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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移民

2000年10月

波拉特最後一回用人民幣跟我換美元的時候,匯率已經掉到了8.4元兌換1美元。那時候波拉特抽煙抽得很厲害,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想趕快把手裡的人民幣現金都換掉,於是我帶了450美元去跟他換。我們交易完以後,波拉特介紹我認識了另一位雅寶路上信得過的錢商。他的舉動是出於好意,不過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的「黑市交易歲月」要終結了。如今雅寶路上的黑市匯率已經降得很低,與官方的匯率相差不大,我沒必要再來黑市換錢了。而且,在波拉特離開以後,我大概也不會回到雅寶路消磨時間。沒有了他的雅寶路,對我來說已經是另一個模樣了。

那一個星期,我們常常去那家維吾爾族餐館碰面。波拉特告訴我說,他考慮去美國以後,可能會定居以下四個城市:洛杉磯、紐約、華盛頓、還有俄克拉荷馬市。

「俄克拉荷馬市?」我問道。

他看見我狐疑的神情,馬上解釋道:「我聽說了,俄克拉荷馬市的天氣很熱,而且風很大。人們說那是個糟糕的地方,有點像新疆的南部。」

我告訴他,他聽來的評價大概是正確的。波拉特說,不少維吾爾族人都在俄克拉荷馬市附近定居了,有些人還在當地的大學讀書。那兒還有一個維吾爾族人的小社區,是以維吾爾族知識分子西迪克·阿吉·蹂之為中心建立的。西迪克常常給「美國之音」那些關於維吾爾族的廣播節目寫稿。他的妻子熱比婭以前是烏魯木齊市一個成功的女企業家,有好些年,中國政府都樹立她為楷模,以她為成功的少數民族榜樣。然而後來她丈夫在「美國之音」的廣播節目踏進了某些中國當局禁止言說的雷區,於是在新疆的妻子被逮捕入獄,罪名是洩露了「國家機密」。大部分人都認為,熱比婭所做的事情不過就是寄了些中國國內媒體的剪報給她的丈夫。熱比婭·卡德爾被逮捕以後,就成了最著名的維族政治犯。不過,外國利用外交手段敦促中國當局釋放她的努力,一直都沒有成功,熱比婭從此被扣押在獄中(又過了好些年,到了2005年的時候,熱比婭終於被批准出境,從此離開中國)。

波拉特說,俄克拉荷馬市只是其中一個選擇;他還考慮去紐約市或華盛頓,那兩個地方也有不少維吾爾族人居住。他最擔心的事情是到了洛杉磯機場後能否通過移民局的出境檢查。他的簽證只允許他在美國呆兩周,他的計劃是到兩周後簽證失效時仍然留在美國,然後申請政治避難。有朋友告訴他說,如果他去俄克拉荷馬市或者華盛頓D.C.的話,事情會更好辦;那兩個地方都有些律師,以前就替不少維吾爾族人做過此類申請。

在我和波拉特的交談中,他常常要我給些建議。然而他即將踏入的世界,對於我這個美國出生的本土公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我計劃那一年冬天的時候回美國去,我告訴波拉特,到時候我會介紹些在會說中文的美國朋友給他認識,那些朋友都住在大城市。不過,我對於避難申請的過程一無所知。從一開始,我就很懷疑波拉特的美國計劃是否行得通,而現在我擔心他會碰到更為嚴重的問題。我知道,如果他沒能在美國成功申請政治避難,然後被遣送出境,他回到中國後可能就要去監獄裡呆一段時間。不過,波拉特信任那些他在美國的維族朋友,他決定聽從他們的建議。

聽著他的計劃,我常常覺得他像在玩一個遊戲,這個遊戲的規則很模糊,卻有著高得可怕的風險和代價。在這個遊戲裡,維吾爾族人的安全地點分佈在美國各處,從洛杉磯到俄克拉荷馬市到華盛頓;而這個遊戲的其中一條基本規則就是:一旦初來美國的人通過設在機場的移民局入境檢查,申請政治避難的成功率就會增加。後來,我才知道波拉特所說的這個基本規則是對的。如果有人在美國機場入境時就申請政治避難,他就會被安置到「快速遣返程序」裡,由這個程序決定其申請是否有效。即使移民局會考慮進一步審查這個申請個案,申請人可能在此期間會被拘留,如此一來他便很難就申請問題向律師咨詢。有時候,這些拘留的人會和普通犯人一起,關押在當地的監獄裡。有一個專門負責移民的律師告訴我,他曾經見過一個申請政治避難的人,他被關押在賓夕法尼亞州一個地方監獄裡,還上了腳鐐。

還有兩天波拉特就要離開北京了。那天晚上,我們在好萊塢夜總會旁邊的一家餐館見面。我給他寫了張兩千美元的支票。幫波拉特辦下簽證的那家顧問公司警告過他,身上不能帶太多的現金,否則在北京機場出境的時候會引起懷疑。我的支票開給一個在美國的維吾爾族移民,他在美國有銀行戶口。波拉特在餐館裡數了一沓美元,遞給我。我和波拉特交換過多次貨幣,這還是頭一回我換到的是滿滿一口袋美元。

