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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沙子

2001年3月21日

第一個跡象總是風。風來了以後,天色就變得暗沉,如果你剛好在戶外,你的眼睛就開始灼痛起來。一旦你回到室內,就時不時能聽到細小的顆粒輕輕擊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響。那些乾燥的黃土是被風吹過來的,源自中國西北方向,還有內蒙古和外蒙古;那些地方聽起來遙遠而抽像,直到沙粒打到了你的臉上。北京人把這叫做「沙塵暴」——「夾雜沙和塵土的風暴」。晚上,沙塵暴來臨的時候,漫天的沙塵映出了城市的燈光,天空變成了金紅色,就像要著火了一般。

3月還不是一個露營的好月份,不過我已經不耐煩等到4月了。我在地圖上找到了一段我以前沒去過的長城。我叫了輛出租車,車開了3小時以後,司機停下了車,我告訴他不用回來接我了。在過去的兩個月裡,我一直渴望著逃離城市。

群山仍然呈現出冬季的模樣,一片褐色的荒野。要到4月,耕種的季節才開始。我背著一個大背包走著,這種熟悉的感覺很好。我沿著一條土路,走到了一個叫西坨谷的村子。在那兒,我看到了一段基本保持完好的長城。沿著一條陡峭的小路可以走到長城上面。風刮得更猛了;天色暗了下來。我走到第一座塔樓,就知道自己必須要在這兒停留一晚了。

這座塔樓有4百多年的歷史,是用磚塊和石頭搭建而成的,設計簡單:方方正正的形狀,圍住一個封閉的空間。地板是灰色的明朝磚塊鋪成的。牆上有一扇扇拱形的窗子,從那兒可以看見整個山谷。往下望去,路那邊就是村子,一片密密麻麻的紅色屋頂。往北望去,過了那些石牆圍起來的果園,就是一大片險峻的山峰。那些彎曲的、通往高處的小道,已經在風暴裡不見了蹤跡。

我在塔樓裡看著沙塵暴的來臨。一團團的褐色低低地壓向地面,就像某種生物的卷髮蔓延到了山谷裡。隨著風的呼嘯,它忽然地加速,湮沒了沿路的一切:先是那些通往高處的小道,接著是果園,最後是整個村莊。我的雙眼灼痛起來,我離開了窗戶。隨後的那一晚上我一直躺在地上。

在那兒很難睡著。時不時地,我因為乾渴而醒來,隨後怒號的風聲就讓我難以入睡。我想起安陽地下之城的繪圖。有個地質學家曾經告訴我,這座地下之城主要是被河流衝擊而成的泥土所掩埋,不過其中也有一些土層是風吹來的黃土,經過好些世紀堆積而成。我躺在睡袋裡,臆想著一些文學意象。在中國,黃土到處都有,非常普遍。它被吹落到黑色的中部平原上,到光禿禿的山上;它輕柔地蓋過安陽的土地和北京這座城市。凌晨兩點左右,我在臉上裹了一件襯衣,終於睡著了幾個小時。殘缺的夢紛至沓來。黃土侵襲著這座塔樓,不停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它整夜地掉落,掉落在所有生者和死物上面。

黎明那麼美麗。那場風暴猶如一個已經過去的噩夢,只有磚塊上一層薄薄的痕跡,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著紅光。我在臉上蓋了一塊濕棉布,而它已經變成黑色了。我的牙齒之間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我甩甩頭,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音輕輕迴盪在睡袋裡。沙子的天下。

我本來計劃在長城邊上呆兩晚,但現在我決定在今晚之前回到北京。我把背包裡的沙子倒出來,打點好所有隨身物品,然後下了塔樓。到了山谷,我就向北走。還有充裕的時間,讓我到山上走一段路。

我走上一條小路,它把我領到了一個廢棄的村莊。這個村子就建在懸崖邊上,這兒的樹都很矮,枝幹瘦弱。村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是石頭造的:石頭圍欄,石頭鋪的路,房子的牆也是用石頭壘的。大部分的屋頂都沒有了;它們肯定是用木做的。在北京的近郊,常常可以看見空空如也的房子。這些年來,山上的人們不斷地遷徙到山下,有時他們留下了荒棄的屋子,那就成了新經濟環境裡的幽靈小鎮。

