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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瘋狂基因

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

尼安德河谷,即德文中的內安德塔爾(Neandertal),位於科隆以北30多公里處,旁邊就是杜塞爾河的一道河彎,而這條波瀾不興的小河是萊茵河的一條支流。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裡,尼安德河谷兩岸都是石灰岩的崖壁。就在這些山崖表面的一個洞穴中,1856年,人們發現了一些骨頭,尼安德特人從此進入了全世界的視野。今天,這道河谷已經成了算是舊石器時代主題公園的遊覽地,裡面有一座尼安德特人博物館。這棟令人吃驚的現代建築牆體全是酒瓶綠玻璃。除此之外,這裡還有售賣尼安德特牌啤酒的咖啡廳,種著某種興盛於冰河時代的灌木植物的花園,以及通往當年發現地點的步道。當然,那些骨頭、那個洞穴甚至那塊崖壁都已經不復存在了(這裡的石灰岩已經作為建築材料採掘下來運走了)。一進博物館的入口就能看到一位老年尼安德特人的模型站在那裡。他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斜倚著一根棍子,就像是一個蓬頭垢面的約吉·貝拉(Yogi Berra)[1]。他旁邊就是這家博物館最受歡迎的遊樂設施之一:變形站。只要花上3歐元,遊客就可以在這裡拍一張自己的側面照,旁邊還有一張經過加工的側面照與之相對。在經過處理的照片中,你的下巴向後退去,前額變得傾斜,後腦鼓了出來。孩子們會很高興看到自己變形成了尼安德特人,或者說更高興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們變成了尼安德特人。他們會興奮到尖叫起來。

實際上,自從尼安德河谷有此發現之後,人們在全歐洲乃至中東都找到了尼安德特人的骨頭。涉及地域北到威爾士,南到以色列,東到高加索山脈。大量尼安德特人的工具也同時出土。其中包括了杏仁形的手斧,邊緣鋒利的削刮器,以及可能用來裝在矛上的石尖。這些工具被用於割肉,削木頭,可能還用於制皮。尼安德特人在歐洲生活了至少10萬年,其中大部分時間是非常寒冷的,還有幾段時期是極度寒冷的,冰層甚至覆蓋了整個斯堪的那維亞半島。雖然還不能十分確定,但是人們總體上相信,尼安德特人為自己搭建了遮蔽處,還縫製了某種算是衣物的東西。然後,就在差不多3萬年前,尼安德特人突然消失了。

人們提出了各式各樣的理論來解釋尼安德特人的突然消失。其中常常涉及氣候改變的影響。有的說是氣候的整體不穩定性導致了地球科學界所說的末次冰盛期。有的說是離伊斯基亞(Ischia)不遠的坎皮佛萊格瑞地區(Phlegraean Fields)發生了一次巨型火山噴發,導致了「火山冬季」。有些理論也會把疾病當成原因之一。還有些理論則認為尼安德特人只是趕上了壞運氣。不過,在最近十幾年,人們越來越確信,尼安德特人其實是步了大地懶、美洲乳齒象以及其他許多不幸巨獸的後塵。換言之,就像一位研究者所說的那樣:「他們的壞運氣就是我們。」

現代人類到達歐洲的時間大約是4萬年前。考古學證據一次又一次地顯示,此後只要他們推進到了某個有尼安德特人生活的地區,那裡的尼安德特人就會消失。或許尼安德特人是被有意獵殺的,又或許他們只是在競爭中落敗了而已。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其數量下降都符合我們熟悉的滅絕模式,不過又有著重要而令人不安的差異。在人類最終消滅尼安德特人之前,人類還曾與他們交配。其結果就是,今天的大多數人都有少量尼安德特人血統,最多可達到4%左右。在變形站附近出售的一件T恤上寫著這樣一句話,算是對於這種繼承來的血緣最為積極樂觀的態度:「ICH BIN STOLZ,EIN NEANDERTHALER ZU SEIN.」這句大寫印刷體德文意為:「我自豪,我是尼安德特人。」我太喜歡這件T恤了,於是給我丈夫買了一件。不過最近我才意識到,他幾乎沒怎麼穿過這件衣服。

馬克斯·普朗克演化人類學研究所位於尼安德河谷以東近500公里遠的萊比錫市內。這個研究所佔據著一棟嶄新的建築,樣子有點像根香蕉。在這個還帶著東德印記的社區裡,這樣一棟建築顯得鶴立雞群。北邊是一片蘇維埃風格的公寓樓。南邊矗立著一棟有著金色尖頂的巨大建築,曾經是個蘇維埃展覽館,而今閒置著。研究所的大廳裡有一個小餐廳以及一個關於大猿(great ape)[2]的展覽。餐廳裡的一台電視機上播放著萊比錫動物園裡猩猩的實時直播畫面。

斯萬特·帕博(Svante Paabo)是研究所演化遺傳學部門的負責人。他的體型又高又瘦,一張長臉下面有個窄窄的下巴。他時常挑起濃密的眉毛來強調某種嘲弄意味。帕博的辦公室裡有兩樣人形的東西引人注目。一是帕博自己的一幅大半身的畫像,是他的研究生們在他50歲生日的時候送的禮物。(每個學生都出力畫了畫像的一部分,整體的效果卻出奇地像,不過混搭的顏色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得了皮膚病似的。)另一樣則是一個尼安德特人的真實比例骨架模型,整體支在一個架子上,雙腳懸空。

