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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徐幼真坐在姜仁浩住所大樓入口的樓梯上。象牙白風衣外套上的白圍巾就像投降的旗幟在風中飄揚。她看到他走過來,從樓梯上起身。

「你還好嗎?」

他簡短地回答「嗯」,就朝著入口走去。

「姜老師,仁浩啊!我們談一下吧!」

「我現在很累,以後再說……」

他走上樓梯,感覺到她跟在身後。他沒回頭,停下來說:

「你想被拍下照片,放到網絡上嗎?」

她沒回答。突然間,他湧上一股怒意。

「這樣是希望妻子跟我離婚嗎?」

他的聲音超越想像的激烈洪亮,撞擊在灰漆斑駁掉落的庶民大樓的牆上,回聲震耳。

徐幼真沒有說話,他這才回頭看。她站在兩級樓梯下看著他,露出無可奈何的悲傷表情。他對於自己失控的大喊大叫感到抱歉,只好轉身走下樓梯到中庭。中庭也被霧籠罩了,潮濕陰冷。兩人坐在長椅上。霧的威力遮住了光線,微弱的單盞路燈以「好歹我也是燈」的表情站立著。

姜仁浩打破了沉默。

「我的父親是小學老師。現在回想起來,在樸正熙政權下供應我和姐姐念到大學畢業,父親要對多少的不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將多少的自尊丟到垃圾桶裡面。可是這個姜仁浩對於教職沒有太大的興趣,只不過是為了混一口飯吃才來到霧津,結果卻化身為鬥士。我想我的父親一路走來是如此畏怯,但也因為這樣,我才能順利完成大學,沒吃什麼苦頭地走到現在。可是徐學姐,你父親是清廉、正直、知名的牧師,你說他過世後,你們才貧窮辛苦地過日子。我不曉得。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願意戰鬥,可是我們世美……我沒有勇氣為了守護不怎麼了不起的正義,讓我們世美變得可憐不幸。那個孩子總有一天會看到今天網絡上登的故事,我身為孩子的父親,如果傚法徐學姐的父親那樣——」

徐幼真轉移話題,語氣冷淡。

「剛才你走了之後,我接到消息說天空生病了,我去了一趟霧津大學醫院急診室。」

姜仁浩才剛點上一根香煙,聽到這個消息,他煩躁的表情瞬間僵住。

「這個孩子每次只要去醫院,至少都要住院三個月,還好這次只是感冒,打針吃藥後就退燒了。我母親也受驚了。天空吊點滴,我拜託醫生也幫母親打點滴。現在我母親和天空都睡了,想說跟你一起吃個晚餐,我看你家的燈沒亮,所以就在這裡等。」

「你女兒沒事那真是太好了。很抱歉,我現在吃不下。」

她嘴角上揚了一下。

「是啊!我也是。」

她抬頭望著天空。

「仁浩——琉璃的奶奶也簽了和解書。」

姜仁浩一驚,手上的香煙差點兒掉到地上。徐幼真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夜空,像鬼魂披散著一綹綹白髮絲的霧,在虛空中擴散滲透。他的眼前浮現了琉璃家鄉下的房子。用塑膠布覆蓋的屋頂,屋內有人久病的氣味,琉璃的奶奶像耙子一般的手……

「可是不能怪琉璃的奶奶。」

姜仁浩無力地用手抹著臉。

「檢察官說,不曉得是幸還是不幸,因為琉璃有智力障礙,就算有和解書,起訴依然成立。但我們要有心理準備,這一定會對判決造成影響。」

徐幼真慢條斯理地繼續說:

「我本來想追問檢察官,為什麼孩子長期以來遭受性侵,只因為一張和解書就放過犯罪者……後來想想便作罷了。檢察官沒有錯。對吧!檢察官也沒叫他們寫和解書,只要有和解書就沒有刑責的法律也不是他立的法。他只是盡忠職守罷了。」

