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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澱粉

2000年3月

我第一年做自由撰稿人,過了幾個月緊巴巴的日子以後,開始在一些媒體發表文章。這些媒體包括有《香港英文虎報》、《南華早報》、《亞洲華爾街日報》、《紐約客》、《芝加哥論壇報》、《紐沃剋星報》(the Newark Star-Ledger)、《西雅圖情報家郵報》(the Seattle Post-Intelligencer)、《少年學術雜誌》(Junior Scholastic Magazine)和一家叫「現代中國」(Chinanow)的網站。那一年世界經貿組織那些英才們從日內瓦飛抵中國,參加一年一度的中國會議;而我撰寫了用於宣傳冊上的討論會紀要。每個組織都有一套自己的規則,也有一套發放酬金的方式。世界貿易組織要我必須穿西裝、打領帶,不過他們會給我300美金一天。報紙通常是一則新聞報道付我300到400美金,如果我能提供一張能見報的相關照片,還能獲得更高的報酬。沒有人會為我的開銷買單。無論誰給我一份稿件的合約,我都來者不拒。

在我發表稿件的這些媒體中,《華爾街日報》和《芝加哥論壇報》是聲望最高的,不過它們給的酬勞都沒有《少年學術雜誌》多。那家雜誌一篇專題報道就給我900美金。《少年學術雜誌》讓我做一個關於三個北京的學齡兒童的報道,這報道裡要有一些基本的中國歷史作為背景。這家雜誌的受眾是美國中學的青少年;編輯要我把每個句子的長度限制在18個字以內。我寫完了草稿,自己讀了一遍,忽然發現我用的是「特別英語」(譯者註:Special English是詞彙量較少、語速比地道英語平均語速慢1/3的英語,由於「美國之音」的廣播而廣為中國人所接受):

中國的歷史是精華與糟粕並存。中國過往的歲月中,絕大部分時間都比西方各國發達得多。中國人最早發明了造紙術、印刷術、火藥、瓷器、鑄鐵、絲綢和指南針。

然而過去的兩個世紀對中國而言,大致是可歎可悲的;尤其從中國和外部世界的關係而言。結果就是現在的中國仍然是個有很多問題的發展中國家。

要做好自由撰稿人這一職業,關鍵就是要把你自己和那篇署有你名字的文章分離開來。你要遠遠地注視著你的文章,如同一個忽然暈眩的人注視著自己的身體趴在地面上。從某種程度來說,無論哪一類的寫作都是如此;但對於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外國自由撰稿人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為那些遠在天邊的媒體寫稿感覺很奇怪,那些媒體的編輯對我來說就只是電話裡的一把聲音而已。而且這也算得上是不合法的事: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止任何記者在沒有官方授權的情況下開展工作。然而北京和上海仍然有一小群年輕的寫作者,持有的是買來的6個月的商務簽證,希望有一天被某個記者站選上,成為一名全職的記者。這些人惹上麻煩的機率不高,但偶爾會出點事。我來北京前不久,美國廣播公司(ABC)報道了一個關於中國的敏感新聞,中國警方對此的反應是不斷去騷擾一批ABC駐中國記者站的助手,這些助手都是外國人,也沒簽訂正式的工作合同,最後他們都不得不放棄工作。

無論如何,我還是盡可能去發表我的文章。這麼做要冒一定的風險:我的報道可能引起當局的注意,但也可能引起一些編輯的注意。我每週都發信投稿,也學會把一段經歷寫成好幾個故事,就像那回我在北朝鮮邊境的旅程一樣。(那段旅程一共發表了五篇不同的文章。)同時,我也留意著那些不同種類的固定工作。在《華爾街日報》工作的麥特。福尼把他以前的一份差事轉給了我,就是為《香港英文虎報》寫一個每週一次的專欄。每週二我就交過去一篇600字的文章,然後我就能收到150美元,還有那篇從樣報上剪下來的發表文章。我每次為了護照的事情去香港時,從來沒上過虎報的辦公室。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有人曾經看過我在上面發表的文章。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種寫作方式更為輕鬆。我常常漫無目的地長時間旅行,等待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有時我就是在北京城裡閒逛,找一個人或一處地方來寫寫。對於一個作家來說,首都北京正處於發展的黃金時期,這兒的自由市場經濟已經興盛起來,然而還未達到完全標準化的、大規模的經濟模式。小規模的生意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每一樁都值得拿出來寫成故事。雅寶路那邊的一條小胡同裡專門做賣給俄羅斯人的皮大衣生意;新街口有好些很棒的走私CD和DVD店。人們都知道地鐵天安門那一站有很多賣偽造發票的人,他們服務的對象是那些從內地來為黨公幹的腐敗官員。他們就在地鐵站的出口那兒轉悠,嘴裡小聲地說著:「發票,發票,發票。」那些人總是站在陰暗的角落,眼神飄忽不定,手插在口袋裡——隨時準備抽出一疊報銷單。