有些房子裡堆著垃圾。煙頭,食物的包裝袋:大部分東西的品牌都沒有聽說過。有間房子裡到處都是動物的糞便,但時間已經過去很久,房子裡只瀰漫著一股灰塵的味道。另一間房子比其他房子都要大,屋頂還是完好無缺的。房子裡的牆上都糊上了舊報紙;這就人們在鄉下一直以來所用的「牆紙」。我在這座空空如也的房子裡遊蕩,讀著牆上那些報紙的標題:

1976年3月9日

蘇聯向美國表示第二次抗議

1976年6月23日

美國準備和日本簽訂針對蘇聯的軍事條約

所有報紙的日期都是1976年的,它們剪裁自《參考消息》。這是一份黨報,裡面的文章是從境外的報刊有選擇地翻譯過來的。過去,《參考消息》只能由官員訂閱,報攤上不能出售,外國人也買不到。也許這座廢棄的房子過去屬於某個黨委書記或是某個當地的官員吧。有一面牆上貼著一張中國報紙上重印的美國漫畫。畫圖已經被撕掉了,不過兩句英文對白還留在牆上:

「打擾一下,那些失業者在哪裡?」

「你就在他們中間。」

我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到了這個村子的最後一棟房子。一座大石磨屹立在房子前面,由於經年未用而斑駁處處。房子裡麵糊牆的紙是《人民日報》。標題比第一座房子新了8年:

1983年3月12日

我們應該為人民創造更多現代化的圖景

中國即將舉辦1983年全國機械產品大會

1983年4月14日

八種穀類產品產量超過10億磅

我閒逛著,漫不經心地在腦海裡重構這個從前的村莊:1976年,村子的支部書記裝修他的家。他用只能訂閱的《參考消息》糊了牆——這巧妙地暗示了他的權威地位。房子裝修好以後,同年,毛主席逝世。改革開始。七年以後,其他的村民開始裝修他們的家,糊牆的報紙上都是經濟發展的大標題。有些農民開始在農閒季節時到城裡去,到工地上幹活掙錢;種地變得沒那麼要緊了。到了1990年代,人們開始永遠地離開這個村子。先是年輕人,隨後是中年人。最後離開的是老年人,對他們來說,村子裡曾經的一切仍然歷歷在目:哪個當地官員掌握權力,哪些人有較多的土地,哪些家庭住在這兒最久。所有這些細節都順著山坡滑了下去,吞沒它們的是更大的村莊,是小鎮,是縣城,是城市,是整個國家。最後,老人們永遠地闔上了雙眼,而這小小的村子也永遠地落入寂靜之中。

這就是現代的中國:十年之內,一處地方已經適合讓人們「考古」了。我拿起我的背包,轉身走下山,向著一個尚有人煙的村子走去。

在西坨古,一群人圍著政府大院亂轉,鬧哄哄的。第一眼看上去像是個什麼節日,但隨後我就看到了兩個官員。他們穿著整潔的藍色上衣,端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張木桌子後。桌子上放著一個金屬箱子。時不時地,一個村民會走上前來,在一個本子上簽名,然後把一張紙扔到箱子裡。

中國的選舉不是什麼稀罕事。在城市裡,選民可以選出當地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代表制的政體有三個等級,這是最低的一級。人民不能直接投票選出另外兩個更高級別的代表,也沒有任何合法的政黨能夠反對共產黨。在申奧考察期間,北京奧申委向國際奧委會提供了一份關於中國政治的簡單介紹:

中國還是一個多黨派的國家。如今中國有9個政黨。在國家做出影響國家經濟和人民生活的重大舉措或重要決定之前,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會與其他黨派進行商議,以做出最佳的決策。

這就是「人民民主專政」:歡迎多黨派和候選人的存在,只要他們獲得了共產黨的認可。

不過,在鄉下的某些地區,選舉更為自由。官員有時會讓村民們選出他們自己的領導者,而非嚴格掌控候選人的名單。共產黨覺察到這種政策的效率:當地人知道哪些人貪污受賄,他們會選出真正能幹的人。在外媒的報道裡,這種選舉的發展被稱為「村級民主」,有時候甚至會拔高到稱讚其為「未來政治改革的標誌」。不過沒有清楚到底有多少村民真正擁有自由的選擇,而共產黨也從未在城市裡實行這樣的政策。這個話題仍然屬於敏感話題;實際上外國記者從未能自由地接觸一場選舉活動。

