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甲骨文 > 記錄D 來自烏龜的話 >

記錄D 來自烏龜的話

地下之城和很多其他安陽出土的文物一樣,是依靠書寫記錄的力量重新發現的。20世紀以來,安陽成了整個中國挖掘最為細緻深入的地區,而所有的出土文物都可以回溯到甲骨文的時代。很多代的中國人,那些揣著地圖的考古學家和拿著洛陽鏟的農民,他們都來到這裡,四處尋找東亞地區已知的最古老文字。

這樣的搜尋始於一場災難:一個羸弱的男人,一個羸弱的國家。1899年,北京,王懿榮的一個親戚患了瘧疾,醫生開了一條中藥的藥方,其中一昧藥是「腐朽的烏龜殼」。他就從當地藥方里買了一個老烏龜的殼。要把它磨碎做藥之前,有人留意到龜殼上面有些符號,看起來像是古代中國的文字。人們就把龜殼拿去給王懿榮看。王懿榮是清政府的官員,任國子監祭酒(註:清朝最高學府的校長),也是研究古代銅器銘文的專家。他開始研究那片龜殼,然後還去藥店把其他的龜殼也買了回來。

現在,有很多歷史學家認為,這個關於瘧疾的故事是不可信的,對於重新發現甲骨文的確切日期,他們也是爭論不休。不過,王懿榮是第一個正兒八經地收集刻字龜殼的人,這點是毫無爭議的。他也確實是在北京的藥鋪裡買到那些龜殼的——那時還叫做「龍骨」。學者此時開始管它們叫「甲骨文」,意為「刻在龜殼和骨頭上面的文字」。

甲骨文被發現的時間很不湊巧。它們出現在19世紀末期,那時鴉片戰爭已結束,中國的清朝帝國正處於分崩離析的邊緣,一步步走向瓦解:緬甸北部和九龍割讓給英國,東都和安然(註:都位於越南境內)割讓給法國,朝鮮和台灣割讓給日本,滿洲割讓給俄國。德國人獲得了採礦權,法國人得到了建造鐵路的特權。美國人表面上宣佈放棄帝國主義霸權,他們提出的「門戶開放」政策聽起來對中國有利,不過實際上他們和其他入侵者也是一丘之貉。中國湧來了更多的外國傳教士,更多的外國商人。到19世紀末,山東境內民眾反外的仇恨,促使一夥底層的農民和勞動者糾集起來,成了一個叫「義和團」的組織。「義和團」,就是為正義組織集合起來的打手。這些人針對外國傳道士和中國基督徒,以他們為攻擊目標,有些人成了暴徒和殺人犯。暴亂在整個國家蔓延開來,清政府應付式地做做鎮壓的樣子。但實際上對民間爆發的這種憤恨情緒,很多清朝官員暗自感到高興。

在如此不穩定的時局下,王懿榮仍然在解譯甲骨文的工作上取得了迅速的進步。這就是甲骨文的神奇之處:從重新發掘的那一天起,它們就可以進行解譯。不像古埃及文字,好幾個世紀都無法辨識,直到羅塞塔石出土以後情況才改觀。中國文字是現今仍然使用的最古老的文字系統,而王懿榮猜測,這些龜殼可能會讓中國的書寫歷史回溯到更早的時候。他認為這些甲骨文出現的時間是在商朝,19世紀的外國學者們稱這個時期是「虛構的」,因為除了一些銅器上刻的銘文以外,當時還沒有發現任何有關商朝的書寫記錄。

然而義和團比王懿榮的行動要更快。他們屠殺了不少傳教士和外國工程師,切斷了電報線路,炸毀了火車軌道。到了1900年夏天,開始有外國軍隊在通商口岸聚集,與清政府的勢力衝突不斷。到了6月份,清朝終於和義和團站到了一邊,向外國勢力宣戰。在首都,暴民們包圍了教堂和大使館區,外國人都躲在這裡面。

作為清朝的官員,王懿榮接到的命令是擔任北京一群義和團人士的指揮官。他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差事。他知道清朝的力量不堪一擊,不過他也知道職責比理性更為重要。8月14日,基本由日本人、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和法國人組成的外國聯軍,一共兩萬人,輕而易舉地佔領了北京。外國聯軍從東面進入這座城市,慈禧太后和年輕的皇帝向西逃亡,奔向西安。然而對王懿榮來說,「逃亡」不在他的選擇範圍之內,「受辱」也不在。在城中心附近的錫拉胡同裡,這個學者喝下毒藥,跳進井裡。和他一起自殺的,還有他的夫人和他大兒子的媳婦。