帕博是瑞典人。他有時被人們稱為「古遺傳學之父」。對遠古DNA的科學研究多多少少可以算是他的「發明創造」。在早期工作中,還是研究生的帕博嘗試著從古埃及木乃伊的軀體中提取遺傳信息。他當時想弄清楚那些法老之中誰跟誰是親戚。後來,他的注意力又轉向了塔斯馬尼亞虎以及巨型地懶。他還從猛犸和恐鳥的骨頭中提取過DNA。所有這些工作在當時都是開創性的,但其實都可以看作是帕博當前研究工作的熱身練習。他現在的所做的事情才是最為野心勃勃的嘗試——為尼安德特人做全基因組測序。

帕博於2006年宣佈了這一研究計劃,恰值尼安德特人發現150週年之際。當時,完整的人類基因組已經公佈。此外還有不同版本的黑猩猩、小鼠和大鼠的基因組。給已經滅亡的物種進行基因測序則要困難得多。當一個生物死亡之後,它的遺傳物質就會開始破碎,所剩下的不再是長鏈的DNA,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僅僅是一些片段而已。要想搞清楚這些片段是如何拼接在一起的,可能就像是要拼起一本曼哈頓的電話簿一樣困難,而且這些書頁已經用碎紙機粉碎過,跟隔夜的垃圾混作一堆,扔在垃圾填埋場裡等著爛掉。

當這項研究完成的時候,我們就能把人類的基因組與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並排放在一起,一個鹼基一個鹼基地進行比較,從而鑒別出兩者到底哪裡不一樣。其實,尼安德特人與現代人類極其相像。或許他們是我們非常近的近親,但又肯定並非人類。在我們DNA中的某個地方一定存在著某個關鍵的突變,或者更可能的情況是若干個關鍵的突變,從而讓我們變得不同。正是這些突變令我們成為一種可以消滅自己近親物種的生物,成為一種可以再把他們的骨頭挖出來並拼接其基因組的生物。

「我想知道,與尼安德特人相比,現代人類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改變,才令兩者有所不同。」帕博告訴我說,「是什麼讓我們有可能建立這樣宏大的社會,擴散到全世界,並開發出無疑是人類專有的科學技術?這一切必定有著遺傳上的基礎,並且就隱藏在這些基因序列之中。」

尼安德河谷的那些骨頭是由這裡的採石工人發現的。他們一開始把這些骨頭當成垃圾扔掉了。如果不是這些工人的工頭聽說了這件事,並堅持要把這些骨頭找回來,我們很可能就永遠也看不到它們了。這些骨頭包括:一個頭蓋骨,一根鎖骨,四根臂骨,兩根大腿骨,五根殘缺的肋骨以及半個骨盆。這位工頭相信這些骨頭屬於一頭洞熊,於是一併拿去給當地一位叫約翰·卡爾·富爾羅特(Johann Carl Fuhlrott)的老師看,而他的第二職業是化石學家。富爾羅特立刻意識到他手裡的東西比一隻熊要更奇怪,也更熟悉。他宣稱,這些殘骸是一位「我們這個種族的早期成員」留下的遺跡。

巧合的是,此時正值達爾文出版《物種起源》之際,於是這些骨頭立刻就被捲入了關於人類起源的爭論之中。進化論的反對者對富爾羅特的主張不屑一顧。他們說這些骨頭屬於一位普通的人類。有個理論說這是一位哥薩克騎兵,在拿破侖戰爭之後的動盪期間流落到此處。尼安德特人的股骨有著不同於人類的奇怪彎曲,而他們對此的解釋是:這位哥薩克騎兵在馬上待的時間太久了。另一個理論認為這些骸骨屬於一位佝僂病患者,所以才會有永久性繃緊的前額,以及突出的眉骨。至於一位飽受佝僂病折磨之苦的病人為什麼要攀爬到崖壁上的一個洞穴中,這個問題從未真正得到過解釋。

在接下來十幾年間,在尼安德河谷中不斷找到了更多類似的骨頭,比人類的骨頭更粗,還有著奇怪的頭顱形狀。顯然,所有這些發現不可能都用迷路的哥薩克騎兵或得了佝僂病的洞穴探險者來解釋。但是,支持進化論的學者們同樣發現這些骨頭難以解釋。尼安德特人有著相當大的頭顱,平均而言,比今天的人類更大。這使得他們很難與進化論者們信奉的理論相符,因為當時在進化論基礎上的推理認為人類是從小腦袋的猿類起步,逐漸發展到了維多利亞時代[3]的大腦袋。在達爾文於1871年出版的《人類的由來》中,對於尼安德特人的事情只是一帶而過。「必須要承認,某些非常古老的頭骨,比如著名的尼安德特人,演化得非常完善,有著相當大的腦容量。」他如此評論道。[4]

既是人類又不是人類,尼安德特人明顯成了我們的一面可以比照的鏡子。自《人類的由來》之後,又有大量的著作反映了尼安德特人與人類之間的尷尬關係。1908年,在法國南部的聖沙拜爾(Chapelle-aux-saints)鎮附近的一個洞穴中發現了一具近乎完整的骨架。它最終來到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古生物學家馬塞蘭·布勒手中。在一系列著作中,布勒發明了或許可以稱之為「不要太尼安德特」的尼安德特人形象:彎曲的雙膝,駝起的背部,野蠻的外表。[5]布勒寫道:尼安德特人的骨骼顯示了「明確的類人猿骨架特徵」,他們的頭骨形狀表明「純粹的植物性或動物性神經功能佔據了主要地位」。[6]據布勒的觀點,「能夠感知藝術或宗教」的發明創造力以及抽像思維的能力顯然超越了這種濃眉生物的大腦功能。許多與布勒同時代的學者研究了他的結論之後,都表達了贊同的意見。例如英國的人類學家格拉夫頓·埃利奧特·史密斯爵士(Sir Grafton Elliot Smith)把尼安德特人的行走姿態描述為「半彎著身子懶散地坐在奇怪而毫不優雅的兩條腿上」。(史密斯還宣稱,尼安德特人「覆蓋全身的粗重毛髮更加令他們不具吸引力」。不過,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實際證據說明他們身上長滿了毛。)