在西坨古,很快就有一群村民圍住了我。我向他們解釋,我昨晚在這附近露營,他們都哈哈大笑:「沙塵暴啊!」一個興奮的中年男子把選舉名冊拿給我看,那名冊的背面是用木頭做的。名冊上寫了5個候選人,兩個姓彭,兩個姓周,還有一個姓唐。

「在這兒,幾乎所有人都是周姓或彭姓。」他向我解釋道。這男人的名字叫周豐民(音),他鑲著一排沉甸甸的金牙。我問他選了誰,他的表情馬上嚴肅起來。

「這是個秘密。」他說。

「你選了姓周的人嗎?」

「這和姓沒有關係。」他堅定地說。「就是看誰更好一些。」

我研究了一下選舉的牌子。上面列出了三個職位:兩個「委員會成員」,一個村長。每個候選人的名字下面都寫上了他/她所屬的政黨和學歷。候選人中有兩個是初中畢業生,有三個是高中畢業生。只有兩個人是共產黨人。其他三個人的政治面貌只寫著「群眾」。我喜歡「群眾」這個詞,它開發了一系列「新政黨」的可能性:一幫人、一夥人、平民大眾。

我正在看選舉牌的時候,其中一個官員走了過來。他看見我時,並沒有像其他村民一樣興奮。他說:「你為什麼在這兒?」

我告訴他我在沙塵暴裡露營的事。

他問:「你在北京是做什麼的?」

此時我在這次旅程中犯了第三個致命錯誤。我的三個錯誤是這樣的:第一,3月份就露營;第二,忘了帶上護照;第三,誠實地回答官員的問題。我應該說我是個學生或老師,但也許當時那些沙子讓我腦子變遲鈍了吧。

「我在北京是記者。」我說。「我現在是度假。我正準備去下一個村子,然後就回家了。」

「你為何不進辦公室來喝口茶呢。」那男人微笑著,很有禮貌地說。但他的話卻不是一個提議而已。

辦公室的門上有一個標誌,寫著「消費者中心」。兩個官員帶我走進去,然後讓我坐在一張破沙發上。有人往塑料杯裡倒了茶。牆上掛了兩張紀念海報:「消費者日」,還有「澳門回歸祖國」。一幅滿是灰塵的掛歷上印了句口號:「明天會更好」。掛歷是三年前的;這看起來不太妙。

一個官員打開了抽屜,裡面有個電話。他小心翼翼地把電話拿出來,就像神父在拿聖器一樣;然後他撥了一串號碼。另一個官員說話了:

「你的身份證明呢?」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把護照放家裡了。我無奈地把一張名片遞給了他。

「你在這兒有車嗎?」

「沒有。」

「那你打算怎麼走呢?」

「我會沿著公路走,然後坐公共汽車。」

「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

打電話的人說完了,他重新關上了抽屜。有那麼一會兒,我想也許他們會放我走了。他們現在看起來輕鬆多了;他們問我在哪兒學的中文,我們聊了一會兒。然而電話響了。

每個人都盯著那個抽屜。那人打開了抽屜,拿起了聽筒。

「他在這兒。」

停頓。

「只有一個。」

再次停頓。

「你可以在12:30前來到這兒嗎?」

他壓低了聲音,說了些別的。他把電話放回去,鎖上了抽屜,鑰匙揣在兜裡。他往後面一靠,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他們什麼時候來?」我問。

「誰?」

「警察。」

那個官員什麼也沒說。

「這沒什麼。」我說。「我沒有幹壞事,我也不擔心。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可以現在就走。這樣大家都不用麻煩。」