王懿榮自殺後,劉鶚拿到了他收集的大概1000多塊甲骨文碎片。劉鶚是王懿榮的朋友,也是相關領域的學者。

國王研究著龜殼上的裂紋,說:「會有災難降臨;可能會傳來些令人擔憂的消息。」

只要我們召集3000個男人,號召他們去攻打敵人的防線,我們就會獲得足夠的支持。

未來10日無災。

甲骨裡有牛的肩胛骨和龜的腹甲,腹甲是保護烏龜腹部的殼。古人用這些東西來書寫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它們的表面較為平滑的緣故。在商朝的儀式上,巫師會在甲骨上鑽出一些凹痕,然後用灼熱的東西烘烤那些凹痕,直到殼表面裂開。這時巫師就能聽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已逝的商朝皇帝所說的話,還有控制風雨雷電的各種自然力量。此時需向神靈和祖先獻上祭品,巫師通常會為未來的事情占卜。在以後的朝代裡,這種使用骨頭和龜甲的氈鋪有時被稱為「烏龜的聲音」。

皇帝和巫師們會對裂紋進行分析,在流傳下來的銘文中,可以看到他們對占卜結果的記錄,好些是相同而重複的。我們常常認為書寫是一種歷史,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中,對過去(尤其是遠古)的描述通常是趨於理想化的。然而,中國考古學所發掘的現象卻不啻於反諷——已知的最早的書寫雛形,用於嘗試描述未來:

未來10日無災。

國王去狩獵場那一天,將不會遇到大風天氣。

帝不會中止這份協議(帝弗終茲邑)。

甲骨占卜裡最長的卜文不到200字,不過大部分的卜文要簡短得多。目前已知的,除了一些銅器上的銘文以外,甲骨上的文字就是商朝的書寫內容。考古學家認為,商朝應該如隨後的朝代一樣,也有些寫在竹簡上的文字;不過在中國的中部平原裡,竹子很快就腐爛了。在安陽這樣的地方,雨水很容易就滲透到乾旱的泥土中,易腐的物品都不能長久保存。這一點使中國的考古有別於世界上其他的地區。埃及地區氣候乾燥,古莎草紙保存了好幾個世紀。在近東地區,古文字通常刻寫在耐久的泥板上,考古學家發掘出一整套種類繁多的書寫文件記錄,包括有王室公告、賦稅記錄、學生作業等等。閃族小孩和國王的說話,你都能聽見。但中國的商朝呢,你聽到的就只有烏龜的話了:

今晚無災。

國王的祖父易托夢給他。

為給父親易禳祓,我們殺了3頭牛,獻上了30只斬下頭的牲畜和30只圈養的羊。

甲骨本身呈現美麗的舊象牙色。由於埋在土裡好幾千年,它們的表面還有一抹淡淡的金色。漫長的時間,也使甲骨與手工藝發展的過程無緣。沒有人確切知道甲骨上面的凹痕是用什麼工具刻出來的。至於商朝如何獲得這麼多的龜甲和牛骨,目前也仍是一個謎。甲骨是一種全然的創造,如同一本上天送往人間的書籍。

劉鶚幾乎什麼都做一點兒。他是學者,也是醫生;他開了一家織布廠,也做賣鹽的生意。他對於數學、礦井、鐵路和水利工程的研究都很有造詣,並以此聞名。政府控制黃河的持續氾濫,是由他提供的指導和建議。他也是一個著名的古玩收藏家,這也是他買了王懿榮那一堆甲骨的一個原因。劉鶚和他的朋友王懿榮一樣,工作效率很高,1903年發表了第一本甲骨文的拓印本。

不過,涉及到外國人和政治的問題,劉鶚也和王懿榮一樣,遭逢了厄運。不久,他就因為非法販賣國庫貯存的小米給外國人而入罪。這是個莫須有的罪名,是別人陷害的。1908年,他被發配到新疆——那是中國的西伯利亞,對於一個文雅的知識分子,那兒無異於世界的盡頭。一年以後,劉鶚就去世了。

我們需在秋殤時斬首獻祭。

我們進行了相關儀式,向先祖父丁報告了國王的眼疾。

將有災禍發生。有人會帶來警告。

遷徙的甲骨似乎帶來了詛咒;亦或是這災禍已在中華帝國裡生根發芽,甲骨的遭遇只是它的一面鏡子。此時正是中國的艱難時期,如同劉鶚自己他那本叫《老殘遊記》的小說裡所寫的一樣。在《老殘遊記》的序言裡,劉鶚寫道:

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煉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棋局已殘,吾人將老。

「甲骨詛咒」的另一個受害者是端方,他是清朝的兩江總督,也使全中國數一數二的大收藏家。他特別癡迷於古代的青銅器,其中一些上佳的收藏品,如今陳列在紐約大都會美術博物館和坎塔斯城的納爾遜·奈特金茲美術館裡。甲骨也引起了端方的注意,據記錄,每買進一個刻寫在甲骨上的文字,他的花費都超過了3盎司的銀子。其中一個替端方購進甲骨的中間商,是最初發現這些甲骨來源於安陽的人之一。

端方對外國人較為友好,這是廣為人知的。在義和團興起的時期,他在陝西任總督,保護了很多當地的外國傳教士。外國勢力平定了義和團的暴亂以後,清政府被迫出面道歉並賠款,並終於開始進行大規模的現代化革新。1905年,皇帝發表詔令,命令5名特別大使出訪西方國家,考察其他國家的政府機構,回來後為如何建立本國的政府機構提供參謀。和其他大使一起,端方帶著中國代表團出訪了美國和歐洲。

1906年1月,端方到達三藩市,隨行的還有60名侍從,以及750件行李,每件行李上都用中英文標注著「中國皇帝特派使團」。這時期還有些尷尬。美國此時通行種族隔離的法律,該法律禁止中國人入境,但時任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宣佈清朝的使團獲得了特別赦免。在三藩市,耶利米·W·詹克斯作為總統羅斯福的私人代表,為歡迎中國代表團發表了一番講話:

當然,誠如我們兩國人民的共識,你們也會理解,美國拒絕中國勞工入境的法律,此法律適用於今日,未來也將繼續推行。然而,另外一方面,中國其他階層的人,尤其是學者和從事政府職務的優秀官員,今日我們非常歡迎,未來也是如此……

根據當時的報紙報道,清朝的特派使團利用美國政府對其特別赦免入境的機會,偷運了至少一名中國勞工入境;這些勞工是他們在來美國的船上結識的。

這次旅程很順利。端方的血統一半是滿族,一半是漢族;有時他隨身帶著兩張不同的名片,上面分別寫著他滿族和漢族的姓氏。他的外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使團參觀西點軍校的時候,他裹著一件及地的皮大衣,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當時的氣溫是零下四度,在西點軍校,端方對自動門和馬鈴薯削皮機最感興趣。他和羅斯福總統在白宮的藍屋會面,還去參觀了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美國財政部和標準石油公司。路過內部拉斯加州時,他還專門去了州監獄轉了一圈。在歐洲,端方特別喜歡官員們穿的軍隊制服;回到中國以後,他也學歐洲的做法,穿著中國禁衛軍的制服照相。

不過,他從西方帶回的某些做法和習慣,在中國卻不太能為人接受。1909年,他被控在慈禧太后的葬禮上有不敬表現,當局解除了他兩江總督的職務。據傳說,當時端方允許攝影師為隨從們拍照,還讓一個攝像師拍下了葬禮的一些莊嚴儀式。端方還允許技術人員用陵墓周圍的樹架起電線。端方被解除總督職務後,新的職務是擔任一條新建國有鐵路的監管人,這條鐵路是由外國貨款興建的。這時,民眾中已經開始瀰漫起一股反清和反滿族的仇恨情緒,1911年10月,武漢地區的駐軍發動兵變,這種仇恨情緒終於爆發了。這次暴動越演越烈,涉及範圍越來越廣,此時清廷命令端方運送其部隊前往四川。

端方的部隊揭竿而起,轉而反對他們的首領。據傳,最後關頭端方聲稱自己是漢族人,而非滿族人,想用這一點取得反抗士兵的信任;不過他的立場改變得太遲了。反抗者斬下了他的頭顱,把他的身體埋在四川,提著他的頭去了武漢;這一殘忍的舉動表明了他們推翻清朝的決心。

地球的另一面,一列前往堪薩斯城的列車裡,孫中山在丹佛的報紙上看到了武漢起義的消息。那一年聖誕節的時候,他回到中國;1912年元旦,他在新成立的中華民國出任「臨時大總統」。2月12日,清朝最後一任皇帝溥儀退位。不久,孫中山在和軍閥袁世凱的權力鬥爭中佔據了下風(袁世凱的一個兒子娶了端方的女兒)。不過,無論是袁世凱還是孫中山,都沒有足夠的力量領導整個國家;1925年,他們倆都去世了。中國的未來危機四伏,軍閥和外國勢力虎視眈眈,國內混戰一觸即發。