20世紀50年代,解剖學家威廉·施特勞斯和亞歷山大·凱夫決定重新檢查來自聖沙拜爾的那具骨架。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展示了現代人類中最現代的我們能夠達到多麼凶殘的程度,更不要提第一次世界大戰了。所以兩位科學家認為是時候重新評估尼安德特人了。他們發現,布勒認為理所當然的尼安德特人的天然姿態可能是關節炎所導致的。尼安德特人走路的時候並不是彎著雙膝,或是一副懶散的樣子。兩位科學家寫道:實際上,如果給尼安德特人一把刮鬍刀和一身新衣服,他在紐約市的地鐵裡不會「比其他某些紐約市民」更引人側目。[7]最近獲得的研究成果傾向於這樣一種觀點:尼安德特人就算不能隱藏身份通過紅外線熱成像儀(IRT),其直立行走的姿態多多少少也會讓我們把他們當成是同類。

20世紀60年代,美國考古學家拉爾夫·索萊茨基在伊拉克北部的一個洞穴中發現了幾具尼安德特人的骸骨。其中一位尼安德特人被稱為沙尼達爾1號(Shanidar I),暱稱南迪。他的頭部曾經遭受過一次嚴重的傷害,可能導致他部分失聰。但他的傷口癒合了,這說明他肯定得到了社會群體中其他成員的照料。另一位稱為沙尼達爾4號的尼安德特人則明顯是被埋葬的,而對其墳墓土壤的分析令索萊茨基相信,沙尼達爾4號入土的時候有鮮花陪伴。他認為這是證明尼安德特人精神性的深刻證據。

「我們突然就有了這樣一種認識:人類的普適性和對於美的熱愛其實並不僅限於我們這個物種。」索萊茨基在一本介紹其發現的著作《沙尼達爾:最初的葬花人》中如是寫道。[8]從那以後,他的一部分結論受到了挑戰:似乎那些花更有可能是由掘地的齧齒動物帶入洞中的,而非來自傷心的親屬——不過,他的想法還是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在尼安德河谷中所展示的也是索萊茨基心目中充滿情感、近乎人類的尼安德特人。在那家博物館的模型場景中,尼安德特人生活在圓錐形的帳篷中,穿著獸皮製成的類似瑜伽褲的東西,若有所思地眺望著冰天雪地的遠方。「尼安德特人可不是什麼史前的蘭博[9],」一塊展板提醒人們,「他們是有智慧的個體。」

DNA常常被比作一篇文本。這個比喻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是恰當的,那就是如果毫無意義的字母組合也能算作「一篇文本」的話。DNA由稱為核甘酸的分子組成,它們編織在一起,形成階梯狀,也就是著名的雙螺旋。每一個核甘酸含有四種鹼基之一:腺嘌呤(adenine)、胸腺嘧啶(thymine)、鳥嘌呤(guanine)、胞嘧啶(cytosine),分別用單詞首字母A、T、G、C來代表。所以,人類基因組中的一小段可能會是「ACCTCCTCTAATGTCA」。這其實是來自人類第10號染色體上的一段真實序列,大象基因組中的對應位置是「ACCTCCCCTAATGTCA」。人類的全基因組共有30億個鹼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30億個鹼基對。就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基因組中大部分序列並不承擔編碼。

生物一旦死亡,其長長的DNA鏈轉變為碎片的進程差不多是立刻就開始了,從「一篇文本」變成了某種類似五彩紙屑的東西。這個毀滅過程的大部分在死後的最初一兩小時內就完成了,靠的是生物自己體內的酶。沒過多久,剩下的就只有零星的碎片了。再過一會兒,這些碎片也將進一步破裂,至於具體要多久則取決於腐敗過程的外部條件。一旦事情到了這一步,再有本事的古遺傳學家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如果是在永久凍土地帶,你或許可以追溯到50萬年前。」帕博告訴我說,「但無論如何也不會超過100萬年。」在50萬年前,恐龍已經滅絕了6500萬年,所以很可惜,《侏羅紀公園》的幻想也只能是幻想而已。另一方面,在50萬年前,現代人類還不存在。

為了完成尼安德特人基因組計劃,帕博設法獲得了克羅地亞一個洞穴中找到的21塊尼安德特人的骨頭。(為了提取到DNA,帕博或其他古遺傳學家必須要切開骨頭樣本,並將其溶解。顯而易見,這樣的過程是博物館和化石收藏者不願意接受的。)在這21塊骨頭中,只有3塊提取出了尼安德特人的DNA。令問題變得更複雜的是,這些DNA還淹沒在了其他DNA中間,這些混雜的DNA來自過去3萬年間啃噬著這些骨頭的微生物。這就意味著,大量的測序努力都將是白費力氣的。帕博告訴我:「曾有很多次讓人絕望的時候。」舊的問題還沒解決,新的問題接踵而來。「這就像是坐過山車一樣。」艾德·格林(Ed Green)這樣回憶道。他是來自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的一名生物分子工程師,已經在這個項目上工作了好幾年。

