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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E 一尊青銅頭像

過去正在修建之中;它躺在一座座房屋、一條條公路、一個個建築工地下面。通常,過去的重現純屬意外:某人挖著坑,土裡出現了某個東西。最後,是運氣發現了中國絕大多數的文物。

對於任何考古學家或歷史學家而言,這種發現過去的模式都是過於簡易的;甚至最偉大的發現也不過是從世俗生活中派生的。有人生病了,買了些龜殼作藥;那些龜殼恰巧就是甲骨。1974年,中國北方出現了旱災,西安城外的農民們挖了一口井,發現了秦始皇的兵馬俑。1976年,全國掀起了學習模範公社「大寨」的運動,作為運動的一部分,安陽的居民得到命令,要夷平所有的山地,以便獲得更利於耕作的農田。這是毛澤東的又一個天才想法,這個想法沒有任何的農業價值。不過,由此在安陽展開的挖掘工作,導致了富浩夫人墓的出土,裡面藏有的商朝青銅器和玉器,是迄今為止發掘數量最多的。

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重新發現過去的步伐不斷加快。如今,推動考古工作的力量是經濟而非政治;不會再有「學習大寨」的運動了。市場已經證明了其擅長毀壞古城的一面,但在發掘古跡的一面,它也具有同樣的高效率。這是與推土機的「陽」相對而言的「陰」:像北京這樣的古城消失了,像趙老先生這樣的四合院住宅被拆掉了;但正在施工的工程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發出一座座古墓和地下的城池。「拆哪」的經濟開發著過去,儘管同時也在摧毀著它。

在金沙,一家建築公司正在興建一條商業街,工人們在施工中偶然發現了一座至少有3000年歷史的陵墓。西安城外,修建公路的人們發現了一些大坑,坑裡有漢景帝的兵馬俑;漢景帝是漢朝的第四個皇帝。在洛陽,開發者們為修建一座商場挖掘地基,結果發現了一座東周的皇家陵墓。考古學家就像搶險隊的人一樣工作:每當建築工程發掘了一處古跡,專家們就被召來善後,把活兒做完。

1986年7月23日早上8點,在四川省一個叫三星堆的村子裡,一群村民正挖著用來造磚塊的硬土,忽然發現了一堆貯藏的漂亮玉器。隨後考古學家介入了挖掘工作,在那個夏天,他們挖出了兩座大型墓坑;兩座陵墓都建於公元前1200年左右——相當於商朝的時期。考古學家發現了80副象牙,4000多個貝殼,還有金、玉、石、琥珀和陶土做出的各種手工藝品。最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出土的青銅器,其工藝質量和藝術風格顯示,它們明顯出自一個發達的文明。這些青銅的雕像裡,包括一棵高達13英尺的樹,以及一座8英尺多高的人像,人像上還有50多個青銅鑄造的人頭。這些青銅雕像的風格,與此前在中國發現的任何古物風格都截然不同;而事實上,根據考古記錄,歷史上出現的下一座人體雕像,與這些雕像之間相隔了近千年。三星堆出土的雕像與安陽出土的文物之間沒有半點相似,而兩者之間只隔了700英里。這些四川的墓坑中沒有甲骨,也沒有刻了字的青銅器;沒有半點文字的記錄。沒人知道誰造了這樣的東西。

在中國,政治權力通常源自權力中心,人們自然而然地覺得文化也該是如此。蔣介石認為,維吾爾族和藏族這些少數民族起初都是漢族人,只是隨著好些世紀的與世隔絕,他們的語言和風俗產生了改變。20世紀初期,考古學家都用大致相似的術語描述古代中國。文明起源於黃河流域中部平原的部分地區,例如安陽這樣的地方;然後逐漸向外擴展。在中國人的設想裡,民族的根是統一的整體;對尋求這一整體的強烈渴望,激勵著他們在日本入侵和國內戰爭時期,堅持在安陽地區展開挖掘工作。那時的考古,有助於維持中國的統一。