我們為平息大風獻上3隻羊,3條狗和3頭豬。

今天有人會帶來壞消息。

未來10日無災。

從一開始,北京的藥商就很聰明,不肯透露那些「龍骨」的來源。藥商想要壟斷整個市場,後來買甲骨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還故意告訴購買者錯誤的信息,隱瞞了甲骨的來源地。1904年,好些外國人看到劉鶚那本關於甲骨文的書後,都開始收集甲骨。這些收集者大多是傳教士,包括有弗拉特·H·查爾方特教士、庫壽齡教士和保羅·伯根教士。他們收集了這些甲骨之後,一半會捐獻給博物館,接受捐贈的博物館有卡耐基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和蘇格蘭皇家博物館。

不久市面上就出現了仿造品。在北京和上海的古董市場,工匠們已經學會了如何把商朝的文字刻到骨頭裡,也學會了辨別哪些人容易上鉤。保羅·伯根教師收集了70片甲骨,自豪地捐贈給懷特賴特學院,然而經鑒定他收集的甲骨大部分是偽造的。這時,像端方這樣的中國收藏者找到了真甲骨的來源地,並派出中間商前往安陽。安陽當地的老百姓瘋狂地挖掘著。1904年,一群前往安陽搜尋甲骨的人與當地居民發生了衝突,兩路人馬打了一架,又鬧上了法庭。一個當地長官為此事煩擾不堪,最後他決定:禁止挖掘甲骨。

不過,在安陽這樣的地方,禁令通常沒什麼作用。農民們遵循天氣和政局的變化行事:一旦時世艱難,比如洪水毀了莊稼,或者乾旱得厲害,或者一場軍閥的戰爭耽誤了下種的時機;農民們就開始挖掘甲骨。有時候,重大的發現憑的就是好運氣。1909年,當地的一個叫張學賢(音)的地主去地裡收土豆時,被一大堆甲骨絆倒了。村民們常說,張學賢挖土豆挖出了錢來。這個一夜致富的故事迅速傳開,1926年時,一夥土匪綁架了張學賢,索要巨額贖金。

張學賢的家人要馬上籌到現金,只有一個辦法。他們和其他村民談好條件,讓他們來自己的地裡挖掘甲骨,挖到甲骨所得的利益對半分。農民們分成了3組,大致劃分了彼此的挖掘範圍。不過,挖掘工作開始以後,就沒有人再管原來劃分的範圍了。每一組的人都飛快地挖著,他們又恰好挖向了同一個地方。他們各自朝自己的目標奮力前進,三條隧道越靠越近,最後整片土地塌陷了。四個人被活埋在地裡;幸好還是被救了出來。這就是「營救張學賢」挖掘故事的結局。

國王(細看著龜殼上的裂紋),說:「可能會有雷暴。」

國王(細看著龜殼上的裂紋),說:「很好的兆頭。」

今晚無災。

然而,甲骨出現的時候,中國正陷入一場深重的危機之中,這場危機遠非政治或經濟困局那麼簡單。到20世紀初,外國軍隊已經用實力證明了他們比中國軍隊強大得多,而外國的政治體系顯然也更加有效。有些中國知識分子甚至認為,從歷史的角度而言,西方仍然佔了上風。西方人認為變化更替是自然發生的:法老灰飛煙滅,古希臘分崩離析,羅馬帝國免不了陷落的命運。沒有歷史的延續性和儒家的保守性所帶來的重擔,西方人似乎看容易考慮和計劃未來。西方對未來的考慮,並非如「今晚無災」這般的短視,而是踏踏實實的考量,著眼於長遠的發展。

西方的歷史流動性更強。西方歷史中,曾出現過一些關鍵的時刻,歐洲人重新發現了半熟悉半外來的古老價值體系,由此完成了文化的改造;例如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新古典主義時期。甚至考古學也與西方的變革傳統緊密結合。19世紀的歐洲,考古學由逐漸興起的中產階級所掌控,他們對古代的描述是一條清晰的軌跡——由石頭至青銅至鐵,這反映了篤信物質文明進步的現代信念。

