,他們發現那個冒失鬼還在裡面——已經死了。可憐的傢伙!

「酒店門房向我推薦了一個車庫。」父親說。

我抬起頭問:「離我們近嗎?」

「在第七大道。我想把車弄過來。」

「我很高興,您和愛車能夠再次團聚。」我開玩笑說。

「這篇文章說,富豪約翰·雅克布·阿斯特的車庫裡有二十二輛 車,還說少於四輛車的人都是窮人。」

「那我們確實太窮了。」

父親走到桌子前,從盒子裡拿出一支雪茄。自從我記事起,他總是抽同一個牌子的香煙。雪茄盒上有一幅畫,一位留著烏黑長髮的美女正和另一位長髮美女貼耳私語。我一直好奇,她們會悄悄說些什麼。

「爸爸,我想問您件事兒。」

「只有一件事兒?」父親說著,點燃了雪茄。

「我出生時發生了什麼?」

「那個通靈者的胡說八道還在讓你困擾?」

「不,我只是想知道。」

他的雪茄慢慢燃著,閃著橙色的光。「別瞎想,我的小奧莉芙。」父親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煙圈。

「我想知道些細節。您沒必要嬌慣我。」

「沒什麼重要的細節。你母親生產的時候時間很長,很困難,流了很多血。醫生也盡力了。」

「您肯定記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父親坐回椅子上,表情嚴肅地盯著我看。「這不是你的錯,是老天爺不作美。她難產去世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悲劇。你老是想著這事兒,可沒有任何好處。」說完,他又低頭去看雜誌。

即便那天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父親也不會告訴我。我繼續去讀報上描述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報上有一幅木桶沉下去的插圖。我很好奇那個男人怎麼會想到橫渡大瀑布的。在這趟可怕的木桶之旅中,當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時,他會想什麼?他是否已經意識到自己大錯已成,在臨死之時滿懷悔恨?每一個人都說,尼亞加拉大瀑布有著迷人的魅力。我忍不住幻想這樣誘人的死亡。生命充滿了不確定性。

[7] 紐約的賓夕法尼亞車站1910年9月8日建成使用。——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