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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混沌的西部

2001年11月7日

在去電影拍攝現場之前,我和波拉特的朋友見了面。我們非常謹慎,做足了預防措施,特別是打電話。我乘坐的飛機到達烏魯木齊以後,我坐了輛出租車去市裡,打了個付費電話,聽到電話鈴響了一聲,就馬上把電話掛了。他打了回來,只說了一句話:一個公園的地址。我沒有打開手機,以防當局萬一追蹤我的手機信號接收站。據報道,中國在新疆加強了安全措施;就在西面國境的那一邊,阿富汗戰爭結束還不到一個月。

在公園門口附近,我看到了一頭金髮,認出了他。我們曾在北京雅寶路見過一次面,他就是那個有時在中國電影裡扮演外國人的維吾爾族人。我們握了手,在公園後頭找了張長凳子坐。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裡面是兩千美元的鈔票。我把那些現金放到我的錢包裡。

「我這個星期就把支票寄出去。」我說。

「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要到1月份。」我說:「那時候我就會見到波拉特。但我現在會先把支票寄到華盛頓的一個朋友那裡。」

那人不斷地環視四周。新疆有很多的少數民族,我們兩人看起來都不完全像外地人。不過,如果有人聽見我們在說中文,馬上就會知道我們中至少有一個是外來的。他問我,我上次去美國時波拉特看起來怎麼樣。

「還行。」我說。「他住的地方很糟糕,不過他現在搬走了。自從9.11恐怖襲擊以後,我就沒有見過他了。」

「他的文件會有問題嗎?」

「我覺得沒有。他已經拿到政治避難的身份了。他很幸運,移民局在9月11日前批准了他的申請。我敢肯定。現在獲批可是難得多了。」

「他的妻子很緊張。」那人說。「我覺得她害怕去美國。」

我原來就決定了不和波拉特的妻子會面,因為現在這段非常時期,她最好還是盡量減少和我的接觸。一個呆在新疆的外國記者很容易讓人起疑心,這次來拿現金已經足夠冒險了。我問他現在的政治氣氛如何。

「我們在公園裡走走吧。」他說。「不要在這兒坐太久。」

他告訴我說,波拉特的家人雖然接受了審問,問他們波拉特為什麼沒回中國,不過他們沒有遇到什麼麻煩。波拉特的家人有朋友在烏魯木齊公安局工作,幫了他們一把。無論如何,當局現在關心的似乎是更大的問題。波拉特的朋友聽說,一個在喀什葛爾的維吾爾族人被關進了監獄,理由是政府認為這人的幾個兒子在基地組織受訓。我問他是不是有很多維吾爾族人加入了塔利班。

「不是很多。」他說:「但有一些。無論如何,這對政府來說都是個很好的借口。」

我們重新回到公園的大門處。我問他最近有沒有在什麼電影裡露個臉。

「沒有。」他邊笑邊說。「這種錢總歸沒什麼好賺的。我想明年在杜拜做些出口生意。你正在報道的是什麼電影?」

我在新疆是要調查姜文的故事,他是目前中國最有名的演員之一,現在正在中國西部拍戲。

「這部電影在哪裡拍?」

「在鄯善縣外頭的一個村子裡。」我說。「是在沙漠裡面。應該景色很好。」

我問他覺得姜文怎樣。

「姜文比大多數的中國演員要演得好。」他說。「不過我不會看他們在這裡拍的任何電影的。我敢肯定,電影內容只會是一派胡鬧。」

我們握了握手,他向我道歉說不能請我去家裡坐了。離開公園以後,我打開了手機。第二天早上,我雇了輛出租車,車載著我開了五個小時。我們繞過了塔里木盆地北部的邊緣,看著周圍景色逐漸變得荒寂,最後來到了火焰山腳。

我第二天在拍攝現場,他們拍到了最後一場戲的第五個鏡頭;當傍晚時分的太陽漸漸變成荒涼的金紅色時,一個演員騎著馬衝進了一個木架子裡。那個木架子是片場大門入口的一部分,但佈景設計者犯了個危險的錯誤:對於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來說,木架子剛好是在脖子的高度。那個騎手最後一刻想要把手舉起來。他和其它五個騎手一起並肩騎馬,速度飛快;他們在電影裡扮演唐朝造反的士兵,因為想要保護一處佛教的遺跡,正試圖從一個叫大馬營的綠洲裡逃脫。

唐朝的統治從公元618年延續到公元907年,那段時期佛教在中國逐漸繁榮起來。唐朝也產生了一些偉大的詩篇。那個演員摔倒在地上,不能動了。到處飄蕩著塵埃,空氣漸漸涼下來;太陽很刺眼,低低地懸掛在戈壁灘上。此時的光線再好不過了。

景色也是完美的。火焰山上沒有樹,只散佈著道道山脊和溝壑,山的側面是乾燥的土地,隨著漸漸消失的日光變幻著顏色——從棕色變成紅色,再從紅色變成灰色。在火焰山的最高峰,是一片白色的積雪。在山下,越過大門入口,是戈壁灘上一片開闊的沙礫地。平坦的沙漠伸展至視線消失之處,其中時不時出現一塊塊灰白的鹼性土地。這空曠的景象總是拍電影的好地方。1950年代到1960年代,中國停止了和國外大部分地區的接觸,那時候中國的電影製片人想要與眾不同的取景時,有時就會來到新疆或者其它的西部地區。它們成了外國電影的替代品:這是產自國內的異國情調。