「你覺得我坐飛機時應該穿什麼?」他問我。

「嗯,你的那封邀請信上說你是個生意人,」我說:「那麼你就要穿得像個生意人。如果是我,我就會穿一套西裝。」

「我現在穿的這套怎麼樣?」波拉特問道。「我看起來像個生意人不?」

那套西裝是深藍色的,裁剪很糟糕,由於穿了很久,邊口都有些磨損了。這套西裝讓波拉特一看起來就是維吾爾族的黑市錢商。

「你還有另外一套嗎?」我盡量委婉地問。

「這是我最好的一套啦。」

波拉特的妻子從烏魯木齊坐飛機到北京,與他告別。這女人將近30歲,在學校當老師;我和她說不上什麼話,因為她不太懂中文。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波拉特跟女人在一起,他看起來很是焦慮,吃飯時緊緊抓住妻子的手。他的妻子看起來卻比他還要緊張。

最後一天晚上,我再次和波拉特夫婦共進晚餐,波拉特的一些維吾爾族朋友也來了。那是一個週五的晚上,波拉特的簽證顧問替他訂了週六飛往美國的機票,據說美國機場的移民局出境檢查在週末的時候會寬鬆一些。吃飯的時候,波拉特沒有喝太多酒,不過他一直在不停地抽煙。最後,他圍著桌子轉了一圈,和大家逐個告別。當他走過來和我握手的時候,我說:「下次我們見面時,就是在美國了。」話說出了口,連我自己都懷疑它的真實性。

波拉特在飛機上一直沒有睡覺。他只帶了一件小行李,所有東西都裝在那個假的新秀麗(Samsonite)旅行箱裡,那個箱子是波拉特花了6美元從雅寶路上買來的。箱子裡裝著波拉特那套西裝,兩件襯衣,幾條褲子,還有一些書。簽證顧問叫波拉特帶少一點行李,還建議他不要穿那套西裝。波拉特那天穿的是牛仔褲,一件全新「老人頭」襯衣——當然,也是冒牌貨。

他乘坐的飛機在洛杉磯著陸。波拉特拿了他的小箱子,排隊等待移民局的出境檢查。他隨著人流慢慢向前移動,最終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波拉特強作鎮定,把他的護照遞給檢查的官員。那個官員只看了他的護照一眼,就把他拉到一邊,做進一步的問訊。

那個官員把波拉特帶到了一個小房間裡。那兒有6個移民局的人,包括一個會講中文的翻譯。他們問波拉特此次來美國的目的,波拉特就把他那子虛烏有的貿易公司介紹了一遍,說了預先準備好的故事,還拿出了那封假的邀請信。一個移民局的人離開了房間,他要去撥打邀請信上列明的電話。

波拉特在小房間裡等著。此時另外一個官員帶著一個中國男人走了進來。這男人也是剛剛那趟飛機上的乘客。他大概40歲左右,看起來不是很緊張的樣子。然而移民局的人看起來全都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們用英語和翻譯對話,打著很激動的手勢。最後,翻譯用中文問那個中國男人,他的護照到底怎麼了。

「我把它撕爛了,然後衝到廁所裡去了。」那個男人說。

「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我不想再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那個男人很平靜地說。「我現在在美國申請政治避難。」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這是我的證明。」

移民局的人都離開了房間,商討應該怎樣處理這種情況。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回到了房間。

「波拉特先生,」他說:「你可以走了。」

簽證顧問公司的兩個聯繫人正等在機場外面,那兩個人都是中國人。他們告訴波拉特,他們的同事接到了移民局官員打來的電話。波拉特給了他們500美元現金,這是他付給簽證顧問公司的最後一筆費用。這兩個人開車把他送到了洛杉磯的長途汽車站。正是10月,天氣卻熱得出奇。

波拉特在汽車站買了一張去俄克拉荷馬市的車票。離開車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他就坐在候車裡,看著來往的人們。波拉特是以「少數民族」的身份在中國長大的,已經習慣自去分辨少數民族外表的差異,做了多年的生意以後,他對這種差異更是了熟於心。在美國的長途汽車站,波拉特發現有一些人長得和維吾爾族人有些相似。他估計這些人是西班牙裔。波拉特乘坐的長途汽車人並不多。他發現這車比中國的巴士先進很多。

波拉特喜歡一路上的風景,尤其是新墨西哥。不過他並不喜歡俄克拉荷馬市。那兒很熱,風很大。他與那個「美國之音」的維吾爾族記者西迪克·阿吉·蹂之見了面,在肖尼呆了段時間。有些維族人在肖尼定居,他們接受了俄克拉荷馬教會大學的獎學金,在那兒學習生活。他們沒有受洗成為教徒。其中有些人去了當地一間小工廠幹活,那家工廠是生產信用卡的。在波拉特看來,在俄克拉荷馬市的生活寒酸、看不到希望,他感覺到了當地少數民族的一些不正常狀況。幾個月以後,他會很坦率地向我解釋:「很多印第安人都在肖尼,政府給他們房子住。他們每天喝酒,無所事事,什麼活都不幹。」

在俄克拉荷馬市呆了10天以後,波拉特買了另一張長途汽車票。那輛車往東開,穿過了阿肯色州。途經田納西州時,波拉特看到了很多的樹,多得他這一輩子都不曾見過。而在北京,某天清晨,我的手機響了。

「我在華盛頓。」波拉特說。他告訴我,他如今和其他一些維吾爾族的朋友一起呆在美國的首都,下周開始,他就要上英語課了。我問他是否一切順利。

「沒什麼大問題。」他說:「還有些事情需要我去處理,不過我不想在電話裡說那些事。明白了嗎?」

「我明白。」我說。他說過幾周會再打電話給我,我告訴他我一月份會回美國去看他。掛電話前,他要我向他那些雅寶路上的維吾爾族朋友們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