這個項目最終還是產生了有用的結果——基本上,就是一長串的A、T、G、C。而帕博團隊中的一位成員,來自哈佛醫學院的遺傳學家戴維·賴希(David Reich)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序列正如預期的一樣,與人類的序列非常相似,但相似的程度不同。有些人類的序列比其他人類的序列更像尼安德特人的序列。特別是歐洲人和亞洲人與尼安德特人共有的序列多於非洲人與其共有的序列。「我們當時試圖清理掉這樣的結果。」瑞奇告訴我,「我們當時認為,『這肯定是搞錯了』。」

在過去的25年間,對於人類演化的研究主要受一種理論的支配,即大眾媒體上常說的「走出非洲」,或者用學術圈的話說就是「晚近單一起源」理論或「替代」假說。這一理論主張,所有的現代人類都是大約在20萬年前生活在非洲的一個小族群的後裔。大約12萬年前,這個族群中的一部分人遷移到中東地區,然後又從那裡繼續分出一部分人最終向著西北方向推進到了歐洲,向東推進到了亞洲,以及更東邊的澳洲。在他們向北向東遷移的過程中,現代人類遭遇了尼安德特人以及其他所謂的早期人類。這些早期人類已經定居於這些地區了,而現代人類「替代」了早期人類。這其實是在委婉地表達:現代人類把早期人類趕盡殺絕了。上述遷移模型以及「替代」實際上暗示了尼安德特人與人類之間的關係與當今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沒什麼兩樣,無論他們是來自哪裡。

帕博團隊的許多成員懷疑歐亞偏差實際上是污染造成的結果。在實驗的不同階段,樣品都曾經被歐洲人或亞洲人處理過。或許是這些人把自己的DNA意外混入了尼安德特人的DNA樣品裡。為了評估這種可能性,又進行了若幹不同的測試,可結果全是否定的。「我們不斷地看到這種情況。我們得到的數據越多,它就在統計上變得越顯著。」瑞奇說。漸漸地,團隊裡的其他成員開始接受這一結果。在2010年5月發表在《科學》上的一篇論文中,他們介紹了帕博稱之為「滲透替代」的假說。[10](這篇論文後來被票選為《科學》當年的傑出論文,給研究團隊賺回了2.5萬美元的獎金。)根據這一假說,在現代人類「替代」尼安德特人之前,兩者之間還發生了性行為,並產下了孩子。這些孩子也加入到了繼續向歐洲、亞洲以及新世界推進的進程之中。

假設滲透替代假說正確的話,這就為尼安德特人與現代人類的相似性提供了最為強有力的證據。這兩者之間可能是有愛才有性,也可能僅僅只是有性沒有愛。他們雜交的後代有可能被當成怪物,也有可能沒有被當成怪物。然而無論如何,有人承擔了照料他們長大的責任,或許是尼安德特人,又或許是人類。這些混血兒中有一些又有了自己的後代,一代又一代,直到今天。即便是現在,已經過去了3萬年之久,那隱藏的血統仍然清晰可辨:除了非洲人以外的所有人類,無論是新幾內亞人還是法蘭西人還是漢族人,都攜帶著1%~4%的尼安德特人DNA。

帕博最喜歡說的一個英語單詞是「酷」。他告訴我,當他最終得出結論,認為尼安德特人已將他們的一部分基因贈予現代人類時,「我當時覺得這太酷了!這就意味著,他們並沒有徹底滅絕,他們的一小部分仍舊活在我們身體裡」。

萊比錫動物園與演化人類學研究所位於城市相反方向的兩端,但是研究所在動物園裡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實驗大樓,並在猿類展館中有專門設計用於進行測試的設施,稱為「黑猩猩世界」。由於和我們非常近的近親物種全都沒有存活下來(除了還活在我們身體裡的那一點以外),研究人員做實驗的對象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選取我們相對最近的近親,也就是黑猩猩和倭黑猩猩,或是更遠一點的近親,大猩猩和猩猩。(相同或類似的實驗也常常在幼兒身上開展,以比較兩者的結果。)有天早晨我去了那個動物園,希望能觀摩一次進行中的實驗。當天,一個BBC的攝制組也去了黑猩猩世界,想要拍攝一個關於動物智力的節目。當我到達猿類展館的時候,發現那裡到處都是運送拍攝裝備的大箱子,上面寫著「動物愛因斯坦」。

為了滿足拍攝的需要,一位名叫赫克托·馬林·曼裡克(Hector Marin Manrique)的研究人員重複了一系列他之前出於純粹的科研目的來實施的實驗。一隻名叫多卡娜(Dokana)的雌性猩猩被領到其中一間測試室裡。與大多數猩猩一樣,她有著銅紅色的皮毛和一副厭世的表情。在第一個實驗中用到了紅色的果汁和細長的塑料管子,多卡娜顯示了自己能夠區分可以使用的吸管和無法使用的吸管。在第二個實驗中用到了更多的紅色果汁和更多的塑料,她顯示了自己理解吸管的意思,因為她從一段管子中取出了一段固體棒,然後用剩下的空管子去吸水喝。最後,在一個門薩[11]級別的實驗中,多卡娜展示了猩猩科類人猿的足智多謀:她設法取出了曼裡克放在一根塑料長圓管底部的花生。(圓管固定在牆上,無法直接推倒。)多卡娜首先四肢著地走回了她喝水的地方,含了一口水在嘴裡,又四肢著地走到了圓管旁邊,把水吐進管子裡。她重複了這一過程很多次,直到花生浮到了可以夠到的位置。後來,我又觀看了BBC攝制組安排一個五歲小孩來做這個實驗,把花生換成了小小的塑料糖果盒。雖然有一個盛滿水的罐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擺在旁邊,但所有孩子之中只有一個小女孩設法利用浮力達成了目標,而且也是在一系列驅策之下才做到的。(「水能幫上什麼忙啊?」一個小男孩在最終放棄之前如此抱怨道。)