如今電影人又回到了中國西部,不過這一次他們是希望把這一片風景出口。一年之前,電影《臥虎藏龍》在美國獲得了巨大成功,票房收入超過了一億兩千萬美元。其中一些特別引人注目的場景時在沙漠裡拍的,而現在,似乎電影業界的所有人都回到了西部。米拉麥克斯影業公司投資了一部叫「天脈傳奇」的動作片,最近正在甘肅省內拍攝。那部電影的導演張藝謀正在拍攝另一部由外國資助的武術片,名叫《英雄》,那部片有部分場景是在甘肅和內蒙古拍的。

而在這兒的火焰山腳下,哥倫比亞影業公司正在拍攝《天地英雄》,電影廣告上說這是一個發生在中國西部的故事。按照中國的標準,這部電影預算很高——一共是6百萬美元,而演員陣容也十分強大。這部電影的女主角由趙薇出演,她是中國最受歡迎的女演員之一。日本明星中井貴一也加盟了這部影片,他扮演反派角色。但最大的新聞卻是姜文的「重出江湖」。一年半以前,他憑借《鬼子來了》這部影片在戛納電影節贏得了大獎,《鬼子來了》是他導演的一部戰爭片。中國政府禁止了該片的公映,指責姜文不尊重國家的歷史,從那以後,就不允許他出演和執導大製作的電影。這部關於中國西部的電影,是姜文想要恢復政治合法性的嘗試——這部背景設置在久遠過去的動作片不會對共產黨構成威脅。

電影的主題是安全的,但那些馬匹卻成了另一個問題。這天早些時候拍逃亡的場景時,那個日本演員就因為騎馬受傷了。幾周之前,一個叫李不空的中國演員騎馬時被馬甩了出去,肩膀脫臼。另一個叫王學圻的演員從馬上重重地摔了下來,折斷了幾根肋骨。王學圻扮演的是一夥突厥土匪的頭子,他戴了長長的假髮和萊塞的隱形眼鏡。有個特技替身演員現在還呆在哈薩卡斯坦邊境附近的一家醫院裡。一個負責食物供應的劇組乘員扭傷了腳踝。甚至製片協調人也被馬甩了出去。38歲的姜文在拍攝用劍打鬥的場景中,弄傷了膝蓋和背,但他是迄今為止少有的還未從馬上摔下來的演員。

他的妻子捨尼韋斯·桑德琳,最近帶著小女兒來到了拍片現場。桑德琳是一個高挑的法國女子,美貌驚為天人,她是巴黎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的宗教人類學博士。他們拍逃亡那一場戲時,我就站在桑德琳的旁邊。我們用中文交談:我不會說法語;她也不習慣說英文。在鏡頭轉換之間,我問桑德琳,法國對姜文獲得戛納大獎有什麼反應,她邊回想邊微笑起來。「戛納電影節結束以後,我們去了法國南部旅行。我們每到一處,都有人把我們認出來。他們說,噢,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祝賀你們!我們走進一家巴黎的咖啡店,人們就會放下咖啡,要和我們拍照。」

這就是當時的場景:耀眼的光線,無邊無際的戈壁,一位金髮女子說著帶法國口音的中文。導演宣佈開始拍攝第五場的鏡頭,大家都安靜下來。一陣輕柔的風吹過。最近的小鎮要在沙漠上開一小時的車才能到。拍攝現場沒有醫生。那個演員徑直衝向了木架。

他躺倒在地,一片灰塵瀰漫,劇組人員飛快地跑了過去。有人喊「這是劉哈里森」(注:劉利年,海歸導演、演員及國際職業設計師。),他在姜文的匪幫中扮演其中一個士兵。這個摔下來的演員試著要站起來,卻又跌倒在一片塵土裡。他的手扶著脖子。

姜文讓他的馬猛地一轉身,急急地停下;他飛快地從馬上跳下來。他的臉色發黑,非常生氣——一整天,由於各種事故和拖延,挫敗的情緒越來越濃。姜文的父親是解放軍部隊裡的一個軍官,作為軍官的兒子,姜文有著高大的身材,寬闊的胸膛,還有未經修剪的鬍鬚。中國人常說他長得像個「流氓」:板寸頭,往外鼓的雙眼,輪廓硬朗的下巴。他的雙肩很寬。他不停地抽煙。他的聲音低沉而洪亮,從他嘴裡迸出的每一個詞,都像從腹部下面發聲,然後從多年抽煙積聚的煙霧中升起。不過,雖然他長著流氓似的外表,卻在電影方面卻受過很好的教育:他畢業於北京中央戲劇學院。除了拍戲以外,他還執導過兩部大獲好評的電影。

