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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阿曼達

和客戶約好了在斯圖爾特大樓見面。這棟建於20世紀60年代、白磚砌就的高層小樓坐落在第十大街上,靠近百老匯。我曾多次從這裡路過,但以前從未進去。我租的公寓離這兒只有幾條街,四角陽台、圓形車道、有著枝形吊燈的大廳,顯得古舊老氣,可是房租還是一點兒都不少。

來到十五樓,長長的走廊上掛滿了來自博物館展覽廳的印象派招貼畫作。在走廊盡頭,一名男子赤著腳,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站在門口。我猜他大概四十出頭,不過看穿著打扮,他還留戀著自己二十來歲時的青春年華。但這也許只是不著調的瞎猜。這一天碰巧是我的生日,年滿三十九歲可並不是一件讓人喜悅的事情。

「我找簡·凱利,」我說,「她叫我來看一些衣服。」

「請進。」

進門的時候,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歡我的穿著打扮。不管怎麼說,我覺得他挺有魅力的,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黑髮,黝黑的膚色,絡腮鬍——我不喜歡大鬍子的男人,鬍子會紮著疼。

他帶我走進整潔的客廳,丹麥柚木傢俱,阿米巴形咖啡桌,那把彎背椅一定是設計大師埃姆斯的傑作。傢俱商看見這些傢俱,肯定會垂涎欲滴,不過我來這裡可不是為了桌椅板凳。房間的一角,有著幾縷花白頭髮的小婦人蜷縮在桌後,正盯著電腦屏幕看。

絡腮鬍男人對她說:「奶奶,有人來看衣服。」

聽到這麼大塊頭的人叫奶奶,有點兒好笑。不過呢,這位奶奶年齡這麼大了,絡腮鬍有可能是退休人員協會的一員,前來照顧奶奶的吧。他和她住在一起嗎?也許他是個照顧年邁親戚的好小伙——又或者只是想佔便宜吧。

「你是舊衣店的?」老婦人一邊問我,一邊仍盯著屏幕。

我喜歡「古董衣店」這樣的稱呼,但老太太這麼說,也拿她沒辦法。「我是阿斯特坊古董衣店的阿曼達·羅森布魯姆,是您讓我來看衣服的嗎?」

「我本來想叫救世軍[1]來呢。」老婦人把鼠標向下拖,在看《紐約時報》的網站主頁,「你覺得靠譜嗎?」

絡腮鬍男子向我豎起大拇指,意思似乎是「接下來看你的了」,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老婦人卻頭也沒回。房間裡有一排面北的三層窗戶,陽光無法直射進入,但由於樓層較高,視野挺好,聯合廣場、熨斗大廈、帝國大廈等一覽無餘。

「景色不錯。」我說。老婦人仍然沒有轉過身來看我。我向前走了兩步,清了清嗓子。她正在網上看訃聞的頁面。也許她聽力不好。我走得離她更近了,故意大聲說:「能帶我看看您的衣服嗎?」

「我不知道像這樣的買賣是怎麼做的。」老婦人點開20世紀50年代的科普節目主持人「奇才先生」去世的消息。「一個人一天能賣多少舊衣服呢?」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老婦人終於回過身,透過眼鏡打量著我。她站起身來,骨瘦如柴,斑痕點點的手抓著椅背,借此支撐身體。如此虛弱,如此瘦小,似已天不假年。我腦海中忍不住浮現骷髏的形象。

「我很快就會一身輕鬆了。」老婦人握著金屬手杖,倚靠著桌子,「癌症。一切都無能為力了,隨它去吧。」

「不好意思。」我的工作似乎總會有這麼不幸的部分,要為生命將逝的客戶處理好財物。

老婦人自豪地說:「到了我這樣的年齡,這結局並不壞。我都九十八歲了。」她又刻意加了一句,「當然,我希望能活到一百歲。」

凱利夫人這麼說,讓我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年齡問題。

「我帶你去看衣服。」凱利夫人說,「有些可是設計師的名作,魯迪·吉恩裡希設計的衣服,你知道它們有多珍稀嗎?天啊!」

「我需要挑選一下衣服,看看它們有沒有轉賣的可能。」我說著,把我的新月包放在咖啡桌上,「然後我們就可以談談價錢了。」我邁著小步,跟在凱利夫人身後,走出了房間。「我注意到,這兒叫作斯圖爾特大樓,這是一家舊百貨公司嗎?」