然而,在中國,知識分子回溯過去,看到的只有更多更長的中國歷史。一任任的皇帝,一個接一個的朝代,無限循環的過去。在這個世紀之交的轉折點,中華文明忽然感到一陣窒息,更有激進者提議,要摒棄一切傳統的事物。20世紀初,一群中國的知識分子自稱為「疑古派」,他們質疑漫長的朝代更替中,傳統的歷史文獻被反覆地複製和研究,究竟有無真實性可言。對這些懷疑論者來說,早期的「朝代」例如夏朝和商朝,缺乏可靠的證據,可能並不存在。這些知識分子覺得歷史就是一個圈套,一條條墨守成規的傳統,阻礙著中國走向現代化。

「疑古派」對甲骨不屑一顧,認為都是今人偽造的。作為回應,維護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派學者更勤奮地工作,解析甲骨上面的文字,希望能早日驗證它們的真實性。其中一個最卓越的學者是王國維,他利用甲骨上面的刻文,還原了商朝的皇族家譜,使甲骨文研究獲得了突破性的進展。王國維解析了甲骨上刻的名字,與歷史典籍裡的名字做比較,證明甲骨上的皇族姓名符合典籍的記載。對於商朝是否存在的疑問,王國維的研究踏出了至為關鍵的一步,證明了商朝文明的確留下了可靠的文獻。

王國維癡迷於過去,對來說,甲骨文只是古老歷史的其中一個元素。他是一個忠誠的君主主義者,全心全意地相信清朝會復辟。清朝最後一任皇帝溥儀也持有相同的看法,在宣佈退位以後,他仍然住在紫禁城內。在朱紅色的高牆內,生活一如既往,似乎什麼都沒發生。日子仍然按照清朝律令設定的日曆來計算,溥儀依然舉行各種傳統的儀式。1923年,溥儀任命王國維做「南書房行走」,工作包括對宮殿裡的珍寶進行分類。整整一年,王國維住在這清朝的最後一個角落裡,研究古畫、封塵的卷軸、還有經過漫長歲月的洗禮後長滿了銅銹的青銅器。1924年,一個軍閥終於逼迫「皇帝溥儀」放棄了他的宮殿。不到3年以後,王國維終於意識到,清朝帝國是一去不復返了;他就在前清庭建的頤和園裡投湖自盡。他去世以後,一個學者朋友寫了篇悼文,裡面寫道: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呈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20年代後期,考古學終於讓疑古派和擁古派走到了一起。疑古派對考古這個學科本來就很有興趣,他們指出,甲骨的挖掘過程並不科學。這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們都在奮力呼籲,要吸收西方先進的科學和思想;從1919年「五四」運動開始,這樣的呼聲就傳遍了中國大地。

及時是擁古派的人支持考古學,他們希望能挖掘出能證實商朝存在的確鑿證據。1928年,新建不久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選擇了安陽作為中國第一個考古遺址,組織人們進行系統的挖掘工作。

當時的學者們知道,國家正處於危難時期,留給他們的時間也許很短。從表面上看,國民黨政府統治著中國,然而威脅的力量無處不在:北方有那些殘酷無情的軍閥,內陸地區是永於獻身的共產黨人,而日本人已經入侵了東北。隨後的10年,中國大地上風雲變幻,安陽的挖掘工作同樣進行得飛快。1928年,勘探隊在洹河的西岸發掘了784件刻字的甲骨。同年,日本人暗殺了一個北方的軍閥,正一步步爭取滿洲的軍事控制權。國民黨政府正式在南京建都,部分原因是為了避開北方的混戰。在國民黨的打壓之下,年輕的毛澤東率部逃往內陸,在江西建立了蘇維埃的基地。

相似的故事繼續著,一年又一年。1929年:考古學家在安陽挖掘出刻字的象牙、動物骨頭和龜殼。1930年:共產黨的武裝勢力佔據了長沙10天。1931年:日本人完全接管了滿洲。考古學家在安陽發現了大象的下頜,以及鯨魚的肩骨和椎骨。鯨魚的發現令人驚歎,離安陽最近的海也有幾百公里。1932年:清朝最後一任皇帝溥儀,同意在新建的滿洲國「登基」——他只是日本人的傀儡,日本人在長春的假宮殿內安插的假皇上。一年後,面對著國際上的批評反對之聲,日本人退出了國際聯盟。

