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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旗幟

2001年9月11日

這輛車是波拉特最值錢的財產。有時,當他感到煩躁不安時,他就開著這輛本田雅閣,一直開到馬裡蘭或維吉尼亞州去。他的英語仍然很糟糕,但他開車上路是沒有問題的。他的車前面掛了兩面旗子作裝飾用,一面是美國國旗,另一面是東土耳其共和國國旗。東土耳其的旗子上是藍色的,上面畫了伊斯蘭教的白星和新月。中國國內禁止懸掛這面旗幟。

波拉特想要永遠逃離富蘭克林大街和羅得島的那個角落,這輛車也是他最大的希望。他想要搬出那一帶,還想開始工作;這輛本田車讓兩件事都變得更容易,只要他把文件都準備好就行。2001年5月,美國移民歸化局的一位代表和他進行了面談。布萊恩·梅茨格爾律師陪著波拉特,面談進行得很順利。下一個月,美國就給了波拉特政治避難的身份。

波拉特馬上替他的妻子申請。文件的準備工作需要時間,可能是一年,也可能要更久;而對於要離開新疆這件事,波拉特的妻子變得越來越緊張。晚上,波拉特經常打電話給她,試著說服她一切問題都能解決。但她總是擔心中國會撤銷她的護照,或者即使她能順利來到美國,卻很難去適應美國的生活。波拉特避免告訴她自己住的那一區的情況。

波拉特處在兩種護照之間:他不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也還未成為一個美國人。所以美國政府給了他一個難民旅行證,這個證件讓他可以跨越國境。他開始計劃短途旅行,到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去。他在那兩個地方有朋友,可能會有一些經商機會;他原來在雅寶路上賺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那一年的夏天,他終於搬家了,搬到了那一區的唐人街裡。對於一個逃離中國不到一年的人來說,給來自中國廣東的房東付房租似乎不太對勁,但中文還是波拉特最管用的語言。

8月,美國政府允許波拉特工作了。在那一區,不太會說英語的維吾爾族人通常會做送外賣或者廚房夥計的工作。波拉特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做別的工作,我讓他和我以前讀大學時的室友鮑勃·布拉希爾聯繫。鮑勃在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港市開了一家做罐頭的工廠,偶爾他們會聘請一些不是說英語的人。薪水很低,那份工要搬運箱子;但他們為員工提供基本福利,包括買健康保險。

我還介紹波拉特認識了亞當·邁耶,亞當以前和我一起在和平隊裡教書。如今,亞當在政府部門工作,是科林·鮑威爾發言人辦公室的一員。8月末的一個晚上,亞當安排了波拉特和鮑勃的會面。波拉特帶了另一個朋友去,那是一個在美國生活了12年的維吾爾族人。這是個混雜的組合:兩個維吾爾族的政治異議分子,兩個常青籐名校培養的美國白人。很自然地,他們選擇了墨西哥餐廳。第二天,亞當給我發了一封郵件:

這是一次「商務」晚餐,一個45歲、受過大學教育、會說多種語言的前教師帶著兩個隨行人員,討論著他的工作前景:在一個沒有空調的大倉庫裡搬運沉重的箱子,每小時得到7或8美元的報酬。總的來說,這場面有些奇怪。餐廳裡的招待很熱心,不停地問我們「是否熟悉他們的食物」。其實波拉特並不熟悉,他叫了一種辣椒肉餡玉米卷餅還是煎餅,說這是他第一次吃這種東西。他把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當我們離開餐廳時,我問他覺得怎樣。他再次表明這是他第一次吃這種東西,他覺得味道不是很好。

我們參觀了工廠以後,就回到了華盛頓。我問波拉特他覺得這份工作怎麼樣。他說這工作可能很艱苦,也很累人,不過他會接受。他說了好幾遍,他並不怕幹這個活,雖然他之前並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

他只剩下1000美元的儲蓄了,因此他需要這份工作。他準備在巴爾的摩港市找一個地方住,或者鮑勃會問問工廠裡的人,讓他們租一個房間給波拉特……

他不喜歡華盛頓。他剛剛搬出了原來的公寓,他討厭那兒,因為他在那兒看見了吸毒、犯罪和帶槍的人。他到巴爾的摩港市後情況很可能不會有很大改善,特別是在他花銷預算這麼低的情況下。

9月11日早上,波拉特開車回到巴爾的摩港市,又去了看那家罐頭工廠。他已經換了個汽車收音機,是花了40美元買的二手貨,不過那個星期二的早上他並沒有聽新聞。後來他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但他肯定他到達工廠是在早上9點37分之前。天空高遠而蔚藍,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一片白雲。

波拉特為工廠的地址而煩惱。他願意去幹苦力活,起碼是干到他的英語水平有所提高的時候,但他不想和當地的維吾爾族人社區隔絕開來。他大部分的維吾爾族朋友都住在華盛頓區,而從他新搬過去的公寓到這家巴爾的摩港市的工廠,開車要1個小時。9月11日這趟察看以後,波拉特覺得工廠還是太遠了。他決定去找一份更近首都的工作。

那天早上,他繼續開車往新澤西州的紐瓦克市去,那兒住了一些土耳其移民。1990年代,波拉特在土耳其呆了好幾個月;由於土耳其語和維吾爾族語很接近,他總覺得和土耳其移民相處很自在。到了紐瓦克,波拉特像以往那樣,打電話去那些土耳其人的家。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沒有接電話。

到了早上11點,波拉特終於放棄了,掉頭開車回家。在95號州際公路,他遇到了來美以來最嚴重的塞車。好幾個小時,車龍只是緩慢地移動著,波拉特留意到,其它的司機看起來都是垂頭喪氣的模樣。他開了收音機。從新聞廣播裡他聽懂了兩個詞:「煙」和「五角大樓」。他開車在首都附近轉時學會了「五角大樓」這個詞,萬寶路香煙(Marlboro Light)則教會了他「煙」這個詞。

他在馬里蘭州的陶森停了車。在那座城市裡,他認識一個朝鮮族的移民,那人以前是中國的公民。這個朝鮮人小時候家庭背景複雜,不知為何他出生在中亞:他在新疆西部城市喀什葛爾長大,母語是中文。大概10年前,他拿到了美國的政治避難身份。這些年來,他積攢了足夠的錢,終於做起了生意。很自然,他開了一家壽司店。

這個朝鮮人告訴波拉特恐怖襲擊的事。他們一起坐在壽司店裡看電視:倒塌的樓房,燃燒的五角大樓。新聞裡說,這次恐怖襲擊也許是由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所組織的;據推測,他們隨後還會有更多的暴力襲擊行動。整個國家的飛機都停飛了,波拉特決定著在他的朝鮮朋友家裡住幾晚。他擔心街上的美國人會誤把他當成恐怖分子。

9月13日早上,他終於開車回到唐人街的家。95號州際公路上有很多警車,但其它的車輛卻很少。五角大樓還在燃燒,幾英里以外都可以看到黑煙。那一個月,波拉特摘下了車前頭的兩面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