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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奧莉芙

乘扶梯到二樓的路上,我身後的小女孩正在央求母親給她買一個玩具。母親告訴小女孩她的玩具夠多了。小女孩竭力大哭。我很難想像,做父母需要對兒女有多大的耐心。作為家裡唯一的孩子,我從來沒有抱過嬰兒,也從來不知道怎麼哄小孩。

我在冷泉港的一些兒時玩伴已經做媽媽了,她們把孩子當作自己的人生成就,但我對生兒育女卻沒有一絲哪怕是假裝出來的興趣。和家鄉的那些女孩一起,總讓我覺得不自在,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古怪。

當我遇到黛西,我倆成為閨中密友後,我就覺得冷泉港的朋友們太保守。和黛西一起,我似乎也不那麼古怪。在霍爾女子學校時,我一直這麼想,可回到了家,我發現自己已經很難融入以前的朋友圈。

在家裡的大部分時間,我要麼幫艾達姑姑做家務,要麼坐在前廊的鞦韆上,盯著不遠處的樹林發呆。隨著夏天慢慢流逝,我的心情有些憂鬱。艾達姑姑每天的日程都很滿,但她讓我做的事情都讓我討厭。她做清潔、打掃家務,似乎從中能獲得滿足,可我覺得這些事沒意思,就好像把屋裡的每一個細菌都清掃出去的工作會讓我也慢慢消逝一樣。於是,我決定要求父親給我一份商場裡帶薪的日常工作。

如果我是男孩,父親雇我做他的助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我是他的女兒,他甚至不允許我「屈尊」去做按時計酬的工作。

「別哭了!」那位母親沖小女孩叫嚷,「再哭,我就直接領你回家了!」

小女孩哭得更大聲了。幸好,當我們來到二樓後,母女倆走下扶梯,轉頭向鞋子專櫃走去,我可以繼續上三樓,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父親的態度和他的老闆不同,弗蘭克·伍爾沃斯先生堅信,女人最好的身份是家庭主婦,儘管他的商場裡僱用了數百名售貨小姐。為了貫徹他的思想,伍爾沃斯先生從來不給女性僱員升職,而且只給她們發很低的固定工資。可以說,這樣做對那些女孩的好處是,她們只會把工作當成嫁人前的過渡。如此這般,許多售貨小姐為伍爾沃斯先生工作多年,卻不能加薪,這當然讓他財源滾滾。

沒有工作,只有家務可幹,八月到來的時候,隨著生日的臨近,我感覺到自己非常沒用。我的生日有著雙重意義,因為那一天也是母親去世的週年紀念。我特別難過,我十九歲了,母親也是在她十九歲的時候去世的。她的生命如此短暫,在和她一樣的年齡裡,我還只會虛度青春,這充分表明了命運是何等不公。她不應該因為我而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能和母親互換位置就好了。

來到三樓,我和好幾個女士被堵在通往四樓的扶梯前,有位老奶奶站在前面,走上扶梯對她來說,就好像要鼓足勇氣踏上遊樂園的雲霄飛車。我走上前,伸出手臂:「您介意和我一起上去嗎?」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挽住我的手臂,滿懷感激地看著我。「謝謝你,親愛的。」站在她旁邊,我得小心翼翼照顧這位年邁的同伴。「現在世界變得好快,是吧?」

「和我是小姑娘時相比,真的是天翻地覆。」

「我能想得到。」我不想再談這個時代進步的話題,於是說:「您一個人外出,儘管不太方便,但我覺得這麼做很了不起。」

「不然你讓我做什麼?」老奶奶問,「在屋子裡坐一整天?」

夏天快過去了,我只想待在自己的屋裡,有時候甚至根本不想起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覺得做所有事都沒有意義。沒有什麼值得你去努力。一切都是在浪費時間。食慾也沒有了,我本來就很瘦,現在越來越憔悴。莫名其妙地,我會淚眼婆娑,哭出聲來。

最後,艾達姑姑請來了家庭醫生。他給我開出的處方是:臥床休息和水蛭療法。在我的床頭櫃上發現了一疊《商品週刊》雜誌後,他還想禁止我讀任何東西。

「我到了。」老奶奶說,扶梯到了四樓。我們一起走下扶梯,她鬆開我的手臂,我們互相道別祝好。看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美食購物區,我繼續向五樓走去。

想起這位家庭醫生的建議,我浮躁的心慢慢平靜。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對我的身體恢復有幫助。我對他的建議相當生氣,這倒讓我有了一種健康的力量,遠比臥床休息的效果好得多。我拒絕了他的水蛭療法,繼續讓雜誌躺在它們該在的地方,而且不再賴床。醫生那荒謬的維多利亞時代醫術讓我發現,我自己的思考是無價之寶,是對這個限制女性生存空間的社會的理性回應。

