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熔爐 > 100 >

100

海水從蘆葦叢之間的水路進入陸地,碰撞到船舷後發出啪啦聲。只有這聲音暗示著海洋的存在。月光之下,蘆葦叢一片廣闊。在蘆葦叢的盡頭,是地球上最龐大的事物——海洋。

姜仁浩坐在堤防上。身邊是兩隻剛剛喝完的空燒酒瓶。夜晚的風變涼了,從蘆葦叢吹了過來,輕撫著他的後腦勺,激起他一身的雞皮疙瘩,喚醒了他麻痺的感覺。他掏出香煙盒,只剩最後一根煙了。他坐在這裡已經抽完了一整包煙。

偶爾就會經歷像那天在法庭發生的事。事情會突然翻覆,就像海潮將海底攪亂,顛覆了存在本身。以為已經遺忘的過去,就像幽靈一樣出現,不管喝了多少酒,喝得醉醺醺時,心裡都有一個人頑強地丟出問題。一路走來留下了不少鮮紅的傷口,沒有治療,散發出惡臭味。

他不曉得明天該怎麼去學校見同事和同學?涼風吹拂,他卻有燃燒的感覺,像用冰冷的腳丫踩在熱騰騰的柏油路上,腳底非常滾燙。身為對學生性暴力讓學生間接致死的老師,他遭指指點點的畫面不分晝夜在他眼前出現。想到要面對聰明伶俐的妍豆、妍豆的父母和民秀,他就覺得驚恐。還有在辦公室坐在他旁邊的樸慶哲老師,用尖銳的眼神敵視著他。光想到這些眼神,他的身體彷彿已被碎屍萬段了。他將自己融入黑暗和潮濕中,蜷縮著,讓身形愈縮愈小。

現在只能回到住處,打包行李丟進車裡,然後遠走高飛。然而就算要離開,就算下定決心,卻又無處可去。即使回首爾家裡,妻子又會用霧津的事來大做文章。回到那裡還要費力解釋,留在這裡似乎還好一點兒。嘗試辯解只會徒招侮辱,罪行依然明確。無法向前走,也無法向後退。他耳邊響起陣陣低語:讓黑暗籠罩,走進海裡,永遠沉睡,或許會更舒服。

他慢慢地想起那些日子。晚春,不,還是初夏呢?總之氣溫突然上升,異常炎熱的天氣。他的部隊再次發佈了甲級緊急命令,外出、外宿和外電全部禁止。他知道明熙這個週末會來到部隊前等他,明熙去年考大學失利,今年還要重考。可是當時他的心思都放在找他麻煩的長官身上,為了不讓自己變成殺人犯,他每天都要拚命壓抑自己。在酷日下行軍時,他總要和自己來一番唇槍舌劍——你這狗娘養的,去死吧!殺了你!去死吧。不久後他收到明熙寄來的充滿憂鬱情緒的信。父母對於沒考上大學的她,每天都投以輕蔑的目光。考上知名大學的哥哥和姐姐也這樣看待她。還有上次和父母吵架時,她丟出了炸彈宣言,說要放棄上大學,準備嫁人,跟難以置信的父母提到了姜仁浩老師這個名字。還說下次放假時拜託他去見她的父母。他對結婚一事也像她的父母一樣覺得太難以置信。二十五歲,身為大韓民國陸軍步兵,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的未來;這個未來若要再加上一個明熙,實在太難了。因此明熙來找他時,他借口生病沒有去會面。明熙第二個星期又來了,他還是沒出去。她寫了更多信,是悲傷沉重的重考生的信。他沒有回信,只隨便看一看,就撕成碎片丟在廁所的垃圾桶內。有一天他收到了明熙的最後一封信,說考大學再度落榜,語氣意外冷淡。他以這份冷淡為借口,認為自己忘了她也無所謂,減少了一些自責,偶爾也祈求她可以得到幸福,就是這樣。可是當他退伍後,巧遇的學校老師捎來消息,說她在那一年秋天自殺了。

夜晚的風輕拂過他的脖子。他握著空煙盒望著黑暗,黑暗之中浮現出一個影像,那是明熙的臉。現在回想起來,她的臉就像他現在的學生一樣年輕。不曉得當時自己的臉是不是也一樣這麼年輕。她留著學生頭的臉像氣球一樣大小,在黑暗之中緩慢飄浮。他望著這個影像,久久觀看。為了念出她的名字,雙唇觸碰的瞬間,全身有種被擰乾的痛楚向他襲來。他這才瞭解,從明熙在烈日下的營區大門等待他的那天起,他肋骨深處的罪惡感已經開始成長,長期在他的內臟空隙內長大,長成霉黑色的腫瘤,這腫瘤的名字就叫作張明熙。這名字從他丹田下湧出,衝撞他的肋骨,燒灼他的喉嚨,從他口中吐出——

「明熙……對……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