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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你看起來有條有理的,怎麼會這麼迷糊?上次來我們警局時也是鑰匙沒拔就下車了?你這個體型嬌小沒什麼重量的小女人,怎麼這麼迷糊?這樣可以和霧津有錢有勢的人戰鬥嗎?」

聽到姜督察的話,徐幼真沒回答,繫上安全帶說:「麻煩請載我去霧津大學醫院。」

「怎麼?新政府上台,警察也再次微服出巡了嗎?」她語帶諷刺地說。

姜督察大笑。

「不要這樣!身為民眾的枴杖,這是難得為民服務的機會。」

姜督察就像老練的駕駛員一樣熟練地開著車。如果被紅燈擋住,就假裝轉彎,然後再往前開。有一次綠燈快要變紅燈了,也勇往直前,差一點兒就和左轉的車子相撞。徐幼真想,在濃霧中快速前進的車輛,這大概是霧津唯一的一輛吧!

發現徐幼真緊張地抓著窗戶上方的輔助把手,姜督察說:

「不要害怕。我開車二十年從來沒出過車禍。你可以相信我,在霧津沒人敢這麼說。有人問我怎麼可以這樣,我回答,如果長時間體驗過霧,就會看得見前面。對於那些認為世界一定要透明澄淨的人而言,霧就像障壁。反之,如果接受世界本來就有霧的話,反而會覺得沒霧的日子是意外的禮物。這麼一來,反倒會感覺沒有霧的日子比較多,不是嗎?」

他總是在千鈞一髮之時闖過一個又一個交通信號。

「這樣開車才能抓到違法亂紀的人。如果守規則的話,根本不可能抓到……」

看徐幼真始終保持沉默,姜督察不好意思地說:

「我看你好像很急所以才開快車,是不是小孩兒生病了?」

出乎意料誠懇的語氣,徐幼真這才開始正眼看姜督察。

「你怎麼會知道?」

「我姜某人連在霧津海洋上放屁的人都知道,可以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我在霧津不是那麼重要的人。」徐幼真將視線轉回前方,簡單地回答。

姜督察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看著她。

「我從之前就想告訴你,叫你適時地放手。徐幹事你知道自己捲入什麼事件嗎?你知道自己在跟誰斗嗎?我聽說你父親是維新時期非常有名的徐甲東牧師……我高中時很尊敬他,不過已經太久,想不起來了。我還記得他在《麥穗》雜誌上寫過大衛和哥利亞的戰鬥故事。不曉得我記得對不對,不過我想他是說過不停地用雞蛋敲石頭,最後石頭也會裂。總之,你是不是對於大衛和哥利亞的故事非常有信心?大衛和哥利亞的故事之所以有名,是因為這是開天闢地後第一次的戰鬥,是不是?」

徐幼真雙手交疊,聽著他說話,心中後悔坐上這輛車。而霧,到處都是厚實的霧。

「喂,我現在是在跟說謊的人戰鬥。孩子受到傷害,我們舉報那些傷害孩子的人,就是這樣。」

姜督察因她的發怒回嘴笑了起來。

「那樣的話,你就要和霧津全體市民戰鬥了。在這裡大家都說謊,彼此掩護。市議員和做土木工程建設的小叔,駕照考場職員和醫院院長夫人,特種行業的老闆娘和警察局局長,俱樂部的無名歌手和寂寞的太太,有夫之婦和牧師,老師和教材出版商,市教育廳和學校校長,人人互相掩護、說謊。他們想要的不是正直,不是誠實,什麼都不是。偶爾他們也可以放棄更多的財產,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沒有改變。大家能視而不見,人人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只要一兩個人退讓——他們把這個叫作退讓——世界就會安靜祥和。可是你插手了,攪動了他們的生活,要求改變。他們最討厭改變了。」

「你現在到底希望我怎樣?如果你再繼續講,我就要下車了。」徐幼真覷了他一眼,比較禮貌地說。

姜督察說:

「你聽我說。徐幹事認為在法法官大人能夠帶來正義嗎?你知道什麼叫前官禮遇嗎?黃大律師因為約定可以拿到首爾江南的一間辦公室和一切設備,所以才來到這裡。你知道那是多麼龐大的巨款嗎?這個人是霧津秀才,他不是笨蛋,你以為他不懂那些人的性暴力、蹂躪聾人的事嗎?才不呢!黃大律師也很苦惱。他判斷為了社會正義,犧牲幾個聾啞學童可以讓故鄉發展;換句話說,為了大義,這是正確的。法官?這些人彼此是大學同學、學長學弟、老同學、妻子的叔叔、高中同學的親家、女婿的恩師。至於負責本案的檢察官呢?在霧津的任期只剩下六個月,如果不小心惹火了某些人,那麼回到首爾和妻子孩子相聚的計劃就完蛋了。這些人從出生到現在,都是在分數、分數、分數,競爭、競爭、競爭當中勝過別人,才爬到今天的地位。因為一分之差,朋友成了浪人,自己成為法官。可是他們會為了幾個智力障礙的聽障者,讓妻子的叔叔、大學同學的親家、女婿的恩師、丈人的學弟難堪嗎?就為了找回正義和真相?你覺得對於這些人而言,學院的校長和殘障者的人權是一樣的嗎?」

徐幼真用有點兒驚愕的表情看著姜督察。姜督察這才發現自己舌頭太長,說了太多話,又彷彿內心遭到譴責一樣,緊咬著下嘴唇。

「你現在,是給我……忠告嗎?」徐幼真這樣問。

姜督察的語調變得柔軟。

「算是吧!抱歉我離題了。會說這些話,是因為你和我很久以前過世的妹妹同年紀,你父親是徐甲東牧師也是不久前……」

她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出乎意料的話。她有點兒困惑,不曉得這代表什麼意思。

「你的行為太過……該怎麼說呢?為什麼放著好走的路不走,一定要過得這麼辛苦,像笨蛋一樣。這種愚蠢的想法或是愚蠢的行為,就像是剛當警察的菜鳥前一兩年的想法,是二十幾歲應該要放棄的東西。結婚之後,生了孩子,父母親生病之後,不應該再愚蠢了。可是你,離婚了,孩子生病了,你還這樣做……真是不可思議。再加上你不是男人,是女人!」

徐幼真沒說話。姜督察接著說:

「我雖然喜歡女人,只要看到漂亮的女人就無法自拔;而我看過的女人,還有人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願意參與犯罪,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管。有時我想,你又不是很漂亮,怎麼會有這種膽量過生活。尊敬女人這種事,我在小學一年級就當它不存在了。當時有個女老師因為我們家很窮,母親從沒有帶一點兒小禮物到學校孝敬她,經常在其他孩子面前讓我丟臉,不然就打我。所以我實在很好奇。我不瞭解你,不過你好像並沒有從政的想法,你該不會是想要用這種純真的方法改變世界吧——」

「喂——」

徐幼真盯著在紅燈前踩剎車的姜督察,打斷他的話。然後垂下眼簾,看著起霧的街道,緩慢而清晰地說:

「想改變世界的想法,從我父親死後我就放棄了。我現在只是為了不讓別人改變我而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