在世界上的其它地方,整個20世紀中葉,這種文化擴散論都受到了抨擊。在近東地區和地中海,很多專家都認定,這種觀點應該是政治因素造成的。對於文化發展的方式,專家們開始探索其它可能的解釋,例如不同部落之間的貿易交換。中國遲遲沒有接受這些理論,部分原因是由於現代的它投入在統一性和持續性的論調裡。還有就是證據收集的相對狹窄:大部分考古學家都只盯著安陽一個地方。

然而,從1980年代開始的改革開放大潮,為人們產生各種不同的想法提供了平台。隨著移民和旅遊的人們開始看到這個國家的多元化,人們忽然意識到了彼此間的差異。1980年代,像高行健(《靈山》的作者)和馬建(《紅塵》的作者)這樣的作家,開始了長途旅行,隨後出版了自己的書,書中描繪了這個國家不起眼的地方,那些邊遠而模糊的角落。1990年代後期,對屬於中產階層和上流階層的中國人來說,西藏和雲南成了新的旅遊熱點。少數民族宣揚其與眾不同的特色,雖然不免有流於鄙俗的嫌疑:載歌載舞的人群,五彩繽紛的服裝。

同時,好些建築工地都挖掘出了文物,這些文物並不太符合對古代中國的傳統認知。1980年代,湖南、江西這些南方地區的考古學家提出主張,他們認為在這些地方發掘的青銅器與商朝的青銅器大為迥異,所以應該考慮這些青銅器源自另一個獨立的文明。起初,絕大多數的中國學者反對這些理論,但三星堆出土的證據成了一個轉折點。只要看一眼那些青銅鑄造的頭像,就不可能得出結論說,這兒的文化發源於安陽。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藝術上的獨立性是顯而易見的;湖南和江西出土的文物可以說也是如此。考古如今為「分裂」中國出了一臂之力。

最後,大量的理論只能依據情形而定:人們在偶然之中發現的是什麼,又恰巧用了何種角度去辨識這些出土的文物。個人與一件文物之間的關係,可能會被其民族主義或地方主義所決定。視角至關重要:如果你相信你站在中心,那麼擴散論就是自然產生的見解。但是,如果你從外及內地接觸一個文化,你看待這個文化的視角會截然不同。

視角1

距離:7,536英里。

地點:新澤西州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馬考米克廳406房

解說者:羅伯特·貝格利

貝格利教授是研究古中國青銅器的學者,他以才氣橫溢和講究精確聞名,對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傾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提出假設,他常常發出批評之聲。他有一雙清澈的藍眼睛,說話謹慎小心。我為寫一篇《國家地理雜誌》的稿件而採訪他時,他強調說,中國國內的傳統心態,使人們向來都對新發現回應緩慢。

他說:「正統的史學,總是關注於歷史的單一直線發展:早期的統治家族把正統的規則一代代傳給後世的繼任者。如此一來,歷史學家不會談及這條皇家血統線索以外的任何事情。而甲骨文的記錄,當然是從安陽的商朝國王觀點出發看待任何事物的;這就像是《紐約客》上的那副地圖,在這幅地圖上,全世界就幾乎只是一個曼哈頓。」

他繼續說道:「在這兒,研究工作的其中一個難點,是由於書面的歷史記錄告訴了你什麼屬於重要的歷史,因而考古的資金一直集中在安陽和其他北方的遺址上。而讓人覺得諷刺的是,真正轟動的發現卻都是偶然的,例如三星堆那樣的地方。三星堆正在告訴我們:它所出土的東西,和我們曾看過的所有其他的古物之間,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學者們提出假設說,三星堆的文化,可能與中亞或印度或緬甸有某種關聯。然而,這些聯繫都不見得是很緊密的:那些青銅鑄造的頭像,與這些文明已知的文物之間,並沒有明顯的相似之處。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可能只是一個先進文明的作品;這個文明在四川興起,隨後走向衰亡。