那一天,我向父親發出了最後通牒:要麼在店裡給我一份固定工作,要麼我會向中心街道上的所有商家求職,首先就是向他們的主要競爭對手戈特利布先生求職。他在父親商場的街對面經營著一家百貨商店。

父親妥協了,他給了我一個櫃檯售貨的正式職位,但是為了確保我的淑女身份不受玷污,他向我的同事和我們的熟人聲明,我這樣做只是自娛自樂。儘管沒有薪水,但有了工作,仍讓我情緒好轉。我很好奇,我是否會這樣一輩子窩在冷泉港呢。

終於,到了五樓。走出扶梯的那一瞬間,似乎有跨越群山到達頂峰的成就感。我看到了人事部的那扇綠門,一時心跳加快。

扭開門把手,前面是走廊,一個年輕女子讓我站在最後面,從接待員那裡領取一張僱員申請單。然後,接待員領著我走進一間房,十來個女孩正在裡面填寫申請單。我有點沮喪地發現,自己可能穿得過於講究了。我的所有競爭對手幾乎都只穿著簡單的襯衫和裙裝。

填完申請表後,有人把我引到另一個房間,我驚奇地發現,幾排椅子上坐滿了人,申請者很多。還有些人在椅子後面徘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這麼多人來和我競爭同一個崗位?

一位精神飽滿、灰色頭髮的女士站在最前面,告訴我們按照申請表上的數字依序坐好。「請注意!我們需要你們的合作。誰是二十九號?請坐在這兒。」

我是七十五號。

我很後悔沒有帶一本雜誌來,努力克制想一走了之的念頭。為了這一刻,我經受了不少事情,不能就此放棄。

我從霍爾女子學校畢業一年後,也就是在父親的商場工作了大約六個月後,一場經濟危機席捲全國。大量財富在股市中煙消雲散,經濟持續低迷。不過,伍爾沃斯的連鎖商場毫無問題地經受住了考驗,公司六月份的一份新聞通報表示,1907年公司會有八家甚至更多家連鎖店開張。通報中的另一條聲明讓我格外有興趣。公司位於紐約第三十四大街的店面需要一位新的經理,這個店面俗稱「母親商場」,是伍爾沃斯公司所有連鎖店裡最大的一個。我毫不猶豫地鼓勵父親去申請這個職位,告訴他我喜歡紐約的生活。為了達到目的,我還向他暗示,搬到曼哈頓,對我找到合適的白馬王子大有幫助。我隱瞞了真實意圖:我想做商場採購專員,紐約會給女性提供高薪的職位。

父親承認他也看到了這則消息,而且大為心動。搬到紐約工作,會讓他的薪水提高不少,由於公司總部位於曼哈頓,在那邊工作能幫助他進入公司的核心集團。

儘管父親很感興趣,卻有一個不小的阻礙因素。艾達姑姑認為曼哈頓是不道德的巢穴,應該千方百計避免去那裡才對。她甚至不願意去紐約一日游,更別說搬去住了。姑姑為了照顧我們,放棄了她原有的生活,我們怎麼能讓她孤零零一人留在冷泉港呢?

就好像命中注定一般,經濟危機讓我們有了解決辦法。艾達姑姑的鄰居和好友瑪格麗特把她大部分的積蓄都投在股市裡,股災讓她損失慘重,不得不賣掉房子變現。由於大家的資金都被套牢,銀行也不敢借貸,她的房子沒有賣出多少錢,比房子的原價差遠了。我們的房子臥室很多,於是艾達姑姑建議瑪格麗特搬過來住。

父親和我都歡迎瑪格麗特來住。她有些豐滿,性格很好,會烘烤世界上味道最好的餡餅。當然,她來了,也意味著我們有了搬去紐約住的機會。夏天過後,我們才最終知道,父親已經被任命為第三十四大街商場的經理。

「七十五號?七十五!」

有人在叫我的序號,把我從回憶中猛然喚醒。助理把我領進面試的房間。一位身形很魁梧、年約四十的婦人坐在一張大木桌後,桌上整齊地放了一摞申請單。她的姓名牌上寫著「莉蓮·哈珀古德女士」。

「奧莉芙·韋斯科特?」

「您好。」

她沒介紹自己,就讓我坐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她開始讀我的申請單,我把雙手合在一起;當她抬起頭看我時,我手握得緊緊的,力量大得能掐死一隻貓。