她自己想想也覺得太離譜,笑了起來。

「很可笑吧?所有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誰要為這些事情負責?姜督察是延誤調查,也不是不辦,只是慢了點兒,還有點兒不積極罷了。黃大律師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前官禮遇,和他的無數同學和學長學姐一樣,使用這唯一一次機會。聽說他是偉大的法官,因為清廉,沒存到什麼錢,以後要轉任律師,在首爾江南的法院前大樓開個事務所。這個費用對清廉的法官而言是一筆巨款。他拒絕富貴,二十年來為國家奉獻,應該有資格領取這樣的獎金。不,就算不是物質的理由,對他而言,他也只是保護五十年來負責霧津福社的李江碩兄弟。或許是判定可以替自己的故鄉霧津做一些偉大的事,所以不能因為幾個殘障兒童,就讓長期以來慈愛學院的奉獻化為烏有,毀了霧津名人和霧津的名譽。

「婦產科醫生也是一樣。不可能因為精神狀態不佳的少女的處女膜破裂,就將同學的丈夫,也是霧津高爾夫球場上常碰面的人,推進被大眾侮辱的深淵之中。她不必用自己的眼睛目睹強姦現場,也不必將血流如注的孩子帶去醫院。樸老師和潤慈愛實際上很喜歡校長和行政室長,認為這是在污蔑他們崇高的人格。對,只能這麼想。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父母簽和解書起訴就無效的法律,並不是檢察官立的法;法官也無法審理檢察官不起訴的事件。可是在這裡姜老師做錯了一件事。對學生施加性暴力,不,不管事實的真相如何,最後她自殺了;還有和我經常深夜待在同一個房內,兩人可能有姦情。這是嚴重的錯誤。這宗案子到頭來揭發的唯一真相,是發現姜仁浩實際是個壞人。」

說完這話,徐幼真笑了。他笑不出來。

「可是啊!我愈來愈不瞭解,這案子又不是意識形態,也不是哲學問題,只是污穢的性暴力問題,為什麼有這麼多聰明人願意赴湯蹈火呢?」

姜仁浩回答:

「我也判斷錯誤了。我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常識,非常簡單,誰曉得竟會變成如此沒意義的戰鬥。」

徐幼真露出苦笑。

「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繼續這次的戰鬥。不是為了和他們戰鬥,是為了妍豆、琉璃,還有民秀。為了海洋、天空,還有世美。也是為了剛剛在霧津大學醫院看到的剛來到這個世界、安靜沉睡的新生兒。也為了我父親……嗯,今天為什麼老提到我父親……姜老師,我想明確告訴你,我從來不曾因為我的父親而變得可憐或不幸。如果你要說貧窮,那在我們這個腐敗的國度,貧窮就是想要好好表現卻遭到解雇、事業失敗、幫人作保不幸破產;要不然就是生來就貧窮。就算我父親依附政權布道,也不能保障我們不會貧窮。早年失怙,這是古今許多孩子的命運,他們的父親可能是遭受嚴刑拷打而死、因病去世、意外死亡,或者自殺。我父親的生命和死亡讓我經歷了半數人類不得不經歷的貧窮,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卻反而讓我成為高貴、讓別人為之驕傲的人。因為我的父親,我才不至於成為單親家庭長大的乖僻女孩兒。如果說我曾覺得自己可憐不幸,那就是我明知不該,卻選擇和現實妥協的時候。」

姜仁浩的脊背起了雞皮疙瘩。他能感覺到,她問了自己多少次這樣的問題,自己的內心有多麼混亂衝突,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走了多少路,才下了這樣的結論。

「姜老師,雖然很辛苦,讓我們一起努力吧!努力到最後吧!就算法庭行不通,還能站上街頭,還有輿論媒體!我不能把孩子丟給那些豺狼虎豹。姜督察這樣告訴我:對法官、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而言,學院理事長家族的人權和耳聾孩子的人權是一樣的嗎?還說我們絕對贏不了。是嗎?很好。就算對於法官、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而言是不一樣的,但是對我們而言,理事長的人權和耳聾孩子的人權都一樣,沒有一米或是一克的差別。我要為這個戰鬥。」

徐幼真說完後伸出手,用一種徵詢的表情。

姜仁浩專注地望著她,不得不伸出手來,兩個人堅定地握了握手。握手時看見他沒有自信的表情,她嫣然笑了。

「我啊,只要想到以前你在學校時說我總是對的,而你覺得很有負擔,就經常捧腹大笑。」

終於,兩人一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