「有這麼一種觀點認為,」貝格利教授解釋道:「在黃河流域以外的任何考古發現,無論多麼奇特和驚人,都不如黃河流域的發現重要。因為有2500年的中國傳統說,黃河流域中部是我們所有人起源的地方。如今,我作為一名對外國人,對於」中國「的定義沒有什麼心理上先入為主的信念;於是就可以觀察觀察,然後說,嗯,公元前1300年左右發生了很多讓人感興趣的事情。其中有些事情在隨後的歲月中,成為了中國歷史的核心;而有些事情出於不甚明確的原因,隨後並沒有引起任何關注。在四川,你不會看到人們持續不斷地鑄造出巨大的青銅雕像。不過,如果你只是觀察公元前1300年——此時請你忘掉」中國「這個詞,公元前1300年的地圖上還沒有出現黃土地。如果你只是看著亞洲大陸的最東部,你會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發生,還有各種各樣的文化差異。在這兒,好些地方出現了高度文明的社會,這些社會彼此之間有交流和聯繫,但各自有著截然不同的特色。」

三星堆並沒有發現任何的文字記錄,不過這並不意味著這個文明是沒有文字的。古人用於書寫的材料,可能比較容易腐爛。在安陽,書寫記錄得以留存下來,原因是文字刻寫在了能保存上千年的甲骨和青銅器上。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商朝人也在竹子和木頭上寫字,但那些書寫材料在地下埋藏了好些世紀以後,全都腐爛了,沒有留存下來。對於這些書寫材料的存在,唯一的證據也是間接的:學者認為,某個甲骨文字體是「冊」字的雛形,「冊」這個現代字體的含義是「書寫的板子」。而在商朝,這個字的寫法,看起來就像是用皮帶把一些竹條或木條捆在了一起。這個字代表的物件本身早就不復存在了,但這個字還保留著:

「在中國人的眼中,這些書寫記錄當然有助於凸顯安陽的重要性。」貝格利說到:「因為它是中文書寫系統的原型,而人們今天依然使用著這個書寫系統。但事實上,安陽有書寫記錄也許只是純屬偶然。你可以設想,安陽的那些商朝皇帝總是有保留文字記錄,但他們的文字都記在易腐爛的材料上。然後,一個大約公元前1200年在位的國王說,為什麼我們不在一些用於占卜的材料上刻寫文字呢?這就是考古記錄的源頭。可能就是某個國王一時興起的念頭而已。」

因為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數朝代都以北方為中心,傳統看法總認為南方是落後的地區。然而,考古學的發現顯示,南部地區的農業早期就有所發展,例如四川。

「考古學的證據顯示,在長江中部流域,早期就出現了這樣的水稻文化;這一點讓我覺得非常了不起。」貝格利說。「一般中國人都認為,長江流域以前儘是沼澤地,從來沒有文明的產生,直到北方人的到來,才把文明傳播到那兒去。我懷疑這種觀點是完全錯誤的。」

他繼續說道:「在考古中,你就是按照所發現的事物,不斷重構過去的圖景。然而,這些被發現的事物,只是出於非常偶然的選擇。是修路工、制磚廠和犁地的農民發現了它們。你知道的只是已經發現了什麼;你不知道的是那些還未被發現的。」

視角2

距離:943英里

地點:北京市霄雲路第26號鵬潤大廈B1509號辦公室

解說者:徐朝龍

徐朝龍是一個過氣的考古學家。他還沒有被免去職務,他對自己的追求也沒有喪失信念,然而他已經悄然退出了學術界。不久以前,他還被認為是中國最有前途的年輕學者之一。他在四川省長大,畢業於四川大學,隨後在1983年獲得日本京都大學的獎學金,出國深造。他的研究工作裡有涉及印度河谷的內容;隨後,他開始做起家鄉的考古學研究。就學期間,他獲得了不少重要的日本獎項和獎學金。1990年,他拿到了博士學位,並接受日本國立茨城大學的聘請,去該校任教。