要回答「是什麼讓我們成其為人類?」這個問題,可以試著搞明白「是什麼讓我們區別於大猿?」這個問題。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是什麼讓我們區別於非人類的大猿?」因為我們自己當然也是大猿之一。差不多所有人現在都知道,非人類大猿極為聰明,就像多卡娜再一次證明的那樣。它們有能力進行推理,解決複雜的難題,並且理解其他猿有可能知道(或不可能知道)的事。當萊比錫的研究人員對黑猩猩、猩猩以及兩歲半的兒童實施一系列實驗時,他們發現,在涉及理解這個物理世界的任務時,三者在很大範圍上的表現都具有可比性。[12]舉例來說,在一個實驗中把某種獎勵放進三個杯子之一,然後移動這些杯子的位置,猿與兒童準確找出獎勵所在杯子的頻率是一樣的——實際上黑猩猩還要稍高一些。猿類掌握數量概念的能力似乎也與兒童差不多。它們總是不斷選擇食物更多的盤子,甚至當選擇過程涉及一些勉強算是數學的內容時,它們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它們似乎還能像人類兒童一樣理解因果關係。(例如猿類懂得一個搖晃時會發出響聲的杯子比搖晃時沒有聲音的杯子更有可能裝著食物。)而且它們在操作簡單工具方面跟兒童一樣靈巧。

也有一些任務是兒童總比猿類做得好的。這些任務都涉及對於社會性信號的理解。在尋找獎勵時,如果給孩子們一個提示,比如讓某個實驗人員指著一個容器,或者朝那個容器使個眼色,兒童們都能夠理解這些提示。對於類似的提示,猿類要麼不理解實驗人員正在幫它,要麼不能準確地領會提示。類似的,如果讓實驗人員做給兒童看該如何獲得獎勵,例如撕開一個盒子,他們就會毫無困難地領會其中的含義,重複實驗人員的運作。而猿類又一次不知所措。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這些社會性領域的實驗中,兒童佔了很大的便宜,因為實驗人員與他們屬於同一物種。但是總體來講,猿類似乎還是缺乏合作解決問題的念頭。而這種能力恰恰是人類社會的核心所在。

「黑猩猩能做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聰明事情。」研究所演化與比較心理學部門的負責人邁克爾·托馬塞洛(Michael Tomasello)告訴我,「而我們已經看到的主要差別在於『集思廣益』。如果你去動物園的話,你永遠不會看到兩隻黑猩猩合力抬重物。他們沒有這類合作規劃。」

帕博通常都要工作到很晚。大多數時候,他會在研究所吃晚飯,那裡的小餐廳一直開到晚上7點。不過有天晚上,他說可以早點下班,帶我看看萊比錫的市中心。我們參觀了巴赫長眠的教堂,最後來到了奧厄巴克斯·凱勒。這家酒吧出現在歌德的戲劇《浮士德》第五場中,魔鬼靡菲斯特帶著浮士德來到這裡。(歌德上大學期間應該是很喜歡來這家酒吧的。)此前一天我剛去過動物園,所以我問了帕博一個假想實驗的問題。如果他有機會讓尼安德特人來參與我在黑猩猩世界所看到的那類測試的話,他要怎麼做?他認為尼安德特人會表現得如何?他是否認為他們能夠講話?他坐回椅子裡,雙臂交叉在胸前。

「推測總是有著很大的誘惑力。」他說,「所以我總是盡力拒絕這種誘惑,具體來說就是拒絕回答諸如『我認為他們是否會講話?』這類問題。因為老實說,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你自己做出推測的正確性與我的推測也不相上下。」

發現尼安德特人遺骸的諸多地點對於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給出了很多線索,至少對於那些願意做出推測的人來說是這樣的。尼安德特人極為強壯。這一點從他們較粗的骨頭上可以得到證明。他們大概能夠直接把現代人類打成肉醬。他們同時精於製作石器工具,雖然他們似乎花了幾萬年的時間做著同樣的工具,一遍又一遍。至少在某些情況下,他們懂得掩埋死亡的同伴。同樣也是在某些情況下,他們似乎會殺戮並吃掉同類。除了南迪之外,還有很多尼安德特人的骨架顯示出疾病或受傷的跡象。最初那位來自尼安德河谷的尼安德特人似乎曾經遭受過兩處嚴重的傷害,一是頭部,二是左臂。聖沙拜爾的尼安德特人除了忍受著關節炎以外,還有肋骨和膝蓋骨兩處骨折。這些傷害或許反映了尼安德特人用他們有限的武器庫去狩獵時的艱苦程度。尼安德特人似乎從未發展出投擲型的武器,所以他們不得不與獵物近身搏鬥才能殺死它們。與南迪一樣,尼安德河谷和聖沙拜爾的尼安德特人受的傷都痊癒了,這意味著尼安德特人必然是彼此照料的,也就暗示著他們具有移情的能力。從考古學證據來推斷,尼安德特人是在歐洲或是西亞演化出來的,並從那裡擴散開來,遇到水或巨大障礙時才停住腳步。在最後一次冰川期內,海平面比現在低得多,也就不需要面對英吉利海峽這個難題。這是現代人類與尼安德特人的根本性差別之一。在帕博看來,這也是最令人感興趣的問題之一。當現代人類到達澳大利亞的時候,雖然還處於冰川期中,但也要跨過廣闊的開放水域才行。

