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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抵達琉璃家附近時,秋天的太陽已經逐漸西下了。掛在玻璃窗上的導航系統經過沒鋪柏油的道路時,隨著車子搖搖晃晃發出咯咯聲。終於找到地方時,兩人反倒有些茫然。

向右邊五度傾斜的屋頂用塑膠布覆蓋,塑膠布上再用石頭和雜物固定著,只要風一吹來就辟啪作響。如果吹起更強勁的風,塑膠布似乎會被整個吹走。乾瘦的黃狗,晃動著四隻腳中間干扁的奶頭,穿越庭院。這條狗似乎很少見到人,來到兩人周圍嗅味道,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回到原位躺下。

「有人在家嗎?」

姜仁浩打開要彎腰才能進入的大門,這時突然衝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有人長期生病的味道。他看到有人蓋著棉被躺在黑暗之中。此時有個駝背的老婦人拿著一隻鋁碗,裡面裝滿胡瓜走到庭院來。老婦人在姜仁浩和徐幼真自我介紹後,露出尷尬的神情,姜仁浩察覺到似乎有什麼事不對勁兒。

兩人將帶來的豬肉和餅乾放好,坐在琉璃家窄窄的簷廊上。

徐幼真開口說:

「您應該還記得上次我們有位幹事拿著起訴書來拜訪您,琉璃發生這種事,您應該很痛心吧!」

老婦人聽著徐幼真說話,從裙子裡找出香煙,姜仁浩快速幫她點火。老婦人用像蠶寶寶般佈滿皺紋的手拿著煙,吐了一口煙。

「身為琉璃的老師,我真希望能說些什麼。琉璃已經好點兒了。總之現在才來拜訪您真的很抱歉。」

琉璃的奶奶聽著姜仁浩說話,出神地仰望著天空,開口說:

「你們看,我唯一的兒子這個模樣,媳婦生下聾子後就跑了。兒子身體健康的時候,我們還在城裡開了一家餐廳,勉強過日子,現在連這樣都沒辦法,兒子生病了只好回到山谷裡來。原本活著的日子就沒有一天過得舒服,上次又有一個年輕人來說琉璃發生的事,叫我簽起訴書,從那天起,活著就像鬼一樣可怕,令人生厭。」

抽著煙的老婦人的嘴唇開始顫抖。煙灰色的上眼皮向下垂,幾乎要蓋上細小的眼睛,眼裡凝結了魚鱗般的眼淚。

「天下的大壞蛋……」

老婦人用裙角擦拭眼淚。

「有點兒難以啟齒,不過加害人那邊有人過來找您嗎?這些人現在正在接受審判,如果簽了和解書,這件事就一筆勾銷了。我想您也知道,這樣的話,琉璃只能和這樣對待自己的壞人一起生活了。」

老婦人意外地露出淡淡的笑容,望著徐幼真。

「那些人已經來過了,說如果我願意的話,願意讓琉璃念到大學畢業,還要出錢給琉璃的父親治病。」

果然料想得沒錯。老婦人又笑了。

「我問他們要給多少錢。他們說,奶奶您想要多少就給多少。足以讓琉璃一家人無後顧之憂地過個幾年的數目。這是天下的大壞蛋說的話。」

瞬間姜仁浩的背上掠過一陣寒意。提到壞人說的數目時,老婦人的臉上並沒有充滿憤怒,反而有種像是在述說她一輩子都不能觸及的星星的故事。

「是啊!這些人真的很糟糕。奶奶應該很傷心吧!」徐幼真附和著說。

姜仁浩將視線轉向孤零零的房子前延伸的玉米田。已經乾枯的玉米稈就像幽靈一樣站立著,也像是失魂落魄的殘兵敗將。老婦人再次將裙子撩起,擤了擤鼻涕。

「我一生就算辛辛苦苦地工作,也很難安心吃一口飯。不,只有債台高築。失敗者的病只會拖累貧困的後代,醫院裡的那些人只會追著要錢,可是卻治不好病。我們琉璃……老師,我雖然學識不多,也什麼都不懂,可是想到孩子有多痛苦,多難過,有多害怕,就算我現在追過去抓住這些傢伙的陰莖和睪丸,用力扯下來,都不足以洩恨。這樣做是要殺了我這個老人。我都知道。只有貧窮和什麼都不懂的兒子還嫌不夠,又生下了有病的孫女,這些我都知道。」

姜仁浩聽著老婦人的話,聽到了傾斜屋頂上覆蓋的塑料布隨風晃動的聲音,也聽到了為了不讓塑料布飛走,壓住的石頭和雜物發出的碰撞聲,像琉璃家被詛咒貧窮的旗幟,發出微弱飄揚的聲音。他記得前往民秀家的海域發佈了風浪警報。他記得徐幼真說,這個時候會懷疑真的有老天嗎。小時候母親也說過同樣的話:可是現在姜仁浩想,可能沒有可怕的老天吧,這才可怕。

「我怎麼能夠賣掉我的孫女,去付她爸爸的醫藥費呢?人不能這樣做,這樣不行。可是老師,這些人是這樣說的。事到如今,趁這個機會將孩子的父親送到首爾醫院,還能讓琉璃上大學,這樣也不賴。老師,我明明就說不行了,可是那些人走後,我卻經常聽見……那些聲音。老師,我的兒子和孫女聽不見的聲音。我的耳朵卻經常聽見。」

回家的路上,很快就天黑了。黑暗就像禿鷹抓走小雞一樣,覆蓋了整個山谷,徐幼真的小車在路上搖搖晃晃,終於開到大馬路上。回程時兩人都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