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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奧莉芙

「有什麼有意思的新聞?」我一邊問父親,一邊把一層薄薄的黃油塗在肉捲上。

「不太多。」父親的臉藏在報紙後面,「股票市場的論調似乎樂觀了些,都是在談經濟復甦的話題。」

我又抹了點兒橘子醬。「這些話我們聽得太多了。」大約兩周前,我和父親離開長島冷泉港,那是一個離紐約北部有兩小時火車車程的小地方。我們搬到曼哈頓,住進這個嶄新的公寓式酒店,這裡最讓我喜歡的是每天早上都有送菜升降機送來的早餐。蒸蛋、麵包、咖啡、黃油、橘子醬、一份《太陽報》、花瓶中一束新鮮的花枝,一點力氣不費,就出現在你的餐桌上。

「總而言之,」父親合上報紙說,「股市收盤堅挺。」

「希望能一直這樣。」

「別擔心,奧莉芙,熊市很快就會過去的。」

在剛剛過去的三月裡,像許多人一樣,父親在股市裡損失了不少錢。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父親很少透露自己投資方面的事情,但我對他的專長有絕對信心。在財務方面,父親總是很讓人信得過的。作為伍爾沃斯公司的經理,他一年賺1萬美元,這足以讓我們過上舒適的生活,足以消除對未來前景的任何憂慮。現在市場蕭條,所有人都在擔憂經濟的不景氣,但這卻是一個銷售廉價商品的極好時機,伍爾沃斯帝國會發展得比以前更好。

「你今天有什麼特別安排嗎?」父親問,「還是再盤點一次存貨?」

我經常去幾家百貨商店,花幾個小時分析它們的商品,比較其價格。父親指的就是這件事。「說起來,」我大聲地回答,「我確實還需要調查更多的商品。」

「你真的應該為下個月的宴會買一件新禮服。」

「這太好了,親愛的爸爸,不過我已經有好幾條漂亮的裙子了。」

弗蘭克·伍爾沃斯準備在他位於第五大道的公寓裡舉辦宴會,父親將作為嘉賓出席。這是個很棒的機緣,能讓父親結識紐約的商界精英。不過,父親更希望我能在出席宴會的單身漢裡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遇見某個讓我一見傾心的人,這自然很好,但過去的經驗總是會告訴我:別心存幻想。我從未談過戀愛,懷疑是否真會有男人能讓我心生愛意。

說實話,我當初也從沒想過和冷泉港的某個男孩墜入愛河。也許是我個子太高了,也許是我總喜歡在和男孩相處時證明自己比他們更聰明,而不是和他們愉快友好地打情罵俏——那才是一個女孩子該做的事情啊。

「我不想煩你,奧莉芙,你是這麼可愛的姑娘,可你好像並不想有男孩子來欣賞。」

「您認為我可愛,只是因為我是您女兒。」我撅著嘴說。

「胡說。不要太害羞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是樹立自信的最好辦法,你現在可是紐約市的年輕女郎,趕快去找點新樂子吧。」

他始終想讓我變成裝扮時髦華麗的天真少女。可我卻偏愛簡單的裙子和腰帶,更希望衣服穿在身上舒服而不是好看,緊身內衣什麼的只會給人添麻煩,用蕾絲、魚骨把自己束縛住,沒什麼意思,特別是對我這樣的身材來說——就像我前面說的,像根顯眼的竹竿。

「您真是太好了。」我對父親說,「可是我不需要瘋狂購物,才會自我感覺良好。」

「謝天謝地,我的所有顧客不會像你這樣想。好吧,我得趕快穿衣服上班了,要不就遲到了。」

父親說著,匆匆站起,走進他的臥室。我又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伴隨著父親管理的伍爾沃斯公司一起成長,耳濡目染,商業經營毫無疑問對我有了不小的影響。這幾年來,週末或放學後,如果商場事情多或有售貨員請病假,我就常去自願幫忙。我喜歡在商場做事的掌控感,以及我以為的那種凌駕於所有顧客之上的感覺。當顧客們在走道上尋找特價商品和便宜的東西時,他們看起來是那麼脆弱,那麼需要我來幫助。