姜文把哈里森扶了起來。起初,這人看起來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他們兩人和其他演員一起,圍在了導演何平周圍。他們看著屏幕上的重放,想要找出剛才出了什麼差錯。天冷了下來,陽光不多了。在屏幕前面,一匹馬側身走過,得意洋洋地撒起尿來。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劇作人員動手把那個危險的木架子鋸掉。哈里森還在揉著他的脖子。

「我們必須重拍那一幕。」何平說。

「你騎得太快了。」其中一個演員說。

「是你騎得太快了。」哈里森反駁道。

姜文踱著方步,從屏幕前走開了。他帶著頭盔、臂鎧,還穿著到膝的馬靴。皮質的護肩罩上是條狀的鎧甲。他的一隻手裡抓著條皮鞭,臉色看起來就像火山隨時要爆發了一樣。他轉向他的私人助手,吼道:「給我根煙!」

那人從懷裡掏出了一包煙。煙的牌子叫「雪蓮」,包裝上有一朵漂亮的白花。「我操,」姜文說。「這是什麼煙?」

「這是當地的牌子。」

姜文瞪著那包煙看,最後終於抽出了一根。他飛快地轉身走開了,嘴裡喃喃自語。他點燃了那根雪蓮牌香煙,把它塞到嘴裡,狠狠地吸了一口。

和所有偉大的演員一樣,姜文很懂得扮演那些抓住了民族情緒的角色。在電影業改革開放最初開始繁榮的時候,電影製片人把鏡頭對準了黃土高原: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中心,也是城市的起源地——例如安陽和其他黃河岸邊散佈的土地。1988年,姜文在電影《紅高粱》中一炮而紅,這部戲也捧紅了鞏俐,鞏俐最終成為中國最有名的女國際影星。在電影裡,鞏俐的角色拒絕了姜文扮演的農民的追求。這男人不屈不饒,又回到了女人的釀酒廠裡,女人和她的員工站在那兒,一片難堪的寂靜。姜文挑釁地看著他們,隨時準備打鬥的樣子。最後,他轉過身去,往一個個瓶子裡撒尿,那些瓶子裡裝著正在發酵的酒。接著他就把鞏俐抱起,舉到髖部,大步走進了臥室。整個片斷他幾乎沒說過一個字。那些撒了尿的酒結果成了酒廠有史以來味道最好的酒。鞏俐的角色生了個男孩。《紅高粱》在中國觀眾中大受歡迎,也在國際電影節中大獲成功。

五年不到,電影人對黃土高原的癡迷已經消失。1990年代初,支持民主的遊行被鎮壓以後,中國知識分子的圈子湧起了一股反外的國家主義思潮。1993年,一部叫《北京人在紐約》的電視連續劇上映,裡面追蹤了一群移民的故事,這些來到美國的中國人具有陳規的中國個性,為人有教養、品行端正、誠實正直,而這種個性受到了來自美國的陳規挑戰:空虛的物質主義。姜文扮演的是一個移居美國的藝術家,在異鄉艱難地適應新的世界。有一回,他叫了個白人妓女,把美元扔到她身上,命令她用英文不停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北京人在紐約》在中國受到了觀眾們的熱烈追捧。

除了這兩個角色以外,姜文還塑造了其他許多著名的角色;而這兩個角色也沒有限制了這個以後的演藝生涯。這種事情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常常發生:中國的改變太快,許多藝術家一夜成名,卻曇花一現,隨後就淡出了歷史舞台。但姜文一直廣受歡迎,而且他扮演的角色跨越了整個的中國歷史。這些年來,他扮演過秦始皇,那是歷史上第一個統一中華帝國的統治者;他扮演過溥儀,那個無能的、看著清朝四分五裂的末代皇帝。他還演過皇宮裡的太監,演過農民和警察,演過小騙子和小商販。他抓住了現代中國男人的基本心理——他的渴望和恐懼,他的夢想以及安全感的缺乏。

1994年,姜文執導了他的第一部故事片《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部戲是根據著名小說家王朔的一個短篇小說改編的,背景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北京。通常,歷史電影總是具有很強的敘事性,電影人物的生活與當時發生的重大事件糾纏在一起;但《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部戲卻由意象推動情節的發展。這部電影最初的腳本包括姜文畫在筆記本草圖: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盯著一群跳舞的女孩看。在電影裡,這男孩總是在觀察著:他透過望遠鏡凝視著什麼;他從一個女孩的床底下看出去;他窺視著父母的東西。那些席捲一切的政治運動消失了,而受苦、傷痛這些常見的文革氣氛,則被青春期的渴望和性覺醒所取代。男孩和他的朋友們基本上都沒有大人管教;他們的父母都被政治事件佔據了精力。這部電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讓1980年代成年的年輕人找到了共鳴。

像很多電影一樣,它的內容影射了一些別的影片,但它們都屬於共產主義世界的範疇。那些十幾歲的青少年重演了蘇維埃宣傳片裡的場景——例如《列寧在1918》。而好萊塢看起來還是遙遠陌生的事物,姜文的成長時期情形也是如此。1970年代,他住在邊遠的貴州省,他的父親和解放軍部隊一起駐紮在那兒。他們住在一個鐵路沿線的小鎮裡,從北京出發的列車經過那條鐵路,到達中國的西南部。唯一能窺見外面世界的途徑,就是電影了。