玉蜓橋的市場全部是賣沒有許可的電子商品的:用過的產品,廠商用於擺設的模型,試驗的裝置,工廠裡流出的零部件,還有就是假貨。每件產品背後都有一個可以打消你疑慮的故事,一個口頭上的信心保證。有天早上,我在市場裡閒逛,和一個賣主聊天,他是賣台灣製造的松下音響的。他向我解釋到,他賣的產品這麼便宜,是因為他不用交稅——他有個朋友在廈門做海關。另外一個賣主告訴我,他賣的揚子牌洗衣機是在安徽省的工廠裡直接提貨的,這批產品沒有通過廠家的質檢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表面有些小小的刮痕。這個賣主旁邊的男人在賣CR2型號的鋰電池,這些電池在高檔商場專櫃的電子產品中已經使用過了。但這男人指天發誓說,這些電池還有一半的電,價錢則是原來零售價的六分之一。

我對兜售故事的人有一種自然的親切感;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有一次我在山西省省會太原旅遊時,遇到了一個街頭集市。那兒全是這種東西:手錶,打火機,佛教的護身符,還有手工做的鞋墊。每個賣主都是把蓆子往地上一鋪,上面擺上他賣的東西,就可以叫賣了。

有個賣小冊子的攤子前聚集了一群人。賣小冊子的男人二十歲出頭,你可以從他外表就看出他是從外地來的:黝黑的膚色,骯髒的衣領,廉價的藍色西裝。但是他口才很好,人們都被他的言語吸引住了。在這兒演講的關鍵在於語速:決不能太快,不能顯出很急切地樣子。他說話的樣子很平靜,好像他正等著享受這一整天似的;他的話聽起來不會太生硬,也不像有預先排練過。他賣這些小冊子不是為生計所迫,而是這些小冊子確實值得一賣。

這肯定是不合法的事情。他在地上擺了一張白色的布單,上面手寫了一系列的問題:

毛澤東和鄧小平,誰更好一些?

一則從未公佈的重要新聞?

世界瞬息萬變,中國在20年後還會是社會主義國家嗎?

……

「這些所有的問題,你都會得到答案。還有更精彩的內容,」這個男人說:「只要一塊錢而已。」

他瞥了一眼圍觀的人,顯然留意到人群裡有個不太尋常的身影,但他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你是外國人也好,當地人也好,這都沒關係的。價錢就是這個價:只要一塊錢。我不會騙你的。所有的問題都在裡面,你會得全部答案。」

那些小冊子印刷質量很差,紙做的藍色封皮裡釘了有20頁,封面上寫著:

科學新聞、奇聞和秘密療法

張宏(經濟學家)

深圳科學新聞出版社

毋庸置疑,這家出版社的名字你是從來沒有聽過的,那個經濟學家很可能是「查無此人」。在北京這種政治監控比較嚴密的城市,這個賣小冊子的男人可能會被驅逐出城,或者是被抓到派出所去,他賣的東西要全部沒收。但在鄉下,時不時可以看見賣這種小冊子的人,這個國家的媒體都由當局掌控,這些人就在邊緣地帶活動。他們販賣謠言、秘聞、民間傳說、陰謀論——那些都是在人們頭腦裡悄悄迴響的聲音。我總是對他們賣的東西感到好奇。一塊錢真不算多。你在報紙上可從來看不到那樣的消息。

那本小冊子裡有21篇文章,按照一種神秘的邏輯排列。「為什麼毛澤東要進行文化大革命?」

這篇文章後面,緊接著就是「如何看出你生男孩還是女孩」。「中國需要迅速解決的十大問題」的前一篇文章是「十種人會短命」。有一篇文章寫的是一位89年民運的工人領袖,他現在被關在監獄裡。另一篇的內容是關於劉少奇的那些妻子們,劉少奇是前任的中共副主席。這些文章裡有醜聞:「500個懷孕的女空姐。」也有建議:「如何治療脫髮和白髮。」有欺詐:「打麻將的作弊手法。」還有祖傳秘方:「如何避孕」(用小蘇打和棉花);「如何流產」(用發酵過的發酵粉和燒酒)。