徐朝龍是個接受過正統訓練的小提琴家。他在教中國絃樂器——二胡的課上,遇到了他如今的日本妻子。他的日語讀寫能力都非常好。他在考古學方面發表了8本著作,主要都是關於長江流域的內容;這些書都是用日文寫作並發表的;還沒有一本被翻譯為中文。徐朝龍說,他太忙了,自己沒時間做這樣的翻譯工作。從1998年開始,他進入日本京瓷公司工作,這家日本公司是生產手機、相機和複印機的。如今他用業餘時間做考古研究。

其他學者對徐朝龍的看法各不相同,主要取決於這些學者的國籍。有些年輕的中國考古學家說,徐朝龍做生意的原因,只是為了取悅他的日本老婆。外國考古學家們說,徐朝龍對中國國內考古這一領域的狹隘和保守感到灰心失望。無論是中外的學者,都無一例外地認為,徐朝龍對四川的熱愛既是他做研究的靈感源泉,也成了他的一個局限。他是個地區主義者。像貝格利這樣的外國教授說起三星堆時,總是用到文化和政治的術語;而徐朝龍的詞彙卻主要是經濟方面的:這就是成長在鄧小平時代的中國的年輕人。

我和徐朝龍見面時,他給我看了他出版的其中一本日文書,書名是「第五大文明」。

「按照傳統的說法,古代四大文明分別是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河谷和黃河流域。」他說。「現在,讓我們來看看稻米的重要性:全世界都吃稻米。然而,稻穀產區所產生的文明,還沒有獲得承認。事實上,絕大多數現代中國的領袖,都來自稻米產區。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周恩來,朱鎔基,李鵬,胡錦濤——他們全都來自中國南方。從清朝覆滅以後,南方人就領導著這個國家。」

「北方人控制了中國兩千年,這當然對考古學採用的方法有影響。但我們必須承認,中華文明不只一個中心。古代有兩個文明中心,最後合為了一體。」

我們坐在一間極簡風格的日式房間裡。房間內有四張沙發、一個桌子、幾朵絹花和一棵塑料仿的棕櫚樹。房間沒有窗戶,雪白的牆壁上也沒有懸掛什麼東西。當徐朝龍說話時,房間裡的溫度好像升高了起來。他快速地說著中文,語句短促清晰,隨著採訪的深入,他顯得談興更高了。他不安分地改變著坐姿,又把手指關節弄得啪啪響。他說話語速越來越快。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色襯衣,打著一條藍色和金色相雜的真絲領帶。金色邊框的眼鏡。金銀色相雜的勞力士表。我問他,為什麼要在京瓷公司工作。

「我原來在國際研究中心做的一個日本研究項目,是由這家公司贊助的。我研究的是長江流域的文化。不久之後,這家公司的老闆跟我說,我有做生意的頭腦。他說我可以做海因裡希·施裡曼——那個德國人發現了特洛伊古城。施裡曼既做生意,也做考古研究。我的老闆說:『你可以成為施裡曼』。」

「這是中國發生巨變的時期:經濟在變化,政治也在變化。這個變化的力量從何而來?從南方。重新發現長江流域的稻米文化,將對中國經濟的改變產生重大影響。為什麼應該由南方帶領中國經濟?因為過去就是這樣的。長江流域並不是一片蠻荒之地。」

「關鍵詞是:稻米。33%的世界人口靠吃稻米生存。這種莊稼的發源地應該被看成是偉大文明的發源地:我們稱它為稻米文明。而黃河流域則是小麥文明。」

採訪快結束的時候,徐朝龍再次對我說,政治扭曲了中國的考古學。「過去,對領導者來說,政治控制權的集中是很重要的。」他說。「不過如今這是個經濟主導的世紀,而不是政治主導的世紀。經濟的威力正在顯現,它會改變權力的概念。江澤民最近參觀了三星堆的青銅器,我從一個朋友那兒得知,江對那些青銅器很感興趣。看看政府裡其他的官員吧:為什麼那麼多領導人都來自南方呢?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古老文明,而且他們需要去發現它,去探索它。一旦他們探索出他們的過去,人民就會有更多的自信心。他們就會有更多的權力去發展經濟;在政治體制裡說話也更占份量。政治、經濟、文化,三者不可割裂。」