「等一會兒,我們會派車送你走。這更安全。」

「這一帶很安全,天氣也很好。」我說。「我怎麼來的,就可以怎麼走。」

那人看向了別的地方,說道:「車很快就到了。」

每次拘留我的運氣都很壞。在中國,外國記者在去任何一個地方採訪前,都應該向當地的政府部門提交正式的申請;不過現在幾乎沒人會乖乖地遵守這個規定了。通常,沒有申請也不會遇到什麼麻煩,只是偶爾會有人因此而被拘留。我認識一個英國記者,他被拘留時身上帶著機密的政府文件,那是他在剛剛進行的採訪中獲得的。有人向警方透露了這個消息,當警察抓住這個記者的時候,一整個電視攝制隊就在現場等著。警察成功地搜查出了文件——又一個外敵被抓住了。這才是貨真價實的拘留:警察滿足於抓到了違反法律的人,記者至少知道他的採訪做得挺深入,以至激怒了政府。

在中國,我有兩回從公廁走出來的時候被警察給逮住了。一次是在福建省,當時我正在出外採訪,我要寫的報道一點兒也沒有敏感的話題;一次是在甘肅,我只是隨意遊蕩,不經意地闖入了一個不對外國人開放的小鎮。沒人會從那些拘留中得到滿足感。理想化的情況是彼此間有一種相互對抗的氣氛:記者追求真相,警察維護人民共和國的法律。但一外國人在一個不對外國人開放的小鎮撒尿而被捕,這很難讓人產生什麼積極的想法。

最糟糕的部分是看著人們如何一步步地認清事實。起初,警察們通常會很興奮,審問進行得很快。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就逐漸意識到,這外國人只是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而已。有時,我最後會從他們眼中讀到同情。

同時,我通常會在被拘留以後,對當地有了更多的瞭解。在西坨古,村民們在消費者中心隨意出入,還和我聊天,看管我的官員也不管。村民們告訴我說,西坨古有8百人,栗子是當地最能賺錢的莊稼。四月是一年裡最好看的月份,兩周之內,杏樹就全都開花了。人們唯一不會回答的問題就是他們投票選了誰。每次我問一個村民這個問題,他的神情就嚴肅起來:「這是個秘密。」

有個老人建議我寫一篇關於西坨古的報道。「如果你把這兒形容得很美麗,遊客就會來了。」他說。「我們可以把它變成旅遊景點。」

我說我會好好考慮一下。過了一會兒,一個官員打開了抽屜,拿出了麥克風。他的聲音透過村子的擴音器嗡嗡作響:「現在離12點還有10分鐘!如果你還沒有投票,請抓緊時間!過了12點就截至投票了!」

陽光正燦爛,此時把一個外國人關在消費者中心,看起來是一件毫無必要而又殘忍的事。我走了出去,那個官員跟著我。

「請你回來。」他說。

「我不想回去。」我說。「這兒更暖和。」

他看了看另一個正在處理投票箱的官員;那個人聳了聳肩,沒有管我。我就走到陽光底下,和一個老太太站在一起。

「消費者中心是做什麼用的?」我問她。

她說:「如果你買東西受騙上當,你可以去那兒投訴。」

12點整,最後一個投票的人跑向投票箱。官員和他爭論了一會兒,最後同意讓他投下選票。一輛警車駛來,在煙塵中停下。村民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我聽到人群裡有人在小聲地議論。

「他們來幹什麼?」

「怎麼回事?」

「是那個外國人!」

人群往前湧。四個人從警車上下來。我轉身回去拿我的背包,其中一個朝我大吼:「別想到其他地方去!」

「我只是去拿我的背包而已。」我說。忽然,我感到非常疲憊,每走一步,身上的沙子都弄得我渾身發癢。車開走的時候,村民們看起來全都非常嚴肅。

沿著土路是一列細細的白楊樹,土路旁是一條已經乾涸的小溪,一直穿過山谷。其他的村莊看起來一片死寂,我們在路上遇到的第一輛車是另一輛警車。兩輛車都停了一會兒,然後第二輛警車掉了個頭,跟著我們走。我想知道為處理這個滿身沙塵的外國人,到底派出了多少警力。

道路崎嶇不平,我們有三個人坐在車後面,被顛得左搖右晃。他們讓我坐在中間。一個坐在前面的警察轉過頭來。

「你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昨天。」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想離開北京,放鬆一下。我喜歡露營。」