「這兒以前是斯圖爾特百貨公司。不過,在我出生那會兒,他們破產了,沃納梅克百貨公司就搬進來了。」

「但沃納梅克百貨公司在街對面啊。」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阿斯特廣場那邊的地鐵站有一個出口直通那家百貨公司。不過現在那裡已經變成凱馬特超市了。

「那家店是沃納梅克後來開的,」凱利夫人說,「這兒才是最初的店。」

「真的嗎?」自己居然不知道這事兒,我有些懊惱,「沒想到會有兩家店。」要知道,我可是個谷歌搜索狂,最喜歡搜索曼哈頓一帶的歷史,特別是那些建築和街道的過去。

「以前人們叫這兒鐵宮(the Iron Palace)。20世紀50年代一把火燒了,一棟漂亮的標誌性建築就這麼沒了。」

我想像著,當年的那一把沖天大火,就在我現在站立的地方。「現在很少有人知道沃納梅克百貨公司了,更別說斯圖爾特公司了。」

「他們為什麼要知道這些呢?」凱利夫人打開了壁櫥前的兩道折疊門。各式各樣的衣服整齊地掛在木製衣架上,「把你覺得能賣個好價錢的衣服挑出來吧,等下我們再談。」

說完,她步履蹣跚地走回客廳。

我的工作中有古怪的一面:「古董衣」只是委婉的說法,其實不過是「那些可能死掉的人穿過的衣服」。和其他古董不同,衣服是人們穿在身上的——挨著皮膚,吸收了人們的汗味,溫暖了身體。看著這些衣服,我試圖忘記它們和主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只是一件一件翻看、尋找讓我興奮的東西,希望能發現一些昂貴和非凡的款式。

年輕時的簡·凱利一定是個時髦的人,很難想像她那乾癟的身軀能夠穿上衣架上這麼多的時尚衣服。我把一些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日常休閒裙裝挑了出來,這些衣服很好賣出。老太太擁有的60年代酒會禮服種類豐富,這意味著她當年收入在不斷增加,社交生活越來越廣泛。

魯迪·吉恩裡希設計的那件衣服棒極了:嶄新的、新潮的拖地A字形針織裙。衣服上部是低領口的緊身胸衣,繡著棋盤格圖案,紫底上有小小的黑色方塊。從腰身到膝蓋處,也是同樣的花色,只不過尺寸大了一些。從膝蓋到裙邊,卻是黑底紫色方塊。非常時髦,非常有視覺藝術衝擊感。這樣的衣服很輕易就能賣出五六百美元。

這些衣服中,有件性感的沙漏裙看起來挺襯我,寶藍色和我的白皮膚、黑頭髮相當配。如果我能做成這筆交易,我就把這條裙子送給自己當禮物。生日宴會那天穿上它一定完美極了。白色的高跟露趾涼鞋,烈焰紅唇,鮮亮的指甲油,再加上這件衣服,一定會讓人驚艷叫絕。

仔細看過了所有的衣服並做出選擇後,我想了一個報價,希望老婦人會滿意。如果她還有所要求,我會把價格提到一千三百美元,買下所有衣服。我帶了幾疊衣服回到客廳。凱利夫人正坐在沙發上小憩,閉著眼睛,張著嘴。我不知道怎麼叫醒她,只好假裝她還醒著。我說:「我願意掏一千美元。」

老婦人的眼睛立刻睜開了:「買哪一件衣服?」

「不,是所有衣服。」我一邊說,一邊克制住笑意。

「你瘋了?」

「我是在做生意。」我抱起雙臂。

「兩千。」

「一千二,這是我給的最高價了。」

她從一疊衣服裡扯出一條60年代款式的裙子。裙子小巧可愛,有著當時最流行的黑白設計,可惜的是,胸部的位置有一塊顯眼的污漬。

「你不會想要這件的。這曾是我最喜歡的裙子,在一個宴會上,因為一些愚蠢的笑話,我笑得前仰後合,結果紅酒潑在了上面……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

「我可以試著把它弄乾淨。」

「如果你不怕浪費時間的話,隨便吧。」老婦人把衣服扔給我,「一千八,再加上這個大箱子。」她指了指一個老式的平頂皮箱。箱子上有些地方擦破了,還有些陳年的磨損,但只要塗上點兒橄欖油、檸檬汁,看起來應該還蠻不錯的。不過呢,我那邊可沒地方放這個又大又笨重的箱子,現在也沒人用這樣的箱子了。