我更喜歡在商場裡做實際工作,而不是泡在學校裡。我高中畢業後,父親又勸我在霍爾女子學校——一家位於馬薩諸塞州萊諾克斯鎮的女子精修學校待了一年,在那裡我得忍受一系列的淑女課程,像儀態課、藝術史課,甚至還包括怎麼正確佈置桌子。待到最後,我只學會了特別有用的一點:在家政方面我沒有任何天賦。我現在清晰地認識到,比起家庭事務,我在商業管理方面才更有希望成功。

如今,我希望更多地瞭解客戶心理:是什麼造成人們對一件商品的渴望,以至於沒有它就會坐立不安?為什麼我們買了東西後很快就會對它失去興趣?儘管對商品只會有短時間的滿意,但人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重複購買——僅僅因為購物能帶來短暫的心滿意足?

父親扣著袖扣走了出來。我從門口給他拿來費多拉軟呢帽和大衣。有這樣的父親,我禁不住感到自豪。父親身形修長,穿戴整齊,相貌英俊,他四十二歲,一頭濃密的褐色卷髮,膚色健康。儘管我非常想討他歡心,但始終也做不到他希望一個年輕女孩做的那些事情。我想有一份工作,而不是找一個養我的老公,這一點確實讓他不大開心。

「我擔心你孤身一人的時間太長了。」父親抖著自己的大衣說,「好遺憾,我們在這邊認識的人不多,我想找幾個老朋友,看他們能不能給你介紹一些年輕的朋友。」

「一言為定。」我歡快地說著,把帽子遞給了他。父親在紐約格林尼治村長大,但二十年前就離開了那裡,和以前的老朋友們聯繫不多了。「請別擔心我,您知道這個新環境讓我有多開心。」

「很多事或許不是你想的那樣。」父親瞅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理了下鬍子。

「我很少有機會去弄明白那些事啊。」

「不管怎樣,」父親說著,親吻了我的前額,「如果今天下班不太晚的話,我們找個好地方一起吃晚餐吧。」

「挺好的。」

送走父親,關上門,坐了下來,我一下子又成了無助的女孩。隨意翻看著手中的廣告單,我的心情在樂觀和無望之間搖擺不定。父親覺得我孤獨,他沒猜錯。儘管我的周圍有那麼多人,但我還是覺得有些孤零零的。我不想因此就去參加一些社交活動,只要我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開始工作,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不幸的是,女性的職業分類像愛情生活一樣,讓人望而卻步。廣告單上招錄女店員的廣告夾雜在速記員、工廠工人、電話接線員之間,而我想要的工作不僅僅是縮在櫃檯後面而已。我希望能成為一家百貨公司的採購專員。從父親訂閱的《商品週刊》雜誌上,我瞭解到許多商場的採購專員是女性,而且這個職位是歡迎女性加入的,薪水待遇也很高。雖然以我的資歷來說,還不能一步到位獲得這樣的工作,但肯定會有商場提供採購助理的崗位。不過,我找來找去,還沒找到一份廣告單上有這樣的職位。

終於,在這個早上,這個崗位的廣告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似乎能聽到那上面的文字在衝我大叫大嚷:梅西百貨公司女式襯衫部招聘採購助理。

我想像著自己與一位來自芝加哥的銷售人員會面,他向我展示下個季節的女式襯衫。談好了生意,我又和文案討論如何撰寫通告上的新廣告。然後,我發現自己得去歐洲展開下一次的採購之旅。

當然,如果我不從自己的幻想中擺脫出來,得到這份該死的工作,一切都別提。我得先洗個澡。當熱水從亮晶晶的鍍鎳噴頭噴湧而出時,我想起了當初在冷泉港時我們那可怕的浴室。老式的襯錫澡盆外套著木箱子,讓人想到棺材。不管如何擦洗,油毯地板看起來總是髒兮兮的。而現在,這裡是閃閃發亮的白色瓷磚牆,水溫隨時可以調節,門口有全身鏡,我躺在充滿泡泡的潔淨陶瓷浴缸裡,享受著這一切。