「我們住在一個很大的建築物裡,那棟房子就像一個舊的倉庫。」有一回,姜文告訴我。「在房子外面是鎮廣場,每週有兩個晚上,那兒會放映電影,就是露天的放。我躺在床上,從窗戶看出去,就能看到電影。那些電影讓我著迷,因為它們來自那麼遠的地方——像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我還記得《白毛女》這部電影,場景真美。那部電影以前,我從來沒看過芭蕾舞。還有,我第一次看見拉丁文,也是在一部電影裡。是印在美國士兵頭盔上的兩個字母:U、S。」

「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我記得這些電影裡出現的所有的漂亮女孩。通常她們穿得不多:她們的短褲剪裁得很短,衣服的袖子扯掉了,腰間緊緊地別著一條革命裝的皮帶,手裡握著槍站在那兒。天啊,她們真美。有一部關於納粹和阿爾巴尼亞人的影片,我還記得裡面的一個場景。一個阿爾巴尼亞的女人解開了襯衣的幾個紐扣,彈著吉他——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吉他。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彈的那首曲子。」

在新疆,拍完那場逃亡的場景以後,演員們坐上了一輛麵包車,在戈壁灘的沙石上顛簸了一個小時。我們所有人都住在中國石油吐哈油田分公司裡面,公司有一個龐大的建築群落,他們正在這個地區做勘探工作。吃過晚飯以後,哈里森的脖子疼得更厲害了,他想去石油公司的醫院裡看看醫生。姜文的背和膝蓋受傷了,他決定和哈里森一起去。王學圻也跟著一起去,他的肋骨需要檢查一下。還有一個演員也不太舒服。我們到醫院的時候一共有六個人,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了。

有人叫來了綜合診療部的副主任,他的名字叫曹傑(音譯)。演員們為這麼晚來打擾他而道歉,那醫生說沒有關係。他說,他向來都很喜歡看姜文的電影。

姜文脫了衣服,曹醫生一邊按著他背上不同的地方,一邊問他疼不疼。在一天挫敗的拍攝經歷之後,姜文看起來終於放鬆了;他和其他演員一起開著玩笑。他的膝蓋是青紫色的。他按了按其中一處傷痕,放了一個響屁。

「這很奇怪,醫生。」姜文一副沉思的樣子。「如果我推一下這兒,我就會放屁。」他又按了按那個地方,但沒反應。「好吧,算了。」他說。

曹醫生一直在抱怨最近受傷的情況。好些天來,總有演員和劇組成員不斷地來到醫院就診。那天下午就來了個腳踝骨折的男人。

「他沒有及時到醫院來,導致傷勢加重了。」曹醫生說。「你們到底在那兒幹什麼呢?」

「這是部動作片。」姜文說。

曹醫生打開了一本醫書,把他腳踝的具體受傷位置指給我們看。「他的腳腫得跟饅頭似的。」醫生說。「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早點到醫院裡來呢?」

「我都說了,我們拍攝現場那裡應該要有個醫生。」姜文說。

「和馬打交道很危險。」哈里森說。

「你知道主要問題是什麼嗎?」姜文說。「那些特技演員沒有每次都把要拍的騎馬鏡頭先瀏覽一遍,而且即使他們這麼做了,他們也不是馬術專家。他們只是武術專家。」

一個演員拿出了一包中南海香煙,問醫生能不能在檢查室裡吸煙。曹醫生也拿了一根煙,他們六個人都把抽起煙來。小小的房間很快變得煙霧瀰漫。

「我告訴你,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受傷的。」曹醫生說。

「我想這是個人權問題。」姜文說。

曹醫生給哈里森找了個合適的頸托。和姜文一樣,哈里森是個高大的男人,他的女朋友也是個金髮的外國人——一個比利時姑娘。在中國藝術界,交了外國女朋友是一個成功的標誌。通常,這些女人都是新進學者,他們來中國是為了做人類學或社會學的論文研究。哈里森穿著牛仔靴。1989年鎮壓事件發生以後,他在加拿大拿到了政治避難身份,現在他成了加拿大公民。他的英文名來自披頭士樂隊。偶爾,他會出演加拿大或美國的電影;1991年,他在電影《黑袍》裡扮演一個休倫族印第安人,電影裡講述了第一個去魁北克的傳教士的故事。如果你看電影時非常仔細,你大概會發現那些休倫族人裡面有一個長得像中國人。哈里森還記得他用休倫語說的一句台詞。他告訴我那句台詞的意思是「我們不用和那白人一起去。」

醫生安好了頸托,告訴姜文和哈里森他們倆需要做CT掃瞄。姜文瞥了一眼手錶。

「看,今天是11月7號,」他說:「是俄國革命的週年紀念日。」去X射線檢查中心的路上,他一路哼著「國際歌」。他給我看手機裡剛收到的一條新信息,是北京一個訪談節目的主持人發給他的:「我剛剛發現了《鬼子來了》的盜版碟。」