「箱子裡還有些衣服,」老婦人說,「都是很久以前的衣服了,愛德華七世[2]那會兒的——我又想了想,這些衣服得賣一千九。」

我很好奇老太太在風燭殘年之際,怎麼會在討價還價上還這麼強硬。我說:「我能看看箱子裡面嗎?」

「隨便吧。」老婦人把頭後仰,靠在沙發上,眼睛又閉上了。

我跪在木質地板上,挪開箱子上放著的一沓《紐約客》雜誌,打開了箱子蓋。一股難聞的塵土味兒直衝鼻孔,混合著熟悉的樟腦丸味兒和黴菌味兒。可抽取的頂層架子裡塞著紐扣、一節節的絲帶和帶蕾絲邊的白色絲質手套、一把褪色了但還是很可愛的條紋遮陽傘。

箱子的正中也塞得滿滿當當。放衣服的人一定很聰明——可能是凱利夫人吧——把衣服都放在枕頭套裡,這可是個保護衣服的好辦法。在一個枕套裡,我發現了一些白色的棉睡衣;另一個枕套裡是一些襯裙和貼身背心。有讓人驚喜的收藏:很相稱的狐皮披肩和暖手筒。長毛絨披肩大約有一碼長,狐首和兩隻腳在一端,狐尾和另兩隻腳在另一端。狐首上,黑色的、空洞的玻璃眸子瞪著我看,小小的白牙似乎要擇人而噬。這件披肩的標籤上寫著:紐約第五大道,C. G.岡瑟的兒子。這個標籤會讓衣服增值不少。我把手放進暖手筒,有硬東西碰到我的指節。

好奇怪。

我向暖手筒裡看了看,黑色的緞子襯裡接線處已經有些磨損,後來縫上的針腳並不均勻。有人在這裡面藏了東西?也許是一卷錢?

我偷偷看了一眼凱利夫人。她嘴大張著,正輕聲打鼾。我能查看一下暖手筒裡的秘密嗎?我躡手躡腳地經過房間,拿回了我的新月包。這個褐色的大皮包以前是我媽媽的。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有一次我們逛奧特曼百貨公司,她買下了這個包。幾十年後,我在她衣櫥的最上層發現了它。如今,我不論去哪兒,都會帶上這個柔軟寬鬆的大包,裡面的針線包也一直原封不動。

盤腿坐在大箱子旁邊的地板上,我找到了老施拉夫特牌糖果罐,拿出了裡面的縫紉用品。我用拆線刀剪開了暖手筒裡的針縫,這樣就把裡面藏著的東西取了出來:黑色的皮革本。

本子的封面上,用整潔的連筆字寫著奧莉芙·韋斯科特的名字。我翻了一下,發現這是本日記。它為什麼會被縫在暖手筒裡?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好像我以前也做過這樣的事,就在這個房間裡。我不再亂想,開始讀第一則日記。

1907年9月18日

很多年前我就有了這個日記本。快到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給了我這個本子,但我一直沒打算用它。現在我二十歲了,終於有些東西可以寫了。今天,我是個正式的紐約人了。父親掌管著第三十四大街上的伍爾沃斯公司,我們家也搬到了位於第二十九大街和麥迪遜大道拐角的酒店式公寓樓裡。這棟樓相當宏偉,相當時髦:有長途電話、全天電力供應、冷熱自來水、蒸汽供暖,還有奢侈至極的每日客房清潔服務。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我還想繼續讀下去。年輕女子的曼哈頓冒險故事對我始終有誘惑力。我想問凱利夫人能否把這本日記借給我,但如果她不肯,怎麼辦呢?她知道這裡藏有一本日記嗎?拿走它,看完了日後再歸還,也許更簡單,於人於己也沒什麼壞處。

回過頭,確認凱利夫人還在睡覺,我悄悄把日記放入我的新月包裡——這樣做太衝動,太不體面,完全不像我平日裡的所作所為,那一刻我好像有點兒著魔。

放好日記後,我又回到大箱子前,繼續挑選衣物。在儲存之前,每件衣服都經過了很好的洗燙,都保持了原樣,不潮濕,沒有衣蟲,衣服看起來都很好。那件白色蕾絲茶會禮服應該賣得出去,現在不少女孩喜歡拿這樣的衣服做結婚禮服。但其他幾件衣服應該吸引不了我的主顧。長裙又大又笨重,寬鬆的白色女式襯衫可不能襯托現代女性的苗條身姿。在最後幾個枕頭套裡,我發現了一件最別緻的衣服:鑲著紫色肩帶的華麗綠緞子裙。我把衣服拿起來欣賞。

