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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是火車意外。霧太濃的日子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教務室坐在姜仁浩隔壁位置的樸慶哲老師這樣說。

「可是一名學生死了,學校實在太……」

想說「安靜」這個詞,可是又閉上了嘴。他覺得「安靜」不適合現在的狀況。他短暫地思考該如何表達。太過泰然,太過平靜,太過古怪……他想到「古怪」這個詞語,心中首次承認這是他對慈愛學院的印象。

「學生們說了奇怪的話。昨天死掉的孩子,不是意外死的……」

「你第一次來這種學校吧?」

樸老師的問題讓他無話可說,對方的語氣相當冷淡,投射過來的目光有著顯而易見的輕蔑和憐憫。不,昨天抵達霧津後,自己變得太敏感了。要正面地思考!正向的力量!他想著妻子喜愛的座右銘,不知不覺對樸老師露出無可挑剔又生澀的笑容。

「你以後待在這裡就會知道,所有殘障人士當中,受害意識最強的就是聾人了。他們的特性是除了自己人以外,不相信其他任何人。如果說使用相同語言的是一個民族,他們就是用手語的異邦人。雖然跟我們長得一樣,卻是另一個民族,這樣你懂了嗎?另一個民族。語言不同,風俗也不同……謊言也是他們的風俗之一。」

樸老師的話就像推開想要握手言和的他,散發出冷若冰霜的氣息。就像昨天穿越濃霧瀰漫的隧道時一樣,他的背上起了雞皮疙瘩。樸老師的臉孔和仰望著他的少年那沼澤般的瞳孔交錯重疊,那眼神雖說很短暫,卻閃現著想向他傾訴的急迫懇求。

「聽說你是首爾人,聘用教師,也就是說在一段時間後會離開此地。你似乎不像是能留在此地的人。」

盯著電腦屏幕的樸老師說完後,回頭看著姜仁浩。雖然很尷尬卻是事實。他倉皇失措,吞吞吐吐地回答:

「這個嘛!既然都開始了……」

當他看見樸老師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後便不再說話了。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妻子。他走到教務室外接起電話。上完課後的學生,穿著簡單的服裝坐在操場角落的長椅上。他離開校舍,走到操場的盡頭。

「怎麼樣?上課還順利嗎?練習的手語派上用場了嗎?」電話那頭傳來妻子開朗的聲音。

他簡短地回答:「嗯!」

對於過去六個月以來每天只買黃豆芽,一次煮黃豆芽湯,下一次煮黃豆芽飯,隔天又煮黃豆芽湯的妻子,他無法開口提出「五張小張的」;倒是妻子先開口提起了:

「你聽說學校發展基金了吧?我拜託親戚今天匯到你戶頭了。」

姜仁浩當時已經走到了操場盡頭,這裡是像天然要塞一樣的峭壁,底下是綿延光滑的沙灘,之外想必是海。退潮時看不見,然而有人這樣說過,某處一定有海洋。他在回答妻子前凝視著沙灘,先整理思緒。沙灘就像是龐大爬蟲類的光滑表殼,尚未完全退去的海水凝集的小水坑正像銀戒指般閃閃發亮。

「你,什麼時候知道……要付那些錢的呢?」他盡可能不提高音量,小心翼翼地說。

風讓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卻讓他的不悅聽起來更清晰。

「你離開之前本來想告訴你……」

妻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他從早上開始就和迎面襲來的自責感作戰,早就筋疲力盡了,他未曾察覺到妻子的哭泣。

「為什麼沒說?如果知道這種條件,就不會來這裡了。」

妻子暫時沉默。他的心裡像是貼上了強力藥膏,開始滾燙了起來。他和妻子通話,一邊試圖將注意力放在延伸到天際的沙灘和水窪裡閃閃發亮的銀光上,還有蘆葦叢內。他嚥了一口口水。

「不去那裡的話,該怎麼辦呢?」妻子的聲音聽起來意外冷靜。

如果妻子哭泣的話,如果女人想吵架時用高八度的聲音大喊大叫的話,那麼早上在校長室內感受到的侮蔑,或許就會藉由和妻子的爭吵爆發。然而聽完妻子冷靜的話,他全身無力。

「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就算六個月沒工作,你還是偉大的老公,很棒的爸爸。但是你偶爾像道德老師一樣嚴格看待世界上的事,讓人有點兒疲累。繳學校發展基金,有什麼不好?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很有錢,或許也會捐錢給殘障學校。繳這個有什麼不好?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交了錢吧!你以為現在要當老師這麼容易嗎?」

眼睛裡有股熱氣流出。他面對沙灘站著,陽光好刺眼,皺起眉頭聽著妻子的話。他或她如果再開口,或許太難堪和幼稚,會讓彼此陷入兩難的局面。他站在峭壁盡頭慢慢開口:

「……對不起,我只想到我自己。」

妻子對於這麼快就投降的他的反應有些遲疑,短暫沉默後聽見嗚咽的聲音。

「你要瞭解,我已經盡可能降低姿態了……」

妻子再次開口:

「我決定明天送世美到托兒所去。我找到工作了。不要問是什麼工作。如果說了,你又會問我為什麼做這種工作。我不是去賣身,也不會做什麼壞事。」

他看了看峭壁下方,突然覺得那裡是個很適合死亡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