那些文章都很短;裡面的句子簡潔明瞭。所有問題都會得到合情合理的解答。毛澤東開展「文化大革命」有三個原因:1.他被劉少奇所威脅;2.他想繼續階級鬥爭;3.他希望全面發展馬克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和共產主義。如果一個孕婦右側的乳頭顏色比左側的乳頭深,她就會生兒子。毛澤東和鄧小平一樣的好。如果你有規律地做運動,就不會禿頂。中國20年以後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如果你左側乳頭顏色更深,你就會生女兒。

2000年3月,我接了個活兒,是寫一篇關於「澱粉」的報道。有家叫多爾·奧利弗的荷蘭公司要發行一本公司內部刊物,他們想報道一下他們公司在中國東北部的工作情況,那個地方以前叫做「滿洲」。奧利弗公司給這個地區最早的兩家玉米澱粉加工廠供應離心機,工廠名字一家叫黃龍,另一家叫大成。我的任務是去報道一下這兩家企業的成就。用中國人的話來說,此處的「報道」該叫做「宣傳」。報道和宣傳除了叫法不同,在這兒意思可沒什麼兩樣。1997年,中共中央委員會把「宣傳部」的英文翻譯由「Propaganda Department」改成了「Publicity Department」,但中文名稱可是一點兒也沒變。

這篇報道多爾·奧利弗公司付給我900美金。我的攝影師朋友馬可·梁的酬勞是1000美金,公司付給他更多錢的原因是他承諾說可以拍到刊物封面的照片。我們動身前一晚,多爾·奧利弗公司寄給我另一篇內部刊物的樣稿,讓我作參考。那篇文章是用簡單的「特別英語」寫成的,它的開頭是這樣:「沒有什麼原料能像澱粉一樣,用途如此廣泛。」往下的內容就是說從唇膏到紙張到干粉,所有東西都要用到澱粉。每一年,全球的澱粉產量一共是5千5百萬至6千萬之間。大量的澱粉用於提取糖分,這個傳統是從拿破侖戰爭的時候開始的。那時英國人切斷了法國進口糖的途徑,法國人不得不從澱粉中提取糖分。也許你要說法國人輸了那幾場戰爭,但他們可從澱粉上嘗到了甜頭。文章裡還有這麼一句話:「像『漢堡王』這樣的快餐店會用澱粉讓薯條變得更脆。」

我很有興趣瞭解更多的內容。第二天早上,我和馬可乘飛機前往滿洲。

從長春的半空中,你一路上都會看見一堆堆黃澄澄的玉米。1930年代,這個城市是滿洲國的首都,滿洲國是日本人入侵中國以後扶持建立的傀儡政權。在長春的市中心,還有一座宮殿,是日本人為前清的皇帝溥儀所建造的。日本人讓溥儀做滿洲國的首腦,這首腦有名無實,就是個「假的皇上」。遊客可以去參觀偽滿洲國皇上的宮殿,但我和馬可都沒有時間去了。此次採訪的負責人明確地告訴我們,接下來的8個小時我們必須全情投入到工作中去。

我們剛到長春,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原來黃龍和大成這兩家工廠我們沒法都去參觀,儘管我原來的任務就是要報道這兩家工廠的事情,並且寫一下它們如何齊心協力幫助中國製造更多的澱粉。有個負責人告訴我,要我換一個主題寫好了;我們是不能去黃龍的。他沒給我解釋為什麼。

我們來到了大成,馬上就發現它是同時從多爾·奧利弗和威斯伐尼亞這兩家公司購買離心機。威斯伐尼亞是德國公司,也是多爾·奧利弗的競爭對手。這兩家公司的離心機擺在一塊兒,同時工作,有短兵相接的味道;給馬可照相出了難題。他必須要調整好鏡頭的角度,把多爾·奧利弗離心機照下來,而背景裡不能出現威斯伐尼亞的機器。威斯伐尼亞的機器是米黃色的,多爾·奧利弗的是藍色。多爾·奧利弗的機器從底部裝進玉米粒,而威斯伐尼亞的從頂部。兩家公司的機器都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工廠裡瀰漫著一股麥芽的味道。工人們穿著棕褐色的工作服,胸前印著共產主義風格的紅星。