其實,我不想要那面鏡子。我總是避免看到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可在這間浴室裡,總免不了瞄到鏡子裡的自己。看到自己一絲不掛,總是覺得怪怪的。即使在醫院做檢查的時候,醫生也會讓我穿著襯裙和胸衣。同樣,我也沒有看過其他人赤身裸體。如果不是在博物館裡看到過人體的介紹,我完全想像不出穿著工作裝的人脫光了是什麼樣子。

沉迷在熱水的包圍中,開始想穿什麼衣服去面試,我決定穿那件漂亮的海軍藍裙子,搭配繡著白色蕾絲邊的博列洛短外套。感謝霍爾女子學校教給我的淑女課,讓我在合適的時機知道如何將自己打扮得文雅得體。梅西百貨的面試官將會看到一位個子高挑的女郎,她即便不夠美艷也端莊俊朗,而且品位教養俱屬上乘。

穿戴完畢,準備出發的時候,我的自信突然又不見了,一陣緊張襲來。我連忙打開衣櫃,找到母親以前的暖手筒——日記本藏在裡面。

1907年10月2日

我終於要參加人生中的第一場面試了。不要懷疑自己。他們有什麼理由不僱用我呢?我比其他人都符合他們的條件——這一點應該很明顯。我只需要保持鎮定,不要笨手笨腳就行。

坐著電梯,一直下到曼斯菲爾德酒店那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前堂大廳。一位紅頭髮的門童祝我早安。「小姐,要出租馬車嗎?」

「不,謝謝。」

我從來沒要過出租馬車,但每次外出的時候他總會問同樣的問題。也許他不贊同一個年輕的女孩獨自走在城市裡——也許只是我覺得他會不贊同,因為我過去常常沒有獨自出門的自由。不管怎樣,去考慮門童到底是怎麼想的,有點兒不著邊。

我穿過麥迪遜廣場花園,馬術比賽的宣傳旗迎風招展。出門時也許應該帶把傘。烏雲正遮蔽每一絲陽光。繼續向前走,經過街角一座外表壯觀的教堂,我突然想起艾達姑姑的來信還沒有回復。她問我和父親決定去哪家教堂做禮拜。我這位虔誠的姑姑,父親的小妹妹,自從我母親過世後就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可不敢和她說,我們搬到紐約後,就再也沒去教堂做過禱告。

前面,鋼鐵骨架的大都會大廈高聳入雲,這座奇異壯麗的大樓還在修建當中,建成後它將成為世界上最高的建築。人行道上鋪滿了建築用的大理石和鋼材,我只好經過街道,從麥迪遜廣場公園穿過去。

突然,我聽到有女人在叫嚷。她有麻煩了嗎?循著聲音,我發現她正在發表演講。這位女士站在一個講台上,附近還零零星星圍著些人。她穿著白色的女式西服,帽子上插著黃色羽毛。她身後的黃色小旗子上寫著:婦女選舉權。

「我懇求大家,不要讓你們心愛的妻子和母親無法發出她們的聲音!」

我環顧四周,幾乎都是男士,不知道她的話能否打動他們。

「不要拒絕你們的女兒擁有這個國家每個公民都應該有的基本權利。」

站在我旁邊的一名年輕男士向演講者扔了一個蘋果核,「嗖」的一聲,蘋果核從演講女郎的頭邊掠過。她不為所動,繼續宣講。

「如果你們不加入進來,不努力,一切都不會改變!未來掌握在你們手裡!」

只有男人才能給女人選舉投票權?我覺得這不對。憑什麼我們的未來掌握在他們手裡?

演講者舉起握著的拳頭,總結說:「請給婦女選舉權!」

有人嘲笑,但大多數聽眾還是禮貌地鼓掌。人群散去後,我繼續向前走,來到百老匯大街,這裡的一切都讓人興奮。父親喜歡抱怨說,自從他少年時代以來,紐約市就每況愈下,但我覺得我們的街區像巴黎的林蔭大道一樣可愛。雖然我沒有去過巴黎,但霍爾女子學校帶我們去皮茨菲爾德市的藝術畫廊看了法國印象派的畫作。我最好的朋友黛西,曾經被這些絕美的畫迷得死去活來。她在繪畫上有天賦,渴望著成為傑出的藝術家。