「我每天都收到這樣的短信。」姜文驕傲地說。他的這部電影從來沒有在中國國內的戲院裡播放,但兩周以前,它突然在市面上出現了。這個演員微笑了。「看看剛發生的事情吧。」他說:「我們受傷了,來到醫院,做X光檢查,今天是俄國革命週年紀念日,現在我收到了關於《鬼子來了》的信息。我們可以把這拍成電影了。」

一個技術員給哈里森的脖子作了掃瞄,說看起來他的脖子該是扭傷了。曹醫生檢查了姜文的膝蓋和背部拍的X光照片。曹醫生認為姜文的第五和第六節脊椎可能有問題,明天會有一位專家來給他做檢查。我們走之前,曹醫生請姜文在他女兒和侄女合照的三張照片上簽了名。

這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那照片是典型的中國式照片:兩個小小的女孩對著鏡頭,表情露出令人吃驚的敵意。每張照片的背面,這個演員寫道:「姜文——第五和第六節脊椎」。

《鬼子來了》是姜文執導的第二部影片,背景是在河北省的村子裡,時間是1945年——日本佔領中國的最後一年。像文化大革命一樣,描述這段敏感時期的情況都同都有一套固定的方式。中國的電影總會展現日本人的殘酷,還有普通中國人的英勇抵抗。有一些標準的英雄形象,例如王二小——這個放羊的男孩把日本部隊引到了包圍圈裡。

在姜文的電影裡,中日戰爭收縮至一個中國村子和一隊日本駐軍之間,在邊遠的山區,他們與外界隔絕。電影的開頭是一個色情場面:一個叫馬大三的農民和一個年輕的寡婦偷情。忽然,傳來一聲敲門聲,一個不知姓名的中國士兵押送來了一個日本囚犯和他的翻譯。那兩個囚犯被綁起來了,中國士兵命令馬大三審問兩個囚犯,並把他們藏起來,不讓當地的日本駐軍發現。姜文扮演的馬大三被這個任務嚇壞了,他就去找其他的村民們幫忙。

村民們並沒有齊心協力地解決問題,卻開始為瑣碎的小事情爭吵:馬應不應該和寡婦偷情,村裡最有錢的女人到底藏了多少麵粉。實質上,每個角色的行為都有各自的動機:私利、貪婪、頑固或是懦弱。日本囚犯起初決定光榮地一死了之,然而他很快就喪失了這種驕傲的自尊,後來村民們開始同情這個人。最後他們決定和日本駐軍做交易,用這個人換六輛貨車的麵粉。為了慶祝交易的成功,佔領者和被佔領者一起開宴會,然而卻被日本投降的消息打斷了歡慶。日本軍人在不斷膨脹的恐慌和羞恥之中大開殺戒,屠殺了手無寸鐵的村民。

拍攝《鬼子來了》這部電影時,姜文拒絕對影片進行剪輯。如果他覺得某個場景中有一處小地方無法接受,就會堅持把整個場景從頭拍一遍。在電影界,這種拍片方式聞所未聞;據報道,姜文用了中國國內能買到的每一卷柯達黑白膠卷——一共50萬英尺長,大概是一般故事片所用膠卷的五倍。拍攝所在地的村子只能乘坐小船才能到達,演員們還要在酷寒的環境裡工作。當地還有其他的事情讓人分心:兩個村民起了糾紛,一個村民提起了訴訟,爭的是究竟誰有權利把那塊土地出租給電影製作公司。這部電影花費了將近5百萬美元,是原來預算的兩倍,片長一共兩小時四十分鐘。即使它在戛納電影節獲得成功,大部分評論家仍然認為電影還需要另外一次剪輯。在國際上,只有九個國家公放了這部電影,而在中國國內,沒人能在電影院裡看到它。當我採訪參與拍攝這部電影的人時,他們都會要求不要引用他們所說的話,因為怕引起政治上的麻煩。

來新疆之前,我去了電影《鬼子來了》在河北農村的拍攝地。從北京出發,開車5小時,再坐30分鐘的船就到了,拍攝地就在潘家口水庫的堤岸邊上。那兒有十幾間房子,周圍是險峻的群山,還有一段年久失修的長城。

這個村子只是為拍電影而修建的。在中國,勞力和原材料都很便宜,沒有佈景設計這一專門的行業,導演們都用真的東西。這次在火焰山附近拍戲,其中一個馬背上受傷的事故,是因為某個演員騎馬時,一根圓木掉在了他的腿上。在好萊塢的電影佈景裡,這種東西都是用泡沫塑料做的,但在中國,他們用的是真正的圓木。在潘家口水庫那兒,所有的房子都是用花崗石、磚塊和瓦片建造的;裡面還有真的火爐和爐灶。這個國家裡那麼多東西都是假的——冒牌的服裝,對古建築的粗劣修復,舊樓表面新上的油漆;而電影佈景卻是真實的。有時候,這些佈景甚至比電影本身還持久。

拍攝《鬼子來了》是兩年前的事了,沒有人住在這個電影佈景的村子裡,水庫邊上的土地太多岩石,很難耕種。不過,水庫對面的那條村子裡的農民正嘗試著把這兒變成一個旅遊景點。