1934年,考古學家在安陽挖掘出四座大型陵墓,這些陵墓很可能是屬於商朝國王的。到處可見有組織的活人陪葬的痕跡:一行行頭蓋骨,一副副整齊排列的骨骼。此時的中國南方,在國民黨的打壓之下,毛澤東和其他共產黨人被迫離開江西,開始四處奔走,日後這段行程被稱為「長征」。1935年,安陽勘探隊組織了中國考古學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發掘:1天僱用400個農民。那一年,他們挖掘出10座皇家墓陵和1000個墳墓。更多的頭蓋骨,更多的骨骼。還有甲骨和青銅器。長征在江西結束。

未來10日無災。

今晚無災。

甲骨文的時期橫跨了不到兩個世紀,大概在公元前1045年結束。從甲骨文的記載看,那段時期的時間觀念很強。商朝有嚴格的曆法,其中有不同的紀念日,紀念不同的祖先。那時候,骨頭被燒裂,獻祭在進行,文字刻寫在龜殼上。每當皇室家族的一個重要成員去世,商朝曆法上就增加一個特定的紀念日。一代代人過去,曆法上獻祭的紀念日也一天天地增加著。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曆法預言了3000年後共產黨人統治北京時發生的事情:敏感日期的不斷遞增。

商朝的記錄中,早期的刻文更為詳細。通常,這些記錄反映了商朝統治者的恐懼:敵對部落的名字,皇族出現的疾病的描述,莊稼和天氣出現的問題。商朝的儀式反映了其皇室的架構,而在甲骨文中還可以找到很多不同巫師的名字。有時候,一片甲骨上既刻寫了對未來的預言,同時也記下了預言的實現與否。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這種細節性的描述越來越罕見了。在較後期的甲骨文中,記載通常非常簡單,且囿於形式:「未來10日無災。」甚至連刻寫的字體都改變了:早期刻寫的文字很大,且不規則;而後期刻寫的文字小巧緊密,整齊劃一。這讓人感覺到,隨著一代代人的流逝,商朝的儀式已經逐漸固定了下來。歷史傳承到商朝最後一任皇帝手裡時,歷史已經那麼漫長:他為商朝皇室的建立者湯舉行獻祭儀式,而此時與湯的年代至少隔了有22代人之久。「未來10日無災。」這句話像咒語一樣,在隨後的甲骨文記錄中反覆出現。其實,當時的商朝肯定陷入了與敵軍的戰爭,不久以後,它就被鄰近一個叫「周」的部落所征服了。然而,直到最後,甲骨文的記錄仍然一成不變;沒有任何的文字記錄表明,商朝文明正處於危險之中。「未來10日無災」。

1936年,安陽的春季挖掘計劃本來安排至6月12日結束。6月12日下午4點,在一個標記為H127的坑裡,挖掘者驚奇地發現了一大堆的龜殼。在1個半小時內,他們挖出了大概3000片甲骨。這次挖掘由年輕的考古學家石璋如帶領完成。

一年以後,石璋如將不得不和其他人一起,離開安陽。1937年12月,日本人會佔領首都南京,殺戮幾萬平民。國民黨政府逃亡到內陸,最終在長江邊上的城市重慶建立一個臨時政府。考古學家們則走上流亡的道路,把在安陽發現的大部分重要文物轉移到別的地方。他們護送著這些古代的珍寶,坐火車,坐輪船,又搭乘卡車和貨車,輾轉了大半個中國。在打敗了日本而共產黨的力量崛起之後,國民黨最終將再次逃亡,這次的目的地是台灣。很多考古學家會跟隨國民黨去台灣,攜帶著大批的甲骨和其他文物。

然而,在1936年6月,這一切仍是未知。關於當時的情形,石璋如的日記裡是這樣描述的:

我們自然是把挖掘工作推延了一天,以為一天時間就足夠完成挖掘和整理工作,然而那些文物的數量是如此驚人!結果,事實比小說更為離奇。勘探發現所帶來的快樂,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期待!H127里的文物與其他挖掘點不同,沒有出現好壞相雜或是凌亂的狀況;剛好相反,所有東西都堆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我們必須採用一種新的挖掘方法和記錄了。

考古學家和雇來的農民一起,用了4天4夜,挖掘了大量龜殼和泥土,重達3噸,包括了1萬7千多片甲骨;是迄今為止同一地點出土甲骨數量最多的。當地還沒有修路,工作人員用鐵絲把這些文物綁在一塊塊木板上。他們把文物運到了火車站,隨後一輛火車飛馳往南京。

石璋如的日記裡還有另外一個細節:

與這些記錄文獻一同出土的,還有一具人體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