馬可照相的時候,我採訪了一個負責人安排的工人。我們坐在這個會議室裡,我問他多爾·奧利弗和威斯伐尼亞這兩家公司的離心機有什麼不同。

「多爾·奧利弗的機器從底部裝進玉米粒,威斯伐尼亞的機器從頂部。」他回答。

這一點我剛才已經注意到了。我問他生產質量上有沒有什麼不同。

「基本上一樣,」他說:「但威斯伐尼亞的要稍微好一些。」

王先生是多爾·奧利弗公司在中國的首席代表,是中國國家經濟委員會的前任成員,也是我們這次採訪任務的主要協調者;此刻他正坐在桌子的另一頭。他正在用手機通話,我希望他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我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壓低聲音問:「你為什麼覺得威斯伐尼亞的機器要好一些?」

「就是好一些嘛。」那個工人聳聳肩說。他今年25歲,一頭短短的黑髮,鬍子濃密。他每個月的工資是125美元。「多爾·奧利弗的機器有點太複雜了,」他說:「威斯伐尼亞的機器操作起來更簡便。我們工作時要花更多的精力留意多爾·奧利弗的機器。」

我知道我們所說的並不符合宣傳內容。我有些擔心,如果王先生現在關掉了手機,這個工人會不會遭殃。我換了個話題,和工人談起了他的老婆,那女人在工廠裡負責質量檢驗的工作。工人還說起了他十個月大的女兒,與剛才說到多爾·奧利弗離心機的時候相比,他此刻熱情得多。他說女兒應該快要學會走路了。

我的第二個採訪對象是郭先生,他是吉林省石油化工設計研究院副總工程師。這個機構是1957年成立的,當時的名字叫做「地方工業技術學院」,最初的科研目標是研究如何從甜菜裡提煉糖分。然而那個時期的中國變革不斷,很快研究院就改成了研究尼龍繩的生產問題。然後「文革」就來了,像郭先生這樣的人就不得不離開了工作崗位五年多。對於那些年他幹了些什麼,郭先生並沒有細說。他只是明確告訴我,那段時間他並沒有參與尼龍繩的產業建設。

1970年初,當「文革」進入尾聲,研究院把名字改成了「吉林省石油化工設計研究院」。那時它開始研究如何提高香煙濾嘴的質量。這對於郭先生來說,是一個全新的研究方向,但他馬上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了。1979年,「改革開放」政策開始推行,研究院的研究方向再次改變,這一回是玉米澱粉的事。至於這機構為什麼還叫「石油化工設計研究院」,那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郭先生今年67歲,他屬於那種斯文型的中國男人,說話聲音輕柔,如果談到一個讓他不自在的話題,他就會呵呵地乾笑兩聲。郭先生說到「文革」時笑了兩聲,說到他幼年在長春經受的饑荒時笑了兩聲。說到研究香煙濾嘴那六年,他也笑了兩聲。我在長春會面的人裡,郭先生是少有的不吸煙的一個。

在長春的五星級賓館——香格里拉酒店接受一位外國「宣傳者」(而不是「記者」)的訪問,讓郭先生稍有點受寵若驚的味道;這可能也是他時不時呵呵乾笑地原因。然而他無疑是個極其聰明的人。當他真正能夠靜下心來做「玉米澱粉」的科研時,他已經是一把年紀了;然而採訪中我不得不佩服他對於玉米澱粉的瞭解程度。他能不假思索就說出和玉米澱粉有關的數據。他告訴我,從1980年到現在,中國的玉米澱粉產量增加了1,150%。他說,在中國,40%的玉米澱粉用於做味精;而在美國,60%的玉米澱粉是用來做人造甜味劑。這兩個數據似乎從某種意義上表明了兩個國家之間巨大的差別。

我在採訪中接到了馬可打來的電話。他正在工廠外面拍攝。

「這兒有好大一個玉米堆。」馬可說:「你該來看看。」

「我在酒店裡呢,」我說:「我正在採訪一個玉米澱粉的專家。過一會兒我會去的。」

「這玉米堆該有50英尺高,農民們把自家的玉米都堆到這兒來了。」馬可說:「我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的玉米呢。工廠用機器把這些玉米堆到一起。你知道我說的機器吧,就是他們叫『反鏟機』的?」