黛西。要是她現在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在霍爾女子學校,我們形影不離。我們的友誼中有一種奇妙的對稱:她個兒矮,我個兒高;她想像力十足,我務實本分;她父親早逝,和母親一起生活,我正好相反。受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和哈里特·馬蒂諾等作家的影響,我們都支持婦女平權的理想。我們都想有朝一日成為獨立女性。這需要勸說我們的父母,讓我們在紐約合住一間公寓。我們想拒斥婚姻的牢籠,將自己的所有精力都用於職業發展。她想做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我想在商業上取得成功。

走到公園的另一邊,我停下來,準備穿過大街。喇叭高聲刺耳,鈴聲紛紛,馬鞭辟啪作響,熨斗大廈前嘈雜一片,這裡就是第五大道和百老匯大街交匯的十字路口。當交通慢慢趨於平靜,我走下了人行道。在我的右邊,一輛滿載遊客的觀光車也想趁這個機會過路,突然駛出了停靠點。我向後退去,司機也踩了剎車。站在車頂的導遊拿著擴音器對我說:「現在向前走,小姐,動起來!」我不清楚他是在客氣禮讓還是想讓我盡快走過去。

我把帽子緊緊抓在手裡,一邊閃避左邊來的手推車,一邊躲著右邊的運貨卡車,還得小心腳下一塊塊的馬糞,就這樣衝過了大街。成功走到街道另一邊後,我就被百老匯洶湧的人群裹挾著,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周圍人們的步伐。

我後來才知道,從霍爾女子學校畢業後,黛西和母親去歐洲度過了一個夏天。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收到了她的道歉信,她告訴我,我們以前想好的在紐約合住的計劃得推遲了。她現在有個機會,可以在倫敦一所有名的皇家學校學習一年藝術。我為她高興,為自己傷心。一年以後,黛西仍然待在倫敦,這一次她沒有向我道歉。我們在紐約共享一間公寓的計劃就這樣擱淺下去,成了一個無法實現的、美好的幻想。

我現在快到第三十四大街了。父親所在的伍爾沃斯公司就在附近,我忍不住偷偷掃了一眼,想在人群裡看到他的臉龐,但我知道這種可能性不大。穿過這條寬闊的大道後,我就匯入來梅西百貨公司上班的職場女性中,推開了公司大樓的雙扇門。咨詢台邊站著一個粉紅面頰的男子,我問他人事部該怎麼走。

「搭自動扶梯到五樓,」他說,「一直走到商場的最後面,找一扇藍色的門。」

我向他表示感謝,大步朝扶梯走去,突然間耳邊響起了一首流行歌曲的曲調,男高音的歌唱聲吸引著我繞道而行。我循著聲音來到樂譜櫃檯,有個英俊的年輕人穿著黑色的晚禮服,一邊唱一邊彈著鋼琴。

跟我走,露西爾,坐我快樂的奧茲車走……[3]

父親很欣賞這首歌。他是冷泉港第一個有汽車的人。鎮上的鐵匠一裝好汽油泵,父親下一周就衝到波基普西市買來了輕便小汽車。這輛車至今還停在我們家鄉老房子的車庫裡。我知道,對父親來說,拋下這個他最喜歡的玩具來紐約一定很難。

沿著生活的道路,我們遠走高飛,汽車轟鳴,我和你……

我旁邊的兩個女人一直在說話,音樂對她們似乎毫無影響。我忍不住也聽了幾句。

「我丈夫讓股市弄得不人不鬼的。」其中一個說。她戴了一頂女式寬邊帽,帽簷上垂著仿真水果。「他不停抱怨說,如果股市再不景氣的話,我們就得搬到郊區去住了。」

我們悄悄走進教堂,婚禮的鐘聲敲響……

「你會去嗎?」另一個女人問,她戴了一頂白鷺毛的羽飾絲絨帽。

「那還不如自殺算了。」

她們的帽子一上一下地擺著,似乎在表示同意。

坐我快樂的奧茲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遍天涯海角……

我很想繼續留在這兒,欣賞這位英俊歌者的歌聲,但早晨的時光正悄悄流逝。我強迫自己走向自動扶梯,向著五樓奔去。

[3] 歌曲名為「我快樂的奧茲車」。它是一首傳唱時間最長的以汽車為主要內容的流行歌曲。——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