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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週年紀念

2000年10月26日中午12時50分

是紀念日前一天傳來的消息。是一封發給外國記者的加密郵件:

10月26日,廣場上將有一場大規模的集會。其中一個高潮將出現在下午一時左右。在國旗和紀念碑之間的地方。這會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聚會……在我們可預見的將來,都不會再出現如此盛大的聚會了。祝您一天愉快!

一個身在北京的Falun功擁護者發出了這個消息。他是個電腦專家,知道如何掩飾自己所寫的電子消息的軌跡,他總是很小心地對信息加密。然而,在網吧監控之下,他注定將要在兩年內被捉獲,然後遣往勞改營。不過從電子郵件的口氣裡,你不會想到這個「集會」可能涉及的內容,也不會想到郵件的作者正處於危險之中(「祝您一天愉快!」)。他所用到的「聚會」這個詞則格外讓人感到困擾。一整年來,抗議活動不斷升級;一個個日子就如同是某種殘酷的犧牲儀式,不斷累積著。4月25日的抗議活動後接著就是5月11日,那是Falun功創始人李洪志的生日。 5月13日隨後(Falun功組織成立的週年紀念)。然後是7月22日(設立第一條反對Falun功法律的週年紀念)。10月1日則標誌著人民共和國走入51週年。

每個週年紀念日,天安門廣場上都有人舉行抗議活動,參加者們很快就學會了如何發揮他們的作用。外國記者們溜到旅行團的人群裡,從來不做筆記;通常我們只是閒站著,把雙手插在口袋裡,觀察並用腦子記住發生的事。攝影記者就要更有謀略了。我們通訊社的攝影記者開始在脖子上掛兩台相機,有時候他掛三到四台,那些照相機總在他脖子底下搖晃著;同時他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小的數碼相機,從臀部後面拍照。他被警察拘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而且警察會成功奪去他那些顯而易見的相機的膠卷,在此之前,那部數碼相機就藏在他的口袋裡了。不管怎樣,相關照片總會登載在第二天早晨的報紙上。

抗議者也變得更老練了。他們仍然遵循其基本原則:如果警察訊問他們問題,他們總是會如實告知他們的信仰。不過,他們會想方設法到達天安門廣場,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有時他們戴著廉價的棒球帽,那是中國國內旅行團遊客常戴的帽子;他們也常常會買一些小小的中國國旗,就像為祖國自豪的外省人初次來到首都時所做的一樣。不過,他們無法隱藏的一個事實是:他們缺錢。看起來他們都是普通的平民:很多人在國有工廠或共產黨時期的單位裡工作了一輩子。退休的人常常在新的經濟環境下吃了苦頭:原來的工廠要不就破產,要不就易手了,他們得到的退休金金額很低,或者乾脆就沒有。對於中老年人來說,改革開放是一個艱難時期,他們中的好些人在Falun功中獲得了安慰,這不足為奇。在天安門廣場上,你常常可以通過衣著辨認出這些人:廉價的衣服,廉價的鞋子,廉價的棉襖。很少會看到一個穿著體面地抗議者。絕大多數的抗議者都是女性。

他們的抗議活動策劃得更精心了。偶爾,策劃中包括了確定的時間——每個人都在同一時刻行動。他們把手臂舉過頭頂,有時會展開他們的橫幅,橫幅上寫著Falun功的三個基本信條:真、善、忍。他們把傳單仍向空中。從5月開始,他們開始撒菊花的花瓣,因為黃色是幸運的顏色。隨後,警察會把花瓣全部清除乾淨,似乎那是一種邪惡的東西。

警察則沒什麼改進。 他們還是例行公事:便衣們仍然粗暴對待抗議者,下手殘忍而又毫無意義。有時看起來就是一種純粹的暴力展示而已。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例行公事一次又一次上演,你就開始意識到,這些便衣只是一些愚昧無知的人。就像那些抗議者一樣,他們來自一個外觀可以辨識的階層;這些人是既沒有受過教育、也沒有工作的中國青年男子。他們的長輩可能在改革開放時期感到了思想上的虛空,而他們卻只是一群純粹的失敗者。他們錯過了新經濟形勢下的各種機會。