「嗯,我大概知道。」

「你該來看看。」馬可說。像許多攝影師一樣,馬可常常被那個一英吋的鏡頭裡呈現的世界所迷惑。

「我們很快就會過去的。」我說:「但我必須先採訪完這位玉米澱粉專家。」

「你採訪完讓他跟你一塊兒來吧,」馬克說:「可能需要給他也照張相。」

馬可掛了電話,我繼續採訪郭先生。他向我提供了更多的數據:在美國,糖的人均消費量是一年50公斤;在中國則少於8公斤。至於全球的澱粉產量,排名第一的是美國,排名第二的是中國。玉米在中國的價格正在下降。1997年,一噸玉米的價錢大概是將近200美元,現在已經跌至85美元。郭先生笑了兩聲。他的澱粉數據已經全部說完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試著想一個新的宣傳式的問題。最後,我問郭先生,他本人是否吃玉米。郭先生又笑了兩聲。

「以前大部分的玉米都是用來做糧食的。」他說:「我小時候天天吃玉米。我記得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70年代。但現在,如果我還吃玉米,那就是在餐館裡,碰巧有一道特別的菜用到了它。我在家肯定不會再吃了。沒人再吃玉米了,現在人們都富裕起來了。」

在香格里拉酒店的採訪中,郭先生要的是一杯水果沙冰。但他太靦腆了,不好意思去自助餐檯拿吃的。我一直叫他吃一點兒,但他只是搖搖頭,乾笑兩聲。不過他很喜歡那杯沙冰。

在中國東北,玉米粒裡含有的水分介於32%到38%之間。在中國中部,這個數字只有14%。所以在長春,瀝干玉米的水分要花掉很長的時間。

在坐車回去大成工廠時,王先生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我,我把它記了下來。

我最後一個採訪對象是徐先生,他是長春玉米產業發展區的區長。1980年代,他建立了黃龍工廠,這是中國第一家從事玉米澱粉加工的企業。徐先生用了5年時間,才拿到興辦這個企業的各種政府文件;但這段困難時期過了以後,黃龍工廠開始生產的頭一年,就賺到了7千萬美元的利潤。後來他又建立了大成工廠。他實際上就是現代中國的玉米澱粉之父。採訪前,我在徐先生的辦公室裡等他,他還在開會。

和我一起來的是王先生,多爾·奧利弗公司的首席代表,還有兩個從荷蘭總部來訪的荷蘭人。馬可還在外面。他時不時打給電話給我,問我徐先生到了沒有;因為徐先生是用作封面照片的最理想對象。馬可特別想攝一張這樣的封面照。同時,他又被外面那堆玉米迷住了。那兩個荷蘭人一個叫維姆,一個叫吉斯;兩人都不怎麼說話。

王先生和我聊天,他說了些自己的事情。15歲的時候,他考上了中國海軍潛艇學院,他在那兒讀了7年書。1976年,他告別了潛艇和海軍,在外語出版社裡找了個工作。他學過英語,最後他分配到的工作,是負責在斯堪的那維亞半島(註:北歐地名,包括丹麥、挪威、瑞典和冰島)派發共產黨的宣傳材料。後來,他加入了國家經濟委員會。他沒有說在裡面做了些什麼事。

離開政界以後,王先生就來了多爾·奧利弗公司工作,負責把離心機和其他設備賣到中國來。像郭先生和許多我在中國見過的中老年知識分子,王先生說起他的職業生涯時,並不是把一個故事完完整整地娓娓道來。相反,他的話由一段段毫不相干的簡介拼湊而成。他寥寥數語就說完了一段經歷,語氣中不無嘲弄的意味;就像這些經歷屬於另外一些人,而現在些人已經去世,時間漸漸抹去了他們留下的痕跡。

王先生談到這些簡介時,他最有興趣的是在國家經濟委員會工作的那個人。

「我大概會做到總理。」他說。「如果我繼續留在政界,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

「需要用多長時間呢?」我問。

「那取決於你玩政治的手段如何。」

他用徐先生做例子告訴我,人捲入政治後會發生什麼事。1990年代初,在黃龍企業取得巨大成功後,徐先生打算在大成開第二家工廠,他決定把工廠取名為「小黃龍」;這兩家企業將成為中國玉米澱粉行業的核心。這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然而忽然來了一場政治危機,徐先生從黃龍企業淘汰出局。他為他建立的工廠耗費了巨大的心血,最後卻失去了對工廠的掌控權。