帕博告訴我,像直立人(Homo erectus)這樣的早期人類「擴散的方式和許多舊世界的哺乳動物一樣。他們從未到達馬達加斯加,從未到達澳大利亞。尼安德特人也是如此。只有真正的現代人類才開始有這種冒險行為,敢於在望不到陸地的大洋之上漂。當然,其中一部分原因在於技術的進步,你得有船才能做到這一點。但是,這之中也有某種我願意稱之為『瘋狂』的東西。要知道,得要有多少人出發遠航並消失在茫茫太平洋之上,才能保證其中有人發現了復活節島?我是說,這其實很荒謬。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能換來榮譽嗎?能得到永生嗎?還是僅僅為了滿足好奇心?現在,我們又要去火星了。人類從不駐足。」

如果說浮士德式的焦慮是現代人類標誌性的特徵之一,那麼在帕博看來,一定有某種浮士德基因的存在。他曾經好幾次告訴我,他認為有可能通過比較尼安德特人與人類的DNA找到我們的「瘋狂」背後的遺傳基礎。其中一次,他是這樣說的:「如果有一天,我們確定知道了是哪個怪異的突變令我們變得瘋狂、到處探險,那簡直太棒了!想想看,那就意味著,正是某個染色體上的一個小小的轉變讓所有這一切成為可能,改變了這顆星球的整個生態系統,並讓我們得以支配一切。」而另一次他又說道:「我們在某些方面的確是瘋狂的。背後的推動力是什麼?我很想找到這個答案。要是能知道的話,那會非常非常酷。」

[13]

一天下午,我又去了帕博的實驗室,他給我看了一張頭蓋骨的照片。這個頭蓋骨是一位業餘化石收藏者最近發現的。他就住在離萊比錫半小時車程的地方,用電子郵件發來了這張照片。根據照片,帕博判斷這塊頭蓋骨可能相當古老。他認為它可能屬於早期尼安德特人,甚至是海德堡人。後者被有些人認為是現代人類和尼安德特人的共同祖先。帕博決定要得到這塊頭蓋骨。它是在採石場裡一個水塘中發現的;他推斷,這樣的條件或許對骨頭起了保護作用。所以,如果他能早點拿到這塊骨頭的話,就能從中提取到DNA。可是,化石收藏者已經把那個頭顱許諾給美因茨(Mainz)的一位人類學家了。帕博怎樣才能說服那位教授給他足夠的骨頭樣品用於檢測呢?

帕博給所有可能會認識那位教授的人打了電話。他讓他的秘書聯繫了那位教授的秘書,要來了那位教授的私人手機號碼。他還開玩笑說,只要那位教授願意,讓他陪睡都成——或許他不全是開玩笑的。這通來來回回橫跨德國[14]的瘋狂電話遊說行動持續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帕博與他自己實驗室的一位研究員談了談。這位研究員曾親眼見過那塊頭蓋骨,並斷定它根本就不是很古老。帕博立即就對此喪失了興趣。

對於古老的骨頭,你永遠都不知道能從中得到什麼。幾年前,帕博設法弄到了來自所謂霍比特人(hobbit)骨架的一小塊牙齒。霍比特人是直到2004年才在印度尼西亞的弗洛勒斯島上被發現的,通常認為是一種小得出奇的早期人類,學名為弗洛勒斯人(Homo floresiensis)。那塊牙齒的年代是大約1.7萬年前,也就意味著差不多只有克羅地亞發現那些尼安德特人骨頭年份的一半。但是帕博卻無法從中提取到任何DNA。

過了一年左右,他得到了一塊指骨的碎片和一顆不太確定是否屬於人類的奇怪臼齒,全都出土於西伯利亞南部的一個洞穴中。指骨的大小跟塊橡皮差不多,已經有4萬年以上的歷史了。帕博估計它要麼屬於現代人類,要麼屬於尼安德特人。如果被證明是後一種情況,這個洞穴將是發現尼安德特人遺骸的地點之中最東邊的一個。與那塊霍比特人的牙齒不同,這塊指骨碎片中得到了令人吃驚的大量DNA。當最初的分析結束時,帕博恰好在美國。他給他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他的一位同事在電話裡對他說:「你坐穩了沒有?」DNA顯示,那根手指既不屬於現代人類,也不屬於尼安德特人。實際上,手指的主人代表了一個全新的、此前未知的人科物種。2010年12月發表在《自然》上的一篇文章中,帕博給這個新的物種取名為丹尼索瓦人,源於發現指骨和牙齒的丹尼索瓦洞。[15]《給已確定的史前歷史一根手指》[16]是介紹這一發現的某篇媒體報道的標題。令人稱奇的是——或許現在來看是完全可以預計的——現代人類肯定也和丹尼索瓦人發生過性行為,因為現在的新幾內亞人攜帶著6%的丹尼索瓦DNA。(為什麼是新幾內亞人,而不是西伯利亞本地人或者亞洲人,這個原因還不清楚,但是應該與人類遷移的路線有關。)

與霍比特人和丹尼索瓦人有關的發現給現代人類帶來了兩個新的兄弟。如果對其他古老的骨頭進行DNA分析的話,似乎有可能發現更多的人類近親。就像一位傑出的英國古人類學家克裡斯·斯特林格(Chris Stringer)對我說的那樣:「我確定還會有更多的驚喜等著我們。」