他們在這兒設了個檢票口,進去參觀的門票是7毛5一張。我買門票的時候,站在檢票口的那個男人對姜文滿腹怨言。

「他是個騙子,」那老頭說。「他要用這塊地,應該要付我們10萬元,但他最後沒有付錢。還有,他們借了我們一些工具,也沒有還給我們。」

我去了附近的那條村子,那兒有一些村民出現在電影裡面。姜文拍片喜歡既用專業演員,也用一些普通人,因為這樣做能改變拍攝現場的動態。一個香港的電影顧問曾向我解釋,這麼做能讓電影「少一些小說化的虛構,多一點真實感」。這聽上去顯然是對的,至少村民們這麼認為。一個叫張福紅(音譯)的女人驕傲地告訴我說,她是由姜文和他的顧問親自挑選出來的。「他們選了我去拍一個大場面,因為我有一頭長髮。」她驕傲地說。她今年25歲,我採訪她的時候,她正在廚房裡做餃子。她說她喜歡姜文,因為姜文很友善。在電影的一個關鍵場景裡,這個女人被日本人殺害了。「我就是最後想要逃跑的那一個。」她說。

在一條走回去水庫的小路上,我遇到了另一個農婦,她也在電影中被殺掉了。「我有點害怕。」她承認道。她告訴我說,姜文的高標準要求讓她印象深刻。「有一個場景,他們拍了好些天了,姜文就是不接受,還要重拍。」她說。

沒有一個村民見過最後完成的影片。他們只是在拍攝期間,在電腦屏幕上看過一些片斷,對他們來說,故事情節是不完整的。他們並不知道姜文的角色也被殺害了,因為那些場景是在另外的地方拍攝的。很多農民甚至不知道《鬼子來了》在國內被禁了。有一個女人說,她不明白電視上怎麼還不放這部電影。偶爾幾個經過的遊客都有些困惑:他們知道姜文的電影曾經在這兒拍攝,他們也知道電影出了些問題,但他們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有一個人像是洞曉了每一件事:那是個12歲的男孩,名叫周寶宏(音譯)。我到鄉下去的時候,時不時會碰上這樣的孩子:伶牙俐齒、有見識,並且對村子以外的事情著迷。如果有外國人出現,這種孩子馬上就會纏著他。談話中,他們不可避免地會詳盡描述最近考試的分數,當然還有自己考上一所好高中的機會。如果我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他們就會定期給我打一次電話,有時持續幾周,有時甚至持續好幾年。這些孩子總讓我想起威廉·傑佛遜·福斯特。

周寶宏穿著一套髒兮兮的藍色衣服,他每到週末就來做電影佈景的導遊,以此掙一些額外的收入。我雇了他,他帶我去看了所有荒棄的房子和物件。他知道每件道具的價錢——他指著一棵水泥做的假樹給我看,做那棵樹花了600元,把它運到這兒又花了200元。長城上另外修建的一座塔樓用了10萬元。(姜文對原來那段真的長城並不滿意。)這男孩把我帶到姜文扮演的角色的家,隨後我們在一塊小小的空地上站住了。「這就是屠殺那一幕發生的地方。」男孩鄭重地說。「所有的村民都死在了這兒。」

我問男孩,電影本身發生了什麼事情。

「姜文沒有經過我們國家文化局的審查,」男孩說:「就把電影拿去了法國,還獲了獎。所以我國政府禁了這部電影。」男孩並沒有看過最後完成的影片。不過他說他知道影片被審查的原因。「農民們沒有反抗。」他說。「電影裡沒有紅軍,沒有勞動者的軍隊,也沒有游擊隊——這些都沒有出現。這就是電影的問題所在。」

姜文在戛納電影節上獲獎以後,中國的媒體保持沉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往往是一個不好的兆頭。對電影的禁令從來沒有正式宣佈,不過有兩個神秘的文件洩露到了網上。據推測,這兩個文件出自廣電總局。其中一個文件的標題是「第28號宣傳簡報」,裡面寫道政府「暫時中止姜文在中國國內從事所有電影、電視相關的活動」。

在中國,所有電影都必須經過兩次審查:第一次是審查劇本,第二次是電影拍完以後。在第二份洩露的文件「電影審查委員會意見」裡,標出了電影有20處具體的地方,姜文未經同意就改變了劇本的內容。那場床戲是不當的:「強烈的圖像和清晰的聲音粗俗地刺激了人們的感官。」委員會還批評了影片的結尾,認為它展現了國民黨沒有遇到抵抗就掌控了戰後的中國:「這嚴重地扭曲了歷史,沒有達到批評和嘲笑國民黨的目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是影片裡中國農民的消極性。文件裡寫道,電影中有一幕描述了村民給日本囚犯和中國翻譯送來可口的食物:

影片反映了戰爭時期,中國人民在如此困難的生存條件之下,沒有憎恨日本侵略者,反而盡量去滿足日本囚犯的需求……這嚴重違反了歷史。

審查制度是一個不尋常的話題。在北京,我有時會在我住的那一帶找到一些盜版影碟,封面上有英文寫的廣告:「中國國內禁止播映」。似乎沒人能長久地控制盜版業;即使是像《鬼子來了》這樣的影片,最終也出現在了街頭。有的電影製片人本身不太關心審查制度的問題。一個年輕的導演告訴我,廣電總局的官員讓他想起了他的祖父母——年長的權威找出他所要庇護的人。

半個世紀以後,共產主義的很多特色就變成了如此:黨握有權力,但沒有贏得尊重;人們對待它的心情,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忍受。廣電總局的壓制通常是消極性的打擊:沉默是一件有效的武器。他們避免發表正式的聲明,也從來沒有告訴姜文,禁止他出現在電影和電視節目的時間是多長。實際上,官員們根本拒絕和他見面。他們的目的只是要他在擔憂中等待。

電影被禁以後,姜文數次告訴外國記者說,這就是個生活模仿了藝術的例子:戛納大獎就像電影裡的囚犯一樣,是一件只能帶來麻煩的東西。他說,審查制度讓他想起了文化大革命。這種評論在中國電影業界內部受歡迎,姜文的同行們並不欣賞他的話。姜文總是樹敵不少:他的魄力和名聲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力,而他又有一副火爆脾氣,還有幾分固執。現在他激怒了政府,其他的電影製片人就擔心當局可能會收緊相關政策。其中一個北京的製片人告訴我:「如果他堅持公開地宣稱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這會讓中國國內的整個電影業受損。」

有一段時間,姜文為自己是個受到壓迫的藝術家而感到榮耀,但隨後他的態度似乎發生了改變。他其中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姜文私底下承認他有些自找麻煩。後來,他不再發表煽動性的言論。在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後,他突破了限制,出現在一些電視播放的頒獎典禮上。隨後他拍了一部低成本的電影,那部電影的導演是第一次拍片。最後,他和這部中國西部的電影簽了約。他從來不是武打明星,很明顯,他也不喜歡扮演這類角色,不過要從政治上復出,這是他必須做的。新疆是他「放逐」歸來的第一步。

在新疆,又度過了漫長的拍電影的一天,某天夜裡,我來到了姜文住的旅館房間,和他碰面。我問姜文,觀眾們應該如何理解《鬼子來了》的歷史觀。小心翼翼地,他往後坐了坐,靠在椅背上——他的脊椎骨還在隱隱作痛,然後點了一支煙。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部電影是反映歷史的。」他說。「我認為導演應該展示內心的事物。可能這和遺傳有關。我在河北附近的一個地方出生,我的內心就有很多歷史。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覺得這部電影就是自傳。」

我提到有些批評家認為這部電影的內容不準確,因為它沒有把中國人刻畫成戰爭的受害者。

「中國人是受害者,這一點我同意。」他說。「但我們有我們自己的錯;我們必須仔細地看看鏡子,反思一下,為什麼我們會變成受害者。你不能只是指著別人,說他們就是壞人——你能這麼指著林彪或江青,或日本人。這太簡單化了。」

他搓了搓散亂的黑色鬍鬚。他穿著舊的寬鬆運動褲,還有耐克的運動鞋;他的眼睛看起來很疲憊。

「把中國想像成一片土地,」他繼續說道。他用一隻手比劃著,彷彿在旅館房間的地毯上整齊地種下了一排稻米。「國民黨,共產黨,林彪,江青——他們都是這片土地裡的種子。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成長;有些長得很好,有些不行。有些長壞了。日本人來的時候,你可以很安全地說他們就是壞人——他們是法西斯。但為什麼他們來到這兒以後會變得更壞了呢?我們中國人必須要討論這個問題,有那麼多壞的事物變得越來越糟糕。

大部分人的說法都太簡單化了——『他們是壞人,我們是受害者』。然而,這段歷史其實就相當於一個人的人生。我有朋友說,我應該在廣電總局工作,這樣那個機構就會變得更寬容。我告訴他們,這只會讓我變成一個更壞的人而已。如果你在門口弄一個警衛,這警衛就有了壓迫的意味。這和那個人無關;是整個制度、整個環境的事情。」

他告訴我,很多中國人需要心理方面的幫助。「人們應該花更多的時間,讀懂自己的內心。」他說:「個人和歷史是相同的——我這麼說的意思是,個人的歷史是極為豐富的。一個個體可能甚至比一個社會更為複雜。不過中國人並沒有多少時間去審視自己。每個人都太忙了;缺乏足夠的平靜去反思。在遙遠的過去,這是個和平而穩定的國家,但現在一切都變得太快了。當然,改革開放以來就是這樣了,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過去兩百年都是這樣。我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我們還沒有找到適合我們的道路。在20世紀初期,中國人做出了嘗試;有些人想從我們自身的傳統中尋找,而其他的人想從外面的世界中獲得。這樣的辯論如今還在繼續。」