「所以他獨自創辦了大成工廠。」王先生告訴我說:「他這是為了報復。他用『大成』代替了『小黃龍』這個名字。」

我對與徐先生的會面越來越有興趣了。我想知道,這個聽起來頭腦冷靜、鐵血心腸、精於計算的男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竟會為了報復對手而創立一家玉米澱粉廠。

「這就是政治。」王先生說下去:「你總會被你的副手們幹掉。這就是政治。如果你想做主席,你就要把你的對手們通通幹掉。如果你是個溫和、善良的人,你就會被人排擠掉。他們會把我幹掉的。」

每次王先生說道「干」(原文:fuck)這個字眼時,維姆和吉斯都嚇得跳了起來。王先生的英語說得棒極了,但他跟很多外國人一樣,雖然精通這門語言,卻沒有意識到一段話裡用三個「fuck」會帶來什麼樣的反應。反應就是荷蘭人會跳起來。

他說著說著又要再用到fuck了,此時馬可的電話打了過來。

「那個負責人來了嗎?」

「還沒。」我說。

「我剛才照相時,有個工廠裡的人發彪了。」

「出了什麼問題?」

「我給那些臉上有塵土的工人照了照片,他就不高興了。他衝著我大喊大叫,要我離開。我跟他解釋了一會兒,最後他才讓我留下來。」

「他是不是覺得你想展示工廠不好的一面?」

「可能吧,」馬可說:「也可能是他覺得我是另一家工廠派來的間諜。」

我想要不要告訴馬可大成和黃龍工廠的「血拼往事」,不過那太複雜了,一時說不清楚。我估計馬可在那兒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告訴他,一旦徐先生到了,我就給他打電話。

我想知道王先生在國家經濟委員會裡的角色是什麼。不過我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時,他卻擺了擺手,沒有回答。他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情。

「你早上採訪那個工人,你問他多爾·奧利弗和威斯伐尼亞哪一家的機器比較好,他說了些什麼?」

那一瞬間,我戒備起來,然後我回答道:「他說兩家公司的機器基本上是一樣的。」

「他說不同之處是什麼?」

我回答得很巧妙:「他告訴我,多爾·奧利弗的機器從底部裝進玉米,威斯伐尼亞的從頂部。」

「不不不,不是這個,」王先生有些不耐煩了:「他說哪家公司的好一些?」

「他說都差不多。」

「不,他不是這麼說的。」王先生回答道:「他告訴你,威斯伐尼亞的機器更好用一些,不是嗎?」

我想騙他,不過我意識到我已經陷入王先生的圈套裡了;那個工人也一樣。

「是的。」我說:「他是這麼告訴我的。不過他也說差別不是很大。」

現在維姆和吉斯感興趣了。王先生得意地看著我。

「你知道嗎?」王先生說:「他是對的!」

沒人說話。王先生呵呵笑了起來。

「我們的機器在設計上沒有威斯伐尼亞的離心機好。」他說:「他們公司的機器更好用一些。」

那兩個荷蘭人看著地板。

「瞭解這一點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王先生說:「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的產品更差一些,我們還怎麼去做生意?」

房間裡死一般的沉默。我在腦海裡重複了兩遍他的問題,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這是很久以來我聽過的最有智慧的一個問題。

「每個人都說他們的產品是最好的,」王先生說:「他們一定要說自己的產品怎樣比對手的產品好,而且他們也相信自己說的話。但事實上是,如果你意識到自己的產品更差一些,事情會變得好辦很多——你專心做買賣就行了!」

現在我知道王先生為經濟委員會做的工作是哪一類了。每次我遇到像他這樣的人,我就可以瞭解,為什麼從共產主義到市場經濟的轉型,那麼多中國人都能處理得游刃有餘。

那兩個荷蘭人看起來坐立不安的樣子,直到王先生終於換了個話題。他告訴我加工的澱粉和普通的、未經加工的澱粉這兩者間的不同之處。它們的差別很細微,我聽得不太明白。這時維姆說話了。他想把這說個明白。「加工的澱粉基本上相當於原油這樣的材料,」他說:「是一種碳水化合物。」