目前,還沒有證據表明是我們消滅了霍比特人或丹尼索瓦人。不過,他們滅亡的時間與更新世晚期的總體滅絕模式提示,我們現代人類顯然是值得懷疑的嫌犯。可以推測的是,由於霍比特人和丹尼索瓦人都是人類的近親,所以他們都有著較長的孕期,因此也就有著巨獸所具有的致命的脆弱性——低繁育速率。要使他們滅絕,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持續壓低育齡成年人的數量。

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我們稍遠的那些近親。這正是為什麼除人類之外的大猿如今也都面臨著滅亡的命運。野外的黑猩猩數量已經下降到了50年前的一半。山地大猩猩的情況也與此類似。西部低地大猩猩的下降速度還要更快,據估計其種群在過去20年間已經縮小了60%。造成這些衝擊的原因包括盜獵、疾病以及棲息地的喪失。最後這個因素在非洲的幾場戰爭影響下愈加惡化,一波又一波的難民潮湧向大猩猩本已非常有限的領地。蘇門答臘猩猩已經被列為「極度瀕危」物種,這意味著它們處於「野生種群滅絕的極度高危狀態」。在這一情況下,威脅更多的來自和平而非暴力。大多數現存的蘇門答臘猩猩生活在印度尼西亞的亞齊省。隨著當地持續數十年的政治動亂結束,一股伐木風潮正在興起,既包括合法的,也包括非法的。人類世有許多無意造成的結果,其中之一就是「修剪」掉我們譜系圖上的分支。我們已經在許多個世代之前剪去了我們的兄弟物種——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如今又在處理自己現存的第一和第二近親。等到我們完事的時候,大猿之中很有可能不會再剩下任何別的代表物種,除了我們自己以外。

在同一地點出土最多的尼安德特人骨頭——涉及7個尼安德特人——發現於約一個世紀之前的費拉西(La Ferrassie)。該地位於法國西南部的多爾多涅省(Dordogne),距離聖沙拜爾不算太遠,距離其他幾十個重要的考古學地點也都在半小時的車程之內,其中就包括拉斯科(Lascaux)壁畫窟。在過去幾年的夏季,一直有一支考古隊在費拉西從事發掘工作,其中一名成員還是帕博的同事。因此,我決定要去那裡看一看。考古隊的指揮部是煙草倉庫改造的,我到的時候正好趕上飯點,後院臨時搭的桌子上擺了法國名菜紅酒燉牛肉。

第二天,我開車載著幾位考古學家一起前往費拉西。發掘地點位於一片恬靜的田園風光之中,緊挨著道路旁邊。幾萬年前,費拉西曾是一個巨大的石灰岩洞,但是後來有一面洞壁坍塌了。現在,洞穴的兩面都呈開放狀態,一塊巨大的岩石伸出地面達6米,就像是半個拱頂一樣。場地周圍用鐵絲網圍著,頂上搭著油布,整體感覺就像是個犯罪現場。

那天天氣很熱,塵土飛揚。6個學生蹲伏在一道長長的壕溝中,用小鏟子扒拉著地上的土。在壕溝的一側,我能看到有幾根骨頭從發紅的土壤中伸了出來。他們告訴我,底層的骨頭才是尼安德特人留下的,而表層的骨頭是現代人類留下的,他們在尼安德特人消失之後佔據了這個洞穴。尼安德特人骨架很早以前就從這裡移走了,但是仍有希望可以找到某些小東西,比如牙齒。所有出土的骨頭碎片,所有的燧石薄片,以及任何哪怕有一點點可能會令人感興趣的其他東西,都放在一邊,等著帶回那個煙草農場進行標記。

看了一會學生們的辛苦勞作,我躲回陰影下。我試著想像費拉西的尼安德特人會過著怎樣的生活。雖然這個地區現在是綠樹成蔭,但在當時應該是一棵樹也沒有的,只有麋鹿在山谷裡悠閒地漫步,旁邊可能還有馴鹿、原牛和猛犸。除了這些零散畫面之外,我無法想像出更多的場景。於是,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與我同來的考古學家們。來自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香農·麥克費倫(Shannon McPherron)自告奮勇地答道:「他們會感到很冷。」

「身上很難聞。」來自加拿大西蒙·弗雷澤(Simon Fraser)大學的丹尼斯·桑德加特(Dennis Sandgathe)說道。

「可能總是很餓。」賓西法尼亞大學的哈羅德·迪布爾(Harold Dibble)補充道。

「而且沒有誰會特別老。」桑德加特說道。晚些時候,回到煙草倉庫,我翻看著過去幾天裡挖出來的小東西。其中有幾百塊動物骨頭的碎片,每一塊都已經清理乾淨,編了號,各自放在小塑料袋裡。此外還有數百塊燧石薄片,大多是製作石器時打下來的碎片,相當於石器時代的木屑。不過有人告訴我,其中一些薄片本身就是工具。一旦知道要找的東西是什麼樣子,我自己也能從中發現那些尼安德特人有意製作出來的帶斜面的石片邊緣。其中有一件石器尤其與眾不同:這塊手掌大小的薄片有著淚滴的形狀。用考古學術語來說,這是一件手斧。不過在那個時候它的用途可能與今天斧子的用途不太一樣。它是在壕溝的底部發現的,所以估計已經有7萬年的歷史了。我把它從塑料袋中取了出來,放在手中左右翻看。它的形狀幾乎完美對稱,而且至少以人類的視角來看是很美的。於是我說:我認為製造這件手斧的尼安德特人應該有著敏銳的設計意識。麥克費倫表示反對。

