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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星期五,又到了開庭日。

這一天檢察官的證人是全民秀和姜仁浩。姜仁浩上完早上的課回到教務室,這時手機響了。是徐幼真。

「下午開庭時不用帶民秀了。」

姜仁浩感覺自己的眼前有一幕黑色的布幔「咻」地放了下來。

「貧窮就能這樣嗎?因為貧窮,一個孩子死去,另一個孩子也不成人形,貧窮就能這樣嗎?從對孩子伸出魔爪的人那裡拿錢,簽和解書嗎?貧窮的話就不是父母嗎?這像話嗎?姜老師,你想想看,在這種父母身邊成長的孩子,要被欺侮到什麼時候?活著也很憤怒,憤怒得快要死去了……」

徐幼真快哭了。說來也真奇怪,這是民秀和樸寶賢之間的事,可是學校為什麼出面呢?只因為樸寶賢沒有錢,只能忍受開庭前在走廊上打磕睡的義務辯護律師嗎?是學校籌錢送到民秀家的嗎?為什麼只有民秀……

「徐學姐,你冷靜一點兒,真奇怪,為什麼民秀……這跟李江碩兄弟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

「我們也很懷疑。可能是和民秀弟弟的死有什麼牽連吧!如果不是這樣,李江碩兄弟怎麼可能會出面?姜老師,該怎麼辦?倘若琉璃的奶奶也簽下和解書,那就完蛋了。有可能會這樣嗎?」

掛了電話後姜仁浩望著窗戶外。貧窮,他從未真正經歷過貧窮。身為小學老師的父親非常踏實,母親也很節儉。即便不能每次都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也沒有餓過肚子。以貧窮為理由,就可以用錢和幾塊麵包換取人類的尊嚴嗎?

抬起頭來,民秀正走進來。這個孩子以為自己要站到證人席上,所以來找他,在看見旁邊座位上的樸慶哲老師時卻停下了腳步。在這一刻,他瞭解自己有多麼厭惡樸老師這些人,他們這些年來對溫馴的孩子施加殘忍的暴力。強烈的厭惡伴隨著憤怒,不停吞噬著他、唾棄著他。而現在,他得告訴這個孩子,你的父母簽了和解書,而且不追究任何民事刑事責任。

他將民秀帶往餐廳的方向。

同行的民秀望著姜仁浩。眼神對望的瞬間,民秀開朗地笑了,聽覺障礙兒童才會有的寧靜和溫柔的微笑。那微笑是信任的微笑,也是托付的微笑。他的眼眶突然變得溫熱。突如其來的感情,讓他咬緊牙關,然而喉嚨湧出更多溫熱的東西。他突然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背叛孩子。他覺得更厭惡了,因為不能背叛孩子,代表是有可能背叛的。姜仁浩用手臂摟住民秀瘦弱的肩膀,用力抓了抓,比著手語:

——對不起,民秀,你的父母原諒了樸寶賢老師。

民秀的臉僵住了,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眼睛閃爍,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我的父母不識字,怎麼會有這種事……

姜仁浩和民秀面對面站著。民秀的父母有聽覺障礙和智力障礙。聽說是住在隔壁的叔叔照顧他們。該怎麼說明不識字也能和解呢?就算不識字,只要有錢和印章,所有事情都能搞定。

——那些人去拜訪你們家,苦苦哀求,請求原諒。民秀的父母是善良的人,沒辦法討厭別人的那種人。

姜仁浩艱辛說道。民秀緩緩地低下頭。

——那些在監獄裡的人,他們得向我和弟弟請求原諒,要說自己錯了。不是這樣啊。這才不是原諒。殺死了我弟弟,怎麼能被原諒?

民秀的雙眼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姜仁浩搖搖頭。原諒,這不是原諒。真的不是原諒。原諒不屬於弱者,原諒屬於心靈富裕的人。原諒並不是對於罪惡、不公不義、暴力和侮辱視而不見。判刑之後才可能原諒啊。身為老師,他卻無法這樣告訴民秀。

民秀開始比手語:

——不可能。我這次出庭不管有沒有人問,一定要說殺死永秀的那傢伙做了什麼。他在浴室做!在廁所做!如果我們不聽他的,就打我們,他脫掉我和弟弟的褲子……嗚嗚!

民秀大叫著發出怪聲,將手臂上的T恤往上卷,露出自己淤青未退的手臂。姜仁浩緊握著民秀的雙手。民秀掙扎著似乎要立刻奔跑到海邊,從懸崖上縱身一躍。他消瘦的臉頰上滿是淚珠。

姜仁浩抱住掙扎的民秀。對不起,他呢喃地說。對不起,民秀。這絕對不是你父母的錯。這絕對不是父母的錯。他的耳邊響起了琉璃奶奶的聲音:

「老師,這些人是這樣說的。事到如今,趁這個機會將孩子的父親送到首爾醫院,還能讓琉璃上大學,這樣也不賴。老師,我明明就說不行了,可是那些人走後,我卻經常聽見……那些聲音。老師,我的兒子和孫女聽不見的聲音。我的耳朵卻經常聽見。」

民秀在他的懷中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