每當抗議活動涉及到了確切的時間——比如說,1點開始;那麼一切就會像一場嚇人的運動一樣,在比賽準備階段已經宣告結束。記者們富有策略地混在外國旅遊團的遊客之中。便衣警察搜尋著衣著窮酸的老太太,試圖找出抗議者。不過那些女人常常能把便衣警察辨識出來,並千方百計地避開他們。這逐漸成了一場慢動作的追逐活動:一個平頭男人走向一群中年婦女,女人們四處散開。對於一個觀察者來說,這是北京城裡最為令人沮喪的景象之一:便衣大肆追捕中被剝奪財產的中國人;一群過氣者和一群虐待者,沒有受過教育的年輕男子搜尋著沒有安全保障的中老年婦女。你知道自己該站在誰的一邊,但你也知道沒有人會在這場追逐中勝出。

12點30分,所有人都來到了天安門廣場上。警察:鬼鬼祟祟的,閒站的,不斷徘徊的。信徒:假的遊客,手裡抓著中國國旗,避開便衣。記者:假的遊客,雙手插在口袋裡。我已經勞累不堪了:我的這一天早晨,是從當局動手強拆趙老先生四合院的事情開始的。有那麼一些在北京的日子,一天過起來就如同一周那麼漫長;今天大概也是如此。

大多數參加集會的人都在北面的廣場上等待著。這一大片石板地被分割了兩回:第一個分割物是革命烈士紀念碑;第二個是毛主席紀念堂,那是座矮矮的花崗石建築,外觀醜陋,裡面存放的是毛主席的屍體。紀念堂的兩側都停滿了車輛。我飛快地數了數:14輛貨車,11輛巴士。天安門上很是熱鬧,到處都是真正的遊客,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

有人搶先行動了。差10分1點,在天安門廣場的東南角,一群假扮的遊客忽然舉起了橫幅,並大聲喊道:「Falun功是好的!」警察開始奔跑起來;一輛貨車隆隆地駛離毛主席紀念堂。在革命烈士紀念碑旁邊,另外一群抗議者如法炮製,也舉起了他們的橫幅。在國旗前面,有人往空中一把把地扔著傳單;另外兩輛車加速開過廣場。更多的橫幅,更多的傳單;更多的巴士和貨車。我剛好站在廣場的東邊,那兒有個信徒拚命把白色的傳單扔到紀念碑上。直覺驅使,我彎下腰,飛快地抓住一張傳單,一把塞到口袋裡:

神不會原諒蠻不講理的行為

還我們信徒同胞

還我們Falun大法的清白

我站起身來,廣場上已經變了個樣子。到處都在行動:一張張傳單四處飛散,一條條橫幅鋪展開來,人們奔跑著、叫喊著。站著不動是不可能的,於是我一步步走過腳下的石板地;下意識地、毫無目的地。我瞥見一個男人的臉上流了很多血,一個女人被踢打,像胎兒般蜷成一團。另一個男人被按倒在紀念碑上。一個老太太被推到巴士裡。最後,在所有的紀念和抗議行動過後,一個受過教育、會說英語的便衣警察,特地被指派過來與外國人打交道。公關。

「請你離開。」他用地道的英語發音對我說:「這些人違反了法律。」

就在我們旁邊,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忽然打開了一條橫幅。那個小孩大概兩歲左右。那條橫幅是黃色的,上面寫著紅色的字,它只出現了一剎那,我還沒看清上面寫著什麼:XXXXXXX。一個便衣警察打了這女人。第二個警察一把奪過了橫幅。第三個搶走了那個孩子。女人倒下了,孩子尖叫起來。一個警察——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又有什麼不同呢?都使勁踢著她。那個受過教育的警察又發話了,用英語:「請你離開。」

1點時一切結束了。警察成功地把遊客和記者都趕到了天安門的外圍,天安門廣場上一片死寂;估計有300個人被逮捕。然而,你很難數清楚數目——你的手要插在口袋裡。

最後出現的車輛是清潔車。這些車往轉動刷子上噴著水,把傳單和血跡都清理乾淨。一個英文品牌的名字用藍色字體印在鋼製的車身上:中國天津掃地王專用汽車有限公司(China Tianjin Sweeper Automobile Compnay,Ltd.)。這是一個美麗的秋日,天空高遠而蔚藍,舉目不見一片雲彩。這是中國頒布「打擊邪教法」的第一個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