視角3

距離:幾百英尺

地點:四川省三星堆的一戶農舍

解說人:許文秋(音譯)

許文秋身高不到5英尺,但她有一種中年農婦常見的硬朗之氣。她的手上長滿了厚厚的繭,兩條腿粗壯,腳很大。她腳上穿著一雙廉價的網球鞋,上面印著美國國旗。我向她解釋,我正在為《國家地理雜誌》的一篇稿子做調查;她對我說,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本雜誌。我向她問起1986年那個早晨,她和其他村民們一起挖硬土的事。

「那是農曆六月的18號。」她說:「我記得很清楚。大家都在挖著,到了早上8點,就發現了玉。一轉眼,我就看見人都跑了。他們都不見了,那些玉也一樣!」

她哈哈大笑起來,一群住在附近的人圍攏了過來,加入了談話。在像三星堆這樣的村子裡,室外的採訪從來不會有「私密」這一說。那是個天氣涼爽的早晨,正是當地盛產油菜籽的時節,我們周圍都是大片的田野,閃著燦爛的金光。這個女人的家很簡陋,土砌的牆,瓦蓋的頂。不遠處是新建的三星堆博物館,其現代化的造型在田野中拔地而起,如同海市蜃樓。這個女人告訴我說早在1986年的夏天,所有的玉都被立即退還回去了。

「一些考古學家來到這裡查看,隨後他們發現了那個著名的金面具。」她說:「但陳老師告訴我們,那是銅做的。陳老師騙了我們。他叫我們把那個坑蓋好,當天晚些時候警察就來了。真的,那個面具確實是金子做的。陳老師原來是擔心會有什麼差錯發生。那是第二天的事情。」

「那一年夏天,我們都在幫他們挖東西。那都是我們做的活兒。有時我們挖土,有時我們用刷子把東西清理乾淨。他們付給我們不到100元錢一個月,不過他們也會給我們一些吃的。唔,我想那些東西不該叫食物吧。就是餅乾之類的。很便宜的東西。」

我問她,她是否認為還有其他的文物被埋在地下面。

「這很難說。」

「嗯,你認為地下面還會有哪一類的文物呢?」

她盯著我看。有那麼一些時刻,記者會發現自己在設法套出被採訪者的原話,好做引用:誘導性的問題,顯而易見的圈套。也有那麼一些時刻,某個農民會發現記者正在套她的話。這女人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容。

「哦,既然你那麼感興趣的話,你不如自己開始挖挖看。」她說。「我不會阻止你的。」

周圍的人都笑了。我結巴起來,試圖換個話題。我問起了她的丈夫。她丈夫是最初參加挖掘工作的人之一,現在在博物館裡幹些維修一類的零活。

「他今天出去了。」女人說。「你知道,他的照片在博物館裡掛著呢。那張照片照的是他和其他一些人一起挖坑的情形。那張照片可去過世界上好些國家做展覽了。但是現在博物館只給他一個月200塊錢。」

「哦,這也不是很差嘛,如果按照零工算的話。」

「你說『不是很差』的意思是什麼?」她說。「你很可能一小時就賺那麼些錢啦!」

笑聲更響了。我問起他們家種田的事:他們家有六分之一英畝的地,夏天種稻子,冬天種小麥和油菜籽,那麼蔬菜是——

「你的收入多少?」她忽然問道。

「嗯,這要看情況。每個月不一樣。」

「我打賭肯定很多。」她說。「你住在北京,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可以做好多天白日夢,但我還是想像不了北京長什麼樣!」