馬可終於拍完那一堆玉米了。他走進辦公室,和王先生討論呆會兒給負責人徐先生照相的事情。他們的討論逐漸演變成了「不簡單」的爭論。

王先生想讓負責人在他的辦公室裡拍照。他指著一面牆,牆上掛著李鵬和周稽裘的書法,都鑲在鏡框裡。這兩人都來過大成工廠。李鵬是前任總理,89年事件時是他宣佈了官方的戒嚴令。我不知道周稽裘是誰,不過王先生篤定地告訴我,這是個很重要的官員。周稽裘的書法寫的是「玉米生產產業的光明未來」。李鵬的書法寫的是「中國長春玉米生產基地」。李鵬那差勁的毛筆字在整個中國都是出了名的。

王先生想讓徐先生站在這些書法前照相。馬可看到的是他的封面照片就此化為烏有。

「這兒的光線不好。」他說:「在工廠裡拍比較好,我可以照一張他站在多爾·奧利弗離心機前的照片。」

「你沒法這麼做!」王先生斬釘截鐵地說:「他肯定不會同意!人家是一家大企業的老闆,你怎麼能想把他拉哪去就到哪去呢!這是政治問題——沒有那麼簡單的!」

馬可眼看著越來越沮喪的樣子。「這樣的話,我只能用一張普通工人的照片做封面了,」他說:「你覺得這樣徐先生會滿意嗎?」

「我可不建議你這麼做。」王先生正色道:「人家是個高級官員,你不能用一張級別比他低的人的照片,一個普通工人的照片就更是犯了大忌。你要把最高級別的人物放在封面上!」

他們倆繼續爭論了一會兒。兩人相持不下,各有自己的道理:馬可在意的是光線的問題,王先生關注的是政治的問題。看起來光線問題和政治問題是不能相容的了,這時徐先生走了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王先生說話了,就像剛才的爭論壓根兒沒發生過一樣,他直接就問徐先生是否能和我們一起到工廠裡面去,攝影師想讓他站在多爾·奧利弗的離心機旁照張像。徐先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一行人就走到外面去。外面很冷,空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到處都是。遠遠地,可以看見馬可所說的那一大堆玉米。確實很巨型。我們走到了機器房裡。

馬可小心地調試鏡頭,避免照到威斯伐尼亞的機器。徐先生勉強有5英尺高,他穿了一件灰色條紋的西裝。照相時他露出了驕傲的笑容。他今年57歲。

然後我們重新回到他的辦公室,我對他進行了採訪。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面有兩個主要的頭銜:長春市人民政府的市委副書記,長春玉米產業開發區區長。這個開發區是效仿深圳特區建立的。

我問徐先生,從1980年代他創立「黃龍」開始到今天,所發生的最大變化是什麼。

「原來最大的問題是行政方面的問題。」他說:「以前,我要一個個政府部門跑,而且所有東西都必須要經過國務院的批准。但現在這個審批權已經下放了。我只要去長春市政府就行——而且基本上我可以自己來審批,因為我現在是長春市的市委副書記。只要我在那些申請審批的材料上簽字,其它部門就都會批准的。」

說完以後,徐先生咧開嘴笑了。我把他說的話記了下來。

他又向我詳細解釋了一番,如今他要批准那些商業項目可容易多了;這為他的企業發展掃除了很多障礙,如今他期待的是大成的玉米澱粉產量能翻到四倍,而現在的年產量已經達到了50萬噸。由於玉米價格的下降,大成的獲利更高;而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以後玉米價格還會往下掉。徐先生說到前景時,臉上浮現出了笑容。採訪結束的時候,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還想設立一些加工廠,生產濃縮澱粉,」他說:「我希望通過這些新的產業,可以為農民們創造一些就業機會;玉米價格下降後有些農民的日子不太好過。」

寫那篇宣傳稿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稿子有1000字,我在裡面放了盡可能多的數據。在文章裡,我沒有提到多爾·奧利弗的機器有時會出現故障,沒有提到黃龍和大成兩家企業之間的恩怨情仇,更沒有提到徐先生在政府裡的位置怎樣幫助他的工廠擴張。在滿洲,我學到了一點關於「宣傳」的重要真相:關鍵信息不是你寫在文章裡的那些,而是你沒有寫下來的。

幾周之後,有個雜誌的女編輯告訴馬可,他們沒有用徐先生的照片作為封面。他們準備用郭先生的照片——郭先生就是那個曾經用了6年時間研究香煙濾紙的專家。編輯們覺得封面照片非郭先生莫屬,因為他在照片裡的笑容是如此燦爛動人。