他繼續說道:「毛主席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他常說,他不喜歡中國的歷史,共產黨人最初取得成功,是因為他們超越了傳統。然而毛澤東用傳統的中國語言去反對舊的事物,而且他逐漸變成了一個傳統的皇帝。這不是說他決定要這麼做,他只是並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的選擇。他是一個悲劇人物——是中國歷史最悲劇的人物。他就像一顆種子,長成那麼大,卻已經扭曲了,因為這顆種子無法戰勝它的土地。」

我問他,對此可以怎麼做。

「你必須改變土壤。」姜文說。

房間裡很安靜;他停了下來,點燃了另一支煙。「我想拍一部關於毛澤東的電影,」他說道:「毛澤東比哈姆雷特更具有悲劇意味。毛澤東是個搞藝術的人,而不是一個搞政治的人。他應該做一個詩人、一個哲學家,他應該有所創造,而非和政治打交道。」

姜文笑起來,他承認,近年都不可能拍這樣的電影。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再執導電影;他還在一步步試探著周圍的政治氣氛。儘管如此,毛澤東這個人物仍然讓他著迷。「我覺得毛澤東和每個中國人都有關聯。」姜文說。「他代表了很多的中國夢和很多的中國式悲劇。」

電影佈景吞沒了外面的世界。有些場面裡出現了紮著頭巾的突厥戰士;在鏡頭之外,演員們管這些臨時演員叫「塔利班」。除了這樣的玩笑以外,人們都淡忘了新疆的那一邊正在打仗。我和波拉特朋友的會面也像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只有那一疊一百美元的鈔票還提醒著我。

在拍片的時候,我們極少看到維吾爾族人。漢人經營著石油公司,而馬背上的臨時演員——那些「塔利班」,其實是哈薩克族人。關於大馬營的場景是在一個小綠洲附近拍的,那兒住著一家維吾爾族人。不過他們避開了電影的拍攝地,而去照看著他們的200頭羊。有一天下午,我拜訪了他們的家,見到了一個20多歲的維吾爾族人,他睡眼惺忪地告訴我,他喜歡姜文。不過他更喜歡看美國電影,像《龍捲風》、《終結者》——所有阿諾·施瓦辛格拍的電影他都喜歡。他說,他還喜歡《泰坦尼克號》裡那艘船斷成一半的鏡頭。

後來我問導演何平,美國西部的人和中國西部的人有什麼不同,他的回答巧妙而得體。「美國西部的人是把文明帶到西部去,」他說:「是一種文明來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把法律和秩序帶到了西部。而中國西部的人是完全不同的。這是兩種文明之間的交流。」他還告訴我,為了把電影拍得更「後現代主義」,他還讓一個女演員剃了光頭,扮演道姑。

他們為哈里森的角色用了替身。醫生告訴哈里森說,他有一段時間不能騎馬;他需要好好恢復身體拍後面的場景:他的角色將被一群「塔拉班—突厥—哈薩克人」殺掉。他死去的時候胸口中了一支箭,另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膝蓋。好幾個月以後,當我在電影屏幕上看到他的死亡,我立刻想起了《黑袍》裡的那個印第安休倫人。

我在拍攝地的最後一天,離開時坐了姜文私人的麵包車,他也在車裡。那一天下午,拍了他領著一隊駱駝穿過隔壁的場景。哈里森的替身演員走在最後,這樣一來觀眾就不會注意到他了。

麵包車在漸漸變暗的沙漠裡顛簸著。沒有樹,沒有草;只有平坦的、一望無際的死寂。我問這個演員,他最喜愛的電影是哪一部,他告訴我說,他年輕的時候,有10多年的時間,總是反覆地看《憤怒的公牛》。

「我看到那部電影的時候,」他說:「它給我的感覺不是一部美國片,或者一部關於拳擊手的影片。我覺得它講的就是我的家。」

我問他,他看的影碟是否有中文字幕,他搖了搖頭。「我只能看懂十分之一。」他說:「不過真的,要緊的只是看著它,理解它的情緒。我喜歡那些陰暗的色調,那些黑白圖像,還有整個氣氛。我也喜歡羅伯特·德尼羅,因為在那部電影裡,他讓我想起了我媽。他的態度讓我想起了我媽。」

我有些小心地問道:「你媽媽是怎麼樣的呢?」

「太複雜了,一時解釋不清楚。」他說。「這是我將來要拍的另外一部電影。」

麵包車顛簸著前進。太陽掛得很低,隨後就消失了;遠處燃燒的油井閃爍著暗暗的橘黃色光芒。姜文手裡的煙也發出了這種顏色的光。他談到了一些鼓勵他拍電影的外國導演——他和馬丁·斯克塞斯見過兩面,而《鐵皮鼓》的導演沃爾克·施隆多夫幫助他拿到了他第一部電影的資金。姜文尋找著詞句,想要表達他對電影的熱愛,最後他指了指他的煙。

「就像抽煙一樣。」他說:「我離不開拍電影,就像我離不開煙一樣。」

起初,我不太肯定他的意思:是對電影製作成癮,亦或是一項被要求節制的必須物品,還是一個職業——這個職業通過名望或審查制度或騎馬,注定最終要把他毀滅。但隨後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在他那張線條硬朗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如此溫柔的模樣。他喜歡關於電影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