「你自己一個人露營?」

「是的。」

「風不是很大嗎?」

「是很大。不過我也沒辦法。」

「你在北京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是個記者。」

「你的護照呢?」

「我忘在北京了。」

「你知道他們要選舉嗎?」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以前從沒去過那兒。」

「你怎麼到那兒去的?」

「我做出租車去的。」

「你有帶相機嗎?」

「沒有。」

這人停了一會兒,又開口了:「你帶食物了嗎?」

「帶了。」

他使勁地想著其他問題。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坐在我右邊的警察第一次開口了。

「你的薪水是多少?」

我們來到了不老屯派出所,我說我想上一下洗手間。他們派了個警察和我一起去。從洗手間出來,那警察把我帶到了一間審訊室,裡面坐了三個穿著制服的男人。這兒的名字英文直譯成「Not-Old Station」,不會老的小站。他們給我倒了一杯茶。一個警察問我問題,另一個往一疊紙上做記錄。

「你怎麼不去司馬台或者八達嶺呢?」

「那些地方人太多。我喜歡還沒有整修過的長城。」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選舉投票的地方?」

「我從山上走下來,走到那個村子裡,看到有一大群人。我就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覺得這是什麼敏感的事情。經常有選舉。」

他開始對時間順序發生了興趣,於是我詳細地解釋了每件事情發生的確切時間。這個話題終於說完了以後,我們又回到了戶外的事情上。

「你一個人睡覺不害怕嗎?」

「不怕。那地方很安全。」

「但要是有狼呢?」

「那兒沒有狼。」

「有,那裡有狼。」

我壓根兒也不相信那兒會有狼,不過我並沒有和他爭論的興致。這些警察都很年輕,最老的那一個看起來也就四十多歲。我的朋友麥克·邁耶說,中國的警察從來不會變老,可能他是對的。五年以來,我沒見過一個警察看起來像超過了50歲。

過了一會兒,審訊我的那個警察瞇起了眼睛。

「你說你忘了帶護照,」他說:「我覺得那是個借口。」

「為什麼會是借口呢?」我說。「這給我帶來了麻煩,也給你帶來了麻煩。我跟你說,如果你確實擔心這個問題,我們可以一起回北京去,然後我把護照拿給你看。」

「你的相機在哪裡?」

「我沒有帶相機。」

「我不信。」

「你搜一下我的背包。」我說。「我沒有帶。」

「你旅遊為什麼不帶相機呢?」

「太麻煩了。」

「這太奇怪了。你不想留些旅行紀念嗎?」

我暗自想:回憶不應該成為什麼問題吧。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他不斷地回到這個子虛烏有的相機話題上。中國警察熱愛相機,相機成了有成效的拘留環節:扯出膠卷,把它扔掉。不過,如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也沒有東西作為記錄,情況就要複雜得多了。一個個問題接踵而至。

他們讓我休息了一下,叫我去吃午飯。派出所裡有一個食堂,我坐了一張8個人的桌子。食堂裡有一股強烈的白酒味。他們給我吃豆腐、芹菜和米飯。

有一個警察負責陪著我。他沒有穿制服,臉看起來挺和善,我開始和他聊天。我問他這兒為什麼叫「不老屯」。

「因為當地有個傳說。」他告訴我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神仙從天界下凡。他去了雲峰,雲峰是當地最高的一座山。一個叫王志的村民爬到了山上,遇見了這個神仙,神仙給了王志一個桃子。王志以為這是個普通人,桃子也是尋常的桃子。但王志吃了那個桃子以後,他也成了神仙。」

中國的警察為什麼不會老:這終於可以算一個解釋了。我問這個年輕人,他在當地政府裡做什麼工作。他說:「我為宣傳部工作。」

兩個多小時後以後,一個北京的警察來了。我認得這個人,每年他都負責處理外國記者的簽證。我還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同情的神情,不過為了讓我保存體面,至少他還是公事公辦地再問了些問題。其他的警察在旁邊看著。

「如果你想要採訪,你要先向政府申請,這你知道嗎?」

「我知道。不過我不是去那兒採訪。我是去露營的。」

「你剛好在他們舉行投票選舉時出現在那兒,這很奇怪。」

「看看我吧,」我說。「昨晚遇到了一場沙塵暴。我身上還帶著這麼些東西。如果我是去看選舉,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現在這警察不再假裝例行公事地問問題了,他好奇地問:「那場選舉是怎麼樣的?」