「這衣服保存得還是那麼好。」凱利夫人突然說話,嚇得我差點兒心跳停止。她嗓音尖厲,完全聽不出來是剛醒來。

「沒那麼好了,」我回應說,「衣服的料子太脆了,袖子下面的那些汗漬也清洗不掉了。」

「你能立馬穿上這衣服,風風光光去廣場飯店赴宴呢。」

「如果廣場飯店沒有關門改建的話——它將要變成一座酒店式公寓了。」

「這世界真是在急轉直下啊,」凱利夫人說著,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幸好我就快離它而去了。」

我同情地歎息,準備向她說出我的決定。那些20世紀20年代以前的衣服現在更適合展覽,而不是穿在人們身上。把身體放進這些衣服裡,會損傷衣服脆弱的質地和裝飾,這太殘酷了。我可不會讓主顧試穿它們。「我一般不會儲備這樣的舊衣服,雖然我很喜歡這一時期的衣服,但我覺得不會有客人來買它們。」

我更喜歡處理30年代到60年代的衣服,其中有幾款深得我心。我對迷你裙、搖擺靴、黑色緊身女褲特別著迷。有意思的是,這樣的風格留有父輩的印記,有著懷舊的迷人氣息。60年代以後的時尚就再也不像當初那些年給我那麼深刻的印象了。整個70年代幾乎都被滌綸毀掉了。我覺得,滌綸的生命力就像蟑螂一樣,會一直毒害人類的時尚風格,直到全球變暖或者下一個冰川期將人類毀滅——還不知道哪一種情況會先出現呢。

「給我兩千,所有衣服歸你。」凱利夫人說,「到此為止吧。」

價格怎麼會到了兩千?「不好意思,這價格不行。」

「你是說這些可愛的衣服不值這麼多?雖然它們可能有點兒舊……」

「值這麼多——可能還值更多。只不過這些衣服已經不大好穿了。我們這樣辦吧。我用一千二買你其他的衣服,這個大箱子裡的衣服放在我的店裡寄售,賣出去了,我們分成。大箱子呢,你自己留著吧,我那邊沒地方放它。」

「怎麼分成?」

「六四開。」

「我六?」

我笑了:「我六。」對這一點,我可不會讓步。

「好,就這麼定了。」凱利夫人說。好像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一下子成了無用的垃圾。「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衣服了。」

「在我走之前,我會為寄售的衣服列一個單子,需要你在有關條款上簽名表示同意。」

「好吧。」凱利夫人拿起電視遙控器,「你動手做吧。」

在她看《觀點》節目的時候,我將大箱子裡那些愛德華七世時代的衣服列了個清單。做完後,我把單子遞給她,還給了她一份協議和一支筆。她戴上眼鏡,逐字逐句讀了協議裡的內容,並簽上自己的名字。她沒有檢查那份衣服清單。

「還有件小事,」我對她說,「能不能把剩下的這些衣服送到我的店裡去?」

「我會叫我孫子來做這事兒。」

「太好了。」我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包,以防她看到裡面藏著的那本日記。我把沙漏裙、有污漬的A字形針織裙、狐皮披肩和暖手筒放進包的上層。「等您孫子來了,我把錢款支票給他。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

「我知道你的店面在哪兒。」凱利夫人說著,意興闌珊地和我揮手。

「那,就這樣吧。」我走出了房間。很明顯,她不會向我道別。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結束這次會面。「很高興見到您。」

門外,絡腮鬍男人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我想打開前門,但門鎖著。我拉開門栓,還是沒打開。他這時出現了:「我幫你開門。」

「不要緊,我能打開它。」但門還是緊緊關著。

絡腮鬍男人把門栓拉回原位,門開了。「就這樣。」

「謝謝。」

「保重。」他說。

我點了點頭,說:「你也是。」

我向著長廊盡頭走去,經過那一排印象派招貼畫,走到電梯口。在我身後,絡腮鬍男人關上了大門。

[1] 救世軍(The Salvation Army),國際性宗教及慈善公益組織。老太太此處是在開玩笑。——譯者注

[2] 愛德華七世,英國國王,1901年到1910年在位。——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