笑聲。

「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重慶。」她說。「北京肯定很好。我敢打賭,你從來不用為什麼東西花自己的錢。吃飯,旅遊,坐著小汽車到處去——這些你的工作單位都會報銷,不是嗎?」

我承認這基本屬實。

「你的收入多少?」

我把轉移話題的最後希望寄托在數碼相機上。我給這個女人照了張相,把相機屏幕給她看。「這是電腦的一種。」我解釋道。

「我的腦袋也是電腦的一種。」這女人說道。她玩起了電腦的文字遊戲,電腦——「電動的腦袋」。她瞥了一眼她的聽眾,才說出她的妙語:「不過它如今不管用啦。」

那一周晚些時候,我與陳顯丹見了面。陳顯丹是四川省博物館的副館長,他就是農民們口中的「陳老師」。當我說起許文秋對金面具一事的評論時,這男人咧開嘴笑了。「我們一發現了金面具,就停止了挖掘工作。」他說。「那時候我很擔心。」他告訴我,他們在下午2點30分發現了那副面具,然而警察直到5點才來。他擔心的就是那兩個半小時的空檔。

視角4

距離:一層薄棉布之隔

地點:三星堆博物館的貯藏室

地方博物館總是我的最愛。無一例外的,這些博物館的館長看到有外國記者來訪,都會喜出望外;他們會盡一切努力,確保我獲得想要的資料。看來他們認為作家的工作最好是通過直接接觸。有時,他們會變得激動起來,一件接一件地不斷拿文物給我看,忙得團團轉,以至於我都擔心手裡的東西要滿得掉下來了。感受一下這把劍的鋒刃;掂掂這把有多重。看這個碗。仔細看看這個酒杯。這就像作為一場晚宴的貴賓喝起白酒時一樣:一次次地敬酒、乾杯,到最後我不得不殺出重圍,逃離那張桌子。恐怕我已經喝得夠多了。我的酒量沒有過去那麼好了。謝謝你的熱情。

在三星堆博物館,管理人員不讓我直接用手接觸文物。他們給了我一副白色的棉布手套,但手套薄得跟麻線紗一般,透過它我還能感覺到青銅器的質地。經過好些世紀的磨礪,這種金屬摸起來冰涼而粗糙;表面的凹起和不規則是古青銅器的特色。

管理人員向著自己的方向,往桌上擺了6個頭像;我圍著桌子走了一圈,一個個頭像拿起來看。兩個管理人員看著我;偶爾我問他們一個問題,但大多數時候我們保持沉默。我感覺就像是置身於一間上等的珠寶店裡:他們給我足夠的時間觀賞,沒有人急著向我推銷。

圍著桌子轉了幾圈後,我選出了我最喜歡的頭像。這個頭像有長一英尺多一點,剛好鑄造到下顎的位置;重約有20磅。青銅做的表面有些地方仍是錚亮的,那種發亮的顏色甚至比玉石還要深一些。頭像的臉部自成風格,這種風格幾乎是現代式的:輪廓清晰、稜角分明。耳朵:伸長並向外突出。鼻子:中間起皺褶,鼻翼向外張開,延伸至兩邊的高顴骨處。嘴巴:抿成一條筆直的橫線。

這個頭像看起來瘦長,其誇張的形狀,自然會把你的視線吸引到它的雙眼上。只見它眼眶成清晰的形狀,眼睛的中央沒有瞳孔,只有一道長長的水平褶線。這條褶線讓頭像看起來具有了一種超俗的意味:可能它是人類,也可能不是。兩隻眼睛可能是空白無物,也可能是睜得大大。這種金屬是3000多年以前鍛造出來的。我雙手捧著這個青銅的頭像,房間裡一片全然的寂靜。

(註:1英吋相當於約1.54厘米,1英里相當於約1.6公里,1英尺相當於約30.48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