「有五個候選人。」我說:「兩個姓彭,兩個姓周,一個姓唐。他們要從裡面選出三個人。這就是我知道的。」

「你以前看過村子裡的選舉嗎?」

「我以前住在四川的時候看過。」

「有什麼不同嗎?」

「沒有什麼不同。」

「這個選舉和美國的選舉有什麼不同?」

有個念頭從我腦海裡劃過:在美國的選舉裡面,他們不會因為看見記者出現而派出兩輛警車。不過我把這個念頭吞到了肚子裡:「很難說。」

警察說:「上一年美國選舉計算選票時出了錯,不是嗎?」

「是的,在一些地方出了錯。」

「還有其他的問題呢。」他說:「為什麼美國選舉持續這麼長時間?為什麼戈爾沒有獲勝?他獲得了最多的選票。」

說著中文,我試圖清晰而簡明地解釋什麼是總統選舉團。我本應知道的;我教書那些年裡,用英文也從來沒有辦法把它解釋清楚。我總是相信,促進美國選舉改革的絕妙方法,就是迫使每一個美國公民向中國人解釋這一套選舉規則。

在派出所,我所做出的關於總統選舉團的解釋特別失敗。警察們看起來都聽煩了;最後,他們都走了,只剩下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我們獨對而坐時,他馬上問了我一個問題:「美國警察的薪水是多少?」

我們倆呆的時間越久,這個年輕警察就變得越不友好了。我說我的姐夫是密蘇里州的警察,想借此博得他的一些好感,但看起來沒什麼用。這個中國警察慢慢地問一些問題,就像是新手在處理一次審訊;不過很快他的問題就辟里啪啦朝我開火了。他看起來不太關心村裡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大部分問題都是關於美國的。

「哪個地方更安全?」他問道。「中國還是美國?」

「中國。」我說。我剛去完紐約羅德島大街不久。

「美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流落街頭呢?」他說。「政府為什麼不給他們錢?」

「政府給窮人一定的補貼。」我說。「不是很多,不過有一些。通常流落街頭的人精神都有點問題。」

「沒有,他們精神沒有問題。他們就是窮。」

我聳聳肩。那人又開口了:「為什麼美國人有槍?」

「這是人民的一項權利。」我說。「憲法裡規定的。」

「這說不過去。」他說。「你知道睡在長城上是違法的嗎?」

「不知道。」我說。「長城上沒有這樣的警告標示,當地人說最近都有人在那兒露營。」

「他們不知道相關的法律規定。」他說。「你要讀一下法律條文。這就是你有麻煩的原因。你違反了好些中國的法律。沒有獲得允許之前,你不能進行採訪;你還沒有帶護照。你不帶護照,為此我們可以要你交50元罰款。」

「我現在就交。」我說。50元相當於6美元左右。警察搖了搖頭,在他問另一個問題之前,我要求上洗手間。

他在小便池旁邊站著,等著我。我們回到審訊室時,他的提問更苛刻了。

「為什麼美國給初中生提供避孕的東西?」

那天,我是頭一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再次重複了那個問題:「為什麼美國給初中生提供避孕的東西?」

「我想你說的是高中生。」我終於說道。「他們不會給初中的孩子提供那些東西。」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不知為何,在那一刻,特定的年齡群體對我顯得特別重要。

「就是初中。」他說。「我看過相關報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次我什麼也不說了。

「這就是中國和美國的不同。」他得意洋洋地說:「在美國,人們更加開放。女人更加開放。」

到了最後,大多數時間都是沉默。如果他問我一個問題,我就盡量簡潔地回答:是的,不是,我不知道。終於,他看了看他的表。

「你違反了法律。」他說。「你應該隨身帶著護照,你採訪前必須獲得政府允許。你不能睡在文化古跡上。這些事情都是違反法律的。我們應該罰你的款,不過今天就算了。你以後一定不要再這麼做。你知道了嗎?」

他把我帶到了派出所的門口。從警察在西坨古把我帶走的時候算起,到現在已經過去4個小時了。我沒有見到其他的警察,他們肯定叫這個年輕警察再把我留一會兒,要給我一個教訓。我在街上叫了輛出租車。車帶著我離開不老屯,我感到骯髒、疲憊、憤怒而沮喪:我意識到,這感覺就像小時候上學時某些糟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