「我們知道了故事的結局。」他告訴我說,「我們知道人類最終的現代文化是什麼樣子,於是我們總是想要去解釋我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有一種趨勢,總是對過去進行過度的解讀,其方式就是把當前投影到過去。所以,當你看到一件漂亮的手斧,你會說:『看那技藝啊!它簡直就是藝術品!』可這只是你今天的角度。你無法由此認定你想要證明的那些論點。」

在已經出土的數千件尼安德特人製品中,幾乎沒有一件呈現了明確的藝術或裝飾意圖。某些已經被如此解讀的物品,例如在法國中部一個洞穴中發現的象牙吊墜,則會陷入無窮無盡的深奧爭辯。(有些考古學家相信,這些吊墜是尼安德特人與現代人類接觸之後,嘗試著模仿的產物。另一些人則認為這些吊墜是由人類製作的,他們在尼安德特人之後佔據了那個洞穴。)尼安德特人在這方面的缺失令某些人提出,尼安德特人沒有藝術相關的能力,或者對藝術不感興趣。這兩種說法多多少少其實是一回事。我們可以把手斧視為「美的」,但尼安德特人會視之為有用的。從基因組的角度來講,他們缺少某種或許可以稱為審美突變的東西。

我在多爾多涅省的最後一天去訪問了附近一處稱為貢巴來爾(Combarelles)洞穴的人類考古地點。這個洞穴非常狹窄,在石灰岩的崖壁中蜿蜒曲折達300米之深。自從它在19世紀末期被重新發現以來,這個山洞已經被拓寬了,並安裝了電燈,即便仍舊讓人感到不舒服,但至少可以安全地通過。大約1.2萬年之前,當人類最初進入這個洞穴時,這裡情況完全不同。當時洞頂很低,要進洞就只能爬進去,而要在絕對黑暗的山洞中看到東西就只能帶著火。然而,人類還是進來了,或許是受某種創造力的驅動,或許是受某種精神力量的驅動,又或許僅僅只是受了「瘋狂」的驅動。在這個洞穴的深處,洞壁上繪著數百幅壁畫。畫中的所有內容都是動物,許多都已經滅絕了:猛犸、原牛、披毛犀。其中畫得最精細的那些動物栩栩如生:一匹野馬似乎抬起了它的頭,一頭馴鹿傾身向前,正在喝水。

常見的一種推測是,那些在貢巴來爾洞穴的巖壁上作畫的人類認為他們的畫具有某種魔力。在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是對的。尼安德特人在歐洲生活了超過10萬年的時間,但他們在此期間對於周邊環境的影響卻沒有超過任何其他大型脊椎動物。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如果人類從未登上歷史的舞台,尼安德特人仍會生活在地球上,有野馬和披毛犀陪伴在身邊。人類有了以形象和符號來表達世界的能力,也就有了改變世界的能力。而巧合的是,這也恰恰是毀滅世界的能力。微不足道的幾個基因差異令我們有別於尼安德特人,卻也造就了所有的不同。


[1] 前美國職棒大聯盟的著名捕手,被認為是棒球史上最出色的捕手之一,也是目前獲得美國棒球世界大賽冠軍戒指最多的球員。——譯者

[2] 人科的一種通俗說法。人科除了現代人類之外,還包括已滅絕的古人類和幾乎所有的猩猩。——譯者

[3] 這些爭論發生的時候正值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譯者

[4] Charles Darwin,The Descent of Man(1871;reprint,New York:Penguin,2004),75.

[5] James Shreeve,The Neanderthal Enigma:Solving the Mystery of HumanOrigins(New York:William Morrow,1995),38.

[6] Marcellin Boule,Fossil Men;Elements of Human Palaeontology,translated by Jessie Elliot Ritchie and James Ritchie(Edinburgh:Oliver and Boyd,1923),224.

[7] William L.Straus Jr.and A.J.E.Cave,「Pathology and the Posture of Neanderthal Man,」Quarterly Review of Biology 32(1957):348-363.

[8] Ray Solecki,Shanidar,the First Flower People(New York:Knopf,1971),250.

[9] 美國越戰動作電影《第一滴血》系列中的英雄主人公,由著名影星史泰龍扮演。——譯者

[10] Richard E.Green et al.,「A Draft Sequence of theNeandertal Genome,」Science 328(2010):710-722.

[11] 門薩(Mensa)是一個世界頂級智商俱樂部。作者借此形容最後一個實驗對於猩猩的難度。——譯者

[12] E.Herrmann et al.,「Humans Have Evolved Specialized Skills of Social Cognition:The Cultural Intelligence Hypothesis,」Science 317(2007):1360-1366.

[13] 基因序列中的橫線表示缺失或缺失突變。這並不是說該位置沒有鹼基,因為DNA鏈必須是連續的。這種表達方式通常出現在序列比對時,用以表示該序列比對應序列短,而橫線兩側的序列都能與對應序列比對上,說明這種變短是在橫線位置缺失了一個鹼基造成的。當然,也可能是對應序列在橫線位置多了一個鹼基造成的。——譯者

[14] 前文說過萊比錫位於東德,而美因茨位於西德,在法蘭克福附近。——譯者

[15] David Reich et al.,「Genetic History of an Archaic Hominin Group from Denisova Cave in Siberia,」Nature 468(2010):1053-1060.

[16] 英語口語中「給某人一根中間的手指」是指做出豎中指的辱罵性動作。此標題為雙關語,隱含了「這根指骨帶來的發現顛覆了對史前歷史的認知」的意思。——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