「怎麼沒有推薦信?」她問。

「不好意思,我沒有讓人寫。」

哈珀古德女士揚起濃密的眉毛。「為什麼呢?」

「我從小在商場長大。我父親管理著伍爾沃斯公司第三十四大街的店面,此前他是冷泉港那邊商場的經理。從我記事開始,我就已經在櫃檯後工作了。請您放心,我瞭解所有的商品知識。」

「你以前的待遇是多少?」

「我沒有薪水。」

「這麼說,你其實沒有實際的工作經驗。」

「我有很豐富的工作經驗,只不過沒有領薪水。」

她緊閉的雙唇露出一絲微笑。

「我們希望招錄的女孩有帶薪工作的經驗。」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裡流露出氣惱的情緒。「雖然父親沒有給我支付薪水,但我像其他售貨員一樣盡職盡責。您可以給他打電話,」我邊說邊想,如果打電話給父親,他很可能要求哈珀古德女士讓我直接回家,「我肯定我父親會很高興和您通話。」

「沒這個必要。我們需要一份你以前僱主寫的書面推薦信,這才能證明你是有經驗的售貨員。」

「哦,但我並不是為了售貨員的職位,我來這兒是想做採購助理。」

「那我得多說一句,如果你想做採購助理,得先從櫃檯後面的售貨小姐做起。如果你連售貨小姐都沒做過,我們怎麼能放心讓你管理一大批售貨員?」

我感覺面頰發燒。「我肯定可以很快就學會這一切的。」

「那先學會再說吧。那時再來,帶上推薦信。」哈珀古德女士把我的申請表放到那一摞單子上說,「謝謝你來我們公司求職。」

我盡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離開了房間。夠了,難以抑制的失望與沮喪。從其他求職者身邊經過時,我努力不讓淚水奪眶而出。可一走出那扇綠色的大門,我就哭了。眼淚!屈辱的眼淚!我不想這麼輕易就消沉沮喪,趕緊拭去臉上的淚水。我哭,並不是因為我需要這份薪水,而是哈珀古德女士認為我連最低級的售貨小姐職位都不能勝任!

我發現自己走到了女士休息廳,粉白條相間的牆紙、紫紅色的簾子、長毛絨的粉色地毯,都是討好女孩子的佈置。女士們圍在一面閃閃發光的鏡子前梳妝打扮,收拾她們的頭髮,泡芙甜點和卷髮器散落在櫃檯上。至少這些女人不會讓我想起剛才遭受的羞辱。我在臉上拍了一些水,清醒了一下,勉強找了個地方坐下,希望自己的心靈創傷能盡快痊癒。

坐在我旁邊的婦人一邊向臉上撲粉,一邊告訴同伴她早上從報紙上讀到的消息。「他們說哈里·肖[6]被關在大牢裡,可他一天的飲食由阿斯特酒店派專人給送來!你能相信嗎?」

「還有更奇怪的事兒呢,他們在獄裡還給他弄了一支管絃樂團。」

人們對斯坦福·懷特謀殺案裡醜聞軼事的興趣總是沒完沒了。我對槍殺著名建築師的瘋狂肖先生,沒有一絲一毫同情。

「如果他們讓我成為陪審團一員,」坐在我旁邊的婦人繼續說,「我會讓他把牢底坐穿的。」

「如果伊芙琳·內斯比特能出席判決就好了,多想看看她會穿什麼。」

我離開休息廳,搭扶梯下樓。走到四樓時,一陣香味撲鼻而來,吸引我走到美食區去一探究竟,那邊一小堆人圍著一個年輕女子,她正在保溫鍋上煎蘑菇。「保溫鍋烹飪……」年輕女子說,「如果您的公寓廚房很小,這將是您的最佳選擇。」

從理智上來說,我不喜歡這樣的推銷,我不會去買這樣的保溫鍋,雖然它的確是個聰明的點子。曼斯菲爾德酒店的公寓裡連廚房都沒有——這樣的房間設置我的姑姑肯定難以置信。如果我能不時給父親做頓晚餐,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蘑菇煎好了,澆上奶油醬,年輕女子盛在盤子裡,每個蘑菇上配一根牙籤,請我們品嚐。我旁邊的人爭先恐後去搶蘑菇,像是前線飢餓的戰士。我走上前去,在蘑菇被搶光之前,拿起了一片。味道很好。不過我還是沒有買保溫鍋的打算。在家裡做一頓飯取悅父親自然很好,但我受傷的自尊心至今還未平復。

[6] 哈里·肖是擁有鐵路和煤礦的美國商業大亨。當他得知自己年輕美貌的妻子伊芙琳·內斯比特和建築師斯坦福·懷特的緋聞後,於1906年6月25日晚槍殺了懷特。這是當年轟動美國的大案。——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